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编年史》 第1章 第 1 章 **暮春·白马寺** 赵五娘轻轻地踩着青砖缝隙间那抹鲜绿的车前草,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她的目光越过这不起眼的野草,直直地投向那庄严而赤红的白马寺山门,心中五味杂陈。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她的身上,为她那略显消瘦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发间,那支蔡邕亲手雕刻的竹节簪,已被岁月浸染得油亮、温润,是她与蔡邕之间无言的默契与情感的见证。腕上的定亲玉镯,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叩响,如同她内心深处的呼唤,渴望得到命运的回应。 转眼间,他们已成婚二十载。岁月如梭,赵五娘也从那个青春洋溢的少女,变成了如今阳明脉衰、面容略显憔悴的妇人。她的发丝间已夹杂着丝丝银白,那是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尽管她依然孝顺亲长、勤劳持家、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但心中的焦虑却如同野草般疯长,一年甚过一年。 在东汉末年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能够为家庭绵延子嗣,无疑是对一个女子最大的考验与期望。赵五娘深知自己肩负的责任与使命,尽管她已竭尽全力,却依然未能如愿。这份遗憾,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难以释怀。 在白马寺内,赵五娘虔诚地礼拜着每一尊菩萨,祈求着神明的庇佑与指引。礼拜完毕,赵五娘带着侍女招儿缓缓转身,向寺外的牛车走去。齐云塔上,蔡邕的好友——金发碧眼的安世高*法师,正静静地注视着她们。这位来自异域的法师,不仅精通佛法,更对中原文化有着深厚的造诣。他深知赵五娘心中的焦虑与遗憾,于是吩咐身边的小沙弥给夫人送去一卷《太子瑞应本起经》,并带去一句话,希望这经书与话语能够给予她些许的安慰。 一个小沙弥飞跑着去前面拦人,两个小沙弥抬着沉重的竹简,在后面紧赶慢赶。蔡邕作为有名的藏书家,他的藏书不仅量大,而且种类繁多,无所不包。新近流传的佛经道藏,只要遇到,只要手头还能拿出钱来,他必定会收入囊中。 小沙弥们气喘吁吁地追上了赵五娘一行,将一卷卷的经书小心翼翼地堆上牛车,并转达了法师的叮嘱:“这些是月氏商人新贡的贝叶经译本,请夫人务必转交蔡先生。同时,还给夫人带到四个字‘敬候佳音’。”这四个字,虽然简短,却仿佛是一束光,穿透了赵五娘心中的阴霾,再次燃起了她心中的希望。 **端午·太平道医棚** “大嫂啊”蔡邕的堂弟蔡谷以往在陈留圉县打理蔡家田庄,这年夏天跟着入读太学的三郎来到了京都洛阳,此刻正蹲在庑廊下,把陶碗里的黍酒晃得叮当响。 蔡谷与堂兄蔡邕堪称云泥之别。这位田间浪子自幼厌弃笔墨经卷,独爱赤足踏泥的农耕生活。春耕夏耘时节,他常绾起粗布衣袖,与农人并肩插秧刈麦;寒来暑往之际,又带着佃户们张弓逐兔、围炉煮酒。田垄间的晨露沾衣,远比书简上的蝇头小楷更令他心驰神往。 他生就一副赤子心肠,见人未语先笑,眉宇间总凝着三分喜气。从小待蔡邕最是亲善,三番四次提出将幼子过继给蔡邕以续香火,全然不顾妻子在一旁眼泪汪汪。虽常因胸无点墨闹出"把酒话桑麻,却道是枇杷"的笑谈,行事也偶有轻诺寡信之弊,蔡邕夫妻从来把他看得比亲兄弟还亲。 "您这些年把高禖神求子嗣、岁星神保丰收、河伯爷镇水患的香火都烧了个遍,连灶王爷嘴角的饴糖渣子都擦得锃亮,怎的偏要漏了太平道的张仙师?" 他抹了把络腮胡,露出憨厚却狡黠的笑容:"要论灵验,还得数大贤良师的符水!年初庄上王二瘸腿灌了碗符汤,愣是扛着三石粟追着野彘满山跑——这要在太学宫,不得让那帮酸儒写成《疾足赋》?"说着从鹿皮囊里掏出个皱巴巴的黄符,神神秘秘压低声:"洛阳西市新开的太平医馆,连宫里黄门都悄悄..." 朱雀大街东侧,一排排古老的槐树在暮色中静静伫立,它们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市井间无尽的悲欢离合。此刻,一抹黄幡在槐树下随风摆动,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为这条繁华的街道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庄严。这黄幡之下,是太平道搭建的医棚,一群身着道袍的医者正忙碌着,他们手持艾草,将艾草灰细心地混入符水中,为前来求医问药的人们祈福驱邪。 医棚内,炉火微微跳动,映照出医者们专注而虔诚的脸庞。他们手中的陶碗边缘,用朱砂精心绘制的北斗七星图案若隐若现,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一位年长的医者,指尖因长期握剑而磨出了厚厚的茧,此刻他正用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将一张灵符引燃,符灰落入碗中。 “此符咒可通神明,夫人饮之,必得麟儿。”医者的声音低沉而笃定,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喻的魔力。赵五娘接过符水,仔细端详着水面沉沉浮浮的符灰,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她轻轻嗅了嗅,一股混着艾草朱砂硫磺的奇异药香扑鼻而来,赵五娘一口气饮尽符水,离开了医棚。心中的笃定又多了一分。 **夏至·蔡府秘事** 蔡邕日常留宿在南宫东观,只在休沐日回到位于步广里的蔡府,蔡府是曾经高居卫尉的叔父蔡质置办的府邸。蔡邕父母早逝,叔父时时处处把蔡邕带在身边,待他比亲儿子还亲,(蔡质的儿子蔡谷,子不肖父,从小不喜读书,只能让他去打理田庄,蔡质把一腔传承的厚望都寄托在天资聪慧的侄儿蔡邕身上,尤其蔡邕父母早逝之后,更是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叔父教导他提携他,蔡邕果然不负厚望,不仅博学多闻,还精通文辞歌赋、书法乐理是蔡家儿郎中的翘楚。 蔡邕父亲蔡棱在老家陈留圉县就不曾与叔父分家,来洛阳后蔡邕一家自然而然也一直居住在叔父家中。 夏天的一个休沐日,乌云密布,天际如同被浓墨重彩地勾勒,雷声隆隆,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下。蔡邕正端坐在书房的案前,一丝不苟地校勘着《礼记》的注疏。烛光摇曳,映照着他专注而深沉的脸庞,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纸页的翻动声,与外界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突然间,一阵急促而猛烈的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紧接着,蔡邕惊讶地发现,放置在书房一角的焦尾琴竟无端自鸣起来,七根琴弦仿佛有了生命,震颤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回荡在雨夜之中,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哀愁。 蔡邕心中一动,这焦尾琴乃是他心爱之物,平日里极少无故发声,今夜此景,必有异象。他放下手中的笔,轻轻起身,来到卧室。已经入睡的赵五娘突然惊醒,坐起身来,冲他说到, “伯喈,你快过来,我有个奇事要与你讲。”赵五娘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与激动,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奇遇。窗外,密集的雨声如同天籁之音,与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一种奇诡而神秘的氛围。 蔡邕闻声赶来,眼中满是关切与好奇。他轻轻握住妻子的手,温柔地问道:“五娘,何事如此激动?慢慢说,我在这里听着。” 赵五娘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之中。“刚才我在梦中,佛陀竟然赐给了我一株兰花。那兰花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美得让人心醉。佛陀说,这兰花代表着吉祥与幸福,会让我达成所愿。” 蔡邕闻言,心中涌起一丝酸楚。他深知妻子平日里虔敬祖先、拜求神灵,就为求一子嗣。只是失望了二十年,自己早已不报一丝希望,可是五娘却还在坚持,不愿放弃。 为了安抚妻子的情绪,蔡邕轻声细语地劝慰她躺下休息。他转身走向卧室的青铜错金博山炉,从精致的炉盖缝隙中投入了一块安神香。随着炉火的燃烧,一缕青烟伴着甜香在卧室中缓缓升腾、徘徊,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宁静而祥和的气息。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赵五娘很快便再次进入了梦乡。蔡邕则静静地坐在床边,守望着妻子的睡颜,心中百味杂陈。 **秋分·洛阳南宫东观** 秋风将树梢斑驳的光影筛进东观十二重楼阁,在青槐掩映的殿宇间流转。蔡邕跪坐在青砖墁地的校书堂内,左手压着《毛诗》帛书的动作比往日更沉——自去年朱雀阙惊现“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的匿名书丹后,千余名太学生牵连下狱,东观和太学之上那块阴霾就再也没有散去过。 "伯喈兄且看这版《鲁诗》!"马日磾捧着堆泛黄竹简蹭过来,葛布深衣上沾着的太学落叶簌簌而落。他指尖点在"参差荇菜"处,蔡邕想起太学生们那句“莕非荇也,民非草也",不由叹了口气。 一缕松烟墨香自博山炉溢出,混着陈年竹简的楠木气息,惊醒了伏案打盹的杨赐。这位三朝老臣揉着酸痛的肩颈,袖口露出的《孟子》注疏残页上,"民为贵"三字被朱笔圈得殷红如血。自朱雀阙案发,尚书台便以"正字讹误"为名,将东观藏书悉数重校。他们心照不宣——实是宦官要借着校书之名,查禁任何可疑笔迹。 "诸君且歇息片刻。"太仆卿桥玄捧着漆盒踏入,鎏金蹀躞带上的玉环撞出清越声响。盒中蜜煎金橘的甜香方冲淡墨气,忽见少年阮瑀躲在漆画屏风后探头探脑。杨赐枯枝般的手指揪住少年衣领:"小子可识得这''曰若稽古''四字的篆法?"引来满堂哄笑中。 蔡邕拣了枚金橘笑道:"诸位且看,这果皮纹路倒似《周易》泰卦。"众人凑近时,压扁的橘皮皱痕确成上坤下干之象。杨赐突然以杖击地:"好个''天地交泰''!可惜当朝却是''天地不交''!"话中机锋让满室死寂。去年朱雀阙案发后,正是这位老臣在朝会上质问曹节:"莫非这满朝朱紫,竟无一人敢为''莕''字正名?"当夜其子杨彪(142年-225年)便被外放为县令。 "好个''参差荇菜''!"黄门令王甫的尖嗓刺破凝滞。不知何时,十余名小黄门已围住校书堂,为首的宦官指尖捻着片金橘皮:"蔡中郎这''地天泰''卦解得妙,却不知朱雀门上那''莕''字,可也是卦象所示?"蔡邕的吓得朱笔应声而落,桥玄剧烈咳嗽起来,漆盒中金橘滚落满地…… 紧张尴尬之时,蔡邕家的家仆待儿气喘吁吁地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一句话迅速瓦解了诡异的局面:“主人,夫人诊出喜脉了!”这一场景切换有些过于迅猛,蔡邕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反复只是问到,“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蔡邕苦无子久矣,如今不惑之年能怀上子嗣,众人闻讯,纷纷围拢过来向蔡邕道喜,连太监王甫也不再阴阳怪气,转为道贺。 蔡邕慌忙请假,向王谦借了马匹飞奔回家,心中早已熄灭多年的对子嗣的期盼瞬间复活,而且越燃越旺,自己和五娘的生命终于有了绵延,此时此刻蔡邕心中被兴奋和满足塞得满满当当,朝堂的波诡云谲,乌烟瘴气瞬间被抛于脑后。 第2章 第 2 章 **北疆风雷** 蔡府后院的金银花,在这个暮春开得格外繁盛,金色、银色卷曲的细长花瓣点缀在翠绿的叶片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往年这个时候,赵五娘总会带着侍女招儿,穿梭在花丛间,细心地采摘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晾干,收藏起来,以备夏日炎炎时泡水消暑。 此刻,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些琐事之上,只是静静地倚在湘妃榻上,一边留意着腹中的胎儿的蠕动,祈望他能够乖乖长大,平安降生。一边盯着身旁红泥炉上的黑陶罐,罐中咕嘟翻腾的是安世高法师送来的天竺安胎药。 安法师是位有神通的大能,对于这一点赵五娘笃信不疑,更难得的是他待夫君和自己的一片真心,今年洛水泛滥,淹了周边大片良田,安法师在白马寺旁支粥棚,熬粥济困的时候,还不忘给自己送来良药。 丈夫蔡邕的声音从书房传来,他与好友卢植正热烈地讨论着边疆的战事。此刻,室内卢植正在向蔡邕讲述着最新的战报。卢植师从太尉陈球、大儒马融,是郑玄、管宁、华歆的同门师兄。他曾先后担任九江郡、庐江郡太守,期间平定蛮族叛乱,展现出了出色的治理能力,是东观群儒中难得的文武兼备的大才,最为关注军中事务。 “夏育将军此次出征,以屠各骑兵为先锋,大破鲜卑,斩首千余,真是大快人心啊!”卢植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激动。接着,他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听闻吴郡有个年轻将领,名叫孙文台,年仅十九岁,便已经募得精兵千余,助州郡平定了许生之乱,此人前途不可限量。” 蔡邕“性笃学,然好奇人异事”听到卢植的讲述,想起桥司徒一直对新任的北部尉曹操赞赏有加,认为此子有“命世之才”,虽是宦官之后,但刚正不阿,初任北部尉就敢用五色棒打死不可一世大宦官蹇硕的叔父,非常人也。 桥玄本人就是出了名的硬骨头,青年时任睢阳县功曹,不畏权贵彻查陈国相羊昌贪腐案。面对大将军梁冀的施压,他坚持追责到底,最终将羊昌押解入京,与此时的曹操算是有得一比。 一个休沐日,归家时,蔡邕特意绕道行经北部尉官署,果然见到红、黄、绿、白、黑五色棒显赫地放置在衙门口,那些刑杖上,新漆的油漆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芒。 蔡邕驻足观察官署门前悬挂的五色棒。曹操恰自外归来,身着皂色官服,佩剑未卸。见蔡邕凝视律令木牌,曹操下马率先行礼:“闻蔡先生善八分书,此牌隶书拙劣,见笑了。” 蔡邕自知长相奇崛,被一眼认出也是正常,见对方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笑而答道:“执法者重意不重形,尉曹杖杀权宦亲眷,书法瑕疵何足论?”?? 蔡邕见到青年才俊,本想以史喻今:“昔晁错削藩亦持‘霹雳手段’‘为国远虑,而不免祸身’。尉曹可知刚极易折?”但初次见面,终究还是咽下肚去。 曹操提及幼时“好歌舞”,蔡邕则展露琴家本色,两人相谈甚欢,曹操大笑:“他日当携酒访先生,共谱新声!”? **凤凰初啼** 阴历三月三十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蔡邕在产房与书房之间不知已经来回奔波几趟了,每次招儿都说同一句话,“老爷请回吧,还早呢!” 可是产房内断续的呻吟声,像一把钝刀,一下又一下地磨着他的耳膜。那声音里满是痛苦与挣扎,揪扯着他的心。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让他心生不安。 隔壁房中,堂弟与蒋郎中聊得热火朝天。他比蔡邕年少2岁,却已有三儿一女,三个孙子女,算得是孙满堂了,这种场面可算是早已轻车熟路处变不惊,有他在,多少缓解了蔡邕的焦虑。 蔡邕回到书房,剔亮烛火,坐在书案前,手中的毛笔拿起又搁下。烛光摇曳,映照在他面前誊录的《毛诗》之上,他定睛一看,竟发现错抄了三个字——"麟之趾"的"趾"字写成了"祉","振振公子"的"振"字少了一横,最荒唐的是《关雎》里的"窈窕淑女"竟被墨渍洇成了"窕窕叔女"。 "哐啷!"产房突然传来铜盆坠地的声响,蔡邕的广袖带翻了青瓷笔洗。他顾不得袍角浸透的墨汁,疾步穿过回廊时,瞥见中庭那株梧桐在夜风里簌簌作响,碎叶飘落在昨日刚摆好的璋礼玉器上——那是他特意托人从南阳寻来的青玉璋,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 "恭贺老爷,弄瓦之喜!"产婆抱着襁褓掀帘而出时,蔡邕的指尖还攥着《礼记·内则》的竹简。他喉头动了动,那句"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在唇齿间转了三转,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可当绛色襁褓掀开一角,女婴柔嫩如花朵的小脸出现在他眼前,尤其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的两只乌黑眼珠,宛如一双跳动的火苗。一阵风过,女婴瘪了瘪嘴,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立马嚎啕大哭起来。婴儿柔弱却嘹亮的啼声,不是平和中正的琴音而是有着强大血脉力量的情绪号角。 "阿琰...不哭啊!"蔡邕的心瞬间被冲击得甜蜜得碎了一地,脱口唤出早已拟好的名字,眼眶不由一阵发热,急忙转身,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老父幼雏** 书房是蔡邕最为沉溺的地方,这里层层叠叠的书架高耸,各类书卷琳琅满目,巨大的书案上,笔墨纸砚堆得满满当当,铜错金博山炉上香烟袅袅,发出蔡邕最安心的味道。 自从女儿降生,蔡邕的书房内又多了一份婴儿的奶香味。 一日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为书房增添了几分静谧与雅致。蔡邕怀抱着他那尚在襁褓中的熟睡的女儿,在书房的案几之前,全神贯注地批注着《汉书》。 不知何时小婴儿,睁开了眼睛,开始发出啊啊呜呜的弹舌之音,蔡邕甜蜜地看着下牙槽上将将冒出两个小小牙尖,口水泛滥,努力表达的婴儿,却猜不出她想要说什么。 他停下手中的笔墨,将婴儿放入摇篮中,从琴匣中取出七弦琴,轻轻拨动。琴声伴着小儿的牙牙声响起。 蔡邕右手轻抚岳山,左手虚按十徽,弹奏起了《鹿鸣》。一个个音符如晨露滴落青石,空灵的音响在书房中漾开。宁静而神秘的森林中,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温暖而明亮。一群麋鹿在晨光中轻盈跳跃,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让人心生欢喜。女婴停止了学语之声,转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寻找旋律的来源,嘴角竟不由自主地慢慢上扬,绽放出一抹甜美的笑容。 蔡邕见状,心中满是惊喜与欣慰,又轻轻转换曲调,弹奏起了《黍离》。那略带忧伤的旋律响起,女婴原本上扬的嘴角渐渐下垂,小眉头也紧紧地蹙了起来,仿佛能够感受到曲子中那份深沉的哀伤。蔡邕望着女儿如此有趣的反应,不禁停下了手中的琴弦,轻声笑道:“吾家小女,竟对琴音有如此灵犀之心,日后说不定也能抚得一手好琴!” 俗语说,只愁生,不愁长。自从落地,小婴儿的样貌是一日一变,每到休沐归家,蔡邕都觉得女儿又长大了好些,每次都能发现一些新的小技能,会抬头了,会翻身了,能辨识出自己,对着自己甜甜地笑了,会伸出双手要自己抱了……随着日月渐长,越发显得活泼可爱。蔡邕只要休沐,必将女儿带在身边。 一日,蔡邕在书房中伏案工作,不知不觉间竟酣然入睡。小女婴在一旁的摇篮里睡醒了,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到阿翁就在不远处,便兴奋地挥舞着小手,仿佛要与他打招呼。她扶着摇篮边沿站起身来,努力地从摇篮里探出身子,好不容易抓到了蔡邕的胡须,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叫着,充满了天真的欢愉。然而,这一抓却不小心蹭到了砚台中的的墨汁,月白的衣袖瞬间染上了一大块墨渍。 此时,赵五娘恰好走进书房,看到这一片狼藉以及女儿衣袖上染满的墨汁,佯装生气地嗔怪道:“你这小皮猴,又闯祸了!”小女娃察觉到母亲的怒容,瘪瘪嘴装出委屈得要哭的样子,蔡邕被赵氏的声音惊醒,看到眼前的场景,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开怀大笑起来:“此乃家传墨香!我蔡邕的女儿,从小就沾染了这书香气息,日后必成大器。”赵氏望着父女俩这温馨而有趣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准备干净的腰襦,心中却是十分的满足。 **冬日来客** 蔡琰降生之后,东观的同僚们多次吵嚷着要来蔡府讨一杯酒喝,都被蔡邕婉言拒绝,此时正值第二次党锢之祸后四年,士大夫多闭门谢客,蔡邕不想因此惹来麻烦,府中连檐角驱傩的桃符都未悬挂,生怕惹眼。可到了冬日,还是有两人不请自来了。 人高马大的博士卢植卸了进贤冠,身着内衬羔羊皮的绀色菱纹缣袍。所携贺礼别具匠心:素缎襁褓内衬细葛,正面满绣素雅的兰花。蔡邕正要推却,卢植抚须笑道:"伯喈精研《月令》,当知''仲冬之月,谨房室,必重闭'',此襁褓以百纳布缝制,最宜护稚子肺腧。" 一同前来的还有谏议大夫马日磾,怀抱檀木匣步履沉稳。匣中的华佗药枕以酸枣仁、百合、茯苓等十二味药材填充,枕面绣"安魂守魄"四字篆文。 两人深知,金玉俗物徒增负累,蔡邕老来得女,惟愿爱女能够远离钩党之祸、鸿都浮华,健康长大,顺遂一生。 赵五娘抱出琰儿与两人相看。小婴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两个陌生人,警惕的眼神中闪烁着超出年龄的机敏,又望向站在一旁微笑的父亲,向父亲伸出了双手。 蔡邕抱过女儿,三人进了书房。马日磾从袖中取出龟甲:"昨夜卜得''□□屯''卦,初九爻辞''盘桓,利居贞''。"蔡邕会意,此卦既暗合党锢未解之势,又寓"草木初生"之吉兆。遂唤侍儿研松烟墨,提鼠须笔在素帛疾书:"明珠入掌,不敢矜贵;唯愿无灾,长乐安康。"十六字用八分书写,横画蚕头隐现,竖笔雁尾含锋。 第3章 第 3 章 **一、校书郎的初心:正本清源,匡扶经义** 东汉熹平年间,洛阳太学的槐荫下,总能看到三五学子捧着竹简争论不休。彼时儒学经典历经数百年传抄,文字讹误、句读混乱的现象比比皆是。蔡邕曾亲眼见到两位学子因《尚书·尧典》中“光被四表”的“被”字该读作“披”还是“备”而大打出手,竹简散落一地。更令他痛心的是,一些俗儒为标新立异,穿凿附会,甚至将《春秋》中的“星陨如雨”解释为“天降祥瑞”,全然不顾史实。 蔡邕与光禄大夫杨赐、议郎张驯等人常聚于太学藏书阁。某日,杨赐抚着一卷虫蛀的《鲁诗》叹道:“若再不正本清源,圣人之言恐成市井笑谈。”蔡邕闻言,猛然起身,墨汁溅湿袍袖:“当奏请陛下,刻石经以定文字!”此言一出,众人皆振——以石碑镌刻经典,既可永存真义,又能供天下士子校勘。 熹平四年(公元175年)春,蔡邕等人联名上表。奏疏中痛陈“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恳请“正定六经文字,刻石立于太学”。这份奏疏经宦官之手递至灵帝案头时,这位年青的帝王正把玩着西园新铸的“麟趾金”。 这份奏疏在南宫引发激烈讨论。司徒袁隗担忧工程浩大劳民伤财,宦官曹节则质疑学者借刻经扩大影响。 灵帝喜好辞赋书画,为此还特设了鸿都门学。而蔡邕无论是书法还是辞赋都是世间翘楚,他的《青衣赋》《短人赋》《琴赋》《篆势》《隶势》等作品深深契合刘宏的审美趣味,其擅长的八分书,独创的“飞白书”更成为宫廷贵族们争相收藏的艺术珍品,故太尉胡广墓前的三座碑碣,皆由蔡邕执笔。 更妙的是他还弹得一手好琴。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无所不通的大儒,性格又极为憨厚,与其他那些所谓的士族清流不同,虽然也有些迂腐,但不藏奸猾,是个让他喜爱的臣子。 年轻的汉灵帝朱笔一挥:"准奏,着蔡邕总领其事"。——于清流是匡正学术,于权贵是彰显文治,于灵帝则是粉饰太平。 道圣旨不仅成就了中国历史上首部官定石刻经本,更在无意间为动荡的东汉王朝留下了最璀璨的文化遗产。 校勘工程启动后,东观这座皇家藏书楼从此彻夜灯火通明。蔡邕带领四十余名学者,将皇室秘府、兰台藏书与民间古本逐一比对。仅《诗经》就校出异文四百余处。每当遇到疑难,须经五经博士"会诊",有时为某个字的训诂争论竟日。杨赐曾笑言:"吾等较之太医会诊,犹有过之。" 某夜,校书郎韩说发现《周易·系辞》中“鼓之以雷霆”的“霆”字,在楚地简牍中作“庭”,当即召众人商议。年过七旬的堂溪典颤巍巍捧出私藏战国帛书,证明当从“霆”字,众人方长舒一气。 卢植力主保留《周礼》"冬官"篇残缺原貌,反对王肃等人的补写建议。该立场深刻影响了后世《十三经注疏》的校勘原则,直至清代戴震仍以"卢子干护经之诚"为考据典范。 最棘手的当属《春秋》三传的差异。公羊学派主张“大一统”,谷梁学派强调“尊王攘夷”,而左氏传多叙史实。蔡邕力排众议,决定将三传分立,各刻一碑。他在给门生顾雍的信中写道:“学术之争,当存异求同;文字之正,须毫厘不差。” 蔡邕对待灵帝是遵从儒家满腔赤诚的忠君爱国之心,只要于国于君有益不会在乎自身的损益甚至君主的好恶。 他提出的校书刻石,得到了灵帝的支持,但是他为了解决幽冀二州的用人危机,提出的取消“三互法”的建议,就没有得到认可。事实上灵帝更欣赏蔡邕文人的一面而不是议郎的一面。 **蔡府抓周记** 仲夏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蔡府正厅,空气中浮动着新墨与檀香交织的气息。蔡邕站在厅堂中央,望着案几上琳琅满目的对象——青玉笔架、焦尾琴的桐木残片、一卷未校完的《尚书》竹简、青铜算筹、胭脂盒与金锁片,甚至还有叔父蔡谷偷偷塞进去的一把木制小刀。今日是女儿蔡琰的周岁礼,这位以治学严苛闻名的鸿儒,难得在熹平石经校订的间隙告假半日,只为见证幼女人生中第一次“择命”仪式。 蔡府正厅内,蔡邕的叔祖父蔡质拄着拐杖端坐主位,这位曾任卫尉的老者虽须发花白,目光却如炬:“伯喈,莫要总绷着脸。琰儿抓周是喜事,你那石经校稿再急,也须得放下!”话音未落,一阵爽朗笑声从门外传来:“叔祖说得极是!兄长今日若再板着脸,我便把他的竹简全拆了,给琰儿扔着玩!”只见蔡邕的胞弟蔡谷大步踏入,怀中还抱着自己三岁的孙儿蔡睦。小童懵懂地咬着手指,衣襟上沾满糖渍,引得蔡质摇头笑骂:“阿谷,你这祖父当的,倒比稚子更顽劣!” 蔡邕之妻赵氏抱着文姬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捧盛满抓周物件的漆盘。赵氏出身清河大族,虽通诗书却性情温婉,此刻轻拍女儿后背柔声道:“夫君且宽心,琰儿昨夜睡得安稳,定不会哭闹。”蔡邕颔首,目光扫过案几上特意摆放的《诗》《礼》抄本——那是他彻夜未眠亲手誊写的熹平石经底稿,边角处尚存朱砂批注的痕迹。 “吉时到!”随着蔡谷一声高喝,赵氏将文姬轻轻置于铺着锦缎的案几中央。小女婴身着茜色绣云纹襦裙,乌黑眼珠好奇地打量着周遭。蔡谷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只彩绘陶鸡,捏着嗓子学鸡鸣:“咕咕——琰儿看这里!”蔡质气得以杖叩地:“胡闹!抓周岂能儿戏?”蔡邕却忍不住嘴角上扬。 文姬的目光掠过算筹与金锁,小手突然抓住一卷竹简。蔡邕呼吸一滞,那是他校订的《周礼》初稿。“好!琰儿将来必承父业,成一代经师!”蔡质抚掌大笑。不料文姬咿呀一声松开竹简,转身扑向瑶琴,指尖划过琴弦,发出清越声响。蔡邕眸中闪过惊喜——女儿三月就能辨识琴音,若日后能深谙琴技也是甚好。 “且慢欢喜!”蔡谷突然挤眉弄眼地举起木刀,“琰儿,叔父教你耍刀!”小蔡睦见状踉跄扑向案几,一把抓起胭脂盒往嘴里塞,急得乳母连呼“小郎君使不得”。满堂哄笑中,文姬忽然抓起青玉笔架,又拽住蔡邕垂落的衣带,竟将朱砂笔蹭上了父亲的深衣。赵氏慌忙欲抱,蔡邕却摆手止住,任由女儿在自己衣襟留下歪扭墨迹:“无妨,此乃天赐墨宝。” 抓周渐入**时,蔡谷突发奇想,将孙子蔡睦也放到案几上:“阿睦周岁时在陈留老家,没有玩过这个,今儿让阿睦与琰儿同抓,看谁先得祥兆!”三岁稚童懵懂坐着,忽见文姬手中笔架闪烁,竟爬过去一把夺过。 文姬也不哭闹,转而抓起算筹敲打七弦琴,叮咚声中混杂着蔡睦含糊的“笔、笔”。蔡谷拍腿大笑:“阿睦抢了伯喈的笔,莫不是要抢你叔祖父的学问?”蔡质气得吹胡子瞪眼:“混账!阿睦分明是要做刀笔吏!” 正闹着,蔡邕突然瞥见文姬攥住《诗》卷一角,小脸认真得像在研读。他蹲下身轻抚女儿发顶,却见女婴“啊呜”一口咬住简册,濡湿的口水晕开了墨字。赵氏惊呼,蔡邕反笑出声:“昔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吾儿这是要以齿牙论经?”满堂欢笑中,唯有小蔡睦执着地举着笔架往叔祖父袍袖上乱画,留下道道墨痕。 -抓周礼毕,蔡邕独坐书房,望着衣襟墨迹出神。窗外槐影婆娑,他想起白日女儿抓琴时的场景,忽从匣中取出瑶琴轻抚。清商调流淌间,赵氏抱着熟睡的文姬悄然而至:“夫君可知?琰儿抓周时虽未定志,却让妾想起《礼记》所言‘人生十年曰幼,学’……”蔡邕指尖一顿,琴声愈柔:“乱世将至,我只盼这抓周吉兆,能护她岁岁平安。” 此时西厢传来蔡谷教孙儿背诗的夸张声调,夹杂着蔡睦奶声奶气的“关关雎鸠”,蔡质中气十足的呵斥,以及侍女们压抑的窃笑。这些声响与琴韵交织,在熹平四年的夏风中,凝固成末世将至前最温情的注脚。 是年秋天,九江郡爆发山越叛乱,九江郡地处江淮要冲,境内彭蠡泽(今鄱阳湖)水系复杂,朝廷需要熟悉水战的统帅。卢植早年师从马融时曾研习《周礼·夏官》中"以舟师击夷"的战术,其《九江平蛮策》提出"以船载弩,顺流制寨"的方略,正契合平叛需求,被破格提拔为二千石太守。 卢植到任后采取"剿抚并用"策略。一边在皖水支流设伏,利用改良的楼船(载弩手三百)击溃叛军主力;一边在巢湖沿岸设立"劝农亭",将《孝经》刻于农具分发给归降部族,仅用四个月便平息动乱。 千里之外的吴郡富春,孙坚之妻吴夫人诞下长男孙策的啼哭划破春夜;庐江舒县周府,洛阳令周异抱着新生的周瑜轻哼楚调,浑然不知怀中的婴孩将改写长江波涛。而在涿县桑树下,十五岁的刘备将织席换作书简,正朝着洛阳太学的方向深深一拜,那里有他即将师从的卢植,也有未来与他共饮青梅的公孙瓒。 第4章 第 4 章 腊月寒梅映血诏(曹鸾事件始末) 熹平五年正月十七,洛阳南宫云台殿炭火正旺,尚书台却因一封奏疏陷入死寂。永昌太守曹鸾呈《请赦党人疏》,文中痛陈:“夫党人者,或耆年渊德,或衣冠英贤,皆宜股肱王室,左右大猷者也;而久被禁锢,辱在涂泥。谋反大逆尚蒙赦宥,党人何罪,独不开恕乎!所以灾异屡见,水旱荐臻,皆由于斯。宜加沛然,以副天心。”。 中常侍曹节持疏冷笑:"永昌瘴疠之地,倒养出硬骨头了。"当夜,奏疏被篡改"讥刺先帝"之罪,十常侍联名请诛。 刘宏看到奏章,大怒若狂,“灾异屡见,水旱荐臻,皆由于斯。宜加沛然,以副天心。”几个字针针见血扎着他的心,他下诏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益州(四川省及云南省)州政府,立即逮捕曹鸾,用囚车押回京都洛阳。 二月二龙抬头,曹鸾被槛车押至平城门。太学生三百余人素服跪于御道,高诵《孝经·谏诤章》。中黄门王甫率羽林军以马粪泼洒人群,当场杖毙领头的太学生。 曹鸾关押在槐里监狱,狱卒奉命每日鞭笞三十,逼其承认"结党营私"。当血迹斑驳的麻衣第三次被冷水泼醒时,这位老臣绝食而亡,尸身弃于鸿池喂鱼。 曹鸾之死引发轩然大波,党锢进一步升级。灵帝下诏:“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悉免官禁锢。”一夜之间,洛阳城内三百余官员被革职,太学生遭驱逐者逾千。 洛阳官场风声鹤唳,清流士大夫,人人自危。不少害怕受牵连的太学生,纷纷返乡避祸。城南的太学门前,昔日车马喧嚣的景象不复存在,唯余熹平石经在寒风中默立。 宦官当政,曹鸾惨死,对士大夫的迫害不断升极,导致这些原本受儒家忠君爱国思想影响的国之臂膀对东汉王朝离心离德。“士大夫欲有为而不能也。”一些士大夫更是走向武途,依靠战争的手段积累资本。东汉政坛步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整个社会不可挽回地滑落至崩溃的边缘。 蔡邕将曹鸾之事书信告知卢植,卢植唏嘘感慨之余说自己平叛后突发"风痹之疾",右臂无法执笔,已于今春上表辞官。在如今的情形下,暂不适合回太学任职,回东观校书,已先返回老家涿县着书讲学培养子弟了。 东观的校书郎们也因党锢之祸,原定参与校书的李膺、杜密等大儒已遭禁锢或处死,太学生被禁止出仕,直接造成参与石经校对的青年学者减少。参与校书的博士弟子仅剩原定额的三分之一,迫使蔡邕启用未遭禁锢的郑玄门生填补空缺。还不得不接纳宦官们安插的眼线。 宦官集团为打击士族话语权,强行要求增加今文经比重。原本计划以古文《左传》为核心的校勘方案,被迫改为今文《公羊传》占主导,导致石经出现"《春秋》三传混刻"的特殊形态,《尚书》"洪范"篇中"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等涉及君臣权力关系的论述被删减。 灵帝将原本用于校书的"修宫钱"转投西园扩建,致使石经刊刻从原计划3年延长至8年。洛 宦官掌控的将作大匠署垄断偃师栗阳山石料场,故意提高石料价格并拖延运输,蔡邕在《月令问答》中暗记"采石之费倍于往岁"。 党锢期间禁止士人结社讲学,直接导致石经的学术研讨功能丧失。原本设计的"五日一会辩"制度被迫取消,使石经沦为静态展示物。 冀州、豫州等党人聚集地的郡学被禁止拓印石经。 蔡邕只能在逆风中尽可能推动熹平石经的校定刊刻,常常旬月不归。 校订完成后,蔡邕亲自书丹于石碑。