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 第1章 第一章 中午海上的风浪异常凶猛,犹如一头疯狂的困兽,嘶吼着做着垂死的挣扎。仿佛再晚一点,它便没有机会逃离;仿佛再晚一点,它就会死去。随着风浪的推进,防浪堤有一半都被淹了进去。程凤站在防浪堤上,一步一步的往下走。海水打在了她的鞋上,下意识的躲避却又马上漏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本就是寻死,竟还怕打湿鞋子? 程凤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下周边环境,不远处的岸上有一个大爷,看起来像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她有点忐忑,掏出手机假装拍照,目光却一刻不停的偷看大爷。程凤太害怕自己跳下去有人救她了,对于她来说,寻死早已经不是自己求得他人关注的办法,而是一条能解决自己所有痛苦的捷径。她不能再连累其他人,曾经刷到过许多新闻里,救人者为了救人自己却牺牲了。她没有办法背负这么沉重的善意,自己贱命一条,一丝一毫连累别人的可能都不允许有。同时她也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许多高楼,抬头望去,一扇一扇窗户扫过去,生怕有人站在窗边注意到她。好在,窗边没有人,大爷也远远离去。 那么,就是现在?此时海浪已经没过程凤的小腿,她往高处退,因为这样,跳的更远。怕吗?其实她怕的要命,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跳,呛水很难受,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马上反驳道:你可以不跳,可是你的痛苦怎么解决?你忘记你日日夜夜拼命挣扎的狼狈了吗?你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吗?除了死,你有别的办法吗? 自从抑郁以后,程凤才知道,原来人的脑袋和心脏真的是分开的。大脑是本能反应,它的作用是自我保护。而心脏才是真正的自己,主宰灵魂。她不懂医学,更不懂玄学,她只是体会到了,原来人在极度悲伤时,是真的会心痛,实质性的痛。 “不要跳,你死了你爸怎么办?让孤苦了一辈子的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我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一个很重要的孩子,我死了还有广谦,他有儿子就好了。” “不要跳,你不是还有悠悠吗?你忘了她告诉过你,你对她很重要?” “这与我还有什么没有关系,我要结束的,是这没有尽头的煎熬,悠悠很好,有我这样的朋友,是她的悲哀。” “不要跳,等一等,等一等也许就会好起来呢?” “不需要了。” 落入水中的一瞬间,程凤先是清晰的感受到了水没入耳朵里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本能的挣扎。她感觉自己的嘴里像被人强硬地塞了两袋子粗盐,比起游泳池里的水,这海水侵入耳鼻喉的感觉更加让人绝望。这种咸涩的滋味,仿佛把她拽回了儿时的那个夜晚。 晚上的月色很暗,暗到关了灯屋子里便伸手不见五指,但是程凤依旧安心的做着美梦。程振江躺在程凤的右手边,鼾声如雷,而左手边则是王文梅,也是紧紧贴着程凤。农村三米五的大炕,一家三口硬生生只占了一半。程凤喜欢这种感觉,这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安心且满足。梦里,父亲母亲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站在家门口,天上争相绽放的烟花是在庆祝新年的到来。小时候,过年是程凤最盼望的事情,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压岁钱,简直要开心到天上去!突然一个礼花升空到一半,还没来得及绽放就直直的垂落下去,砸在程凤的胳膊上。突然的刺痛让她惊醒,下意识的“啊~”了一声,随着她发出声音,左胳膊的疼痛也没有那么强烈了,但还是有些余疼。她狐疑,为什么胳膊会突然疼?难道是有蝎子蛰了她?她不想打扰父亲母亲,但也不敢睡了,就这样睁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左胳膊又传来一阵刺痛。这次她清醒的感受到了,是有人在掐她,而左边,只有母亲。母亲为什么掐她?不是母亲,难道是鬼?“啊~”三岁的程凤呜呜的哭了起来,她知道,不管是母亲还是鬼,一定要叫醒父亲。 “怎么了?”过了大概两分钟,程振江才不耐烦的问了一句。“爸爸,妈妈刚才掐我!”“这孩子,净胡说八道,做噩梦了吧?”还没等程振江说话,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的王文梅突然拽了下手边的绳子打开了灯,同时还呵呵的笑着,用手轻轻拍打安抚程凤。这笑声让程凤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了幻觉,可是胳膊上的疼痛又很真切。程振江见此,也安心的翻过身去,不久又传出一阵鼾声。 程凤再抬头望向母亲,王文梅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微笑变成了凝视,从那双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情绪,但程凤隐隐的可以感觉到后背发凉,恐惧席卷到了全身。王文梅就这么死死的盯住程凤,一言不发,挂在墙上的时钟的秒针正有条不紊的运行着,发出规律的滴答滴答声。直到程凤不敢再跟母亲对视,低下头,王文梅才轻轻的说了句:“跟我去外屋地(东北农村的厨房)。” 虽然害怕,但是程凤知道,如果不去,还会面临更可怕的事,除了听话,她别无选择。王文梅迅速把门关上,像忍耐了很久的火山一样突然爆发,直接把程凤踹倒在了地上,然后拿起烧火的铁铲,一步一步的逼近程凤。“妈,我错了,我错了。”近乎恳求的抽泣声并没有换来王文梅的同情,而是一个冷厉的眼神:“闭嘴!我告诉你,再出声,我就打死你!” “我不哭了,我不哭了,妈,求你了,求你了!” “**!还出声!”王文梅干脆一把拽起程凤的胳膊往院子里拖,这样就不会被程振江听到。“**!**!让你叫!让你告状!”王文梅疯了似的拿着铁锹抽打程凤。 “妈!妈!求求你了,别打我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程凤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她知道发出声音只会换来更狠的毒打,但是三岁的她被恐惧冲昏了头脑,除了哭,别无他法。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虽然平时也经常被打,但像今天这样激烈,却是头一回。 “闭嘴!”眼见形势无法控制,王文梅干脆用铁锹直指程凤的嘴巴。程凤家烧火用的小铁锹不大,大概也就五公分左右,接口处焊连着一根半米左右的铁棍,平时的作用就是清理灶坑里的草木灰。但这一个小小的铁锹如果真的打下去,那程凤的脸肯定会鲜血淋漓,她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会怎样,但害怕让她马上合上了嘴。 “闭嘴!我让你闭嘴!”王文梅此时已经被控制欲占领了头脑,其实程凤已经合上嘴了,但是过后的抽噎是她控制不住的。而程凤则是吓得缩成一团:“妈!妈!求求你了,别打!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王文梅又狠狠地踹了程凤一脚低声警告“我告诉你!以后再敢告状,我就打死你!”说完,就去了旱厕。程凤看到母亲离开了,赶紧轻手轻脚地躲到了院子中央的一棵梨树后面。晚春的夜晚还是有点凉,程凤此时全身就穿着一条粉色的内裤,紧紧地抱住梨树。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吧,她哪里考虑得到,这棵梨树比她高不了多少,虽然长满了绿叶,却不足以遮盖到她小小的身躯。果然王文梅上完厕所出来远远的就看到了程凤,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住程凤。她很享受这种控制成功的感觉,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她要她明白,不管对不对,听话是她唯一的选择。疼给我忍着,委屈也给我忍着,即使被打,让她停便停,这让王文梅感受到了一丝奇怪的快感。 “哼!”这是冷笑,也是警告,更是一种胜利。然后王文梅便头也不回走进了家门。砰!留给程凤的,只有家门关上的响声和漆黑的夜。程凤怕的要命,她听父亲说过,人死了会变成鬼,而鬼,是惧怕白天的,只有晚上才是它们行动的好时机。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更何况是小小的孩童呢。可比起鬼,她的母亲仿佛更可怕,鬼看不见摸不着,至少现在的她还没见过,但母亲打在身上,是真真切切的疼。所以即使程凤有过很多次冲进家门的冲动,却还是忍住了,能陪着她的,只有这棵梨树。虽然它还那样小一棵,程凤一个拳头便可以握住它的身体,一场稍微大点的风便可以把它吹的左右摇摆,但满树争相长出的绿叶还是笼罩在程凤头上,给了她在这个黑夜,唯一一丝安全感。 第2章 第二章 程凤的爷爷程春来有五个孩子,大伯程振华,姑姑程丽娟,父亲程振江,三叔程振东和老叔程振兴。程凤家隔壁就是爷爷家,爷爷家的隔壁就是就是三叔程振东家,房子连着房子,房顶连着房顶,家与家的距离,不过是一面白墙,程凤有的时候在家把耳朵贴在墙上,就能听见爷爷奶奶在那头儿说话,大伯程振华与三叔程振东的家也只不过隔了一条土路。然而就是这么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却让程凤望而生畏。王文梅的控制欲越来越强,她不允许程凤离开自己的家,哪怕是去隔壁的公公婆婆家,哪怕不是去,只要看上去有去的意向,就会大声呵斥:妈了逼的,你干什么去!给我回来! 即使常常听到这样的吼叫,程凤还是没能习惯,还是会被一次又一次的吓得一激灵。不过这也让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她能从母亲的眼神里精确的判断出情绪,甚至由强烈的求生**衍生出的“不择手段”。 