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昭新年宴?”
陈络反复翻看着手中汉文与南昭文双语的帖子,指尖下意识在独特的火焰图腾上摩挲着,语气有几分犹豫,“阿星,不是不愿意陪你去,只是我们明日一早便要南下江南,若赴了这宴,今晚怕是没觉睡了。”
薇赫接过他手中的请帖,“的确是赶了些,但……还记得太子心心念念的南昭宝藏么?”
陈络眸光一凛,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当真存在?”
“雍朝国库充盈,都没兴致存这宝藏,南昭素来贫瘠,更无此必要。”薇赫话锋忽转,“不过——宝藏虽无,藏宝图却是真的。”
“哦?”陈络原本的犹豫顿时一扫而空,“我们现在就去!”
……
京郊安乐侯府,门庭甚是冷落,名为侯府,实为囚笼。
今夜府中难得透出几分暖意,隐约的人声打破了往日死寂。
虽身处囹圄,节日的仪式却仍在夹缝中顽强延续。
正堂地上铺着新采的松针,清冽气息弥漫——这是南昭松针宴的旧俗,寓意新生与长寿,在此境地下,反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倔强。
庭院中央,一小丛篝火静静燃烧,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众人说不上喜气的面容。
祭祀早已从简,只在暗室设了简陋的祖灵牌位,无声完成了一切礼仪。
香烛烟气在室内萦绕,如同在场之人心中久久不散的愁绪。
在场的南昭旧王族们衣冠尚整,眉宇间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颓唐与忧惧,举手投足间都透着长久被监视的拘谨,连笑声都显得小心翼翼。
薇赫与陈络的到来,犹如两块石子投入死水。
薇赫的堂兄弟姐妹们见他行动自如,眼中难掩艳羡。
上座的安乐侯——昔日的南昭王,浑浊双目紧盯着陈络命人抬来的几大坛美酒,毫不掩饰其中的渴望。
漫长的囚禁早已磨去他的锋芒,唯余享乐的**支撑着残躯,他迫不及待地招手,“快!满上!”
“侯爷,”陈络亲自执壶,将他面前的银碗斟得满满当当,“昔年南昭宫宴盛景,本王无缘得见。听闻当年侯爷在宴上曾言南昭男儿当如苍鹰,宁折翼,不俯首……不知今日这碗酒,可还配得上侯爷的往昔风华?”
话中带刺,安乐侯面颊抽动,握着银碗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不敢推拒,只得仰首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狼狈不堪。
陈络存心要为薇赫出气,时而追忆“南昭风骨”,时而慨叹“安乐现状”,字字诛心,杯杯见底,直灌得安乐侯面色酡红,仪态尽失。
“当年南昭王何等威风,如今倒成了贪杯之徒。”陈络故作惋惜,又斟满一碗,“看来这安乐侯的封号,倒是名副其实。”
安乐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却在接触到陈络似笑非笑的眼神时,又颓然垂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磕磕巴巴道,“楚王殿下说笑了......”
“好了。”薇赫轻按陈络手腕,微微摇头。
他望向醉态毕露的叔父,眼中掠过复杂情绪,终归平静。
终究是往事已矣。
陈络不情愿地落座,仍低声抱怨薇赫太过宽厚。
“与将死之人较劲,平白失了气度。”薇赫目光扫过安乐侯苍老许多的面容与已然端不稳酒盏的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心气散了,日子就不多了。”
为缓和气氛,薇赫起身取来南昭月琴,在松针铺就的厅中坐下。
他指尖轻抚,苍凉琴音流淌而出,正是南昭名曲《苍山谣》,旋律间仿佛可见黑水林海的雾霭峰峦,带着说不尽的乡愁。
席间隐隐传来啜泣声。南昭人素通音律,很快有人取出随身短笛与口弦相和。哀婉的乐声在厅中回荡,连守在门外的雍朝侍卫都不禁动容。
曲终,一个拭泪的少女快步上前,奉上葫芦笙与短笛,用南昭语同薇赫说了些什么。陈络虽然听不懂,也隐约能猜到,她应当想让薇赫吹什么曲子。
薇赫含笑应下,执起那支葫芦笙。独特音色流转,曲风倏变,欢快旋律洋溢堂中,仿佛将众人带回到南昭山野间围着火塘歌舞的往昔。
那少女如雀鸟般雀跃,拉着姐妹们在篝火旁翩跹起舞。彩色裙裾翻飞,银饰叮当作响,终于给这死气沉沉的府邸带来几分生机。
原本因初见薇赫遭遇而对南昭人心存偏见的陈络,此刻也不禁放松下来,在薇赫身旁击节相和。
少女见状,笑着将他拉入舞群。陈络先是怔住,随即爽朗大笑,竟也学着南昭人的舞步,笨拙地跟着跳起来。
安乐侯望着这难得的热闹景象,开怀大笑,醉眼朦胧间扫过吹奏的薇赫,目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宴至酣处,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子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汉话指着陈络骂道,“雍朝狗贼!若不是你们,我们何至于此!”
