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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作者:无聊AND头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顾雍走后,没人日日求知若渴地围着阿翁,蔡琰突然失去了对手,一个人好生无聊。


    三月上巳,万物生发。蔡邕携门下学子数人并爱女琰,出会稽郡城,往江畔踏青祓禊。一行人衣冠磊落,言笑清朗,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行至曹娥江畔,但见一碑矗立,风骨嶙峋,众人驻足。有当地学子道:“此乃曹娥碑也。曹娥乃东汉会稽郡上虞县(今浙江绍兴上虞区)人。父亲曹盱是一位巫祝,在汉安二年(公元143年)五月五日迎潮神仪式中,不幸溺亡江中,尸身也未找到。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曹娥悲痛欲绝,沿着江岸日夜不停地哭泣、寻找父亲,就这样过了整整十七天。最终,在五月二十二日,亦投江而死。


    元嘉元年(公元151年),上虞县令度尚被这份孝心所感动,决定将曹娥改葬在江南道旁,并为她立碑以表彰其孝义。”


    另一学子接着说道:“撰此碑文者,乃颍川郡阳翟县邯郸子叔(邯郸淳,字子叔)(约132年—221年),其时年未弱冠,下笔成章,不加点窜,文采斐然,遂成名篇。可知人之才学,岂独以年齿论哉?”众学子闻之,皆肃然起敬,近前细观碑文,无不赞叹那青年才俊的文笔与孝女的事迹。


    碑文书法端庄稳健,笔力遒劲,结字扁平,多用隶书笔意(如捺笔厚重),在规整中透露出古朴天真、灵动自然的气息。


    观赏既毕,蔡邕逸兴遄飞,向弟子索来笔墨,绕至碑阴之处,挥毫写下八字:


    “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书毕,笑谓诸生:“此乃老夫观碑有感,偶得之语,诸君可解其意?”


    众学子围拢上前,蹙眉沉思,反复咀嚼。有云是咏物之辞,有曰是隐语谶言,议论纷纷,终不得其解。蔡邕环视众人,目光中微露期待,却见皆茫然摇头,不免略有失望。


    正欲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


    众人回首,只见一直静立一旁的蔡琰以袖掩口,明眸流转,笑意盈盈,显然已是心领神会。


    蔡邕见状,眼中顿时放出光来,抚掌大悦:“吾儿知否?”


    蔡琰轻声道:“阿翁妙思,孩儿或能猜得一二。此刻不说破,容众君慢慢揣度,岂不更有余味?”心想若顾雍在此,不知能否猜出?比已如何?不由叹了一口气。


    先生的谜语无一人猜出,有个谐谑的,讲起了笑话:鲁有执长竿入城门者,初竖执之,不可入,横执之,亦不可入,计无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见事多矣,何不以锯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


    众人皆笑。


    上巳踏青毕,蔡邕携众学子与爱女琰自曹娥江畔归。行至会稽城西市集,但见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忽闻前方喧哗骤起,喝骂与器物碎裂之声不绝——原是两伙市井之徒,因争抢摊位,竟持械斗殴起来!


    混乱之中,一老者被推搡而出,踉跄跌至蔡邕身前。蔡邕定睛一看,不由惊唤:“可是安侯清世兄?!”(安世高,本名清,原为安息国太子,出家后东来中土,世人尊称安世高)。


    那老者抬头,果然是故人安世高。他身旁紧随一位中年汉僧,乃是严佛调,另有一位身着岭南葛布、面带风霜的广州老商贾。


    不及寒暄,斗殴之人已冲撞过来。一莽汉手持木棍胡乱挥舞,竟直朝安世高扫来!严佛调与蔡睦欲上前格挡已迟,只听一声闷响,那木棍正中安世高后心。


    老者当即扑倒在地,口溢鲜血。众人惊骇,斗殴之徒亦骇然散去。


    蔡邕急扶故友,悲声道:“世兄!何以至此?!”


    安世高面色如纸,却异常平静,他紧握身旁那惊慌的广州老商之手,气息微弱却清晰地说道:“莫要惊慌……此非意外。此人前世乃一道中之人,我昔时路过,误杀其性命。今日之难,实乃宿债当偿……三世因果,报应丝毫不爽。我命当终于此地,了此一段公案。”


    他又望向蔡邕与苍穹,喃喃道:“身如泡沫,业力如影……当勤精进,求解脱道……”言毕,溘然长逝。


    市集喧嚣仿佛瞬间隔绝。那广州老商目睹全程,耳闻安世高临终法语,如遭雷击,浑身战栗不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安世高遗体温热之躯连连叩首,泪流满面:“今日方知佛法真实不虚!因果昭昭,竟至于斯!小人往日只知逐利,不信轮回,此后余生,当日日焚香,虔信佛法,唯望能解此生死业报之苦!”