最近家里是没有什么农活的,所以程振江每天总是早出晚归的出去打零工。有时,程凤是很爱母亲的,王文梅总是会带着程凤玩“抓人”游戏,这让程凤完全忘却了挨打的事情。母女俩在屋子里你追我赶,欢笑声充斥了整个房子。突然间的安静也会让程凤立刻警觉起来,低着头,用试探性的语气问:“妈……妈你怎么了?”话还没说完整,头发就被揪住,随后整个身体就被扔在了沙发上。“妈,我错了,我错了。”程凤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用最小的声音哭泣着,这是她莫名养成的“素养”,因为声音大迎来的必然是更凶猛的狂风暴雨。其实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这至少是一种可以自救的办法。 王文梅不说话,只是死死的盯住程凤,她很享受这种控制一个人的感觉。平时,只是一个眼神就可以让程凤保持一个姿势几个小时,哪怕肢体麻木也不敢动。她也知道程凤没有做错什么,但是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好笑、觉得骄傲。“你觉得,我会不会杀了你?” 母亲的话让程凤害怕极了,她极力的控制自己不哭出来,甚至摆出讨好的姿态:“妈,不会的,你不会杀我的。”“哼,我让你知道会不会!”说着王文梅就快步走到外屋地拿了一把菜刀又迅速跑回来把菜刀死死的抵在了程凤的脖子上,所有的冷静和隐忍终于在此刻土崩瓦解,程凤惊恐的哭喊了出来:“妈!不要,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闭嘴!”除了一声警告,随之而来还有一个巨大的手掌捂在了程凤的口鼻上,使她不能呼吸。程凤用力的推开母亲的手,这近乎疯狂的恐慌竟真的让她有了挣脱的力气,然后抓住机会迅速说:“妈,我错了,我不哭了,我求你了。啊,我想尿尿,我得去尿尿,我再不去就会尿裤子的!”程凤此刻只想逃离,撒谎也好,挣脱也好,怎样都好,再不跑,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你敢打我?”王文梅刚要发作,就被窗外的一个小小身影吸引住了。程凤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因为每次哥哥过来,都会喊奶奶来救她。果然不一会儿,这个小小身影就因为害怕而跑开了,紧随其后的就是刘金鹅:“别打孩子了!那孩子犯再大的错也不能天天打啊,说两句就行了呗!”窗户被拍的啪啪响,王文梅很讨厌这种被人管束的感觉,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知道了!”直到王文梅不耐烦的回应了句,刘金鹅才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离开。儿子家的事儿她不好多管,但是再不说这孩子怕是要被打死。而对于王文梅来说,她本就只是吓唬吓唬程凤,刚才抵住脖子用的菜刀其实都是刀背,她当然不可能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只是想看到她害怕。她很享受这种说一不二的感觉,也很享受每次自己虚张声势时程凤那个惊恐的样子,孩子嘛,记不住事儿的。 第3章 第三章 每周日,镇子上都会有集市,这时候平时冷清的街道都会布满了行人。要说周日的物价要比平时便宜其实也不然,只是品类变多了,其他地方的小商贩都会过来,还有收鸡蛋、鸭蛋、鹅蛋的,农民可以把自己家里平时攒的存货拿到集市上卖掉补贴家用。天气暖和了,就还会有卖各种树苗和青菜苗的,还有卖花、卖鱼的,程凤最喜欢的就是卖小猫、小狗、小兔子的,毛茸茸的,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多摸几下。还有就是一个炸货摊位,这是程凤最心心念念的,平日里没有,只有周日他们才会过来。 摊位上,拌好的猪皮、炸好的鸡翅根和大鸡腿,每次都能让程凤流口水,但是不敢说出来,生怕惹母亲不高兴。好在王文梅也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每周日都会买一些回去吃,这是程凤最开心的时刻。家里额外的收入不多,整年下来的主要收入就是种玉米,刨去买种子的钱,一年也就两万多。而一次买几十块钱的炸货也算得上高消费了,平日里哪怕是两块钱一根的火腿肠,也是偶尔才买,并且是背着程振江的。 程振江和王文梅两个人的消费观念是两个极端,王文梅是手里有钱就花,喜欢花就买花,喜欢鱼就买鱼,喜欢吃的就买吃的。可是常常忘记给花浇水,又懒得给鱼换水,所以家里是七天换一批鱼,一个月换一批花。至于吃的,程凤的外婆家就在镇上,所以镇上常住的人都认识王文梅,如果钱花光了,干脆就赊账,就光卖肉的王二柱,经常被欠个几百块是常事。没钱还账的王文梅去镇上就会绕过王二柱的肉摊,看到来电是王二柱的号码就干脆挂掉,所以王二柱常常找到程凤的外婆。赵桂兰是疼爱这个小女儿的,哪怕自己累死累活在服装厂一个月只能挣五百,也要贴补女儿。有的时候怕女儿、外孙女过得不好,经常会偷偷买些肉和菜,然后给王文梅打电话来拿。而这一切,是背着程凤外公的,这个在哥们儿面前很仗义的东北汉子,在家里的脾气暴躁的可怖。很大程度上,也有着操控别人的习惯。一个不高兴,就有可能大发雷霆,王文梅有时会给程凤讲以前发生的事情,比如程凤外公年轻的时候是如何多次把程凤外婆打在炕上不能下地,搞得程凤很怕外公,除了过年,也很少见外公。相比外公,她觉得外婆更亲切,但随着以后年龄的增长,这种亲切的感觉慢慢就变成了心疼,她明白外婆有多难做。 而程振江呢,是个特别节约的人,甚至节约到可以说是“变态”。有一次,王文梅因为有事不在家,而程振江要找同村的程振宇办事,实在没办法把程凤抱了出去。那时候程凤第一次看到小卖铺卖的雪糕,两只眼睛都移不走了,身旁的人都劝说:“振江,给孩子买一根吧,看给孩子馋的。”程凤也小心翼翼的说:“爸爸,我想吃一根。”“吃什么吃,这东西这么凉,你吃了该坏肚子了。”一边说一边笑着跟众人告别,逃也似的回了家。后来有一次,程凤去小卖铺买来了雪糕,是一根五毛钱的“老冰棍”,跑到正在菜园里浇菜的父亲面前,扬起小脸得意的说:“爸爸,我买雪糕了,可甜了,你吃不吃?”“你妈了个逼,谁让你买零食了,花多少钱啊?”父亲的愤怒让程凤感到害怕,分享的喜悦也变成了失望:“才五毛钱……”“五毛钱不是钱?妈了个逼,以后这种东西你少吃,最好就别买了!”所以,从那儿以后,只要王文梅买吃的,程凤吃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藏起来,她虽然年纪小,可也从大人的口中解析到,母亲的花钱方式不对,可是她不能抵御食物的诱惑,也不想被父亲骂。 王文梅是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的,任何收入必须第一时间拿到手里,否则就会大声问候老程家的祖宗十八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一次两个人吵架,程振江干脆跑了出去,所谓眼不见心不烦。王文梅愣是站在门口朝着程振江离开的方向喊了足足半个小时,弄的程凤的爷爷程春来不得不做个“和事佬”,把儿子拉回了家,苦口婆心的劝说:“别闹了,咱们这点儿破事儿全村都知道了。振江,你把钱给小梅,给她吧。”程振江一向听话,所以往往这种时候最终都是以王文梅的胜利收场。这就导致了程振江不管在外面干得如何热火朝天,年底家里总是一分不剩还欠钱。这让程振江心有怨气,他觉得每天回到家就像回到了坟墓一样,没有希望,一团乱麻。 当然,让程振江心烦的不止这一件事,家里的脏乱差也是一绝。每天吃完的饭碗都在桌子上不收,直到饭底干在碗上,原本黄橙色的桌子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泥垢混合着干了的饭菜残渣,只有几处还能若隐若现的看见它原本的黄橙色。地面堪比垃圾场,随处可见的土块、包装袋、果核,家里的柜子也和桌子一个待遇,用手摸过去没有灰,只有厚厚的一层干了的灰浆。被褥也是从结婚时到现在没有换过,由于睡觉出汗,在被子黑的发亮的同时还混合着汗液,白天干了就还好,晚上睡觉只要一出汗就黏黏的。衣服就更不用说了,脏的衣服直接扔在外屋地上,一堆又一堆,混着地上的土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橱柜上的污垢、黝黑的锅盖和锅帘、墙上的蜘蛛网和媳妇儿那十多天没洗的头发,周振江觉得他要疯了,这个家让他感到窒息,但是又没有任何办法改变。所以程振江和王文梅吵架是常事,问候对方祖宗也是常事。 有一次,程振江和王文梅一个在炕上,一个在地上,两个人吵架气急了王文梅干脆拿起炕上的笤帚嘎达朝程振江的脑袋扔去,“妈了个逼”程振江也不示弱,干脆就抄起地上的木质凳子朝炕上扔去。程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她试图阻止这场由“文转武”的战场,踉踉跄跄的拖了把椅子,爬到椅子上面,学着动画片里的样子,掐着腰大声喊道:“你们不要打了!”“滚,你妈了逼,你也敢教育我?”程凤被王文梅吼怕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这倒也真是解决了夫妻矛盾,程振江不再出声,而那把木制凳子也由炕上飞到了程凤的身上。她摔到地上也不敢大声哭,心里不停祈祷父亲能救救自己,但是程振江只有沉默。程凤不敢动,只能在这个安静的环境下尽量保持静止。因为不敢抬头,所以不知道时间,只觉得过去了很久很久,腿都麻了,也没敢动,因为她知道,这个环境看似安静,实际上母亲一直在盯着她看,只要她敢动,听到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谁让你动的?”,然后就是一顿打。所以,哪怕手心渗出汗,哪怕腿麻了很难受,她也不能动,仿佛天上马上有道惊雷要劈到头上似的,让她背后发凉。 从那天开始,程凤开始收拾家务,她爱父亲母亲,虽然她不懂什么叫难过,但她知道,每次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心里很害怕,她觉得是自己不够懂事。所以一盆又一盆的端来清水,清洗、擦拭脏了的桌子、柜子,拿起扫把一点一点的清扫地上的垃圾。她想让他们少吵一点架,虽然父亲晚上干活回来并没有夸奖她,母亲也没有因此对她温声细语,但看着亮闪闪的家,她真开心呀。这些看似简单的家务,她干了整整一天。