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盛夏。
六岁的沈挽棠,已是宁远侯府上下称赞的玉雪娃娃。
她生得粉雕玉琢,一双杏眼澄澈如水,总穿着最得体的绫罗裙衫,发顶扎着两个一丝不乱的圆髻。
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侯门毓秀,教养得宜。
她循着既定的轨迹,活在众人的期许与目光之中。
这是母亲的心愿。
她最常做的事,便是在那间窗明几净却空旷得惊人的书房里,挺直小小的背脊,一动不动地端坐整个下午。
肉乎乎的小手费力地指着《女诫》、《千字文》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一字一字地默读背诵。
夕阳总是将她的影子在地砖上拉得很长很长。
每当门外响起母亲特有的脚步声,她总会立刻扬起乖巧笑脸,用尚带奶气的稚嫩嗓音,清晰流畅地背诵出反复默念的段落。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
母亲会给上一句尚可,或是一个极浅的颔首。
她做到了。
见了任何长辈,她都会依足规矩,声音软糯地问安。
她是整个宁远侯府公认的的小淑女。
可无人知晓,她其实很想去爬树掏鸟窝,也想在滂沱大雨里肆意踩踏水洼。
可是她不能。
她用无数条冰冷的规矩,将这些紧紧锁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深夜无人时,她会从枕下摸出外祖父从青州寄来的山水画帖,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用指尖一遍遍临摹恣意洒脱的笔触。
笔墨间的自由天地,是她心底最隐秘滚烫的渴望。
她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喜欢。
纵使是一点点,也足够了。
这日,她听说乔映月要来,便早早带着霜降和惊蛰,躲到了花园里。
乔映月的母亲柳氏与她的母亲交好,乔映月是侯府的常客。
可沈挽棠不喜欢她,很不喜欢。
乔映月还是找到了她,并熟门熟路地要去她的房间。
因为乔映月每次来,都要拿她的东西,所以沈挽棠早早将心爱之物都藏了起来。
可乔映月仍不死心,胡乱翻着她妆匣里的珠花。
沈挽棠看着被随意拨弄的物件,心头一紧,可什么也没做。
“棠姐姐,你身后这是什么呀?”
可乔映月眼睛太尖,看到了藏在身后矮架上的宝贝。
那是一盏极其精巧的兔子花灯,白绒纸糊的身子,红宝石嵌的眼睛,是去年冬天,舅舅千里迢迢从青州带来给她的生辰礼。
她珍爱非常,平日连碰都舍不得用力碰。
沈挽棠下意识地用整个小身子挡住那灯。
“是……是兔子灯。”
“真好看!拿来给我玩玩!”
乔映月伸手就要。
一旁的柳氏见状,假意轻斥:“月儿,不可无礼。”
可语气里,分明听不出多少责怪。
乔映月人前胆子极大,撇撇嘴,摇晃着柳氏的手臂:“娘亲,我就看看嘛!棠姐姐最大方了,肯定会借给我的,对不对?”
她说着,朝沈挽棠投去一个得意的笑。
沈挽棠攥紧了小手,她抬起头,求助似的望向自己的母亲。
平日总是乖巧安静的杏眼,此刻盛满了无声的哀恳。
她会更努力地读书,会更规矩地行礼,只要母亲能开口,把她最珍爱的宝贝留下。
母亲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开口:“不过是一盏灯罢了。棠儿,你素来懂事,让给妹妹玩吧。”
沈挽棠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捶了一下,闷得发疼,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身体僵在原地,小小的肩膀微微发抖。
良久,她才缓过神,在乔映月得意的目光下,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松开攥得指节发白的小手。
乔映月一把将花灯抢过,银铃般的笑声格外刺耳。
依旧是这样。
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别人想要。
沈挽棠再也忍不住,转身飞快地跑出了房间,一路跑到花园最僻静无人的角落。
她躲在廊柱后面,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青石板地上。
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是舅舅踏过千山万水才送来的心意,不知道她每晚都要看上好一会儿才能安心入睡,不知道这盏灯照亮过她多少个无人知晓的梦。
而父亲,不怎么理会母亲,更不会理会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委屈。
冰凉的丝绸衣袖很快被温热泪水浸湿。
她用力地用袖子擦着眼睛,想把那不争气的眼泪擦干,可视线一次次模糊,眼泪如何都擦不完。
她不想哭的,母亲说不可以失态。
可是心口太疼了,疼得她停不下来。
她曾偷偷问过大姐姐,为何娘亲总是对别人那样和颜悦色,却独独不会考虑她的感受。
大姐姐也只是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轻轻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她真的好想,成为说书先生口中那种快意恩仇的大侠,武功高强,能把讨厌的乔映月打得满地找牙,再也不敢抢她的东西!
府中下人们都说娘亲心善宽厚,是菩萨心肠。
可这份宽厚,却似乎独独对她苛责,化作无数冰冷的目光与规矩,将她牢牢困在逼仄的天地里,动弹不得,连哭泣都不能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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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余火苗舔舐空气的噼啪轻响。
沈挽棠起身去添柴火,许是心神未定,站起的瞬间,足踝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力道刁钻,让她猝不及防。
她痛得闷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
混乱中,只听刺啦一声细响,粗糙的石棱竟将她衣袍下摆勾破道口子。
一截小腿猝然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肌肤细腻如玉,脚踝处迅速泛起一片刺目的红。
几乎在她跌坐的瞬间,一道阴影已笼罩下来。
萧珩的动作极快,他单膝触地,骨节分明的手精准扣住她受伤的脚踝。
掌心的灼热与她冰凉肌肤相触,激起一阵战栗。
“先生不必……”
沈挽棠慌乱地向后缩。
萧珩收拢指节,将纤细的足踝牢牢禁锢在掌中。
力道强势,让她动弹不得。
沈挽棠被迫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凤眸在跃动火光下幽深如寒潭,仿佛能将人的魂魄也一并吸入。
恍惚间,梦境与现实骤然交织.
