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秋季,是被浓雾与煤灰共同烹制的一锅毒汤。
泰晤士河像一条浑浊的、缓慢蠕动的巨蟒,将城市的污秽与秘密一同裹挟而下,注入东区那些迷宫般狭窄、泥泞的街巷。
空气是粘稠的,混杂着河水退潮后的腥臭、工厂烟囱永不停歇喷吐出的硫磺气息、以及人类聚居区无法消散的贫穷与绝望的味道。
在这里,连时间都仿佛变得滞重,被无尽的劳作、疾病和隐性的暴力凝固成一幅色调阴沉的油画。
芙蕾·克洛诺斯行走其间,她那身漆黑有些破旧的披风,与周围着装华丽的人们以及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被这浓郁的阴暗所吞噬,并未引起过多的注目——在东区,人们早已学会对任何怪诞的事物视而不见,生存的本能压过了好奇心。
披风的下摆布条拂过湿漉漉、遍布污秽的鹅卵石路面,她却毫不在意。
一米五八的身高让她在拥挤的人流中并不显眼,但那两根标志性的白色呆毛,却像某种敏锐的接收天线,在潮湿沉闷的空气里微微颤动。
她浅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街道两旁。
蜷缩在墙角、眼神空洞的报童;为了一点点残羹冷炙而互相撕打的野狗,从挂着褪色招牌的酒馆里溢出的、掺杂着廉价酒气和男人粗野叫骂的声浪……这一切,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数千年的流浪,让她见识过无数文明的辉煌与崩塌,目睹过远比眼前景象更极致的奢靡与更深刻的苦难。
工业革命鼎盛时期的伦敦,不过是她漫长旅途中的一个节点,一个将人类**与科技力量**裸展现,同时又将其底层人民碾磨成粉尘的、矛盾而典型的时代。
她来到这里,并非追寻什么特定的历史时刻,只是十年停留期的惯性使然。
身体的细胞在无声地欢唱,处于永恒的“最佳状态”,但那双放大后的痛觉神经,却让她比常人更清晰地感知着环境中的每一丝“不适”——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潮湿与寒冷,更是弥漫在空气中,那无数微小命运挣扎时发出的、几乎无法听闻的悲鸣。她习惯了忍耐,将这种无处不在的细微刺痛,当作确认自身存在的、一种扭曲的坐标。
她的脚步停在一条更为阴暗的巷口,巷子深处,一块被油污覆盖、几乎看不清字迹的铁皮招牌在微风中吱呀作响——“血与糖(The Blood and Sugar)”。
名字取得颇具讽刺意味,仿佛在说,喂你快看啊在这里,流血能换来片刻的甜美,或者说,甜美的表象下,永远流淌着鲜血。一股混合着汗水、血腥、烟草和兴奋体味的浓烈气息,从地下入口处汹涌而出,像一只无形的手,邀请着,也排斥着。
芙蕾没有犹豫,抬步向下走去。
石阶潮湿而滑腻,喧闹声随着她的下行逐渐放大,从模糊的嗡鸣变为清晰的、充满原始暴力的嘶吼与咒骂。
地下拳场内部,是一个被烟雾与**彻底腌入味的空间。昏暗的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摇曳,投下变幻不定、如同鬼魅的光影。
空气灼热,仿佛一点即燃,人群拥挤在简陋的、用粗糙木板围成的拳台周围,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被生活压抑后急需宣泄的狂热。他们挥舞着手中皱巴巴的纸币,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将赌注与情绪,一同押在拳台上那两个以命相搏的身影上。
薇薇安站在拳台中央。
她黑色的、微卷的长发被汗水浸湿,几缕粘在额角和脸颊。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在女性中算得上挺拔,此刻却微微弓着身子,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近乎野兽般的冰冷光泽,紧盯着对面那个比她高大强壮不止一圈的男性对手。她唇下的那颗痣,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氛围中,意外地增添了一丝诡异的、属于女性的特质,尽管这特质被更浓厚的暴力气息所覆盖。
她的装备很简单——旧夹克早已脱下,扔在角落,露出里面缝有钢板的背心,以及一双缠绕着旧布条的手。靴子头上藏着的铁片,在刚才一次凌厉的踢击中,已经让对手的小腿留下了清晰的淤青。
“黑狼!撕了他!”