其实她不知道,她做这些,不过是螳臂挡车、杯水车薪而已。一个三岁的娃娃是无法解决家庭矛盾的,解决了这个还有那个,解决那个还有其他的。而三岁的程凤,能解决多少呢? 终于,程振江和王文梅的矛盾还是爆发了。 这天,凌晨五点左右程振江就走出了家门,最近没有农活,程振江在打小工。而王文梅则是四点就起来给程振江做饭,随着灶坑吃了一根又一根的玉米秸秆,锅盖四周升起了水蒸气,外屋地宛如仙境一般。“饭好了,起来吃饭吧振江。”程振江三五分钟就把满满一碗饭吃完了,然后迅速出了门。 下午,刘金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来到了程凤的家。在刘金鹅眼里,这个儿媳妇除了花钱就是花钱,家脏的跟猪窝一样,儿子最近早上天天出去那么早,想来肯定热饭也没吃上一口,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屋里的王文梅正悠闲的半倚在炕上,家里没有人,炕上的被子干脆也没有叠,只是卷成了一个圆柱体,用来靠身体刚刚好。手里拿着一把最爱的瓜子,随着瓜子仁掉入口中,瓜子皮也随着唾沫星子飞到了地上。她从窗户看到了婆婆的到来,知道指定没啥好事儿,所以干脆就当做看不见。而刘金鹅一进屋看到王文梅这悠闲的样子和满地的瓜子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梅啊,你没有事儿也收拾收拾家,你看看你这家跟猪圈一样。老二早上天不亮就走了,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哪有你这样做媳妇儿的?”而王文梅听到这儿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冤屈,不说话和瞪人是她表示抗议的态度。程凤顿觉坐立难安,她预知,家里即将会有一场大战。 刘金鹅看到儿媳妇儿没有反应,便无奈的叹了口气,悻悻离去。王文梅并没有做声,也没有做任何事,只是整整一个下午都一句话没有说,吓得程凤也不敢出声。终于,在晚上程振江回来以后,王文梅开始发作,不管是出院门还是回里屋拿东西,门都会被摔的哐哐作响。“你怎么了?”程振江忍不住出声问,可是不管怎么问,王文梅就是板着一张冷脸不说话。程振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发什么疯,累了一天回来还要哄她?况且她发疯是常有的事儿,自己也拿她没办法,干脆也就放弃了,拿起喜欢的象棋书钻研起来,想要无视这一切。 “你到底想干什么?”随着屋里门玻璃的碎裂,程振江终是忍不住了,从炕上跳下来便冲到了外屋地拽起了正在烧火做饭的王文梅,“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到底在干什么?到底在发什么疯?”“问你妈去!”其实王文梅也没想到自己会把门玻璃震碎,只是自己生气,这个男人却像没看见一样,她只有这一种办法来宣示自己的愤怒,但是程振江的愈发不耐烦也让自己的怒气值达到了顶峰,两个人随即扭打在一起,从屋内打到屋外。程凤悄悄地爬到炕上,躲在了墙角,外头黑黑的,她什么也不看见,只听到窗外传来大伯程振华扬言要拿锄头打死母亲的喊声和爷爷程春来焦急的声音。随后就是死一般的宁静,人们都七嘴八舌的走开了,只有母亲王文梅失魂落魄的回了屋,程凤在她眼里看到了害怕和不甘心。王文梅不明白,明明自己是被冤枉的,为什么最后事情变成这样了。 程凤不知道那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那天晚上后,家里冷清了很多天,除了自己和母亲没有其他人,而母亲也失魂落魄了很多天,也破天荒的没有打她。直到程振江回家,她才知道,那天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母亲,母亲拿起铁锹本来是想吓唬一下众人,却不小心碰到了父亲的耳朵,最后只有耳垂的位置连着,大家就紧急把父亲送到了医院。从这以后,程振江和王文梅的矛盾俞渐加深,干脆就分炕睡了,王文梅带着程凤睡到了里炕,而程振江则是自己睡在外炕,夫妻俩平时话也不多,但凡张嘴,就是问候祖宗。 也就是这个时候,程凤感觉母亲对自己的成见好像更深了,好像要把自己受的所有委屈和对生活的不满都发泄在她身上,从前好用的求饶现在都无济于事了。 第4章 第四章 零零年的冬天貌似格外的冷,外面已经不下雪了,但沉积起来的雪仍然可以没过脚腕,有的地方的雪由于风吹的作用甚至可以没过小腿。院子里一片萧条,除了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程凤家的院子和菜园子的植物种类也算很多了,光是比房顶还高的大杏树就有两棵,更别说还有梨树、苹果树、桃子树和李子树,不过再多的植物此刻也一改之前郁郁葱葱的生机,身上都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阴暗的天气衬托着整个院子像是一幅黑白照片。 不过这种天气,是程振江所喜爱的,冬天气温极端,农民没有别的活计,也算是给自己放了个寒假。而程振江是痴迷于象棋的,所以一有空,就会跑到同村的棋友家里切磋一番。 “你把衣服脱了,除了裤衩,都脱了!”王文梅就那么盯着程凤,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妈……”程凤知道自己又完了,但是这个指令以前从来没有过,相较于之前的挨打,这种未知的感觉让人更恐惧。 “闭嘴!脱!” 由于节省,即使在冬天,程凤家也还是凉嗖嗖的。家里的铁炉子烧着火,但程振江特意放了几块体积比较大的煤压着,让火烧不旺也灭不了。刚脱光上衣的程凤打了一个寒颤。 “脱!看什么?接着脱啊!”王文梅的叫喊声几乎歇斯底里,程凤慢慢吞吞的动作是对她威严的挑战。眼看就要挨打,程凤手脚麻利的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出去!到后院蹲着去!” “妈……”程凤委屈的望向王文梅,流着眼泪但又不敢太大声,她只能祈祷王文梅只是吓唬吓唬她,因为外面真的太冷了,冷到让人恐惧。 “滚!”王文梅一边说着一边踹了程凤一脚。 “妈,我错了妈,我去,我去。”瘦弱的程凤对比怒目圆睁的王文梅,简直就像李逵脚下的一只小耗子,这一脚带来的恐惧比疼痛来得更真切和措不及防,击垮了程凤的所有理智。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外屋地,脸上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流,她不明白,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总被母亲讨厌,总要受些奇怪的惩罚。还没开门,就从门缝儿里感受到了阵阵凉风,程凤的身体开始颤抖,手紧紧的握着门把手,出于挨打的恐惧,她知道自己需要赶紧出去,但身体本能的怕冷又迫使她不敢开门。但只是两秒钟,程凤就打开了门,她不想再被拖回去打了。 程凤找到了院子中央的那棵梨树,希望它能给自己遮挡一些寒冷,梨树旁还有两仓由铁丝筑成的简易的粮仓,里面是秋收时收回来的成穗的玉米,两个粮仓紧挨着,程凤就这么一面抱着梨树,紧紧的蜷缩在两个巨大圆柱体的缝隙。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自己被冷风一点点拆解开来,扒开她的皮、抽出她的骨头,把冷气不要钱似的灌入她的骨髓。 程凤知道,母亲不会可怜她,她只能自己想办法。于是她迅速起身,跑到了菜园子里,倚着石头垒的矮墙坐了下来。因为菜园子比起粮仓,距离家门口会更远一点,且菜园子的尽头,也是一面由石头垒成的石墙,墙之外是一条不到半米的土路,接连着别人家的菜园里,村里常常会有人经过这条小径。这么冷的天,村里的人都早早的在家猫着,但程凤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期望有人路过然后解救她,哪怕没有人经过,母亲也不会在这里打她,因为她的期望正是母亲所担忧的。王文梅会在有人或有可能有人的地方装作一个好母亲,因为她最讨厌别人的指手画脚,所以一切必须合理。 也许是老天爷也觉得一个孩子三岁便被冻死未免过早了些,所以这样阴冷的天气,竟真的有个男人经过这里,也看到了这个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的女娃娃。由于实在有些,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不穿衣服?怎么不回家呢?你妈呢?”由于有石墙的阻隔,男人只能远远地问。而此时程凤已经被冻的有些呆滞了,只是抬眼看了看叔叔,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振江!振江家的!”因为都是一个村的,即使隔着石墙和菜园子,男人依然轻松的识别出这是谁的家,以及这是谁的孩子,所以眼见问孩子没有反应,干脆就冲着房子的喊起来,希望这家的大人能出门看看孩子。 王文梅本就是敏感的,所以几乎在喊声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出了门,“振江家的,你在屋子里干啥呢?你家孩子咋自己在园子里呢?” 王文梅快步走到菜园子里,看到了蜷缩着的程凤,随后赔着笑:“凤儿,你咋跑这儿来了?你咋不穿衣服啊?”“小孩儿调皮,我说了她两句可能不愿意听了。” “快把孩子整回家吧,别冻感冒了。”男人对王文梅的话其实是将信将疑的,因为振江家的这位是出了名的泼妇,几乎每隔几天就能听见她在家里骂老程家的祖宗,其嗓门之大、持续时间之久,她说自己是老二估计没人敢说自己是老大。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事,他也插不上嘴。 “行,谢谢了哈。”王文梅慈爱的拉起程凤就迅速往家走,随着门被关上的那一刻,程凤知道,自己完了。“你妈了个逼,谁让你跑到菜园子里的?去给我滚到后院去!快点!”程凤以为自己会遭到一顿毒打,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好在王文梅只当她是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躲起来,并没有想到小小的孩童,竟设计起她来,否则非得好好发泄一下自己的愤怒不可。程凤知道母亲被别人指责心情肯定不好,所以这次连犹豫也没有,直接就推开房门跑到了后院蹲在屋檐下。程凤家的后院是一个长方形,宽不过三、四米,长不过十五米左右,也是垒着石头墙与外界隔离开来,墙外是村里的主路。