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日,镇子上都会有集市,这时候平时冷清的街道都会布满了行人。要说周日的物价要比平时便宜其实也不然,只是品类变多了,其他地方的小商贩都会过来,还有收鸡蛋、鸭蛋、鹅蛋的,农民可以把自己家里平时攒的存货拿到集市上卖掉补贴家用。天气暖和了,就还会有卖各种树苗和青菜苗的,还有卖花、卖鱼的,程凤最喜欢的就是卖小猫、小狗、小兔子的,毛茸茸的,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多摸几下。还有就是一个炸货摊位,这是程凤最心心念念的,平日里没有,只有周日他们才会过来。
摊位上,拌好的猪皮、炸好的鸡翅根和大鸡腿,每次都能让程凤流口水,但是不敢说出来,生怕惹母亲不高兴。好在王文梅也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每周日都会买一些回去吃,这是程凤最开心的时刻。家里额外的收入不多,整年下来的主要收入就是种玉米,刨去买种子的钱,一年也就两万多。而一次买几十块钱的炸货也算得上高消费了,平日里哪怕是两块钱一根的火腿肠,也是偶尔才买,并且是背着程振江的。
程振江和王文梅两个人的消费观念是两个极端,王文梅是手里有钱就花,喜欢花就买花,喜欢鱼就买鱼,喜欢吃的就买吃的。可是常常忘记给花浇水,又懒得给鱼换水,所以家里是七天换一批鱼,一个月换一批花。至于吃的,程凤的外婆家就在镇上,所以镇上常住的人都认识王文梅,如果钱花光了,干脆就赊账,就光卖肉的王二柱,经常被欠个几百块是常事。没钱还账的王文梅去镇上就会绕过王二柱的肉摊,看到来电是王二柱的号码就干脆挂掉,所以王二柱常常找到程凤的外婆。赵桂兰是疼爱这个小女儿的,哪怕自己累死累活在服装厂一个月只能挣五百,也要贴补女儿。有的时候怕女儿、外孙女过得不好,经常会偷偷买些肉和菜,然后给王文梅打电话来拿。而这一切,是背着程凤外公的,这个在哥们儿面前很仗义的东北汉子,在家里的脾气暴躁的可怖。很大程度上,也有着操控别人的习惯。一个不高兴,就有可能大发雷霆,王文梅有时会给程凤讲以前发生的事情,比如程凤外公年轻的时候是如何多次把程凤外婆打在炕上不能下地,搞得程凤很怕外公,除了过年,也很少见外公。相比外公,她觉得外婆更亲切,但随着以后年龄的增长,这种亲切的感觉慢慢就变成了心疼,她明白外婆有多难做。
而程振江呢,是个特别节约的人,甚至节约到可以说是“变态”。有一次,王文梅因为有事不在家,而程振江要找同村的程振宇办事,实在没办法把程凤抱了出去。那时候程凤第一次看到小卖铺卖的雪糕,两只眼睛都移不走了,身旁的人都劝说:“振江,给孩子买一根吧,看给孩子馋的。”程凤也小心翼翼的说:“爸爸,我想吃一根。”“吃什么吃,这东西这么凉,你吃了该坏肚子了。”一边说一边笑着跟众人告别,逃也似的回了家。后来有一次,程凤去小卖铺买来了雪糕,是一根五毛钱的“老冰棍”,跑到正在菜园里浇菜的父亲面前,扬起小脸得意的说:“爸爸,我买雪糕了,可甜了,你吃不吃?”“你妈了个逼,谁让你买零食了,花多少钱啊?”父亲的愤怒让程凤感到害怕,分享的喜悦也变成了失望:“才五毛钱……”“五毛钱不是钱?妈了个逼,以后这种东西你少吃,最好就别买了!”所以,从那儿以后,只要王文梅买吃的,程凤吃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藏起来,她虽然年纪小,可也从大人的口中解析到,母亲的花钱方式不对,可是她不能抵御食物的诱惑,也不想被父亲骂。