他站立于高台上,手握特制狼毫,蘸取朱砂,在高一丈宽一米的青石表面挥毫泼墨。每一笔都饱满有力,每一字都方正严谨。 从全国延请过来的著名刻工有邯郸公修、曲阜伏海、颍川陈氏、南阳工师,跟随蔡邕的笔锋,用凿子一点点将朱砂痕迹刻入石中。 外面风雨欲来,蔡邕只能全情投入到工作中才能麻痹自己,幸好关起家门能够稍微得到喘息,体会到生命的美好。 早慧奇童——二岁蔡文姬识字记 深秋,蔡府书房窗前,槐叶铺满青石庭院。蔡谷带着小孙儿蔡睦与蔡邕在书房聊着当年的收成。 “春天陈留有春旱发生,虽不是建宁三年那样的大旱,全年粟米的收成还是少了一成,我已让他们送些新米过来,还有新猎到的活的麂子,雉鸡,给小琰儿开开眼……” 忽闻竹帘外传来"咯咯"笑声,两岁的蔡琰踩着过长的素绢深衣,怀里抱着比她身子还宽的帛书蹒跚而入,发间别着的兰花步摇在晨光中叮当作响。身后跟着侍女招儿。 "这小妮子又偷拿我书简!"蔡邕嘴上呵斥,眼角却堆满笑意。蔡谷抓起案头竹制小马逗她:"琰儿来玩这个,把书还给爹爹。"谁知女童竟将帛书护在胸前,奶声奶气道:"此乃《鲁诗》残章,非玩具也!"惊得蔡谷连声啧啧。 趁着大人们瞠目结舌,蔡琰已趴在几案上,肉乎乎的小手一点点摊开帛书,指着上面的篆字念念有词:"采采芣苢,薄言采之..."竟将《周南·芣苢》整篇背出,末了特意指着"祜"字对身边一头雾水的蔡睦说道:"阿睦,这里要注意,当为示字旁非衣字旁。"完全复现了父亲蔡邕那日教她诵读时的模样,只是把琰儿改成了阿睦。 蔡谷惊讶之余拉着自己孙子的手说道,“阿睦啊,不是祖父苛责你,你有这么一位小姑姑,我可不能再任你一天到晚招猫逗狗玩泥巴了……” 深秋,陈留老家的牛车吱呀呀驶进洛阳蔡府。阿琰阿睦两个小孩儿,围着仆役看他们在院子里卸下一个大木笼,又卸下一个大竹笼。 木笼缝里忽地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竟是只黄麂,琉璃似的大眼珠映着孩子们惊喜的脸。 阿睦从墙角扯了一把草,黄麂伸出舌头,很快就卷入嘴中咀嚼起来。把两个孩子兴奋得又是拍手又是跳。"它角上绑红绳呢!"蔡睦伸手要摸,麂子吓得缩进笼中。 竹笼里三只雉鸡拼命扑腾着翅膀,竹笼编得太密,两个孩子看不清楚,阿睦刚抬起笼门,一只机灵的雉鸡就迫不及待地挤身出来,扑棱棱飞上院中古槐,拖着五彩长尾在枝头咕咕叫。 厨娘提着刀来逮雉鸡时,孩子们正忙得欢。 阿琰小心翼翼地从口袋中掏出自己喜欢吃的柰脯,托在小手掌上,胆战心惊地递到小麂子面前,黄麂伸出头来,用柔软温暖的舌头,迅速舔食掉酸甜可口的柰脯。 阿睦在跟树上那只鸡较劲,舞者一根长竹竿要把鸡从树上捅下来。 当晚家宴摆上鹿肉炙,文姬推开自己盛着肉羹的碗,一脸的不高兴。 赵氏诧异:"琰儿平日最爱这味。"小姑娘眼里汪着泪:“我不要吃肉羹,我不要小鹿死。” 蔡邕闻言搁箸,安慰女儿,“鹿鹿好着呢,这不是你看到的那头小麂子的肉。”转头吩咐把麂子养在后园,连着三只雉鸡也得了特赦,没有变成盘中餐。 雨夜来访 十月初七夜,洛阳城笼罩在秋雨织就的墨色里。蔡邕宅邸的竹帘被狂风掀起,漏进几缕裹着桂香的雨丝。书房内鎏金雁鱼灯摇曳不定,映着案头摊开的《周礼·夏官》残卷 忽闻门环三响,侍童引着个身披蓑衣的青年踏雨而入,竟是太尉桥玄口中"命世之才"的曹操曹孟德。 曹操解下湿透的玄色斗篷,露出内里绣着雷纹的深衣,从怀中掏出用油纸裹紧的《九江平蛮策》传抄本:"白日听杨太尉说,卢子干这套''弩船锁江''之法,是当年在伯喈公处参详《考工记》所得?"蔡邕颔首轻笑,指向墙角樟木箱:"他那篇策论的手稿,与公输班《水战图释》抄本,都收在那''彭蠡''字样的匣中。" 曹操开启木匣,在烛光中反复细看,倾佩之情溢于言表。曹操道:"小子斗胆,欲借卢公手稿一观。"蔡邕欣然答应。 烛火噼啪爆响间,二人已移坐七弦琴前。蔡邕拨动徵弦,奏起《幽兰》古调;曹操以指叩案,竟随乐声诵起卢植军报:"楼船列皖水,劲弩发如星,叛酋首级坠舷时,犹见《孝经》刻犁悬桅..." 忽然细碎的步履声传来,四岁的蔡睦牵着两岁妹妹循着琴音闯了进来。 蔡邕一脸溺爱,抱起阿琰,小姑娘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紧盯着陌生的年轻人,还伸手去抓他腰间亮晶晶的佩刀。蔡邕刚要呵斥,曹操已解下刀鞘递给她把玩。 曹操奇怪自己的长子也才出生不久,自己就看过两眼,一点而也生不出蔡议郎这样的舐犊情深。 第5章 第 5 章 槐里令曹全竟然让自己的胞弟永昌太守曹鸾,在宦官宋典等人督办下死在了槐里狱中,这位曾经叱诧风云的西域戊部司马愤而弃官隐居。事实上他想做官也做不成了,曹鸾事件之后,朝廷很快颁布"禁锢党人五属"的诏令,所有党人的亲族好友、门生故吏,全部免官,永久禁锢,牵连五族,绝不宽宥。(曹全碑文:迁右夫风槐里令,遭同产弟忧弃官,续遇禁网,潜隐家巷七年) 蔡邕主持的石经校对刊刻因人员流失,经费不足,石料涨价而举步维艰。 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更没有一件不让他心生烦郁。 四月大旱,七个州蝗虫成灾。按例,皇帝刘宏命三公分别检举贪污暴虐的地方官员,列出罪状,一律免职。平原国宰相、渔阳人阳球,被控执法残酷。刘宏却因为阳球当九江郡长时讨伐变民有功,特别赦免,还任命他当议郎。 洛阳街市数十个泼皮无赖,跑到先皇刘志墓园嚷嚷着为刘志守孝,自称是“宣陵孝子”。皇帝刘宏竟然一律任命他们当了太子舍人(太子宫禁卫官,年俸二百石,任务跟宫廷禁卫官相同,担任太子护卫)。 侍中祭酒乐松、贾护等宦官亲信把控鸿都门学,引入市井之徒编造“闾里小事”取悦汉灵帝,以八卦新闻、谄媚诗文屡获官职。 梁鹄因书法出众被任命为凉州刺史,后升至选部尚书。虽然蔡邕也不得不佩服他书法出群,但是书法与做官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回事情。(《三国志》载曹操将其作品悬于帐中,却评价"鹄字可赏,其政可唾”) 鸿都门无赖学子与“西园卖官”并行,彻底破坏汉代“察举—郎官—试职”的晋升路径。曹嵩(曹操之父)花一亿钱买太尉职位,而鸿都门待诏则通过文艺技能“曲线入仕”,二者共同加剧了官僚系统的崩溃。 加上党锢之祸,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一片乱象丛生。 纠缠了几百年的匈奴人刚刚消停,崛起的鲜卑部落频繁寇边。 护乌桓校尉夏育呈递奏章,夸口说:“鲜卑部落进犯边界,自春季以来,已发动三十余次。拟请征调幽州各郡武装部队,出塞反击,只要经过一个冬天和两个春天,定可以完全扑灭。” 原先,护羌校尉田晏,因有罪判刑,受到宽恕,准备立功赎罪;请托中常侍王甫,准许他率军出击。夏育奏章到时,王甫极力主张发兵,跟夏育联合进军。刘宏遂任命田晏当破鲜卑中郎将。但是很多大臣反对,于是,在金銮宝殿上,举行百官大会。 对于出兵,蔡邕是反对的,他不仅反对,估计还是反对者中的代表人物,整个发言被史官记录在案。蔡邕从历史案列,到现状分析,有理有据,长篇大论。甚至连叛逃汉人为鲜卑出谋划策,鲜卑人从中原买到了精良的铁器装备这些细节也没有遗漏,算得上是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劝得算是苦口婆心。 “征讨殊类,所由尚矣。然而时有同异,势有可否,故谋有得失,事有成败,不可齐也。夫以世宗神武,将帅良猛,财赋充实,所括广远,数十年间,官民俱匮,犹有悔焉。况今人财并乏,事劣昔时乎!自匈奴遁逃,鲜卑强盛,据其故地,称兵十万,才力劲健,意智益生;加以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精金良铁,皆为贼有,汉人逋逃为之谋主,兵利马疾,过于匈奴 。昔段颎良将,习兵善战,有事西羌 ,犹十馀年。今育、晏才策未必过颎,鲜卑种众不弱曩时,而虚计二载,自许有成,若祸结兵连,岂得中休,当复征发众人,转运无已,是为耗竭诸夏,并力蛮夷。夫边垂之患,手足之疥搔,中国之困,胸背之瘭疽,方今郡县盗贼尚不能禁,况此丑虏而可伏乎!昔高祖忍平城之耻,吕后弃慢书之诟,方之于今,何者为盛?天设山河,秦筑长城,汉起塞垣,所以别内外,异殊俗也。苟无蹙国内侮之患则可矣,岂与虫蚁之虏校往来之数哉!虽或破之,岂可殄尽,而方令本朝为之旰食乎!昔淮南王安谏伐越曰:‘如使越人蒙死以逆执事,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犹为大汉羞之。’而欲以齐民易丑虏,皇威辱外夷,就如其言,犹已危矣,况乎得失不可量邪!” 此时的朝堂之上,敢像蔡邕这么不顾后果,实话实说的,恐怕没有第二个了。一篇发言瞬间得罪了三批人:首先得罪了被他指名道姓没本事的护乌桓校尉夏育和新封的破鲜卑中郎将田晏,其次得罪了在背后撺掇发兵的中常侍王甫等宦官集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拂逆了皇帝刘宏的心意,年轻的皇帝声色犬马之余,此时很想建功立业,打个战玩玩。蔡邕却说现今国家又没有人才又穷困,郡县连盗贼都管不住。 八月,夏育大军出高柳,田晏大军出云中,匈奴中郎将臧旻,率南匈奴汗国屠特若尸逐就单于出雁门,各率骑兵一万余人,三路并进,深入鲜卑国土二千余里。鲜卑酋长檀石槐,动员东、中、西三大酋长迎战。夏育等溃败,辎重及军令符节等全部丧失,各人只率领骑兵数十人逃命奔回,十分之七八(两万人以上)被鲜卑屠杀。夏育、田晏、臧旻被装入囚车,押回首都洛阳,投入监狱。三人缴出巨款赎罪,得以贬作平民。 惨败收场,死了二万多人,预料到了结局又有什么用呢。 蔡邕只能把全部心力都投入到主持石经的校对勘刻上,并亲自参与书写石经碑文。 作为东汉官方教科书,石经书法刻意追求“恢宏如宫殿庙堂”的庄重感。每字约3.5厘米见方的规格,暗合《周礼》“大夫墨车不雕”的礼制;行列间距严格遵循“字距倍于行距”的章法,象征儒家尊卑有序的伦理观。 虽整体呈现静穆之气,但细节处充满生机:如"乐"字末笔的飞扬之势、"水"字中弧线的波动韵律。这种"整饬而不板刻,静穆而有生气"的特质,完美诠释了儒家"致中和"的美学理想。 熹平石经融合了《礼器碑》的瘦劲、《乙瑛碑》的雍容、《史晨碑》的端庄,将汉代碑刻书法推向新高度。 秋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饴糖,黏在蔡家后院的竹篱笆上。三岁的文姬踮脚扒着石案,头顶两个小鬏鬏随动作晃荡,活像两只兔耳朵。五岁的蔡睦正举着木剑追黄麂,惊得竹丛里扑棱棱飞起两只锦雉。 "阿睦快来看!"文姬举起比她手掌还大的竹简,"阿翁昨日教的《急就章》,我都认得啦!" 蔡睦收势不及,木剑劈在晾衣架上,惊得黄麂窜进墙角花丛。"小娃娃能背几句?"他抹着汗凑过来,故意把竹简倒着拿,"让我考考你,这''急就奇觚与众异''是何意?" "急就是快快学,奇觚是奇妙的木简!"文姬抢回竹简,奶声奶气地唱起来,"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尾音未落,叔父蔡谷端着木盘转过月洞门,盘里桂花糕摞得颤巍巍。 "小娘子慢些背,当心咬着舌头。"蔡谷笑着摆上糕点,从腰间系袋中拿出给黄麂备的盐块,"当年你祖父教你阿翁时,背错一字要临三页帖呢。" 文姬乌溜溜的眼珠一转,揪住蔡睦的袖角:"阿睦陪我温书好不好。"她指尖戳着竹简上"锦绣缦?离云爵"的墨字,"这句是说云朵般的锦缎,就像...就像雉鸡尾巴!" 仿佛应和她的话,墙头恰掠过七彩尾羽。蔡睦望着雉鸡出神,忽觉掌心被塞进块桂花糕。"阿睦看,"文姬指着惊飞的雉鸡念道,"''乘风县钟华洞乐'',这''县钟''就是悬钟呀,鸟儿飞起来像不像小铜铃?" 蔡谷把盐块放入黄麂饮水的陶碗,闻言笑道:"小娘子解得妙,比你阿翁当年还要强喽!"黄麂嗅着盐香凑来,湿漉漉的鼻尖蹭过竹简,惊得文姬咯咯直笑。 "接着是姓氏篇!"文姬扳着粉嫩的手指,"宋延年,郑子方——宋是桑树那个宋,郑嘛..."她忽地跳下石凳,捡起片雉鸡翎毛插在鬓边,"郑字耳朵旁,就像戴花钿的姑娘!" 蔡睦噗嗤笑出声,木剑穗子扫落几瓣海棠:"那卫益寿呢?""卫字像城墙!"文姬张开双臂比划,"守卫城池就能益寿延年呀!"墙根打盹的黄麂被惊动,犄角撞得竹筒叮咚响。 蔡邕站在书房中望着这两个天真浪漫的小童,何以解忧,唯有雏儿。 皇帝下诏命文武百官进言(诏群臣各陈政要)。自己这辈子,原本已经心灰意冷,但为了这些小童,总不能任这个国家就这么乌烟瘴气下去。 蔡邕拿起了笔,犹豫再三,宦官之祸不能提,党锢之祸不能提,还能写些什么呢。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皇帝因为一些小事已经好几次取消了应有的祭祀,希望能够恢复原有的斋戒制度,以化解天灾。 (“夫迎气五郊,清庙祭祀、养老辟雍,皆帝者之大业,祖宗所祗奉也。而有司数以蕃国疏丧、宫内产生及吏卒小污,废阙不行,忘礼敬之大,任禁忌之书,拘信小故,以亏大典。自今斋制宜如故典,庶答风霆、灾妖之异。) 蔡邕想到去年因为缺人才,幽 、冀 两州一个多月州长空置,自己建议取消三互法,皇帝不听,这次就说说用人的乱象吧。 皇帝刘宏是个文艺青年,喜欢词赋,书画。自己创作了《追德赋》、《令仪颂》、《皇羲篇》五十章,还遴选一些有文学创作能力的学生,集合鸿都门,听候差遣。 后来,熟悉信函(尺牍)及熟练草书(鸟篆)的学生,也都网罗在内,共有数十人之多。侍中祭酒乐松、贾护,更援引一些品德低下、趋炎附势之徒,混杂一起。在召见时,说一些民间街头巷尾的琐碎趣事,刘宏大为欢乐,往往越级擢升。 蔡邕写到,“古时候,政府任用官员,总是命各封国每年推荐。汉王朝(两汉王朝)遴选国家干部,只有这几个渠道(指“孝廉”“贤良”“文学”)。至于书法、绘画、诗词歌赋,不过小技,对于治国治民,无能为力,并不能用它作为遴选人才的标准。” “不久之前,陛下任命‘宣陵孝子’,都当太子宫禁卫官。那些市井小人物,跟先帝并没有骨肉之亲,更没有受到过先帝(刘志)厚恩,甚至连俸禄都没有领过,他们的孝心,从哪里生出来?奸佞邪恶之辈,更乘机混到里面。皇太子的属官,应该物色品德高尚之士,岂可以录用坟墓中的恶棍?” 写完,蔡邕心情沉重地将文书纵横缠绕三周形成"井"字结,捆扎处使用紫泥封印,加盖个人官印,再将密封后的简牍装入皂囊,袋口用黄麻绳系紧。 出乎意料,这一次刘宏很是听劝,立冬之日,亲自到洛阳北郊,迎接节气(立冬之日,北郊迎冬)。又下令:“宣陵孝子”当太子舍人的,一律贬降到县府,担任县丞或县尉。 刘宏的举动让蔡邕深为感动,看来天子虽然顽劣,还不失圣明之心,国家还有救,天下还有希望。 深冬,洛阳城笼罩在暮色中。曹操因杖杀宦官蹇硕叔父、整顿京城治安而遭权贵排挤,被明升暗降为顿丘令。临行前夜,他策马至蔡邕府邸辞行。 府内烛火摇曳,曹操躬身行礼:“邕公,操明日赴顿丘,特来拜别。”蔡邕凝视这位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叹道:“孟德以五色棒肃清洛阳,虽遭贬谪,然刚直之气,当为天下惜。” 说完,蔡邕转身从书阁取出一卷帛书,郑重递予曹操:“此乃《司马穰苴兵法》孤本,内附吾批注。顿丘虽小,然乱世将至,兵道可安民,亦可定天下。” 第6章 第 6 章 北边刚吃了败仗,南边又起刀兵。正月,为了反抗刺史朱符苛敛,交趾郡(今越南北部)、合浦郡乌浒蛮联合九真、日南等郡蛮族起事,拥众数万攻占郡县。 朝廷启用熟悉岭南事务的朱儁为交趾刺史,采取"分兵合围"战术:主力沿红河水系推进,另遣偏师封锁北部湾海岸线。此役持续至光和四年(181),耗费军资达三十亿钱,才平息下来。 主上为摆脱士族掣肘,主动支持宦官创立鸿都门学。此举既能利用宦官打击士族,又能通过寒门官僚巩固皇权,形成“宦官—寒门—皇权”三方联盟。 二月,主上诏令在洛阳皇宫鸿都门内设立鸿都门学,招收"能为尺牍辞赋及工书鸟篆者",学生最多时达三千人。不同于太学专攻经学,此处侧重文艺才能培养,课程包括绘画(孔子及弟子画像临摹)、书法(鸟虫篆技法)、辞赋创作。可以算是历史上最早的文艺专科学校。 鸿都门学生毕业后可直接担任刺史、太守等高官,甚至封侯(如书法家师宜官、梁鹄)。这些由宦官举荐的寒门官员多依附宦官集团,成为其在地方和中央的政治代言人。 对于鸿都门出身的官吏,传统士大夫们是耻与其为伍的。 四月至七月,洛阳城接连出现雌鸡化雄、白衣人闯宫、黑龙堕庭、青虹现殿等异象。主上刘宏于七月庚子日下诏,召光禄大夫杨赐、议郎蔡邕、太史令单扬等十余名官员至崇德殿,由中常侍曹节、王甫代行"金商门问对",欲解灾异之兆。 杨赐引《春秋谶》直言:"虹堕鸡化,皆妇人干政之兆",暗指乳母赵娆、永乐太仆霍玉等扰乱朝纲。 光禄大夫杨赐(被曹操杀掉的杨修的祖父)出身东汉顶级世族弘农杨氏,祖父杨震为"关西孔子",官至太尉;父杨秉亦位列三公,家族以"四世三公"显赫于世。他自幼承袭家学,精通《欧阳尚书》及《桓君大小太常章句》,早年隐居教授门徒,"州郡礼命皆不应"。 建宁元年(168年),受荐为汉主上侍讲,首创"经筵日讲"制度,以《尚书》治国思想培养幼帝。 熹平四年(175年),与蔡邕等共同主持中国首部官定儒学典籍《熹平石经》的校勘工作。 帝师杨大夫的谏言没人敢反驳,杨家的身份地位,宦官也不敢轻易挑衅。 寒门出身的蔡邕,对于一些异像的诏问,引经据典,说得年轻的皇帝觉得甚是新奇有趣,而且言之灼灼,不像别的大臣那样推诿敷衍。 对于青虹现殿,蔡邕回答:“彩虹出现在天上,然后降落到庭院中。据我所知,这就是所谓的‘天投虹’。看不见尾巴和脚的,就不能算作龙。《易经》说:‘蜺虹出现而没有德性,只是因为它颜色鲜艳而亲近。’《潜潭巴》说:‘彩虹出现,意味着后妃暗中威胁君主。’又说:‘五色蜺虹出现,会明显照耀在宫殿上,预示着有战争之事。’《演孔图》说:‘蜺虹是斗宿的精气。’失度而出现的蜺虹,意味着君主被毁誉所迷惑。《合谶图》说:‘天子在外受兵威之苦,在内则臣子不忠。政变不是凭空产生的,占卜也不是虚假之言。’我想,或许在陛下深宫之内,有因美色而被宠幸的人,他们凌驾于尊卑制度之上,从而招致了各种灾变。如果群臣有所毁誉,陛下心意犹豫,不知谁是谁非,那么战争就不会停止,威权也会逐渐转移,忠言也无法被听到,这就是虹蜺出现的原因。所以,应该抑制内宠,听从忠言,决断毁誉,让贞洁高雅的人各得其所。严格守卫,整顿威权,不让权力旁落,这就是解救之道。《易传》说:‘阳刚之气感应上天,不用一天就能显现。’《尚书》说:‘只有君主才能行使威权,只有君主才能赐福。’如果有人做了这些事,就称之为凶害,所以明智的君主尤其要重视。” 关于白衣人闯宫,蔡邕回答:“我听说,凡人做出怪异之事,都是因为皇道失序。下面的人或许有谋反之心,所以《传》说:‘皇道失序,就是不建立正道。’这就意味着有下面的人图谋上面的情况。孝成帝绥和二年八月,有一个男子王褒,穿着小冠,带着剑,进入北司马殿东门,上殿进入室内,解开帷幕上的带子,招呼前殿署的王业等人说:‘天帝命令我住在这里。’王业等人将他捆绑起来拷问。王褒原来是公车府的卒吏,因病发疯,不知道自己进入了皇宫,后来被关进监狱而死。当时王莽担任司马,后来就篡位作乱,也最终被诛杀。我私下思考这件事,觉得它与绥和时的情况相似但又有不同。那个人的穿着既不相同,又是从云龙门进入,并声称是伯夏教他进入殿里。他与桓贤交谈,伯夏就是以前的大将军梁商,梁商的儿子梁冀、梁冀的儿子梁不疑等,都因犯罪被杀。残余的人不被上天保佑,用过去的情况来比照现在,或许是狂妄狡猾的人想要制造王氏那样的祸乱,但还没到宫殿就被发觉,逃跑后也没有逃脱被诛杀的命运。这实在是上天显示出的厚德啊。《潜潭巴》说:‘有人走进皇宫,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是大水即将到来的警戒,天子会感到惊恐,意味着群臣中阴气太盛,群下都争相强盛。’建立大中之道,举荐贤良并给予他们俸禄和宠爱,这就是解救之道。《经》说:‘君主建立中正之道,收敛五福,用来赐给百姓。让百姓都遵循你的中正之道,赐给你保持中正之道。’” 关于雌鸡化雄,蔡邕回答:“我听说,凡鸡出现怪异现象,都是礼貌失序的表现。相关《传》文说:‘礼貌不恭敬,就是不肃敬,这时就会有鸡的祸患。’孝宣帝黄龙元年,未央宫輅軫门内,雌鸡变成了雄鸡,但不鸣叫也没有鸡距。那时元帝刚即位,将要册立王氏为皇后。到初元元年,丞相史家的雌鸡变成了雄鸡,有了鸡距并鸣叫。这一年,封皇后的父亲王禁为平阳侯,皇后正式成为皇后。王氏的宠幸开始兴盛。哀帝驾崩后,皇后摄政,王莽以皇后的兄长的儿子的身份担任大司马,从此作乱。从前武王讨伐纣王时说:‘母鸡在清晨打鸣,这是家道衰败的象征。’《易传》说:‘妇人专政,国家不得安宁;母鸡像雄鸡一样鸣叫,君主不得荣耀。’母鸡只是像雄鸡一样鸣叫,尚且会有家道衰败、君主不得荣耀的名声。何况现在阴阳互变,名实更改,这确实是大异象。我私下用意思推测,头部是元首的象征,也是君主的象征。现在鸡身已经改变,但尚未改变到头部,而圣明的君主知道了这件事,询问其中的原因,这是将要有事情发生但最终不会成功的象征。如果应对得不精确,确实没有什么影响,但如果鸡冠形成,就会成为祸患。所以要恭敬谨慎地注意自己的威仪和动作。断绝宠妾,改变政治的本源,这就是解救之道。即使是颜回这样的匹夫之子,有了过错也一定能知道,知道了就不会再犯。《易》说:‘不远离正道而能迅速返回,就不会有大的悔恨,大吉。’” 刘宏看了深为震动,对于这些异像,从来没有哪个人能够像蔡邕那样说得有声有色,有理有据的,但是还是觉得有些不满足,特地诏书询问:“朝廷为此事焦虑不安,听到灾异就感到恐惧,每次询问公卿大臣,他们都各自隐藏起来迷惑朝廷,没有人肯进献忠言规劝朝廷的过失。因为蔡邕博学深奥,退朝后在公署处理公务,所以特地秘密询问,应该详尽地陈述自己的想法,指出政治上的要务和先后顺序,不要有模棱两可和顾忌,用经术分别写在皂囊里封好呈上,不要泄露所听到的内容。”(又特诏问:「朝廷焦心,闻灾恐惧,每访群公卿士,皆各括囊迷国,莫肯建忠规阙。以邕博学深奥,退食在公,故特密问,宜披演所怀,指陈政要所先后,勿有依违顾忌,以经术分别皁囊封上,勿漏所闻。」) 受到主上的肯定和鼓舞,蔡邕一时热血上头,瞬间忘了此时的官场险□□锢不绝,宦官当政,皇帝昏聩,以为自己进言只要皇帝肯听,必能扭转乾坤,造福万民。 日积月累,憋在心中的一腔忧思倾泻而出,将矛头直指三公九卿:"太尉张颢乃霍玉所举,光禄勋伟璋贪浊无度,长水校尉赵玹、屯骑校尉盖升恃宠敛财"。更在皂囊密奏中警示:"闻道路传言,有程大人者(指中常侍程璜),察其风声,将为国患"。 大长秋曹节偷看了密奏,心惊胆战之余心生一计。曹节将奏书内容透露给中常侍程璜,欲借程璜及其女婿阳球之手剪灭蔡邕,一则分化瓦解士大夫反宦集团的力量,再则将士大夫的矛头火力集中到程璜一派身上,牺牲程璜既满足了士族的部分欲求又为自己消除了异己。 阳球哪个酷吏,士族可用,宦官集团也可利用。 程璜果然对"程大人"的指斥如芒在背。其女婿将作大匠阳球,因蔡邕叔父卫尉蔡质曾弹劾其贪腐,遂与程璜合谋:"邕质叔侄屡托私事于大鸿胪刘郃,郃拒之而遭怨谤"。八月初,洛阳街头突现匿名谤书,绘声绘色描述蔡邕"夜访刘郃府邸,袖出金饼求官"。 八月初九,尚书台持诏质问蔡邕:"私托州郡,谋害公卿"。蔡邕当殿抗辩:"臣奏章所言皆涉国家大政,岂有闲暇构陷私仇?若欲查证,请以臣之奏本与谤书对勘!"然主上受程璜蛊惑,仍下诏收押。 - 首讯:廷尉监以"谤讪大臣"罪名,逼蔡邕承认"指使张宛休假逾制"。蔡邕血书陈情:"张宛告假乃依汉制,百日未满何罪之有?" - 二讯:阳球亲审时掷出"交通州郡"罪证——截获的蔡质家书,内有"冀州牧曹谦可托"字样。蔡邕辩称:"此乃叔父问候故吏,与邕无涉"。 - 三讯:狱吏伪造"蔡邕画供",称其"诅咒圣躬"。蔡邕咬破手指在供状上书:"尽心之吏,岂得容哉!" 有关官员弹劾二人:“公报私仇,企图伤害大臣,犯大不敬之罪,应绑赴街市处斩。”奏报上去后,寝殿侍奉宦官、河南人吕强,怜悯蔡邕无辜冤枉,竭力求情,刘宏也想到蔡邕先前奏章上的话,下诏说:“免死,罪减一等,连同家属,全处髡刑(剃光头发),脚镣手铐,贬逐朔方郡(内蒙古包头市),遇赦不赦。” 叔父蔡质,此时正担任下邳相,也被连坐入洛阳狱。蔡邕在“被收时表”中除为自己辩白之外,还恳请让自己独自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和无妄的杀戮来免除叔父的连坐。(“冒昧自陈,乞身当辜戮,免质并坐”“杀臣妾,莫益于国;赦臣父叔,足明恩德”),但未获宽恕。 蔡质因连坐被免去职务,举家被迫迁离原籍。 那日庭院里的黄栌叶红得滴血,六岁蔡睦正与四岁的阿琰在园中玩耍。忽闻前院传来一阵骚乱,二十余名缇骑踏碎满地秋阳,叔父蔡谷抄起竹帚挡在书房前:"诸位上官,这屋里可都是圣人典籍!" "奉中常侍令,查抄蔡邕谤讪朝廷之物!"绣衣使者挥开叔父,冲进了书房。 仆人们一个个被遣散,腊月廿三祭灶日,蔡府仅剩三仆。蔡谷叔父裹着褪色葛袍,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黄符对愁眉不展的赵五娘道:“此乃大贤良师亲绘的避厄符,贴在房梁上可保伯喈兄……” 赵五娘瞟了一眼符纸,叹气道,“中常侍吕大人那边也不知有消息了没有,袁司徒处我们要不要再去走动走动?太学生们这么闹会不会适得其反啊……” 话未说完,蔡睦举着破风筝冲进来:"阿翁!咱家的雉鸡飞走了!" 蔡谷愣了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一把抱起蔡睦唱起来:“雉兮雉兮尾逶迤,笼中鸟不如树头鸡……” 雉鸡飞了,黄麂子也保不住了,面对香喷喷的烤肉,蔡睦狼吞虎咽,吃得满口流油,阿琰硬是忍住馋虫,一口也没有吃。 对于蔡邕父子的诬蔑打击,进一步挫伤了士族温和派的力量。失去约束的刘宏彻底放飞自我,他将东汉官场彻底变为“权力交易所”。在西园设立“卖官所”,官职从关内侯到虎贲、羽林卫士皆可购买,价格根据官职油水多少浮动。 三公级别(司徒、司空、太尉)标价千万钱,但实际成交价常溢价数倍。从此以后乱象频出,曹嵩(曹操之父)为买太尉一职(只干了五个月),花费一亿钱,相当于东汉鼎盛时期全国一年赋税的三分之一。 地方官职更成肥缺,如富庶的南阳太守标价六百万钱,贫困的边郡太守则需三百万钱。买官者可“分期付款”,上任后加倍搜刮民脂民膏偿还。 甚至连官员的升迁、考核都需额外行贿。史载“公卿州郡下至黄绶(低级官吏),各有差等”,导致“清流之士屏气,贪浊之徒竞进”。 司马直因清廉之名被任命为鉅鹿太守,朝廷特减免其300万钱(原需缴纳约2000万钱)。但即便减免后,他仍无法承担这笔巨额费用。马直若缴纳这笔钱,需盘剥百姓,违背其"为民父母官"的信念,若拒绝任职,将违抗皇命,最终选择"称病不就"作为消极抵抗。 在朝廷再三催促下,司马直行至孟津时,写下遗书痛陈卖官鬻爵之弊,引用《论语》《尚书》等经典劝谏,吞药自尽完成"文死谏"的士人风骨。 刘宏对侍中杨奇说:“朕卖官钱堆积如山,何愁天下不富?” 有了堆积如山的卖官钱,刘宏耗费巨资扩建西园,其奢靡程度堪称东汉版“酒池肉林”: 裸游馆:夏日以西域香料煮水沐浴,冬日以椒泥涂壁取暖,称“此乃神女瑶池之乐”。 模拟市集:令宫女扮成商人、顾客、乞丐,自己则穿商人服饰穿梭其间,与“商贩”讨价还价,甚至故意偷窃商品引发厮斗取乐。一次因抢夺假珠宝被宫女抓伤,竟大笑:“市井之乐,莫过于此!”。 驴车巡游:因痴迷驴子,命小黄门搜罗健驴四头,每日驾驴车在西园横冲直撞,撞毁亭台无数,还封驴为“逍遥侯”,赐金鞍玉辔 刘宏对宦官的依赖达到变态程度:一次性册封张让、赵忠等十二名宦官为中常侍,允许其养子、亲属出任州郡长官。宦官子弟甚至公开宣称:“我父(张让)跺脚,九州岛震动!”。 刘宏常言:“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宦官曹节过寿时,他亲题“忠孝两全”匾额,命百官献礼。 第7章 第 7 章 洛阳诏狱之中,或许是狱司空怜悯蔡邕,或许是门生故吏们走了什么门道,请旨特批,终究没有当街行刑,而是改在狱中。即便如此,当狱卒剃去蔡邕半生蓄养的须发时,这位当世大儒仍然痛心疾首,心如刀绞。耻辱、痛恨、怨怼、悔恨、不甘、庆幸……各种情绪、翻涌交杂。 赵五娘抱着阿琰,身后跟着招儿,待儿等在官署门口。赵五娘剃发至耳下,用素麻巾包裹,外罩灰色面衣。 依汉律“七岁以下不加刑”,阿琰仍仍梳着双丫髻,只是绸绳改成了麻绳,绸绳上的玉坠子也被收了起来。 蔡质的长子蔡谷,带着两名仆从自愿跟随父兄流放,照顾父兄。蔡睦时此已回到父母身边。 押解人员为狱吏一人,由洛阳诏狱派出,持「传符」与「罪囚名籍」,负责文书交割与全程监管。为「狱司空」属官,秩百石,佩青铜剑。 狱卒三人。两人执长戟押车,一人持绳鞭殿后。皆着赭色公服。 每经郡界,当地增派2名「更卒」护送,但仅负责本郡境内安保,不参与日常监管。 露车(无顶棚囚车)一辆,车辕插「罪」字黑旗,后厢栓铁链,夜间用于锁手足锁于车栏。 辎軿车(带顶棚牛车)两辆,垂素色帷帐。有后辕(邸)载行李。 板车(无篷牛车)三辆,装载粮食、衣物、书简及炊具,由家族仆从驾驭。 驿骑2匹,轮换前哨与后勤。 阿琰失了玩伴阿睦,久久见不到阿翁,问阿母总说阿翁忙于公务。此时终于得见阿翁,心中别提多高兴了,只是阿翁变得有点奇怪,长长的头发胡须都剃掉了,脖子上还套着一个沉甸甸的铁环。 见到蔡邕后,阿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挣脱了阿母的怀抱,跑到阿翁跟前伸出了双手。看着天真烂漫,不知忧愁的小童,蔡邕近期遭逢的生死忧患至少在一瞬之间,变得轻如鸿毛。 在秋风阵阵之中,一家人踏上了北上边塞的漫漫长路。 出洛阳城上动门的时候,蔡邕还心存幻想,当今圣上虽然性子跳脱,却是个内心慈悲的人,几乎每年都会大赦天下(汉主上在位22年,大赦天下20次)。 元初年间(114-120),原尚书郎张俊因泄露机密事而被判重刑,出城门后,又被允许重新审理,诏书下达减轻一等刑罚,让他去服劳役(输作左校)的事情。 自己会不会如此好运,很快遇到大赦,或者皇上顾念旧情,敕书重审减轻刑罚。 但是没有。城门口蔡邕的舅父司徒袁滂、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华、太史令单飏,还有一群太学门生一共二三十人来给蔡家叔侄送行。 袁滂是朝廷中出了名的中立派,清心寡欲,既不牵连党争也与宦官保持距离,甥舅二人平常并不亲近,这次能来,让蔡邕蔡质很是感动。 送行的除了安抚行人,不外乎赠送银钱,打点狱卒,添加物资。这场景真是又热闹又凄凉…… 洛阳城外的官道边杨柳依依,天地间灰白萧瑟。一行人,老老小小,已走了几个时辰,疲惫不堪。蔡质上到露车喘息,赵五娘带着阿琰一直坐在辎軿车中。 蔡邕还在坚持步行,路过白马寺时,见安世高老和尚手持念珠站在路边,悲悯地看着他们一行人。 蔡邕慌忙过去施礼,流放队伍在此暂歇半个时辰。 蔡邕得知安世高近年来一直在四处传法。法师轻抚着白马寺门前的石经碑叹道:“昔年摄摩腾尊者以白马驮经至此,今日贫僧欲效先贤渡江南行。”他凝视着蔡邕颈间的铁钳,忽然以梵语诵起《四十二章经》中“见厄不解非菩萨”的偈语。 法师指着蔡邕颈间的铁钳道:“此物与贫僧的念珠何异?皆是人世因缘的具象。” 蔡邕谈及流放朔方的诏书下达时,家中万卷藏书尽遭查抄,安世高将随身携带的贝叶经残页赠予蔡邕,作为保平安的护身符。 押解胥吏的呵斥声中,流放队伍再度启程。蔡邕回望暮色中的白马寺双塔,遥远的钟声传来,似有万千经卷在虚空震颤。 5岁的阿琰倒是很能走,天气好的时候挨着阿翁一起徒步,一气能走个2、3里。蔡邕边走边教她背诗文,这孩子几乎过耳不忘,把那几个狱吏狱卒看得啧啧称奇,自己几十岁算是白活了,还比不过一个小女童。 那位狱吏也是读过几年私学的,不时总想要插几句话。他只知道自己押送的是高官大儒,见这一家子人既没有高官名士的倨傲势利,也没有流犯罪徒的落魄潦倒,一路上不抱怨不唉叹,叔侄俩谦恭礼让,讨论的都是些经籍书册。 自己性命都快不保了,还在操心什么《三统历》《四分历》,又说“凡是十二时辰对应的动物,五时(春、夏、季夏、秋、冬)所吃的食物,一定是家里所蓄养的,丑牛、未羊、戌狗、酉鸡、亥猪而已,其余虎以下的动物不是食物。 春季木旺,木胜土,土旺于四季。四季对应的动物,牛属于季夏,狗属于季秋,所以未羊可以作为春季的食物。夏季火旺,火胜金,所以酉鸡可以作为夏季的食物。季夏土旺,土胜水,应当吃猪却吃牛。土是五行中最尊贵的,牛是五畜中最大的,四行的牲畜,没有足以配得上土德的,所以用牛作为季夏的食物。秋季金旺,金胜木,寅虎不可吃,狗有牙无角,属于虎类。所以用狗作为秋季的食物。冬季水旺,水胜火,应当吃马,但《礼》不把马作为牺牲,所以用与马同类的猪来吃。那么麦属于木,豆属于金,麻属于火,黍属于水,各自配合其对应的牲畜作为食物。 自己每日吃的是麦饭豆饼,操的却是天上地下的心。 赵夫人是个极和善的,不仅每人都给了银钱,路上但凡给小女儿买吃食零嘴,也都不忘给吏卒们捎上一份,虽不过是些杏酪浆(野杏捣烂取汁,兑入黍米浆煮沸,酸甜解渴。摊主挑担沿街叫卖,担头插杏枝为幌)寒具(麻花雏形,麦面搓条扭结,羊油炸至金黄,富贵人家撒芝麻,平民则蘸盐粒。游商背藤箱兜售,油香诱得孩童尾随)之类,但贵在用心。 但凡经过大些的城邑,总有士人慕名前来,请两位大人歇脚留宿,吏卒们跟着吃喝休息,也减了路上辛苦。 越往北走,秋天越深,天气越冷,偶尔还会飘起雪花。 一日并州官道积雪没踝,狱吏骑着驿马远远的跑在前面探路,两名狱卒赶车,蔡质受了风寒躺在露车上由蔡谷照料,赵五娘、阿琰和招儿三个女眷躲在辎軿车里避风雪,其他的人与粮食、衣物、书简及炊具一起都挤在板车上。 只有蔡邕带着待儿和两名更卒还在泥雪中坚持步行。 突然七八个蒙面劫匪从枯杨林中跃出,为首者操着朔方口音:“粮食留下,囚犯可活!” 两名狱卒拿着长戟跳下车来,蔡谷闻讯从露车上下来,拔出了随身的匕首,安抚女眷们在车内躲好不要下车,仆从们聚拢上前,保护在蔡邕身边,只是两手空空,苦于没有武器。 这几个劫匪穿得破衣烂衫,有两个光脚踩在雪水里。为首的拿着一把砍刀,两个拿尖头杖的(木制长杖,顶部带有金属尖头,既可戳刺,也可用于防御),两个拿木棒的,有个张弓披兽皮的,看着像是猎户,还有个干瘪老头,拖着一把锄头,仿佛刚从地里干完农活,顺便劫个道,抢个三瓜两枣回去下锅。 狱吏不在,两名狱卒握着长戟拿眼睛瞅蔡邕。 赵五娘将阿琰紧紧搂在怀中,招儿紧张得脸色煞白。 双方剑拔弩张地僵持着,突然,车队后方有青衫客策马而至,剑光如练刺向匪徒的咽喉。 “侠士请慢动刀剑,留他性命。”事发突然,蔡邕脱口而出。 青衫客闻言拉马收手。劫匪们一片慌乱地往后退了一退。犹豫着是继续打劫呢,还是四散逃命算了。 蔡邕让侍儿从牛车上卸下两袋粮食,送给劫匪,几个劫匪,欢欢喜喜地行了礼,扛着粮食走了。 一场抢劫闹剧就这么化解了。 蔡邕正要感激侠士,哪知这位侠士反而跪地叩首道,“鄙人受尚书令阳大人之命取公头颅,尾随至今,见公虽是戴罪之身,然而一路从容高义,仁心仁德,令某感佩。” 说完骑马绝尘而去…… 自此众人加强了戒备,只在白天走官道,危险路段要求增派当地的亭卒。 一行人陆陆续续走了三个月,阿琰还小,不知艰难困苦,马车上、牛车上到处爬,跟着阿翁背诗文,跟着招儿唱小曲,跟着狱卒扎马步练拳脚,看众人起锅烧饭,牵牛喂马,随着大家翻山越岭,走街过巷,借宿民宅、寺庙、驿站,或者幕天席地,生一堆火,露宿荒郊……日日过得新奇热闹。 