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辰时初刻。
天色未明,宫中赏赐便如流水般涌入摄政王府。
各式奇珍异宝堆满前厅,无声彰显着天子对这位胞弟的殊宠。
萧珩本无意庆贺,却在皇帝的特意关照下,使这日子成了朝野心照不宣的要事。
低调,却万众瞩目。
与此相对的,是万寿宫的冷清。
太后娘娘一早便称病,免了六宫请安。
纵使知道萧珩不怎么过生辰,周玉徽还是早早备好了贺礼,亲自送上,连同长公主府的那份厚礼一并呈递。
“皇叔,生辰吉乐!”
他语带期盼。
事实上,前几日他便已亲自督促下人布置萧珩在书院的居所,处处用心。
恰在书院门口遇见正要外出的沈挽棠,他立刻凑上前去。
“顾学子,过两日可是个大日子,你猜猜是什么?”
“莫非是……书院考核?”沈挽棠答。
周玉徽摆手:“无趣!直接告诉你罢,是先生的生辰!”
他目光灼灼,等着看对方露出惊讶神情。可沈挽棠却只是略一颔首,面上未见丝毫波澜。
仿佛听到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消息。
周玉徽彻底失了兴致。
沈挽棠借着书院休沐,名义上是回侯府探望,实则是宁远侯要亲自听取她的近况。
宁远侯府,书房。
下人们屏退左右。
“说吧,在书院这些时日,可有什么收获?”
“你与那位裴世子的关系,维持得如何?”
宁远侯提及裴世子,语气刻意加重,带着明显的暗示。
若能借此攀上镇国公府的高枝,才不枉一番筹谋。
“我与裴世子,仅是数面之缘,并无深交。”
沈挽棠无意多言。
事实上,他与宁远侯之间达成了一种脆弱的默契。
她安稳度过书院时光,之后便放她前往青州,不再插手她的婚事。
宁远侯脸色骤然沉下,拂袖而去。
.
萧珩回到修簧里。
生辰将至,旁人如何庆贺,他并不关心。或许说,他从未懂得该如何庆贺。
自幼年起,这便不是个值得期待的日子。
案几上堆满各方送来的贺礼,琳琅满目。
窗外是一方清浅池塘,几尾锦鲤在碧水中悠然游弋,搅碎一池天光。
卫陵上前,低声禀报:“王爷,顾学子前几日下学后,回了宁远侯府。这几日,她去了几次城西的墨韵斋。”
墨韵斋是专营文房四宝的老字号。
萧珩目光未动,嗓音沉沉。
“他人呢?”
“已在回书院的路上,戌时初刻当至。”
竹影疏疏,随风轻晃。
萧珩望着那晃动的影子,忽然想起他强压着性子看完的册子,以及册中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继而,一张清俊倔强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浮现于脑海。
该如何开口?
若他不喜,甚至不愿……
一股无名燥火骤然窜起,烧得他心绪不宁。他信步朝竹林深处走去,欲借这片清幽涤荡胸中块垒。
凉风适时拂过,穿透薄薄夏衫。
竹叶特有的清苦气息,丝丝凉意浸入肌肤,似乎真的压下了心中翻腾的念头。
然而,行至一处他素日惯常驻足之地,脚步却蓦地慢了下来。
此处他曾亲手植下的几竿新竹,姿态极佳,疏朗挺拔,映着月色时尤显风致。
可此刻,它们竟被人齐根砍断,凌乱地倒伏在地。
断口处还透着新鲜的湿润,显然事发不久。
“此处的竹子被人砍了,竟无人察觉?”
萧珩的声音陡然转冷。
周身瞬间散发寒意。
卫陵心头剧震,当即跪地请罪:“是臣失察!臣自当领罚!”
他背脊渗出冷汗,确实未曾料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动王爷亲自看顾的竹子。
恰在此时,周玉徽大大咧咧地走进来修簧里,手里还端着个狭长的锦盒。
“皇叔,我在外边廊边捡到这个,像是谁落下的。”
身后青衣小厮怯生生地补充道:“先生,方才似是顾学子在附近停留过。”
萧珩抬眸看来。
周玉徽明显感觉到,周遭彻骨的寒意,奇迹般地消散了几分。
锦盒打开,其中并非什么金玉奇珍,只是一支品相极佳的狼毫笔。
笔杆取青竹为材,巧妙保留了竹节的形态。
笔身打磨得光滑温润,造型简约素雅,风骨自成。
萧珩指腹抚过那微凉的笔杆。
这竹材,他再熟悉不过。
正是他院中那几株被砍断的潇湘竹。
原来她这几日去墨韵斋是为了这个。
脑海中,浮现出那人伏案时的专注侧影。或许正对着这段竹子凝神构思,或许正小心翼翼打磨制作……
砍伐他心爱竹子的僭越之举,此刻也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
紧蹙的眉峰不知不觉舒展。
他唇边浮现浅淡笑意,如春风化雪。
“嗯,他的生辰礼我受下了。”
周身凛冽的气息已化为一片平和。
一旁的周玉徽看得目瞪口呆。
就这么一支笔,竟将皇叔方才那滔天的怒火给浇熄了?
这顾时,真乃神人也!