    严佛调含泪合十为大师诵经。蔡邕伫立一旁,默然无语,心中震撼于老友这以身证道的最终一课。而蔡琰凝视着这一幕,那“黄绢幼妇”的机锋妙趣仿佛被这生死间的沉重与透彻骤然冲散,心中唯余对命运与因果的无尽深思。暮色渐合,笼罩着寂静的市集与这群心境各异的人们。


    安世高这个万里之遥的外藩僧人,最终葬在东海之滨的江南会稽,不知灵魂又开始了怎样新的轮回。


    四月的洛阳城飘着柳絮,也飘着哀声。灵帝驾崩的丧钟,敲得人心口发闷。蔡邕站在陈留故宅的廊下,望着新发的桐叶,只觉得先帝昔年召他奏琴、论政的景象犹在眼前,而今却已江山易主,幼帝登基,外戚与宦官的暗流再度汹涌。


    何太后临朝听政,外戚何进掌权,宦官一派暂时失势,蔡邕结束十二年的漂泊,举家返回到陈留旧宅。


    陈留太守,张邈。出身名门望族,年轻时便以“侠士”闻名,喜欢结交豪杰,仗义疏财,天下许多名士都归附于他,被誉为“八厨”之一(“厨”指能散财救人之士)。


    一日,太守张邈设宴,蔡邕应邀前往。张邈引一人前来相迎:“伯喈兄,且见一位故人。”


    那人转身一笑,眉眼锐利却气度豁达——正是曹操。昔日洛阳城中,二人也算有过师徒情谊,转眼十二年已过,曹操已步入中年,时任西园八校尉之一的典军校尉,统领于小黄门蹇硕的上军校尉之下,心中颇为郁结。


    “闻听伯喈先生归乡,操特来拜会。”曹操举杯,语带敬重。


    蔡邕赶忙回礼。言谈间,不由叹及家中诸事。曹操此时已有二子,长子曹昂与阿琰同岁,蔡邕年过半百,长女蔡琰才刚及笄,才情虽佳,却在乱世难觅良缘。


    曹操身边一沉稳儒士,将其叫到一旁附耳交谈。


    曹操听完,向蔡邕抚掌而笑道:“巧极!友人卫觊(jì),其族侄卫仲道,年方弱冠,通晓经籍,人品清正,正觅良缘。若先生若觉得可以考虑,曹某愿从中牵线说和。”


    蔡邕素知曹操眼光,心下微动。又想河东卫氏乃儒学世家,或可托付。沉吟片刻,终举杯应道:“孟德荐者,必非凡品。既如此,便劳烦足下。”


    窗外忽起细雨,敲在竹帘上淅淅沥沥。曹操召来那名某事,细嘱此事。蔡邕望向庭中雨丝,恍见女儿日后命运如这春雨一般,既润物无声,又寒意微生。


    归家后,他与蔡琰说起此事。十五岁的女郎正临窗习字,闻言笔尖一顿,心中五味杂陈。那远在千里之遥的经学世家河东卫氏,只有耳闻,无缘亲自去求证,只能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桃花初绽时,曹操在太守张邈席间的一句笑谈,竟真如一枚种子,落在了适宜的土壤里。自那日后,河东安邑与陈留两地之间,鸿雁频传。蔡邕与卫氏家主书信往来,墨香里浸透着世交的礼数与默契。卫家公子仲道的确切年庚、所学经文、乃至平日言行禀性,皆在素帛上一一呈明;蔡邕亦细细回函,附上女儿蔡琰平日临帖的几行秀雅小字。及至夏末,这桩婚事的所有细枝末节,已在书信中逐一落定,只待秋凉,便行六礼。


    一日,蔡邕正看着家人清点初备下的嫁妆。老仆引来一位从洛阳星夜逃出的旧日门生,衣衫染尘,面色惊惶。“先生!洛阳……洛阳天塌了!”门生未及行礼便颤声喊道,“大将军何进被张让等阉竖诱杀于嘉德殿前!袁绍袁术率兵冲入宫禁,见宦官便杀,血洗宫阙……大将军此前还召了董卓入京,数万的西凉兵兵临城下,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蔡邕听后长叹:“幼主尚弱,辅臣又亡,豪强环伺,乱局降至啊……”


    月余,朝廷来使征召蔡邕入朝为官,蔡邕推说年老体衰,不堪驱策。


    数日后,董卓的使者带着西凉兵的寒刃直抵门前。那使者言语倨傲,逼召之意如刀锋相迫,目视庭中老幼,缓声道:“司空慕公名德,特加礼聘。若执意不出,非惟自身招祸,恐累及蔡氏宗族。司空可是力能族人的。”身后的西凉兵手按剑柄,静候答复。


    一阵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蔡邕。他深知董卓残暴,此去京师,无异投身虎口,生死难料。若再迟疑,只怕阖族都将被卷入滔天巨祸,上次遭逢祸端已经拖累叔父一家,此次就算舍去自身性命也定要保族人安全。


    蔡邕允诺一月之期,离家赴京之前,他只有一个念头:速将女儿送入相对安全的河东卫氏门墙!


    婚期太紧,六礼又不能简省,陈留与河东郡之间穿梭着两家往来的仪仗队伍。蔡府张灯结彩,绣娘连夜赶制嫁衣,蔡邕亲自监督,将珍藏的孤本一一放入檀木箱中。


    “这些书,原就是要留给你的。”他对女儿笑道,“跟着你,比放在圉县家中更让人放心。”


    新郎穿着礼服,乘墨车,带着迎亲车队,在女方家庙举行仪式祭告祖先,然后接新娘上车。


    蔡琰终于看到新郎卫仲道那张俊美异常也苍白异常的脸。当他看到装满书籍的牛车时,眼中焕发出光彩:“得此珍宝,仲道三生有幸。”


    蔡睦跟车送嫁,让蔡琰心中不那么忐忑。阿禾在内的十余名陪嫁的仆婢,连同那十车书简,是她踏入卫家时全部的依仗。


    蔡邕立于门前,望着车队消失在尘土与暮色里,心中一块巨石稍落,却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他整理了衣冠,最终登上了那辆驶向洛阳的马车,驶向那血雨腥风的洛阳城,驶向不可知的命运。车轮滚滚,碾过落叶,也碾碎了书斋的宁静与学者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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