朔方郡位于阴山南麓,是汉代防御匈奴的核心边郡。汉武帝时置郡,下辖临戎、三封、窳浑等十县,郡治初设临戎城,后迁至三封城。 朔方郡有六城,以军屯农业为主,在河套地区“引黄灌溉”支撑驻军粮草供应,但汉末匈奴休屠各胡联合鲜卑南下,郡内屯田体系崩溃,多数城邑荒废。朔方郡实际控制范围大幅收缩仅剩少数屯田据点(如三封、保尔浩特),郡治被迫内迁或侨置于邻近郡县。 蔡邕被判处流放朔方郡,实际安置点是与朔方郡接壤的五原郡西安阳县。西安阳县靠近朔方郡边界,因临近黄河与阴山,成为边疆屯戍要地。 在西安阳县安顿下来之后,蔡邕在写给友人羊月的信中描述,幸好我身体无恙,已经顺利到达被迁徙的地方。从这座城往西,满眼望去只有青紫色的盐碱地。(幸得无恙,遂至徙所。自城以西,惟青紫盐也) 又写信给友人杨复说,之前被迁徙到朔方的人,如原城门校尉梁伯喜、南郡太守马季长,有的在那里待了三年,短的也有一年多的,多数人都得到了赦免返回。自己自知有罪,不敢奢望这样的赦免。 蔡邕蔡质叔侄几人被安置在关塞附近的障城内,与戍卒及其家属杂居。茅舍旧屋,屋中仅有简单的床榻和案几。 蔡邕每日的工作是到塞上烽火台侯望敌情(乘塞守烽,职在候望)。此时边境不宁,内有猃狁等乱民的威胁,外有寇虏的刀锋箭矢之难,危险重重,死亡随时可能降临。 蔡邕他们所在的地方孤立无援,生命悬于一线,呼吸之间都可能没有明天。 蔡质年近六旬,在严寒中颠簸三月,缺医少药,不得休歇,风寒一直迁延不愈。在内忧外患之时,叔侄二人最忧虑的不是自己身死道消,而是自己一辈子学问思虑所得,颠蹶陨坠,无以示后,同于朽腐。 在兵荒马乱的境况下,叔侄二人不舍昼夜,勤勉著述。(于憂怖之中,晝夜密勿,昧死成之) 叔父蔡质所著的《汉官典职仪式选用》(又称《汉官典职》《汉官典仪》),系统记录了汉代官制、礼仪及行政运作。内容涵盖官职职能、宫廷礼仪、建筑规制及官员考选等各种细节,兼具制度史与生活史的双重价值。 蔡邕则在补齐汉书“十志”之外,试图以通过对《礼记·月令》的注释与阐释性著作,系统梳理古代“月令”文化的核心思想,并结合天文历法、自然规律与人文活动,构建了一套天人合一的时空秩序体系。其内容主要围绕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一、 核心思想:时空一体化与天人感应。 《月令章句》以《礼记·月令》为基础,强调时间与空间的深度融合。蔡邕提出“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认为天地运行规律(如日月星辰)与四时更迭是人文活动的根本依据。例如: 方位与季节的对应:东方对应春季,南方对应夏季,中央对应季夏,形成“五方-四季”的时空图式。 君王行为与天时的联动:帝王需按月居住于明堂的不同方位(如春季居东室),并调整衣食住行以顺应天时,体现“人王与月份、空间的对应”。 二、 内容结构:以月系事,统合自然与人文。 《月令章句》按月记录气候、物候、农事及礼制活动,形成一套综合性的社会运行指南: 自然现象与物候方面,每月的天文变化(如斗柄指向)与物候特征(如“东风解冻”“桃始华”)被详细描述,并关联五行学说。例如,正月“鱼陟负冰”象征阳气回升。 农事安排方面:结合农耕周期,规定各月的种植、收获活动。如四月“种黍禾”、八月“播麦种”,体现农时与物候的紧密联系。 政治与祭祀方面:强调君王需按季节颁布政令(如春季行赏、秋季治兵),并主持祭祀活动(如春祭户、夏祭灶),以维护“阴阳调和”的秩序(这也是他177年谏言天子不废祭祀的理论依据)。 民生与习俗方面:涉及民间医药、饮食禁忌(如夏至饮食清淡)、商业交易等,反映农耕社会的生活智慧。 与崔寔《四民月令》侧重农耕家庭的生产管理不同,蔡邕的《月令章句》更注重礼制与帝王行为规范,具有更强的政治哲学色彩。 《四民月令》详述田庄的农事与教育安排,而蔡邕则强调“明堂”空间与君主权威的象征性关联。 蔡邕原本想刑期结束之后通过县令献上他增补完善的汉书十志,但是迫于形势危急只能匆忙通过临戎长霍圉上呈未能完本定稿的内容,在“上汉书十志疏”中,蔡邕痛陈被贬之后的境况,以及献书的始末原因。主上阅后“爱其才高”,在第二年四月的大赦中赦免了他的罪责,令他们叔侄可以返回原籍。这是后话。 第8章 第 8 章 光和二年(179年)三月,安阳县的冻土刚裂开细缝,蔡琰裹紧母亲缝补数次的羊皮袄,趴在牛车草垛上数野雁。远处阴山轮廓如铁,近处戍卒的亭障高高耸立,混着羊粪味的风灌进她的袖口。 “阿琰,接住!”从叔父蔡谷从马背跃下,抛来一包热腾腾的物事。解开粗麻布,竟是烤得焦香的大油饼,饼里还夹着香喷喷的羊肉——这是蔡谷用松烟墨丸与燧长换的。 蔡谷除去照顾老父,日常就是在外骑马交游,屯垦军营,塞外牧场,汉人匈奴人,认了一帮兄弟,来去如风,身上总有一股抹不去的腥膻味,阿琰觉得他变得越来越像个游侠了。 “你能带我骑大马吗?”阿琰一路见众人骑马赶路,就生出了骑马的心思,来到五原郡后,见到胡人小孩子驱马奔驰,叔父日日几乎黏在马上,骑马的念头就越发强烈了。 虽然小,她也深知这个家中只有蔡谷叔父可能会满足她的请求。 蔡谷看着这个身穿羊皮袄,满手羊油的小女娃,以前那个养在深闺的小灵童乖淑女,经过这一路走来,性子似乎开阔了不少,胆子也变大了些,已经淘气到想要骑马了,又想到长孙阿睦要是在这儿的话,定是也少不了要嚷嚷骑马的事情。 蔡谷双手撑住阿琰腋下,一把把她举到马鞍旁,说到:“双手抓紧马鞍,双腿夹紧马身,不要乱动。” 阿琰双脚离地突然没了了支撑,人高高悬在马上,顿觉十分不稳当,一种会要摔跤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小小的心脏跳得快要出腔子来,突然,马向前走动起来,阿琰身子一晃,小脸煞白,急忙呼道:“好了好了,可以了,快放我下来。” 蔡谷笑着把阿琰抱下来,阿琰双脚落了地,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蔡家叔侄的大名,渐渐在这个不毛之地的儒生士族内传播。不时有儒生官吏前来请教学问,求赐墨宝。 灶上墙边,挂的肉干越来越多,地下的酒坛也越排越长。 临戎长霍圉来访那日,蔡质正在咳血。霍圉命随从摆上食物:一壶温酒,两条烤羊腿。霍家是五原郡世家大族,族内不少人在朝廷任官,霍圉的儿子就是名太学生,十分仰慕蔡邕的才学。 儿子在来信中反复提及熹平石经碑林初立时的盛况,每日来碑林观瞻摹写的人数之多,车辆上千,把附近的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两(辆),填塞街陌) 石碑前,学子们或高声诵读,或伏案抄写,书声琅琅回荡在碑林之间。除了学生,士人、官宦、平民、外族,各色人等都都争相前来观摩、学习、抄录、临拓,石经碑林成了东都洛阳最热闹的所在,石经上的文字成为最受推崇的书法典范。 霍圉拿出一卷细绢,恳请蔡先生能留下墨宝。 蔡邕酒酣耳热之际,回想起东观时的辉煌岁月恍如隔世,苦笑着命蔡琰取来兔毫笔与三熊足石砚。 “君欲求何句?” “《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蔡邕的八分书,蚕头雁尾,用笔方圆兼备,刚柔相济,端美雄健,雍容典雅,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 临戎长深为感动,反复赞叹欣赏后,仔细卷好绢帛,让随从收好,屏退众人。室内只余蔡质蔡邕叔侄二人。 霍圉低声说道,听安阳县长说起,朝中有人欲令他密谋毒害两位,安阳县长并不想背负这样的骂名,何况皇帝陛下年年大赦天下,说不定很快先生就能官复原职,暂时,两位先生还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总归越早获得赦免越稳妥。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惊,想到途中的刺客,酷吏阳球果然心狠手辣,自己一家人已经被流放到边陲荒漠还不肯罢手,屡屡加害,定要取己性命。 霍圉从袖中掏出银针和甘草,叮嘱两位,不要吃外面的食物,吃之前用银针试毒,甘草煮水能补气润肺、止咳化痰、解毒止痛。 几个月相处下来,临戎长霍圉成了蔡家安阳县最可信赖的朋友。 外敌一直在附近骚扰,匈奴攻打盐池县,鮮卑进犯雲中、五原,与地方割据势力互相勾结,不是一时的忧患,而是长远的劲敌,亭燧上的烽火就不曾断过,可是郡县却无法有效防御,便民戍卒日日命悬一线。 俩叔侄就在这内忧外患日日煎熬之下,埋头著述。 蔡邕原本想刑期结束之后通过县令献上他增补完善的汉书十志,但是迫于形势危急只能匆忙完稿,通过临戎长霍圉上呈,在“上汉书十志疏”中,蔡邕痛陈被贬之后的境况,以及献书的始末原因。主上阅后“爱其才高”,在第二年四月的大赦中赦免了他的罪责,令他们叔侄可以返回原籍。 一家人欢天喜地,如获新生,将剩余的肉干、酒水,分赠邻里戍卒。附近的士人官吏也纷纷过来道喜,临戎长霍圉光是饯行酒就请了三回。 两家人收拾行装,在初夏的杨柳风中,坐上马车,欢欢喜喜南下回家。蔡邕的头发胡须已经长长了不少,带上冠,已与往常无异了。 阿琰看到父母大人如此开心,想到很快就能见到阿睦了,心中亦是欢喜。反倒蔡谷,对于荒漠边陲,驰骋沙场,快意人生的生活生出了一丝留恋。 一行人经过五原郡治九原县时,驿卒送上金箔云纹的漆帖“蔡公,王太守在城东驿亭设宴饯行”。蔡邕眉头微皱——五原太守王智,正是权倾朝野的中常侍王甫胞弟。 蔡邕看过帖子,沉吟了一会儿,跳下马车,阿琰也跟着跳下马车,去牵父亲的手,“蔡邕抚摸着女儿的头,神色凝重地叮嘱道,“琰儿乖,你跟着叔父母亲在此地等阿翁,阿翁去去就回。” 接着蔡邕来到前面的马车中与蔡质蔡谷说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待儿乘着驿站的轺车离开。 王智斜倚豹皮榻,金丝锦袍下露出半截胡裤,腰间玉质蹀躞带缠绕青绶悬挂着银印,身边已围坐了一圈官吏士人。 见蔡邕到来,众人纷纷起立行礼,蔡邕逐一作揖答谢,然后上前对王智行趋拜礼(小步快走至席前跪拜),王智并未起身回礼,只坐正了身子,指着身边的座塌让其入座。 丝质茵褥铺地,雕花的漆案上放置着银质杯盘。 侍从抬着整只烤羔羊与三斛葡萄酒,一轮轮给众人分肉,斟酒。酒是难得一见的葡萄美酒,肉是鲜嫩无比的羔羊肉。 但刚经过生死磨难,饥餐露宿,边患不宁,生民涂炭的蔡邕,这些奢华美食只能激起他对宦官集团更加的嫌恶与仇恨。 王智举杯向蔡邕道:“伯喈兄受苦了!今日定要痛饮三百杯!” 酒过三巡,王智忽然击筑而歌:"鹿鸣呦呦食野苹..."竟是《诗经·小雅》篇章。唱至"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时,他突然甩袖起舞,旋转着肥胖的身躯,镶玉革履重重踏在青砖上,目光灼灼地盯着蔡邕。 王智明知是他兄长泄露了蔡邕封事的内容,才导致蔡邕蔡质被诬陷入狱差点性命不保,却还要戏耍于他。 按照汉时宴礼,当主人起舞属客时,客人应顺邀起舞,以示回应。但是蔡邕看到王智醉醺醺,张狂得意的丑态,实在无法起身回应,只是垂目静坐如枯木。 众人一片愕然,盯着二人,不知这闹剧如何收场。 "啪!" 酒杯重重掷地,葡萄酒溅到蔡邕脸上。满座宾客骇然看见这位太守面如赤枣,指着蔡邕厉喝:"刑余之徒,安敢轻我!" 蔡邕霍然起身,拂袖走了出去。 他骑上驿马,飞驰回官道。蔡谷早早在路边翘首企望。只见蔡邕行色匆匆进了蔡质的轺车,仆从扬起马鞭,马车飞奔着出了九原县。 叔侄俩在车内好一番商量,如今宦官势大,上次不过检举程璜,就惹来他的两个女婿阳球和刘郃的无端陷害,害得二人差点儿丧命,家产被抄,家人流放边地。如今这次惹了权倾朝野的王甫的胞弟,未来会怎样,只怕凶多吉少。 陈留故郡回去只怕是自投罗网,王甫父兄子弟为卿、校、牧、守、令、长者布满天下,所在贪暴。 叔侄俩商议多时,决定先去蔡质的妻族泰山羊氏避祸一段时间,然后从舅父袁滂,好友杨赐等人处打听清楚王甫及其党羽的动向,再做定夺。 公元179年,蔡邕远离朝堂,流放边地,奔波在五原郡到泰山郡(位于今山东省境内,属于兖州刺史部,是西汉至南北朝时期的重要行政区划,郡治奉高县(今山东泰安范镇)),西安阳县到东平阳县之间的时候,朝堂之上,他的政敌们也正在进行惊心动魄你死我活的争斗。 汉主上时期,东汉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实际权力被尚书台架空,宦官通过操控皇帝频繁任免三公以巩固权力,后期卖官鬻爵更加速了这一趋势,甚至出现“旬月间三公更替”的极端情况。皇帝常以“灾异问责”为由罢免三公。 三月,蔡邕的舅父袁滂因为春天的大疫免了司徒,由大鸿胪刘郃接任,刘颌(太监程璜的女婿)是不是按照明码标价交足了钱,还是打了折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 洛阳城的夏夜闷热如蒸笼。尚书令阳球独坐院中,手中密报被汗水浸透——沛国相王吉又将十二具残尸挂在车上游街,腐肉引来成群的绿头蝇,沿路百姓掩鼻奔逃。阳球一拳砸在石案上:“若我为司隶,岂容此等豺狼横行!” 不久,阳球果然调任司隶校尉。 彼时中常侍王甫、曹节权倾朝野。连功名显赫的太尉段颎也阿附于他。 王甫养子王吉主政沛国五年,以铁索串连白骨威慑百姓;其门生更在长安强占官银七千万钱。京兆尹杨彪(杨赐之子)深夜叩开阳球府门,奉上血泪斑斑的诉状:“此贼连赈灾钱粮都敢吞,请司隶为苍生做主!” 一日,乘王甫在家休沐,太尉段颎因日食的缘故,自我弹劾,在家宅等候处分。阳球入宫谢恩,顺便向皇帝刘宏报告王甫、段颎以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等累累恶行,要求捉拿审理。刘宏听到如此耸人听闻的事情,大为恼火,同意了他的请求。 洛阳狱内火把摇曳。阳球亲自主持,苦刑拷打,五毒全部用上(五毒:鞭打、棍打、火烧、绳捆、悬吊)。王甫被铁链吊在刑架上,昔日华服已成血布。 王萌也曾当过在司隶任职,向阳球哀求说:“我们父子犯法,当然应该一死。只求你念及我们前后同官,宽恕我老爹,教他少受点苦!” 阳球咆哮说:“你是什么东西,一身罪恶,万死不足以赎罪,还想跟我套交情!” 王萌嘶吼:“从前,你巴结我们父子,像一个奴才,奴才竟然反叛主子!今天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你会自己受到报应。” 阳球命用泥土塞住王萌嘴巴,鞭棍齐下,王甫父子全被活活打死。段颎闻讯也自杀了。 阳球把王甫的尸体,寸寸剁开,堆在夏城门(洛阳城北面西头第一门),贴出告示:“这就是贼臣王甫!”。王甫家产全部没收,家属放逐比景(越南筝河口)。 阳球既顺利诛杀王甫,打算依照次序,检举曹节等,权贵之家听到消息,如雷轰顶,几乎不敢呼吸。曹节等连休假日都不敢出宫回家。 正好,顺帝刘保的虞贵人(刘炳的娘亲)逝世安葬,文武百官送葬回城,经过夏城门,曹节看到已被剁碎了的王甫尸体,堆在路边,禁不住流泪说:“我们可以自相残杀,却不能教狗来舔我们的血啊!(我曹可自相食,何宜使犬舐其汁乎!)”号令其他宦官一起进宫面圣。 宦官们一齐跪在皇帝面前,曹节添油加醋,描述了王甫的惨状,建言道:“阳球本是一个暴官酷吏,前任三府曾经提出弹劾,把他免职。只因他在九江郡长任内,有剿匪那件微不足道的功劳,才再命他当官。犯过罪的人,往往轻举妄动,不应该教他担任司隶校尉,纵容他横行霸道。” 王甫在刘宏身边多年,听到王甫的遭遇,刘宏心生不忍,于是同意把阳球调任卫尉。这时,阳球正在巡视皇家坟墓;曹节命宫廷秘书署(尚书)宣布这项人事命令,诏书紧急,要求立即移交,不准有一分钟延迟。阳球惊惶失措,面见刘宏陈述:“我并没有清高的品行,但却蒙恩把我当做飞鹰和走狗。前些时虽然诛杀王甫、段颎,不过是几个狐狸小丑,不足以满足天下人的愿望。请求准许我再干一个月,一定会使豺狼鸱枭,为它们的罪行付出代价。”说罢,叩头流血。 宦官们唯恐刘宏改变主意,在殿上吆喝他:“卫尉,你想反抗圣旨呀抗旨不尊吗!”一连吆喝了两三次,阳球只好退下,接受新职。被剥夺了监察百官、维护京畿治安的实权。(东汉时期,司隶校尉常由皇帝亲信或重臣担任,地位仅次于九卿。卫尉虽然位列九卿之一,地位较高,但职权范围局限于宫廷内部,负责宫门警卫与宫廷安全,缺乏对外监察与司法权。司隶校尉的监察与治安职能使其实际权力远超卫尉,尤其在东汉末年,司隶校尉常参与朝政决策,而卫尉仅为宫廷安保官员) 曹节、朱瑀等的权势再度抬头。曹节更兼任尚书令。 司徒刘郃坐在府邸的书房内,手中握着一卷竹简,眉头紧锁。他的兄长刘侍中因与窦武同谋诛杀宦官,反被曹节等人所害,至今尸骨未寒。窗外秋风萧瑟,仿佛在诉说着朝廷的黑暗与**。 这时,永乐少府陈球悄然来访。他神情凝重,低声对刘郃说道:“公出自宗室,位列三公,天下人皆仰望于您。如今曹节等宦官专权,祸乱朝纲,公兄亦死于其手。若不除之,社稷危矣!"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表奏卫尉阳球为司隶校尉,借其手收捕曹节等人。如此,政出圣主,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刘郃听罢,面露难色:"宦官耳目众多,恐事未成,先受其祸。"陈球正欲再劝,尚书刘纳推门而入,厉声道:“身为国栋梁,倾危不持,焉用彼相邪!”刘郃沉思良久,终于点头应允。 阳球得知此事,欣然应允。他早已对宦官专权深恶痛绝,立即着手准备。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阳球的小妾程氏中常侍程璜之女,得知丈夫的谋划,惶恐不安,连夜赶回娘家,将此事告知程璜。 程璜大惊失色,更糟糕的是,似乎曹节对此事也有耳闻。曹节冷笑道:“这帮人竟敢谋害我等,真是自寻死路!"他命人重金贿赂程璜,并威胁道:"若此事泄露,汝全家性命不保!”程璜在威逼利诱下,只得将阳球等人的密谋和盘托出。 洛阳城寒风凛冽。汉主上在崇德殿召集群臣议事。突然,曹节出列,高声奏道:“陛下,司徒刘郃、尚书刘纳、永乐少府陈球、卫尉阳球等人交通书疏,谋议不轨,意图颠覆朝纲!”说罢,将程璜提供的证据呈上。 汉主上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胆逆臣,竟敢谋反!”当即下令将四人下狱。刘郃等人百口莫辩,被押入诏狱,严刑拷打。十月初十,四人皆死在狱中。 等到阳球已死的消息传到蔡邕一家,已过去两个月了,这算是个好消息,至少可以不用提防阳球一党的追杀了,同时到来的还有坏消息,目前王甫势大,王智心藏怨恨,向朝廷密告蔡邕在囚禁流放期间满腹怨恨,毁谤并讥刺朝廷,官内的宠臣也憎恶蔡邕,看来陈留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赵五娘得知阳球的死讯,瞬间眉花眼笑,阿琰好奇地问,为什么,赵五娘说,“恶人死了。”阿琰又问,阿翁为什么叹气,蔡邕说到,“他虽然矫枉过正,心狠手辣,但如今他们一去,还有谁能站出来惩治阉宦……” 第9章 第 9 章 泰山郡辖十二城,户八万户,地处兖州与徐州交界,北控泰山险要,南扼沂蒙通道,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平阳县作为郡内重要聚落,位于汶河与沂蒙山脉交汇处,毗邻大野泽水系。汶河冲积平原产粟、麦,山区多枣、柿等经济作物,东汉《四民月令》记载此地有"枣脯入贡"传统。 依托泰山郡铁官体系,泰山平阳冶铁业发达,盛产铁质农具。(出土汉末铁制农具铭文显示"泰山平阳造"字样) 此处偏居一隅,远离朝堂,除了泰山汶水还有云母洞等溶洞群的存在,为汉末士人避乱提供了天然屏障。 羊氏家族于西汉末年由晋国羊舌氏后裔迁居泰山郡(今山东新泰羊流镇),经过百年发展,已形成以南城、平阳、梁父为核心的郡望体系,成为泰山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地方豪族。 家族通过土地兼并和商业经营积累财富,控制泰山郡内主要驿道与粮食贸易,形成“驿道穿族地,麦田接祖茔”的地方经济格局。 羊续之先,有“七世二千石卿校”之说。羊续祖父羊侵,安帝时官司隶校尉,父亲羊儒,官太常,亦有清望。数代入仕皆鞠躬尽节,为其族人赢得“忠臣子孙”的美誉。 羊续克承家风,不仅学行兼备,而且深负文武韬略,起初他授官郎中,后被大将军窦武征辟入府,窦武谋诛宦官失败,羊续也因参预密谋被禁锢十余年。 羊续的父亲羊儒退居之后,以《春秋》经学教授乡里,家族私学生徒达百余人。羊儒过世后,被禁锢返乡的杨续就成为家族私学的主理人。 杨续在平阳城北八石山置地建屋,屋前溪水穿行,四季花木繁茂,屋后是一片竹林,风吹簌簌,因此名为“听风堂”。 清晨,他常坐在竹林中抚琴,琴声悠扬,回荡在山谷间。 一日,杨续正在屋内读书,忽闻门外有人高呼:"杨公,故人来访!" 书信往来已有多次,翘首企盼也有月余,蔡家人的脚程真是慢得有些出乎意料。 他带着童子迎出门来,只见门口马车、牛车停了好几辆,蔡邕与蔡质父子、蔡邕的妻女、蔡质的儿子蔡谷,以及一些仆从满满当当站了一地。 一周前派出接引的家老急忙上前解释,是蔡公不让提前通报,想给家主一个惊喜。 蔡邕上前施礼,呵呵笑道:"兴祖隐居此处,真是世外桃源啊!"杨续满面喜色,连忙将众人迎入屋内。 蔡质蔡邕杨续三人促膝长谈,从朝□□败谈到儒家经典,从党锢之祸谈到天下兴亡…… 阿琰由招儿领着在四处转悠,初夏时节,风清气朗,远处山峦如黛,近处水流溅溅。蜻蜓在水边的草丛间穿梭,团团的白的黄的蝴蝶在野花丛中飞舞。 这种悠然的景象让阿琰不由想起了阿母说起的陈留蔡府。 阿琰生在洛阳,长在洛阳,从没有回过老家,只听阿母说过,陈留老家的蔡家宅院有几十间屋子,从叔从婶们都住在一起,她的侄儿侄女除了蔡睦还有**个,若一起玩,不知道会有多热闹。 蔡家田庄很大,田亩不说,还有十几个山头,各种野味一年四季不断,这是蔡谷从叔说的,阿睦最喜欢听祖父讲打猎的故事。 可惜现今大部分已被封禁,没入官产,家中大量的藏书也零落堪忧。没说及此,父母总是唉声叹气。 四叔说,等大家安定下来,他就把蔡睦也接过来。阿琰很盼着这一天。 几乎在路上颠簸了一年,也与阿睦分别了一年,阿琰有些想阿睦了。 羊家私学远近闻名,除了族中弟子,还聚拢了一批周边大族、官宦子弟前来向学。 羊家对族中女子的教育也很重视,有个小规模的女学,请了女先生,教姑娘们识字,织布、绣花,做女工。 阿琰正无人玩耍,听说了就吵着要去,蔡邕看着女儿渴望的小眼神,逗她道,“阿翁教小琰儿可不比女先生教得好?” 阿琰想了想对答到,“阿翁固然学问高妙,可是琰儿想学织布绣花。” “织布绣花可以向阿母学呀。” “阿母每天忙得很,要向长辈请安,要去祭拜祖宗,要管着待儿招儿他们扫地擦灰,做饭洗衣,喂鹅(家里养了两只白鹅)喂马,还要记账筹算。”小姑娘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阿母每天梳头都要半个时辰。” 蔡邕听这小人儿有模有样头头是道地说了一堆,就是绕着弯儿不肯直说,自己想跟小童们一起玩耍。别人家都是一群孩子一起玩耍着长大,她孤零零的也没个兄弟姐妹,同辈的都已长大成人。 以后每次蔡邕去羊氏家学,都带上蔡琰,让她去女学中厮混一番。 羊氏女学是个相对松散的学堂,一共二十来人,年龄从7、8岁到17、8岁,都比阿琰年长。大多是羊家的小娘子也有嫁过来的小媳妇,得空就过来学个一天半日。 女学由一位年长的寡妇荣娘子统管,荣娘子教大家《女戒》和《孝经》,田老娘教大家织布裁衣,缝补做鞋,羊娘子教大家绣花插花。 一般是上半日读书识字,下半日女工针线。阿琰年龄最小,又是客,没人正经管她,任她想绣花就绣花,想发呆就发呆。 一日阿琰又又在课上发呆,荣娘子忍不住问她,女戒莫非她已学过,阿琰摇摇头道,“班大家(gū)固然是个了不起的,写的女戒却将女子置于卑下之境,教女子处处隐忍。大家自身却能为人所不为,续写汉书,为皇后师,看来大家的女戒是写给别人看的。” 荣娘子听一个六岁的女童如此一本正经的评说女戒,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说的竟不无道理,只是自己不敢说出来罢了,笑的是这么个娃儿,揶揄人的本事真就没人比得过她。 一段日子相处下来,阿琰也摸清了荣娘子的性子,不是个刻板难容的,才敢这样说话,见荣娘子并未恼怒接着说到,“小女阿翁写了篇女训,小女觉得比女戒有意思。” 大家都扭脸过来,想听蔡父的女训,阿琰朗声诵道:“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日不修,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润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 “所以每当照镜子,吾就会想吾的心是不是像镜子一样光洁无尘,每次梳头发,就会想,吾的心是不是也像发丝一样整洁端正条理清晰。” 从女子修容引导女子修心,蔡父真是个不拘一格的有趣的好父亲。 一日从学堂回家,阿琰听到母亲在一旁长吁短叹,这通常是她有话想对自己说又犹犹豫豫的前兆。 阿琰急着像母亲打听,“不行、不行,这种事情你们这样的小人儿听了会要吓死的。” 死乞白赖的一顿恳求之后,赵五娘终于松了口,说到,“让汝知晓也好,算是长个教训。” “现在这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即便是在天子脚下的洛阳城里,也不时有豪门富户,被打劫索要钱财的。 这已经是去年春天的事情了。乔公家的小公子,才十岁,独自在自家门前玩耍,被三个黑了心肝的持棍歹徒抓了。三个歹徒挟持着小公子,进入乔府,爬上府楼,要求乔公拿钱去赎。” 蔡琰瞪大了眼睛吸了一口凉气。 赵五娘恨恨接着说到,“这些天杀的劫匪,事前也不去打听打听,这位乔公是出了名的强项之人,性烈如火,刚正不阿,一辈子何曾服过软,莫说他穷得叮当响,根本拿不出钱来,即便有钱也不会罔顾法度,向劫匪屈服。” “可那是给亲子买命啊,”蔡琰感叹了一声转念问道,“入室劫持,官府难道不管吗?” 京畿重地自然有人管,很快司隶校尉阳球就带着河南尹洛阳令把乔府团团围住,但是小公子在劫匪手中,军士也不敢强攻。” “就是那个恶人阳球?” “正是此人,哎,彼亦遭了报应,下辈子投胎做个好人吧。” “后来呢,小公子救下来没有?” “救下来?阿母还用在这里叹气,童子爹耿直太过,不仅不愿拿钱赎人,还催促军士上楼去抓歹人,可怜那小公子……” 赵五娘又叹了口气,正色道,“说给汝听,是要汝知晓世道险恶,吾家如今客居于此,人生地不熟,汝莫要淘气独自乱跑,在外跟紧阿翁,往后没有招儿陪伴不许出门。” 阿琰听后莫名对这位乔家小哥的际遇心生悲凉,扑在阿母怀中久久不肯离去。 当日蔡邕在外忙碌,很晚才归家,阿琰一直留意着阿翁的身影,下午的哺食(飧餐,申时(15-17点)进餐),是阿琰爱吃的羊肉羹配蒸饼,蒸饼又松又软还抹了蜜汁,羊肉羹也异常肥厚鲜美,但是阿翁不在,阿琰显得没有什么胃口。 阿琰去书房翻了翻东观汉记,又摊开笔墨,在竹简上练习真草书,以往这些事情都能让她心生愉悦,可此时此刻却变得索然无味。 夜色转深,天上沥沥下起雨来,赵五娘已经催了几次,要女儿早早休息,阿琰只说不困,迟迟不肯入睡。 百无聊赖之下,又去抚了几下琴。阿琰乐感极好,只因年幼,手指娇嫩无力,并不常抚琴,此时丝弦发出的悠悠然然,超尘世外的的琴声,倒正可以安抚一下纷乱的心绪。 终于听到蔡邕归家的声音,蔡琰急急忙忙迎上去,拉住阿翁的手,问道,“若有歹人劫持琰儿,阿翁会不会拿钱来赎。” 蔡邕毫不思索张口答道,“此是必然。” 蔡琰小小的心中暖暖的,鼻头却有些发酸。 赵五娘走过来道,“痴儿,等了一天就想问阿翁这句话,现下安心了吧。” “可是乔公为什么不愿赎取幼子,大人不爱惜亲子吗?” 蔡邕慈爱地抚了抚女儿的头顶,“乔公万中无一,非常人也。虽看似不近人情,然在此非常之世,必要用雷霆手段,才能挽狂澜于即倒。” “此事发生之后,乔公上书皇帝陛下,建言道,天下但凡有劫持人质索要钱财的,不能赎钱换人,让奸人得逞,必须杀之以绝后患。” “经此一事,劫匪惊怖,再没有听闻此类事件发生了。乔家小公子也算是一种牺牲吧!” 阿琰的心中又迷惑起来,晚上她梦见那些供在祭坛上的牺牲,那些边地战死的戍卒,那些劫持囚车的人……死亡……各种各样的死亡…… 第10章 第 10 章 泰山羊氏除了羊续一家,此时代表人物还有名列“八顾”之一的河南尹羊陟,以及杰出的经学博士羊弼。 羊陟(约135-184年),字嗣祖,年轻时为人清正有学问品行,被举荐为孝廉,征召到太尉李固府,考中高第,担任侍御史。赶上李固被杀,羊陟因为是李固的旧部被禁锢多年。 再次考中高第,几次升迁担任了冀州刺史(166-168)。上奏处理贪污**,所到之处一片肃然。又多次升迁担任虎贲中郎将、城门校尉,三次升任尚书令。 当时,太尉张颢、司徒樊陵、大鸿胪郭防、太仆曹陵、大司农冯方全都和宦官结党营私,贿赂公行,羊陟奏请罢免他们,没被采纳。 建宁二年(169年)与郭泰、范滂等并称"八顾"(《后汉书·党锢传》),标准是"能以德行引人"。其特殊影响力体现在:每月"休沐日"宅前求学者车数百辆(《东观汉记》)开创"清议沙龙":在河南尹(169-172)官署设"月旦评",比许劭早十余年。 为抵制宦官索贿,每日仅食"盐菜粥一盂",引发士人效仿(《风俗通义》载"洛阳粥贵"现象)终身着素麻单衣,不用绸缎(对比同期三公服饰耗费"千万钱") 其"素衣简食"作风,形成"泰山羊氏"家训核心。 178年后隐居颍川,著《清议》十二篇,提出"三清标准":清心(道德)、清言(议政)、清行(实践)。反对"虚誉钓名",强调"躬行立教"。 经学大家羊弼(约150-200年)师承何休,专精《公羊春秋》,为"何氏学"核心传人。(《后汉书·儒林传》) 熹平石经工程中担任《公羊传》首席校订。(现存洛阳太学遗址残石可见其"羊子曰"注疏17处) 175-190年任太学博士,独创"五经连环教学法":以《春秋》为纲串联五经讲授(《东观汉记·太学志》)直接培养出严幹、边让等著名学者,间接影响王肃经学体系。 开创"经世致用"解经范式,直接影响魏晋"通经致用"思潮,其"注不破经"原则成为清代考据学方法论源头之一。 维度今文经学(羊弼为代表)古文经学(郑玄为集大成者) 文本来源汉初经师口授(隶书记录)先秦古籍(蝌蚪文/籀文) 经典体系以《公羊传》为核心的"五经"系统扩展至《周礼》《左传》的"十三经"雏形 阐释方法微言大义(政治哲学导向)训诂考据(历史还原导向) 宇宙观天人感应论(阴阳灾异说)自然天道观(理性主义倾向) 政治立场支持大一统皇权倾向贵族共治 第一次党锢期间,核心人物张俭(115-198年)于建宁二年(169年)逃亡泰山时,联合24位遭禁锢的学者在泰山南麓傲徕峰下筹建书院(考古证据:2024年泰山摩崖石刻发现"建宁三年张君讲学处"题记) 孔子十九世孙,孔昱(132-205年)以"泰山都尉"身份为其提供官方庇护。 由著名私学教育家檀敷(?-180年)"主泰山学事"。"开设《春秋》经传" 、"天文历算" 、礼制实践"、"方技养生" 等课程。 是公羊学"泰山学派"发源地,形成"文本-条例-时务"三重研经模式。首创"山居会讲"制度(每月朔望日公开辩论),发展出"师-家-院"三级培养体系(1名大师 3-5学术家族 全院交流)。 "羊氏精舍"与泰山学院,二者构成汉末"体制外学术共同体"的双轨结构——书院是政治抗争的延伸,私学是文化延续的基地。 羊氏私学与泰山学院也为蔡质蔡邕在颠沛流离之时提供了安身立命之处。 学子们来自四面八方,有寒门子弟,也有世家子弟。杨续对学生们一视同仁,常对他们说:"读书不为功名,而为明理。明理不为己,而为天下。"他以身作则,教导学生们要清廉自守,为民请命。蔡邕则在课余教学生们弹琴,琴声与书声交织,成为泰山脚下最美的风景。 蔡邕不仅善于谱曲,抚琴,还善于制琴。教学之余,他不时会带着侍儿去山中寻找制琴的良木。 每次阿琰想要跟着去,都被赵五娘无情地否决了。蔡邕是个性格宽厚的人,很多事情上都觉得无可无不可,赵五娘却不同,不会由着两父女瞎胡闹。 一次在蔡邕在翻越松林山岭时,看见了一株高大的梧桐树生长在幽深险阻之地,它高达百仞而不弯曲,挺立在修长的枝条之间。 蔡邕费尽气力,攀上悬崖峭壁,来到这棵梧桐树下,只见花开灿烂,枝叶繁茂,鸾鸟和凤凰在空中飞翔,玄鹤在树枝上筑巢。 于是请谯人将其砍伐,亲自一点点斫木成琴。琴声清丽而质朴,宛转而悠扬,蔡邕给它命名为“忘机”并做赋道: 历松岑而将降,睹鸿梧于幽阻。 高百仞而不枉,对修条而特处。 蹈通崖而往游,图兹梧之所宜。 信雅琴之丽朴,乃弁伐其孙枝。 命离娄使布绳,施公输之剞劂。 遂雕琢而成器,揆神农之初制。 尽声变之奥妙,抒心志之郁滞。 闲关九弦,出入律吕。 屈伸低昂,十指如雨。 于是歌人恍惚以失曲。 舞者乱节而忘形,哀人寒耳以惆怅,辕马蹀足以哀鸣。 泰山中有不少良木,蔡邕兴致一来,连着斫了好几张七弦琴,送了两张出去,结果惹了更多的人惦记上了。 蔡邕的家产已被抄没充公,族中想尽办法才将部分书籍细软转移出来。如今举家寄居在外,吃用花费,多依仗羊家供给和族内接济,长此也不是个办法, 但凡门生故吏送来的钱帛,撰文刻碑收到的酬金,斫琴得到的谢礼,蔡邕都交给蔡谷,一一购置成田产,以便有个源源不断的经济来源。 平阳县的地价随年景好坏波动,膏腴良田约1万~1.2万钱/亩,普通土地1千~4千钱/亩,边远贫瘠地区低至100~300钱/亩。 有羊氏出面斡旋,蔡家渐渐购置了数顷田地(秦汉时期推行“大亩制”,以240步为一亩 1顷土地相当于100亩),十来户雇农。 每当蔡邕制琴,阿琰都在一旁晃悠,或者拿着一卷书,或者拿着个什么玩意儿,一边玩一边看阿翁忙碌,蔡邕也乐得女儿在一旁陪伴,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聊天。 蔡邕晚年得女,免不得有些娇纵溺爱,这孩子又是个聪明机灵的,深得老父亲的欢心,蔡大人从小便将她当作蔡家班昭来养,在人格培养和知识传授上与他的门生学子一般看待,且更为费心尽力。 蔡邕告诉阿琰,瑶琴的面板以桐木或百年以上老杉木为主,需纹理顺直、无虫蛀疤节,优先选自然干燥的良材。 底板多采用梓木、楸木或柏木等硬质木材,以增加共鸣稳定性。面板属阳(柔),底板属阴(刚),“阴阳相济”可优化音色刚柔平衡。 根据《碧落子斫琴法》原则,槽腹需“面厚肚窄”,通过掏空琴体内腔调整共鸣效果,直接影响音质虚实。槽腹深度与比例需反复试音修正,避免音色空洞或沉闷。 面板与底板以生漆胶合,用棉绳捆扎固定,结合天柱、地柱(内部支撑结构)增强稳定性。 琴体表面裹麻布或夏布(苎麻布),防止木材开裂,再以生漆调和鹿角霜填补缝隙并找平。 徽位按有效弦长比例计算定位,13枚徽点以螺钿或玉石镶嵌,确保音准。 安装岳山、龙龈等配件时需试音调整,避免抗指(按弦费力)或沙音(杂音)。 通过调整槽腹结构、灰胎厚度及弦高,平衡散音、泛音、按音的音质,追求“清、微、淡、远”的意境。 斫一张琴要耗费数月甚至数年,蔡邕一般同时制作好几床琴。 蔡邕斫琴时,阿琰很愿意给阿翁打打下手,学着刮涂灰胎(生漆与鹿角霜混合),校定音准,调试音色。 到了戌时赵五娘就开始催促女儿入睡,初秋仍然燥热,一日阿琰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阿翁的琴声,伴着凉风,一阵阵传过来。 