梦中的他也是这般,用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禁锢在方寸之间,气息迫人。
沈挽棠心跳如擂鼓。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薄茧,炽热透过皮肤直窜上来。
萧珩撩开她破碎的衣角,微凉空气触及红肿处,带来一丝刺痛。
沈挽棠忍不住闷哼一声。
萧珩目光从伤处抬起,极快地瞥了她一眼。
下一刻,他手腕猝然发力。
咔哒一声轻响,伴随着她短促的吸气,错位的骨骼被精准复位。
剧痛过后是解脱的松快。
沈挽棠深呼口气。
萧珩立刻松开了手,动作干脆利落。
滚烫源头骤然离去,凉意重新包裹住她的小腿。
“休息。”
萧珩的声音比方才更哑了几分,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洞外雨声渐沥,将天地浸润得一片泥泞。
一时半刻,不会有人寻来。
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微微摇曳,时而交叠,时而又分开。
呼吸声与雨声交织。
狭小天地间,无声而滚烫的暗流悄然涌动。
每一次不经意的衣料摩挲,在静谧中都放大数倍。
精神高度紧张后放松下来,一股疲惫袭上心头。沈挽棠靠着洞壁,沉沉睡去。
或许是历经了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又或是这方寸之地带来的安宁。
她这一夜,竟睡得格外沉静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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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宫内,檀香袅袅,氤氲出一室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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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帝正陪着太后说话,亲手为她剥着新进贡的荔枝。
“皇帝也尝尝,这荔枝滋味甚好。”
太后将盛满晶莹果肉的玉盘轻轻推近。
永嘉帝方欲含笑回应,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失仪的脚步声。
心腹内侍监垂首疾步而入,甚至来不及周全礼数,便径直趋近御前,俯身低语。
太后面上温婉笑容不变,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只见永嘉帝听着耳语,脸上笑意瞬间冻结,随即猛地站起身来。
动作间,宽大袍袖带翻了方才盛放荔枝的琉璃盏。
“哐啷!”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殿中骤然炸开。
甜香汁液四溅。
“何时的事?伤势如何?”
皇帝惊怒又急切。
“消息是两个时辰前刚传回的。陛下,王爷遇袭后,卫大人虽奋力救护,但混乱中王爷坠崖,如今卫大人正带人全力搜寻……”
太后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她从容地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脆响,成功地将皇帝焦灼的视线引了过来。
“皇帝,何事让你如此惊慌,连天子体统都暂且搁置了?”
永嘉帝眉宇紧锁:“让母后受惊了。是宴山,他在城外遇刺,激战中坠落山崖,至今生死未卜。”
“哦?摄政王下落不明?”太后微微蹙眉,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他是武将,想来吉人自有天相。搜寻的人手可还充足?可要加派禁军协助?”
她语锋微转,语气依旧慈爱。
“只是皇帝,你乃一国之君,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为了摄政王的伤势,便在哀家殿中如此失仪。传扬出去,岂非让朝臣非议,说你只重私情,罔顾君仪?”
永嘉帝并未顺着太后的话请罪。
“母后教诲的是。然宴山既是朕的胞弟,更是国之柱石。朕忧心兄弟安危是私情,关切朝廷重臣是国事,于公于私,朕都难免心焦。”
他拱手一礼,语气斩钉截铁。
“此事关乎重大,儿臣需即刻前去亲自过问。惊扰母后,儿臣晚些再来向您请罪。”
说罢,不待太后回应,便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离去的背影,太后脸上雍容的浅笑渐渐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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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雨势暂歇。
沈挽棠尚未睁眼,先嗅到了一股诱人的烤鱼香。
夹杂着令人心安的气息。
萧珩早已起身,背对着她坐在洞口那块平整的石头上。
将熄未熄的篝火余烬上,架着几条串在细枝上的鱼。
晨光穿过藤蔓的缝隙,金色光斑洒在他的周身。
他的动作并不粗野。
他的手指很长,修长指节转动着树枝,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指尖偶尔灵巧地拂去焦黑的鱼皮,露出里面雪白鲜嫩的鱼肉。
就在这时,洞口藤蔓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沈挽棠盯着瞧。
一只毛色橘黄相间的小猫怯生生地探进头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先是警惕地看了看烤鱼的萧珩,旋即好奇地望向沈挽棠。
沈挽棠眨了眨眼,眸底倏地一亮。
小猫并不凶悍,身形甚至有些瘦弱,脖颈上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
大概是从山腰间的小寺庙里跑出来的。
纤细手指微微抬起,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终究是收回手,规规矩矩放回膝上。
她垂下眼睫。
“既然喜欢,为何不碰?”
萧珩的声音打破沉寂。
沈挽棠抿紧了唇,一时没有回答。
有些教训,已刻入骨髓。
越是心爱之物,越不可轻易触碰。
烤鱼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来,悄然牵动心底尘封的弦。
“我幼时,也曾有过一只猫,通体雪白,性子温顺,总爱蜷在我膝头打盹。”
她顿了顿,空气中只剩下鱼肉被炙烤的细微噼啪声。
“但是后来,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