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所谓的“住处”,位于一栋拥挤廉租公寓的顶层,需要攀爬一段狭窄到几乎垂直、散发着霉味和尿骚味的木制楼梯。楼道里没有灯,全靠芙蕾不知从披风哪个口袋里摸出的一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小珠子照明——这又是一件让薇薇安眼角微跳的“不合时宜”之物。
门是一扇薄薄的木板门,锁也是最简陋的插销。
薇薇安动作熟练地捣鼓了几下便推开门,侧身让芙蕾进去。
房间比芙蕾想象的还要小,几乎一览无余。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面铺着勉强算是干净的灰色床单。一个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木箱充当桌子,上面摆着一个破陶罐,里面插着几支早已干枯、不知名的野草。墙角堆着几个空酒瓶和一堆脏衣服。唯一的窗户用厚木板钉死了大半,只留下几条缝隙,透进几缕伦敦夜空中稀薄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烟草、灰尘、淡淡血腥和一种独居于此的、封闭已久的气息。
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临时巢穴,一个受伤野兽舔舐伤口的洞穴。
“就这样。”薇薇安有些粗声粗气地说,随手将湿透的夹克扔在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似乎有些后悔发出邀请了,这个地方与她刚刚在咖啡馆里感受到的那份奇异的“不同”格格不入。
芙蕾却没有任何嫌弃或惊讶的表情,她平静地走进来,目光扫过这个狭小的空间,最后落在那个插着枯草的陶罐上,停留了片刻。
“很有……个人风格。”芙蕾评价道,语气里听不出讽刺,更像是一种客观陈述。她将漆黑的披风解下,却没有像在咖啡馆那样随意放置,而是仔细地折叠好,放在床脚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
这个细微的动作,流露出她对这件披风的不同寻常的珍视。
薇薇安注意到她折叠披风时,手指拂过内衬某处,那里似乎缝着许多细小的、不同颜色和形状的补丁,像是一幅抽象的地图。
“随便坐。”薇薇安自己则在床沿坐下,又摸出了烟盒,这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一支给芙蕾。
芙蕾看了看那支粗糙的手卷烟,微笑着摇了摇头。“谢谢,我不抽烟。”她走到那个木箱桌旁,手指轻轻拂过陶罐里的枯草,“矢车菊,虽然枯萎了,但颜色保留得很好。在某个时代,它象征着遇见和幸福。”
薇薇安准备点烟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那些干枯的、几乎要碎成粉末的蓝色小花,眼神有些复杂。
这是很久以前,她偶然在码头区外围的野地里看到的,觉得那蓝色在一片灰蒙蒙中很扎眼,就随手摘了回来,没想到能活这么久,更没想到它还有这么个名字和意义。
“随便捡的。”她生硬地说,深吸了一口烟,试图驱散心头那丝莫名的情绪。
芙蕾不再多说,她环顾四周,最后选择在薇薇安旁边——床沿的另一端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同于咖啡馆里的试探,这次的沉默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共享了某种秘密的亲近感。
“你的肩膀,”芙蕾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旧伤?”