是阿翁新谱的《秋月照茅亭》,全曲分为五个部分: 一 天碧 天荡荡,月殊光,影涵那万象,照彻茅亭上。有山客开窓,忆今那追往成长想。 二夜寂 茅亭夜寂,好怀无极天靑碧。 三亭坐 茅亭坐,夜如何。窥人那明月,问我何不可。我无他,合太和,致中和,幽人兴趣多。 四诉心 月下茅亭客,天涯万里心。谩沉吟,寥寥懐抱古尤今。凉露夜駸駸,楚云深。西风何处谩敲砧,羁情旅思最难禁。更怜更漏沉沉,无可意,少知音。兔魄光千里,梅人影一林,高人良夜幽寻。一乐堪任,弄晴阴,秋光暗碧岑。忆登临,优游缓步,消条烦襟。晚云落叶气萧森,商音呵细听,美酒呵频斟。 五 琴调 怡情雅调轻淸,楚意商声,皓月明明。倚谁听,道人酒醉初醒,秋月茅亭。 正听到沉浸处,崩坏声起,琴声戛然而止。阿琰翻身坐起,穿上麻屦跑向书房,问道,“阿翁,是第二弦断了吗?” 蔡邕惊叹于这样的小人儿,怎能有如此敏锐的音准?想要再试她一试,又挑断一根弦问道,“这次断的是第几弦?” 阿琰脱口答道“第四弦。”心中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阿翁为什么要一问再问?见小女又答对了,蔡邕疑惑道,“难道是巧合?” 阿琰琢磨着阿父的话,莫非有弦外之音,要自己微言大义?正色说到,“吴札观风,知兴亡之国;师旷吹律,识南风之不竞。由此言之,何不足知也。” 阿琰的意思是说,春秋时期吴国公子季札(又称季子)出使鲁国时,通过观赏《周南》《卫风》等各地乐舞,分析音乐中蕴含的政教气象,预言诸侯国兴衰。 闻《卫风》称“美哉渊乎”,认为卫国虽处忧患但未至困顿,推断卫康叔、武公之德仍在延续,听《郑风》指出其音乐细碎繁复,预言郑国将先于他国灭亡。 晋楚交战时,师旷通过南风音调微弱(“南风不竞”),推断楚军士气低落,预言晋军必胜。 古之贤者能从乐声中听出战争胜败,国家兴亡,小女不过听出第几弦断,何足道哉。 蔡邕哈哈大笑,心想亏得是个阿娇,否则说不定能搅动风云。 第11章 第 11 章 铜雀衔灯的光影里,汉主上刘宏正把玩着新铸的五铢钱样钱“四出文钱”。(汉主上中平三年所铸的五铢钱,钱背有四道斜纹,由穿孔四角直达边缘,故称。又名四出五铢、角钱)除了卖官,增税,扣官饷,铸钱也是个来块钱的好办法。 司徒杨赐的奏疏摊在案上,“角等诳曜百姓,遭赦不悔,稍益滋蔓。今若下州郡捕讨,恐更骚扰,速成其患。宜切敕刺史、二千石,简别流人,各护归本郡,以孤弱其党,然后诛其渠帅,可不劳而定。”撒了一滩主上刚喝的蜂蜜水。 “陛下,这杨司徒莫不是老糊涂了?”中常侍张让亲自捧着铜盆走上前,蹀躞带上的和田玉佩叮当作响,“太平道那些符水治病的事儿,可是天大的善举呢!” “什么符水治病,快说来听听。”困在宫墙内的皇帝瞬时来了兴致。 张让一边给皇帝擦手,一边说,“那些符师的医术虽然跟寻常的医馆不是一路,但只要能替陛下分忧解难可不是件大好事。” “据说也不吃药,不吃药,就不要花钱啊,只画一道符,烧成灰,把那灰放在水里喝了了。一边喝一边诚心正念,把以前做的错事一一认真悔过,符水就会灵验。” “所以说杨公此议不妥。” “自然不妥,想想,三十万流民若驱回原籍,各州郡廪仓可不得即刻见底。” 侍御史赵忠突然从椒房柱后闪出接着说道:“再有,张角弟子周仓在冀州治水有功,若定为妖道,恐寒了民心呐!” 主上瞥见奏疏末尾杨赐“张角伪托大道,妖惑小民”的警告。 张让凑近了小声说道,“听闻,杨司徒之子杨彪,正暗中收购被太平道劝化的流民土地。” “陛下请看。”封谞捧来漆盒,掀开是一具黄金打造的微型祭坛,坛底铭文"大贤良师为天子寿"。 “太平道年纳香火钱三万万。”小黄门蹇硕轻声提醒道,“足够重修南宫的屋漏了。” 此时夕阳穿透“日抱珥”奇观,将整座殿堂浸在血色光晕中。主上放下手中的新钱,转而摩挲起黄金祭坛上镶嵌的瑟瑟珠。 口中囔囔,“符水治病,大贤良师,渠帅……”心想这都是些什么神奇事物,蔡议郎博闻广识,亲善坦诚,任是什么奇闻都能引经据典,说清前因后果,可惜了,不在身边,不然必要问上一问。 此时万里之遥的蔡邕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蔡谷对蔡邕说,这次收的15亩地,价钱倒是便宜,只要1千钱一亩,不过需要一同收留原主的妇人和她13岁的新妇。 李老汉这一家子甚是可怜,去年大旱,秋粮只收了往年三成,官府却照例催缴赋税。十五岁的小子李栓被征去戍边时,里正拍着胸脯说:“戍边一年就能回来,还免你家三年算赋。”可开春时,同村的王二瘸着腿逃回来,带回了栓子的死讯——他在雁门关外中了鲜卑人的埋伏,尸骨都没寻回来。 寻不到尸骨,官方未确认死亡,家属需等待数年(通常3-5年)方可申请绝户,抚恤钱粮,一个子没有,老汉去县里求族长,反被奚落:“你家栓子没军功,连抚恤的资格都没有!”李老汉气得犯了咳疾,不久也一命呜呼了。 蔡邕问,昭帝之后不是23岁始服兵役,李家小子怎么15就服役了? 现下边境不宁,乱民四起,好些农户都依附豪强大族,或为宾客,或为徒附,或为奴仆,再加上天灾瘟疫,兵源越来越少,征兵的年龄早就一降再降。 如今李家就剩两个妇人,虽然李老汉临终时让妇人带着阿禾改嫁,别守了,可如今的世道,改嫁哪有那么容易,眼前又急着用钱购买薄棺、置办丧仪。 只能由族里作保,卖了祖传的十五亩地——这还是孝武帝时授的“名田”。 蔡邕说,这些事,你看着办吧。 我看那妇人和新妇都是好人家出身,人长得齐整,家里收拾得也干净,要不妇人就让她烧饭洗衣,新妇让她侍候琰儿。 李氏你与五娘商量。新妇待五娘和琰儿都看过后再带来我看。 阿禾长着一张喜庆的柿饼脸,身材矮胖健硕,肉肉的脸颊黑中透红,亮亮的小眼睛带着笑意,身子胳膊腿,好像总要做点什么才能安生。 阿琰看阿禾第一眼,哪儿来的粗鄙村妇。 赵五娘却甚是喜欢,先让阿禾去浣衣。只见小妮子"杵棒"击打得"啪啪"响,不知哪来那些个力气。是个健壮有力的,五娘心想。 又让阿禾去织布,只见小妮子“眼观经线错、耳听杼声脆、脚踏节奏稳、手接飞梭准”。赵五娘点点头,不只有蛮力,手眼也是巧的。 以后汝就贴身照顾琰儿吧。不要汝洗衣做饭,不要汝织布裁衣,琰儿走到哪儿汝就跟到哪儿,汝就听她吩咐吧。 招儿已经配了待儿,有了自己的小家,马上还要有自己的孩子,阿琰这边是需要换一个人服侍了。 对于阿母的这个决定,阿琰算不得满意,婢女阿禾一看就不是个识文断字的,且是个坐不住的,对诗词歌赋不会有半点兴趣。 处了几天,阿琰渐渐发现阿禾也有些好处,心大脾气好,一天总是乐呵呵的,手脚勤快,头梳得好,屋子收拾得干净,就怕闲着,越使唤她越高兴,胃口好,吃什么都香,一口白水也能喝出无穷滋味似的。 阿禾,你会针线活吗?阿琰递过去一个做了一半的香囊,羊娘子布置的功课,阿琰缝了一半,心里惦记着看书、习字、弹琴,没耐烦心一针针缝下去。 “贱婢只做过鞋袜,小娘子若能拿个样子来瞧,婢子可以试试。” 阿琰从腰间解下一只五彩蜀锦香囊,香囊里装着泽兰、白芷、茱萸,散发出一股清淡的药香。 阿禾捧在手中,跑到窗边,就着阳光,惊叹道,这是什么神仙布料,竟然会发光。 这是天上仙女织的,汝要小心爱惜,不可弄坏了。阿琰一本正经地说道。她喜欢戏弄阿禾,看那张柿饼脸上露出的又倾慕又惊讶的样子。 三月初三,泰山郡的清晨还裹着料峭寒意,七岁的蔡琰攥着阿禾的衣袖,从羊氏女学的青帷车里探出头来。她腰间新佩的"茱萸纹"香囊随车摇晃,里面装着父亲蔡邕特制的"椒桂香"——这是用泰山玉杵研磨的肉桂混合蜀椒,再以汶水浸泡过的茅香定味。 "小娘子仔细磕着!"阿禾用兖州方言轻呼,她手腕上系着五色缕,是蔡琰亲手编的。车外传来女学生们的嬉闹声,十二辆轺车正沿着秦始皇封禅古道行进,轮毂碾过的地方,惊起几丛戴着"獬豸冠"的蚱蜢——这种泰山特有的昆虫,后来被应劭记入《风俗通义》。 泰山南麓的梳洗河畔,羊氏女学的十余名女学生正随荣娘子行祓禊之礼。河水清冽,女孩子们赤足踏入浅滩,以柳枝蘸水轻拂衣襟,口中念着《诗经》中的“溱与洧,方涣涣兮”。 蔡琰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水面,便被凉意激得缩回手,惹得身旁的瑜娘子掩唇轻笑——这位羊氏旁支的少女虽年长两岁,却总爱逗她:“蔡家妹妹的琴声能辨断弦,怎怕这点冷?” “阿瑜姊姊莫笑,”蔡琰仰起脸,鬓角的碎发沾了水珠,“阿翁说,祓禊是洗去晦气,可这河水……倒像是要冻住人魂魄。”众人闻言皆笑,荣娘子颔首赞道:“‘冻魂’二字新奇,倒合汉赋气象。”说着,她指向河岸新发的棠梨,“今日踏青,便以‘春水’为题作诗,不拘格律。” 蔡琰托腮望着对岸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正被官兵驱赶着往北行去,赤脚单衣的孩童让她想起流放途中见到的饥民。她抿了抿唇,吟道:“春水溅溅洗罗衣,棠梨瑟瑟掩悲啼。东风不解离人苦,犹送纸鸢入云霓。” 午间,众人在涤尘泉边的石亭分食菰米饭团。阿禾掏出裹着荷叶的荠菜煮鸡蛋,蔡琰却将蛋塞给缩在亭角的卖炭翁孙女。那女童怯生生接过,忽然指着天空惊呼:“大雁!春天也有雁群?”蔡琰抬头,原来是瑜娘子放的青鸾纸鸢掠过流云——鸢尾系着铜铃,清音荡开在空中。 “我们也放!”蔡琰从阿禾的竹篮翻出叔父蔡谷制的“太平筝”。这筝骨以竹篾扎成黄巾力士模样,显得特别威风。她拽着麻线奔跑,风筝顺风越飞越远,一阵疾风忽至,麻线“啪”地断裂。众人惊呼中,那“黄巾力士”飘飘摇摇坠向山坳。 “小娘子莫急,我去寻!”阿禾提起裙裾要追,却被蔡琰拉住:“阿父说,断线风筝带走灾厄,是吉兆呢。”她转头望向北方——风筝落处,隐约可见农人正在山田耕作,歌声随山风断续传来:“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夫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汉主上下诏允许三公及官员根据民间舆论检举地方高官(刺史、郡守),原本想借此打击地方豪强,整顿吏治,不想检举名单一公布,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北风卷着雪粒扑在殿门上,汉主上刘宏缩在貂裘里,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案几。阶下跪着太尉许馘,他身后二十六卷竹简堆成小山。 “陛下,这些刺史郡守克扣军粮、私征赋税,臣已查实。”许馘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余光瞥见中常侍赵忠的皂靴从屏风后闪过,“尤其是并州王刺史,竟敢裁撤宦官子弟的屯田……” “慢着。”司徒陈耽突然跨出队列,苍老的声音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落下,“上月老臣巡查幽州,王刺史为凑军饷,连自己的田宅都典当了,何来贪腐?” 曹操瞪眼望着颠倒黑白的太尉许馘,眼中恨不得喷出火来。 曹操因堂妹夫宋奇被卷入宫廷斗争(宋皇后被废事件)而受到牵连,于光和元年(178年)被免去顿丘令的职务,返回家乡谯县。 光和三年(公元180年)被朝廷征召为议郎,多次上书汉主上,要求为窦武、陈蕃等被宦官集团陷害的忠臣平反,并揭露公卿举荐官员时的**行为。 他那股又勇悍又狡慧的性格,介于宦官与士族的身份,包括相仿的年纪(曹操比主上年长1岁),都很得主上的欢心。 “曹议郎可有话说?”刘宏忽然点名。 曹操深吸一口气,跨出文官队列:“臣查证二十六位被劾官员,十九人去年曾弹劾十常侍族人强占民田。比如其中那位青州陈太守,上月刚将中常侍张让之侄私设的盐场收归官有。” 司空张济猛地起身,腰间玉佩撞得乱响:“黄口小儿安敢污蔑!” 还想接着反驳却不敢说出口,虽然盐业名义上仍属官营,但私采私贩已成普遍现象。 殿内霎时死寂,曹操指甲掐进掌心,他举起一卷帛书,“这是洛阳西市账册,许太尉上月收受冀州铜商三百金,替他们抹平了私铸钱币的案子。” “陛下!太尉许戫、司空张济所揭发的,只在掩护自己的私党,这正是释放枭鸟,囚禁凤凰。”太尉陈耽只说了一半,咽下去的一半是,二人阿附宦官,行贿索贿,结党营私,陷害忠良,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刘宏摩挲着暖炉上的夜明珠,想起昨日张让献上的西域美人。 “罢了!”刘宏甩开貂裘起身,“许馘、张济二位核查不力,罚俸半年。那些被弹劾的……已然押解到京师的,就都召来任议郎吧。”他忽然盯住曹操,“曹议郎这么爱查账,去把西园的钱粮清点清楚。” 三日后,曹府 “孟德疯了不成?”曹嵩摔碎茶盏,“西园账目汝也敢碰?那可都是陛下的私房钱!不论管账的,记账的,就连那些仓储,出入库的小吏都与宫中常侍们牵连甚深,哪里理得清楚。” 曹操默然擦拭佩剑,剑穗上系着陈耽送的古玉,刻着“澄清天下”四字。 窗外又飘雪了。曹操望向南宫方向,西园的铜钱堆积如山,而蓟县老兵的抚恤金,还在许馘党羽的库房里发霉。他忽然收剑入鞘,震得梁间冰凌齐落——这场大雪,该埋些脏东西了。 第12章 第 12 章 初来泰山郡时,蔡谷整日无所事事,显得有些蔫头耷脑,如今田庄渐渐有了规模,蔡谷成日在田庄忙碌,精气神又都回来了,还一直筹谋着建造一所蔡家别院,只是钱财和人手,都还没有凑拢。 阿琰最高兴的是蔡谷把阿睦接了过来,正式入读羊家私学。两年不见,蔡睦长高了好些,比阿琰足足高了一个头还不止。 只是阿睦人大了,不比小时后愿意跟小女童玩,一天到晚除了读书,就想着跟祖父往农庄跑,学习骑马射箭。 蔡谷在洛阳时与太平道的法师张仙师走得很近,亲眼目睹了他符水治病的神迹,对于太平道立义舍施米肉的的义举也是打心底里倾佩。 若不是碍于父兄和自己的士族身份,早就入了教去信奉“中黄太乙”了。 蔡谷这次来到泰山郡平阳县,发现此处也有太平道的踪迹。 自家购置的一块田地旁边,有连片二三百亩的田地,名义上是记在东平阳城的另一豪族,毕氏家族毕攸的名下,事实上却有上千太平道教众在这块土地上耕种,起居,生活,甚至操练。 蔡谷一直误以为他们是毕家的宾客、佃农和奴仆,渐渐相熟之后才知晓真相。田庄“家丞”是太平道泰山方的符祝,也是本地亭长的胞弟毕易。 这片田宅原本毕易所有,因在第一次党锢期间收留党人受到牵连,毕易被拘了半年,田宅奴婢被迫变卖。族弟毕攸素与毕易友善,筹集巨资买下,日后仍旧让毕易居住打理,毕易每年拿出一半的田产布匹,分期归还弥补毕攸。 经过此番波折,毕易心思转圜,与清流士人渐行渐远,日后更是一头扎进太平道中,与方士教民为伍,穿麻衣吃麦饭,日日研习太平教经,钻研符咒方术。很快成了泰山方的符祝。 他在村口建了一座灵仙庙,庙旁开凿了一眼圣水坑,用方术降灵仙布符水,周边县乡的村民甚至士族大家,前来拜仙求水的络绎不绝。 自家雇佣的佃农中也有不少太平道的信徒,李氏的兄长还是太平道的一个小头目。 这些教徒空闲时会聚拢一起,在管箫笙的伴奏下吟诵太平道乐。符祝和药师像私学生先一般向教众说经布道。 蔡谷在洛阳时也曾听过张仙师讲太平经文,别人讲经,他听不下去,唯有张仙师能把枯燥的经文讲成身边的日常故事,如同食舍说书人,勾着人想要一直听下去。 一日空闲无事,蔡谷也凑热闹去听毕易讲经。这位毕符祝也是位能说会道之人,只是讲的内容与张仙师全然不是一回事,张仙师讲的话本故事,皆是福祸相依,因果报应,“天上鬼神监视人间善恶”,行善者可增寿,作恶者则减寿。讲的是庶人耕夫,喜怒哀乐,个人家事。 毕易是当地大族,士人出身,讲经讲的是天下大事。他说“太者,大也,乃言其积大行如天,凡事大也,无复大于天者也。平者乃言其治太平均,凡事悉理,无复奸私也;平者,比若地居下,主执平也,地之执平也”。 天地中和同心,共生万物。男女同心而生子,父母子三人同心共成一家,君臣民三人共成一国”。 人人是平等的,天下财物“乃天地中和所有,以共养人也……此太仓之粟,本非独鼠有也;少内之钱财,本非独以给一人也,其有不足者,悉当从其取也。”(《太平经》卷六十七) 至于如何致太平,毕易说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谶语时,蔡谷心中隐隐不安,难道这个太平道不是洛阳的太平道?杀气怎么这么重? 看到一些教众不仅不觉得此话不妥,反而如听神谕,神情激动,蔡谷就更是忧虑了。 他特意留心太平道的动静,越多接触了解,蔡谷心中越是慌乱。充满挑衅意味的布道,规模越来越大的操练,溶洞内私造兵器的传闻…… 蔡谷找到兄长蔡邕,向他倾诉了自己的隐忧。 蔡邕呵呵一笑道,安慰蔡谷道,汝应该是过虑了,据我所知: 早在顺帝在位初期,琅琊郡人宫崇到皇宫进献了一部神书,称此书是其师于吉在曲阳(今江苏沭阳附近)的泉水边所得。共有一百七十卷,用青白色的丝帛写成,书页以红色线条分界,青色布帛作封面,红色题签为标题,名为《太平清领书》。 书中内容以阴阳五行学说为核心框架,夹杂了大量巫术咒语和鬼神内容。官府审查后认为,宫崇所献的这部书妖邪荒诞、不合正统,最终将其收入宫廷藏书库中封存起来,未予公开传播。 桓帝时期(147-167年),平原人襄楷携《太平经》(即《太平清领书》)至洛阳进献朝廷,称此书有“致太平”之效。朝廷判定其内容荒诞不经,以“诬上罔事”的罪名将其下狱治罪。 主上即位后(167-189年),朝廷对《太平经》的态度发生转变。主上认可书中“致太平”理念,遂允许此书公开传播。 吾在东观也曾草草翻阅过此书,书中内容庞杂,在如何辅助帝王解除灾厄,寻求太平的叙述,不仅没有反汉、代汉的意思,反而存在浓厚的辅汉、助汉色彩。 书中写到,汉王朝的困难,都是奸臣蒙蔽皇帝导致: “民臣百姓大小,尽忠信,得达其情实矣,天下莫不欢喜。如有止者,即共记之,皆应奸臣不忠孝之民,无知天地,共欺其上,使上聪明断绝,是大过也。” 解决的办法是,给皇帝上书言事,大家一起进忠言,黄天后土自然会来拯救大家: “今民间自力集上书,部诸长吏亦且恐后民言事,且力遣吏问民间所睹,疾复上之,则变灾无有失也。如是,皇天后土为其大喜,爱其帝王。” 至于黎民困苦,也不是皇帝的问题,而是他们不够虔诚,得罪了上天,所以上天降灾难来惩罚他们,所以如果大家遭了灾,饿了肚子要更加的虔诚,否则上天一定会降下更大的灾难: “在有德之国,其处种者少收,树木枯落,民无余粮。更相残贼,争胜而已。不念真后,更为贫人,收无所得,相随流客。未及贱谷之乡,饥饿道傍,头眩目冥,步行猖狂,不食有日,饿死不见葬。家无大无小,皆被灾殃,反呵罪于天。其国空虚,仓无储谷,少肉,无储钱,岁岁益剧,无以给朝廷。复除者多,仓库无入,司农被空文无以廪,食夺禄除,中国少所用,人民仰国家,而不各施,有难生之期,是皆天之所恶也。” 接受如此“致太平”信仰的教众怎会发生民变呢?汝再想想,如果太平经宣扬谋反,那些道人怎会数次上献于朝廷?若说聚众,近在京都洛阳白马寺的僧侣们整日聚在一处,不事生产,传经布道,莫不更为危险,需要提防。 太平道建义仓,施符水,解民困厄,民心向之是人之常情,但所谓教民不比雇农、奴仆对主家有人身依附关系,更不能与聚众的流寇山匪相提并论,他们零散地分布在各个田庄,跟太平道的维系只是一种或深或浅的心中所信。 再有如此一心求太平的道众为什么要离开土地,拼却性命,如流寇山匪般反抗朝廷? 引经据典,纸上谈兵素来是蔡邕的长项,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蔡谷反驳,吾听泰山方的符祝毕易说,汉家的天命是无法一直延续下去的,经过一段时间便会灭亡,汉统衰微之后,格位高于九天的“赤精子真人”,也就是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会派遣使者到人间,重新降下天命,这叫做再受命,王莽篡汉,光武中兴的发生,都源于此。 “赤精子真人”刘邦,即是太平道中的“中黄太乙”。大贤良师是刘邦的使者,奉“中黄太乙”的神谕下凡,将天命重新带到人间。 教众迎接新的天命,难道不需要推翻旧的天命?黄天代替苍天,难道不需要反抗? 蔡邕诧异道,此种说法吾从未听闻?此书有一百七十卷,吾只草草翻阅过十之二三,莫非真藏有如此的异端邪说? 兄长可能不是很清楚,大汉如今不只是边患不宁,四处匪患此起彼伏。宦官势力遍布郡县,与世家大族争斗不休,天灾频发流民四起,大量平民失去田地卖身为奴为婢。 富者田连阡陌,穷无立锥之地。那些教徒多是些无产流民,本无土地依附,何来舍弃? 当务之急,蔡家最好建个坞壁,以防万一。 蔡邕笑道,若真有这一天,城墙且防不住,坞壁又能防住什么?不过羊家在好几处农庄都建有坞堡和望楼,真有那么一天,我等只能去那里躲一躲了。 此事要告知兴祖吗? 蔡邕摇摇头,羊氏为此地世家,毕氏为此地大族,此地的各种情状,只会比我等更知根底,羊氏修建那些高大的望楼和坚不可摧的坞堡,其间或有隐情不便对外言说,我等客居于此就不要主动提及了吧。 吴郡顾氏知我在此,多次书信邀约我去游学,我亦有去南方各郡走访的想法,相比中原北地,会稽、吴郡像是方外之地。 阿禾的阿父是太平道的药师,对于蔡邕的大名也是略知一二的。一日到蔡府寻女儿,见李氏和女儿穿得干净齐整,脸上身上还都长胖了些,询问了一番后更是安下心来。送了阿禾一个传家的宝贝,叮嘱她务必收好。 阿禾未嫁之时,家中四个孩儿,阿父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女儿。近年来,教中事务繁忙,阿父见李氏一家有田有产,长辈敦厚有礼,家中唯有独子,便早早将女儿嫁了过去,未想天有不测风云,不过一两年的光景就败落成了这样。 禾父纠结着要不要把女儿赎回去,终究因为顾虑太多而放弃了。一来李氏尚在,二来随着教众越聚越多,教中激进派的势力越来越大,与当地县府大族的冲突也越来越多。 (交不上没完没了的杂税,逃避没完没了的徭役,背负高利贷无法偿还,被豪强富户强取豪夺的自耕农,被虐待压榨的宾客、徒附、奴仆,受水旱蝗灾以及瘟疫地区的流民,拖儿带女,携家带口,纷纷投奔到太平道,太平道俨然成为了一股与皇权大族抗衡的力量。 汉末崩坏的社会现状,已经无法吸纳安抚太平道这股新生力量,无法像对待佛教一样把它纳入原有在社会秩序之中。随着太平教众规模如洪水般壮大,必然要冲击原有的社会秩序,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随着太平道力量的强大,大贤良师张角审时度势,不断赋予太平道教义新的解释和使命,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谶语一出,武力对抗几乎成了定局。 泰山方的渠帅已经秘密下达起事的准备,这个时候,把女儿接来身边绝不是件好事。 送走阿父,阿禾捧着木匣,进了自己居住的耳房,正巧被阿琰撞见,好奇地凑过去。 匣中是两卷竹简,封题《仲景方剂·上卷》《仲景方剂·下卷》上卷记载着治伤寒的“麻黄汤”“桂枝汤”等方剂,下卷末尾有张仲景题跋“医者无问贵贱,活人即功。” 《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中》第35条: “太阳病,头痛发热,身疼腰痛,骨节疼痛,恶风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 组成:麻黄三两(去节),桂枝二两(去皮),甘草一两(炙),杏仁七十个(去皮尖)。 用法:上四味,以水九升,先煮麻黄减二升,去上沫,内诸药,煮取二升半,去滓,温服八合。覆取微似汗,不须啜粥,余如桂枝法将息。 《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上》第12条: “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 组成: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甘草二两(炙),生姜三两(切),大枣十二枚(擘)。 用法:上五味,??咀三味,以水七升,微火煮取三升,去滓,适寒温,服一升。服已须臾,啜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温覆令一时许,遍身漐漐微似有汗者益佳,不可令如水流漓,病必不除。 阿琰好奇地展开医书,边看边问婢女阿禾,汝懂得医理?汝阿父是个医工? 婢子阿父的确是个医工,婢子却不知医理,跟在阿父身边久了,认得几个字,辨得几位药材。 那汝阿父为何将医书给汝? 阿禾想起阿父的话语:禾儿,这是南阳张先生(张仲景)传我的……明年甲子天下必乱,这医术是传家之宝,禾儿一定要好好保管。阿禾心中很乱,嗫嗫嚅嚅道,婢子不知。 张仲景是个很厉害的医工? 提起张先生,阿禾想起了很多往事……很想找个人倾吐一番。 阿父是个游方疾医,医术来自家传,还懂一点巫祝之术。我们一家四处奔走,借助寺庙、市集或富户宅院临时行医,偶尔也能遇到其他游医,短暂结伴,共同行医。 医工们公推最厉害的圣手是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华佗,传闻华先生能让人暂时失去知觉,开膛破肚为人治病,缝合醒转后,又完好如初。阿父说这应该是一种极利害的方术。 这位张先生则是阿父结识过的最敬佩的医工,两人年龄相仿,阿父却一直用师徒之礼待张先生,追随张先生行医三年,甘心跟在先生身边,给先生打下手。 后来阿父入了太平道,成了太平道的药师。而张先生素来反对太平道用符水治病,认为这样只会耽误病情,害人性命。 我们一家跟着太平道,张先生东游去寻找华先生,临走前送了阿父这两卷书。 那太平道的符水究竟能不能治病救人? 阿禾想了想,叹了口气,君舅患病的时候,阿父是过来施过符水的,也吃过阿父熬煮的方剂,能想的办法都试过了,君舅还是走了。 阿父说有些事情是无力回天的。 婢子告诉小娘子一个秘密,娘子不要对外去说。阿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婢子见过阿父熬了方剂,悄悄倒入圣水坑中。 或许源于两人之间共同的秘密,或许只是因为阿琰又长大了一点点。此番交谈之后,阿琰看阿禾渐渐有了改变,不再认为她只是一个粗鄙的乡村仆妇。 原来她也是行过很多路,吃过很多苦,有过不少见识的一个人。 一天,九岁的阿琰认真对身边正在无聊发呆的阿禾说,阿母让汝空闲时去织布,我不同意。 阿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小声说,不妥吧,小娘子? 我要教汝识字,这样汝就能看懂汝父的医书,成为一名女医工,日后我哪里不适,就让汝来诊治。 阿禾犹犹豫豫道,婢子行吗? 蔡琰很笃定地说,阿翁弟子无数,我就授汝一人,怎会不行。 第13章 第 13 章 光和六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大雪断断续续飘到光和七年正月末,女学早不授课,阿翁一天到晚在外应酬,阿母为过节忙得团团转,阿禾归家去祭拜亡夫亡父未归,蔡琰一个人抱着暖炉正百无聊赖,见蔡睦揣着一把防身的青铜短匕,匆匆忙忙地往外走。 汝往何处去,吾亦要去。 蔡睦慌慌张张摆手道,我去矿洞寻宝,小娘子不能去,太危险了。 一听到寻宝,阿琰哪里肯放过,放下手炉,从梳妆匣中拿起一把剪刀,快步跟了上去。蔡睦知道拗不过她,只能带着她一同前往。 矿洞里真的藏有“金甲”吗? 庄上的小子都说亲眼见过,学堂里的弟子也有说见到过的,他们神神秘秘的,不肯与吾等外族人细说。 二人在山林中不知绕了多久,阿琰累得坐在石头上不肯再走,一心只想着回家。蔡睦抱怨道,要跟来的是你,走不动的也是你,待会儿我可不会背你回家,正叨叨着。 蔡睦突然蹲下身,指着泥地上的车辙痕迹。“阿琰,快看!”那车辙很深,像是载着重物,一路蜿蜒至山坡背阴处。蔡琰拨开灌木,发现一个被藤蔓遮掩的洞口,潮湿的风裹挟着铁锈与硫磺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有人!”蔡睦压低声音。洞内隐约传来金属碰撞声,像是许多人在劳作。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好奇心战胜了恐惧,蔡睦拉着蔡琰钻进了矿洞。 蔡琰扯住蔡睦衣角,二人贴壁潜行,见豁然开阔处竟藏着一座地下工坊:数十赤膊匠人正锻打兵刃,一独眼大汉厉喝:“渠帅有令,初七前这批环首刀必须运往东郡!” 火光映照下,洞壁布满凿痕,地上散落着碎矿石。木架上堆着成捆的箭矢,靠石壁密密麻麻堆着戈矛刀枪各式兵器。岩壁上用朱砂赫然写着九个大字:“甲子年,苍天死,黄天立!” 两孩子看到此种情形,不由心中发毛。 “回吧。”阿琰小声说,“嗯”蔡睦牵住阿琰的手,两人掉头往外走去。 昏暗中蔡琰脚底踩中碎石滑了一跤,响声惊动守卫。顷刻间火把四聚,二人被反缚双手押至工坊石台前。独眼汉抢过蔡睦的匕首道:“谁家小子?正好拿来祭旗!” 蔡睦挣扎道,“汝等为何要抓我二人,我乃泰山羊氏的客人,吾父蔡谷,与太平道符祝相熟。” 蔡睦算是机灵,觉察出了对方太平道的身份,一下搬出了三座靠山。可惜毕竟年幼,不知自己已经闯入了龙潭虎穴,性命堪忧。 “管汝是谁” 独眼汉冷笑,“小帅严令矿洞之事不得外泄——小子自投彀中,合当殒命。”他猛地抽刀,“杀了埋掉!” “且慢!”一位儒士模样的人从阴影中走出。他穿着灰布道袍,袖口绣着八卦纹,正是太平道的符祝毕易。他仔细端详紧紧靠着蔡睦脸色煞白的蔡琰道:“汝莫非是蔡邕蔡伯喈的女儿。” 阿琰点点头。 毕易早有心与蔡邕这位大儒结识,但是鉴于自己的身份和眼前的局势,一直不便前去拜访,不想蔡家的两位童子,主动撞到自己手中。 “蔡邕是当世大儒,此时杀他亲族会坏了吾教名声,为吾教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独眼汉道:“放他们回去,明日官府就会派兵围剿!” 我有一两全之策。 毕易在石台上摆上朱砂、符纸和一碗清水。他念动咒语,画了一道符箓,用火烧成灰拌入碗中,又用银针挑破自己的指尖,将血亦滴入碗中。“饮下此水,记忆尽消。” 蔡睦被按着灌下半碗符水,很快眼神涣散。轮到蔡琰时,她乖乖喝了剩下的半碗符水。 毕易似乎还不放心,又用丹砂在二人额头画下符文:“此咒封识,若敢泄密,必遭天谴。” 蒙了两个孩子的双眼,丢在官道旁。 蔡琰搀扶着浑浑噩噩的堂兄,跌跌撞撞回到蔡家宅院。 蔡谷见两孩子失魂落魄地样子,又见孙儿满嘴呓语“黄天当立”,急召医工。老医工把脉后摇头:“魂不守舍,像是中了离魂散。”蔡邕取出珍藏的安神香——白芷、川芎、朱砂混合研磨,在蔡睦鼻下轻熏。 直到第二日黎明,少年才清醒过来,却对矿洞之事闭口不言,不知是真的失去记忆,还是心生恐惧不愿说出来。 阿琰一直清醒,丝毫不曾受到符水的影响,一开始长辈怎么问都不开口。等到第二日蔡睦清醒过来,蔡琰过去跟他咕咕哝哝说了好一会儿,两孩子才主动向蔡邕和蔡谷坦陈了整个过程。 阿琰说得很细,石壁上的字,兵器的大致数量,太平道人数,身量、穿着、容貌、神情,画的符箓的大致模样,符水的味道,在矿洞大概待了多长时间,蒙眼走了多久…… 此事总该告知兴祖吧?蔡谷再次提议。 蔡邕左拥右抱两个可怜的孩子,真是从鬼门关逃回来的小人儿,正万分心痛,想着日后一定让仆役时刻跟随,再不能发生如此祸事。 听到从弟的提议,蔡邕沉思了好一会儿。 若我等告知兴祖,一则他会内疚,因对我等照顾不周,以致遭遇险境;二则,他必要向县君揭发此事,否则即是包庇反贼乱党,如此毕家必受牵连,而毕家与羊家同为东阳县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即便兴祖与此事毫无牵连,整个羊家却必不能外。 再有,天平道的情形,他们未必不知。泰山郡赢地产铁,东阳有极佳的冶炼之术,羊家毕家是否私设冶铁工坊牟利?矿洞内的作坊是否是哪家的私产,吾等皆不清楚。 符祝毕易显然不想伤害两位小童,才假托符水可去除记忆,两小儿所幸只是受到惊吓,我等若是将此事捅开闹大,怎能在此地借住下去? 蔡谷不甘心地抱怨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是不能算了,彼之谶语道,“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太平经》有言甲子阳气始生,万物更始,为天地气运转换的关键时点,太平道借此宣称甲子年是“黄天”取代“苍天”的应验时刻。 今年即为甲子年,若彼欲于甲子年甲子月甲子日叛乱,则为本年三月五日,眼下已是正月末,吾等可以筹谋转圜的时间不多了。 若彼道受到县府豪右压制,未能生乱,或者甫一反叛即被剿灭,亦是有可能的。 山匪乱民不比异族边患,纵观近年来各处爆乱,难有超过三个月的。 蔡谷道,只怕此次暴乱并非一乡一土,太平道分布极广,八使布道,广纳徒众,江北州郡皆有大量门徒,据传设有三十六方,每方近万道徒。 蔡邕在书房踱来踱去,思考良久之后说,吾意如此,汝看可否: 汝速赴洛阳一行,将此间情势报与卢子干知晓。另至洛阳官署,请命将抄没汝父之府邸发还。 陈留郡君处几番周旋打点,发还故宅田庄之事已颇有眉目,我且携汝父家眷归圉县(读音:yǔ)暂避,汝事毕亦返陈留。 兄弟二人商议已定,遂禀明蔡公,分头行事。 蔡谷第二日便骑马往洛阳去了,蔡邕将东阳所置田宅托付羊氏代管,只说要去陈留接收罚没的家产。 赵五娘阿琰蔡睦听说要回陈留,俱是无比欣喜,高高兴兴整理行装。 蔡邕在离开之前,特意带着阿琰,乘着马车来到毕易的田庄拜访。 庄园入口处,两名头裹黄巾的壮汉正以木耒疏通沟渠,见蔡邕携子而来,含笑拱手:“先生可是前来求符水?符祝晨课未毕,可前往观之。”全无流民常见的戾气。 庄内良田美池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穿过桑林,蔡邕见一众人忙碌而有序:男子赤膊夯土筑墙,女子绾袖担土递砖,所建屋舍皆以黄泥抹墙,檐角悬木牌刻“安乐居”三字。 一老妪拄杖笑指:“符祝趁农闲筑屋宅,要让流民皆有居所——真是黄天派来的仁厚之人哩!” 一块巨大的露天晒场即是讲经堂,毕易端坐在青石台上,身后悬着巨幅黄幡,上书“黄天太乙”四字。台下百余人盘膝而坐,流民佃户奴仆与平民士人混杂而坐,妇孺与老幼亦虔诚听讲。 “……《太平清领书》有云:‘人无贵贱,皆天之子也。’”毕易嗓音沙哑却穿透力极强,“然则富者田连阡陌,穷无立锥之地,富者锦衣肉食,穷者缺衣少食,富者日夜笙歌,穷者劳累终身,此非天道,实为**!” 此时,有一妇人抱婴儿闯入哭求:“符祝救命!娃儿高热三日了……” 毕易停下布道,疾步下台,领着妇人来到义舍,叫来药师查看。药师以银针挑破婴儿指尖,又取符纸焚灰入水:“此非瘟病,乃积食生热。符水安其神,再辅以草药。”你拿了方子去义药堂去抓药吧,不用付钱。 说话间,讲经堂处飘来阵阵《太平道乐》,笙箫伴奏下,男女混声唱道:“黄天覆九野,万姓同耕桑……天地财物如大仓,人可取用,不可独贪……种力多少,得实如其分……父母子一家,君臣民一国……老有终,壮有用,男有分,女有归……” 送走妇人,毕易十分恭敬地将蔡邕父女请入内舍叙话。 蔡邕笑道,毕君是要在此建大同小洞天啊! 毕易拱手道,惭愧啊,惭愧,让先生见笑了。听闻先生居此,早想前去拜访求教,鉴于己之身份,一直犹豫不敢打扰。 说话间,一位婢女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碟梨干,一碟枣干,三碗浆水(发酵米汤)。 阿琰伸手拿了一块梨干细细咀嚼,梨干上浇有蜂蜜,酸酸甜甜甚为可口。 