不同的是,这个石头墙比较高,除非程凤蹲到墙上摇旗呐喊,否则绝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好在这次王文梅只是虚张声势,不长时间便打开门把程凤带回了家,这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冻死她是断断不能的,让她惊恐、让她臣服,让她对自己唯命是从才是自己的目的。更何况,算算时间,程振江也该回来了。 当晚,程凤就发起了高烧,即使整个小脸儿都已经红到不能再红,她还是觉得身体里有源源不断的火往皮肤上输送,仿佛下一刻,整个身体就会爆炸。程凤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看起来已经烧了一段时间了,只能无助的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就像挨打一样,这种感觉也是似曾相识的。程凤总是这样发高烧,烧的狠了,几乎就是人畜不分了。每当这时,王文梅就会叫来村里的大夫程春风给打几个吊瓶,很快就会痊愈。由于程村几乎大部分的人都姓程,起名字也是按照辈分取,程春风和程凤的爷爷程春来是一个辈分的人,所以程凤会管他叫二爷。 有一次,程春风刚一进门,程凤就看见有四个二爷在冲自己笑,于是也傻呵呵的回应“二爷,今天怎么有四个你?你是不是像孙悟空一样会变身?”仅仅一句话,就引得屋里的人哄堂大笑。“哪会有四个二爷呢?你这是烧糊涂了,二爷给你扎上吊瓶,一会儿就好啦,睡吧。”程春风轻生安慰着程凤。果不其然,仅是睡了一觉,大家果然就从四个分身变成了一个,“妈!”扎了几个吊瓶的程凤想去上厕所,每次程凤生病,出于心疼,王文梅的态度总是特别好,所以程凤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声呼喊。“哎,来了!”正在外屋地忙着炒菜的王文梅听到程凤的喊声,快速赶到:“你好点儿了吗?妈给你炒了大葱炒肉,一会儿就好了。”“妈,我想尿尿。”“去吧,自己拿着吊瓶,举高点儿,别回血了。”就这样,程凤自己举着吊瓶摇摇晃晃的往厕所走,吊瓶的管子太长了,凸显出程凤的矮小,程凤甚至要用右手托着才能不被绊倒。农村的厕所都是旱厕,在土下面挖一个大坑,上面用两块大石板盖上,中间留一条可以容纳屎和尿的缝隙,再用石头围成一个遮羞的矮墙,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厕所了。好不容易走到厕所,程凤又担忧自己会掉进去,但再不去就会尿裤子,于是不再犹豫,用右手艰难的褪去裤子,正觉舒服之时还是控制不住脑袋重重的砸在了石头墙上,也许石墙这辈子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被一个脑袋碰瓷。王文梅也被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到,放下锅铲跑到了厕所:“怎地啦?头撞墙上了?为啥不注意点?”虽然是指责,但还是把孩子抱回了家,每当孩子生病时,王文梅都会迸发出一些母爱。 程凤已经难受了有一会儿了,王文梅方才察觉到不对,摸了下程凤的头,知道孩子又发起了高烧,而此时外炕的程振江早已鼾声如雷。“别睡了!孩子都发烧了,去把二叔找来给孩子扎个吊瓶!”王文梅把程振江嚷醒,塞给他两百块钱并下达了指令。程振江匆匆出了门,而王文梅则是轻声安慰着程凤:“没事儿,一会儿你二爷来给你扎一针就好啦,扎完就不难受了。” 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程振江还是没回来,王文梅想不明白,程村就这么大,就算是绕着村里走两圈这么久也该回来了,更何况去二叔家的距离不过三、五分钟,再这样下去孩子都要烧傻了。“凤儿,你在家待着,妈去找你爸去,很快就回来,给你带你最爱吃的火腿肠。”本来程凤是害怕自己一个人在家的,因为父亲母亲都跟她说晚上是有鬼的,但是一听到有火腿肠可以吃,就不再犹豫:“好!妈,你快点儿回来。” “**的,你他妈要死啊?孩子发着高烧你去赌钱?”程振江和王文梅果然回来的很快,不过还没打开房门,程凤就听到了母亲的叫嚷声,她知道,自己的火腿肠八成是泡汤了。随着房门的打开又关闭,叫嚷声也从屋外转移到了家里,程凤也大概听明白了:由于去二爷家的途中会经过一个小卖铺,程振江经过听到里面热闹非凡,里面的青年男女传出的大笑声和嬉闹声成功的吸引了父亲的注意,由于都是一个村长大的,彼此都认识,程振江想去看看热闹,没想到大家盛情难却:“来一把吧振江。”“不了,我得走了,还有事儿。”程振江赔笑推辞着,但是心里却痒痒极了。“来一把吧,就一把,耽误不了什么事儿啊。”“那就一把,就一把我就走了。”就这样一把又一把,直到王文梅去小卖铺买火腿肠看见自家男人坐在赌桌上,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掀翻了赌桌,当众给了程振江一个耳光,在众人的惊诧下薅着程振江的衣领回了家。结果当然是大夫没找来,火腿肠也没买来,只带回来了一场大战。 二十六岁的王文梅还是很在意自己的穿搭的,冬天里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配上风衣式皮夹克和牛仔裤,大有一些飒爽风。但是程振江就惨了,王文梅在吵闹中穿着高跟鞋对着程振江的后腰狠狠地踹了一脚,仅这一脚就让程振江疼得站不起身,从此就落下了腰间盘突出的毛病。他不是打不过,只是总是瞻前顾后,即使气急也不能无所顾忌,但王文梅从来没有这种顾虑,一旦情绪上头,完全没有理智。且这次确实是程振江理亏,他没有辩驳的理由。之后,程凤神智不清了一晚上,程振江疼了一晚上,王文梅嚎了一晚上,谁也没占到便宜。 第5章 第五章 因为王文梅平时不允许程凤去除了自家以外的地方,所以父亲、母亲出去干农活的时候,程凤常常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呆一整天。一块因颜色混杂而变成褐黄色的橡皮泥、一辆砂糖橘大小的小车、两个花生大小的塑料小人和三个玻璃球是程凤全部的珍宝。最开始的时候,程凤完全不会觉得孤独,自己给两个小人儿配音,假装他们在玩,时间就很快从白天来到黑夜,直到父母回家。可时间久了,她再也想不出两个小人儿新的故事篇章。这时,她就想要“叛逃”,去大伯程振华的家里。小小的她还不知道哥哥程广安的放学时间,也没有周末的概念。只知道,自己偶尔白天在家的时候,哥哥会突然从窗户笑着冒出来喊她的名字,有时候自己去大伯家也是会空无一人且门锁紧闭的。有时候母亲在家打她的时候,哥哥会偷偷跑过来看然后去搬来奶奶这个救兵,而有时候就算自己哭破喉咙也没有人来救自己。 从程凤家到程家老大程振华的家里不过数十米,但这数十米总是让程凤提心吊胆。大多数的时候,程凤和哥哥玩一会儿就要回家看看母亲有没有回来,因为如果王文梅先回家了,发现程凤偷溜出去了,那么等待她的一定是一顿暴打。自行车是没有声音的,所以程凤不能每次都精准提前回家。有的时候王文梅回到家里,另一面的程凤还玩的不亦乐乎呢。“妈了个逼,程凤!程凤!上哪了?”家中突然传出的叫嚷声往往会让程凤吓得一激灵,这时候她就会猫着腰,顺着爷爷家的菜园子的石墙一步一步的转移到自己家的菜园子。然后挺起腰板儿大声回应:“妈!我在这儿呢,我哪也没去,园子里拔野菜呢!”这种谎话,成了程凤唯一行之有效的救命法宝,靠着这招,程凤常常能跟哥哥一起玩,一起抓知了,一起爬房顶,哥哥还会教她英文字母、学骑自行车。 程凤自己是有一辆小的自行车的,是外婆给买的,但苦于掌握不好平衡,一直不敢骑。“小凤,你尽管骑,不要害怕,哥给你把着,绝对不会倒的。”“那你千万别松手呀,哥,千万别松手。”“好呀,你放心吧!”有了程广安的保证,程凤大胆的骑了起来,竟也骑出了很远,“哥,有你把着就是好。”“……”眼见没有回复,程凤下意识的回头瞧,程广安早已经被落得远远的,一瞬间害怕涌上心头,车也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哥……”程凤带着哭腔喊了声程广安,眼见妹妹摔倒,程广安也是快步跑过来把程凤扶了起来:“好啦别哭啦,哥不是故意的。不过你看,其实你可以掌握平衡的,只是因为害怕不敢骑。刚才没有哥帮忙,你不一样骑得那么远吗?”听完程广安的话,程凤觉得自己超级厉害:“好!哥,我自己慢慢试一试!” 哥哥还告诉程凤,知了是喜光的,晚上用手电筒照在地上,它自己会飞下来;手指头是可以有响声的,只要轻轻按一下,就会有短促而又清脆的“啵”声;爷爷家的房顶是有”密道”的,从另一个地方也可以下来,谁也不知道……程凤觉得哥哥是一个“百宝箱”,有无尽的她所不知道的秘密等着她去解锁,最重要的是,哥哥不像父亲母亲,一个没有沟通、一个变幻莫测,这是她最亲最亲的人。 这天中午,太阳很大很大,仿佛要把人炼出油来,就连空气都变得浓稠,让人昏昏沉沉。程振江出去干活,家里只有程凤和王文梅,此时王文梅在上厕所,而程凤则对着院子中央那棵梨树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凤!”程凤抬头,是哥哥站在房顶,笑盈盈的叫着她。开心两个字好像不够分量,程凤此刻心中的欢喜是要溢出胸膛的“哥!广安哥!”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奔向哥哥,程广安也顺势从二叔家的木制梯子爬下来。 “妈了个逼!滚!”突然从厕所站起来的王文梅把程凤和程广安都吓了一跳,程广安还没完全从梯子上下来就被吓得浑身一颤,但随即就充满怒气的瞪着他的二婶,眼睛里是有止不住的泪花的。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是已经有了自尊心的,程广安的性子又很倔,无缘无故受骂心里是有着巨大的委屈和愤恨的。王文梅极其讨厌这个侄子,每次她打程凤,总少不了他来添乱,还有他母亲,也就是程凤的大伯母,手脚不干净,总是爱占小便宜,王文梅讨厌死了,讨厌这个家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程凤在她的管教下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开心的和别人玩,觉得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似的,很让人窝火。而此刻看着这个眼睛瞪着溜圆的侄子,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马上就要炸裂开来,小小的孩子也想跟她作对?