薇薇安身体微微一僵。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确实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是两年前一次帮派火并时留下的,差点要了她的命。即使愈合了,在阴雨天或者过度发力时,依旧会隐隐作痛,并影响她一些角度的动作。这是连帮派里那些号称最好的医生都没能完全解决的问题。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愿多谈。
“介意让我看看吗?”芙蕾问道,语气平和,不带任何冒犯的意味,“我……略懂一些古老的调理方法。”
薇薇安转过头,金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审视着芙蕾。这个女人身上充满了谜团,强大的格斗技巧尽管目前只露了冰山一角,不合时宜的知识和物品,还有这种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洞察力。
当下判断信任她,风险极大。
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只有坦诚和一种近乎纯粹的、想要帮助的意愿。而且,不知为何,薇薇安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个女人如果想害她,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沉默了几秒,薇薇安掐灭了只抽了一半的烟,转过身,背对着芙蕾,然后,慢慢地,解开了身上那件缝着钢板的背心扣子,将左肩的衣物稍稍拉下。
昏暗的光线下,那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盘踞在她白皙皮肤上的疤痕显露出来。疤痕周围的肌肉有些微微的扭曲和紧绷。芙蕾的目光落在伤疤上,她的眼神变得专注而深邃,仿佛在阅读一本古老的书籍。
她没有立刻触碰,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能量在这里淤塞了,”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肌肉和筋膜的走向被破坏了,形成了错误的记忆。”她抬起手,指尖泛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乳白色光晕,悬在伤疤上方一寸左右的距离,缓缓移动。
薇薇安感觉到一股极其温和的、如同阳光般的暖意渗透进皮肤,流向那处常年冰寒刺痛的旧伤。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不是药物,不是按摩,而是一种……从内部开始的舒缓。
那顽固的、阴魂不散的隐痛,竟然在这暖流中开始丝丝缕缕地消散。
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芙蕾的指尖没有直接接触皮肤,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引导着什么。过了大约十分钟,她收回了手,指尖的光晕也随之消失。
“感觉如何?”芙蕾问道。
薇薇安活动了一下左肩,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那股纠缠她许久的沉重感和隐痛,竟然减轻了大半,肩膀前所未有地轻松,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枷锁。
“……好多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她拉好衣服,转过身,重新面对芙蕾,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她今晚已经问了不止一次,但这一次,语气里少了敌意,多了探究和一丝……依赖。
芙蕾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窗外木板缝隙里透进来的、伦敦永不真正黑暗的夜空,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我来自一个……已经沉没的地方。”芙蕾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遥远,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空,“一个叫做‘缪’的文明。”
薇薇安屏住了呼吸。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它并非毁于外敌,而是死于……对永恒的贪婪。”芙蕾继续说着,浅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虚无,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王室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抽取未来其他时间线生命的能量,来延续自身的存活。而我……曾是皇家卫士长,保护着那个名为“永恒齿轮”的装置。”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薇薇安却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被时光磨砺后依旧未曾完全消散的痛苦与疯狂。“后来,我发现了真相。那齿轮的背后,是亿万生命的献祭。”芙蕾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我疯了。然后,我亲手……用我的战锤,摧毁了它。”
薇薇安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场景,但能从芙蕾那骤然变得空洞的眼神中,感受到那毁灭性的决绝。
“能量海啸吞噬了一切。整个文明,瞬间沉没。”芙蕾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而我,却活了下来。带着……不死的诅咒,和能在时间中穿梭的能力。”
“不死……穿梭时间?”薇薇安喃喃重复,这些词汇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但结合芙蕾之前种种不可思议的表现,她竟然无法怀疑。
“是的。代价是,每穿梭一次,必须在当前时代停留十年。”芙蕾转过头,看向薇薇安,眼神里带着千年孤旅的沧桑,
“一开始,我每天都活得很痛苦。后来……才慢慢想开,学着享受在每个时代流浪的日子。”
她省略了许多细节,比如那被永久放大的痛觉,比如那用遗忘旧友容颜换取新知识的残酷交换。
但这些,薇薇安似乎能从她此刻的神情中,窥见一二。
“所以……”薇薇安消化着这巨大的信息量,声音有些干涩,“你经历过很多时代?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人?”
“我见过无数的人,VV。”芙蕾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薇薇安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温柔,“但你是独一无二的。你的挣扎,你的坚韧,你在黑暗中依旧保留的那条底线……都让我觉得,能在这个时代遇到你,是我漫长旅途中……难得的幸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薇薇安心中那扇紧闭的门。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污浊的、不被需要的、只能作为武器存在的。可在这个来自沉没文明、见证过无数时光的不死旅者眼中,她竟然是“独一无二的”,是“幸运”。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在她心中涌动,酸涩而温暖。
她低下头,黑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
长久的沉默。
然后,薇薇安抬起头,金色的眼眸在昏暗中熠熠生辉,之前所有的攻击性和戒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的坦诚和一丝不确定的希冀。
“那……你这次,会停留多久?”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十年?对于不死的芙蕾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但对于只有短暂一生的她呢?
