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王妃是从诏狱现提的?》 第1章 诏狱来的男妃 崇德二十八年,八月初八。 今儿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天公也作美,黄昏成婚的时辰,霞光铺了半边天,红灿灿的煞是喜气。 长街上迎亲队伍络绎不绝,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其间有一顶四人抬的青帷小轿并不引人注目,遇到别个花轿还会主动让路,若非轿旁敷衍着挂了两条红绸,还以为只是富户寻常出行。 “哪家官老爷纳妾这么寒酸?”街边闲汉啐了一口。 外人只道寒酸,却不知那几个哭丧着脸的轿夫心中另有苦楚。 毕竟谁家新妇是从诏狱现提出来的?!人至今昏迷不醒,浑身血污狼藉,根本辨不出本来面目,唯有仓促套上的那身不合身的喜服勉强算个新气。 而且打眼瞧着,那分明是个男的! 就这么个进气多出气少的大男人,他们不往乱葬岗拉,反而要往楚王府送——轿中这位,还是名义上的楚王侧妃哩! 这趟差事哪是迎亲,分明是抬棺走奈何桥,去的地方也非洞房,而是阎罗殿,好叫楚阎王见了这千古第一奇的新嫁娘,一怒之下将他们通通砍了泄愤。 所幸天潢贵胄也不是那么好见的,一路提心吊胆到了王府,他们都没见着楚王的面,唯有一名门正,领着王府小厮守在角门,默不作声地接过喜轿,径自抬入府中。 按理说,得以保全性命,就合该敬谢天地了,赏钱之类,他们是想都不敢想。 可四个轿夫却踌躇不去,几相对望后,最年长的那位一咬牙上前,对着即将关闭的府门深揖到底,“家主让我带话,恭祝楚王早生……早生贵子。” 话音未落,朱漆侧门轰然闭合。 …… “早生贵子?” 楚王陈络面容尚带稚气,神色却冷得吓人,他轻嗤一声,“谁生?那南昭将军还是个花木兰不成?” 这话不好接,贴身内侍大胖硬着头皮答道,“听闻那位南昭的神鹰将军,身高八尺,是个极英伟的汉子。” 言下之意是,王爷您这尚未长成的小体格子,对上那位将军,怕是自个儿生的指望还大些。 “团圆佳节在即,太子殿下体恤本王没有妻妾,特赐侧妃相伴,这番‘美意’本王记下了。” “听闻那侧妃还昏迷着?”陈络气坏了,“这太子,真是——” 陈络深吸一口气,咽下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词句,出宫开府后,他可是立志要做个名副其实的亲王的! “让李医正去诊治,大胖你再替本王去瞧瞧。” 少年楚王身姿挺拔,发号施令之态,已初具亲王威仪。大胖躬身应下,心中暗忖楚王殿下出宫开府后,性子果真沉稳了几分。 谁料他刚转身迈出一步,就被楚王叫住,“慢着。” 陈络板着一张脸,瞧着像模像样的,可惜说出口的话露了馅,“本王听闻南昭人人通晓巫术,相貌也与中原人大不相同。那神鹰将军既以神鹰为名,莫非真是背生双翼、铜头铁额?” 得,方才那点子沉稳威仪,果然是装出来的。大胖内心哀叹,狗改不了……咳咳,殿下终究才十六,年岁还小,年岁还小。 陈络也觉失态,微挑了挑眉找补道,“毕竟是新婚夜,本王总该见见自己的新娘子。”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阵风,倏地卷出门去。 大胖认命地迈开短腿跟上,脸上肥肉乱颤,一边追一边压低声音急呼,“殿下!仪态!注意亲王仪态啊!” …… 乍逢此事,陈络虽不免愤怒,但对这位被绑来的“侧妃”,好奇远多过迁怒。 他自认不曾亏待对方,不仅拨了人伺候,听闻他伤重昏迷,还特意遣了府医去看——他陈络简直是大雍首善,毕竟这可是他死对头塞来的人! 在踏进清辉阁之前,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清辉阁幽静清雅,是个养病的好去处,就是偏了点,陈络足足溜达了一柱香时间才到。 甫一进门,就瞧见丫鬟端着铜盆出来,盆中血污刺目。 见到楚王,丫鬟们安静福身行礼,年纪最小的那个眼里还含着泪花。 陈络心下嘀咕,莫不是那威赫将军真长着三头六臂,伤势又过于骇人,把小丫鬟生生吓哭了? 陈络非但不怕,反倒对榻上之人的真容愈发好奇,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夕阳余烬燃尽,屋内烛火通明。 清辉阁里人手不少,却井然有序,各自安静忙碌着。 陈络的到来打破了这片静谧,众人低声道“参见楚王”,他挥手免礼,目光顺理成章地投向榻上之人。 当婢女拭去将军面上最后一块血污时,饶是自幼长在宫城阅美无数的楚王,也不由呼吸一窒。 无有什么三头六臂奇人异相,他只肖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一种超越性别的、极具视觉冲击的美,就如暗夜骤亮的光,不由分说地撞入眼底。 