“妈了个逼,我让你滚,听不见?以后少来我们家!不许找程凤玩,听见了吗?再来我就打死你!”王文梅一边说着还一边从石墙上捡了块巴掌大的石头朝程广安扔去。 程广安满腹委屈,不玩就不玩呗,谁稀罕?于是看都不看程凤一眼转身就爬上房顶,顺着房顶朝着爷爷家的方向走去。看着离开的哥哥,程凤第一次感觉到心疼,她觉得哥哥都是因为自己才受的委屈,哪怕自己挨打,哪怕自己有时好像被打的都要死了,她也从来没这么心疼过,哥哥眼睛里的泪水和母亲刚才扔出去的石子都好像砸在了她的心里,让她喘不过气。四岁的程凤攥着拳头朝母亲走去,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她不能让哥哥白受委屈。“你为什么打我哥?”害怕让程凤的声音发颤,明明自己鼓足了十分的勇气,说出话来的声音却小的可怜。但每一个字,都丝毫不差的落入了王文梅的耳中,她有点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不能打我哥。”程凤的声音还是很小和颤抖,但带着一丝坚毅。“妈了个逼,我**!”用气急败坏四个字形容此刻的王文梅是再合适不过的,她是不敢相信的,一个还没炕沿高的孩子,竟挑战起她的权威来,说着就也捡了块石头朝程凤的膝盖扔去。“啊……啊……”程凤放声大哭,此刻她的胆魄全无,剩下的全是恐惧。她的哭不是因为膝盖上的口子,而是对于未知未来的恐惧,她只希望这哭声能喊来奶奶“救她一命”。 是的,程凤赌对了,刘金鹅拄着拐杖闻声而来:“别打孩子,别打孩子,她还那么小,别跟她一样的。”有了上次的教训,刘金鹅不敢对王文梅用太重的语气,只能哄着来。“**的!你搁外头站着吧!”碍于婆婆的面子,王文梅纵有一身怒气也发挥不出来,转身就快步走回了家,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声清脆的摔门声。那天,程凤在厕所旁站到了晚上,脚麻了也只敢微微动一下,生怕下一秒王文梅就从房子里窜出来将她生吞活剥,直到程振江回到家才结束了这一切。从那以后,程广安再也没找过程凤玩儿,程凤又回到了那个整日对着小人儿说话的日子。 第6章 第六章 春去秋来,国庆节很快就到了。程凤的老叔程振兴带着妻儿从外地回来,闻讯的程春来早早的就在街门口朝必经之路张望。陈振兴是程家的第四个儿子,也是最小的儿子,程家的子女中只有他上了大学,也只有他在别的城市生活,每次回家光是开车就要十几个小时,所以一年最多国庆节和春节回来一次,有的时候忙只有春节回来。程春来平时不苟言笑,话也很少,但听说儿子要回来,就能在院子里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被老伴儿喊回家不到几分钟就又按捺不住出来张望,生怕儿子回家自己没有第一时间迎接。 “爹!”程振兴刚下车就喊了声自己的父亲,自己一年未归家,也是想念父母亲的,只是农村生活条件艰苦,冬天的时候家里没有暖气,生活上又有诸多不便,儿子和媳妇儿都不适应,每次都是待不了两天就要离开。儿子未到时翘首以盼,儿子到了程春来却又恢复了“正经脸”,但看到三岁的孙子程广平下车时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对未见几面的孩童有着深厚的情感,这就是血脉相连吧。听闻弟弟到家,程振华和程振东都带着媳妇儿出门迎接,程振江也姗姗来迟的快步走来。程振江之所以来得晚,是因为他在家里一直在做王文梅的“思想工作”,大家都去迎接弟弟一家,只有自己媳妇儿不出家门,这不是让别人多想吗?万一让老四媳妇儿多想,实在是不该,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我不去!你听不明白吗?”王文梅平等的讨厌所有人,尤其是这个老四媳妇,凭什么让自己去迎接她?“你别喊!”听到媳妇的嗓门逐渐变大,程振江立刻投降,这要是被老四媳妇儿听到了,可真就是说不清了。 “爸!妈!哥!嫂子!”儿媳未薇下车后也礼貌的叫了大家,但对于回到农村,她是不情愿的。未薇的家庭条件很好,从小就是父母亲捧在蜜罐里长大的,当初和陈振兴在一起也是看中了他的老实。好在陈振兴确实对她很好,她也不能不让自己的丈夫去见自己的父母,反正一年就这么几天,忍忍就过去了。但与生俱来的高傲还是让她打心里排斥这帮亲戚,犹如仙女落入凡间,一言一行都是恩赐。 “广平,姐带你下去呀?可好玩了。”在程春来的家里,大家聚在一起好不热闹,而王文梅嘴上说着不来,但碍于面子,还是带着程凤过来看看。程凤看着弟弟对爷爷家的地窖好奇,就迫不及待的想带他下去看看,小孩子对于自己知道而别人不知道事情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尤其是程凤,她希望能通过这种分享的方式让弟弟喜欢他。见弟弟有些犹豫,程凤便把目光看向了老婶,“不行,下去万一摔到怎么办?”“不会的,孩子好奇,就让他们去看看吧,咱儿子没见过这东西,哈哈。”眼见媳妇担心,陈振兴打起了圆场。等程凤撤开地窖上的四块木板,未薇打开了地窖灯朝里看去,确实也就不到一米半高的样子,看着儿子好奇的目光,就默许了。但还是叮嘱程凤:“小凤儿,看好你弟弟。”“好嘞!广平,姐姐先下去,你再下来。别害怕,里面除了地瓜什么也没有!”有了老婶的允许,程凤迫不及待的就顺着木制梯子往下爬。 这是一个室内的红薯窖,窖口是一个半米乘半米的正方形,平时用四块木板盖着,大连的冬天还是比较冷的,地窖可以保护红薯和土豆不被冻坏。地窖里面是一个延伸的长方形,大概两米乘三米左右。由于此时还不太冷,作物也还没完全成熟,所以里面很空旷。两个小孩儿呆在里面,说起了悄悄话:“广平,你喜欢姐姐吗?”“不喜欢。”程广平说的是实话,对于这个姐姐,他都没见过几次。可程凤听了心里却很难受,弟弟的干脆回答让她觉得,可能不仅是不喜欢,还有讨厌。“那姐给你十块钱,你可以陪姐玩一会儿吗?”说着,程凤就把钱从裤兜里掏了出来,这是程凤和王文梅去赶集时姥姥偷偷给的,程凤谁也不敢说,也不敢花,就这么悄悄的放在兜里。“我不要。”虽然家庭条件可以,但是零一年的十块钱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也算是一个“烫手山芋”了,他不敢要,也怕父母知道了会批评他。“没事儿,姐不告诉别人,你也别告诉别人,姐给弟弟花钱没事儿的!”有了程凤的保证,程广平再也没抗拒,把钱揣到了兜里,毕竟,这诱惑实在太大了,没有几个孩子能抗拒。 之后的几天,两个孩子尽情的探索着这附近的各种地点,程凤家养的小奶狗、爷爷家的仓房、用竹竿去够院子前后的两棵二层楼高的枣树上的果实、去搜罗这个季节为数不多的知了、探寻菜园子里的各种植物……这是程凤最开心的几天,自从哥哥不跟自己玩了之后,程凤暗暗的难受了很久,弟弟到来就像沙漠里的一汪泉水,既难得又甜美。程广安也很开心,爷爷家的事物是他很少能接触到的,去往任何地方都像是一场探险,刺激又神秘。而未薇的心情也很复杂,看着儿子高兴自己当然高兴,但小小的程凤,浑身的衣服都跟在黑油里泡过一样,黑的发亮,脑袋上的头发像战斗失败的公鸡身上的毛,一双手也黑黝黝的,长长的指甲缝里都是黑泥,她难以想象儿子跟这样的姐姐一起玩会不会生病。“算了,大人多看着点儿吧,儿子高兴最重要。”未薇心里想。 最后一天的上午,程家的兄弟都上山去姐姐程丽娟的家里。程丽娟是程家老二,前几年和丈夫一起花钱在山上建了个大棚,在大棚里种些蔬菜卖给村里人以维持生计。儿子张岳和大哥家的孩子程广安一样大,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有空就黏在一起,有的时候程广安看见姑姑比看见自己母亲还要亲切,而程丽娟对自己的弟弟们也是爱护有加,所以程振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看看姐姐是必做的事情。 未薇刚回来的那天已经去过一次大姑姐那里了,所以今天就没再去,儿子倒是还是很兴奋,跟着爸爸去姑姑家了。程凤由于在院子里玩,大家走的时候也就没喊她,这下程春来的家里竟破天荒的只剩下这两个人了。“小凤儿,老婶想去小卖店,你去不?”“去!”几乎是毫不犹豫,程凤兴奋的都要跳起来了,这几天王文梅不怎么限制程凤的出入,能去那个充满美食的地方是每个小孩子的兴奋剂。“但是外面的太阳太晒了,你愿意给老婶打伞吗?”“愿意呀!”小小的程凤不愿意放过每一个讨好别人的机会,她觉得有求必应就会得到老婶的喜欢,而她太需要这种喜欢了。未薇把伞打开递给程凤,程凤举着伞,哪怕是翘脚也不能举过老婶的头顶,未薇只能微微弯腰配合着程凤。保持这种姿势对于双方来说都很累,但双方都乐在其中,程凤为自己能够帮助老婶而感到骄傲,未薇则是很享受这种被“服侍”的感觉,甚至还夸了夸程凤:“凤儿,你真懂事啊。”仅仅一句话就程凤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她觉得自己干劲十足。 由于都是一个村的,小卖店离家并不是很远,从自己家门口的道路走到尽头再拐个弯到村里主路,走个两分钟就能到。“好了凤儿,别打了,老婶不怕晒了。”在路口拐弯的时候,未薇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程凤说。“没事儿的老婶,我不累,我们接着走吧。”程凤说着就拉着未薇的手往前走。 “你看那春来家老儿子媳妇,真是会享受,大晴天的让孩子给她打伞。”秋日凉爽,村里的奶奶们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闲聊,正巧看到了这一幕,说的话也一字不落的飘到了未薇的耳朵里,最担心的场面还是发生了。“我都说了!不用!不用给我打!”未薇一边说着一边掉头往家走,这句话既是气急败坏也是变相的告诉大家,是孩子上赶着要给她打,并非她“会享受”。程凤也惊呆了,明明刚才老婶还夸她懂事儿,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生气了。不明所以但心里很委屈,抹着眼泪默默的往家走,她不敢去问老婶,也不敢进家里让母亲看到,只能靠在院子中央的小梨树身上,用树棍在泥土上画出一道道竖线,偶尔会有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掉到竖线上。 程家老四的欢送仪式是郑重的,一大家子都簇拥着,程春来这个老父亲更是恨不得把家里的东西都给儿子装到车上。后备箱里装满了土豆、红薯、白菜、大葱、茄子、豆角、辣椒,直到程振兴不停的说:“爹,够了够了,真的够吃了,装不下了。”程春来这才罢手。随着汽车缓缓开走,程春来望着汽车离开的方向愣了很久,快七十岁的背影看起来落寞极了,程家的人都不善言辞,但这份父爱却掷地有声。 