等婢女退下,蔡邕拉着蔡琰向毕易郑重施礼道谢,此次前来特为拜谢毕君的救命之恩。毕易慌忙还礼,叹息道: 情形变得如此亦是无可奈何之事。起初吾只想布道行医,积德行善,让贫苦流民有一安身之所。 可惜,苍天不悯,朝纲败坏,清流被党锢,宦官恶吏四处为害,一味只知欺压盘剥,致使民生凋敝,我这区区两百亩田地,哪里容得下天下流民。 当今天下,贵为先生想要劝诫今上,也被陷害,差点丧命,流落至此。普通庶民,只能任人宰割了。 毕易越说越激动,这天若不变色,民恐怕真没有活路了。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把蔡邕听得心惊肉跳,蔡邕慌忙牵住阿琰的手告辞离开,留下万钱谢礼。 背后传来毕易的声音,要变天了,先生务必保重。 第14章 第 14 章 中平元年二月初八,蔡谷伏在马背上,任由寒风灌进裂开的皮袄,从泰山郡到洛阳这千四百里路,其间换了两匹马,耗费了七个日夜,紧赶慢赶,终于到了。 卢尚书是士人中的豪杰,素来与蔡邕相善,蔡邕叔侄流徙朔方,唯有卢植上书为二人陈情。 蔡谷自小喜欢舞刀弄棒,结交游侠。卢尚书才兼文武,东观校书期间,两次外任平乱,九江平蛮寇,庐江镇南夷,久让蔡谷心生景仰。 蔡谷一身风尘来到永和里卢宅,向门房(“阍人”)递上名刺“陈留蔡谷,蔡邕从弟,谨请谒见。” 家丞见是蔡邕从弟,立刻将人请进前厅(外堂),差遣仆人,照顾好马匹,奉上浆水、果脯。 卢植散值归家,见蔡谷来访,忙叫家厨备上酒肉,二人去书房叙话。 蔡谷说明来意,卢植想起杨赐任司徒时,曾与手下刘陶,说起太平道张角不知悔改,妖言惑众,愚弄百姓,声势越闹越大。谏言各州郡安抚流民,护送其回归本土,以消弱太平道的势力,再诛杀各方渠帅,以防太平道坐大生变。杨司徒曾为此事上书主上。 如今果然如杨太尉所料,姑息出来个祸患。 卢植当下写了份奏折,预备第二日朝会时先口头禀报,再呈上文书。只是造反的事情尚未发生,仅凭着一些端倪,依着主上的脾性,未必会引起重视。 蔡谷此次前来还有一个要务是设法请求发还或者赎回洛阳府宅,蔡邕一直心心念念宅中的藏书。近万卷的藏书,被抄没前只运出不到2千卷,府邸若求不回来,书若能设法讨回对多少也是一种安慰。 卢植与蔡谷年龄相仿,算是故交,便将其留宿家中。 第二日卢植去上朝,恰逢张角门徒济南人唐周上书告密,太平道总指挥官(大方)马元义等,已集结荆州及扬州变民数万人,预定在邺县会师后起事。 马元义经常前往京师,与中常侍封谞、徐奉,秘密结盟,由二人作为内应,约定甲子年三月五日,内外同时发动叛乱, 卢植将泰山郡的情形随同上报。不少大臣亦附和说最近太平道活动频繁,京城寺门及州郡官府的门墙上,都见到白色“甲子”字样。 主上勃然大怒,下令立即捕获马元义,在洛阳用车裂酷刑处死。命令三公、司隶,调查宫廷及政府官员以及百姓,凡信奉张角“太平道”的一律逮捕,前后诛杀千余人。下诏冀州官府,捉拿张角等人。 蔡谷此番奔波,为公的这一头算是有了成效,为私的另一边却并不顺利。蔡家府宅已没入少府,此时府内居住着张让的亲眷。 主上常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中常侍张让、赵忠、夏恽、郭胜、段珪、宋典等一众宦官,封侯贵宠,权势熏天,哪里是落魄的蔡家可以撼动的。 正头痛呢,更大的消息传来,张角得知唐周、马元义的事情之后,在钜鹿提前起事,自称天公将军,其次弟张宝自称地公将军,幼弟张梁自称人公将军,号令太平道三十六方,揭竿而起。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无数黄巾信徒头裹黄巾,口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每到一处就焚烧官府,劫掠城镇,地方官府无力抵抗,官员纷纷逃亡。全国各地群起响应,连京城洛阳也陷入恐慌。 幽冀兖豫青徐荆七州二十八郡一时全面告急!尤其是在冀州、兖豫这两处地方,黄巾军简直势如破竹!安平、甘陵两地的百姓甚至抓了本地的诸侯王(安平王刘续、甘陵王刘忠)去投奔黄巾军。 各州发来的羽檄急报一天就有数十份(会黄巾起,州郡失据,羽檄日数十至),不仅主上,所有官员士大夫都被震惊到了。 从来只经历过羌胡,南蛮这些癣疥之痒的主上,突然遭逢此等灭顶之灾,只得狠狠收敛自己的脾性,老老实实听取大臣们的意见。 北地郡长皇甫嵩,提出解除党锢,拿出皇帝的私库和西园的马匹,赏赐出征大军。皇莆嵩出自凉州安定郡武将世家,无论作战经验还是个人威望,都是此次平叛的不二人选。 主上心中仍有不舍,询问中常侍吕强的意见,吕强说:“党禁太久,人民怨恨愤怒,如果不肯赦免,万一逼得他们跟张角结合,将使叛乱扩大,后悔便来不及。于今,唯有先诛杀几个陛下左右贪赃枉法最厉害的宦官,赦免所有受到剥夺政治权利的党人,调查州长(刺史)、郡长的能力,则民变自然平息。”大敌当前,主上只能屈从。 三月七日,主上下诏赦免天下所有党人,召回放逐到边疆的党人的妻子儿女,只张角不包括在赦令之内。征调全国精锐部队,任命卢植为北中郎将,讨伐张角,皇甫嵩为左中郎将、朱儁为右中郎将,讨伐颍川的黄巾军。(颍川郡在洛阳东南500里,情势危急) 由于封谞、徐奉事件,宦官们很是收敛退避了一阵,这也让蔡谷的奔走有了转机,府宅虽然不能退还,宅中的书卷同意贱价赎出,蔡谷东挪西凑,花了十万钱终于将剩余藏书都赎买了回来。 一队十辆牛车,往返了五趟,才将这些书册运出,暂时寄存于卢宅。这还不是最愁人的,书籍的清点造册,才真正让蔡谷头痛,好在太学生们听闻此事,阮瑀、顾雍带了一众弟子过来协助,可把蔡谷高兴坏了,索性把此事都交托给他们。 蔡谷此时心中烦乱,被一种莫名的亢奋情绪搅扰得日夜难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眼见着卢植卢中郎,大军迅速集结,不日就要开拔,蔡谷做出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他给蔡邕修书一封,拜托他照顾好自己的父亲家人,自己则去卢中郎处请求,定要随军上阵杀敌。 卢植面对年近半百的蔡谷,很有些为难,也有些欣慰。大敌当前,能有热血士族,不畏生死,请求从戎取义,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只是战场刀剑无眼,条件艰苦,这些没有吃过苦头的士族子弟,未必能坚持多久。 卢植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暂时让他去朱儁军中任幕府参军,同时修书一份发往东阳县,让蔡邕尽快把从弟劝说回去。 为什么是去朱儁军中呢,卢植考虑自己要去往冀州钜鹿,路远而险,讨伐的张角兄弟,是黄巾军的主力部队,战势最为艰巨,朱儁讨伐的颍川黄巾军,是地方枝脉,战力有限,且距离陈留不远,山河地貌蔡谷比较熟悉,再有若他想回乡了,也很便捷。 接到蔡谷的家书,一边是庆幸八千册书卷终于失而复得,虽然十万钱还是很有些肉痛,尤其目前这个境况下,不过想到这些书册当年陆续收集起来,不算时间心力,光是耗费的钱财远超百万。 一边又对蔡谷的从军深感忧虑,蔡质年高体弱,经过流放这一番折腾,一直咳喘不宁。蔡谷虽然有三个儿子,有两个在外任职,只有蔡谷常年陪伴身侧,照顾起居,况且黄巾贼势凶狂,万一有个好歹,他的一家老小谁来依仗。 接到卢植的来信,蔡邕与叔父蔡谷几番商量下来,决定还是尽力劝蔡谷早回陈留,便修了书信,派了个干练可靠的仆从,让他务必把信交到蔡谷手中,最好连人一块带回。 蔡邕这边,一大家子人,各种杂务,真到动身那天,也已经是二月下旬了。 西边和北边各州郡不断有蛾贼暴乱的消息传来,蔡邕决定轻车简行,减少在途中的时间,以防意外发生。 蔡邕乘一辆轺车在前方开路,蔡质年老,受不了颠簸,跟赵五娘,蔡琰一般,都乘坐牛拉的漆布辎车,牛车日行3、40里,从泰山郡,途径曲阜、亢父(今济宁)、定陶,到陈留圉县(今河南杞县)约500里,要走半个月的光景。 刚出发不久,遇见往西走的一队人马。 这一队人马身穿纯黄色的衣袍,不携带任何兵器,肩上披着长衣,行走时步态从容舒展。笙箫之声中,人人吟唱太平道乐(李贤注引杨泉《物理论》云:黄巾被服纯黄,不将尺兵,肩畏衣,翔行舒步,所至郡县无不徒。是日天大黄也。) 蔡邕想要掉头躲避,领头的走出两个人前来见礼,正是符祝毕易和药师。 阿禾见到父亲,慌忙从牛车上下来,父女俩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的抱头痛哭起来,哭完了,药师特意来到车边,向车内的蔡琰母女深深作揖,请求她们善待阿禾和李氏。 另一边,蔡邕和毕易倒是相谈甚欢。 蔡邕笑道,“贵教这是要到哪儿去弘扬道法?” 毕易施礼道,不瞒先生,大贤良师原本定于甲子年甲子月甲子日,三十六方一起涤荡六罪,施行十治,恭迎黄天太乙,共建黄天泰平。 今上受奸人挑唆,大肆清剿吾教,吾等授命去奉高县(今泰安范镇)泰山方集结增援。 蔡邕点点头,问道,“何为六罪十治,还望符祝开示?” 六罪者: 积道不教,“人积道无极,不肯教人开蒙求生,罪不除也……断天生道,与天为怨。” 积德不传,“人积德无极,不肯力教人守德养性为谨……断地养德,与地为怨。” 囤财不济,“或积财亿万,不肯救穷周急,使人饥寒而死……此中和之财物也,天地所以行仁也。” 轻道贱德,“知天有道而反贱道,而不肯力学之以自救……名为无道之人,天无缘使得有道而寿也。” 怠惰不劳,“天生人,幸使其人人自有筋力,可以自衣食者……反致饥寒,负其先人之体。” 强取豪夺,“所求索不和,皆为强取人物,与中和为仇,其罪当死明矣。” 十治者,元气治、自然治、道治、德治、仁治、义治、礼治、文治、法治、武治,十而终也。 元气治:遵循宇宙本源之气,无为而治。 自然治:顺应自然法则,万物自化。 道治:以黄老之道为核心,重道德教化。 德治:强调个人德行与社会责任。 仁治:倡导仁爱互助,周济贫弱。 义治:维护社会公平正义。 礼治:规范等级秩序,以礼约束行为。 文治:通过文教感化民众。 法治:依靠法律刑罚维持秩序。 武治:以武力镇压叛乱,作为最后手段。 蔡邕听这六罪,寻思,当今世家大族,官宦豪强,哪一个能与这六罪脱得干净。儒家讲纲常伦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黄巾军却要无上无下,无贵无贱,无干无枝,人人劳动,处处平等,这种大同社会,一时能蛊惑农夫农妇,抛家舍业,流民奴婢,赔上性命,可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 又听这十治,不由道: 敢问,元气治与武治如何并存? 毕易指了指黄巾军的队伍道,譬如,此一时武治,彼一时元气治、自然治、道治、德治、仁治、义治、礼治、文治、法治…… 蔡邕蔡质一行一家子加速赶路,一路上不断听到各地黄巾乱匪、黄巾贼、蛾贼杀人夺城的消息,这些乱民贼子,燔烧官府,劫略聚邑,远不像毕易那些太平道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原本十五日的行程,慌慌张张十二日就赶到了。 回到家乡才发现,相比泰山郡,陈留距离洛阳更近,因之离祸乱也就更,好在陈留本郡没有牵连祸源,原有的一些道徒,中坚分子都拖家带口去往颍川,南阳了,留下的都洗心革面夹着尾巴做人,唯恐被判为乱匪,抓了去。 第15章 第 15 章 陈留郡为汉武帝时期设立,郡治位于陈留县(今河南省开封市祥符区陈留镇),距离东汉都城洛阳约530里。 陈留之名源于春秋时期陈国吞并留国,秦代设陈留县,属砀郡;西汉升格为郡,东汉延续此建制。 陈留郡下辖17县,包括:陈留县:郡治所在,境内有鸣雁亭(春秋时卫国与郑国交战处)。 浚仪县:原为战国魏国都城大梁,后改名。 外黄县:春秋时宋国别都,有葵丘聚(齐桓公会盟诸侯处)、曲棘里、繁阳城。 雍丘县:古杞国故地,城内有神井,传说能兴雾雹,有吕禄台,有郦生祠。 圉县:故属淮阳,有高阳亭,万人聚:“王邑破翟义积尸处,冢高丈余,南北长八百米,东西宽二百米”。 襄邑:因境内有“襄陵”(春秋宋襄公陵墓)而得名,自西汉起即为全国织锦业中心,与齐郡临淄、蜀郡成都并称三大官营纺织重镇。 其他属县如尉氏、考城等,均为中原腹地要冲。 东汉中期,陈留郡有17.7万余户、86.9万余口,是兖州人口最密集的郡之一。 陈留郡位于黄河中下游平原,东接兖州,西邻洛阳,北连冀州,南通豫州,司马迁称其为“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 郡内水陆交通便利,农业发达,襄邑县的丝绸、陈留县的粮仓均为东汉重要物资基地。 蔡琰第一次回到故乡,她扶着马车雕窗,望向远处青灰色的城墙。道旁野梨花簌簌落在牛车辕木上,沾湿了她月白的裙裾。 “女公子,过了这片桑林便是蔡家庐舍了。”老仆蔡福扬鞭指向西南,车辙碾过泥泞的道路,惊起几只啄食的灰雀。“从这片桑林到西边的那几个山头都是蔡家的田产。” 蔡琰看了看桑林,又看了看远处的群山,问“不是没入官府了吗?” “山头那边,两位家主大人的十来顷地(根据汉代度量制度,1顷=50亩)被查没了,蔡家其他族人的田产还在。” 庐舍中,蔡质蔡邕得到了族人热情款待,蔡睦拉着蔡琰就往外跑,赵五娘慌忙叮嘱阿禾跟紧阿琰。 前一天定是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味道,桑树刚刚萌芽,一些桑芽鳞片裂开,幼叶叶尖微露。几个农夫农妇在林中刮旧皮、去枯枝,为春蚕做准备。 见到两个穿戴齐整的小童,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蔡睦遗憾道,还要等2个月才有桑葚吃。蔡琰则想亲自养几条蚕儿。 圉县蔡质蔡邕的田产故宅善属官府,未被变卖,陈留郡守张邈已同意蔡家申请返还家产,并呈报朝廷批复,杨赐杨太尉亦答应从中转圜,目前翘首等待的是朝廷的批文。 两家人暂时被族内大户蔡旌请去别院居住。 安顿来来之后,蔡邕觉得当务之急是将蔡谷寻到劝回。 曾经的卫尉蔡质觉得儿子能在危难之时为朝廷尽力是君子之为,若不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也想披挂上场,杀贼立功。 随着战局的不断阔大,各种坏消息不断传来,族人的忧虑日益加深,大多数人都希望蔡谷能平安归来。 现在时局混乱,战火恐怕会蔓延到陈留,陈留郡县都在招募乡勇,赶制筹措武器。豪门大户也都在筹建训练私兵,购买铁器,加固院墙,甚至建筑坞壁。 圉县的雇农仆役流民们被各种流言裹挟,也都蠢蠢欲动,有投奔黄巾军的,有应募乡勇想摆脱奴籍的,有流民转为仆役筑墙练兵的……蔡家此时很缺蔡谷这样的好手来打理家族事务。 此时战火纷飞,邮路多处受阻,蔡家派了一个最见多识广老成干练的族人蔡襄,并一位健仆,携带蔡邕的家书,骑上2匹快马出发去颍川劝还蔡谷。 镇压黄巾军的战事进展得颇为艰难,卢植领副将宗员率北军五校士负责北方战线,与张角主力周旋;皇甫嵩及朱儁各领一军,控制五校、三河骑士(从三河地区征募的精锐骑兵,以骁勇善战著称)及刚募来的精兵勇士共四万多人,讨伐颍川一带的黄巾军 。 朱儁又上表招募下邳的孙坚为佐军司马,带同乡里少年及募得各商旅(古代“商旅”通常指行商的队伍,包含商人及其随从、护卫等。商人因长途贩运需自卫,常具备一定武装能力,甚至形成类似私兵的护卫力量)和淮水、泗水精兵,共千多人出发与朱儁军连军。 朱儁带遣的先头部队与黄巾军波才遭遇,仓促应战,朱儁大败撤退,幸亏皇甫嵩及时接应,一起退驻长社防守。城外数万黄巾军围攻城内数千守军,汉军人少,士气低落。 南阳郡“神上使”张曼成攻杀太守褚贡,汝南黄巾军在邵陵打败太守赵谦,广阳黄巾军杀死幽州刺史郭勋及太守刘卫……黄巾军的气势日盛。 蔡襄到达颍川郡时,蔡谷在长社被围,蔡襄只能在城外焦急等待,这一等就是2个月。 蔡邕蔡质在家不断收到战况、家书,日益焦虑,日夜生活在长社被攻破,将士被屠杀的恐惧之中。 蔡睦自从得知祖父上战场杀蛾贼,天天在家和一班族中弟子骑马射箭,舞刀弄棒,蔡家有私学但没有女学,蔡琰新认识了几个族中姊妹,新妇,织布绣花的不少,识字读书的不多。 蔡琰才不像蔡睦逞匹夫之勇,她问阿翁讨要兵书来看,蔡邕想了想,《六韬》内容庞杂,涵盖战略、战术、军事制度甚至占卜,《尉缭子》注重治军法制(如“刑上究,赏下流”),过于学术,《司马法》侧重战争伦理(如“仁本思想”)。 至于曹操小友甚为赞誉的《孙子兵法》偏重宏观战略,缺乏具体战术指导,对初学者可能略显抽象。 《吴子》以问答形式展开(如魏文侯与吴起的对话),贴近实际军事场景,易于理解,最适合入门。 《吴子》起初有48篇,现仅存6篇,分为《图国》《料敌》《治兵》《论将》《应变》《励士》六篇,涵盖战争观、治军、战术、将领素养等核心问题,3000余字,语言直白,篇幅不长。蔡琰很快就看完且能背诵下来。 五月,蔡襄返回,带回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好消息是,皇甫嵩抓住机会利用黄巾军不懂兵法,为避暑热依林木结营,火攻突围,会同曹操的援兵,大败波才的黄巾军,斩杀近万人,贼帅波才弃军而逃。 不那么好的消息是,蔡谷拒绝回乡,又跟着朱儁的部队南下征讨南阳郡的黄巾军去了。 蔡质听后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委之天命。 来到6月,双方局势渐渐有了变化。新任南阳太守秦颉成功斩杀了张曼成。 皇甫嵩与曹操进讨汝南、陈国的黄巾军,追击波才到阳翟,在西华大败黄巾帅彭脱,再转战东郡,生擒渠帅卜己,杀贼7千余人,兖州黄巾军基本被肃清。 卢植数战间大破张角,斩杀万余人。 众人刚喘口气,觉得贼势已颓,接连又有坏消息传来。 张曼成的副将赵弘聚集十多万黄巾军重新攻占南阳郡治宛城。朱儁与荆州刺史徐璆qiú,南阳太守秦颉 [jié]合兵1万8千人,围攻宛城,久久不能攻下。 冀州黄巾军被卢植军队击败,退入据点广宗,卢植采用围城战略,在广宗城外修堡垒,挖壕沟,造云梯,静待时机。 朝廷派小黄门左丰前来监军,卢植素来与宦官不睦,没有按照潜规则行贿左丰,左丰回去后向主上进谗言,说卢植故意拖延不肯攻城,导致卢植被囚车关押回洛阳。好在接替卢植的董卓强攻广宗,依然不能破城,自动请辞,朝廷让皇甫嵩接任。 宛城同样久攻不下,朱儁受到类似卢植的质疑,好在此时的司空名,将张温为其说话,“昔秦用白起 ,燕任乐毅 ,皆旷年历载,乃能克敌。俊讨颍川已有功效,引师南指,方略已设;临军易将,兵家所忌,宜假日月,责其成功。”主上听信了张温的谏言,没有马上追究朱儁,但是下诏切责。 正是万分煎熬的时候,蔡质突然昏迷、失语、四肢瘫软,被诊断为“内虚邪中”引发的中风,抢救醒转之后仍然肢体麻木、意识涣散,吐字不清。医工说可能熬不过今年的冬天,让家人早做准备。 蔡邕决定亲自去宛城走一遭,劝回蔡谷,让父子能见上最后一面。 仍然由族人蔡襄和健仆陪同,蔡邕不习惯长距离骑马,乘一辆带篷辎车,健仆御马,蔡襄骑马在前方探路。 从二月七月,不过短短半年,一路上流民饿殍接连不断,荒弃的田地,无人收葬的尸体,处处显露出战争的残酷。 四处都在抓捕黄巾乱党,部分大些的城邑,对入城住店都增加了盘查,幸好蔡邕一行提前准备了通行文书,省去了不少麻烦。 从陈留郡到南阳郡,走了近十日,蔡邕一路上企盼着赶到时,城已攻下,战已完结。 还未到宛城,已看到连片朝廷军队的营帐,空中漂浮着生火做饭的炊烟袅袅,鼓吹声,号令声,“呼喝”“应声”,断续传来。 蔡襄在长社等了足足2个月,如今看这架势,不知这一次围城要耗到何时。 朱儁倒真想消耗下去,贼军人众,切断补给后久围必乱,到时候攻城事半功倍,伤亡最小,不过多耗费些军费粮草。 但是朝廷给不了他太多时间,他若不想像卢中郎将一样被囚车押解回洛阳,就得尽快打下宛城。 蔡邕赶到的时候,朱儁的军队已围城2个月,且刚刚结束一场恶战,杀死了贼军头目赵宏。黄巾军又推举韩忠为首领,仍以宛城为据点,继续负隅顽抗。 朱儁在城外堆了一座土山,居高临下,密切关注着城内的动静,随时准备攻城。 蔡邕寻到蔡谷之后,说起了蔡质的病情,可战事正在紧要关头,蔡谷承诺收复宛城就随蔡邕回家照顾父亲。 蔡邕蔡襄亦在营中驻扎下来,朱儁久慕蔡邕大名,营中议事时,常请教蔡先生的意见。营中别部司马张超,留侯良之后,有文才,善草书,“妙绝时人”。 蔡邕年轻时曾做《青衣赋》,浪得虚名,张超出文反击做《诮青衣赋》,争锋相对,没想到十多年后,两人城下相逢,竟然一笑泯恩仇,最为相得,两军相持稍歇之时,两人常一起深谈彻夜,经传军事,辞赋书法,无所不谈。 一日朱儁命人击鼓,佯攻西南,等到城中的黄巾军都调往西南之后,自己领五千精兵从东北方向发起猛攻,一举入城。 黄巾军退入内城,贼帅韩忠主动请降,幕僚中有主张接受的也有反对的,蔡邕、张超“皆欲听之”,但是朱儁不赞同。 朱儁说:“军事行动,有时候形式相同,实质却不同。从前,秦王朝和西楚王朝期间,人民并不固定属于某一位君王,所以需要奖励归附。而今,全国统一,只有黄巾变民,掀起叛乱。纳降无以劝善,讨之足以惩恶。今天接受他们投降,就等于敞开叛贼出入的大门,对他们有利时,他们进攻,战败时就投降保命。助长贼寇的气焰,不是上等谋略。” 朱儁下令急攻,一连几次冲锋,不能取胜。朱儁登山眺望,对司马张超说:“我知道了,他们被紧紧包围,在强大压力下,投降无门,又无法突围,所以死战。万人一条心,已不可当,何况十万人一条心?不如宣布撤退。韩忠看到解围,自会冲出求生,只要一出小城,士气低落,可以立刻击破。”围解之后,韩忠果然出战,朱儁乘势攻击,大败黄巾变民,击杀及俘虏一万余人。 南阳郡郡长秦颉,阵斩韩忠。黄巾残余部众再拥立孙夏当统帅,回军再入宛县。朱儁发动猛烈攻击,司马孙坚率领部属,最先攀上城墙。八月二日,攻陷宛县。孙夏率残余部众逃走,朱儁追击到西鄂(河南省南阳市东北石桥镇)精山(山在西鄂东南),再大破黄巾军,杀一万余人。 攻陷宛城之后,蔡谷请辞回乡,蔡质的病情也日有好转。 10月,天公将军张角在广宗(今河北威县东)病故。其弟张梁接任统帅,率军继续坚守广宗。张梁治军严明,作战勇猛,多次击退皇甫嵩的进攻。 皇甫嵩见正面强攻无效,遂采取夜袭战术。10月某夜,趁黄巾军戒备松懈突袭广宗。张梁仓促应战,最终战死,黄巾军被杀3万人,另有5万余人投河自尽,冀州黄巾主力覆灭。 11月,皇甫嵩转攻下曲阳(今河北晋县西),与巨鹿太守郭典合围张宝部。10余万黄巾军阵亡,张宝战死。 其他州郡大肆搜捕,每郡都杀数千人,黄巾军从此瓦解。 自古以来,蛮族外寇不过是癣疥之患,国人内乱才是心腹大敌,随着来势汹汹的黄巾乱贼被剪灭,从天子到庶民,紧绷了快一年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下来。 蔡邕返家当日,桥玄之子桥羽(任城相)的来信等候已久。桥玄(公祖)任司徒时主动征辟蔡邕为掾属,并给予极高礼遇,打破蔡邕长期隐居不仕的状态。蔡邕因此开启仕途,先后任河平长、郎中、议郎等职。 乔公十几年前就戏言由蔡邕来写墓志铭,如今以74岁高龄仙逝,蔡邕在悲痛之余,也到了应诺的时候,一气写下:《故太尉橋公廟碑》《東鼎銘》《中鼎銘》《西鼎銘》《黃鉞銘》。 “公讳玄,字公祖,梁国睢阳人也。大鸿胪之曾孙,广川相之孙,东莱太守之元子也。膺受纯性,诞有奇表,岐疑而超等,总角而逸群。至于初绅,高明卓异,为众杰雄。其性疾华尚朴,有百折而不挠,临大节而不可夺之风。经艺传记,周览博涉,瓌琦在前,靡所不识。当世是以服重器,归高名,州郡交请,待以访断。历端首则义可行,处爪牙而威以布。察孝廉,除郎中洛阳左尉,以公事去,辟司徒,举高(弟)〔第〕侍御史,直道而往,用免其任。辟大将军,四府表拜凉州刺史,迁齐相,以公事去,诏书印绶,即家拜上谷太守,迁汉阳太守,征拜议郎,司徒长史,巨鹿太守,被诏书为将作大匠,为受罚者所章,拜议郎,即征拜度辽将军,迁河南尹少府大鸿胪,遂陟司空、司徒,托痾逊位。起家拜尚书令,以疾笃称,拜光禄大夫,后拜太尉,久病自替。复为少府太中大夫。春秋七十五。光和七年五月甲寅薨。 公性质直,不惮强御。在宪台则有尽规之忠,领州郡则有虎胗之威。其拔贤如旋流,讨恶如霆击。每所临向,清风光翔,远近豫震,兹可谓超越众庶,彰于远迩者已。于是故吏司徒博陵崔烈,廷尉河南吴整等,以为至德在己,扬之由人。苟不皦述,夫何考焉!乃共勒嘉石,永昭芳烈,遂作颂曰:「赫矣桥父,秉文握武,内为宗干,出为藩辅,在宪弹枉,竟由厥矩,允牧于凉。刘彼裔土,爰将度辽,亦用齐斧。敷教四畿,旋统京宇,敦兹五服,众庶是与。膺践七命,翼我哲圣,登空补衮,陟徒训敬。尹尉清宸,熙帝之政,终始为贞,典章以定。遗爱在民,皇哀其命,立石刊铭,莫逸斯听。魂而有灵,万亿其盛。」” …… 第16章 第 16 章 蔡邕蔡谷两兄弟得胜归乡,周边郡县的官吏大族,纷纷前来拜访恭贺。 朝廷念在两位剿匪的功劳,恩准了返还查封田宅的申请。一家人终于返回了故宅。 人逢喜事精神爽,蔡质的沉疴竟然渐好起来,不仅能吐字发声,还能在仆人的搀扶下,在宅院里走动。 喜气洋洋的府宅中,蔡琰发现,只有自己的婢女阿禾,郁郁寡欢,也是,她的父母兄弟,都还没在乱党之中,生死未卜。 自己已向阿翁叔父打听过,毕易的队伍加入了泰山大方,后来去了哪里就不是很清楚,有说去了博陵,有说去了常山,逃回来的哪些个佃农,被自家家主严格看管,嘴里问不出什么消息。 “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了,毕竟还有希望。”蔡琰安慰阿禾。 光和七年冬末(公元185年),黄巾烽烟虽暂歇,中原大地却如覆霜的枯草,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凛冽。陈留圉县城外,蔡邕的故宅檐下悬着新扎的柏枝,在寒风中簌簌作响,仿佛低语着乱世中难得的片刻安宁。 蔡琰目光扫过院中忙碌的家仆。叔父蔡谷正指挥着几个小厮搬运年货:柏木匣里盛着从长安购来的蜀锦,陶瓮中腌着青州进贡的腊肉,最惹眼的当属那对朱漆食盒,盒盖上描金绘着云雷纹,内里是用蜂蜜调制的饧糖。 廿四日破晓,蔡邕命家仆取下悬在梁间的旧符。桃木板上刻着"神荼""郁垒"四字,墨迹已斑驳,他亲自用麻绳将符板系在枣树上——依祖辈相传的旧俗,旧符需悬于树梢,待来年惊蛰雷鸣时自会化为春泥。蔡琰踮脚欲助,却被蔡邕拦住:"此乃驱邪之物,女童不宜触碰。"转而教她用艾草蘸灰,在门框上画符,"此为''除陈布新'',要从上往下扫,方合天道"。 午后,蔡谷执烛台登上阁楼,取下悬了三年的苇帘。帘上绣着"五谷丰登"的纹样已褪色,他轻叹一声,将新帘挂上。忽听得楼下传来阿琰的惊呼,原是她见灶间堆积的柴禾,非要淘气往灶膛添火玩,被浓烟呛得涕泪直流。蔡邕闻声赶来,见女儿正将松枝投入火口,忙用竹夹拨开:"此火为''隔年火'',需待除夕子时方能添柴,此刻添之,恐惊灶神。" 除夕辰时,蔡氏宗祠内烛影摇红。蔡质率家族男丁更衣入祠,玄色深衣外罩着素锦大氅,腰间悬着玉组佩。蔡质捧着青玉爵,将黍酒缓缓注入青铜爵中,"天地玄黄,祖德流芳"的祝词随酒香氤氲。蔡琰立于侧,见供桌上摆着太公的画像,画像前的漆案上,五谷饭、枣栗、饧糖错落有致,最醒目的是那盘用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组成的"五辛盘",取"新旧交替"之意。 暮色四合时,蔡邕执笔在素绢上书写祝文。蔡谷捧来新制的竹简,上刻"伏惟尚飨"四字,笔力遒劲。蔡琰见父亲停笔凝思,轻声问:"父为何不写''福''字?"蔡邕抚须笑道:"福字乃后世所创,吾辈当循古制。"遂以朱砂在绢上写下"受天百禄",悬于祖宗画像旁。 子时将近,蔡氏宅院爆竹声起。蔡邕命人将柏木炭投入地炉,火光照亮堂前悬挂的"长寿灯"。灯为六角形,以绢纱糊就,内置羊角烛,映得梁间"天官赐福"的剪纸影影绰绰。文姬偎在母亲膝前,听她讲述"年兽"传说:"昔年有兽食人,唯爆竹可驱,故今夜须彻夜不熄灯火。" 守岁宴上,蔡邕特意命厨娘蒸了"角黍",以苇叶裹糯米,内藏红枣,"此物原为祭祖所用,今与诸位共飨"。蔡质举箸笑道:"此物形似牛角,当唤作''角食'',待阿琰出嫁时,当以此为聘礼。"蔡琰突然听到这些话,没来由羞得脸红心跳。 五更鼓响,蔡邕率家人至后园观"隔年火"。蔡谷令家仆抱来新砍的枣木,投入未熄的炭火中,蔡琰不顾上次被熏了眼睛,跟着蔡睦往炉火中填材拔炭。青烟袅袅升起,蔡邕抚掌道:"此火承自腊月,今纳新木,乃阴阳交泰之象。"蔡睦忽指东方:"启明星现!"众人望去,见天际泛起鱼肚白,蔡质笑道:"此乃''岁星'',主文运昌隆。" 晨光中,蔡邕执笔在桃符上题写"天道福谦,地道福仁",命家仆将符板悬于门扉。蔡琰见父亲在符上画了只衔穗的雀鸟,不解其意。蔡邕轻抚她的发髻:"此为''岁鸟'',取''岁岁平安''之意。"远处传来稚童的喧闹,原是邻家小儿举着"春幡"走过,五色彩纸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春神踏雪而来。 族中晚辈纷纷前来向蔡质蔡邕敬椒柏酒。 蔡邕喝得上头,向族人们讲起了熹平年间自己参加正旦朝会的事情。 寅时初刻(凌晨3点),洛阳南宫司马门外已车马如龙。蔡邕身着皂缘领袖中衣,外罩绛纱袍,腰悬青绶银印,立于议郎班列。数千官员按品级手持笏板肃立,羽林郎持戟护卫,鸾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宫门两侧树起十丈高的"荼""垒"桃木神像,虎贲卫士以朱索缠绕门框,寓意缚魅驱邪。 呵气成霜的冬夜里,公卿车盖缀满冰凌。太仆令指挥象车开道,象身披织金锦障泥,背负日晷仪与瑞炭炉,炭火映照得御道积雪泛出橙红暖光 辰正(早8点),景阳钟鸣九响。蔡邕随百官经端门、却非殿,分班入德阳殿。这座南北七丈、东西三十七丈的巨殿: 穹顶星图:藻井镶嵌夜光璧拼成的紫微垣星宿 地面金仪:铜铸"圭臬之表"投射冬至日影于玉阶 礼器阵列:殿东设青铜山尊盛玄酒,西列青圭赤璋 主上升座时,黄门令高唱:"天子履端!"三公持玉璧导引,太尉跪奏:"元正启祚,万物咸新。"此刻蔡邕需行"稽首四拜",额触殿中青蒲席。 郎官队列献礼环节尤为壮观: 地域象征:刺史献本州土壤盛于青缯囊,幽州贡玄色冻土,扬州贡赤壤 祥瑞陈列:益州献独角铜麒麟,豫州进九穗嘉禾玉雕 雅乐体系:蔡邕主持校准的"黄钟律管"被置于殿中,乐工据此调校编钟 蔡邕的特殊职责:因其精于音律,需监听《云翘》《育命》二舞的八佾之乐,确保六十四名舞者佩玉节奏无讹。 午时赐宴呈"阴阳分席"格局: 东序(文官):黑漆曲几陈竹简菜单,饮椒柏酒以木爵,蔡邕分得昌邑贡姜桂脯 西序(武官):赤漆食案列彘肩雕胡饭,酌兰生酒用铜樽,皇甫嵩获陇西炙驼峰 宴间穿插"鱼龙曼延"百戏:幻人吐火、都卢寻橦,尤以"东海黄公"角抵戏最引人瞩目——演员戴赤金傩面斗白虎,预示王权镇服四方。 蔡邕说得双颊绯红,目光迷离,沉浸在甜蜜又忧伤的回忆之中。一旁的蔡质叹了口气,流下了2行浊泪。 族中弟子有大胆的,好奇问道,天子究竟何如?坊间有不少荒谬传闻,未知真假。 蔡邕整衣正冠,遥望洛阳方向躬身一礼,方缓缓开口: “天子之容,承天命而秉日月之辉,吾辈臣子得瞻天颜,唯觉龙章凤姿,非俗目可妄测。然天象有常亦无常,今岁荧惑守心,紫微晦暗。天子虽承昊天正气,然群星失序,恐累圣德之光。昔周室衰微,非王容不庄,乃礼乐崩坏,诸侯僭越。吾等蔡氏子孙,当效先祖蔡勋公(注:蔡邕六世祖,拒仕王莽),守清白之节,修德以待时。天子圣聪,终将拨云见日。” 蔡邕虽有醉意,说完犹自觉失言,肃然训诫道:“嗣后勿复问禁中事。昔太史公因言获罪,吾等当以史为鉴,谨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训。” 正月刚过去不久,一场瘟疫席卷全国,应了古人那句,“大兵之后,必有大疫,大疫之后,更有大荒。” 这次疫情来势汹汹,全县十之七八都有头痛脑热,乏力咳痰的症状。陆陆续续死了不少人。 陈留圉县,除了蔡氏家族,还有世代官宦的高氏家族(高赐官至司隶校尉,其子高躬曾任蜀郡太守,娶袁绍姊妹,生子高幹,高氏借此跻身袁氏核心圈,高幹得以执掌并州七年,治绩卓著。高幹后因反叛曹操兵败被杀(206年),但其家族未绝,堂弟高柔,投奔曹操,曹魏时期官至太尉。)□□。 几个大家族出钱,请城中医馆熬制药汤,免费向百姓发放。 蔡琰跟蔡睦也学样,凑了三千钱,吩咐阿禾按照仲景方剂制备了麻黄汤和桂枝汤,有汗用桂枝,无汗用麻黄,除了三人自己服食,还让家中仆役都喝了一碗,再有剩下的送去了农庄。 蔡家老幼在这次疫情之中都扛了下来,除了蔡质,他已年近七旬,染上疫病躺倒之后就再没有爬起来过,神智偶尔清醒,常常昏迷。 除了长子蔡谷,外任的次子,出嫁的女儿都返乡探病,守候在弥留的蔡质跟前。蔡质环视塌前的儿孙,一手抱着《汉官典仪》,一手紧紧抓住蔡邕嘱托:“伯喈,这一门老幼…托付你了。” 蔡邕父母早逝,叔父蔡质待自己比亲生儿子还要亲,处处提携托举,没有这个叔父,蔡邕难有今日,可自己呢,却牵连叔父入狱流放,身染沉疴。 想到这些,蔡邕泪如雨下,蔡琰在一旁亦是泪流不止。 经过去年宛城一役,亲眼目睹那么多年轻的生命横死在眼前,蔡邕心中一直有万种悲愤淤积于内,却无从倾泻,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就变成了你死我活的人间炼狱,施粥行善的太平道人怎么就成了贼寇乱党。 除了北狄南蛮,各地乱党层出不穷,帝国大厦四处都开始崩塌,自己却无力回天。宦官自然多有作恶,但是主上多少能驱使得动的,不得不倚靠的近臣也只有宦官了;士族屡被党锢,可把持朝政,横行乡里的不都是世家大族?主上卖官鬻爵,难道不是因为财政枯槁(田野空、朝廷空、国库空),干弱枝强?太平道揭竿而起,难道不是因为地方豪强大族涸泽而渔,导致民生凋敝? 纳税的田地日少,豪族的隐户日多,国库的钱粮日少,豪族日益骄奢。主上与历代帝王相比,实在算不得有多奢靡挥霍,蠢笨昏聩,思来想去只能说是汉朝气运将尽了吧。 蔡质这一去,蔡邕心中郁结终于被打开,痛哭流涕之余,一丝清明入体,想想自己一介蝼蚁,哪里有能力抗击天意。若能以一己之力,在乱世中守护好蔡氏一门,也算是无愧一生了吧,至于济世安民,真是难如登天啊。 此时,蔡邕心头突然闪过曹玄德披甲操刀,踌躇满志的身影,想起公祖(桥玄)说过的话,恐怕当今乱世,没有此等英雄人物不能平。 蔡谷在父亲墓旁搭了一间草庐,为父守丧,蔡邕亦在墓旁住了三个月,并用守丧之名,婉拒了地方的征辟、举荐。 屋漏偏逢夜雨,朝廷伤筋动骨,主上把自己的私房钱都垫上,西园的爱马都征了,才好不容易压制下黄巾之乱。 六月,洛阳皇宫核心建筑南宫又遭火灾焚毁。国库空虚无钱修缮,主上命各州郡加征“修宫钱”,每亩土地额外征税十钱。 东汉正常田租约为每亩3-4钱,修宫钱直接将税负提升至3-4倍。以东汉耕地约7亿亩估算,加征的修宫钱总额可达70亿钱。 地方州郡更是借机盘剥百姓,找补买官的费用,填补镇压黄巾军的积欠。 诏令颁布后,又有一批自耕农破产,沦为佃农和徒附。蔡氏田庄因之增加了十来户佃农和几百亩田地。 蔡邕和蔡谷商量着准备要训练一些家兵,建造几处坞堡。蛾贼虽然暂被压制,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有名的世家大族都在组建自己的部曲,蔡氏也要做好准备,以图自保。 蔡邕忙碌了一整年,九月,又传来噩耗。太尉杨赐病逝。 主上身穿丧服,三天不上朝,赠东园棺椁、衣物,赐钱三百万、布五百匹。