“上啊!恶犬!别让我输钱!”
混杂着敬畏与嗜血的呼喊,从台下传来。
薇薇安充耳不闻,她的世界仿佛在战斗开始时,就收缩到了只剩下拳台这么大。对手的每一次呼吸,肌肉的每一次牵动,眼神中闪过的每一丝犹豫或凶狠,都清晰地映在她高度集中的感知里。那个旧的打火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的夹克口袋里,但“咔哒”的开盖声,却仿佛在她脑海中回响,那是她进入战斗状态的仪式,是思考与攻击的前奏。
战斗毫无美感可言,是纯粹为了生存和胜利的搏杀。对手咆哮着冲过来,试图用力量碾压她。薇薇安没有硬接,脚步灵活地一错,身体如同游鱼般侧滑,同时手肘如同出膛的炮弹,精准地砸在对方的肋骨上。一声闷响,伴随着可能是骨裂的细微“咔嚓”声。男人痛哼一声,动作出现了瞬间的僵直。
就是现在。
薇薇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完成一件与己无关的工作。她切入对方中门,双手如同铁钳,抓住对方粗壮的手臂,身体顺势一转,腰腹发力——一个干净利落又极其凶狠的过肩摔!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整个拳台似乎都随之震动。
不等对方反应,薇薇安已经单膝压上,将那只胳膊反拧到一个可怕的角度。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只要她再用力一分,这条手臂就会彻底报废。
男人发出痛苦的哀嚎,另一只手徒劳地拍打着地板,表示认输。
台下爆发出更狂热的声浪,有欢呼,有咒骂,有金币碰撞的清脆响声。
薇薇安松开了手,站起身。她没有像胜利者那样高举双臂,也没有去理会台下那些试图触碰她、赞美她或是诅咒她的人。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拳台角落,弯腰拾起自己的旧夹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那个旧打火机。
“咔哒。”
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点燃了叼在唇间的香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
烟雾在她面前缭绕,短暂地模糊了她脸上所有的表情,只剩下那双金色的眼眸,在烟雾后显得空洞而疲惫。胜利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沉的虚无。喧嚣的人群,狂热的呼喊,在她听来,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她只是这件血腥娱乐场里的一件“好用的武器”,仅此而已。
尼古丁的气息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芙蕾站在人群外围,一个相对阴暗的角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在人们口中得知了台上的女性名叫薇薇安,薇薇安...VV。
她登上拳台的那一刻起,芙蕾的目光就未曾离开。
并非因为那凌厉的身手或出色的格斗技巧——在漫长的岁月里,她见识过太多大师级别的战斗艺术。吸引她的,是别的东西。
她看到薇薇安在战斗时那极度专注、近乎忘我的状态,仿佛将所有的生命能量都凝聚在每一次出击与防御中。
她看到胜利后,那双金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并非胜利的喜悦,而是更深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茫然与疏离。
她看到薇薇安点燃香烟时,那个细微的、将自我与周围世界短暂隔绝开的姿态。
芙蕾在她的记忆库里飞速运转,比对、分析。
那步伐的移动,带着某种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磨砺出的、摒弃一切浮华的实用主义风格,那手肘的发力技巧,隐约有一丝早已失传的、强调瞬间爆发的古老格斗术的影子,而那记过肩摔后的地面控制,冷静、高效,不带任何多余情绪,更像是一种……处刑。
“好厉害。”芙蕾在心中低语。这个时代,这个地点,这个年轻的女人,像一块被时代泥沙包裹的璞玉,或者说,一头被自身力量与环境共同囚禁的困兽。
当薇薇安叼着烟,靠在拳台角落,用烟雾构筑屏障时,芙蕾动了。
她像一抹白色的幽灵,分开依旧喧闹的人群,无视了那些投来的、或好奇或警告的目光,径直向那个角落走去。
有几个看似帮派成员的男人想上前阻拦,但接触到芙蕾那双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浅蓝色眼眸时,竟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那眼神里没有挑衅,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穿越了无尽时空的、深不见底的淡然,让人心生忌惮。