芙蕾看着她,清晰地感受到了VV问题背后那份深藏的不安——对再次被抛弃的恐惧。
她伸出手,这一次,没有隔着空气,而是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薇薇安放在膝盖上的、因为紧张而微微蜷起的手。
薇薇安的手心有着粗糙的茧子和一些细小的伤痕,但此刻,却微微发凉。
“我的停留时间,由时空的规则决定,我无法改变。”芙蕾的声音无比清晰和郑重,“但我可以向你承诺,VV,在我停留在这个时代的每一天,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在你身边。”
这不是永恒的承诺,对于不朽者来说,或许本就不存在永恒。但这却是一个基于“现在”的、无比真实的誓言。
薇薇安感受着芙蕾手上传来的、略带凉意却异常坚定的触感,看着她浅蓝色眼眸中不容置疑的真诚。那股暖流再次涌上心头,比之前治疗旧伤时更加汹涌,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防。
她反手握紧了芙蕾的手,力道很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她没有说“谢谢”,那太轻了。她只是紧紧地握着,然后用沙哑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哽咽的声音说:
“好。”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黎明的第一缕熹微晨光,正顽强地从木板的缝隙中挤进这个阴暗的巢穴,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纤细的光柱。
光,终于彻底照了进来。
-
黎明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晰,将房间里的尘埃勾勒出飞舞的轨迹。
两人交握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但那短暂接触所留下的温度和承诺,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彼此心里。
薇薇安首先动了起来,她有些不自在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前所未有的轻松的左肩,走到窗边,透过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伦敦东区在晨曦中苏醒,远处工厂的汽笛如同哀嚎般响起,预示着新一天的劳作与挣扎即将开始。
这熟悉的景象,今天看来却似乎有些不同。
“我得去拳场报到,”她背对着芙蕾,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粗粝,但少了几分冰冷,“老大不喜欢等人。”
“需要我一起吗?”芙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平和。
薇薇安转过身,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
“不用。”她拒绝得很快,“那里……不适合你。”
她无法想象芙蕾这样干净、格格不入的人,再次踏入“血与糖”那种污浊之地。
而且,她内心深处也不愿让芙蕾看到自己如同野兽般在台上搏杀,供人取乐的模样——尽管芙蕾早已见过。
芙蕾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在这附近走走。”她拿起那件折叠好的漆黑披风,重新披上,动作从容不迫,“晚上,需要我带点什么回来吗?或许我们可以试试不同时代的食物?”她提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尝试性的期待,像是一个想要分享新奇玩具的孩子。
薇薇安看着她在晨光中愈发显得不真实的白色发丝和浅蓝眼眸,心头那点因为分离而产生的细微焦虑奇异地被抚平了。
这个女人,拥有毁灭文明的力量和穿越时间的能力,此刻却在询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薇薇安别开脸,走向房间角落一个破旧的水盆,准备用冷水随便抹把脸,“别惹麻烦就行。”
“我尽量。”芙蕾的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带着点“屑”的弧度。她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薇薇安,“小心你的左肩,虽然处理过,但短期内不要过度发力。”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薇薇安一个人。
她看着那扇薄薄的门板,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白发旅人留下的、清冷而奇特的气息。
她摸了摸左肩,那里一片温热,再无往日的滞涩与隐痛。一种陌生的、近乎安心的感觉,在她胸腔里悄然弥漫开来。
-
芙蕾行走在清晨的东区街道上。
与她昨夜和薇薇安同行时不同,此刻她是独自一人。
那件漆黑的披风将她娇小的身形包裹,与周围赶着去上工的工人、叫卖的小贩、以及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流浪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她并没有引起过多的骚动,一种无形的、历经岁月沉淀的气场,让她仿佛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她在一个卖热汤的小摊前停下,用几个便士买了两份用厚实面包做碗盛着的、热气腾腾的豆子汤。
她付钱的动作自然,使用的硬币也毫无破绽,仿佛早已融入了这个时代。
接着,她拐进一条更小的巷子,那里有一个老人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几把品相不好的蔬菜和一些看起来还算新鲜的鸡蛋。芙蕾蹲下身,仔细挑选了几个鸡蛋,又指了指那几棵有些蔫了的卷心菜。
在等待老人用旧报纸包裹鸡蛋的时候,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巷子深处。
几个穿着破烂的孩子正围在一起,争夺着什么东西。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脸上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凶狠,正用力推搡着一个更小的、瘦骨嶙峋的女孩。
女孩死死护着怀里半块发黑的面包,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倔强。
芙蕾的动作停顿了。她浅蓝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那一幕,没有立刻上前。