王文梅是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的,任何收入必须第一时间拿到手里,否则就会大声问候老程家的祖宗十八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一次两个人吵架,程振江干脆跑了出去,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王文梅愣是站在门口朝着程振江离开的方向喊了足足半个小时,弄的程凤的爷爷程春来不得不做个“和事佬”,把儿子拉回了家,苦口婆心的劝说:“别闹了,咱们这点儿破事儿全村都知道了。振江,你把钱给小梅,给她吧。”程振江一向听话,所以往往这种时候最终都是以王文梅的胜利收场。这就导致了程振江不管在外面干得如何热火朝天,年底家里总是一分不剩还欠钱。这让程振江心有怨气,他觉得每天回到家就像回到了坟墓一样,没有希望,一团乱麻。
当然,让程振江心烦的不止这一件事,家里的脏乱差也是一绝。每天吃完的饭碗都在桌子上不收,直到饭底干在碗上,原本黄橙色的桌子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泥垢混合着干了的饭菜残渣,只有几处还能若隐若现的看见它原本的黄橙色。地面堪比垃圾场,随处可见的土块、包装袋、果核,家里的柜子也和桌子一个待遇,用手摸过去没有灰,只有厚厚的一层干了的灰浆。被褥也是从结婚时到现在没有换过,由于睡觉出汗,在被子黑的发亮的同时还混合着汗液,白天干了就还好,晚上睡觉只要一出汗就黏黏的。衣服就更不用说了,脏的衣服直接扔在外屋地上,一堆又一堆,混着地上的土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橱柜上的污垢、黝黑的锅盖和锅帘、墙上的蜘蛛网和媳妇儿那十多天没洗的头发,周振江觉得他要疯了,这个家让他感到窒息,但是又没有任何办法改变。所以程振江和王文梅吵架是常事,问候对方祖宗也是常事。
有一次,程振江和王文梅一个在炕上,一个在地上,两个人吵架气急了王文梅干脆拿起炕上的笤帚嘎达朝程振江的脑袋扔去,“妈了个逼”程振江也不示弱,干脆就抄起地上的木质凳子朝炕上扔去。程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她试图阻止这场由“文转武”的战场,踉踉跄跄的拖了把椅子,爬到椅子上面,学着动画片里的样子,掐着腰大声喊道:“你们不要打了!”“滚,你妈了逼,你也敢教育我?”程凤被王文梅吼怕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这倒也真是解决了夫妻矛盾,程振江不再出声,而那把木制凳子也由炕上飞到了程凤的身上。她摔到地上也不敢大声哭,心里不停祈祷父亲能救救自己,但是程振江只有沉默。程凤不敢动,只能在这个安静的环境下尽量保持静止。因为不敢抬头,所以不知道时间,只觉得过去了很久很久,腿都麻了,也没敢动,因为她知道,这个环境看似安静,实际上母亲一直在盯着她看,只要她敢动,听到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谁让你动的?”,然后就是一顿打。所以,哪怕手心渗出汗,哪怕腿麻了很难受,她也不能动,仿佛天上马上有道惊雷要劈到头上似的,让她背后发凉。
从那天开始,程凤开始收拾家务,她爱父亲母亲,虽然她不懂什么叫难过,但她知道,每次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心里很害怕,她觉得是自己不够懂事。所以一盆又一盆的端来清水,清洗、擦拭脏了的桌子、柜子,拿起扫把一点一点的清扫地上的垃圾。她想让他们少吵一点架,虽然父亲晚上干活回来并没有夸奖她,母亲也没有因此对她温声细语,但看着亮闪闪的家,她真开心呀。这些看似简单的家务,她干了整整一天。其实她不知道,她做这些,不过是螳臂挡车、杯水车薪而已。一个三岁的娃娃是无法解决家庭矛盾的,解决了这个还有那个,解决那个还有其他的。而三岁的程凤,能解决多少呢?