芙蕾停在薇薇安面前,距离恰到好处,既不至于太近引发敌意,又能让声音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嘈杂。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击在听者的心弦上:“你的格斗术里,有古西伯利亚流放者为了在冰原上生存而磨砺出的拳法的影子,追求一击制敌,放弃所有防御。还有一点点……嗯,非常细微的,已经失传的卡美洛骑士锻体术的发力方式,在腰胯的扭转上。”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薇薇安唇下的那颗痣上,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纯粹学术探讨般的兴致:“不过,都被你简化、扭曲了,变成了只属于你自己的、为了活下来的技术。”
薇薇安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眼眸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打破了之前的空洞,锐利如刀锋,混合着震惊、警惕和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愠怒,直直地刺向芙蕾。
香烟的烟雾在她面前散开,露出了她完整的、带着疲惫和汗水的脸庞。那颗痣,在紧绷的嘴角下方,显得格外清晰。
“你他妈的是谁?”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伦敦东区口音,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
芙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穿透了VV所有的伪装,那身坚硬的、布满了尖刺的铠甲,直接看到了内核深处那个曾经被抛弃、一直在挣扎着寻求“价值”与“归属”的灵魂。
嘈杂的拳场,弥漫的烟雾,狂呼的人群……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布。时间的长河似乎在这里打了一个旋,将两个来自不同世界、背负着不同诅咒的灵魂,短暂地汇聚在了这个小小的点上。
芙蕾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温暖的子弹,精准地命中薇薇安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你活得太沉重了。”芙蕾看着她,浅蓝色的眼眸里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穿越了无数时光的、深不见底的理解,仿佛在说“我见过太多,所以我明白”,“这个时代配不上你的灵魂,VV。”
她用了“VV”这个称呼。自然而亲昵,仿佛早已呼唤过千百遍。
“你值得一个更好的时代。”
“……VV?”
薇薇安重复着这个音节。极其陌生。从未有人这样叫过她。帮派里的人叫她“黑狼”或带着敬畏的“恶犬”,养父叫她“薇薇安”,更多的是直接下命令。敌人则用各种污言秽语称呼她。而这个突然出现的、穿着古怪、说着莫名其妙话语的白发女人,却用这样一个简单到几乎幼稚的昵称,打破了她所有的防御。
值得一个更好的时代?
这句话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刺入她早已习惯黑暗的心房。
她的人生信条是弱肉强食,是在这片泥沼里挣扎求生,是证明自己“有用”以避免再次被抛弃。她从不敢想象“更好的时代”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不属于东区,不属于她这种在污浊中长大的人。
愤怒是第一反应。
一种被冒犯、被轻描淡写地否定了她全部生存意义的愤怒。这女人懂什么?她凭什么用那种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望着自己?凭什么用那种施舍般的语气说什么“更好的时代”?
然而,在这愤怒之下,某种被冰封了太久的东西,似乎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几乎无法听闻的碎裂声。是希望吗?不,那太奢侈了。或许,只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
她金色的眼眸依旧锐利地锁定着芙蕾,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虚伪、戏谑或者疯狂的痕迹。但她只看到了一片平静的、如同北极冰原般的湛蓝,以及那两根微微晃动的、显得有些滑稽的白色呆毛。那眼神太古老,太深邃,不像是在说谎。
“疯子。”薇薇安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将还剩半截的香烟扔在地上,用靴底狠狠碾灭。这是她惯用的、结束对话和表达不屑的方式。
但她没有立刻转身离开,也没有像对待其他不识相的家伙那样,用拳头让对方闭嘴。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芙蕾一眼,仿佛要将这张脸、这双眼睛刻印在脑海里,然后抓起自己的旧夹克,有些粗暴地推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向拳场更深的、通往后台的阴暗通道。