数千年的阅历让她明白,单纯的施舍有时并不能解决问题,甚至可能带来更多的麻烦。她看到那男孩眼底深处,除了饥饿导致的暴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与薇薇安相似的、被抛弃的绝望。
她付完钱,拿起包裹,没有走向那群孩子,而是转身离开了巷子。
但走了几步后,她看似随意地将一枚先令——对于东区孩子来说是一笔巨款——弹进了巷口一个积满雨水的破木桶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几乎被街市噪音淹没的“噗通”声。
她继续向前走,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孩子们因为发现“意外之财”而发出的、短暂而惊喜的喧哗,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激烈的争夺声。
芙蕾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的苦难,强行干涉,未必能带来更好的结果。
这是她在漫长旅途中学会的、带着些许无奈的清醒。
薇薇安在“血与糖”的后台,面无表情地听着帮派小头目的训话和任务分配。
今天没有她的拳赛,但她需要去码头区“收债”,并“提醒”几个最近不太安分的商铺老板,按时缴纳保护费。
她带着两个手下——都是些眼神浑浊、只知道好勇斗狠的年轻人——走在码头拥挤的人群中。咸腥的海风混合着货物腐烂的味道,工人们喊着号子,起重机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收债的过程并不顺利。一家拖欠赌资的酒馆老板试图耍赖,被薇薇安一拳砸在柜台上,厚重的木台面瞬间裂开几道缝隙。
老板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掏出了钱。另一个商铺的老板则试图用几句好话和一点小恩小惠蒙混过关,被薇薇安用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眸一扫,便乖乖就范。
她处理这些事情的方式直接而高效,带着“黑狼”和“恶犬”特有的冷酷。
手下们敬畏地看着她,同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在他们眼里,她是一件强大而危险的武器,而非可以亲近的同伴。
薇薇安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
但今天,当她用带着指虎的拳头威胁一个苦苦哀求的老妇人时,她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了芙蕾那双平静的、带着探究意味的浅蓝色眼眸。
“你活得太沉重了。”
“这个时代配不上你的灵魂。”
那些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回响。
她看着老妇人惊恐绝望的眼神,第一次感到那熟悉的暴力手段,带来了一丝陌生的、细微的刺痛。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最终还是收回了一点力道,只是砸烂了门口的一个空木箱作为警告,拿走了勉强够数的钱币。
“薇薇安姐,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一个手下小心翼翼地问。
薇薇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手下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话。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胸口那块一直以来冰冷坚硬的东西,似乎被那道白色的身影,凿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点让她无所适从的光。
-
傍晚,薇薇安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到那间狭小的公寓。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温暖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房间惯有的阴冷和霉味。
芙蕾正坐在那个垫着砖头的木箱旁,箱子上摆着两个干净崭新的陶碗,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看起来像是炖菜的东西,旁边还放着两块烤得焦黄的面包。
她手里拿着那个银质酒壶,正小口啜饮着,听到开门声,抬起头,对薇薇安露出了一个浅淡而真实的微笑。
“回来了?刚好,食物还是热的。”
薇薇安愣在门口,有些恍惚。眼前这一幕,太过……家常,太过温暖,与她阴暗冰冷的巢穴,与她充满暴力和紧张的一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你……哪来的?”她看着那些食物和干净的碗,干巴巴地问。
“买的。”芙蕾回答得理所当然,“用了一些……嗯,相当于这个时代的货币。”她晃了晃酒壶,“至于这个,是我自带的“库存”。”
薇薇安走进来,关上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嘈杂。
她看着芙蕾在昏黄光线,由一盏小小的、燃烧着某种清洁油脂的灯下平静的侧脸,看着她将那件漆黑的披风随意搭在床脚,仿佛这里已经是她的临时据点。
一种奇异的、安定的感觉,再次悄然包裹了她。
她沉默地走到木箱旁,在芙蕾对面坐下。
芙蕾将一碗炖菜推到她面前,又递给她一块面包。
“尝尝看,我试着用这个时代的香料调整了一下配方,是……嗯,大概公元前五世纪,地中海某个岛屿的风味。”
薇薇安看着碗里混合着豆子、少许肉粒和陌生香草的糊状食物,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碗内的木勺,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味道……很奇特,并不难吃,甚至可以说鲜美,带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阳光与海洋的气息。
这味道,与她熟悉的、油腻粗糙的工人食物截然不同。
她默默地吃着,没有说话。芙蕾也不打扰她,只是偶尔喝一口酒,用那双仿佛能容纳星辰大海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吃完最后一口面包,薇薇安放下勺子,感觉身体从内到外都暖和了起来。她看着芙蕾,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一天的问题:
“你白天……去了哪里?”