老叔一家的欢送仪式程凤并没有去,不是讨厌,也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很委屈。她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她,包括自己的父亲母亲,她没有办法控制别人,又觉得哭是很丢脸的事情,所以只能自己躲到角落里哭完了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走出去。 第7章 第七章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程凤不是个好孩子,甚至可以说是淘的翻天,品质败坏。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是个东西是在她五岁,这时候老程家和邻居老李家因为一块菜园子的归属打翻了天,程春来想不明白,怎么当初好心借给他家的一块地,用的久了就成他们自己的了?但两家一直以来发泄不满的方式也只有见面问候祖宗、背地里诅咒子孙,老程家并没有如愿以偿的把地的归属权要回来。这天晚上,程春来家的院子里上演了一场真正的大战,众人眼里一向老实巴交的程振江手里正拿着菜刀对着老李头和小李,颇有杀一个不赔、杀两个稳赚的架势,哪怕程春来如何劝说不必为了一块地搭上自己,听话的程振江也像突然长出反骨一般谁也不理,猩红着眼睛望着敌人。让程振江豁出一切的不是一块地,而是他老李家欺人实在太甚,占了自家的地无理搅三分不说,竟然把他的大哥按在地上打,动自己行,打自己的兄弟是他不能容忍的,大不了一起死就是了。老李头表面是一副“谁怕谁啊”的架势,实际内心慌张不已,打个架而已,这小子怎么还动上刀子了,万一真把自己和儿子搭进去可就是得不偿失了,于是拼命给儿媳使眼色让她报警。 听见爷爷家的吵嚷,程凤急坏了,她想出去看看但外面实在太黑,她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形同虚设,更何况,万一碰上谁家的祖宗,她也就吓成阿飘了。外屋地半小时前刚刚蒸过饭,整个墙面和电线都被水蒸气糊的严严实实,程凤试着去够在墙壁上倒挂着充电的手电筒,但自己实在太矮,又去拿凳子,踩在凳子上去拿一定就够得到了。可身高够了,手碰到手电筒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手心通往全身,同时整个身体跟着颤抖起来,就在程凤以为今天必死无疑时,本就松动的手电筒滚落在地,她也倒在地上,除了麻酥酥的感觉无其他异样,也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干嘛。此刻程春来家的院子里已经冷寂起来,在程凤被电的一瞬间,程振江已经被警察带走。在双方的拉扯中程振江划伤了小李的胳膊,斗殴这种事情谁是强者谁就理亏,更何况还动了刀子,所以当警察来时看到小李受伤的胳膊二话不说就把程振江捆起来带走,任凭他如何争辩他们也无动于衷,换来的只是淡淡的威胁:“再多说一句就多关一天,还不知道悔改就给你量刑。”于是程振江闭嘴,不是害怕未知的处罚,而是心寒,连警察都糊涂处事,这世上哪还能有什么公正? 程凤再见到父亲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程振江回到家依旧是闷闷不乐,几天也说不了一句话,发出的音节都是不用张嘴的“嗯。”于是程凤也不敢张嘴问,跟着父亲闭了几天嘴。这天程家兄弟几个在父亲院子里干活,程振江的情绪也缓和不少,难得露出了笑容。担心了几天的程凤终于鼓起勇气问父亲:“爸爸,你那几天去哪了?” “妈了个逼,我打死你这个小畜生!”程振江的吼声把程凤吓了一个激灵,连跑也想不起来,愣在原地抹眼泪,习惯的不敢发出声音。程振华和程振东则是死死拉住兄弟:“她还是个孩子,别跟她一样的。”看似是帮程凤说话,眼睛却不约而同的狠狠剜了程凤一眼,吓得她更加不敢动。小小的程凤不明白,此时任何涉及“那几天”的话都是程振江的禁忌,那场对决中程振江被带走本就丢脸至极让老李家看了笑话,更何况在院子里说话老李家也能听到,程凤说话又有笑着讨好别人的习惯,配合着说出来的话就像老李家派来专门嘲讽他的,此时此刻他恨不得一把刀子先把这个小冤家解决了。 事情当然是不了了之,冷静下来的程振江也不可能真把自己的闺女杀了,但不明就里的程凤却记恨上了父亲,她觉得父亲就是单纯讨厌自己,不然怎么会一点儿不疼不爱她,张嘴就骂呢?这个“仇”必须报了,怎么报呢?自己最害怕鬼,父亲肯定也害怕鬼,那自己就假装是鬼吓唬他!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拿起母亲的手机给父亲的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小振江,等半夜我就来找你,你跑不了了。”程凤以为的,父亲看见这条短信会吓得不知所措,想办法驱散恶鬼,又或是认出这是自己媳妇的电话号码从而拆穿她的恶作剧,可程振江却是直接提了把刀就要冲向老李家杀个鱼死网破,他妈的,欺负老实人也别太过分了!眼见自己要酿成大祸,程凤冲出去喊住父亲:“爸爸!爸爸你别去!”眼睛里满满的泪水,是对父亲安危的担忧,更是对自己行为的懊悔,但看着气势汹汹的父亲她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做下的错事,生怕下一秒父亲手里的尖刀转而捅向自己。反倒是程广安,看着妹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这其中必有猫腻:“二叔,你冷静一下,先别冲动,咱们先看看这个号码是谁的,再做决定不迟。” 这种没啥技术含量的案子断起来还是很快的,顺着电话号码打过去发现是自己媳妇时,程振江的气就消了一半,只要不是仇人事儿就有缓,他没打过程凤,也不想打程凤,只是以后在家里的话更少了。 后一次是程振江的棋友兼好朋友程振声给程振江送来了一条烟,在程凤的印象里,这位二大爷嘴里常常叼着一支烟,有时是盒装的香烟,香烟没有了会用旱烟凑合,下棋时总是一根接着一根,呛得她睁不开眼睛,但即便这样,她也还是很好奇:烟抽起来是什么味道的?为啥二大这么喜欢抽? 程振江不抽烟,但一条烟的价值不低,于是放在衣柜顶上拿布盖着,留着给谁送礼用。 “妈妈,那条烟爸爸也不抽,放在衣柜上面会不会放坏了呀。” “滚你妈了个逼的,烟还能坏?我告诉你哈,不许打那条烟的主意哈!”王文梅说完就匆匆忙忙骑车赶集去了,留下无聊的程凤在炕上自言自语的玩着。好奇心大概是每个孩子的共性,母亲越不让她碰她越想知道那条烟长什么样子,纠结许久,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够不到衣柜顶就踩着衣柜旁的梳妆台,再够不到就搬来小凳子踩在梳妆台上,踩着小凳子爬上了衣柜顶上,如愿以偿的揭开了小花布,发现烟的包装早已打开。抽一根也不会被发现的,这样想着,程凤偷了一根烟,盖上小花布,撤下板凳,大白天的把窗帘也放下了,去外屋地拿了一盒火柴,拿出一根,轻轻一划就生火成功。 “程凤!大白天的挡什么窗帘?在家干什么呢!”母亲的开门声和诘问把程凤吓了一跳,手里刚刚点燃的香烟也掉在了炕上,顾不上手疼,迅速抓起来藏在身后的窗帘里,此时王文梅刚好走进来: “你干什么呢?” “妈妈,我啥也没干呀。” “啥也没干?啥也没干大白天挡什么窗帘?家里为啥一股子烟味儿?你是不是动烟了?” “我没,没有。”面对母亲的步步紧逼,程凤撒起谎来都没什么底气。王文梅也没跟她废话,直接脱鞋爬到炕上,推开程凤,映入眼帘的是被烧了一个洞的窗帘,还有没有熄灭的香烟。程凤知道自己又闯了大祸,破天荒的逃跑了,从炕上直接跳到地上,左手手腕钻心的疼痛传来,顾不上穿鞋,右手拖着左手跑到院子里的梨树旁坐下,她跑不动了。 “小丧门星,还敢跑,站住!” “妈妈,我手疼。”害怕被打和手上的剧烈疼痛让她不知道先顾哪一个。 “**,别装了!” “我没装,我手真的疼。”程凤脑袋上已经渗出丝丝汗液,她用右手胡乱的擦了下眼泪,二者混杂在一起的咸涩味道让她更加难受。王文梅也不废话,随手抄起倚在墙壁的铁锹就要给这个知错不改的逆女一个审判。 “别打!别打!”又是刘金鹅,程凤对奶奶的大部分印象都是她拄着拐来救她的场景:“凤儿,你怎么了?” “奶,我手疼。”她手上的疼痛已经到了她没办法承受的地步,被人询问就更加委屈,抽泣到停不下来。 “我家里有红药,小梅,快去拿点儿给孩子喂上,是不是你追她,给孩子吓得摔坏了啊?”在老一辈眼里,这种袋装的红色药片可以治疗一切跌打损伤。 “我没追她!她自己跑的关我什么事?” “先不说了,给孩子先吃药。” “我不管,爱谁喂谁喂,她活该!”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式的呢?她不是你闺女?其他什么毛病我不多说,对孩子你有一个当妈的样儿吗?”一向骄傲的王文梅听了婆婆的斥责,竟一反常态的听话,虽还是一脸不悦,但还是拿了药给程凤喂下,程凤也因此免了一顿打。 接下来三天王文梅每天都给程凤喂一顿红药,可她的疼痛并没有好转,而是疼得越来越尖锐,一晚上都没办法睡觉,原本就木讷寡言的女孩儿脸上添了几分生无可恋。 “要不带孩子去看看吧,我看不是吃红药能好的事儿。”第三天的傍晚,程振江忍不住向媳妇提议。王文梅也没辩驳,骑上自行车载着程凤去了镇上的医院。 “孩子这样几天了?”医生一脸严肃的望着王文梅,望的她心里发毛: “就今天,刚摔的。” “肿成这种程度至少两天了,你们做家长的没长心吗?孩子这是脱臼了,不是自己在家里糊弄糊弄就好了!”后来的事儿程凤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个神奇的医生爷爷掰了下她的手腕,疼痛马上就好了大半。 第8章 第八章 眼看程凤已经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纪,王文梅把程凤送到了镇上的幼儿园。其实这个时代的幼儿园不上也是可以的,只是此时的程凤依旧是那个“邋遢大王”,也许是因为常年被打让她心事重重,总是不自觉的愣神,本来大眼睛、双眼皮和长睫毛都是漂亮的象征词,放在程凤的脸上却显得格外的呆滞。一年级的李老师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孩子不正常,于是委婉的建议王文梅先将孩子送入学校里一体化的幼儿园适应一段时间,王文梅没有听出老师的画外音,只觉得确实有道理。 学校的幼儿园有两个班,一个班大概有三十多个孩子,两位老师都是女老师,偏胖的赵老师率先拒绝了程凤:“这孩子刚上学,先去王老师那个班级吧,那个班级的孩子年龄偏小一点,这样她好适应。”