她的背影,依旧挺拔而充满攻击性,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那步伐比起平时,少了一丝绝对的确定性,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紊乱。芙蕾站在原地,没有试图追赶,她看着VV消失的方向,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不是一个计划得逞的笑容,而是一种……找到了某种寻觅已久之物的、温和的释然。
她能感觉到,在VV那坚硬的外壳上,她成功地撬开了一道微小的裂隙,那说明她已经成功了。
周围的人群重新被新的赌局和酒精吸引,渐渐散去,没有人过多关注这个角落短暂的交流。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薇薇安留下的、淡淡的烟草味,与芙蕾身上那跨越了时代的、若有若无的异域气息交织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天,芙蕾仿佛成了“血与糖”的常客。
她不再总是站在角落,有时会找一个相对显眼的位置坐下,点一杯这个时代最便宜的麦芽酒,却几乎不喝,只是看着拳台上的搏杀,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追随着那个黑色的身影。
薇薇安无法忽视她的存在。那个白发的女人,像一道无法驱散的幻影,无论她是在台上战斗,还是在台下休息,总能感觉到那道平静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这让她烦躁,却又无法像处理其他麻烦那样直接动手。
有一次,薇薇安在台上将一个挑衅的对手干脆利落地击倒,台下欢呼雷动。她下意识地看向芙蕾常坐的位置,却发现那个女人正微微摇头,浅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赞同?仿佛在说“你可以做得更好,不只是这种程度的暴力”。
还有一次,薇薇安在后台擦拭指虎上的血迹,芙蕾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没有进来,只是倚着门框,轻声说:“你左肩的旧伤,发力时会很影响吧?古埃及有一种呼吸法,或许能帮你缓解。”
薇薇安猛地攥紧了指虎,金属的冰冷触感让她清醒。“滚开。”她低吼道。
芙蕾从善如流地离开了,没有多说一句话,灰溜溜像只白鼠一样溜走了。
这种若即若离的、如同细雨般无声的渗透,让薇薇安坚固的心防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故事的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薇薇安刚刚替帮派完成了一项“清理”任务,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泥泞,独自一人走在回巢穴的暗巷中。
雨下得不大,但冰冷刺骨,浸湿了她的夹克和头发。她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空虚涌上心头。她靠在湿漉漉的砖墙上,感受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的冰冷,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只是一件“武器”,一件用旧了就会被丢弃的工具。
就在这时,巷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漆黑的披风在雨夜中像一团不祥的黑影,白色的麻花辫垂在肩侧。
是芙蕾。
她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步伐从容地走近,仿佛这污秽的雨夜和危险的暗巷,不过是她家客厅的地毯。
薇薇安瞬间绷紧了身体,进入戒备状态。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和警惕而显得有些紧绷。
芙蕾没有在意她的敌意,笑着将手中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路过一家还没打烊的面包店,他们的姜饼人做得意外的不错,据说是继承了某个快失传的配方。”她的语气平常得像是遇到了老朋友,“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薇薇安愣住了。
姜饼人?这种属于孩子、属于那些幸福家庭的、甜腻可笑的东西?
她看着芙蕾,雨水顺着对方白色的发丝滑落,那两根呆毛似乎也因为潮湿而耷拉了一点,但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在巷口微弱灯光的映照下,依旧清澈而平静。
她没有接。
芙蕾也不在意,将油纸包塞到薇薇安沾着泥污的手中,然后,又像变戏法一样,从披风内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银质酒壶。“还有这个,”她晃了晃酒壶,里面传来液体的晃动声,“来自北方森林的精灵之火,当然,是比喻。味道很烈,但能驱寒。”
薇薇安握着那包尚且温热的姜饼人,看着那个精致的银酒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打打杀杀、威胁恐吓,她都能应对自如,唯独这种不带任何企图、近乎笨拙的善意,让她不知所措。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声音干涩,“为什么是我?你想要什么?”
