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仲秋,农事已毕。又到了秋猎的时候,卜官选定了最佳猎日,王孙公子在猎前三日沐浴更衣,静心修养,以示敬天。因王上近日圣体不适,于是让周太傅代为主持围猎事宜。
围猎当日,战车居前,步卒分列左右翼,场面森严浩荡。
进入猎场,随着鼓角声响起,士兵点燃预设草堆,以浓烟烈火驱赶兽群,盛大的围猎正式开始。
“听说此次猎获最丰者,将得‘泣血’彤弓与‘破阙’彤矢 —— 那可是天下罕有的至宝!诸位兄弟,今日我可不会让着你们了。”
“少说大话。”话音落,箭出鞘,狡狐倒下。
年轻的公子们策马冲向被驱赶得惊慌失措的兽群,各施其技。猎场之上,箭矢破空之声此起彼伏,每一次的精准猎杀都伴随着家臣的高声报功。
“真是后生可畏呀。”年长的贵族们看着年轻人这个势头,纷纷赞扬。
紧张的围猎继续着,忽然冲出一头母鹿,看得出是受惊了,慌不择路,那母鹿腹大如鼓,步履蹒跚。
一位正值兴头的年轻公子见此大喜,“好一只肥鹿,合该为我所得!”
话语刚落,便引弓搭箭,瞄准母鹿,手指撤放,冰冷的箭镞射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一道锐利破风的声音,只听“铮”的一声脆响,两只箭镞在半空中猛烈撞击,偏离了原本的方向,落到地上。
那位年轻公子看到自己的箭败落,气急败坏,回头喝道:“公子珩,你这是何意!”
公子珩催马前行,察看那只得以幸免的母鹿,见她并未受伤面色才缓和些,然后掉转马头看向众人。
“不杀孕兽,不取幼崽,礼也。”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
“不过是头畜生,装什么清高!”那年轻公子仍旧不服气。
“哎,我倒以为是谁在乱叫呢,原来是郑上卿的公子。不对,是庶子。你要是礼制未学好,便让夫子多教教,学透了再来。”公子衍策马而来,语气带着玩笑,眼底却藏着冷意。
这话说得那年轻公子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
公子允见气氛有些紧张,便说道:“林中雄兽繁多,何愁无功?诸位另寻他猎,亦全我周人仁德之名。”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散开,猎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猎场上的事平息了,猎场外又起一事。
寺人孟自宫中来,衣袍上还沾着晨露,神色慌张地穿过猎阵,凑到周太傅耳边低语数句。周太傅脸色微变,只对众人道 “暂去处理小事,诸位继续”,便跟着寺人匆匆离去,连披风都忘了系。
日头渐西,林影拉长,从高台传来沉浑肃穆的金钲声,各位公子便纷纷勒住战马、收回弓箭,向中央集合。
因太傅临时奉诏入宫了,后面的受赏仪式由太保作代表,台下各贵族都很是激动和期待,年轻公子们都希望自己是那个拔得头筹的人。
各级贵族及其麾下的士与国人,将今日所获的猎物——鹿、豕、狐、兔、雁等依次抬至台前空地,整齐陈列。数名虞人和司马属官逐一清点,高声唱报猎物种类与数量。
“公子珩,记雄麋三头······”
“公子稷,记鹿五头······”
“公子允,记虎一头······”
“公子衍,记虎一头、豕一头……”
“公子珩再记豕二头······”
唱喏声此起彼伏,每一次报出显赫战绩,都会引来周遭一片低低的惊叹与赞许之声。
清点完毕,寺人躬身捧上宝弓“泣血”和箭矢“破阙”。看那弓赤红如火,箭矢亦然,尾羽朱红,镞光耀目,举世无双。
周太保亲手将彤弓彤矢赐予公子珩,朗声道:“赐汝彤弓彤矢,望汝永持此仁勇,拱卫王室,征讨不庭,宣吾朝威德于四方!”
公子珩双手过顶,郑重接过,朗声道:“臣珩,拜谢厚赐!必恪尽职守,不敢辱命!”
公子珩手持彤弓,立于众人之中,台下众诸侯、卿大夫、贵族子弟皆发出由衷的赞叹之声。
“阿珩真是文武皆备,无懈可击,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呀。”公子衍打从心里敬佩,“不过,阿允,这次我赢了你哦。”
“不过是多了一头野豕,值得得意吗?”公子允不屑道。
“多了一只也是多!手下败将。”公子衍洋洋得意,“我看你是情场失意,猎场也失意了。”
公子允被他戳中了心事,于是不乐地走开,去跟公子珩道喜。
此次围猎虽有些小风波,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总算是圆满结束。
围猎结束未及三日,宫中便传出诏令:周王龙体违和,朝中庶务暂由周太傅总摄。这道诏令让众臣心头一紧,猜疑丛生,人人都揣着心事,朝堂气氛悄然变了。
半月不足的一个夜里,周太傅突然奉诏入宫。宫人们个个神色凝重,待他踏入周王寝殿,烛火摇曳中,榻上的周王面色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周太傅膝行至榻前,握住周王冰凉的手,眼眶瞬间泛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王兄……”
“王弟,如今寡人大限已到。然幼帝登基,根基不稳,难免遭奸人累害,你是寡人最信任的弟弟了,大周和寡人的皇儿就托付给你了。”
周太傅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良久,才用颤抖而坚定的声音回应:“臣弟……臣弟定不竭余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必护佑幼主,拱卫周室,以待王成年亲政!”
