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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作者:无聊AND头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及笄不久的蔡昭姬,顶风戴雪,从陈留向西,经过雒阳(洛阳),然后向北渡过黄河,进入河东郡。这条路线蜿蜒曲折,大约有600汉里(约250公里)以上。


    跟在卫仲道(168-191)的黑色“墨车”(一种漆成黑色的车)之后,蔡琰乘坐的是有红绿车幔装饰的“厌翟车”。后面跟着步行的仆从和载满嫁妆的牛车,昼行夜宿,整整走了半个月,途中遭遇风雪,在驿站歇了一天。


    卫仲道以及2、3个仆役,染了风寒,在驿馆中熬了姜汤服下。蔡琰想问问情况,又怕于理不合,只能请蔡睦代为问候。


    车队终于缓缓驶入了河东卫家的高门大院。十六岁的蔡琰,披着一身寒气走下婚车。卫仲道风寒未愈,强打着精神完成了繁琐的礼仪。


    这场婚礼原本定在来年春暖花开时举行。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董卓的一道征召令,让她的父亲蔡邕不得不仓促地将婚事提前。


    随着卫仲道的风寒迁延不愈,一种无声的隔阂,在卫家弥漫开来。


    君姑看她的眼神总是淡淡的,下人们窃窃私语时,一见到她便立刻噤声。那些话,零零碎碎地,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若不是非要赶在这寒冬腊月……”“公子全是累病的……”“新妇带来的书倒比珠宝还多……”


    昭姬心里像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有委屈,却也说不出口。她又能去怪谁呢?看着病弱的夫君,她只能干着急。


    昭姬坐在新房里,看着窗外枯索的枝桠。陪嫁来的三千卷竹简整整齐齐地堆在角落的书架上,散发着熟悉的竹木的清香,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最丰厚的嫁妆,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卫仲道大多数时候都卧床静养,咳声不断。她每日除了例行问安,便只能待在书房中翻阅那些竹简。有时,他精神稍好,会轻声问她:“在看什么书?”她低声回答:“《史记》”他会点点头,说:“真好。”便再无多话。


    十六岁的新嫁娘,在这样一个陌生而氛围微妙的家里,守着病弱的郎君和满屋的书卷,心中的那份失落和孤单,就像院中尚未融化的积雪,安静地堆积着,无人知晓,也无人来扫。


    原来这就是我的婚姻和今后的人生啊,陌生多过失望……


    卫家是讲体面的大族,即便心里对这位新妇有所芥蒂,明面上也依旧客客气气,衣食住行不曾短缺,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十六岁的昭姬更是乖觉,每日晨昏定省,言行谨慎,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她知道,这份体面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父亲蔡邕在洛阳的“际遇”。那位杀人如麻的董卓,对她阿翁却出乎意料地青眼有加,短短几日之内连连升迁,官至左中郎将,还封了高阳乡侯,一时间风头无两。卫家即便看在蔡邕的权势和名望上,待她这个新妇也不敢过于苛责。


    但阿琰心里明白,如今的朝堂,那点虚浮权势如同浮舟,经不起一点风浪。真正能让她在这深宅院里站稳脚跟的,只能是身边的夫君。


    天气转暖,昭姬对夫家人事环境渐渐熟悉,带着阿禾在安邑县城也走过几遭。她细心观察着仲道的病情,与婢女阿禾私下反复探讨,终于决定用“桂枝汤”冒险一试。


    阿禾悄悄出去买药煎汤,蔡琰亲自捧着温热的药盏,走到夫君榻前,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郎君,这汤剂或对你的身子有益,你可愿一试?”


    卫仲道看着眼前这位沉静少言、却眼眸清亮的少女,迟疑片刻,终究接过了药盏。药汤苦涩,却带着一股暖意流入肺腑。


    一连几日,昭姬都让阿禾偷偷熬药,自己亲自伺候夫君服下。或许是药对了症,或许是春日阳气生发,卫仲道的咳嗽渐渐少了,苍白的脸上透出些许红润。


    一日清晨,他竟能不用搀扶,自己起身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向正在整理书简的昭姬,嘴角露出了发自肺腑的微笑。


    阿琰抬起头,撞见他那温和的目光,又看见窗外明媚的春光正好洒落院中,一直紧绷的心弦忽然一松。她仿佛感到,一直笼罩在头顶的那层无形寒云,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洒下了一缕温暖真实的阳光。


    蔡琰懂事,给阿父修书之只说好处,不讲难处,让阿父宽心。她深知阿翁在京如坐针毡,比自己更是难上加难。蔡邕给女儿去信也是如此,只有些祸事是洪水猛兽,根本遮挡不住。


    初平元年的春天,洛阳城没有花香,只有焦糊味。


    关东(函谷关以东)各州郡竖起讨董大旗。渤海太守袁绍被推为盟主,组成联军,以讨伐董卓为名,向洛阳进军。


    董卓的军队虽强,但洛阳地处中原,四面受敌。面对联军的围攻,董卓认为长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适合长期固守。且靠近董卓的根据地凉州(今甘肃一带),便于调集亲信部队和资源。