而看着已经被拒绝过一次的王文梅母女,王波老师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来吧,先来试试。”程凤面对这个全新的环境,心里除了胆怯,更多的还是惊喜。幼儿园里养着各种各样的花朵,图书角有看不完的故事书,还有钢琴、黑板,和这么多和她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幼儿园的院子里还有滑梯、转盘、秋千,程凤觉得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只是她还不知道,班级里的小朋友都对脏兮兮的她的即将到来感到嫌弃,就连王波也觉得这孩子多半不正常,应该是个自闭症一类的。 知道女儿要上学了,程振江也很高兴,亲自给程凤包了书皮,甚至还用多余的纸教程凤折了小船和飞机。程凤觉得父亲超级厉害,能将日历折一折变成书皮,还那么严丝合缝,还会折小船那么难的东西,忍不住夸赞道:“爸爸,你真厉害!”“那算什么,你爸会叠的东西多了去了,以后再慢慢教给你。”“好,太好啦!”程振江平时很少和程凤交流,这样温馨的相处让程凤心里无比温暖。 王波本来是抱着可怜程凤的想法让她入了学,可是几次数学测试下来,发现这孩子不仅把算数题抄的工工整整,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也鲜少有错的,唱歌不跑调,问话也对答如流,显然是误解她了。但要说喜欢这孩子也真是难为老师了,太脏了,头发家长也不给好好梳,有的时候甚至还给戴个拳头大的粉色头花,深粉那种,真是丑的可观。脚上穿的绿色凉鞋,也许是出汗的缘故吧,脚底是湿的,跑起来把操场上的泥土带到脚上形成泥浆,有的时候莫名愣神叫她都不知道,这样的孩子让人怎么能喜欢起来呢?但王波还是忍住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身为老师,自己又有孩子,怎么忍心告诉孩子“你很脏、你很招人讨厌呢?” 有一次上课,王波带着孩子们在外面玩,程凤想玩秋千,但又不敢跟同学说,因为她总有一种感觉,这里的同学好像都不太喜欢她,凡是她去的地方他们都会离开,所以她只能站在墙角等着大家都离开了才坐上去。随着秋千慢慢摇晃,程凤再一次愣神,就连老师叫同学们集合她都没听见。“你看,我就说这孩子,跟个傻子一样。”王波忍不住跟隔壁班级的赵霞老师吐槽。好巧不巧,这句话刚好被愣神的程凤听到,迅速回神,映入眼帘的是同学们早早地就排队站好了,大家和两位老师的目光都在她身上,那目光就像放大镜折射出的太阳光点,聚光成焦,仿佛要把她生生烧穿。惊慌失措的从秋千下来还差点摔了一跤,迅速站到了队伍的后面,程凤不知道什么是小丑,但此刻,她心中的羞耻满的将要溢出来。 程凤面对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甚至面对老师,她也不敢说话,她明白老师不会像母亲那样打她,但她就是恐惧。这天正上着课,程凤被一泡尿憋的浑身发抖,两腿死死夹着,此时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可程凤知道,她一分钟也憋不下去了。她看着老师,想说出那句“老师我想上厕所”,但恐惧让她说不出来,她怕得到的是老师的斥责,是同学们的嘲笑。可憋不住了,真的憋不住了,“老师。”程凤的声音很小很小,但是王波还是听到了。 “程凤,你怎么了?” 程凤走到王波眼前,“老师,我想尿尿。”一边说一边焦急的跺脚,可一切都来不了了,随着“哗”一声,程凤终究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尿了出来,这个她最担心的场景成了现实,王波和同学们眼中的嫌弃让程凤恨不得马上死去,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她的脸像烧红的烙铁,可此刻,除了无声的流泪,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她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不知道该用什么去结束这一场闹剧。程凤的突然尿裤子让毫无准备的王波连人带凳子都往后倚了一下,险些跌倒。这么大一摊子尿也不知道她憋了多久,本来照顾这么多孩子就很辛苦,七岁的孩子还会尿裤子,王波也是好久没见识过了。不过她随即就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妈没给你穿内裤?”这么多尿像开了水龙头一样倾泻而下,毫无阻挡,除了没穿内裤,王波也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本来就羞愧难当的程凤听到老师这么说,更是无地自容,她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坐着的同学们,然后又快速低下了头,还是选择了默不作声,她不知道说什么,她只知道,此刻的她,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她知道内裤就是裤衩子,她知道母亲也穿,因为母亲换衣服的时候她看见过,她知道父亲也穿,因为夏天父亲总是只穿一个裤衩子去冲凉。可她不知道她也要穿,母亲从来没说过,她也从来没问过。程凤就这么穿着一条骚臭的裤子在幼儿园呆了一天,上课了她就一动不动的听着王波讲课,下课了就躲到操场的墙角蹲着用石子画画,她知道同学们对她避而远之,她觉得也许是因为自己刚来大家都不熟悉,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今天尿裤子了,等明天换了裤子就好了。 自从程凤上了幼儿园,王文梅也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幼儿园的门口就有一个校园小卖铺,里面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小卖铺面积不大,大概也就八个平方,但零食琳琅满目,玩具应有尽有。比起程凤村里的小卖铺,这里可谓是天堂一样的存在。王文梅经常送完程凤就跑进小卖铺,买上一包瓜子,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和老板娘聊天,这里没有人嫌弃她瓜子壳吐满地,也没有对她进行说教,许久没有人聊天的她也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常常一呆就是两个小时才意犹未尽的离去,下午又会早来一会儿在小卖铺里等着程凤放学,如果家里没有什么事儿甚至可以呆一整天。 有时王文梅的存在会让程凤觉得有些许依靠,因为入学已经月余的程凤已经察觉到,同学们对她的嫌弃并不是因为不熟悉,而是货真价实的厌恶。小朋友在一起跳舞的时候,如果需要拉手,只要是程凤身边的小朋友,一定会绕过程凤;如果是丢手绢,那么不管是哪个小朋友被抓到,一定不会丢在程凤的后面;如果程凤去荡秋千,那其他人就去玩滑梯,如果程凤去玩滑梯,那其他人就去玩转盘…… 人们讨厌一个事物,尤其是发现大家都认同时,会自动把自己归为高位,这时候往往不是选择远离,而是把他摧毁,来向大家显示自己的“英明”,这与对错无关,多的,就是对的。 大多数的同学都是选择远离程凤,但王军不是,因为她的妈妈告诉他:“程凤这小姑娘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太脏了,她妈不给她收拾,孩子也挺聪明的。”所以小小的王军也有了同情心。这时候小朋友们的游乐设施除了幼儿园里的转盘、秋千和滑梯,还有带输赢的卡牌和玻璃珠。程凤有的时候下课了,就会去小卖铺里找王文梅,小心翼翼的提出想买一点玻璃珠,正唠着开心的王文梅一口答应,程凤就会带着玻璃珠回到角落里自己来回打。 “程凤,咱俩玩呀?”程凤抬头看向王军,平时无光的眼睛顿时变得比星星还闪亮,这是她没想过的惊喜,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久久才憋出一句:“好呀!” “哈哈,我又赢了!”随着王军把程凤的玻璃珠一个接一个的打进小坑,程凤手里的珠子只剩下最后一个了,不过程凤并不在意,有人愿意跟她玩,她就无比幸福。直到最后一次是程凤把王军的玻璃珠打进小坑,王军却不乐意了:“你玩赖!”“我没有呀,我没有玩赖!”程凤有些委屈,珠子可以输,但是被冤枉,她心里难受极了。此时上课铃响起,王军犹豫了一下,一把把蹲着没有防备的程凤推翻:“去你妈的,你就是耍赖了!”说着捡起掉在地上的玻璃珠,快速回教室。此刻,王文梅正唾沫横飞的和小卖铺老板聊着天,欢声笑语把那个不大的小屋子填的满满当当。程凤无助的从地上爬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地上掉。她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跟她玩的好好的同学,转眼间就判若两人,哭好像没有用,但除了哭,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程凤努力的克制自己,直到眼睛里没有新的眼泪跑出来,才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向教室走去。其实程凤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觉得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哭。对于后来才慢吞吞走进教室的程凤,王波并没有出声,她觉得这孩子就是不正常,也就懒得管了,随她去吧。 “跟我玩珠子啊?”“那你不玩赖可以吗?”程凤说话的声音像钟表里的秒针,对于这个喧闹的世界,别人也许听不见,但却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仿佛是在一个静止的深夜,一字一句都那么震耳欲聋,心脏也因为紧张砰砰砰的跑起来。程凤怕这短短几个字就遭来暴打,就像母亲一样,更怕这所谓的公平让她失去唯一的朋友。“行,这次我们公平的玩。”“太好了!你等我!”几乎是说话的同时,程凤就往小卖铺的的方向狂奔,那里有她的母亲,她可以重新买玻璃球! “你玩赖!”这次的程凤也许是更熟练了,没了之前一输再输的衰势,仅第二局,就赢了王军,程凤自是喜出望外,而王军则是又一次上演了一场京剧变脸。