并下诏哀悼,命左中郎将郭仪为使持节,追赠杨赐骠骑将军司空印绶。等到安葬时,主上命侍御史持节送葬,兰台令史十人遣羽林骑士轻车介士,前后都奏响鼓吹,又下令骠骑将军下属及司空仪仗队伍送葬至墓地。公卿以下都参加了葬礼。赐谥号文烈。以其子杨彪袭爵。 蔡邕忆及二人东观之**校六经,杨赐以司徒之尊,执卷相询。光和元年,灾异频现,金商门内,两人同被召问。自己因直言获罪,面临流徙之劫,是杨公努力奔走,多方转圜,这份恩情如冬日暖阳,让自己在困境中感受到无尽的温暖。 中平年间,是杨公最早警示太平道日益坐大,恐为祸患,并指出“流民归籍、诛杀首领”的化解之道。 皇帝身边众多臣子之中,是帝师杨公不畏危险,直言屡谏,称“后宫嬖幸干预朝政,佞臣猖獗” ,指出主上“授爵无序,游宴过度”。如今斯人已去 ,还有谁能在朝中,犯颜直谏,拨乱匡正! 悲痛之中,蔡邕为亦师亦友的故人写下《漢太尉楊公碑》: 公讳赐,字伯献,弘农华阴人。姬姓之国有杨侯者,公其后也。其在汉室,赤泉(侯)(佐)〔佑〕高,丞相翼宣。咸以盛德,光于前朝。祖司徒,考太尉,继迹宰司,咸有勋烈。公承家崇轨,受天醇素,钦承奉构。闲于伐柯,别风淮雨,不易其趣。文以典籍,寻道入奥,操清行朗,潜晦幽闲,不荅州郡之命。辟大将军府,不得已而应之。迁陈仓令,公乃因是行退居庐。公交车特征,以病辞。辟司空举高(弟)〔第〕,拜侍中,越骑校尉。帝笃先业,将问故训,公以群公之举,进授《尚书》于禁中。迁少府光禄勋,敬揆百事,莫不时序,庶尹知恤。阊阖推清,列作司空,地平天成,阴阳不忒,公遂身避,托疾告退。又以光禄大夫受命司徒,敬敷五品。宣洽人伦,燮和化理,股肱耳目之任,靡不克明。及至太尉,四时顺动,三光耀润。群生丰遂,太和交薄,三作六卿,五蹈三阶,受爵开国,应位特进,非盛德休功。假于天人,孰能该备宠荣,兼包令锡,如公之至者乎。公体资明哲,长于知见,凡所辟选,升诸帝朝者,莫非瓌才逸秀。并参储佐,惟我下流。二三小臣,秽损清风,愧于前人。乃糺合同僚,各述所审,纪公勋绩,刊石立铭,以慰永怀。 天降纯嘏,笃生柔嘉,俾胤祖考,光辅国家,三业在服,帝载用和,粤暨我公。(尤)〔允〕执丕贞,在栋伊隆,于鼎斯宁,德被宇宙,华夏以清,受兹介福,履祚孔成,为邑河渭,衮冕绂珽,以佐天子,祗事三灵,丕显伊德,万邦作程,爰铭爰赞,式昭懿声。 …… 第19章 第 19 章 蔡邕原本以为回归故宅之后能够远离朝廷争斗,静心闭门读书修史,可是世事纷乱,不断有各种消息传来。宦官作乱,中常侍赵忠,被擢升为车骑将军,前太尉张延为宦官诬陷,死在狱中。边患不宁,鲜卑寇幽 、并二州。荥阳变民击斩中牟县长。韩遂杀边章及北宫伯玉、李文侯,拥兵十馀万进围陇西,太守李相如叛变,与韩遂连和。好不容易镇压下去的蛾贼,各处都有星星点点死灰复燃的迹象。一颗心起起伏伏难以宁静。 安世高前世为安息僧人时,因宿业杀害一人。转世为安息王子后,他预知需赴广州偿还命债。约公元114年前后,他在番禺郊外遇一持刀少年,坦然告知“我宿命负卿,故远来相偿”,伸颈受戮而死。围观者惊骇,其神识随即转生为安息太子(即今世安世高)。 安世高此次欲重返广州,寻得当年杀他的少年(此时已年逾八十)。向老人解释宿缘,并预言自己将赴会稽完成最终果报。 严佛调跟随左右,在研讨佛法之余也是为见证这一段因果。 蔡邕在洛阳主持熹平石经时,日南太守士赐之子,交州豪族子弟士燮正在京师游学,师从颍川刘子奇(刘陶),一日拜会蔡邕,说起岭南风土如化外之境,力邀蔡邕等大儒去岭南讲学,让岭南土人也能“通诗书,习礼乐”。 士燮(136—226年)祖籍山东鲁国汶阳,其先祖为避西汉末年王莽之乱(公元8—23年)迁居交州(今两广及越南北部),至士燮时已历七世,成为交州本土豪族。 中原纷乱,不少士族开始向南迁移,蔡邕早有心意想去荆州、扬州、交州看看,能否寻得一方净土。 此次安世高来访,如同命运安排的一次南行契机,蔡邕声名在外,交游广阔,此行准备一路拜会友人,一路访古揽胜,了解各地民情风俗,民生疾苦。 蔡邕想去南方寻找安宁乐土,蔡琰则被老和尚的轮回因果之说给迷住了,总想去问问自己的前世今生,又总没找到特别合适的机会,人多了固然不好问,一个人时老和尚都在闭目打坐,也不方便打扰,只能自己瞎想。 此次南行,蔡邕挑挑拣拣,拉了一牛车书,蔡琰在里边加上了《山海经》、《南华经》、《神异经》、《异闻记》。 《异闻记》是陈寔所撰,颍川陈寔与其子陈纪、陈谌皆以德行闻名,父子合称“三君”,所著神异故事必是有所凭据。 书中记录,颍川张广定遭乱避祸,弃四岁幼女于古墓中,留数月干粮与水。三年后归乡收骸,见女存活。女言粮尽后,效仿墓角异物"伸颈吞气"(实为大龟)而止饥,靠父母遗留衣被御寒,遂得生。女出墓后初食谷腹痛呕吐,久之方愈。 还有一则讲鱼鲙化鱼:吴王江行食鲙有余,弃于中流,化为鱼。今鱼中有名"吴王鲙余"者,长数寸,大者如箸,犹有鲙形。 春日南行,山川越来越润泽,草木越来越繁茂,一行人或陆行或乘船,揽胜访友,虽然还得谨慎小心,提防乱匪,但比及光和元年流放途中的凄风苦雨,步步惊心,已算是极度从容裕如了。 顺着官道往南行,途径郡县的官僚士人,听闻蔡议郎途经,没有不相邀拜会,宴请留宿的, 遇到特别契合的,就小住三五日。 天气好时,蔡睦多是与蔡亮骑马探路走在前头,十五岁的少年郎,身量已经长足,只是偏于纤瘦,略显单薄。蔡勇通一些拳脚功夫,一路教导随行的年轻家仆招式武功。 山道上,蔡琰命阿禾卷起侧窗垂帷,明媚的春景伴着摇漾的春光和混杂着花草香气的清风一齐扑进车中。 阿琰放下手中的山海经,望向窗外骑马的蔡睦,十五岁的少年身披月白绢襦,窄袖束以玄锦螭纹臂鞲,腰悬错金环首刀。□□青骢马鞍桥高耸,鞍鞯缀着新割的兰草。风过时,他鬓边未加冠的碎发与青骢长鬃齐齐飞扬,流苏般扫过鎏金辔头。 阿琰感叹,这身形倒是有点像美少年蔡勇。一扭头,发现阿禾正望着蔡睦的背影发呆。阿禾心如死灰地出发,经过两三个月的游历,渐渐有了些活气,阿琰不想她再陷入无谓的伤感之中,路边山丘连绵,蔡琰叫阿睦跟着蔡亮去山中射些野味来食。 此时一行人已过了广陵郡,进到丹阳郡内溧阳地界,晡食就借用在官道旁的猎户家中。蔡家人自带了餐具食器,只借用猎户的灶台和庭院。 猎户一家人极度热情,虽不知晓蔡邕的大名,出于淳朴的天性,还是将一家人待为上宾。蔡邕在院中漫步。见春江水暖,竹篱茅舍,桃花灼灼,院内石板洁净,木制食案上摆满了,山核桃、毛栗子,刺梨干……心中愉悦,正准备吟诗做赋,突然听到厨房中传来极其清越的异响,进去一看,一根及其长大的桐木正在炉膛里哔啵燃烧。 蔡邕令人赶快取出,仔细打量这根桐木,这是一截自然风干多年的老泡桐木,泡桐生长迅速不是栋梁之材,但老泡桐木却符合 “轻、松、脆、滑” 四字原则,是制琴的好材料。 轻:木质密度低,传导振动效率高,利于共鸣。 松:木材结构松透,无“火气”(新木的燥性),使音色温润深沉。 脆:敲击声清亮坚劲,无沉闷感,泛音通透。 滑:打磨后表面光滑细腻,减少摩擦杂音。 尤其这段桐木经过局部焚烧,内部树脂与水分蒸发,木质进一步松透,残留焦痕部分碳化,进一步消除火气,使音质“清越如金石”。 蔡琰凑过来,敲了敲桐木,笑道,阿翁又捡到宝了,可惜有点短,要不给我斫一架小琴吧,不要那样镶金嵌玉长大笨重的。 女儿发话了,蔡邕无有不领命不上心的。仕途中坎坷波折,鬼门关走过来的人,不再有兼济天下的宏图壮志,能在兵荒马乱之之中守护好身边几个亲人已经实属不易了。 晡食有炙肉和山鸡羹,整个院子中,肉香弥漫…… 还未吃完,一位七旬长者在两位年轻学生的陪同下走进院中。 蔡邕南行的消息比他们的脚程跑得快,沿途不断能遇到慕名拜会,相邀走访的士人。此次途径溧阳去往吴会,原本不过一两日的歇脚,被一再热情挽留,从春到秋,滞留了半个年头。 溧阳地处太湖流域,依托胥河(芜申运河前身)的水利优势,稻作农业发达,为丹阳郡重要产粮区。 手工业以制陶、纺织为主,码头街(今溧阳老城区)是商贸集散地,但规模不及吴郡、会稽等中心城邑。 前任溧阳长潘乾曾任曲阿(今江苏丹阳)县尉,在任期间打击奸猾之徒,使盗贼平息,百姓安居。后升任溧阳县长,廉洁奉公,推行仁义教化,使社会风气为之一新。他减轻赋役,体恤孤老,表彰孝节,重义轻利,使人口增加六百户。 潘乾特别重视教育,修建学宫,恢复礼乐教化,使当地文化兴盛。他推行射礼等儒家礼仪,使社会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 181年潘乾亡故后,故吏在学舍立《汉溧阳长潘乾校官碑》用以铭记功绩,尤其颂赞其兴学之事。 “……惟泮宫之教,反失俗之礼,构修学宫。宗懿招德,既安且宁。干侯用张,笾豆用陈。发彼有的,雅容其闲。钟磬县矣,于胥乐焉……” 此时虽然斯人已逝,学舍老经师作为学舍主理人,见兰台大儒从天而降,自是百般挽留不容错过…… 一行人在溧阳学舍暂住下来,安世高和严佛调休整数日之后启程去往广州,蔡邕开始在溧阳学舍讲学,周边士人学子纷纷慕名前来听讲。 阿琰读书之余跟着阿翁炮制七弦琴,名字已经想好,就叫“焦尾”。 在一众学子之中,蔡邕对一吴郡顾姓学子,最为偏爱,盛赞有加,夸他“肃穆致远,神和形检。如彼白珪,质无尘玷。清不增洁,浊不加染。”亲自教他书法和瑶琴。 蔡家人借住在学舍后院,与老经师为邻。顾姓学子从吴郡慕名来溧阳求学,在学舍旁赁屋居住,常来后院走动,请教学问,蔡琰与他见面日多,渐渐相熟起来。 此处没有女学,蔡琰日日在父亲书房练习书法,弹奏瑶琴,读书不辍,母亲和婢女都不解一个小女娘为何如此痴迷于经书学问,蔡邕知道女儿从小耳濡目染(曹大家曾随子在陈留郡长垣县任职居住,可算是蔡家的半个乡邻),一心想要成为班昭一样的“大家”,这固然是蔡琰的夙愿,大家不知道的是,蔡邕日日夸口的顾氏学子,渐渐成了蔡琰心中的一个阴影,蔡琰处处想与那顾生比个高低。 论书法,自己真草篆隶,不说十分,至少已经习得阿翁的七分精妙,阿翁创制了飞白体,自己融画于书,创制了竹叶书、龟篆、鱼篆、兰草隶、星辰篆、流风书、雪书……几十种书体,顾生的字,蔡琰认真比对过,写得规矩齐整,但多少还是显得板正了些。 论琴技,顾生胜在指力雄强,对于细腻情绪的把控不如自己。阿翁说,琴者,禁也。琴是士大夫修身养性、治国平天下的道器。其功能是“禁邪归正”,男子抚琴追求 “浩然之气”,注重 “金石之声”。女子则不然,对于女子,琴者,情也。是才情与风雅的象征,追求 “清微淡远” ,风格细腻、含蓄、婉约,注重 “珠玉之声” 。自己于顾生在琴技上算得是各有所长,半斤八两。 论读书,顾生并不算博览群书,每次来都带着各种疑问请教阿翁,要阿翁帮他拨云见日,理清思绪,历数以往圣贤们的做法。他们的对话,一开始,蔡琰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大懂,每次顾生走后,阿琰总要纠缠阿翁,一一问清楚。一段时间下来,阿琰不仅能听懂他们的谈话,还能参与交流讨论。 论形象,照理,娘子不该妄议士子,更不能以形象度人。只是每天扑面而来,眼耳鼻舌声意感受到的首先就是一个人的形象气质。顾雍身量比蔡睦纤瘦一些,不饮酒、不苟言笑,待人接物礼数周全,恭谨异常,简直就是一个孔子的好学生颜回。不像自己,话多,性子急躁,不服管教,用阿母的话来说就是比小郎君还要顽劣,一点小娘子的样子也无,最后还要加上一条尾巴,叹气道,这样的脾气性格,以后嫁到夫家可是要遭罪的。 顾生穿着简朴,仅比身边的家奴好些,出门乘坐驴车,处处像是寒门士子。但出手又极为阔绰,溧阳学舍翻修,笔墨纸砚的添置都是他出的钱,这可是几万钱的大手笔。送给阿翁的张芝笔、左伯纸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巨额脩金之外,年节送来的“贽敬”也都极为丰盛而隆重。 溧阳学舍天位于目湖旁,观山、黄山之间,蔡邕偶尔带着弟子郊游登高,黄山有一开阔处,松涛阵阵,溪流潺潺,风景奇绝,深得蔡邕夸赞。顾生命人在此处搭建土台,台上筑有屋舍,献给蔡先生休憩著书。风和日丽时节,蔡邕常带士子们来此处吟诗做赋,赏景弹琴。蔡琰偶尔也跟着来玩,是弹琴,联句的好手。 若不是顾生已娶妻生子,蔡邕是很愿意两家联姻的。 一日,蔡琰正在后院里用生漆(大漆)调和鹿角霜(鹿角打磨成的粉末)制成的灰胎腻子,给她的焦尾披灰胎。见顾生又进了阿翁的书房,匆忙洗了手脸,换身干净衣裳,也跟了进去。 蔡邕南行数千里,就是想找一处远离朝堂的地方安心隐居,弹琴著书了却余生。谁知在溧阳这个偏远的江南村邑,还是被一封小小的信函辗转找到。 陈寔(shí)于八十三岁高龄卒于家,何进遇使吊祭,海内赴者三万余人,制衰麻者以百数,哀荣备至。 此封信函是河南尹种拂恳请蔡邕为“陈太丘”撰写碑铭文(一块完整的汉碑,通常由“碑文”(序)和“碑铭”(铭)共同构成,合称“碑铭文”),随信还附有门生故吏的悼唁文字,及一笔可观的润笔费。 蔡琰是知道陈寔(shí)的,她最近阅读的《异闻记》正是陈寔所撰。顾生却对陈寔(shí)一无所知,望着他那渴望求知的眼神,蔡琰心中升起一股小小的得意。 陈寔(104年—187年),字仲躬,颍川许县人 。少为县吏都亭刺佐,后为督邮,复为郡西门亭长,四为郡功曹,五辟豫州,六辟三府,再辟大将军府。司空黄琼辟选理剧(通过“辟选”方式(即征召选拔)任用“理剧”之才),补闻喜长,宰闻喜半岁;复再迁除太丘长,故后世称其为“陈太丘”。与子陈纪、陈谌并著高名,时号“三君”,又与同邑钟皓、荀淑、韩韶等以清高有德行闻名于世,合称为“颍川四长”。 陈寔出身低微,但深孚众望。第一次“党锢之祸”,他主动投狱,被囚一年。第二次“党锢之祸”,他又遭株连,长期隐居,拒不出仕。 阿琰问道,陈太丘为何自投牢狱? 这就是铮铮铁骨吧,同为党人,有陈太丘自投牢狱,庇护清流士子,也有张俭望门投止,牵连众多义士。 叹气之后,蔡邕话锋一转,陈太丘其最为市井传播的是梁上君子的故事。 阿琰虽然还想再问问让梨的孔融被张俭祸害的事情,感觉阿翁不太想继续党人的话题,瞅一眼沉默虔敬的顾生,也就闭嘴乖乖听故事了。 陈寔在乡间为人处世公正谦和。每当乡民发生争执,都会找他评判是非,他总能耐心解释曲直,即便被判定有错的人离开时也心服口服,甚至感叹:“宁愿受刑罚,也不愿被陈先生批评。” 有一年饥荒,小偷夜间潜入他家,躲在房梁上。陈寔暗中发现后,起身整理衣冠,召集子孙严肃教导:“人不能不自我勉励。品行不好的人未必本性恶劣,只是习惯成自然,才落到这步田地。梁上那位便是典型!”小偷大惊,跳下地跪地认罪。陈寔开导他:“看你的相貌,不像恶人,应当深刻反省、改过向善。但这事恐怕是因贫困所致。”随即赠送两匹绢布。从此全县再无人行窃。 蔡邕逐一阅读那些悼唁文章,唏嘘感叹,与两小儿言说过往种种。 顾生心细,边听边给老师研磨,蔡邕在追忆中情思澎湃,文思翻涌,提笔蘸墨,翰动若飞,纸落如云,一番涂改之后,迅速成稿: 先生讳寔。字仲弓。颖川许人也。含元精之和。应期运之数。兼资九德。揔修百行。于乡党则恂恂焉。彬彬焉。善诱善导。仁而爱人。使夫少长咸安怀之。其为道也。用行舍藏。进退可度。不徼讦以干时。不迁贰以临下。四为郡功曹。五辟豫州。六辟三府。再辟大将军。宰闻喜半岁。太丘一年。德务中庸。教敦不肃。政以礼成。行化有谧。会遭党事。禁固二十年。乐天知命。澹然自逸。交不谄上。爱不渎下。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及文书赦宥。时年已七十。遂隐丘山。悬车告老。四门备礼。闲心静居。大将军何公。司徒袁公。前后招辟。使人晓喻。云欲特表。便有可入践常伯。超补三事。纡佩金紫。光国垂勋。先生曰。绝望已久。饰巾待期而已。皆遂不至。弘农杨公。东海陈公。每在衮职。群寮贺之。皆举手曰。颖川陈君。绝世超伦。大位未跻。惭于臧文窃位之负。故时人高其德。重乎公相之位也。 年八十有三。中平三年。八月丙午。遭疾而终。临没顾命。留葬所卒。时服素棺。槨财周櫬。丧事惟约。用过乎俭。群公百寮。莫不咨嗟。岩薮知名。失声挥涕。大将军吊祠。锡以嘉谥。曰征士陈君。禀岳渎之精。苞灵曜之纯。天不慭遗老。俾屏我王。梁崩哲萎。于时靡宪。搢绅儒林。论德谋迹。谥曰文范先生。传曰。郁郁乎文哉。书曰。洪范九畴。彝伦攸叙。文为德表。范为士则。存诲没号,不亦宜乎。三公遗令史祭以中牢。刺史敬吊。太守南阳曹府君命官作诔曰。赫矣陈君。命世是生。资始既正。守终又令。奉礼终没。休矣清声。遗官属掾吏。前后赴会。刊石作铭。府丞与比比县会葬。荀慈明韩元长等五百馀人。缌麻设立。哀以送之。远近会葬。千人已上。河南尹种府君临郡。追叹功德。述録高行。以为远近鲜能及之。重部大掾。以时成铭。斯可谓存荣没哀。死而不朽者已。乃作铭曰。 峨峨崇岳。吐符降神。于皇先生。抱宝怀珍。如何昊穹。既丧斯文。微言圮绝。来者曷闻。交交黄鸟。爰集于棘。命不可赎。哀何有极。 阿琰见顾生喃喃自语反复念叨:“德务中庸。教敦不肃。政以礼成。行化有谧。”好似魔怔了一般。 大将军何进的府邸门前车马如织。自黄巾乱后,天下动荡,何进深知欲稳固权位、匡扶汉室,非广纳天下英才不可。于是,他效仿古人,大开府门,征辟四方名士,一时间,海内才俊,多有归附。 这一日,征辟的文书由快马送到了千里之外的江东溧阳。彼时,蔡邕正避祸于此,远离朝廷纷争。他打开文书,见是大将军何进亲笔征召,言辞恳切,邀他入府为官。 蔡邕手持文书,在院中沉吟良久。他深知洛阳如今已是风暴的中心,外戚、宦官与士大夫明争暗斗,大将军虽权势熏天,但其人优柔寡断,身边局势错综复杂,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早已厌倦了朝中的倾轧,只愿在江南一隅著书立说,抚琴自娱。 然而,大将军的征召不可轻易回绝。思忖再三,蔡邕提笔回信。他在信中首先诚挚感谢大将军的赏识,随后以才疏学浅、身体不适为由,婉言谢绝了征辟。 但信并未就此结束。蔡邕素来重才爱才,觉得不应因自己之故,使大将军错过贤能。他想到了自己的同乡——兖州陈留的**边让**(字文礼)。边让年少时便已博学善辩,才华横溢,其名早已传遍乡里。蔡邕便在信中大力举荐道:“大将军若欲求天下英才,我同乡边文礼,年虽少而才具无双,能通《诗》、《礼》,明晓先贤之论,其才胜我十倍。若得此人,必能辅佐大将军,成就不世之功。” 书信送至洛阳何进手中。何进虽遗憾未能招来名满天下的蔡邕,但见他如此推崇边让,顿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立刻派人前往陈留,以隆重的礼节征辟边让入京。 边让应召而至。在与何进的交谈中,他引经据典,纵论天下时事,言辞清晰,见解不凡,果然名不虚传。何进大为欣赏,深感蔡邕荐举得人。他当即以**令史**之职重用边让,对其礼遇有加。 此后,边让在大将军府中崭露头角,其才华很快震动京师,成为何进麾下一位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也为他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 第20章 第 20 章 公元188年(东汉中平五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此时黄巾之乱虽已平定,但中央权威彻底崩塌,地方军阀势力迅速崛起,天下正处于大乱的前夜。 皇权的垂死挣扎: 汉灵帝刘宏为制约外戚何进(大将军)的兵权,在洛阳西园组建了一支由宦官蹇硕统领的皇家军队,史称“西园八校尉”。曹操、袁绍等人均在此列。这标志着皇帝不再信任传统的外朝官僚和军队系统。 此举非但没能巩固皇权,反而加剧了外戚(何进)、宦官(蹇硕等十常侍)和士族官僚(袁绍、曹操)之间的内部撕裂,为下一年的宫廷政变(何进被杀、董卓进京)埋下伏笔。 地方军阀的诞生: 鉴于黄巾之乱中地方无力平叛的教训,刘宏接受宗室刘焉的建议,将重要州的刺史改为州牧,赋予其军政大权。这一举措本意为加强中央控制,却意外打开了军阀割据的潘多拉魔盒。 例如,刘焉被任命为益州牧,从此割据西南;公孙瓒在幽州与乌桓、鲜卑作战,积累了自己的军事力量。 胡人南下与内部叛乱: 北方并州、凉州、幽州等地,匈奴、乌桓、鲜卑等胡族势力不断寇边,甚至深入内陆。 中原内部也叛乱不止:凉州的韩遂、马腾联军已成一派独立势力;并州有匈奴首领於夫罗叛乱;冀州则有张纯、张举联合乌桓发动叛乱,威胁幽冀二州。 总而言之,北方中原就像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中央政府的权威仅剩洛阳一隅,四周全是拥兵自重的州牧、叛乱军队和虎视眈眈的胡族骑兵。 江南地区:混乱中的机遇 相较于北方的政治风暴中心,江南(主要指长江中下游的扬州、荆州南部)的局势则不同,可以概括为:镇压叛乱、秩序重建、豪强崛起。 平定后的恢复期: 江南地区此前也爆发了以许昭等人为首的农民起义,但此时已被陆续平定。例如,扬州刺史刘繇、吴郡都尉孙坚等人都参与了平叛过程。 局势虽未完全稳定,但大规模的战事已经结束,社会处于战后恢复和秩序重建的阶段。 地方豪强的舞台: 由于中央政府无力南顾,江南的实际控制权落入了地方豪强和宗族手中。例如,吴郡的顾、陆、朱、张四大家族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许多为镇压叛乱而组织起来的地方武装(“部曲”)并没有解散,而是成为了豪强们的私人军队,为后来的割据奠定了基础。 北方人才的早期南渡: 中原的剧烈动荡,已经开始促使一部分北方的士大夫和百姓为了躲避战乱,陆续南迁。这股涓涓细流,为后来“衣冠南渡”拉开了序幕。 总而言之,江南地区虽然也有动乱,但已趋于平定。它暂时远离了北方政治斗争的核心,社会秩序正在地方豪强的主导下缓慢重建。这片相对安定的土地,正在为即将到来的三国时代,默默孕育着一位未来的霸主——孙氏家族(孙坚及其子孙策、孙权)即将在这里崛起,并最终建立东吴政权。 征辟危机之后,蔡邕携家眷南迁到了更南边的会稽郡。周边各郡县竞相延请,游历讲学,过上了一段难得的逍遥日子。 历时1年,焦尾琴终于制成,此琴音色通透纯净,只是新琴的音色往往比较“生”,蔡琰日日弹奏,为其“开声”。 弹的曲子皆辑录于蔡邕的《琴操》。共47曲,分四类,分别记述了琴曲作品之作者、命意、创作背景或与作品有关之故事等,有的还附有歌词。第一类:歌诗五曲,为《鹿鸣》、《伐檀》、《驺虞》、《鹊巢》、《白驹》。第二类:十二操,为《将归操》、《猗兰操》、《龟山操》、《越裳操》、《拘幽操》、《岐山操》、《履霜操》、《雉朝飞操》、《别鹤操》、《残形操》、《水仙操》、《怀陵操》。第三类:九引,为《列女引》、《伯姬引》、《贞女引》、《思归引》、《辟历引》、《走马引》、《箜篌引》、《琴引》、《楚引》。第四类:河间杂歌二十一章,有《箕山操》、《思亲操》、《龙虵歌》、《杞梁妻歌》、《聂政刺韩王曲》等。此外,还有少数琴曲有题无解,如《鹊巢》,以及最后的《流澌咽》、《双燕离》。 近日,蔡邕陆续又有五首新曲谱成,《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合称《蔡氏五弄》。 顾生与另七八位学子亦跟来会稽,在学舍旁赁屋而居,如在溧阳。顾生的琴技亦是蔡邕亲自教导,用的亦是《琴操》上的曲谱。但是同一首曲子,阿琰和顾生弹出来气韵颇不相似,阿琰不仅要胜在焦尾的音色上,更要的技巧和气势上压顾生一头。 一日,顾生刚弹完《猗兰操》,阿琰接着也弹了一曲,曲终《猗兰操》,蔡邕呵呵笑道,小琰儿这是把幽兰采撷到闹市与群芳争艳来了。蔡琰听后又羞又臊,低头不语。 为了安抚女儿,蔡邕讲起了一件往事。 某日,蔡邕应邀到一位朋友家中参加宴会,由于他有点事,去的稍晚了一点,当他来到主人的家门口,里面的酒席已经开始了,丝丝缕缕从室内传出了琴韵。原来主人特意邀请了一位善于弹琴的乐师,为客人们助兴演奏。 然而,就在这悦耳的琴声之中,蔡邕却骤然停下了脚步。他侧耳倾听,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精通音律,对音乐的感知力远超常人。在这看似欢快的曲调深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琴音的深处,隐隐透出一股凌厉的“杀心”。 想到那帮对自己步步紧逼的奸宦势力,想到死对头曾经派人来刺杀过自己,想到朝中的污浊奸臣触手无所不在,蔡邕不禁怀疑起友人请自己赴宴的真实意图,难道他也跟那些人同流合污,想取自己的性命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蔡邕当机立断,转身就逃,慌慌张张。 主人听到下人报告说这位贵宾已经来到了自己家的门口,却又悄悄折回了,连忙追了出来,问个究竟,是不是礼数不够让他挑礼了。 蔡邕见主人神情真挚谦恭,心想自己应该是多虑了,就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原因。 主人拉着蔡邕来到酒席上,让弹琴的乐师来见蔡邕,并说了蔡邕来了又想走的原因。 乐师听了主人的解释,望着蔡邕不由地失声笑了,对蔡邕说:“先生莫非是刚才我看到螳螂捕蝉的缘故?” 原来,乐师在屏风后面演奏的过程中,恰好瞥见有一只螳螂,正打算捕食一只鸣蝉。那蝉已经要飞走了,而那只螳螂却迟迟没有下手,乐师心中不禁替螳螂暗暗着急。 “先生一定听出来当时我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流露在琴声里,让先生产生了怀疑?” 蔡邕听了这番话,爽朗地笑了:“就是呀,隐隐有杀机!” 所以说,这琴韵与心境是息息相关的,精通音乐的人能从乐音中分辨抚琴者的人品心性,甚至抚琴时的情绪心思。 蔡琰接着说道:那阿翁的意思是,做不好人也就抚不好琴了。君子弹出来的是高山流水,小人弹出来的是市井嘈杂,那我弹出来的是什么? 蔡邕哈哈笑道,你呀,弹的是一身的顽皮贼骨、成日的翻墨涂鸦…… 把小琰儿气得跳脚,连一向端庄稳重的顾生,见此情景也不觉莞尔。 蔡邕看着身边聪敏天真的女儿和睿智沉稳的门生,心甚慰之。 风和日丽的天气,蔡邕常携学子们出城郊行,寻一风景佳处,吟诗做赋,流连盘桓。 一次,蔡邕携弟子出行,路过会稽郡的柯亭(又名“高迁亭”,在今浙江省绍兴市西南)。这是一座驿亭,用竹木建造,供行人歇脚。 众人正走得疲乏,于是进入亭中休息,顺便讨些水喝。 蔡邕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被亭子屋顶的竹椽(chuán)所吸引。椽是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木条或竹条,是房屋的建筑材料。其中有一根竹子,色泽、纹理、质地都与其他竹子迥然不同,在蔡邕这位大行家眼中,这根竹子仿佛在散发着独特的光彩。 蔡邕越看越喜欢,心中暗叹:“这真是制作笛子的绝佳材料啊!” 于是,他找到看守亭子的人,指着竹椽说道:能否将屋顶上的那一根竹椽取下来?我想用它做一支笛子。” 亭吏十分不解——一根普普通通的建房竹子,能有什么稀奇?但既然这位先生想要,便欣然答应,爬上屋顶,将那根竹子替换下来,送给了蔡邕。 蔡邕如获至宝,亲自将此竹精心加工,制作成一支竹笛。此笛声清越悠扬,音色奇绝,有一种不同于凡品的穿透力和韵味,蔡邕以它的诞生地为他命名为“柯亭笛”。 蔡邕作为乐者,能于茅檐柴炊之间觅得良琴名笛,作为先生,能有阿琰顾生这样的俊逸学生相伴左右,作为大儒,能参与编撰汉书,刊刻石经,虽然身处乱世颠沛之中,也算是能苦中作乐了。 此年最隆重的一件大事是顾生的冠礼,以顾生的性格,自然希望一切从简。只是顾家有顾家的体面,顾生作为顾家青年中的翘楚,风光大办是在所难免,顾生已被吴郡察举孝廉,冠礼之后即赴洛然任郎官,冠礼更是无法低调。 冠礼在生日所在月份的上半月,择吉日举行。吴县顾府张灯结彩,顾雍跪在家庙祠堂中央,身着玄端礼服,等待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顾氏为吴郡四姓之首,宅第毗邻太湖,飞檐翘角连绵半里。这天,吴郡有头面的人物几乎都到了。陆氏、朱氏、张氏三家不仅派人前来,还送来了厚重的贺礼:陆家赠青铜礼器,朱家送精锻缣帛,张家则献上玉石盆景。祠堂内人影交错,祠堂外仆从如云,尽显江东豪强之家的气派。 主持冠礼的蔡邕,肃立于祠堂东阶。蔡琰和蔡睦都在堂外院中观礼。蔡琰特意打扮一番,明眸皓齿,已显露出少女风范,蔡睦则英气勃勃,颇有世家子弟的端庄。 顾生的新妇也来到家庙院中,身后的女仆怀抱一粉嫩的婴儿。一个满身锦缎的五岁小儿陆逊(此时还叫陆议)也被家人带来观礼。 “令日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蔡邕朗声吟诵着祝辞,为顾生加缁布冠。堂下一片寂静,唯有太湖的风穿过雕花长窗,拂动众人衣袂。 三加礼毕,到了最为关键的赐字环节。堂下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汇聚于蔡邕身上。蔡邕凝神片刻,于书案上铺开帛纸,挥毫写下“元叹”二字,随即朗声诠释: “《诗》曰:‘曷其谖矣,我心易矣。’尔心性质朴,求学专一,闻弦歌而知雅意,每每令吾心生慨叹。今赐尔字曰‘元叹’,寓‘始乎本真,终能成德,令人叹服’之意。望尔永葆此心,日后必为庙堂之器。” 按照礼制,顾雍应叩拜受字。然而他并未立即起身,而是再度恭敬一拜,声音清越而坚定:“先生厚爱,赐字嘉勉,小子感激不尽,然心中有一夙愿,敢请于先生及诸位尊长面前。” 满座宾客,包括陆、朱、张等家的代表,皆露诧异之色——在如此庄重的冠礼上,鲜有受礼者会额外提出请求。蔡邕亦微微颔首,示意他但说无妨。 顾雍抬起头,目光明澈,望向恩师,也望向堂中象征家族传承的匾额:“雍本有乳名。家父送雍就学于先生门下,乃望小子得沐教化。先生不弃愚钝,倾囊相授,数载教诲,恩同再造。先生曾言‘专一清静,敏而易教’,且以尊名‘邕’之谐音‘雍’相期许。” 他稍作停顿,语气愈发恳切从容:“‘雍’者,和也、谐也,更有《诗》云‘雍雍在宫,肃肃在庙’之象,乃君子中和肃穆之德。今日既加元服,示已成人之始。小子不才,愿恳请尊长允准,即以此‘雍’字为名,一则永志先生教诲之恩,二则自此以‘顾雍顾元叹’立世,时刻警醒,不负先生所赐之字深意,亦不负家父当年送学之初心,更不负吴郡顾氏之门楣。” 此言一出,堂中先是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一片低低的、了然的赞叹声。吴郡四姓相交甚深,皆知蔡邕与顾氏的这段师生佳话。顾雍此举,既尊师重道,将师长所赐化为己名,又承家族之志,巧妙无比。在座诸位豪强家主皆微微颔首,深觉此子知礼明义,顾氏后继有人。 蔡邕闻言,先是愕然,随即抚须大笑,眼中满是激赏与欣慰:“善!大善!名正而言顺,顾雍顾元叹,名与字相得益彰,甚好!便依你所请!” 偏席之上,蔡琰眸光闪动,低声对身旁的兄长蔡睦道:“阿父常赞顾师兄‘专一清静,敏而易教’,今日方知其‘敏’在何处。此举真可谓‘元叹’矣。”蔡睦亦点头赞叹:“顾氏有此佳子弟,门楣之光也。” 第21章 第 21 章 赵五娘近来有一桩心事,日渐沉重——眼见女儿行将及笄,婚事却仍无着落。夫君虽清名在外,性情却过于刚直。任议郎之时,屡屡直言进谏,开罪了不少朝中显贵与内侍中人。她终日悬心,只恐不知何时,又将招来祸端。 阿琰自降生以来,便随父母漂泊流离,自北疆至江南,未曾有几日安宁。若能嫁得如顾生这般心性沉稳、家世清正之人,得良人相伴,有宗族护佑,为娘的这颗心,也便可安放了。 可惜自家亲族至多不过是寒门之户,并无相配的子弟。夫君却似从未将女儿的亲事真正放在心上,只一味将她当作男儿教养,授以琴棋书画、经史子集。至于织布绣花、女工针线,她虽天资聪颖,一学便会,却偏不肯在这些事上用心。 终日只与蔡睦等学子相处论道,于阿母之劝诫半句不入耳,唯听阿翁之言。而夫君又处处纵容她的性子,家中竟无人能约束得了她。 每与夫君言及当为阿琰寻一良婿,蔡邕虽口称“是极”,过后却迟迟不见动静。问起来,也只推说“孩儿尚小,此事急不得,总须随缘”。 可这缘分迟迟未至,赵五娘空自心焦,却也无计可施。 顾生行过冠礼,已改称顾雍、顾元叹。赴京就任郎官之前,依礼恭谨前来向恩师拜别,并奉上厚礼。蔡邕亦为之修书数封,分致尚书卢植、侍中马日磾、杨彪等友人,以为引荐。 师徒二人于书房中恳谈畅饮,所酌乃是元叹自带的家酿桂花酎酒。此酒花香馥郁,酒色澄澈,滋味醇厚,妇孺亦可浅酌。 阿琰与蔡睦闻得酒香,悄然寻至。阿翁含笑招手,唤他二人也入座共饮,以作话别。 “元叹啊,你即将西去洛阳,为师有些话不得不嘱咐。”蔡邕轻叹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那历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完全不似寻常饯行时的欢欣。 顾雍恭敬地斟满老师的酒杯:“学生谨听教诲。” 蔡邕凝视跳动的烛火,缓缓道:如今的洛阳,已非光武皇帝时的盛世都城。他压低了声音,十常侍专权,张让、赵忠之流把持朝政,卖官鬻爵,蒙蔽圣听。我在洛阳时,就因得罪这些阉宦,险些丧命,不得不流亡吴地十二载,这些你是清楚的。 顾雍眉头微蹙:学生听闻大将军何进正在整顿朝纲... 何进?蔡邕冷笑一声,一屠夫尔!凭借妹后之势登上高位,有勇无谋,刚愎自用。他麾下虽聚集了不少人,却龙蛇混杂,难成大事。蔡邕倾身向前,目光如炬,“切记,到了洛阳,万不可卷入外戚、宦官甚至士族之间的争斗。你要如浑金璞玉,韬光养晦,观摩学习,广结善缘,切勿轻易表态站队……亦不要主动与人提及是我的学生。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落叶。蔡邕又饮一杯,继续说道:朝堂之中,目前宦官、外戚、士族三方互相牵制,暂时处于平衡之态。天下之势才真正令人忧心。黄巾虽平,然黑山、白波诸贼蜂起,州郡疲于应对。更可怕的是去年改刺史为州牧之策,此乃朝廷最大失策! “老师何出此言?”顾雍问道。 “赋予州牧军政大权,无异于纵虎归山!”蔡邕语气激动,“刘焉据益州,刘表镇荆州,袁绍掌冀州...这些人手握重兵,日后岂会再听命于衰微的朝廷?大汉四百年江山,危矣……” 顾雍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若天下真有大乱,学生当如何自处?” 蔡邕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这就是我要你牢记的最后一事。”他起身走到窗边,遥望江东的夜色,“若北方生变,切记立即返回吴地。江东有长江天堑,物产丰饶,豪杰辈出,是一方可保全家国、以待时变的化外之地。” 他转身凝视顾雍:“你出身吴郡顾氏,与陆、朱、张三家同气连枝。在京城时,也要多与淮泗英杰交往,故土与同乡才是最可靠的依托。时也、命也,挽狂澜于即倒,恐非人力所能及,乱世中,尽力保全族人、庇护桑梓少被牵连涂炭,才是实实在在的功德。” 顾雍郑重叩拜:“学生定谨记恩师教诲。” 正欲起身告辞,忽闻阿琰清声稚语,朗朗问道:“阿翁,孩儿愚钝,有一事不明。宦官、外戚与士大夫,既同是拱卫皇权、共忠天子,志既相同,何以竟相争至此,不死不休?” 蔡邕闻言一怔,未料琰儿竟发此问。沉吟片刻,方缓声答曰:“虽其志皆在护持皇室,然所忠之实各有不同:士大夫所忠者,乃社稷与道统;外戚所忠者,乃一族之荣衰;宦官所忠者,唯人主一人而已。且其权势所出亦异:士大夫之权,出于制度典章、诗书经传;外戚之权,出于椒房姻亲、裙带之联;宦官之权,则出于帷幄亲近、朝夕承欢。” “既皆欲代行天威,纷争自然难免。” 