    逼迫献帝刘协下旨迁都长安。


    迁都令下,洛阳瞬间沦为地狱。士兵们冲进民宅,抢掠财物,驱赶百姓。宫殿、宗庙、民舍被付之一炬,黑烟蔽日,数月不散。长长的迁徙队伍在鞭挞声中向西而行,冻饿而死的尸体铺满了五百里路途,东汉皇室积累的珍贵图书典籍大量损毁散佚,老臣杨彪望着化作焦土的宫殿、宗庙,仰天泣血:“汉室四百年基业,竟毁于一介武夫之手!”


    曹操在陈留散尽家财,招募义兵,卫觊携带大笔钱财投入他的麾下,这一抉择,让整个卫氏家族如履薄冰。


    三月,董卓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灭其族。


    六月,董卓所派劝和使者多人被袁绍、袁术杀害。


    七月,曹操在荥阳败于徐荣。


    十月,孙坚在梁东败于徐荣,后收合军队,斩华雄,大败董卓军。


    十一月,孙坚进占洛阳。


    朝堂之上,蔡邕日日煎熬。趁着董卓镇守洛阳,与关东军互博的时候,蔡邕上书谏言:东汉王朝四任帝(孝和帝)刘肇以下,庙号称“宗”的,全部撤销(四任帝刘肇庙号“穆宗”,六任帝刘祜庙号“恭宗”,八任帝刘保庙号“敬宗”,十一任帝刘志庙号“威宗”),以符合古代儒家学派经典(有功勋的皇帝,庙号称“祖”,如一任帝刘秀称“世祖”。有品德的皇帝,庙号称“宗”,如二任帝刘庄称“显宗”。刘肇以下所有皇帝,毫无品德,所以废除“宗”的称谓)。得到了皇帝刘协批准。


    根据儒家学说,庙号制度有严格标准:有开国或重大功勋的皇帝称“祖”(如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庙号“世祖”),有德行的皇帝称“宗”(如二任帝刘庄庙号“显宗”)。蔡邕认为,从刘肇开始的几位皇帝(刘肇、刘祜、刘保、刘志)缺乏显著德行,且统治期间出现宦官专权、外戚干政等问题,不符合称“宗”的条件。撤销他们的庙号,可以恢复儒家礼制的纯洁性,强调皇帝应以德治国,蔡邕试图通过礼制改革来匡正时弊。


    安邑卫家。


    几个月相处下来,卫仲道发现这位小自己四岁的新妇,无论见识、阅历,书法、琴艺,处处在自己之上。


    欢喜之中,处处都透着敬重,这在君姑眼中,也是阿琰不讨喜的地方。


    在阿琰看来,自己的这位夫君,气魄上输于阿睦,才华上输于元叹,唯有一身皮囊,生的如玉一般光润,可惜,也如玉一般脆弱。


    卫仲道很喜欢听阿琰讲她在江南的游历,还有安世高三世因果的逸闻,是些都是他这样的世家公子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寝处没有熏香的味道,隐隐约约是淡淡的药香。


    蔡琰绝大部分时间都跪坐在北窗旁一张精致的枰上,枰前置着一张低矮的漆木书案,案面光亮,绘有红色的云纹。


    书案上展堆叠着一卷卷竹简,或者珍贵的帛书。旁边摆放着笔、砚台和一把用来刮改错字的小刀(书刀)。


    房间的一角放着竹简编成的书箱(箧笥),用来收纳近期阅读的简帛。


    身后有一架屏风,墙角有帷帐。


    房间的另一侧,她的焦尾琴安静地置于琴架上。


    窗外的紫薇花,开得明艳,几只雀儿在枝条间跳跃,飞行。这一幕与洛阳蔡府中何其相似……只是物是人非。


    阿翁只身赴任去了长安,阿母留在圉县故宅。曹操在陈留招兵买马,阿睦吵着要去投军,祖父蔡谷质问他,他投了曹操让叔祖父在朝中如何自处?家中给他娶了新妇,明年也要做阿翁了。


    阿琰起身,来到琴架前,依次弹起了《蔡氏五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这是蔡邕在流亡期间所创。


    卫仲道正在榻上靠着凭几读《仲景方剂》,听到阿琰的琴声,知道她又在思念阿翁了。


    卫家是传统士大夫大族,自然痛恨董卓的暴行,而董卓对蔡邕的拔擢,让蔡家父女在他人眼中沦为人人厌弃的卓党,如此聪慧敏锐的蔡琰,很难做到不察觉,不让自己受无妄之灾的煎熬。


