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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围城

作者:月染桃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西渚栾城的春天,死了。


    本该是耕犁灌浆的时节,却不见躬身犁地的老农和哞鸣的耕牛,水网交织的良田,只有野草疯长,湮没了田垄。城外村落十室九空,柴门被风吹得吱呀摇晃,茅屋顶上生出了细芽,连鸟雀也不见停落。


    这一切,皆因大梁铁骑黑云压境。


    西渚太子卢允中血染沙场,将士们悲愤反扑,可终究抵不过数万梁军合围,最终退守孤城,死战不降。栾城有南氏世代打磨的工事,城墙坚不可摧,兵械精良,粮草充盈,纵使梁军虎狼之师,一时竟也难越雷池半步。


    晨光初曦,南初踩着未散的夜露往南市去,府上在那儿施粥。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巷,如今空空荡荡,只剩几面布招子在风里摇晃,像招魂的幡,风从她的袖口领襟钻进去,沁心的凉。


    粥棚前早已排起了长队。人群面黄肌瘦,缩着身体沉默地往前挪。


    一个老妇颤巍巍递出只碗,碗沿豁了口,南初接过时不慎划了手,一阵轻微刺痛。她握着长勺搅了搅锅里的汤,汤里漂着几粒粟米,更多是麸皮和草屑,勉强吊着人命。


    她将半碗汤递回给老妇,视线扫过其后人群,有抱着婴孩的妇人,有瘸腿拄杖的老人,有面黄肌瘦的工匠……


    “明日再加一锅。”


    “小姐……”管家欲言又止。


    南初知道他想说什么,府里的存粮,也撑不过半月了。


    指尖抚过腕间翠镯,那是太子纳采日赐的,一并送来了不少稀世珍宝。


    “用……东宫的聘礼,去陆府换粮。”


    管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小姐,那可是……”


    “我知道。”她打断他,“去吧。”


    太子已不在了,战乱之下,钱财哪有人命重要。


    她只是不解,事到如今,大司农陆清安府上依然认这些黄白之物,倒不知是因为粮多,还是笃定命长。


    南初分完最后一勺,余光瞥向墙角的半幅草席,其下露出一双青白小脚,小得能被她一手握住。她顿了顿,朝他走过去。


    “是个乞儿。”家丁低声道,“亏得有人给卷了半张席。”


    南初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那双小脚上。


    “来生,别生在这乱世。”


    她声音很轻,似是怕吵醒熟睡的孩子,吩咐家丁,“送去福隆寺吧。”


    家丁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应了声“是”。


    尸体运不出城,福隆寺成了临时义冢。起初还能一人一穴,后来便只认席子不认棺了,到如今……家丁想着左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占不了多少地方。


    回府时,南府祠堂已聚齐了全部族人。


    南初的祖父南崧,闭眼靠在椅子上,身上盖着南初去岁绣的百寿纹锦被,被子下的胸口微弱起伏,一双枯掌青筋道道,紧握着扶手,仿佛随时要挣扎起身。


    族人躬身站在两侧,堂内静得掉针可闻。


    作为南氏这辈唯一的嫡女,南初的到来吸引了所有目光。她快步上前,提裙跪在了祖父身侧,轻轻握住了那双枯手。


    “祖父,”她轻唤阖目老人,“我回来了。”


    南崧缓缓掀开眼皮,浑浊的眼底泛着潮气,含混地唤了声:“阿箴。”


    南初的名与字,皆是他所赐,望她永葆赤子初心,又盼她风骨凌霜,心怀圭臬。他看着这个从小被寄予厚望的孙女,若在太平盛世,她本该戴着凤冠接受万民朝拜,让南氏数代积累的智慧福泽苍生——那十二卷墨香尤新的《开物志》,会化作治国良方,西渚会有更强大的水利工事,也会有更实用的农具兵器,陶、玉、织锦工艺会更精湛,“西渚工造”必将名扬天下……


    可这一切,都将随着铁蹄踏破城门而烟消云散。


    一行浊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冲散了最后一丝体面。这位曾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老臣,此刻竟像个孩童般呜咽起来。


    南初连忙掏出帕子给祖父拭泪,自己也红了眼眶。


    南崧缓了缓,再开口已恢复家主之威:“今日召齐大家,是有几件后事要安排。”


    他声音苍缓,似使出了全部心力:“围城百日,城中已近油尽灯枯,亦再无可战之才。权贵们以‘保民’为由,劝陛下开城纳降,若当真如此,太子殿下的血……岂非白流?”


    喘了几息,老人声音愈发沉涩:“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百姓何辜?我今日进宫,原想做个千古罪人,劝陛下效法古贤,开城门谢罪于天,换满城百姓生机,我南氏全族,自当殉主相随。”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待稍稍平复,老人露出一抹苦笑:“却不知我们的陛下,早已在各宫备下了桐油。”


    堂下一片缄默,皇帝要**殉国,确也可敬。


    “只是陛下另有旨意。”


    南崧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凝重:“他恐南书及匠人们资敌,要我送书入宫,焚于丹壁,并把工匠们……尽数赐死。”


    南初心头猛地一震。


    那十二卷南书,是她父亲南叙言掌天工司以来,耗费十年光阴,集南氏三代心血汇编而成,命名《开物志》。它涵盖了农桑水利、机关兵械、冶金陶玉、织染结绣的精髓,另有诸多实用民生杂学,实是济世强国之宝。


    耳闻圣人不仅要毁书,还要杀掉那些能将纸上玄机,化为现实的能工巧匠,这分明是在剜南氏命脉和西渚工造的根骨。


    二叔南述理一双拳头攥得青筋绷起:“三代人的心血,岂能付之一炬?还有匠人,哪个不是十几年、几十年的积累,岂可说杀便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南崧喉间痰音嘶嘶,“南书,和那些天工绝技,终究成了催命符。”


    他喘息着抓紧扶手,在南叙言和南初的搀扶下,竟颤巍站了起来,眼底光亮骇人,似烛火燃尽前最后的跳动:“我忠君为国四十载,今日……要违旨了!”


