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年的冬天貌似格外的冷,外面已经不下雪了,但沉积起来的雪仍然可以没过脚腕,有的地方的雪由于风吹的作用甚至可以没过小腿。院子里一片萧条,除了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程凤家的院子和菜园子的植物种类也算很多了,光是比房顶还高的大杏树就有两棵,更别说还有梨树、苹果树、桃子树和李子树,不过再多的植物此刻也一改之前郁郁葱葱的生机,身上都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阴暗的天气衬托着整个院子像是一幅黑白照片。
不过这种天气,是程振江所喜爱的,冬天气温极端,农民没有别的活计,也算是给自己放了个寒假。而程振江是痴迷于象棋的,所以一有空,就会跑到同村的棋友家里切磋一番。
“你把衣服脱了,除了裤衩,都脱了!”王文梅就那么盯着程凤,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妈……”程凤知道自己又完了,但是这个指令以前从来没有过,相较于之前的挨打,这种未知的感觉让人更恐惧。
“闭嘴!脱!”
由于节省,即使在冬天,程凤家也还是凉嗖嗖的。家里的铁炉子烧着火,但程振江特意放了几块体积比较大的煤压着,让火烧不旺也灭不了。刚脱光上衣的程凤打了一个寒颤。
“脱!看什么?接着脱啊!”王文梅的叫喊声几乎歇斯底里,程凤慢慢吞吞的动作是对她威严的挑战。眼看就要挨打,程凤手脚麻利的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出去!到后院蹲着去!”
“妈……”程凤委屈的望向王文梅,流着眼泪但又不敢太大声,她只能祈祷王文梅只是吓唬吓唬她,因为外面真的太冷了,冷到让人恐惧。
“滚!”王文梅一边说着一边踹了程凤一脚。
“妈,我错了妈,我去,我去。”瘦弱的程凤对比怒目圆睁的王文梅,简直就像李逵脚下的一只小耗子,这一脚带来的恐惧比疼痛来得更真切和措不及防,击垮了程凤的所有理智。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外屋地,脸上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流,她不明白,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总被母亲讨厌,总要受些奇怪的惩罚。还没开门,就从门缝儿里感受到了阵阵凉风,程凤的身体开始颤抖,手紧紧的握着门把手,出于挨打的恐惧,她知道自己需要赶紧出去,但身体本能的怕冷又迫使她不敢开门。但只是两秒钟,程凤就打开了门,她不想再被拖回去打了。
程凤找到了院子中央的那棵梨树,希望它能给自己遮挡一些寒冷,梨树旁还有两仓由铁丝筑成的简易的粮仓,里面是秋收时收回来的成穗的玉米,两个粮仓紧挨着,程凤就这么一面抱着梨树,紧紧的蜷缩在两个巨大圆柱体的缝隙。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自己被冷风一点点拆解开来,扒开她的皮、抽出她的骨头,把冷气不要钱似的灌入她的骨髓。
程凤知道,母亲不会可怜她,她只能自己想办法。于是她迅速起身,跑到了菜园子里,倚着石头垒的矮墙坐了下来。因为菜园子比起粮仓,距离家门口会更远一点,且菜园子的尽头,也是一面由石头垒成的石墙,墙之外是一条不到半米的土路,接连着别人家的菜园里,村里常常会有人经过这条小径。这么冷的天,村里的人都早早的在家猫着,但程凤还是抱着一丝期望,期望有人路过然后解救她,哪怕没有人经过,母亲也不会在这里打她,因为她的期望正是母亲所担忧的。王文梅会在有人或有可能有人的地方装作一个好母亲,因为她最讨厌别人的指手画脚,所以一切必须合理。
也许是老天爷也觉得一个孩子三岁便被冻死未免过早了些,所以这样阴冷的天气,竟真的有个男人经过这里,也看到了这个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的女娃娃。由于实在有些,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不穿衣服?怎么不回家呢?你妈呢?”由于有石墙的阻隔,男人只能远远地问。而此时程凤已经被冻的有些呆滞了,只是抬眼看了看叔叔,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振江!振江家的!”因为都是一个村的,即使隔着石墙和菜园子,男人依然轻松的识别出这是谁的家,以及这是谁的孩子,所以眼见问孩子没有反应,干脆就冲着房子的喊起来,希望这家的大人能出门看看孩子。
王文梅本就是敏感的,所以几乎在喊声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出了门,“振江家的,你在屋子里干啥呢?你家孩子咋自己在园子里呢?”