芙蕾看着她,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泪水,但她却在微笑。
那笑容不再是最初那种带着疏离感的礼貌,也不是后来那种有点“屑”的戏谑,而是一种……带着深深疲惫,却又无比真实的温和。
“我说过了,VV。”芙蕾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值得更好的东西。不仅仅是一个时代,也包括一块姜饼人,或者一口能温暖身心的酒。”
她打开酒壶的盖子,不是自己喝,而是递向薇薇安。
“尝尝看。我保证,这比伦敦大部分的纯净水都要纯粹。”薇薇安沉默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姜饼人和酒壶。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冷、巷道的霉味,以及从酒壶口飘出的、一缕清冽而诱人的酒香,那香气,与她熟悉的廉价酒完全不同,带着某种来自遥远森林的、自由的气息。
她内心的壁垒,在那温热的姜饼人和清冽的酒香面前,终于崩塌了一角。
她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接酒壶,而是抓住了芙蕾拿着酒壶的手腕。
她的动作很快,带着习武之人的精准,但力道并不重,更像是一种确认。芙蕾的手腕很细,皮肤光滑且冰凉,但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与她娇小身形不符的力量。
“你到底是什么人?”薇薇安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芙蕾任由她抓着,没有丝毫挣扎。她浅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千年孤旅的沧桑,有目睹文明崩塌的沉重,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近乎透明的坦诚。
“一个迷路的旅人。”芙蕾轻声回答,“在找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锚点。”
雨,还在下。
两个身影在昏暗的巷子里,隔着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食物香气,静静对峙着。世界的喧嚣被隔绝在外,这一刻,只剩下她们彼此。薇薇安看着芙蕾的眼睛,许久,松开了手。然后,她接过了那个银酒壶,仰头爽快灌了一口。
烈酒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随即是扩散至四肢百骸的暖意。这感觉,陌生,却并不让人讨厌。她将酒壶递还给芙蕾,没有说话,只是撕开了油纸包,拿出那个造型朴拙的姜饼人,咬了一口。
甜味和姜的辛辣在口中弥漫开来,简单,却带着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正常”世界的温暖。
芙蕾也喝了一口酒,然后收起酒壶。她看着薇薇安吃着姜饼人,脸上带着雨水的痕迹,却笑得更深了一些。
“要找个地方避避雨吗?”芙蕾提议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邀请一位相识多年的友人,“我知道东区有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至少……干燥。”
薇薇安咽下口中的姜饼人,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了看芙蕾,又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块姜饼,最后,目光投向巷子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模糊而混乱的世界。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将剩下的姜饼人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拉紧了湿透的夹克领口。
“带路。”她简短地说,声音依旧有些生硬,但那份拒人千里的敌意,已经消散了大半。
芙蕾笑了笑露出了她尖锐的牙齿,转身走在前面,漆黑的披风在雨夜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薇薇安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了伦敦更深沉的夜色与雨幕之中。
她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真正交织在了一起。一个是不朽的时间旅者,一个是挣扎于泥泞的困兽。
随后。
那家所谓的“通宵营业的咖啡馆”,更像是一个狭小、拥挤的避难所,充斥着煮过头的咖啡的焦苦味、潮湿羊毛衫的霉味,以及角落里几个醉醺醺的水手身上散发的朗姆酒气,灯光昏暗,仅有的几盏煤油灯努力驱散着小范围的阴暗,却让角落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
芙蕾领着薇薇安在一个靠墙的、木板隔断的卡座里坐下。
座位上的红色天鹅绒衬垫已经磨损得厉害,露出了底下发黄的海绵,薇薇安下意识地选择了背对大部分人的位置,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确保视线能覆盖出入口和大部分危险源。芙蕾则自然地坐在她对面,将那件被雨水浸湿后更显沉甸的漆黑长披风解下,随意搭在椅背上。里面穿着一件样式简单但有着奇特花纹的深灰色紧身连衣裙,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任何流行风格。她脑后白色的单麻花辫用手捋到垂在胸前,发梢还在微微滴水。
一个睡眼惺忪、围着脏围裙的侍者慢吞吞地走过来。
“两杯咖啡,谢谢。”芙蕾说道,声音温和而有礼,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侍者嘟囔了一声,瞥了眼神情冷漠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薇薇安,没敢多话,转身离开了。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马车轮声作为背景音。薇薇安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这种平静的、非暴力的相处模式让她感到陌生和棘手。她习惯用拳头和眼神解决问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一个古怪的白发女人坐在咖啡馆里。
她点燃了一支烟,熟悉的尼古丁气息稍微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
“咔哒”的打火机盖合上,声音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之前说的,”薇薇安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金色的眼眸透过烟雾审视着芙蕾,“那些……古西伯利亚,还有骑士,是什么鬼东西?”