这般人物,本该轻而易举拥有一切,现下却生死未卜地流落异国他乡,陈络忽然就懂了方才那小丫鬟为何落泪。 他一时有些目眩神迷,忙转向侍立一旁的李医正,借问话移开视线,“他的伤势如何?” 李良医原是西北随军的医士,因伤退役后才被聘入王府,诊治此类伤势正是在行。 他在军中直来直去惯了,话在唇齿间辗转几回,仍不知如何修饰得文雅动听,最终只如实禀告,“回殿下,情况不妙。这位……将军伤情拖延太久,以致阴阳失衡,疮毒内陷,已是热入营血之象……” “能治吗?”陈络只关心这个。 “微臣必当尽力。只是以往在军中,伤情至此者,多半凶多吉少。” 空气骤然凝滞。 陈络此刻是真真切切地怨上了太子。 拿人作筏子也就罢了,竟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周全,若早些遣医用药,何至于此! 一片沉寂中,富态的大胖公公气喘吁吁地追进清辉阁,他那沉重的呼吸声反倒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压抑。 楚王满心的郁愤瞬间找到了出口,“还愣着干嘛?快去良医所,把所有能喘气的都叫来!” 大胖面露难色,还未开口,便被陈络一记眼刀剜了过去,“让你去就去,若是耽误了王妃诊治,今晚就罚你绕着王府跑圈儿!” 得,太子居心叵测塞来个男侧妃不算,还是个半死不活的。 方才听医正那意思,人怕是要不成了,自家殿下反倒一口一个王妃叫得顺口,这是要冲喜? 就这样,大胖人才刚到西北角落的清辉阁,又被楚王一竿子支去东南方的良医所,这左一趟右一趟跑下来,腿都要溜细了。 “李医正,”陈络语气斩钉截铁,“军中条件艰苦,我楚王府却未必不能治。无论人参灵芝,还是什么鹿茸犀角牛黄,但凡用得上的,不必替本王省银子,通通用上。” 既然已被太子实打实赐了婚,这顶好男色的帽子是摘不掉了,总不能再落个克妻的名声……罢了,似将军这等男色,他很难不好。 无论如何,这人他一定要救。 第2章 薇赫苏醒 “几时了?”陈络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额角还沁着冷汗。 梦中光景交错,一会儿是父皇高坐龙椅,在群臣面前厉声斥他断袖之癖、离经叛道,太子立在御座之后,阴恻恻地笑; 一会儿又是漫天缟素,哭声哀戚,诏狱深处血腥扑鼻。被处死的宫人、夷了三族的罪臣,还有他儿时玩伴韩才人小产后,身下那滩蜿蜒的血迹…… 最后一切定格在烛火下那张苍白脆弱却惊心动魄的脸上,他轻声说,“我该走了。” “回殿下,寅时二刻了。”今日是小胖当值,细长条儿的人影映在帷帐上,声线平稳。 陈络揉了揉眉心,渐渐清醒。如今太子监国,他们这些需上朝的皇子松快不少,只需三日参与一次小朝会。今日不上朝,他大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他……怎么样了?”陈络这话问得有些迟疑,生怕听到坏消息。 “李医正他们忙了一宿,说是高热暂且退了,但人还未醒,仍昏沉着。”小胖一板一眼地汇报,“李医正交代,接下来这一日最为关键,若不再反复发热,人便能醒转。” 陈络长舒一口气,“还活着就好。” 梦终究是梦,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他早已见惯了生死无常,今日登高明日跌重者比比皆是,容不得他有半分松懈。 陈络再无睡意,索性起身梳洗,“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去岁舅舅送来的一支百年老参,送去清辉阁。还有,清辉阁份例一律按最好的来,不许怠慢。” 小胖领命正要退下,又被陈络叫住,“等等。” 他语气淡然,仿佛随口一提,“太子殿下若是知道,本王如此重视他赐下的侧妃,想必会十分欣慰。” 他倒要看看,太子听闻他如此“上道”,会是怎样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 …… 秋日正是斗蛐蛐的好时节。 若在往日,像陈络这样的纨绔子弟,午后这段光阴定是沉溺其中,带着他那“常胜大将军”四处招摇。 今日他却难得静下心来,手捧一本《南昭游记》,读得津津有味。 楚王府左长史潘文渊前来禀报,“殿下,东宫派人送来一套文房四宝,说是给殿下的新婚贺礼。听闻您对侧妃甚是爱重,特赠此物,供您红袖添香之用。” 太子还是要来撩拨这一下,陈络都听乐了,他一个将军,红袖添香够呛,几刀把他劈成七八段应当更应景些。况且哪怕他想当沙包陪练,前提也得是人醒着才行。 太子这恶心人的手段,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入流,他还生怕他不接招呢。 陈络吩咐,“备三套文房四宝……不,五套!给东宫送去。” 