满堂寂静,乐声戛然而止。
陈络挑眉,尚未开口,薇赫已起身挡在他面前,用南昭语厉声道,“阿叔醉了,还不扶他下去!”
那男子却更加激动,挣脱上前拉扯的人,继续骂道,“薇赫!你与仇人为伍,对得起南昭的先祖与子民吗?”
“够了!”安乐侯猛地拍案而起,却又因醉酒踉跄坐下,喘着粗气道,“今日是新年...休得胡言...”
薇赫面色如霜,一字一句道,“若非楚王的面子,你我连这顿年夜饭都吃不上。阿叔若真有骨气,何不学学阵亡的将士,以死明志?”
这话说得极重,那男子脸色一阵青白,最终颓然坐倒,掩面痛哭。
陈络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笑道,“今日佳节,何必多言这些?来,本王再敬各位一杯!”
这一打岔,气氛才重新缓和下来。但经此一事,每个人都记起了自己亡国奴阶下囚的身份,无力再笑。
宴席将散,安乐侯已醉态蹒跚。他踉跄走向薇赫作别,却脚下一软,整个人扑在薇赫身上。
陈络蹙眉欲上前,却见薇赫身形微僵。
宽大衣袖遮掩下,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被迅速塞入薇赫手中。
薇赫五指收拢,不动声色地将其纳入袖中。
他扶起鼾声大作的叔父交给侍从,面色如常,唯有与陈络对视时,眼中掠过一丝凝重。
归途马车中,陈络忍不住探问,“阿星,他最后……”
薇赫取出那方以黑红黄三色黄龙玉巧雕而成的印章——鹰隼展翅,火焰升腾,正是象征南昭至高权柄的王印,在昏暗车厢中流转着温润光泽。
陈络醉意全消,“这是……?”
“南昭王印。”薇赫望向窗外的浓稠夜色,声轻如叹息,“不想他竟将这个交给了我。”
他凑近羊角灯,指尖在繁复雕纹间细细摸索,最终停在某一处不起眼的火焰纹饰上,轻轻一按,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王印底部弹开一个暗格,薇赫取出一张叠成小块的连史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此图应当是历代南昭王口耳相传的秘密。还是我幼时顽劣,在祖父案头胡乱摸索,这才偶然撞破了机关。”
薇赫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片铺陈在小几上,“殿下曾邀我共览雍国舆图,今日也请一观南昭的海疆秘图。”
陈络凝神细看,不禁低呼,“世间竟有如此精密的航海图!”
图上不仅标注了各处的航线、暗礁、季风规律,还详细记录了各地的物产:天竺的香料宝石,南洋的稻谷檀木,锡兰的明珠,波斯的织毯......更远处甚至深入到了甘棠(古罗马)。
陈络目光回转到边缘那个岛国上,若有所思,“倭国竟蕴藏如此金矿?”
他凑近薇赫低语,“为何不举兵拿下这弹丸之地?”
“南昭国力终究有限。”薇赫挑眉,小心折起地图,“殿下想要倭国的黄金?”
“自然!”陈络眼中闪着炽热的光,“倭寇不断袭扰我朝沿海城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真是烦不胜烦。若真有如此金矿,直接灭了就是!既绝后患,又得实利。”
他忽然想到什么,疑惑道,“南昭竟有此等至宝,为何南昭王将其束之高阁?”
薇赫轻抚王印,语气复杂,“南昭立国之本在山林,不在海洋。历代君王都认为入海是舍本逐末。况且……”他顿了顿,“这地图若落入野心之辈手中,必会掀起无边战火。”
陈络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即又兴奋起来,“这图上标注的航线、物产、风信,远比王印珍贵万分。若能善加利用,打通海路商贸,定有源源不断的钱粮财富流进来。”
陈络有些感慨,“得兵马钱粮者可得天下,若要再加一条,便是民心所向——”
陈络忽地愣怔,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兵马,钱粮,民心?”
他面色越来越沉,抬头看向薇赫,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阿星,你说父皇,他究竟要做什么?”
薇赫也反应过来。
陈络看似弱势,实则背后有六公主母家的三十万雄兵,此为“兵马”;若能开发海贸,再加上他外祖家的财力,这是“钱粮”;而这江南党争案如果办得漂亮,为民请命,便得“民心”。
三样俱全,这是...储君之资!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薇赫轻声问,“殿下是如何想的?”