话音刚落,周王的手微微一垂,再无气息。
“王兄!”
“大王!”
悲泣声瞬间填满寝殿,而暗处的危机,正悄然蔓延。
卫尉连夜调兵,宫墙之上的甲士数量倍增。他们神情肃穆,按剑而立,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处角落,宫禁瞬间变得如铁桶般森严,所有通道皆被严格把控,气氛陡然紧张。
次日,幼帝成王登基,同时寺人宣读先帝遗诏:“太傅,德高望重,忠贞体国,夙夜匪懈,堪当大任。今命尔为摄政,总领国事,辅弼幼主,抚绥四方。诸卿百官,皆须听其节度,共度时艰,俾我周室,永固邦宁……”
遗诏虽明,流言却暗生。不出旬日,坊间便有窃窃私语传开,皆云 “太傅独掌大权,恐有异心,不利于幼主”。部分贵族本就对太傅摄政心存不满,此刻更是私下串联,朝堂的暗流,愈发汹涌了。
流言如丝,朝堂人心惶惶,连与太傅素来相得的周太保,心中亦不免泛起疑云。太傅深知此节,恐奸人乘隙离间,致兄弟阋墙、朝局动荡,于是急遣心腹持亲笔信赴太保府,表明心迹。
太保府,静心亭。周太保只静静地品着茶,公子衍面上强装镇定,眼底却藏着急切,只眼巴巴望着父亲手中的茶盏,盼他早些饮尽。
“你怎么不喝?新沏的雨前茶最忌久放,凉了便失了甘醇。”周父斜眼看了一下儿子一滴未动的茶,提醒道。
公子衍闻言,忙端起茶盏仰头便尽数饮下,滚烫的茶汤呛得他喉头微颤,却只匆匆放下杯子,欲言又止。
瞧你这毛躁模样,还需多些历练。” 周太保放下茶盏,叹了口气,指节轻叩案面,“你们几个小辈里,阿珩行事向来周全,既有少年英气,又不失沉稳持重,你该多学学他的定气功夫。”
“父亲教训得极是,但现下之事迫在眉睫,可不容缓呀!”公子衍往前凑了凑,直奔主题。
周太保指尖一顿,缓缓起身走到池边,望着水中倒影沉默片刻,才转过身来,神色郑重:“想来你已听闻,你王伯盼为父暗中调查监管武国的宗室。你且说说,为父该不该应下之事?”
“自然该应!” 公子衍猛地站起身,腰间佩剑随动作轻响,语气掷地有声,“身为宗室,不忠不义,勾结乱党祸乱地方,若不早日平定,恐生更大祸端!”
周太保侧身看了儿子一眼,目光又落回池面泛起的涟漪上,神色未变。
公子衍心中一紧,追问道:“阿父,您该不会也信了坊间那些流言,疑心王伯吧?”
周太保的眼神沉了沉,声音低沉下来:“古语云‘无风不起浪’。古往今来,多少人栽在‘权势’二字上。即便是骨肉血亲,面对江山重器、万民生计,又怎能全然不设防?”
话音刚落,亭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守卫身披甲胄,脚步匆匆奔至亭外,单膝跪地呈上一封封缄严密的信函,声音带着急促:“大人!太傅府急信!”
周太保心中一动,上前接过信函,心中五味杂陈。自流言四起,他日夜纠结,既盼兄长能解他疑虑,又不免担心传言成真。他抬手拆开信封,公子衍也连忙凑上前来,父子二人一同细看信中内容:
阿示吾弟,你我同侍先王数十载,昔日共历风雨,情谊非比寻常。今幼主新立,朝堂暗流汹涌,宗室中有异心者蠢蠢欲动,正是你我兄弟同心、共撑大局之时。愚兄摄政,非为贪慕权位,实乃先王临终托孤,社稷危殆之际,不敢推辞。知弟近日因流言心生疑虑,然愚兄所作所为,皆以大周社稷为重、以幼主安危为先,绝无半分私念。以弟之明,必知苍生疾苦、天命难违,亦懂我一片赤诚。愚兄自觉才疏,独力难支,愿弟助我、督我,共辅幼主。泣告再三,望弟一如往昔,与我携手守护这万里江山,方不负先王之托,亦无愧于天下苍生。
周太保双手捏着信帛,指节微微泛白,眼眶不自觉泛红。字句恳切,如兄长在侧直言,将他心中的疑云渐渐驱散。公子衍悄悄瞥了眼父亲的神色,见他紧绷的肩线渐渐放松,便知父亲心中的疑虑已解,不由得松了口气。
数日后,周太傅收到了太保府的回信,信中写道:昔者流言,非疑兄之忠,实恐权柄之移而生变。今兄剖心示我,使我涕零,如兄长所言,天命固难谌,然德在人为。此后弟必与兄长同心同德,左辅右弼,各尽其责,共护幼主,永固周室宗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