    他目光如炬,扫过堂下至亲,沉沉道:“跪下!”


    满堂族人,无论长幼,齐齐跪倒。


    南崧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以下三条,是我南氏最后一代家主令,亦是南氏……绝户之志!”


    “其一,城破之日,《开物志》与南氏藏书由我亲手焚毁,不能资敌,亦不予任何人。”


    “其二,核心工匠,老大要设法送走,书可焚,匠魂却不可绝。”


    “其三,南氏既不会卖国求荣,亦绝不受俘辱之耻,城破,全族殉国。”


    满堂死寂,唯有堂外风声低低地呜咽。


    堂上二十八口人以额触地,眼底浸着血丝与泪水,“南氏忠魂,与西渚共存亡”之声,经久不绝。


    南崧的身子突然佝偻下来,似是耗光了全部力气,虚弱道:“老大和阿箴留下,其余人自去吧。”


    待众人退去,南初见祖父浑浊的眸子又泛起一线清明,强撑道:“阿箴,那十二卷南书,你可都记死了?”


    “记得死死的。”南初又面露窘迫,“只是,有些篇章实在晦涩……”


    “你父亲穷尽半生,也不过于农桑、冶金两道有所积淀,南书包罗万象,原非一人能尽悟的。”南崧轻轻抚摸着孙女的头,“你能将那些天工图谱、玄奥数术记下,已不负这过目不忘的天资。”


    话音未落便又是一阵剧烈咳嗽,一口血沫从他唇角呕出,溅在了素白中衣上。


    老人攥紧她的手,喘息着道:“你父亲......会送你与匠人们出城。”


    “出城?”南初不可置信地望向父亲。


    南叙言眼底暗潮翻涌:“南城废弃的军工坊,有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那是为父初掌天工司时所建。当年借着检修排水之名,暗中拓宽了甬道,先帝知晓后,以天子守国门为由,又将其封死。如今这暗道已重见天日了。我已探过,陆府长子陆鸣,正带人往里搬运资财……”


    南初瞪大了眼。军工重地,能重启这等机密的只有帝王。再联系陆府搜刮黄白之物,她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桐油是障眼法,陛下和陆清安……要逃?”


    多么可笑,储君血染沙场,君王却欲弃城而走,还要烧书杀人。


    南叙言决绝道:“不管他们是想苟且偷生,还是留待东山再起,既开了生路,我拼死也要送你们出去。”


    “您要如何做?”南初紧张地问父亲。


    “陛下要南书,我打算将你平日誊写的那些仿本送入宫去。”


    “可那里面错处颇多。”南初不安道,“诸如卯榫移位,某些配方错了种类或用量……”


    “要的便是有错。”南叙言沉声道,“此书送出去,结局如何实不可知,南氏心血不可轻付。纵是陛下要检查,我料他一时也辨不出真伪。”


    南初心下稍安,便听父亲又道:“至于那些工匠,我打算以南书尚需终校为由,转圜几日,可我们能准备的时日,也实在不多。”他目光又暗几分,“今晨得到消息,大梁派了位督军来,竟是萧翀,修罗性子,这一两日该到了。”


    “栾城可困而不可轻取,”南初仍抱有一丝希望,“梁军数次攻城都损失惨重,便是来个督军,又能如何?”


    “你不知此人手段。”


    南叙言喉头发紧:“三年前他打凌云关,为破城竟纵火焚尽莒国百里良田茶山。此役之后,莒国被打得无力喘息,终至灭国。而萧翀一战成名,只是这名声……”


    南叙言陷入回忆,轻叹道:“他这狠厉决绝的性子,可全不似他的父亲……”


    话音未落,几声悠长的钟声传来,震得人浑身一紧。


    自围城后,城内外的晨钟暮鼓便再未响起。此时细听,不像来自城内的福隆寺,更像是城外的大奉先寺。


    大奉先寺是皇家寺院,地处西城外的凤山。寺中庑殿重檐,金身闪耀,梵宇珈蓝之地威严肃穆。


    这处西渚皇室祭天祭祖之地,如今也驻满了梁军。


    沉寂多时的晨钟再次响起,却并非为诵经礼佛,而是为了迎接督军萧翀。


    主将魏荣立于大殿前,神色肃穆地集结众将。他征战半生,自诩战功赫赫,不懂陛下为何派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来督他的军。他想着圣人给萧翀的那个头衔,“钦命督师栾城诸军事、兼领西渚安抚使”,这般大的权利,与一方诸侯又有何异?偏随他同来的监军,是个年余五旬、半养老的太监,一路奔波已属勉强,又能“监”得了什么?


    魏荣越想越是愤懑,虽依礼相迎,眉宇间却掩不住轻慢。


    他率众出山门,便见一队人马已列于牌坊外的开阔地上。


    两百骑,十横廿纵,队形整肃,马上将士清一色玄甲黑盔,腰佩寒刃,背负弓弩,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选了个特殊日子提前开文啦!


    这本CP我更喜欢些,男主不疯不阴,坦荡冷酷,大多数时候行阳谋,女主开局有虐,但会成长和反杀。没有火葬场,我为双向奔赴竖大旗~


    萧狗下章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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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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