芙蕾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制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她的目光没有回避,坦然迎接着薇薇安的审视。
“只是……一些古老的知识碎片。”她斟酌着用词,避免吓到对方,“在我的……旅行中,见识过许多不同的格斗技艺。你的技巧里,融合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影子,虽然已经被你打磨得几乎看不出原貌,但根源的痕迹还在。”
“旅行?”薇薇安抓住了这个词,嗤笑一声,“从哪儿旅行?法国吗?”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芙蕾那件材质明显不属于劳工阶级的深灰色内搭。芙蕾微微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这时侍者端来了两杯冒着热气的、颜色深黑的液体。芙蕾道了谢,将其中一杯推到薇薇安面前。
“尝尝看,虽然味道可能不怎么样,但至少是热的。”
薇薇安看着那杯浑浊的咖啡,没有动。她更习惯用酒精麻痹自己,而不是这种提神的苦水。
芙蕾也不勉强,自己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吹气,小心地啜饮了一口。她的动作优雅而自然,仿佛品尝的是什么琼浆玉液,而不是这廉价的咖啡。然而,就在热流滑过喉咙的瞬间,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展开。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放大后的痛觉神经,让她连吞咽这种滚烫的液体,都像是在经历一场微型的酷刑。但她早已习惯了忍耐,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你说你是个旅人,”薇薇安继续追问,带着不依不饶的架势,“找什么‘锚点’?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钱?还是需要一条恶犬替你处理些脏活?”她的话语里带着自嘲和试探,说罢挑了挑眉。
芙蕾放下杯子,浅蓝色的眼眸凝视着VV,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防御,直接看到那个在冰冷街巷中偷窃为生、在拳台上以命搏杀、内心深处却始终渴望一丝温暖的女孩。
“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VV。”芙蕾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我见过太多的“利用”和“被利用”。我找你,不是因为你能做什么,而是因为……你是你。”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薇薇安的意料。她愣住了,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
不是因为“有用”?只是因为……她是她?这简直是她听过最荒谬,也最……动听的话。
“我不信。”她生硬地反驳,但语气里的坚定已经动摇。
“没关系。”芙蕾依旧平静,“时间会证明。我有的是时间。”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三个穿着邋遢、满身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着。他们的目光在咖啡馆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芙蕾和薇薇安这一桌。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芙蕾那件搭在椅背上的、质料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漆黑披风上,以及她与这个肮脏环境极不相称的、干净得出奇的气质上。
“嘿!看看这儿,兄弟们,”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缺了颗门牙的男人咧开嘴,露出猥琐的笑容,“哪儿来的小鸽子,走错地方了吧?”
他的同伴发出哄笑,不怀好意地围拢过来。
薇薇安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她掐灭了烟,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即将扑出的猎豹。
打火机被她无声地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冷触感让她更加清醒。这是她的地盘,或者说,是她熟悉的黑暗领域。处理这种垃圾,是她的“专长”。
然而,芙蕾却轻轻按住了她放在桌下的、已经握紧拳头的手。动作很轻,带着制止的意味,却没有用力。
薇薇安不解地看向芙蕾,却见对方对她微微摇了摇头,浅蓝色的眼眸里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无奈。
“让我来处理,”芙蕾低声说,声音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暴力并非唯一的解决方式,而且……”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薇薇安旧夹克下可能隐藏的、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你今晚已经够累了。”
说完,芙蕾站起身,转向那三个混混。她的身高在对方面前显得格外娇小,但她的姿态却异常从容。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礼貌而疏离,是她在无数时代里磨砺出的完美保护色。
“先生们,”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属于东区的口音,“我想这里可能有些误会。我们只是在这里避雨,无意打扰各位的雅兴。”她的镇定反而让那几个混混愣了一下。“雅兴?”缺牙男人嗤笑,“少他妈废话!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再陪我们喝几杯,或许能让你们完好地离开。”
芙蕾脸上那礼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但她的眼神,却微微冷却了一些。“我建议你们重新考虑一下。”她的语气依旧平和,但内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在事情变得……不愉快之前。”