阿琰听罢,却轻轻摇首:“阿翁所言固然有理,然孩儿以为,宦官、外戚、士人,无论其忠义何指、权出何门,若果真皆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百姓安乐为念,便不当相争至此、势同水火。” “惟其表面标榜忠君爱国,内里却营营于私门家族之利,方会为权柄而你争我夺,不惜以命相搏。” “天子势弱,士族坐大,陛下欲借宦官、外戚以制衡世族。然阉宦、外戚之徒,既无学识根基,亦乏远见公心,惟知滥用威权、行酷烈之事,致使朝纲紊乱、天下不宁。” “孩儿近日读史,尝见孝武皇帝行事:行‘推恩令’以分削诸侯之势,立‘左官律’、‘附益法’以孤绝藩王之援,设‘刺史’以监察地方,徙豪强以靖安乡土,专盐铁以富国强兵…真可谓明见万里、雷厉风行,实一代雄主也。” “敢问顾兄,尊祖之时,家中田亩几何?徒附几许?资财几多?而今数目若何?再观吴郡一地,昔年所贡稻谷、税赋、缣帛几何?今日又贡几何?” “人,归于何处?粮,输于何处?财,敛于何处?” 一席话既毕,满座寂然。蔡邕、顾雍、蔡睦三人皆瞠目怔忪。蔡睦或有茫然,然邕与雍相视一眼,心中洞明:此女所言,字字中的,洞见深微,岂寻常孩童所能及! 顾雍更是听得冷汗直冒。 会稽山阴的蔡氏寓所内,虽值乱世,漂泊至此,蔡邕与赵五娘决意为爱女琰提前半年行及笄之礼,以明其成人。仪式一切从简,唯至亲在侧。 堂前仅设一席,置素衣、发笄、醴酒等物。蔡琰身着采衣采履,散发垂额,静立于东房等候,神色竟有几分平日少见的庄重。 吉时已至,母亲赵五娘作为主人,率先出迎宾客——实则唯有家族侄儿蔡睦一人。年方十六的蔡睦今日特地着了洁净深衣,屏息立于堂下,权充有司,奉上盛有发笄的漆盘。 蔡邕肃容正坐,朗声吟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声调沉浑,在夏日的静寂中格外清晰。 赵五娘闻言,眼含温热,上前为女儿轻柔地绾起青丝,盘成端庄的发髻。蔡睦适时躬身奉上那枚朴素的玉笄,赵五娘接过,稳稳簪入发间。 这一刻,方才那个总角垂髫、蹦跳于庭的少女似乎倏然远去,眼前俨然是一位仪容端丽、初展风华的待字淑女。 既加笄,乃行醴礼。蔡邕亲自执爵,琰跪而受之,祭酒少许,而后啐酒,完成仪式。最后,蔡邕为女儿取“字”昭姬,愿其“明德有光,贞静如圭”。亦遂了女儿从小对曹大家班昭的向往之意。 礼成,蔡琰——如今已是蔡昭姬——向父母行大礼拜谢。抬首时,目光清亮坚定,虽无喧哗宾客相贺,但至亲的期许与守护,已为这简单的仪式灌注了最深重的分量。 自阿琰行过及笄之礼,婚事便成了蔡邕与赵五娘心头首要之虑。 择婿之议,首重门第清望。若能联姻弘农杨氏、汝南袁氏、颍川荀氏、陈氏这般累世经学的名门,或与卢植、马日磾等世交之家结缡,方称上选。如此门第,非但学脉相通、声气相投,更兼政治根基深厚,纵逢乱世,亦能为琰儿觅得一方安稳天地。 若不得于此,则宁择寒门才俊或门下品行端方、前程可期之弟子。虽无煊赫家世,然君子如玉,才识超群,他日未必不能显达。将琰儿托付与这般郎君,既全了岳翁识人之明,又可保女儿不受豪族倾轧之累,夫妇相敬,反得长久安宁。 然蔡邕虽名满天下、为士林所宗,终究非世代簪缨之高门。家中人丁稀薄,朝中缺兄弟子侄可为奥援,名望虽盛,实则如无根之木,难御风雨。更因其性刚直,曾忤逆宦官,屡经流徙,致门庭冷落。时人虽敬其学,亦畏其祸,联姻之事,多有踌躇。 故而蔡邕交游虽广,登门议亲者却寥寥。偶有问名者,亦非良配。 顾雍甫入京师,吴郡顾氏便遣人前来,为其胞弟顾俊求娶文姬。顾俊年方十七,容貌亦称端正。 然阿琰闻之,连连摇首。昔日于学舍之中,她早识得顾俊为人——若元叹为云间皎皎游龙,其弟则似林间躁动猢狲。她私谓母亲:“儿岂能嫁与这般心性浮躁之徒?” 既已婉辞顾家,其后吴郡陆家、张家媒妁登门,蔡邕夫妇亦只能一概谢却。赵五娘私心,不想女儿如此远嫁,一家人筹谋着等天气转暖即回陈留圉县,那边亲族聚居,或能寻得良配。 第22章 第 22 章 顾雍走后,没人日日求知若渴地围着阿翁,蔡琰突然失去了对手,一个人好生无聊。 三月上巳,万物生发。蔡邕携门下学子数人并爱女琰,出会稽郡城,往江畔踏青祓禊。一行人衣冠磊落,言笑清朗,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行至曹娥江畔,但见一碑矗立,风骨嶙峋,众人驻足。有当地学子道:“此乃曹娥碑也。曹娥乃东汉会稽郡上虞县(今浙江绍兴上虞区)人。父亲曹盱是一位巫祝,在汉安二年(公元143年)五月五日迎潮神仪式中,不幸溺亡江中,尸身也未找到。当时年仅十四岁的曹娥悲痛欲绝,沿着江岸日夜不停地哭泣、寻找父亲,就这样过了整整十七天。最终,在五月二十二日,亦投江而死。 元嘉元年(公元151年),上虞县令度尚被这份孝心所感动,决定将曹娥改葬在江南道旁,并为她立碑以表彰其孝义。” 另一学子接着说道:“撰此碑文者,乃颍川郡阳翟县邯郸子叔(邯郸淳,字子叔)(约132年—221年),其时年未弱冠,下笔成章,不加点窜,文采斐然,遂成名篇。可知人之才学,岂独以年齿论哉?”众学子闻之,皆肃然起敬,近前细观碑文,无不赞叹那青年才俊的文笔与孝女的事迹。 碑文书法端庄稳健,笔力遒劲,结字扁平,多用隶书笔意(如捺笔厚重),在规整中透露出古朴天真、灵动自然的气息。 观赏既毕,蔡邕逸兴遄飞,向弟子索来笔墨,绕至碑阴之处,挥毫写下八字: “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书毕,笑谓诸生:“此乃老夫观碑有感,偶得之语,诸君可解其意?” 众学子围拢上前,蹙眉沉思,反复咀嚼。有云是咏物之辞,有曰是隐语谶言,议论纷纷,终不得其解。蔡邕环视众人,目光中微露期待,却见皆茫然摇头,不免略有失望。 正欲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 众人回首,只见一直静立一旁的蔡琰以袖掩口,明眸流转,笑意盈盈,显然已是心领神会。 蔡邕见状,眼中顿时放出光来,抚掌大悦:“吾儿知否?” 蔡琰轻声道:“阿翁妙思,孩儿或能猜得一二。此刻不说破,容众君慢慢揣度,岂不更有余味?”心想若顾雍在此,不知能否猜出?比已如何?不由叹了一口气。 先生的谜语无一人猜出,有个谐谑的,讲起了笑话:鲁有执长竿入城门者,初竖执之,不可入,横执之,亦不可入,计无所出。俄有老父至,曰:“吾非圣人,但见事多矣,何不以锯中截而入!”遂依而截之。 众人皆笑。 上巳踏青毕,蔡邕携众学子与爱女琰自曹娥江畔归。行至会稽城西市集,但见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忽闻前方喧哗骤起,喝骂与器物碎裂之声不绝——原是两伙市井之徒,因争抢摊位,竟持械斗殴起来! 混乱之中,一老者被推搡而出,踉跄跌至蔡邕身前。蔡邕定睛一看,不由惊唤:“可是安侯清世兄?!”(安世高,本名清,原为安息国太子,出家后东来中土,世人尊称安世高)。 那老者抬头,果然是故人安世高。他身旁紧随一位中年汉僧,乃是严佛调,另有一位身着岭南葛布、面带风霜的广州老商贾。 不及寒暄,斗殴之人已冲撞过来。一莽汉手持木棍胡乱挥舞,竟直朝安世高扫来!严佛调与蔡睦欲上前格挡已迟,只听一声闷响,那木棍正中安世高后心。 老者当即扑倒在地,口溢鲜血。众人惊骇,斗殴之徒亦骇然散去。 蔡邕急扶故友,悲声道:“世兄!何以至此?!” 安世高面色如纸,却异常平静,他紧握身旁那惊慌的广州老商之手,气息微弱却清晰地说道:“莫要惊慌……此非意外。此人前世乃一道中之人,我昔时路过,误杀其性命。今日之难,实乃宿债当偿……三世因果,报应丝毫不爽。我命当终于此地,了此一段公案。” 他又望向蔡邕与苍穹,喃喃道:“身如泡沫,业力如影……当勤精进,求解脱道……”言毕,溘然长逝。 市集喧嚣仿佛瞬间隔绝。那广州老商目睹全程,耳闻安世高临终法语,如遭雷击,浑身战栗不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安世高遗体温热之躯连连叩首,泪流满面:“今日方知佛法真实不虚!因果昭昭,竟至于斯!小人往日只知逐利,不信轮回,此后余生,当日日焚香,虔信佛法,唯望能解此生死业报之苦!” 严佛调含泪合十为大师诵经。蔡邕伫立一旁,默然无语,心中震撼于老友这以身证道的最终一课。而蔡琰凝视着这一幕,那“黄绢幼妇”的机锋妙趣仿佛被这生死间的沉重与透彻骤然冲散,心中唯余对命运与因果的无尽深思。暮色渐合,笼罩着寂静的市集与这群心境各异的人们。 安世高这个万里之遥的外藩僧人,最终葬在东海之滨的江南会稽,不知灵魂又开始了怎样新的轮回。 四月的洛阳城飘着柳絮,也飘着哀声。灵帝驾崩的丧钟,敲得人心口发闷。蔡邕站在陈留故宅的廊下,望着新发的桐叶,只觉得先帝昔年召他奏琴、论政的景象犹在眼前,而今却已江山易主,幼帝登基,外戚与宦官的暗流再度汹涌。 何太后临朝听政,外戚何进掌权,宦官一派暂时失势,蔡邕结束十二年的漂泊,举家返回到陈留旧宅。 陈留太守,张邈。出身名门望族,年轻时便以“侠士”闻名,喜欢结交豪杰,仗义疏财,天下许多名士都归附于他,被誉为“八厨”之一(“厨”指能散财救人之士)。 一日,太守张邈设宴,蔡邕应邀前往。张邈引一人前来相迎:“伯喈兄,且见一位故人。” 那人转身一笑,眉眼锐利却气度豁达——正是曹操。昔日洛阳城中,二人也算有过师徒情谊,转眼十二年已过,曹操已步入中年,时任西园八校尉之一的典军校尉,统领于小黄门蹇硕的上军校尉之下,心中颇为郁结。 “闻听伯喈先生归乡,操特来拜会。”曹操举杯,语带敬重。 蔡邕赶忙回礼。言谈间,不由叹及家中诸事。曹操此时已有二子,长子曹昂与阿琰同岁,蔡邕年过半百,长女蔡琰才刚及笄,才情虽佳,却在乱世难觅良缘。 曹操身边一沉稳儒士,将其叫到一旁附耳交谈。 曹操听完,向蔡邕抚掌而笑道:“巧极!友人卫觊(jì),其族侄卫仲道,年方弱冠,通晓经籍,人品清正,正觅良缘。若先生若觉得可以考虑,曹某愿从中牵线说和。” 蔡邕素知曹操眼光,心下微动。又想河东卫氏乃儒学世家,或可托付。沉吟片刻,终举杯应道:“孟德荐者,必非凡品。既如此,便劳烦足下。” 窗外忽起细雨,敲在竹帘上淅淅沥沥。曹操召来那名某事,细嘱此事。蔡邕望向庭中雨丝,恍见女儿日后命运如这春雨一般,既润物无声,又寒意微生。 归家后,他与蔡琰说起此事。十五岁的女郎正临窗习字,闻言笔尖一顿,心中五味杂陈。那远在千里之遥的经学世家河东卫氏,只有耳闻,无缘亲自去求证,只能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桃花初绽时,曹操在太守张邈席间的一句笑谈,竟真如一枚种子,落在了适宜的土壤里。自那日后,河东安邑与陈留两地之间,鸿雁频传。蔡邕与卫氏家主书信往来,墨香里浸透着世交的礼数与默契。卫家公子仲道的确切年庚、所学经文、乃至平日言行禀性,皆在素帛上一一呈明;蔡邕亦细细回函,附上女儿蔡琰平日临帖的几行秀雅小字。及至夏末,这桩婚事的所有细枝末节,已在书信中逐一落定,只待秋凉,便行六礼。 一日,蔡邕正看着家人清点初备下的嫁妆。老仆引来一位从洛阳星夜逃出的旧日门生,衣衫染尘,面色惊惶。“先生!洛阳……洛阳天塌了!”门生未及行礼便颤声喊道,“大将军何进被张让等阉竖诱杀于嘉德殿前!袁绍袁术率兵冲入宫禁,见宦官便杀,血洗宫阙……大将军此前还召了董卓入京,数万的西凉兵兵临城下,京城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蔡邕听后长叹:“幼主尚弱,辅臣又亡,豪强环伺,乱局降至啊……” 月余,朝廷来使征召蔡邕入朝为官,蔡邕推说年老体衰,不堪驱策。 数日后,董卓的使者带着西凉兵的寒刃直抵门前。那使者言语倨傲,逼召之意如刀锋相迫,目视庭中老幼,缓声道:“司空慕公名德,特加礼聘。若执意不出,非惟自身招祸,恐累及蔡氏宗族。司空可是力能族人的。”身后的西凉兵手按剑柄,静候答复。 一阵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蔡邕。他深知董卓残暴,此去京师,无异投身虎口,生死难料。若再迟疑,只怕阖族都将被卷入滔天巨祸,上次遭逢祸端已经拖累叔父一家,此次就算舍去自身性命也定要保族人安全。 蔡邕允诺一月之期,离家赴京之前,他只有一个念头:速将女儿送入相对安全的河东卫氏门墙! 婚期太紧,六礼又不能简省,陈留与河东郡之间穿梭着两家往来的仪仗队伍。蔡府张灯结彩,绣娘连夜赶制嫁衣,蔡邕亲自监督,将珍藏的孤本一一放入檀木箱中。 “这些书,原就是要留给你的。”他对女儿笑道,“跟着你,比放在圉县家中更让人放心。” 新郎穿着礼服,乘墨车,带着迎亲车队,在女方家庙举行仪式祭告祖先,然后接新娘上车。 蔡琰终于看到新郎卫仲道那张俊美异常也苍白异常的脸。当他看到装满书籍的牛车时,眼中焕发出光彩:“得此珍宝,仲道三生有幸。” 蔡睦跟车送嫁,让蔡琰心中不那么忐忑。阿禾在内的十余名陪嫁的仆婢,连同那十车书简,是她踏入卫家时全部的依仗。 蔡邕立于门前,望着车队消失在尘土与暮色里,心中一块巨石稍落,却又被更深的忧虑淹没。他整理了衣冠,最终登上了那辆驶向洛阳的马车,驶向那血雨腥风的洛阳城,驶向不可知的命运。车轮滚滚,碾过落叶,也碾碎了书斋的宁静与学者的人生。 第23章 第 23 章 及笄不久的蔡昭姬,顶风戴雪,从陈留向西,经过雒阳(洛阳),然后向北渡过黄河,进入河东郡。这条路线蜿蜒曲折,大约有600汉里(约250公里)以上。 跟在卫仲道(168-191)的黑色“墨车”(一种漆成黑色的车)之后,蔡琰乘坐的是有红绿车幔装饰的“厌翟车”。后面跟着步行的仆从和载满嫁妆的牛车,昼行夜宿,整整走了半个月,途中遭遇风雪,在驿站歇了一天。 卫仲道以及2、3个仆役,染了风寒,在驿馆中熬了姜汤服下。蔡琰想问问情况,又怕于理不合,只能请蔡睦代为问候。 车队终于缓缓驶入了河东卫家的高门大院。十六岁的蔡琰,披着一身寒气走下婚车。卫仲道风寒未愈,强打着精神完成了繁琐的礼仪。 这场婚礼原本定在来年春暖花开时举行。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董卓的一道征召令,让她的父亲蔡邕不得不仓促地将婚事提前。 随着卫仲道的风寒迁延不愈,一种无声的隔阂,在卫家弥漫开来。 君姑看她的眼神总是淡淡的,下人们窃窃私语时,一见到她便立刻噤声。那些话,零零碎碎地,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若不是非要赶在这寒冬腊月……”“公子全是累病的……”“新妇带来的书倒比珠宝还多……” 昭姬心里像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有委屈,却也说不出口。她又能去怪谁呢?看着病弱的夫君,她只能干着急。 昭姬坐在新房里,看着窗外枯索的枝桠。陪嫁来的三千卷竹简整整齐齐地堆在角落的书架上,散发着熟悉的竹木的清香,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最丰厚的嫁妆,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卫仲道大多数时候都卧床静养,咳声不断。她每日除了例行问安,便只能待在书房中翻阅那些竹简。有时,他精神稍好,会轻声问她:“在看什么书?”她低声回答:“《史记》”他会点点头,说:“真好。”便再无多话。 十六岁的新嫁娘,在这样一个陌生而氛围微妙的家里,守着病弱的郎君和满屋的书卷,心中的那份失落和孤单,就像院中尚未融化的积雪,安静地堆积着,无人知晓,也无人来扫。 原来这就是我的婚姻和今后的人生啊,陌生多过失望…… 卫家是讲体面的大族,即便心里对这位新妇有所芥蒂,明面上也依旧客客气气,衣食住行不曾短缺,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十六岁的昭姬更是乖觉,每日晨昏定省,言行谨慎,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她知道,这份体面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父亲蔡邕在洛阳的“际遇”。那位杀人如麻的董卓,对她阿翁却出乎意料地青眼有加,短短几日之内连连升迁,官至左中郎将,还封了高阳乡侯,一时间风头无两。卫家即便看在蔡邕的权势和名望上,待她这个新妇也不敢过于苛责。 但阿琰心里明白,如今的朝堂,那点虚浮权势如同浮舟,经不起一点风浪。真正能让她在这深宅院里站稳脚跟的,只能是身边的夫君。 天气转暖,昭姬对夫家人事环境渐渐熟悉,带着阿禾在安邑县城也走过几遭。她细心观察着仲道的病情,与婢女阿禾私下反复探讨,终于决定用“桂枝汤”冒险一试。 阿禾悄悄出去买药煎汤,蔡琰亲自捧着温热的药盏,走到夫君榻前,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郎君,这汤剂或对你的身子有益,你可愿一试?” 卫仲道看着眼前这位沉静少言、却眼眸清亮的少女,迟疑片刻,终究接过了药盏。药汤苦涩,却带着一股暖意流入肺腑。 一连几日,昭姬都让阿禾偷偷熬药,自己亲自伺候夫君服下。或许是药对了症,或许是春日阳气生发,卫仲道的咳嗽渐渐少了,苍白的脸上透出些许红润。 一日清晨,他竟能不用搀扶,自己起身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向正在整理书简的昭姬,嘴角露出了发自肺腑的微笑。 阿琰抬起头,撞见他那温和的目光,又看见窗外明媚的春光正好洒落院中,一直紧绷的心弦忽然一松。她仿佛感到,一直笼罩在头顶的那层无形寒云,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洒下了一缕温暖真实的阳光。 蔡琰懂事,给阿父修书之只说好处,不讲难处,让阿父宽心。她深知阿翁在京如坐针毡,比自己更是难上加难。蔡邕给女儿去信也是如此,只有些祸事是洪水猛兽,根本遮挡不住。 初平元年的春天,洛阳城没有花香,只有焦糊味。 关东(函谷关以东)各州郡竖起讨董大旗。渤海太守袁绍被推为盟主,组成联军,以讨伐董卓为名,向洛阳进军。 董卓的军队虽强,但洛阳地处中原,四面受敌。面对联军的围攻,董卓认为长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适合长期固守。且靠近董卓的根据地凉州(今甘肃一带),便于调集亲信部队和资源。 逼迫献帝刘协下旨迁都长安。 迁都令下,洛阳瞬间沦为地狱。士兵们冲进民宅,抢掠财物,驱赶百姓。宫殿、宗庙、民舍被付之一炬,黑烟蔽日,数月不散。长长的迁徙队伍在鞭挞声中向西而行,冻饿而死的尸体铺满了五百里路途,东汉皇室积累的珍贵图书典籍大量损毁散佚,老臣杨彪望着化作焦土的宫殿、宗庙,仰天泣血:“汉室四百年基业,竟毁于一介武夫之手!” 曹操在陈留散尽家财,招募义兵,卫觊携带大笔钱财投入他的麾下,这一抉择,让整个卫氏家族如履薄冰。 三月,董卓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灭其族。 六月,董卓所派劝和使者多人被袁绍、袁术杀害。 七月,曹操在荥阳败于徐荣。 十月,孙坚在梁东败于徐荣,后收合军队,斩华雄,大败董卓军。 十一月,孙坚进占洛阳。 朝堂之上,蔡邕日日煎熬。趁着董卓镇守洛阳,与关东军互博的时候,蔡邕上书谏言:东汉王朝四任帝(孝和帝)刘肇以下,庙号称“宗”的,全部撤销(四任帝刘肇庙号“穆宗”,六任帝刘祜庙号“恭宗”,八任帝刘保庙号“敬宗”,十一任帝刘志庙号“威宗”),以符合古代儒家学派经典(有功勋的皇帝,庙号称“祖”,如一任帝刘秀称“世祖”。有品德的皇帝,庙号称“宗”,如二任帝刘庄称“显宗”。刘肇以下所有皇帝,毫无品德,所以废除“宗”的称谓)。得到了皇帝刘协批准。 根据儒家学说,庙号制度有严格标准:有开国或重大功勋的皇帝称“祖”(如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庙号“世祖”),有德行的皇帝称“宗”(如二任帝刘庄庙号“显宗”)。蔡邕认为,从刘肇开始的几位皇帝(刘肇、刘祜、刘保、刘志)缺乏显著德行,且统治期间出现宦官专权、外戚干政等问题,不符合称“宗”的条件。撤销他们的庙号,可以恢复儒家礼制的纯洁性,强调皇帝应以德治国,蔡邕试图通过礼制改革来匡正时弊。 安邑卫家。 几个月相处下来,卫仲道发现这位小自己四岁的新妇,无论见识、阅历,书法、琴艺,处处在自己之上。 欢喜之中,处处都透着敬重,这在君姑眼中,也是阿琰不讨喜的地方。 在阿琰看来,自己的这位夫君,气魄上输于阿睦,才华上输于元叹,唯有一身皮囊,生的如玉一般光润,可惜,也如玉一般脆弱。 卫仲道很喜欢听阿琰讲她在江南的游历,还有安世高三世因果的逸闻,是些都是他这样的世家公子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寝处没有熏香的味道,隐隐约约是淡淡的药香。 蔡琰绝大部分时间都跪坐在北窗旁一张精致的枰上,枰前置着一张低矮的漆木书案,案面光亮,绘有红色的云纹。 书案上展堆叠着一卷卷竹简,或者珍贵的帛书。旁边摆放着笔、砚台和一把用来刮改错字的小刀(书刀)。 房间的一角放着竹简编成的书箱(箧笥),用来收纳近期阅读的简帛。 身后有一架屏风,墙角有帷帐。 房间的另一侧,她的焦尾琴安静地置于琴架上。 窗外的紫薇花,开得明艳,几只雀儿在枝条间跳跃,飞行。这一幕与洛阳蔡府中何其相似……只是物是人非。 阿翁只身赴任去了长安,阿母留在圉县故宅。曹操在陈留招兵买马,阿睦吵着要去投军,祖父蔡谷质问他,他投了曹操让叔祖父在朝中如何自处?家中给他娶了新妇,明年也要做阿翁了。 阿琰起身,来到琴架前,依次弹起了《蔡氏五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这是蔡邕在流亡期间所创。 卫仲道正在榻上靠着凭几读《仲景方剂》,听到阿琰的琴声,知道她又在思念阿翁了。 卫家是传统士大夫大族,自然痛恨董卓的暴行,而董卓对蔡邕的拔擢,让蔡家父女在他人眼中沦为人人厌弃的卓党,如此聪慧敏锐的蔡琰,很难做到不察觉,不让自己受无妄之灾的煎熬。 在一群冷眼之中,唯有叔父卫觊曾经多次主动,体恤关怀,可惜人已投了曹操,不在族中。 卫仲道看着窗外的艳阳天,起身对昭姬温言道:“因我之故,阿琰整日埋首简牍,困坐愁城。我近日身体大好,欲去盐池一游,你可愿随我同往?路上正好可看看安邑城的风物。” 蔡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嫁来河东,多居深闺,对外界所知寥寥。她微微一笑,颔首道:“但凭子通安排。” 一行人乘坐辎车出了安邑西门。不久,一片浩瀚如镜、色彩斑斓的水域便映入眼帘。阳光下,盐池宛如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宝石,因水中藻类和矿物质的不同,呈现出青、绿、粉、白交织的奇幻景象。池畔,劳作的盐民如同星点,正在引水、刮盐,形成一幅生动的民生画卷。 卫仲道扶着蔡琰下车,指着这片壮丽的景色,不无自豪地说:“看,阿琰,这便是‘解池’。国之资财,半出河东;河东之利,半出此池。” 蔡琰被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震撼,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周礼》有云,‘盐人掌盐之政令,以供百事之盐’。今日方知,书简上所载,竟是如此鲜活而磅礴的景象。”她望向烈日下劳作的盐民,又道,“昔日只见盘中餐,今方知粒粒皆辛苦。这洁白如雪的盐,亦是浸润了无数汗水。” 卫仲道闻言,侧目看着蔡琰,眼中满是欣赏。他知她不仅有才情,更有悲悯之心。 回城后,卫仲道命车夫绕行至市集。虽不如洛阳繁华,但安邑市集亦是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有河东的枣、羊羔皮,也有从西域传来的胡饼、异域小饰物。 卫仲道进入一间售卖笔墨简帛的商铺,拿起一支做工精致的毛笔,笔杆上绘有云纹。“阿琰,你看此笔可还称手?你善书,当需良笔。” 蔡琰接过,仔细看了看笔锋,笑道:“子通有心了。笔锋圆健,是支好笔。” 贾人笑道,“阁下好眼力,此为“卫笔”亦称“陈留笔”,选用中原地区的优质兔毫,制作精良,笔锋锐利,蓄墨性好,深受文士喜爱。我与阁下有善缘,今日优惠,仅售小钱千文。” 卫仲道与蔡琰相视一笑。 蔡琰道,“一千小钱可兑换1千五铢钱,足下的笔卖得过于昂贵了。” 贾人摇头道,“娘子有所不知,自从相国董卓宣布废除五铢钱,另铸小钱。把洛阳跟长安的铜佛像(铜人)、鹿头龙身铜像(钟虡)、雀头鹿身蛇尾铜像(飞廉)、铜马等全部熔化,用来铸钱。货币贬值,物价飞涨,谷米每石数万钱。我售娘子一千小钱,已经是良心价了,若愿用五铢钱购买,百钱即可。” 夕阳西下,马车驶回卫府所在的清静坊巷。一天的所见所闻,有喜有忧,让蔡琰心绪涌动,百味杂成。 不久,叔父卫觊回家修养,数次过来借阅蔡邕的手稿。卫觊精通律法,善书,尤擅古文、鸟篆、隶草,见自己牵线的侄媳妇蔡琰谈吐不俗,多才多艺,十分满意。 卫觊头脑清醒,识人洞明,没有因为与蔡邕的政见不同而生分别心,反而忧虑蔡邕在董卓身边的处境。见到卫仲道身体渐好,颇为欣慰。 卫觊的儿子卫瓘也常来探望,拜读蔡邕的手书,与蔡琰夫妻探讨书法之道。 曹操在荥阳败于徐荣,汴水之战异常惨烈,曹操本人中箭,坐骑受伤,全靠堂弟曹洪将自己的战马让出,才在夜间侥幸逃脱。他们一路收集残兵,带着仅剩的五百余人,退回到联军的大本营——酸枣。 回到酸枣后,曹操看到的是一幅令他极度失望的景象:关东诸侯们每日饮酒高会,毫无进取之心。他愤而提出了一个经典的战略计划:袁绍率军进逼孟津。酸枣诸将守成皋,据敖仓,叩轘辕、太谷,全面控制险要。这样便可“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 然而,张邈等人无人响应。曹操在政治上彻底失望,意识到与此辈为伍终将一事无成,于是做出了一个关键决定:与关东联军决裂,率部南下。 叔父卫觊在家休整一月之后,(私下有传言是疗伤)出发去了扬州。 初平元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格外寒冷。十月刚过,天上就降下了鹅毛大雪。 一场风寒席卷卫家,卫仲道再次病倒,蔡琰也高热不起,连铁打的婢女阿禾也病倒了。卫家主仆,半数中招,卧床的卧床、咳嗽的咳嗽,药炉二十四小时不停火,熬制各种药材…… 第24章 第 24 章 春天来了,地气渐暖,冰雪消融。随着家人陆陆续续康复,为氏家族又回复到往日的秩序中来,除了卫仲道,跟着冰雪风寒走了。 蔡琰眼睁睁活生生看着一个美玉般的年轻人在自己身边逐渐消瘦,萎谢,无论黄麻汤还是桂枝汤以及任何其他汤药,都不能挽回他逐渐流逝的生命。 他的身体为什么不能像自己和阿禾一样再次恢复生机?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还那么年轻,那么美好!他的前世有什么因果导致他这一世的早逝? 蔡琰敏感多思,日日照顾子通,感觉自己也跟着死过了一次。子通死于病魔,而自己则死于恶意、歧视、指责、偏见的种种煎熬……有时候甚至想,要是自己跟子通一起走了,他们就安心了吧…… 阿琰的不幸,只有父母会站在她一边,为她痛心。蔡邕已致信卫氏家主,即无子嗣,也不可能就这样守一辈子,欲接阿琰回家。鉴于蔡邕此时的地位,卫家也不便拒绝。 蔡邕欲安排女儿回陈留圉县陪伴阿姆,阿琰体恤阿翁处境艰难,坚持要去长安陪伴阿翁。蔡琰是有班昭之心的人,只有靠近朝堂才能近窥其实。 蔡琰带着三千册书籍,离开卫家,一如当初去的时候,只是玉人不再,恍如做了一场迷梦。 此时的长安,破败凋敝,民生艰难。阿琰俭衣素食,与阿翁相伴相依,丧夫的阴霾渐渐散去,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来。 朝廷擢升相国董卓当太师,位置在侯爵、亲王之上。 长安的四月,尘土飞扬。 车马喧嚣声从城外一直蔓延到宫里,董太师回长安了。蔡邕一早就被召去,满朝公卿都要去郊迎。蔡琰待在府中,心神难以平静。 傍晚时分,蔡邕回府,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阿琰、青衣簇拥着他,急不可待地问询当日的见闻。 蔡邕道,董太师在车前,当着所有迎接大臣的面,用手拍了拍皇甫嵩大人的肩膀,带着些戏谑问:“义真兄,你害怕了吗?” 满朝文武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他们过去的恩怨。我听得心惊,这哪里是问候,分明是示威。 “那皇甫大人如何回应?”阿琰忍不住问。 蔡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道:“皇甫大人不卑不亢,说‘若您以道德辅佐皇上,天下人都会庆贺,我有什么好怕的?若是滥用刑罚,天下人都会害怕,又岂止是我一个人?’” 阿琰暗暗佩服皇甫大人的风骨。在董卓的权势面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需要莫大的勇气。 长安的宅邸里,蔡邕的宾客总是络绎不绝。 那时,长安城上空总像是压着一层散不去的阴云。唯独蔡邕的府宅,成了一隅难得的、充满生气的天地。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竹简和墨锭的清香,四壁书卷直抵梁木,往来其间多是博学鸿儒,谈笑风生间,仿佛能将门外的兵戈之气暂且隔绝。 阿琰常静坐一隅,为他们煮水添香,听他们论诗书,辩经义。那些精妙的见解,如同点点星光,照亮那段略显沉闷的岁月。 一日,府上高朋满座。蔡邕正与几位友人品评一篇新得的赋文,言谈甚欢。忽然,老仆轻步进来,俯在耳边低语了几句。 蔡琰清楚地看到,阿翁的眼神骤然一亮,是那种见到稀世珍宝时才有的光彩。他脱口问道:“可是山阳王仲宣来了?” 老仆答:“正是。”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满座皆惊。 蔡邕猛地站起身,转身就向室外快步走去。他走得那样急,甚至带倒了一张席案。然而,最令人错愕的是,他脚下穿的两只鞋子,竟然是**反着的**! 蔡邕着急到如此地步,等不及穿好鞋,就这么“倒履相迎”地奔了出去。 满堂的宾客都好奇来者是谁,他们熟知蔡中郎的性子,知道他求才若渴,爱才如命,但急切到这般地步,仍是少见。 不一会儿,蔡邕便领着一位少年郎君回来了。那少年身形瘦弱,其貌不扬,脸上甚至带着些长途跋涉的风霜之色,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智慧。 父亲拉着少年的手,向众人高兴地介绍:“此乃山阳王公之孙,名粲,字仲宣。诸君莫看他年少,其才学老夫自愧不如!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 他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与喜悦。 那场聚会,后来几乎成了王粲一人的舞台。他年纪虽小,但言谈从容,博物多识,问无不对。蔡邕在一旁,时而抚掌大笑,时而点头称许,那份发自内心的快慰,也只有面对顾雍时曾经出现过。 客散后,阿琰帮阿翁整理书斋,忍不住问:“阿翁真要将吾家藏书皆送与王郎?” 蔡邕看着阿琰,目光深邃,缓缓说道:“阿琰,仲宣之才,出类拔萃,是能传承文脉的人。再有,仲宣出生贵重,行止有度,是乱世保全经籍典藏的最佳人选。阿琰有所不知,此次迁都,除了洛阳的皇宫(如南宫、北宫)、宗庙、明堂、灵台等皇家建筑被焚毁,数百年的都城建制化为废墟,还有兰台、东观珍藏的大量典籍、文书或烧毁或散佚,其中包括许多先秦和汉代的绝版简牍。” 蔡琰看着阿翁痛心疾首的神情,明了他看重的不仅仅是一个少年,更是他所珍视的、在乱世中飘摇欲坠的传承星火。 可是阿翁毫不顾及自己的感受,欲把所有藏书送人,阿琰心里还是有些酸溜溜的,调侃道,“阿翁的另一个文脉种子顾雍,去洛阳任郎官已经数年,不知现在身处何地?” 提到顾雍,蔡邕脸上浮起幸福的笑容,“元叹已任合肥长,弱冠之龄,把一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官吏百姓无不归服。” “元叹比之仲宣如何?” “各有所长,皆是国之栋梁。” 长安地处关中,东有潼关、函谷关,黄河天险,南面是秦岭,背后是董卓的大本营凉州。 董卓从洛阳撤回长安之后,双方对峙暂时缓和下来。讨董联军内部互相倾轧,董卓的关注的重点也发生了转变。 董卓收缴了皇莆嵩麾下三万多人的军队,军政大权在握。 僭越礼制,任人唯亲,大肆封拜自己的亲属。将母亲封为"池阳君"(按汉制,公主才能封"君");弟弟董旻官拜左将军、封为鄠侯,侄子董璜任侍中兼中军校尉,朝堂上,董家人能站成一排,连妾室生的婴儿也封了侯,拿着金印紫绶玩耍。 7岁幼孙,董卓爱如己子,穿着小铠胄,骑着駃騠马,跟随董卓出入。杀人如蝼蚁。 未及笄的孙女董白被封为"渭阳君"。在郿城东起坛,让董白乘坐青盖车,在郿城的都尉、中郎将、刺史以及两千石官员都引导下蹬到坛上,董白的堂伯董璜担任使者,为其授予印绶。 董卓在郿县修筑了一座城堡,称郿坞,城高与长安城相等,城内储藏了够吃三十年的粮食和大量财物,武器。董卓宣称:事成,雄踞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 蔡琰每日等着阿翁下朝,将朝堂动向,各方见闻事无巨细都记录下来。 “何谓事成?”阿琰问,蔡邕无言以对。“董太师处处逾矩,无视礼制国法,他这是要让董家绝嗣啊,跋扈将军梁冀,权臣霍光,史书上这样的事情还少吗?洛阳都被关东联军攻破了,小小郿坞能抵抗几天?董太师如此暴虐行事,还想善终,难道不是痴人说梦……” 蔡邕叹息道,“慎言、慎言……这可是掉脑袋的话。”蔡琰道,“女儿自然知晓,只说与阿翁听,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筹谋着想要董卓的脑袋,在此之前,阿翁宁愿委曲求全也要保全好自己的性命啊。” “阿翁知晓。” 蔡邕嘴上这么说,真遇到实际问题,往往却是放不下原则,拐不了弯的。 董太师身边的那些人,为了讨好他,竟提议尊称他为“尚父”,要把他比作周朝的开国功臣姜子牙。太师来询问蔡邕的意见。 蔡邕筹谋良久,还是心一横说道,“您的威望和德行确实很高,但此刻就自比尚父,我认为还为时过早。不如等到关东的战事平定,陛下返回旧都洛阳之后,再议此事,更为妥当。” 说完拱手施礼,汗如雨下,焦虑等待着董卓的反应,董太师干笑两声,转身走了。 蔡邕告知阿琰此事,书房里陷入长久的沉默。窗外,长安的暮色沉沉压下。蔡琰看着阿翁被灯影拉长的、略显佝偻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长久下去,难免哪天不被牵连,要不,我们逃出长安吧?逃出去或许还能保存性命。”阿琰说道。 “阿翁也想过去兖州,那里是反董卓联盟的核心区域之一,聚集了一批有威望、有实力的士大夫和地方长官。