陈络眉头紧锁,对薇赫轻轻摇头。他盯着薇赫瞧了半晌,眼中的震惊忧虑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光彩取代,越来越亮。
他扯开一个玩世不恭的笑,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回软垫上,语气轻佻,“无论父皇怎么想的,哎呀呀——”
他拖长了语调,故意摆出一副风流姿态,“我可是个只好男色、注定断绝香火的荒唐人啊~那天大的担子,怎么着也落不到我这不肖子身上。”
他凑近薇赫,手指抚过他微微上挑的凤眸眼尾,言语间暧昧非常,“有阿星这样的绝代佳人在侧,谁还去想那劳什子的江山权位?不如及时行乐来得快活~”
薇赫屈指,不轻不重地在他额头一弹,“等你再长大些吧小孩儿。”
陈络吃痛,夸张地揉着额头,眼中满是不甘被看轻的执拗,他非但没退开,反而得寸进尺地又凑近几分,几乎要贴到薇赫身上,仰着脸不服气地争辩,“比我大一岁的兄长都当父亲了,我哪里还是小孩儿?阿星你休要小瞧人!”
此时的薇赫,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多了些往日没有的慵懒随性。
南昭这只华美绝伦的护国神鹰,餍足过后抓了只毛茸茸的小动物逗着玩,不经意间就流露出骨子里的恣意与轻狂。
薇赫不动如山,只微微后仰,凤目微眯,抬手用指尖抵住陈络还想靠过来的额头,“是么?”
薇赫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危险的光,那手指顺着陈络的脸颊缓缓滑下,再次触上了耳垂,这回更是肆无忌惮把玩揉捏起来,懒懒地低语,“那请问这位能当父亲的楚王殿下,可知晓真正的及时行乐,并非这般孩童耍赖似的缠人?”
陈络脸颊热烫,被那冰凉的指尖与近在咫尺的神颜搅到方寸大乱,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不懂,哥哥教我。”
薇赫漫不经心地一笑,捏着他耳垂的手不知何时已移至脑后,那张艳丽又锐利到极致的面容在眼前急速放大,陈络心头一颤,紧张地闭上眼睛,等了许久,预想中的触感并未落下,耳边只传来薇赫一声轻笑,“呼吸。”
陈络这才惊觉自己竟屏住了呼吸,顿时面红耳赤,忙大口喘息起来,还不忘羞恼地瞪薇赫一眼,愤愤转过身去不搭理他了。
薇赫自觉逗得过了火,看着那气鼓鼓的背影,正思索着如何化解这僵局,忽地灵机一动——
陈络只听见一声惟妙惟肖的闷哼,好似还带着几分压抑的痛苦。
他身形一僵,虽说还在赌气,却终究放心不下,生怕薇赫旧伤复发,纠结片刻终是转过身来,却被薇赫逮了个正着——
“原谅我吧小殿下,”薇赫轻轻在陈络脸颊印下一吻。
陈络虽说态度瞬间软化,却还是抹不开面子,冷哼一声再次撇过了头。
车厢里静得只剩下车轮辘辘声。薇赫看着他这副模样,沉吟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微微倾身向前。
薇赫修长的手指依旧带着些许凉意,轻轻握住陈络下意识攥紧的拳头,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他的手引导向自己。
在陈络愕然转回头的目光中,薇赫引着他的指尖,触上了自己的耳垂。
“是我的不是,”薇赫的声音温柔的不像话,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纵容的妥协,“你捏回来吧。”
他原本那点强撑起来的气性,一下泄了个干净,最终只是用指腹极轻、极快地摩挲了一下,便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了回来。
“…算了,”陈络耳根发烫,别开视线,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本王才不跟你计较。”
静默在车厢里流淌,却不似先前那般紧绷。陈络忽然往薇赫身边蹭近了些许,借着昏黄灯光,仔细端详他的耳朵。
“你耳垂上有颗小痣,”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安适的气氛,“我方才摸到了。”
薇赫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想要偏头,却终究没有动,任由那道目光在自己耳畔流连。那颗浅褐色的小痣,并不显眼,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它的存在。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车厢内一片静谧,两人不知何时靠在一起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外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殿下,已到运河码头,官船备好了。”
陈络骤然惊醒,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薇赫近在咫尺的沉静睡颜。他微微一动,薇赫也随即睁开眼。
陈络抬手撩起车帘,带着水汽的沁凉晨风瞬间涌入,令人耳目一清。
他向外望去,只见运河码头上灯火尚未熄尽,与东方天际那抹破晓的鱼肚白交织在一起,映照着粼粼水波与林立的桅杆。
“阿星,此行江南,本王这个荒唐的楚王,可要好生寻欢作乐了。”
薇赫轻笑,“这江南的乐子,怕是比我们想的还要多。”
陈络朗声一笑,率先跳出车厢,“出发,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