终于,程振江和王文梅的矛盾还是爆发了。
这天,凌晨五点左右程振江就走出了家门,最近没有农活,程振江在打小工。而王文梅则是四点就起来给程振江做饭,随着灶坑吃了一根又一根的玉米秸秆,锅盖四周升起了水蒸气,外屋地宛如仙境一般。“饭好了,起来吃饭吧振江。”程振江三五分钟就把满满一碗饭吃完了,然后迅速出了门。
下午,刘金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来到了程凤的家。在刘金鹅眼里,这个儿媳妇除了花钱就是花钱,家脏的跟猪窝一样,儿子最近早上天天出去那么早,想来肯定热饭也没吃上一口,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屋里的王文梅正悠闲的半倚在炕上,家里没有人,炕上的被子干脆也没有叠,只是卷成了一个圆柱体,用来靠身体刚刚好。手里拿着一把最爱的瓜子,随着瓜子仁掉入口中,瓜子皮也随着唾沫星子飞到了地上。她从窗户看到了婆婆的到来,知道指定没啥好事儿,所以干脆就当做看不见。而刘金鹅一进屋看到王文梅这悠闲的样子和满地的瓜子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梅啊,你没有事儿也收拾收拾家,你看看你这家跟猪圈一样。老二早上天不亮就走了,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哪有你这样做媳妇儿的?”而王文梅听到这儿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冤屈,不说话和瞪人是她表示抗议的态度。程凤顿觉坐立难安,她预知,家里即将会有一场大战。
刘金鹅看到儿媳妇儿没有反应,便无奈的叹了口气,悻悻离去。王文梅并没有做声,也没有做任何事,只是整整一个下午都一句话没有说,吓得程凤也不敢出声。终于,在晚上程振江回来以后,王文梅开始发作,不管是出院门还是回里屋拿东西,门都会被摔的哐哐作响。“你怎么了?”程振江忍不住出声问,可是不管怎么问,王文梅就是板着一张冷脸不说话。程振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发什么疯,累了一天回来还要哄她?况且她发疯是常有的事儿,自己也拿她没办法,干脆也就放弃了,拿起喜欢的象棋书钻研起来,想要无视这一切。
“你到底想干什么?”随着屋里门玻璃的碎裂,程振江终是忍不住了,从炕上跳下来便冲到了外屋地拽起了正在烧火做饭的王文梅,“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到底在发什么疯?”“问你妈去!”其实王文梅也没想到自己会把门玻璃震碎,只是自己生气,这个男人却像没看见一样,她只有这一种办法来宣示自己的愤怒,但是程振江的愈发不耐烦也让自己的怒气值达到了顶峰,两个人随即扭打在一起,从屋内打到屋外。程凤悄悄地爬到炕上,躲在了墙角,外头黑黑的,她什么也不看见,只听到窗外传来大伯程振华扬言要拿锄头打死母亲的喊声和爷爷程春来焦急的声音。随后就是死一般的宁静,人们都七嘴八舌的走开了,只有母亲王文梅失魂落魄的回了屋,程凤在她眼里看到了害怕和不甘心。王文梅不明白,明明自己是被冤枉的,为什么最后事情变成这样了。
程凤不知道那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那天晚上后,家里冷清了很多天,除了自己和母亲没有其他人,而母亲也失魂落魄了很多天,也破天荒的没有打她。直到程振江回家,她才知道,那天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母亲,母亲拿起铁锹本来是想吓唬一下众人,却不小心碰到了父亲的耳朵,最后只有耳垂的位置连着,大家就紧急把父亲送到了医院。从这以后,程振江和王文梅的矛盾俞渐加深,干脆就分炕睡了,王文梅带着程凤睡到了里炕,而程振江则是自己睡在外炕,夫妻俩平时话也不多,但凡张嘴,就是问候祖宗。
也就是这个时候,程凤感觉母亲对自己的成见好像更深了,好像要把自己受的所有委屈和对生活的不满都发泄在她身上,从前好用的求饶现在都无济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