他立刻凑上前,啧啧称赞。
“顾学子可真是有心了!瞧这笔做的,多雅致,定然是花了不少心思挑选的。”
他指着笔杆上的天然竹节纹路。
“看这纹理,多别致,定然是费了功夫寻来的好竹子。这做工更是没得说,处处透着心思,绝非市面上那些寻常礼物可比。”
“瞧这笔杆打磨得如此光滑匀称,定是反复斟酌修改过的,真不知他是从何时起便开始悄悄准备这份贺礼了……”
萧珩没有理会他的聒噪,只小心翼翼地将笔放回锦盒。
他合上盖子的动作很轻。
随后对跪在地上卫陵道:“不必领罚,去把竹子重新种上,若是有人想砍,就任由她砍。”
入夜。
竹笔在指尖辗转,心绪被风吹乱,理不清,又放不下。
既然是送生辰礼,为何人不亲自来,倒像是要避开自己一般。
萧珩未能按捺住,匆匆出了门。
夜风拂面,衣袍染上凉寒。
他需要见她,哪怕只是说上两句话。
然而,学舍一片漆黑,灯火已熄。
夜色渐深,清冷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更显孤寂。
次日清晨。
“先生,顾学子一早便离院,回宁远侯府去了。”
萧珩倏然抬眼:“他昨日不是才从宁远侯府回来?”
周遭的空气却仿佛凝滞。
“昨日是去探望沈二姑娘。今日听闻,是沈二姑娘相邀,请顾学子过府探望沈大姑娘。此刻人应当已在路上了。”
“咔哒——”
萧珩指间的茶盏底座应声碎裂,温热的茶汤漫过案几,蜿蜒流淌。
往日沉静的凤眸深处,浮起一层森寒冷冽的笑意。
“好,很好。”
一股无名火气猛地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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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烧着理智。
好一个顾时。
昨日是沈二姑娘,今日便是沈大姑娘。宁远侯府的姑娘,就这般让他流连忘返,接连两日奔波往复?
他几乎能想象,顾时在面对那些闺阁女子时,或许也会流露出那种专注倾听的神态,或许也会因羞怯而微微泛红耳根……
凭空臆想的画面,如同细密的针,扎得他胸口窒闷难当。
昨夜未见其人的空落与此刻翻涌的怒意相比,微不足道。
一种更原始的情绪,将他吞噬。
萧珩清晰地认识到,他在嫉妒。
嫉妒那些能理所当然占据她时间、引她驻足、甚至能让她露出他所未曾见过的神态的人。
“备车。”
“酉时正,去宁远侯府。”
.
宁远侯府外,暮色渐合。
沈挽棠随沈婉清见过平阳侯世子明子谦,亲眼确认了对方的品性,心下稍安。
其实近些日子,她总寻着由头不回书院。
心底催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逃避。
她不愿深究这股情绪,只将其草草归结为连日奔波带来的倦怠。
沈挽棠辞别侯府,刚迈出大门,便见一人长身玉立,似乎已等候多时。
竟是裴渡。
他迎上前,目光在她一身学子袍上轻轻掠过,含笑拱手。
“顾兄。今夜月华正好,不知裴某是否有幸,能与顾兄移步品茗,清谈赏月?”
“有些书院课业上的疑难,也想借此机会向顾兄请教。”
沈挽棠正欲寻个理由婉拒。
“她今夜,另有安排。”
一道低沉嗓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
周遭空气瞬间凝滞几分。
话音未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精准地扣住了她的腕骨。
沈挽棠瞬间被定在原地,阻断了旁人靠近的可能。
沈挽棠下意识地侧首,看清了来人。
先生的玄色身影如山岳般,彻底隔断在她与裴渡之间。
萧珩并未立刻理会裴渡,凤眸先是微垂,目光在她被握住的纤细腕骨上停留一瞬,旋即才缓缓抬起。
“策论思路混沌,条理全无。你竟还有闲情逸致,与人月下清谈?”
话是对沈挽棠说的,目光却是紧锁着裴渡。
他薄唇微启:“裴世子雅兴,只怕她要辜负了。请回。”
裴渡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笑意更深,从容不迫地应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宴山先生对门下每一位学生的课业,都如此事必躬亲,关怀备至?”
言语温和,却带着不退让的意味。
萧珩凤眸微眯,周身寒意骤然凛冽。
他并未接话。
裴渡仿佛浑然未觉这迫人气势,目光竟再度试图越过他,直接投向被他护在身后的沈挽棠,语气依旧温和。
“顾兄,课业虽要紧,但也需张弛有度。你意下如何?”
萧珩眼底风雷骤聚。
空气中升起一股窒息感。
无形的硝烟在两人之间弥漫。
沈挽棠心头警铃大作,急忙侧身半步,巧妙隔开两人。
她连声应道:“是的是的!先生教训的是!课业要紧,是学生疏忽了!裴世子的盛情心领,待课业完成,定当面向世子请教!”
萧珩从喉间逸出一声极低的哼笑。
笑声里听不出暖意,反而带着一种早该如此的冷然。
他不再看裴渡,仿佛对方不值一顾。
紧扣着沈挽棠手腕的力道未松,牵着人转身,朝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