    在一群冷眼之中,唯有叔父卫觊曾经多次主动,体恤关怀,可惜人已投了曹操,不在族中。


    卫仲道看着窗外的艳阳天,起身对昭姬温言道:“因我之故,阿琰整日埋首简牍,困坐愁城。我近日身体大好,欲去盐池一游,你可愿随我同往?路上正好可看看安邑城的风物。”


    蔡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嫁来河东,多居深闺,对外界所知寥寥。她微微一笑,颔首道:“但凭子通安排。”


    一行人乘坐辎车出了安邑西门。不久,一片浩瀚如镜、色彩斑斓的水域便映入眼帘。阳光下,盐池宛如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宝石,因水中藻类和矿物质的不同,呈现出青、绿、粉、白交织的奇幻景象。池畔,劳作的盐民如同星点,正在引水、刮盐,形成一幅生动的民生画卷。


    卫仲道扶着蔡琰下车,指着这片壮丽的景色,不无自豪地说:“看,阿琰,这便是‘解池’。国之资财,半出河东;河东之利,半出此池。”


    蔡琰被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震撼,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周礼》有云,‘盐人掌盐之政令,以供百事之盐’。今日方知,书简上所载,竟是如此鲜活而磅礴的景象。”她望向烈日下劳作的盐民,又道,“昔日只见盘中餐,今方知粒粒皆辛苦。这洁白如雪的盐,亦是浸润了无数汗水。”


    卫仲道闻言,侧目看着蔡琰,眼中满是欣赏。他知她不仅有才情,更有悲悯之心。


    回城后,卫仲道命车夫绕行至市集。虽不如洛阳繁华,但安邑市集亦是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有河东的枣、羊羔皮,也有从西域传来的胡饼、异域小饰物。


    卫仲道进入一间售卖笔墨简帛的商铺,拿起一支做工精致的毛笔,笔杆上绘有云纹。“阿琰,你看此笔可还称手?你善书,当需良笔。”


    蔡琰接过,仔细看了看笔锋,笑道:“子通有心了。笔锋圆健,是支好笔。”


    贾人笑道,“阁下好眼力,此为“卫笔”亦称“陈留笔”,选用中原地区的优质兔毫,制作精良,笔锋锐利,蓄墨性好,深受文士喜爱。我与阁下有善缘,今日优惠,仅售小钱千文。”


    卫仲道与蔡琰相视一笑。


    蔡琰道,“一千小钱可兑换1千五铢钱,足下的笔卖得过于昂贵了。”


    贾人摇头道,“娘子有所不知,自从相国董卓宣布废除五铢钱,另铸小钱。把洛阳跟长安的铜佛像(铜人)、鹿头龙身铜像(钟虡)、雀头鹿身蛇尾铜像(飞廉)、铜马等全部熔化,用来铸钱。货币贬值,物价飞涨,谷米每石数万钱。我售娘子一千小钱,已经是良心价了,若愿用五铢钱购买,百钱即可。”


    夕阳西下,马车驶回卫府所在的清静坊巷。一天的所见所闻,有喜有忧,让蔡琰心绪涌动,百味杂成。


    不久,叔父卫觊回家修养,数次过来借阅蔡邕的手稿。卫觊精通律法,善书,尤擅古文、鸟篆、隶草,见自己牵线的侄媳妇蔡琰谈吐不俗,多才多艺,十分满意。


    卫觊头脑清醒,识人洞明,没有因为与蔡邕的政见不同而生分别心,反而忧虑蔡邕在董卓身边的处境。见到卫仲道身体渐好,颇为欣慰。


    卫觊的儿子卫瓘也常来探望,拜读蔡邕的手书,与蔡琰夫妻探讨书法之道。


    曹操在荥阳败于徐荣,汴水之战异常惨烈,曹操本人中箭,坐骑受伤,全靠堂弟曹洪将自己的战马让出,才在夜间侥幸逃脱。他们一路收集残兵,带着仅剩的五百余人,退回到联军的大本营——酸枣。


    回到酸枣后,曹操看到的是一幅令他极度失望的景象:关东诸侯们每日饮酒高会,毫无进取之心。他愤而提出了一个经典的战略计划:袁绍率军进逼孟津。酸枣诸将守成皋,据敖仓,叩轘辕、太谷,全面控制险要。这样便可“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


    然而,张邈等人无人响应。曹操在政治上彻底失望,意识到与此辈为伍终将一事无成,于是做出了一个关键决定:与关东联军决裂,率部南下。


    叔父卫觊在家休整一月之后,(私下有传言是疗伤)出发去了扬州。


    初平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格外寒冷。十月刚过,天上就降下了鹅毛大雪。


    一场风寒席卷卫家,卫仲道再次病倒,蔡琰也高热不起,连铁打的婢女阿禾也病倒了。卫家主仆,半数中招,卧床的卧床、咳嗽的咳嗽,药炉二十四小时不停火,熬制各种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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