“随便走了走。”芙蕾轻描淡写地说,“看了看泰晤士河,逛了逛市场,观察了一下这个时代的人们。”她顿了顿,补充道,“遇到几个孩子抢食物,我“不小心”掉了一先令在旁边的水桶里。”
薇薇安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她想象着芙蕾站在肮脏的巷口,用那种近乎神明般的方式,试图干预微不足道的苦难,结果可能只是引发了另一场争夺。
她几乎要笑出来,但嘴角只是扯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在这里,那样做没用。”她说,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近乎教导的意味,“东区有东区的规则。要么够狠,能抢到食物;要么够聪明,能找到活路。单纯的……‘给予’,只会让软弱的人死得更快。”
芙蕾安静地听着,没有反驳。她看着薇薇安,眼神里带着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规则,在无数个时代,无数个角落。
“我明白。”芙蕾轻声说,“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做点什么。”她拿起酒壶,递向薇薇安,“要来点吗?真正的“精灵之火”。”
薇薇安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带来熟悉的灼痛和暖意,但这一次,那暖意似乎更容易地扩散到了四肢百骸,驱散了码头的湿冷和一天积累的疲惫。
她将酒壶递回去,两人就这样,在狭小、昏暗却莫名温暖的房间里,分享着来自异时代的烈酒,沉默着,却不再感到尴尬或疏离。
银质酒壶在两人之间传递了几轮,房间里的空气因为酒精和食物而变得愈发暖融。薇薇安脸上惯有的冷硬线条,在昏暗跳动的灯火下也柔和了几分。
她看着芙蕾再次为两人的空碗斟满那清澈却烈性十足的“精灵之火”,终于问出了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那个永恒齿轮……”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它被摧毁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芙蕾递过酒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
浅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冰川崩裂的碎影一闪而过。
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接过薇薇安递回来的酒壶,指腹摩挲着壶身上繁复而古老的刻痕。
“感觉?”芙蕾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首先是声音。不是爆炸声,是一种……仿佛整个世界、所有时间线都在同时哀嚎、断裂的声音。然后是无尽的光,不是温暖的光,是冰冷的、能吞噬一切的能量海啸。”她喝了一小口酒,仿佛需要它的力量来支撑这段回忆。
-
“我站在风暴眼里,看着我发誓要保护的一切——宫殿、街道、熟悉的面孔——在光芒中如同沙堡般消散。能感觉到亿万生命在瞬间被抽离的……虚无感。不是死亡,是更彻底的,从未存在过的抹除。”她的目光没有焦点,穿越了时空,落在那片已沉没的文明废墟上。
“然后,是诅咒降临时的剧痛。”芙蕾的指尖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看似与其他地方无异,但薇薇安却仿佛能感受到那里蕴藏着一个狂暴的能量之源,“细胞被强行锁定,痛觉神经被无限放大……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被反复撕裂又重组。那感觉,清晰无比地提醒我,我还活着,而其他人都死了。”
她抬起眼,看向薇薇安,眼神里没有寻求同情,只有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近乎冷酷的坦诚。
“我不是英雄,VV。我选择了自认为代价最小的答案,但那个答案,依旧沾满了亿万人的‘可能’。我只是一个……在错误答案中,选择了毁灭的行刑者。”
薇薇安沉默地听着,金色的眼眸一眨不眨。
她无法想象那是何等宏大的悲剧与绝望,那远超她所能理解的范畴。她所经历的,是街巷间的肮脏与暴力,是拳台上的血肉横飞,是个体在泥潭中的挣扎。
而芙蕾背负的,是文明的重量,是时间的罪责。
但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疏远,反而有一种更深的联结,她们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去,都曾被自身的力量或环境所伤,都在寻找某种……救赎或仅仅是片刻的安宁。
“至少,”薇薇安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不太擅长安慰人,“你做出了选择。而不是像齿轮一样,麻木地……运转下去。”这大概是她能说出的、最接近理解的话了。
芙蕾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抵达眼底的笑容在她唇边绽开。
“谢谢,VV。”她轻声说。
这句简单的认可,来自这个在泥泞中挣扎求存的灵魂,竟比任何宽恕都让她感到一丝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