王文梅快步走到菜园子里,看到了蜷缩着的程凤,随后赔着笑:“凤儿,你咋跑这儿来了?你咋不穿衣服啊?”“小孩儿调皮,我说了她两句可能不愿意听了。”
“快把孩子整回家吧,别冻感冒了。”男人对王文梅的话其实是将信将疑的,因为振江家的这位是出了名的泼妇,几乎每隔几天就能听见她在家里骂老程家的祖宗,其嗓门之大、持续时间之久,她说自己是老二估计没人敢说自己是老大。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事,他也插不上嘴。
“行,谢谢了哈。”王文梅慈爱的拉起程凤就迅速往家走,随着门被关上的那一刻,程凤知道,自己完了。“你妈了个逼,谁让你跑到菜园子里的?去给我滚到后院去!快点!”程凤以为自己会遭到一顿毒打,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好在王文梅只当她是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躲起来,并没有想到小小的孩童,竟设计起她来,否则非得好好发泄一下自己的愤怒不可。程凤知道母亲被别人指责心情肯定不好,所以这次连犹豫也没有,直接就推开房门跑到了后院蹲在屋檐下。程凤家的后院是一个长方形,宽不过三、四米,长不过十五米左右,也是垒着石头墙与外界隔离开来,墙外是村里的主路。不同的是,这个石头墙比较高,除非程凤蹲到墙上摇旗呐喊,否则绝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好在这次王文梅只是虚张声势,不长时间便打开门把程凤带回了家,这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冻死她是断断不能的,让她惊恐、让她臣服,让她对自己唯命是从才是自己的目的。更何况,算算时间,程振江也该回来了。
当晚,程凤就发起了高烧,即使整个小脸儿都已经红到不能再红,她还是觉得身体里有源源不断的火往皮肤上输送,仿佛下一刻,整个身体就会爆炸。程凤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看起来已经烧了一段时间了,只能无助的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就像挨打一样,这种感觉也是似曾相识的。程凤总是这样发高烧,烧的狠了,几乎就是人畜不分了。每当这时,王文梅就会叫来村里的大夫程春风给打几个吊瓶,很快就会痊愈。由于程村几乎大部分的人都姓程,起名字也是按照辈分取,程春风和程凤的爷爷程春来是一个辈分的人,所以程凤会管他叫二爷。
有一次,程春风刚一进门,程凤就看见有四个二爷在冲自己笑,于是也傻呵呵的回应“二爷,今天怎么有四个你?你是不是像孙悟空一样会变身?”仅仅一句话,就引得屋里的人哄堂大笑。“哪会有四个二爷呢?你这是烧糊涂了,二爷给你扎上吊瓶,一会儿就好啦,睡吧。”程春风轻生安慰着程凤。果不其然,仅是睡了一觉,大家果然就从四个分身变成了一个,“妈!”扎了几个吊瓶的程凤想去上厕所,每次程凤生病,出于心疼,王文梅的态度总是特别好,所以程凤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声呼喊。“哎,来了!”正在外屋地忙着炒菜的王文梅听到程凤的喊声,快速赶到:“你好点儿了吗?妈给你炒了大葱炒肉,一会儿就好了。”“妈,我想尿尿。”“去吧,自己拿着吊瓶,举高点儿,别回血了。”就这样,程凤自己举着吊瓶摇摇晃晃的往厕所走,吊瓶的管子太长了,凸显出程凤的矮小,程凤甚至要用右手托着才能不被绊倒。农村的厕所都是旱厕,在土下面挖一个大坑,上面用两块大石板盖上,中间留一条可以容纳屎和尿的缝隙,再用石头围成一个遮羞的矮墙,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厕所了。好不容易走到厕所,程凤又担忧自己会掉进去,但再不去就会尿裤子,于是不再犹豫,用右手艰难的褪去裤子,正觉舒服之时还是控制不住脑袋重重的砸在了石头墙上,也许石墙这辈子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被一个脑袋碰瓷。王文梅也被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到,放下锅铲跑到了厕所:“怎地啦?头撞墙上了?为啥不注意点?”虽然是指责,但还是把孩子抱回了家,每当孩子生病时,王文梅都会迸发出一些母爱。
程凤已经难受了有一会儿了,王文梅方才察觉到不对,摸了下程凤的头,知道孩子又发起了高烧,而此时外炕的程振江早已鼾声如雷。“别睡了!孩子都发烧了,去把二叔找来给孩子扎个吊瓶!”王文梅把程振江嚷醒,塞给他两百块钱并下达了指令。程振江匆匆出了门,而王文梅则是轻声安慰着程凤:“没事儿,一会儿你二爷来给你扎一针就好啦,扎完就不难受了。”
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程振江还是没回来,王文梅想不明白,程村就这么大,就算是绕着村里走两圈这么久也该回来了,更何况去二叔家的距离不过三、五分钟,再这样下去孩子都要烧傻了。“凤儿,你在家待着,妈去找你爸去,很快就回来,给你带你最爱吃的火腿肠。”本来程凤是害怕自己一个人在家的,因为父亲母亲都跟她说晚上是有鬼的,但是一听到有火腿肠可以吃,就不再犹豫:“好!妈,你快点儿回来。”
“**的,你他妈要死啊?孩子发着高烧你去赌钱?”程振江和王文梅果然回来的很快,不过还没打开房门,程凤就听到了母亲的叫嚷声,她知道,自己的火腿肠八成是泡汤了。随着房门的打开又关闭,叫嚷声也从屋外转移到了家里,程凤也大概听明白了:由于去二爷家的途中会经过一个小卖铺,程振江经过听到里面热闹非凡,里面的青年男女传出的大笑声和嬉闹声成功的吸引了父亲的注意,由于都是一个村长大的,彼此都认识,程振江想去看看热闹,没想到大家盛情难却:“来一把吧振江。”“不了,我得走了,还有事儿。”程振江赔笑推辞着,但是心里却痒痒极了。“来一把吧,就一把,耽误不了什么事儿啊。”“那就一把,就一把我就走了。”就这样一把又一把,直到王文梅去小卖铺买火腿肠看见自家男人坐在赌桌上,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掀翻了赌桌,当众给了程振江一个耳光,在众人的惊诧下薅着程振江的衣领回了家。结果当然是大夫没找来,火腿肠也没买来,只带回来了一场大战。
二十六岁的王文梅还是很在意自己的穿搭的,冬天里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配上风衣式皮夹克和牛仔裤,大有一些飒爽风。但是程振江就惨了,王文梅在吵闹中穿着高跟鞋对着程振江的后腰狠狠地踹了一脚,仅这一脚就让程振江疼得站不起身,从此就落下了腰间盘突出的毛病。他不是打不过,只是总是瞻前顾后,即使气急也不能无所顾忌,但王文梅从来没有这种顾虑,一旦情绪上头,完全没有理智。且这次确实是程振江理亏,他没有辩驳的理由。之后,程凤神智不清了一晚上,程振江疼了一晚上,王文梅嚎了一晚上,谁也没占到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