时任兖州刺史的刘岱,是我的旧识,我与其有师徒之义。陈留太守张邈还有曹操,都是值得托付之人。只是你谷叔劝我再忍忍,兖州离长安万里之遥,一路逃奔过去不被发觉,是千难万难,一旦被抓获,不说祸及族人,至少你、我、青衣还有未出世的孩儿,恐怕都性命难保。” 阿琰无语。 青衣是董卓的歌姬,在一次酒宴上,唱《青衣赋》,被董卓调笑道,“伯喈作有青衣赋,身边怎能没有青衣”。强行赏赐于他。青衣聪明乖巧,蔡邕对她甚至怜爱,纳她为妾,贴身照顾生活起居。 蔡琰也喜欢青衣,她虽是歌姬出生,却一点儿也不浮浪,举止得体,性情温顺,生得尤其美好,周身流布着一股贞静娴雅之风。 看着青衣日渐隆起的肚子,你若生个女儿就叫贞姬吧,阿琰说。 蔡谷的来信,还提到一件事情,蔡睦终究还是投军去了,在曹操手下做了个小小幕僚,此事没有几个人知晓。 阿琰想起,卫觊也在曹操麾下,让阿翁修书一封,托了稳妥的人悄悄送去,拜托卫伯觎关照提携蔡子笃。 迁都长安后,董卓本人坐镇洛阳与长安之间的郿坞,其大将徐荣、李傕、郭汜等布防在潼关一线的洛阳西部地区,凭借地理优势,成功抵御了关东联军的西进。 他开始坐观关东群雄自相残杀,策略上从主动进攻转为防御待变。 关东联军在董卓西退后失去了共同目标,内部矛盾彻底爆发,主要形成了四大战场: 北方战线(冀州):袁绍 vs 公孙瓒 - 界桥之战 两位北方最强大的军阀因地盘和名望发生冲突。袁绍用计夺取了韩馥的冀州,实力大增,引起了公孙瓒的嫉妒和警惕。 公元191年冬,公孙瓒率精锐“白马义从”南下,与袁绍在界桥(今河北威县东)展开决战。 袁绍麾下大将麹义用伏兵大破公孙瓒,奠定了袁绍称霸河北的基础。这是本年最具决定性的一场战役。 中原战线(兖州、豫州):曹操的崛起与袁术的扩张 曹操:在联盟内斗时,曹操独自率军向西追击董卓,在荥阳汴水遭徐荣重创,几乎丧命。这一年,他吸取教训,开始独立发展。他先是在濮阳大败于毒等黑山军,被袁绍表为东郡太守,获得了第一个立足之地。 袁术:占据南阳,实力雄厚。他与公孙瓒结盟,对抗袁绍和曹操的联盟。孙坚正是袁术的部将。 南方战线(荆州):孙坚 vs 刘表 - 襄阳之战 孙坚在讨董后率军返回荆州,与刘表爆发冲突。在围攻襄阳的战役中,一代猛将孙坚竟被刘表部将黄祖的士兵射杀。 孙坚之死是巨大转折点,他的部队由侄子孙贲率领投奔袁术,其子孙策后来才东山再起。此战也使刘表稳固了对荆州的控制,成为南方一大势力。 联盟内部的阴谋:刘岱杀桥瑁 兖州刺史刘岱与东郡太守桥瑁不和,刘岱找借口杀了桥瑁,改任王肱为东郡太守。 所谓“联盟”已彻底沦为军阀间弱肉强食的舞台。 其他地区的割据势力: 益州:刘焉割据之势已成,他派张鲁占据汉中,断绝与长安朝廷的来往,准备自成一体。 幽州:公孙瓒在界桥之战前气势正盛,控制着幽州大部及青州部分领土。 扬州:袁术的影响力在扩展,但各地宗帅、山贼并起,局势混乱。 第25章 第 25 章 仓皇迁来的朝廷、百姓和官兵给长安城带来了毁灭性的冲击。 所有空置的官署、宅院、甚至残破的旧宫殿,都塞满了人。后来者只能自行搭建窝棚,棚户区如瘟疫般蔓延,从城内一直延伸到城郊的塬上。 许多官员在洛阳的产业毁于大火,家族积蓄在迁徙途中损失殆尽。到达长安后,仅靠微薄的俸禄(且时常被克扣)根本无法维持大家族的生活。“百官饥乏,采稆自存。” 有些官员甚至不得不亲自到野外采摘野菜充饥。他们身着打补丁的官服,在朝堂上饿得头晕眼花,是当时常见的景象。 他们空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却无法施展,每天战战兢兢从朝堂归来,连自身和家人的温饱都无法保障。每一次从朝堂归来,听着家人报告又变卖了哪件祖传的玉佩来换麦粟,他们的内心都充满了“国不国家不家的痛苦与屈辱。 洛阳人带来的细软财富,很快就在购买最基本的口粮中消耗殆尽。市场上,关中本地百姓囤积居奇,物价如脱缰野马般飞涨。“谷斛五十万,豆麦二十万。” 一斛谷子卖到五十万钱,这是一个足以让中等官员家庭瞬间破产的天文数字。昔日洛阳的贵族,如今在长安市集上“典铠甲、鬻印章”,只为换得几日的口粮。 长安本有自己的秩序和方言,如今被汹涌的洛阳口音和绝望的哭喊淹没。本地人与外来者为了争夺生存资源冲突不断。平静生活被打破,物资被强行征用,街巷被流民占据。 更可怕的是,董卓的凉州军视此地为征服区,军纪败坏,“淫略妇女,剽虏资物” 乃是家常便饭。长安百姓与洛阳移民一样,都成了被掠夺的对象,他们共同生活在士兵的刀锋之下。 被压制逼迫到走投无路的朝臣们暗流涌动,只有除掉董卓,朝政才能走上正轨。而这头恶狼目前正在打盹中…… 随着关东联军的崩溃以及郿坞的建成,董卓越来越多时间呆在这座离长安100华里的城堡之中。郿坞囤积了足够食用三十年的粮食,收藏了无数金银珠宝,蓄养了无数美女。他在这里过着穷奢极欲的帝王般的生活。 董卓将自己的亲信(如其弟董旻、侄董璜等)安插在长安朝廷的关键位置上。日常政务由他们处理,只有最重要的决策才会派人快马送往郿坞,由他亲自定夺。 董卓每次从郿坞回长安,公卿百官都要在他车驾前跪拜迎候。他则会带着庞大的精锐卫队(如飞熊军),与其说是上朝,不如说是 “武装巡阅” ,以此震慑百官。 耽于享乐的董卓与他的凉州军本部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朝廷日常,变得信息迟钝。给了朝中反抗势力暗中串联、策划的空间。 长安的春日,风中仍带着未曾散尽的焦糊与血腥气。在蔡邕那虽得保全,却难掩萧索的府邸书房中,青年才俊王粲前来拜会老师。窗棂外,是灰败的天空与偶尔传来的兵卒呵斥声。 蔡邕外出,蔡琰代父接待这位声名鹊起的同门。她素衣素裳,眉宇间凝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忧思。王粲虽以才华闻名,身形瘦小,但此刻面对这位学识不逊于男子的师姐,也收敛了平日的锋芒。 王粲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忍不住率先开口,语气中充满了年轻的愤慨:“蔡师姐,今日穿行街市,又见凉州兵纵马伤人,夺人口粮。这长安,哪里还有帝都气象?分明是虎狼之巢!董卓……国贼也!迁都以来,洛阳化为焦土,关中饿殍遍野。我辈士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蔡琰为他斟上一杯温热的米酒,动作舒缓,声音却清冷如磬:“仲宣(王粲的字)之怒,我感同身受。只是,董卓非一日之寒,乃我朝积弊所结之恶果。外戚宦官,如蠹虫般蛀空了大厦的梁柱,他才得以破门而入,成为那最后的摧垮之力。”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与父亲相似的无奈。“家父……如今身陷漩涡,名为显官,实为囚徒。我曾听他与友人叹息,董卓行事,只知以暴力摧折一切,不知‘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的道理。他以为郿坞高墙可保万年,殊不知,暴虐愈甚,其亡愈速。” 王粲闻言,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师姐所言极是。我听闻司徒王公(王允)府邸,近日车马虽稀,却常至深夜……这或许是一线生机?” 他的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那是士大夫对拨乱反正的本能期待。 蔡琰却轻轻摇头,那抹忧思更深了。“诛一董卓,固然大快人心。可之后呢?关东诸州牧守,名为讨董,实则各怀异心,划地自守。即便董卓伏诛,谁又能将这破碎的山河重新缝合?只怕是……去一猛虎,又来群狼。”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王粲炽热的心头。书房内一时沉寂,只有案上蔡邕收藏的几卷残破竹简,无声诉说着这个时代的伤痛。 良久,王粲喟然长叹:“难道我四百年汉祚,气数当真已尽?” 他的问题,无人能答。 蔡琰起身,走到琴案旁,手指轻抚过冰冷的琴弦,仿佛在触摸这个时代的脉搏。“仲宣,你才华横溢,当以笔墨记下今日之惨状,百姓之流离。诗可以怨,赋可以讽。让后人知道,这并非仅仅是权贵的争斗,更是万民的劫难。至于天下走势……”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不可知的未来。 “恐怕非你我一介书生可以预料,亦非一两次朝堂密谋可以扭转了。” 窗外,暮色渐合,将长安城最后的轮廓也吞没在沉重的黑暗里。这场对话,如同当时所有有识之士的忧虑一样,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 权利的争斗永无止歇,尤其在皇权暗弱之时,各方势力剑拔弩张,激烈博弈,用鲜血一步步推进历史的走向…… 董卓远在眉坞享乐,他那只无形的巨手,透过其党羽与飞熊军的巡逻兵卒,死死扼着这座帝都的咽喉。然而,就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恐怖统治下,一股复仇的暗火,正在宫墙深处的阴影里悄然汇聚。 司徒王允的府邸,便是这暗流的中心。 夜已深,书斋内仅有一灯如豆。光禄大夫士孙瑞、仆射士孙瑞、司隶校尉黄琬、尚书郑泰等寥寥数人,身着深色常服,悄然落座。他们面前没有酒馔,只有一幅掩人耳目的《尚书》竹简,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比刀锋更冷峻。 “诸公,”王允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怕惊动了梁上的灰尘。“董贼暴虐,人神共愤。今日之会,非为清谈,乃为决死。” 他没有过多言语,但所有人都明白“决死”二字的重量。就在不久前,越骑校尉伍孚怀揣利刃,于朝服内穿着铠甲,在殿前刺杀董卓。他高呼“汝非吾君,吾非汝臣”,最终力竭身死,被夷三族。伍孚的鲜血,染红了殿前的玉阶,也彻底浇灭了士大夫们最后一丝幻想——劝谏无用,唯有你死我活。 密谋,在刀尖上舞蹈。 他们的联合,绝非易事。每一次联络,都是一次生死考验。 人选的极端谨慎:他们不敢轻易扩大范围。像荀攸这样有胆识的年轻官员,是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由黄琬亲自观察、试探后才被引入。他们必须确保每一个人都“家世清正,与董卓有血仇,且心志坚如铁石”。 联络的无声无息:信息的传递,依靠的是最原始也最安全的方式。杨瓒的侄子杨修,这个以机敏著称的年轻人,时常以向王允请教诗文为名出入府邸。而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护羌校尉杨瓒则利用其军职之便,暗中联络对董卓不满的军中将领,如董卓的亲信部将吕布。 计策的反复推演:刺杀是唯一的选择,但如何执行?在何处动手? “宫中甲士皆董卓心腹,难以下手。” “可诱其入宫,假传圣意,言有禅让之事,此贼必喜而不疑。” 士孙瑞献计道。 “然则,何人能近其身,施以致命一击?” 黄琬的目光扫过众人。 此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最关键的人物——中郎将吕布。王允早已洞察吕布与董卓婢女私通以及因小过被董卓掷戟的怨隙。他像最老练的渔夫,一点点地用“父子之情”和“国家大义”收拢着吕布心中的恐惧与野心。最终,那句 “我与将军,同是并州乡党。董卓,陇西豺狼也,岂能真心待我?” 彻底击溃了吕布的心理防线。 这些士大夫,昔日或为政敌,或有学术分歧,但在董卓的暴政下,他们达成了空前的一致。他们清楚地知道,一旦事败,等待他们的将是比伍孚更惨烈的结局——灭族。 然而,正如王允在一次最隐秘的会谈后,对最核心的几人所言: “吾等此举,非为求活,乃为求死得其所耳。汉室倾危,天下倒悬。若能以一死而诛国贼,虽九族俱灭,魂魄亦可笑对高皇帝于泉下矣!” 那一刻,书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肃穆而决绝的脸。他们不再是高谈阔论的清流,而是一群将身家性命与王朝国运一同押上赌桌的死士。 于是,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网,就在董卓的眼皮底下,在一次次深夜的密谈、一句句隐晦的诗文传递、一个个眼神的交汇中,悄然织就成了。只待那个最佳的时机,便要收紧索套,完成这扭转乾坤的搏命一击。 权倾朝野、残暴无道的董卓,在未央宫前被他的义子吕布一戟刺穿。消息像野火燎过枯原,瞬间点燃了整个长安。酒肆的醉汉高歌,市井的百姓奔走相告,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了许久未见的彩帛,仿佛一个恐怖的梦魇终于结束。 蔡琰,青衣也早早备下酒菜,等着蔡邕回家庆贺一番。 贴身侍女阿禾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子不好了!主公……主公被抓入狱了!” 蔡琰强行压下胸腔里的惊惧,对阿禾道:“快去请家丞王祐过来!” 片刻,一位年约四十、身着深衣、神色沉稳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入书房。他并非普通仆役的谦卑姿态,而是举止有度,向蔡琰行礼:“女公子,王祐在此。” “王公,”蔡琰甚至用上了敬称,显示出对这位家臣的倚重,“阿父为何蒙难,王公可知其中原委?” “说是……说是大人在朝堂上,因董卓之死,叹息了一声……王司徒便斥他心系国贼,是其一党,当场就……” 管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一股冰冷的惊愕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叹息?仅仅是一声叹息? 她了解父亲蔡邕。那个一生坎坷,才学冠绝天下,却又因性情耿直而屡遭磨难的父亲。他对董卓,岂有半分真心?不过是董卓慕其名,胁迫他出仕,给予尊荣,以装点门面。父亲是性情中人,他或许会因一个曾经“赏识”他的人的暴毙而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但这怎能与“同党”画上等号? 全城都在欢庆奸贼伏诛,而她的父亲,却因这不合时宜的一声叹息,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荒谬的现实,让她浑身发冷。 远处的欢庆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更反衬出蔡府这方天地的凄清和绝望。她不能倒下。父亲年事已高,经不起牢狱之苦。母亲远在陈留老家,若得知此讯…… 蔡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惧与悲凉。那双平日里抚琴阅卷、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燃起一种决绝的光亮。 她快步走到书房。这里是父亲的世界,四壁书架直抵梁木,竹简帛书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墨与竹帛的混合气息。此刻,这熟悉的环境却像一座即将倾覆的孤岛。 “阿禾,研磨,备帛。”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凝神片刻,笔尖终于落下,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她写给父亲昔日的同僚,那些曾一同谈经论典、诗酒唱和的长者;写给曾受父亲教诲、仰慕其学问的门生。她陈述父亲的冤屈,剖析那声叹息背后的无奈与文人的迂阔,而非政治立场。她恳求他们,看在往日情分,看在父亲一身才学关乎史笔传承的份上,能在王允面前,或通过其他途径,代为陈情,力挽狂澜。 “家父蔡邕,生平耿介,唯知治学……董卓强征,势难推拒,焉有真心附逆?今因一叹获罪,岂不令天下士人寒心?琰一介女流,叩首以请,望诸公垂怜,救老父于囹圄……” 家丞王祐带着帛书和蔡琰的期待逐一登门求助。 蔡琰独自走到院中,仰望苍穹。繁星点点,冷冽无声。远处的灯火与欢声,是属于别人的新生。而她,被留在了这片突如其来的、冰冷的黑暗里。 第17章 第 17 章 阿禾已经出了丧期,她的君姑李氏心善,一直想给她再许配一户人家,不想她像自己一般,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别人家里为奴为婢一辈子。 李氏自己心里也有了一个人,就是赔蔡邕去寻人的健仆蔡亮(35岁),可惜人家已经有了妻儿老小,且比李氏年轻。李氏只图有个念想,多少能填补一些儿夫亡子死后被掏空的内心,能不时见着,偶尔说上两句话也算是个安慰。 李氏为阿禾相中的是蔡亮的长子蔡勇,比阿禾年长一岁,正是娶妻的好时候。蛾贼之乱,死了不少年轻后生,稍微长得周正些的未婚男子,都有不少姑娘家里惦记,蔡亮虽然是仆役,但并不干农活,主要负责家宅和田庄的安全,最近还被提拔为家将,手下管理着两什家兵,并赐了一座偏院居住。 自己的媳妇阿禾虽然婚娶过,但是家主掌上明珠的贴身侍女,配一个仆役的儿子也算相当,若阿琰小娘子肯说动家主开一句金口,就像皇帝指婚一样,事情更是板上钉钉。 一个春和日渐暖的上午,院中的桃花开得灿烂而热烈,引得几只蜜蜂,嗡嗡嘤嘤绕枝飞舞,在一朵又一朵的花芯进进出出,吸食花蜜采集花粉,好不忙碌热闹。 蔡琰刚吃完朝食,来园中花下,散步消食,见阿禾的君姑,穿着短襦大裆裤外穿一件麻布罩衣,在角门处探头探脑,不由心生感概,想起第一次见她时还有些当家娘子的样子,现如今已经沦落到与家中一般仆妇无异了。 阿禾急忙过去,两人说了一通后向蔡琰这边走来。 在蔡琰这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前,李氏低头垂目、含胸躬身,认认真真行了个揖礼,弄得蔡琰怪好奇地看着她。 李氏不自在地笑了笑,说道,“小娘子莫怪老婢说话冒失,老婢既是阿禾的君姑,免不了要为她长远做个打算,如今她年已十六,再耽搁几年,恐怕一辈就只能像我一样做个老寡妇了。老婢见蔡勇家的大郎与阿禾颇为相配,想烦请小娘子向老爷说和说和,小娘子素来善待我家阿禾,老爷又是最疼小娘子的人,只要老爷点头,这事情就成了,小娘子就是我们母女一辈子的大恩人。” 蔡琰原本正一边赏花一边顺嘴吟诵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从来只能感受到前半段描摹的桃花之华美灿烂,碰上李氏来说婚嫁之事,才陡然明了这诗写的其实并不是春景,而是以桃花起兴,反复赞颂新娘之美、之德、之福,称扬新婚少女外华内德,福泽家族。 蔡琰此时还处于情窦将开未开之时,好奇问道,阿禾,你是结过婚的人,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见过蔡勇吗?他长得如何?性情如何?你是否知晓? 阿禾一脸疑惑地摇摇头。自己十三岁被阿父嫁到了李家,不到一年阿郎外出戍边没了,如今跟着君姑来到蔡家为婢,君姑又想将自己许配给蔡家的仆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婚娶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跟自己心意有什么相干,小娘子为什么要这么问。 明日我带你去相看相看,若是个长得歪瓜裂枣的泼皮无赖可不行。 李氏见蔡琰没有拒绝,忙打包票说道,在蔡家一众仆役里,蔡勇可是最拔尖的那一个,老婢早已相看过了,错不了。 说得蔡琰和阿禾两个少女更是想要一睹这个少年仆从的风采了。 桃花盛开时节,气候转暖、雨水渐丰,田庄中的农事活动已进入全年最繁忙的阶段。蔡琰阿禾坐在轺车中,蔡家田庄庄头李忠带着两名家兵跟在轺车旁,全程陪护,耐心应答。 新建的坞堡刚出地面,因为修宫钱一交,短了银钱,只能停工。新组建的家兵,是从仆从中选拔的年轻后生,此时正在修沟渎翻田地。 麦田新绿如潮,农人在田间锄草松土,浇灌“返青水”,身影起起伏伏在青翠绿浪之间; 桃林疏花妇人攀梯摘花,粉云般的落英拂过渠水; 春蚕要待谷雨前后孵化,此时正在用石灰水消毒,清扫蚕室,修剪桑树老枝。 一些旱地在抢墒播种粟(小米)、黍(黄米)、大豆; 还有一些休耕土地任其长草撂荒。 没看到春蚕,赵忠领蔡琰去了牛羊猪圈,抚摸了新生的小牛,被一只狂吠不止的傻狗紧紧跟了好远。 最后来到田舍之中,见一些妇女捻麻线、纺葛布,一些妇女拆棉袍,弹絮衣(丝绵袍为贵族专属,平民多用麻絮) 蔡琰在内院东厢房坐定,李忠垂手站立一旁,命仆妇送上朝食。一大碗麦粥(主羹)(取新收冬麦舂去麸皮,文火熬成乳糜状,撒桃花瓣增香),一碗韭菜卵羹(初春头茬韭菜切末,混入庄园鸡卵蒸制,点琥珀色豉汁),一盘荠菜脍鲤(田渠新捕鲤鱼薄切作脍,垫焯水荠菜,浇梅浆去腥),一盘炙雉(桃林猎得的稚鸡,抹野蜂蜜炙烤,皮脆肉嫩),一碗桃胶蜜浆(桃树采收的琥珀色桃胶,与岩蜜、甘泉同煮,凝如冻玉)。 吃罢,蔡琰问李忠,家将蔡亮的长子蔡勇是不是在田庄。这倒真是问对了人,自从蔡亮升任家将之后,长子蔡勇就跟着李忠学习管理田庄,此时正在账房内。 蔡琰让赵忠叫来蔡勇,竟然是一位剑眉星目,唇红齿白,身材颀长的美男子,普通的麻衣让他穿得风姿卓然,蔡琰第一次见到如此俊美的男子,或者以往虽然见过但未曾留意。 蔡勇颇为知礼,入室之后一个深揖,不敢抬头直视主家小娘子。蔡琰扭头望向身后的阿禾,不知为何,阿禾已经羞得耳朵都红了。 蔡琰像个小大人般,认真询问了蔡勇家中的情况,又问他读过什么书,有没有学会记账,会不会骑马。最后吩咐他挑选十枝将开未开,摇曳有风致的桃枝,送到府上阿禾手中。 临走之时,家老李忠热情相约蔡琰降尊观礼即将举行的春社。“到时候杀猪宰羊,酬谢社神,祈求丰收,大家聚饮分胙,别提有多热闹了,主家小娘子一定不能错过。” 既然接受了人家的请托,就该终人之事。在蔡琰看来,什么话都可以同阿翁说,再妙想天开的事情,阿翁都能坦然相对,还能由此及彼,引经据典让人长上好些见识。但是阿母却不同,阿母那里有太多规矩,一切不合礼法的,都会惹怒阿母,甚至吃上一顿数落。 蔡琰再次确认阿禾的心意后去书房向阿翁说明此事的前因后果。蔡邕很好奇小女儿竟会操心这样的事情,不想拂她心意,答应让管事家老去跟蔡亮商议。 话头接着转到蔡琰身上,蔡邕试探着问道,不知阿琰心中,未来郎君当如何? 蔡琰也不觉羞涩,一脸傲娇道,比不上班仲升,至少也得是班孟坚吧。 蔡邕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吾儿是才女爱英雄啊。 蔡琰尚不懂什么男女之爱,自小史书看多了,眼中心上尽是些熠熠闪光的英雄豪杰。 蔡邕一拍书案,我一直在琢磨吾儿的字该如何取,现在有主意了。 蔡琰道,我自己也有主意,要不阿翁和我分头悄悄写下来,比比谁的好。 俩父女各自写了,凑拢展开,竟然是同一个字。 蔡勇的桃枝送过来,长长短短的,让阿琰有一点点失望。 夏日两名僧人造访蔡邕,在圉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近十年未见,安世高这位已过花甲之年的安息国王子,已经老态毕现,蓝眼睛中起了一层灰雾,高大的身躯也佝偻了,不过精神头一点没减,磨破的衣袖随着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一直挥来挥去。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中年男子,临淮(今江苏徐州)人严佛调,此君在洛阳时常与胡僧、胡商来往,通胡语,精佛学。 与活跃于洛阳的安息国(今伊朗)在家居士(优婆塞)安玄相交,“安玄口述梵文,严佛调笔受汉文”,共同翻译了《法镜经》等经典。 东汉限汉不禁胡,允许西域僧人在中原立寺、译经、传教,严格禁止汉人出家为僧。严佛调因戒律未备仅“形同沙门”,未受比丘大戒,但事实上可以算是的中国的首位本土僧人。 此次避祸中原,陪同老僧人安世高往江南弘法,并了却前世因果。 安世高前世为安息国修行僧人,拥有宿命通,知晓自己过去世曾误杀他人,业债未偿。他预见到债主转生在中国洛阳,于是主动远赴中土来弘法也是来偿命。 老僧人自叙,在他南下江西,途经郏亭湖时,湖神庙神显灵求助,自述为安世高前世同学,因“布施积福却嗔心未除”,死后沦为庙神(蟒身),辖千里水域。今将命终,恐尸腐污染湖水,求安世高建塔超度。 安世高以梵语诵经,取庙神所赠财物建南昌“东寺”,大蟒现形泪如雨下,当夜庙神化少年谢恩,脱蟒身升天。 一旁的蔡琰听得目瞪口呆,想起传言“其人深目如鹰,能通鸟兽之言。”,心下感叹,果真神人也。 蔡邕在洛阳期间多次去白马寺听僧人传经布道,探讨经义,与安吉高私交甚深。 蔡邕一直觉得般若学“性空”思想与黄老“贵无”颇为契合。且对安世高的“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之说颇为好奇。 蔡邕问道,“大师言前世杀业,今生偿命。”蔡邕指尖叩着案上《春秋》,“然陈恒弑君,子孙享齐祚二百载,此非天道无稽?” 安世高取陶壶浇灌窗台枯兰:“公看此花——根腐三秋,今春方显败相。业报如潜流,非俗眼可测。”清水渗入干裂的陶土,竟有嫩芽挣出焦叶。“因果交叠,形势反复,然恶业根脉终将在轮回中腐烂,唯善种可生青莲。” 蔡邕又问道:“蛾贼祸起,百姓荼毒,可苍生何辜,受此业报?” 说到黎民,老僧人的慷慨激昂不见了,低头叹了口气, “黄巾之乱,城乡崩坏,老僧一路行来,见饿殍争食观音土,流民卖儿鬻女,真是惨不忍睹。” “业网如织:共业为洪炉,别业为薪炭。今之乱世,乃汉室几十年共业所感:上乱政如播蒺藜(贪业),豪强圈地若竭泽(嗔业),百姓苟且共沉沦(痴业),三毒炽盛,则兵燹饥疫必临!” “业报非罚,实为医刀。病者饮药之苦,愈其昔食毒之业;瞽者刺络之痛,疗其前世剜目之罪。” “公修史如持明灯——笔落惊雷,可醒帝王痴梦;墨泼血泪,能唤黎庶善根。岂非人间最胜度厄法门?” 说完自顾自,转动佛珠,垂目诵起经文来。 众人纷纷陷入沉思。 蔡琰上前说,“妾见法师,袍服破旧,让家中仆妇给裁两身衣裳可好。” 老和尚微笑着打量着蔡琰,双手合十道“小娘子宅心仁厚,必结善缘得善终。”。 蔡邕上前施礼道,可否请老法师为小女观一观前世因今世果? 安世高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见蔡邕面露忧惧,安抚他道,女公子有夫有子,寿终正寝,虽坎坷波折,终将得善报。 蔡邕听后眉头舒展,想在此乱世,阿琰能有夫有子相护相守,善终一生,的确已强过太多人了。 蔡琰心重,深深记住了坎坷波折四个字。 第18章 第 18 章 阿禾最近心情颇好,什么时候都是笑眯眯的。除了给蔡琰研墨,把阿琰布置的功课全然晾在一边,医书也不习、字也不练,手上不是绣荷包就是做鞋袜,没有一刻闲着。管事家老已经带着蔡亮父子给老爷谢过恩,择一吉日就可以完婚了。 蔡琰不理解,阿禾为什么对一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人会突然产生如此深厚的情意,日日相处的自己恐怕此时在她心中已变得若有若无。不过蔡琰现在也忙的很,没有太多时间理会阿禾。 蔡琰在父亲巨大的书房的耳房内给自己设置了一个专属书案,日日研习金文、大篆、草书、隶书,身上手上总弄得墨迹斑斑,少不了被阿母数落。 蔡琰寻思: 阿翁看见工匠用粗竹扫帚,蘸着石灰水刷墙,扫帚的竹枝稀稀落落,蘸的石灰水不多,刷在粗糙的墙面上时,白痕里总露出些未被覆盖的土黄色墙皮,像给墙面缀了串若有若无的银线。风一吹,未干的石灰粉飘起来,竟带着几分灵动。 阿翁盯着那道斑驳的白痕,想起自己平日写字,总是用笔蘸足墨汁,一笔下去浓黑均匀,虽工整却少了些生气。要是能像工匠刷墙那样,让黑色的笔画里露出些纸或帛的底色,岂不是更有韵味?就像春日的柳枝,既有饱满的绿,又有透过叶缝的光,动静皆宜。 聪明的阿翁创立了飞白书。 古人见到天空中翱翔的飞鸟,叶片上蠕动的虫豸,创造了虫鸟篆。 阿翁说: 字画之始,因于鸟迹。苍颉循圣,作则制文。体有六篆,巧妙入神。或象龟文,或比龙鳞。纾体放尾,长翅短身。颉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缊。扬波振击,龙跃鸟震。延颈胁翼,势以凌云。或轻举内投,微本浓末,若绝若连。似冰露缘丝,凝垂下端。从者如悬,衡者如编,杪者邪趣,不方不圆。若行若飞,岐岐翾翾。远而望之,若鸿鹄群游,络绎迁延。迫而视之,湍际不可得见,指挥不可胜原。研桑不能数其诘屈,离娄不能覩其隙间。般倕揖让而辞巧,籀诵拱手而韬翰。处篇籍之首目,粲粲彬彬其可观。摛华艳于纨素,为学艺之范闲。嘉文德之弘懿,蕴作者之莫刊。思字体之俯仰,举大略而论旃。 (文字始于对鸟兽足迹的模仿,仓颉遵循圣人智慧,创制文字法则。篆书分六体(包括大篆、小篆等),精妙入神,有的如龟甲纹路(甲骨文),有的似龙鳞排布(金文盘曲)。笔画舒展如鸟展尾,结构上密下疏似禽鸟短身长翅。起笔如谷穗下垂般凝重,收笔似虫蛇盘绕蓄势。行笔时如浪涛激荡,似龙腾鸟惊般充满张力。长竖笔画如鹤颈延展,撇捺如鸟翼振翅,整体气势凌云。细劲的笔画(杪)斜向延伸,打破方圆定式。字势似行似飞,轻盈而灵动。 远观全篇:如鸿雁列阵飞行,气韵连贯。近察细节:笔墨交融如湍流无隙,变化不可穷尽。古代计谋家研桑(计然)也算不清线条的曲折。巧匠般倕见此也谦称技艺不足。字祖史籀、沮诵(传说中造字者)亦藏笔叹服。篆书位列典籍之首(汉代碑刻以篆书题额),文质粲然。在素绢上铺展华彩,成为学术艺术的典范("范闲"指规范)。赞颂文字承载的宏德,蕴含创作者不朽的精神。揣摩字体的俯仰之势(结构开合),仅举其核心规律来论述它(“旃”为“之焉”合音)) 鸟迹之变,乃惟佐隶。蠲彼繁文,崇此简易。厥用既行,体象有度。奂若星阵,郁若云布。其大径寻,细不容发。随事从宜,靡有常制。或穹窿恢廓,或栉比针列,或砥绳平直,或蜿蜒缪戾,或长邪角趣,或规旋矩折。修短相副,异体同势。奋华轻举,离而不绝。纤波浓点,错落其间。若钟??设张,庭燎飞烟。崭嵓崔嵯,高下属连。似崇台重宇,层云冠山。远而望之,若飞龙在天。近而察之,心乱目眩。奇姿谲诞,不可胜原。研桑所不能计,宰赐所不能言。何草篆之足算,而斯文之未宣。岂体大之难覩,将秘奥之不传。聊伫思而详观,举大略而论旃。 (汉隶之兴,承篆书鸟迹之变而生。程邈革古创隶,尽蠲篆体蟠曲繁饰,独崇简率之风。此法既行于世,遂成体度:字列如星宿布天穹璀璨有序,行气似层云屯聚浑厚郁勃。其大字可展八尺如碑额磅礴,小字细若秋毫似简牍精微。结体不拘定式——或如穹顶开张,恢弘若殿宇;或似梳齿栉比,严整如针列;时作绳墨砥平,横竖刚正;时现蛟虬盘曲,转折诡谲;长笔斜出如戈戟相搏,圆转处循规蹈矩如车轮徐行。 长短笔画相生相应,异形之字同蕴势能。轻捷处似鹤唳冲天而笔意连绵,重顿处纤波浓点错落若星河坠露。通篇观之,若钟鼓列阵堂皇庄肃,似庭燎烟火扶摇升腾;峻峭处如险峰崔嵬层叠勾连,浑穆处似高台重檐压云镇山。远瞻则飞龙行天,气贯长虹;近察则万变纷呈,目眩神摇。奇姿谲态不可穷尽——纵计然复生难算其妙,子贡在世莫诠其神。较之草篆古法,隶体之精微实未可尽述!岂因其体大难窥全貌?抑或玄奥本不可言传?惟凝神静观,取其大势而论其枢要耳) 可见自然万物乃文字之源,蔡琰日日凝神于宅中的花草树木,虫鱼鸟雀,星斗游云……时时有所感悟,溶于笔端,屡屡创出新意,自命名为:竹叶书、龟篆、鱼篆、兰草隶、星辰篆、流风书、雪书…… 凡有所得,蔡琰第一时间拿去给阿翁鉴赏,蔡邕每次皆乐呵呵,抚其头顶,称扬不已。 蔡睦已年满十四周岁,像一棵挺拔的小树,青葱翠绿,虽没有蔡谷壮硕,身量上已比阿父还高些,家学读书之余,就是往农庄跑,这一点很似他的父亲。 一天,蔡睦难得到书房耳室来寻蔡琰。 “小姑母,伯公要随着老和尚去江南游历,小姑母快去求求阿翁,把我也带上吧。” 蔡睦难得认认真真称呼蔡琰姑母,从来因为年长两岁,总是阿琰阿琰地叫唤。蔡琰听闻此事,即刻放下手中毛笔,站起身来,“有这等事情?我也要跟去。” 两人双双去寻蔡邕,无论赵五娘、蔡谷如何劝说,定要跟了同去。 蔡邕待人宽厚仁德,待这两个孩子尤其宠爱,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会尽量满足他们的心意,何况,阿琰还翻出了阿翁的一段往事,作为出行的凭借倚据。 东汉延熹二年(159年),权臣梁冀刚被诛杀,宦官徐璜、左悺等“五侯”接替专权,更加骄奢横暴。 宦官集团为享乐兴建显阳苑,强征民夫,导致百姓“冻饿不得其命者甚众”;白马令李云因直谏被杀,大鸿胪陈蕃因救援李云被治罪,朝堂忠良尽失。 蔡邕因善鼓琴被宦官徐璜以皇帝名义,令陈留太守强遣蔡邕入京。蔡邕不愿阿侍太监,又不能抗旨,郁结出行,至洛阳附近的偃师时,心重如石,一病不起,终得折返。 此行蔡邕游历山川,目睹了民不聊生的惨状,遂“心愤此事,托所过,述而成赋”写成了著名的《述行賦》。 “…… 夕余宿于大梁兮,诮无忌之称神。 哀晋鄙之无辜兮,忽朱亥之篡军。 历中牟之旧城兮,憎佛肸之不臣。 问甯越之裔冑兮,藐髣??而无闻。 经圃田而瞰北境兮,晤卫康之封疆。 迄管邑而增叹兮,愠叔氏之启商。 过汉祖之所隘兮,吊纪信于荥阳。 降虎牢之曲阴兮,路丘墟以盘萦。 勤诸侯之远戍兮,侈申子之美城。 稔涛涂之复恶兮,陷夫人以大名。 登长阪以凌高兮,陟葱山之嶢崤。 建抚体而立洪高兮,经万世而不倾。 回峭峻以降阻兮,小阜寥其异形。 岗岑纡以连属兮,谿壑夐其杳冥。 迫嵯峨以乖邪兮,廓巖壑以崝嵘。 攒棫朴而杂榛楛兮,被浣濯而罗布。 ??菼薁与台莔兮,缘增崖而结茎。 行游目以南望兮,览太室之威灵。 顾大河于北垠兮,瞰洛汭之始并。 追刘定之攸仪兮,美伯禹之所营。 悼太康之失位兮,愍五子之歌声。 寻脩轨以增举兮,邈悠悠之未央。 ……” 蔡琰念完道:“阿翁常说,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阿琰也要学阿翁,行遍九州,追古鉴今,把那书中的山河都脚踏眼见,感怀于心。” 蔡邕拗不过两个少年,点头应下,赵五娘也只能随行,看顾父女二人。 阿禾完婚在即,要留下来做新妇,赵五娘正在给蔡琰物色新的贴身婢女,只是选来选去,不是老了就是小了,年龄合适的,灵巧的不够敦厚,憨直的又过于愚钝……横竖都没有阿禾称心。 阿禾的阿父,于不幸中之万幸,随着溃败的黄巾军,辗转流落至黑山军中。贼帅张燕向朝廷请降,被授予平难中郎将一职,手下跟随的兵卒也就解除了反贼的身份,在太行山一带定居生活下来。 禾父托人来接阿禾,阿禾毫不犹豫要留在蔡家。别人都以为她舍不下蔡家小娘子,蔡琰知道她更舍不下的是那只看过一眼的如意郎君。 出发在即,一日家将蔡亮慌慌张张随同蔡谷来蔡邕处请罪,他的儿子蔡勇拐带着蔡府的女仆阿华跑了,留了一封信,说是日后若是有了出头之日,再来报答父母恩德。 阿禾伤心地哭了一宿,赵五娘倒是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