“我没有耍赖,是你耍赖!”这回程凤的声音很大,东西她可以不在乎,但是没做过的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的。同学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纷纷扭头往这边看。也许是因为怕大家知道了自己的行为,也许是因为怕大家知道自己和一个傻子玩,王军又一次把程凤推翻:“你个傻子!你才玩赖呢!你以为我爱跟你玩啊?”说着就跑去滑梯上了,脑袋后面的留的小辫子也跟着一甩一甩的。王军这次的力道很大,坐在地上的程凤除了感受到疼,也感受到了周围同学那些灼热的目光,王波站在教室门口也看到了这一幕,此时程凤多希望老师能给她解围,能安慰她一下,可老师仅仅是叹了口气,就转身回到了屋里。 “程凤挺聪明的,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她都会,而且她上学也晚,比同班的孩子都大一岁,给送到一年级吧,她应该可以适应。”“行,我下礼拜就给她送过去,我家这孩子,没啥别的,就是脑子聪明。”王文梅因为王波对程凤的夸赞而骄傲不已,丝毫没察觉到王波在听到自己的回答后深深地松了口气,这个烫手山芋,总算是能送出去了,而程凤则是迎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大乌龙。 和幼儿园一样,小学的一年级同样只有两个班级,一年一班的李丽霞很果断的拒绝了王文梅:“你家孩子一看就有问题,她根本上不了一年级,还是再去幼儿园适应适应吧!”面对老师,王文梅心里有不满,但是没有即时发作出来,而是拉着程凤往一年二班走去,在李丽霞转身回教室的一瞬间,王文梅终是忍不住骂道:“操她血妈,妈了个逼,还老师呢,是个□□!”而一年二班的女老师韩华看到面色不悦的王文梅也是犯了难,最后挤出一句:“试试吧,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孩子不适应,还是得回幼儿园哈。”“好好好,老师,我家孩子没问题的!”王文梅看着程凤,心里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一样,难受但只能忍着。程凤心里也是暗暗给自己加油,别的小朋友不会的题她都会,只要自己做几次题,老师就会知道她不是傻子。 一年级的教学方式和幼儿园其实差距不大,班主任都是同时兼任数学和语文老师,也没有过多的练习册,如果想要孩子们练习加减法,也都是先把题目写在黑板上,再由学生抄写在本子上,然后老师统一批改。如果说非要有什么区别,那大概就是没了钢琴,没了滑梯和秋千,没了大转盘,没了游来游去的小金鱼,也没了可以随便翻阅的图书角,更没有王军和嫌弃、远离她的同学。面对着突然变得严肃的环境,程凤总是很胆怯,但也在暗暗较劲,大家都不熟悉她,这是一个新机会,如果可以,她想证明自己。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练习题,程凤总是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抄写,在同学中,她也许不是最快的,但字迹一定是最工整的。每次程凤抄写完成后去拿给韩华看,韩华总是意味深长的对着程凤笑:“字写的真工整,行,回去吧。”听到老师的夸奖,程凤觉得教室里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自己走路也不再一直低着头,而是会抓住这个让自己骄傲的几秒钟,试着抬头看看同学和周围的环境,虽然这种勇气只有几秒钟,但程凤想,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只要自己变得勇敢,只要大家慢慢认可她,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程凤妈妈,我跟你说实话吧,你们做家长的自己可能不太接受,但孩子智商有问题是事实,我们不接受也改变不了。那个王波告诉你孩子挺聪明的可以上一年级,我估计就是她不想教了,想把孩子硬塞给我们。你还是把孩子送回幼儿园吧,也许再适应几个月,会好一点儿。”这是程凤上小学的第三天,早上王文梅刚把程凤送到班级,韩华就急不可耐的拉住王文梅,此时的程凤正背着书包往座位上走,被韩华的话惊得愣在了原地,仿佛世界都被注入了满满当当的浆糊,黏腻且让人窒息。看热闹大概是刻在人类DNA里的,虽然对于程凤这个新同学大家并不熟悉,但当听清楚老师说了什么,再看到程凤那呆愣愣的样子时,孩子们终是被逗笑了。虽是因为怕老师责骂笑的声音并不大,有的孩子甚至还捂上了嘴,但还是刺痛了程凤那颗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对孩子来说,老师是权威的,老师说这件事怎样那孩子们一定不疑有他。程凤也是‘孩子们’的一员,但此刻,她也想为自己辩解一番。“老师,我不是傻子。”程凤擦了擦眼泪走向了老师和母亲。“闭嘴!你一道加减法都不会,你怎么上一年级?”程凤的话音还未落韩华就紧急出言制止。“老师我会,我……”“你会个屁!这几天上学,你算过一道题吗?” 面对程凤的到来,韩华一直是憋着一口气的,她李丽霞不要的孩子凭什么塞给她?还有后面幼儿园那个王波,这种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自闭症的孩子,愣是跟家长说聪明往一年级塞,当我韩华是好欺负的? 而程凤在被韩华几次阻断发言后也就放弃了解释,她知道原因出在哪儿,是因为幼儿园是要先把题抄给老师看,老师检查了没有问题并且发话才可以开始做题,这样是方便老师批改。只要抄写的没问题,老师批改一个人的作业,剩下的照着批就可以了,这样批改的效率就会大大提升了。有的时候,这甚至可能是回家作业或者是几天后的随堂测试,程凤就曾因为提前做了题被老师严厉斥责过。她以为,一年级也是这样,她以为,老师每次对她笑是真的夸奖她,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摆脱被看不起的环境了。原本想要解释原因的,可她突然发现,老师想要的可能并不是一个解释,而是一个结果——那就是她走。 王文梅也傻眼了,昨天程凤放学回家还炫耀老师表扬了她,今天就被老师拉住说她女儿是个傻子,难不成自己的女儿真是个傻子?王文梅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扔下程凤往校门外走,程凤看母亲不要自己了,一边哭一边跑着去追,此刻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无论是被打死还是被抛弃,都是她所不能承受但又不得不面对的。走出校门口,王文梅还是没理程凤,骑上自行车就往家的方向去,直到听到程凤撕心裂肺的“妈!”才停下,程凤颤抖的坐到后座,比起被打,她更怕被抛弃。王文梅此刻还是一言不发,等到程凤坐上车就接着往家骑。从学校到家骑行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除了偶尔路过的汽车、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再无其他任何声音,安静的让程凤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到家之后王文梅还是没说话,坐在沙发上就那么盯着程凤,程凤连书包也不敢取下,背着书包站着,头也不敢抬,生怕和母亲的眼神对视上。家里时钟的秒针滴答滴答的响,仿佛现在不是上午,而是午夜。 “你去死吧。”王文梅好像突然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书包拿下来,这个还有用。去你爷家门口的水井,跳进去吧。”“妈。”此时的程凤已经被害怕啃掉了大脑,被判了“死刑”的她只能祈求母亲能收回成命,但王文梅依旧没有搭理程凤,只是依旧死死的盯着她,如果这孩子自己不肯死,那她就会亲自动手。 “好,我去死。”时间沉寂了很久,程凤终于是妥协了。她并不是妥协要去死,而是她明白,如果自己再不离开这个屋子,就有可能真的死,说着就眼泪汪汪的离开了家。王文梅坐在沙发上没有动,盯着程凤从窗户经过往公公家的方向去,殊不知程凤只是假装往爷爷家走,她只想让母亲看到自己在“执行”命令,不然母亲很有可能“亲自监刑”。路过窗户让母亲看到后,程凤就弯着腰小心翼翼的溜回了家,躲到了家门外的小仓库,为了更逼真,回来前她还把爷爷家的井盖打开了,不然母亲就会知道她藏了起来,而不是真的去死了。她想等到晚上父亲和爷爷回家,她相信,爷爷会救她,程凤对于生死没有太大的理解,但她会恐惧,这种恐惧让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又是一场时间的静止,程凤蜷缩在仓库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生怕发出声响让母亲听到。而屋里的王文梅依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今天的耻辱就是这个孩子带来的,既然活着没用,又何必活着呢?可是这是自己亲生的闺女,真死了,自己怎么和别人交代呢?母女俩就这么静止起来,仿佛是两个逼真的雕塑,不是不动,而是从未动过一般。也许是想到女儿真的死了,王文梅突然觉得无法接受,于是大声喊到:“凤儿!凤儿!”见无人回应,王文梅更觉得事情已成定局,顿时像丢了魂一样跑出去,嚎啕大哭:“凤儿!凤儿啊!”好像不是她叫程凤去死的,更像是女儿遭到了谁的残害。跑去公公家的井旁,看到井盖被打开,整个人便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她知道,女儿已经死了,是她自己逼死的。王文梅颤颤巍巍的爬了起来,扶着墙往家的方向去,她止不住的要哭,可不能让村里人看见,此刻,她是慌乱无措的。到了家里,王文梅马上就瘫坐在了沙发上哭喊着程凤的名字,像极了谁出殡时的场景。躲在仓库里的程凤听到母亲的哭声心疼极了,她怕出去就会死,可是不出去母亲这么哭着也让她心如刀绞。最后程凤实在是撑不住了,站起身快速跑回家里:“妈,你别哭了,我没死,你别哭了。”不说还好,说着程凤就也哭了起来。 看到女儿的“死而复生”,王文梅立刻止住了哭喊,愣愣的看着程凤,此刻失而复得的喜悦是大于被欺骗的愤怒的,王文梅激动的抱住了程凤,而程凤心里虽然泛起了丝丝暖流,但更多的,还是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