其中一个混混被她的态度激怒了,伸手就想抓芙蕾的胳膊。“臭女人,装什么装!”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芙蕾衣袖的瞬间,芙蕾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几乎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极限,并非攻击,而是规避。她只是看似随意地向后撤了半步,同时手腕以一种奇妙的角度轻轻一拂,仿佛只是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混混的手抓了个空,身体因为惯性向前踉跄了一步,随即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捂着自己的手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的手腕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像是脱臼了,但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没有激烈的打斗,没有四溅的鲜血,只有一瞬间的接触和一个失去了战斗力的敌人。
另外两个混混惊呆了,酒醒了大半。他们看着芙蕾,又看看痛苦呻吟的同伴,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这个白发女人太诡异了,更何况白发本身就给人一种异样奇怪的感觉。
芙蕾依旧站在那里,漆黑的披风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眼神平静无波。“还要继续吗?”她轻声问道,仿佛只是在询问天气。
缺牙男人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他妈等着!”他搀扶起受伤的同伴,三人狼狈地、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咖啡馆,连头都没敢回。
咖啡馆里恢复了安静,其他几个零星的客人敬畏地看着芙蕾,纷纷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芙蕾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坐回座位,端起那杯已经温凉的咖啡,又喝了一口。只有离她最近的薇薇安,才可能注意到,在她放下杯子的瞬间,指尖有极其细微的颤抖,但她很快用另一只手稳住了。
“你……”薇薇安看着她,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芙蕾的强大,那是一种深不可测的、与她娇小外表完全不符的力量。更重要的是,芙蕾处理问题的方式——冷静、高效、以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这完全颠覆了她对“力量”的认知。
“一点小技巧,”芙蕾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苍蝇,“有时候,展示一部分实力,比彻底的暴力更能避免麻烦。”她看向薇薇安,眼神温和下来,“而且,我说过,不想让你再动手了。”
薇薇安沉默着。她看着芙蕾平静的脸庞,看着她因为忍耐疼痛而比常人更显清澈坚定的眼眸,看着她那件吸饱了雨水显得更加沉重的漆黑披风……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狠狠地触动了。
这个女人,强大而神秘,却对她展现出了近乎笨拙的保护和关心。不是因为她的利用价值,仅仅是因为……她是薇薇安。
她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清醒。她将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走吧。”薇薇安站起身,拉紧了夹克,“这地方待腻了。”
芙蕾看着她,没有问要去哪里,只是顺从地拿起自己潮湿的漆黑披风,重新披上,跟在她身后。大雨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朦胧的雨丝。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煤气路灯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这一次,薇薇安没有走在前面,而是与芙蕾保持着平行的步伐。
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接近薇薇安所知的、帮派势力范围的边缘,她才停下脚步。她转过身,面对着芙蕾,雨水打湿了她黑色的发丝,贴在脸颊,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凶狠,多了些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真实的疲惫。
“我住的地方,就在前面。”薇薇安指了指一条更窄、更阴暗的巷子,声音有些生硬,“……你要不要上来坐坐?”她顿了顿,补充道,仿佛在解释什么,“地方很破,但至少……有屋顶,比外面干。”
这是一个邀请。极其罕见的、通往她私人领域的邀请。
芙蕾看着薇薇安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明亮的金色眼眸,看着她唇下那颗此刻显得格外清晰的痣,看着她那根因为潮湿而耷拉下来的、显得有些滑稽的呆毛。她能看到薇薇安隐藏在强硬外表下的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芙蕾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真实的、温暖的弧度,驱散了她眼中惯有的疏离感。
“好啊。”她轻声回答,仿佛接受了一份无比珍贵的礼物,“我的荣幸,VV。”
雨丝依旧在飘洒,伦敦的夜空依旧被浓雾和烟尘笼罩。但在这条肮脏的街巷口,两个孤独的灵魂,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与流浪中,终于为彼此点亮了一盏微弱的、却足以指引方向的灯。
她们的旅程,直到现在也才刚刚开始。
出现的各种历史相关全是我瞎编的,纯架空,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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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伦敦,1888,被烟雾编织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