潘长史一愣,“殿下,这是……” 陈络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太子后院一正二侧三妃,再加上两位新得宠的良娣,不正好五位吗?免得她们为了争抢太子哥哥的恩赏打起来,本王替四哥分忧,每人送一套,公平。” 太子想看他为个男妃气得跳脚?做梦! 反倒是太子东宫之中,那些出身名门的妻妾,平日里明争暗斗不休,彼此谁也不肯相让,闹得鸡飞狗跳、颜面尽失的时候还少么? 这世上谁都能在这事上看他笑话,唯独太子不行。 太子收到回礼后如何恼羞成怒暂且不表,各方势力暗中关注的楚王“侧妃”,在李医正的精湛医术、楚王的财大气粗以及将军命不该绝的三方合力下,伤势终于趋稳,人也于第二日深夜幽幽转醒。 只见榻上之人眉心微蹙,长睫轻颤。 守夜的正是那日落泪的小桃,一见他有苏醒迹象,立刻凑上前惊喜道,“侧妃,您醒了!” 薇赫睁眼望着头顶织有如意云纹的帐子,神思尚有几分恍惚,却已本能地迅速判断处境—— 帐子是绸缎所制,必是显贵之家;身上的伤处理得当,暂无性命之忧;眼前仅有一名身量纤细的小丫鬟,怕是连看住他都勉强。 目前尚算安全。 得出这个结论,他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那声侧妃,是在唤他? 他正要开口,喉间却干涩得发不出声,只溢出一串低咳。 “侧妃,您怎么了?”小桃刚朝外间传过话,闻声急忙折返,费力地扶他靠坐起来,手忙脚乱端来清水要喂。 薇赫伸出未受伤的左臂,稳稳接过杯盏自行饮下。 “多谢。”他朝小桃轻轻一笑,将空杯递还。小桃霎时红了脸,接过杯子几乎同手同脚地退到一旁。 ……果真是“侧妃”。 见人离开,薇赫靠在床头微微喘息,胸口伤处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头的荒谬感沉重。 南昭王城破,他作为战败之将,合该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为何会被安上这样一个可笑的身份救出? 若为安抚南昭旧部,雍国大可选那些未嫁的宗室贵女,何至于找他一个男子? 眼下无人可问,薇赫只得继续向这心思一眼能望到底的小丫鬟打探。 “你叫什么名字?” 薇赫的母亲是汉人,他汉话说得流利,不过难免带了些外族口音,幸而音色清亮并不难听。 小桃低着头,又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他,“回侧妃,奴婢叫小桃……桃子的桃。” “小桃,你能同我说说,这儿的情形么?” “自然可以,”小桃见他态度温和,胆子也大了些,忙不迭答道,“这儿是楚王府,楚王殿下是当今陛下的五皇子,才开府不久。您是……太子殿下许给楚王的侧妃。” 楚王,薇赫默默记下,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雍国皇子。 “他……常来?”薇赫垂着眼帘,状似随意问道。 “这两日日日都来呢!”小桃用力点头,努力为自家主子说好话,“殿下虽忙,但再晚都会来瞧您一眼,还特意嘱咐李医正要用最好的药,可上心了。” 正说着,外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整齐的请安声。 小桃立时噤声,垂手退至一旁。 楚王府规矩严整,楚王又得太子“青眼”,甚至能对他这么个堪称奇耻大辱的男侧妃做到面面俱到,必有其过人之处—— 一个面带稚气的少年大步走进来,许是怕惊扰病人,在离床榻两步之遥时,止步站定了。 夜深人静,楚王只穿了件月白常服,发丝以素带简单束起。 没了华服金冠的装点,越发显出一个事实,这楚王还是个半大少年,与薇赫想象中或英武或深沉的亲王形象相去甚远。 陈络也在打量他。 烛光下的南昭将军,褪去了昏迷时的脆弱,尽管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如同雪山鹰隼般的凌厉美目,混合着沙场磨砺出的坚毅气场,让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陈络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轻咳一声,压下那点异样,快步上前,在薇赫试图起身时,及时按住了他的肩膀。 “将军身上有伤,不必多礼。”他就势在床沿坐下,动作自然。 两人距离拉近,薇赫能更清楚地看到少年亲王眼中未加掩饰的纯粹好奇与欣赏。 这目光,比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审视、轻蔑、或是贪婪,都要让他无所适从。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薇赫依言靠坐回去,声音微哑,“只是我这身份,恐为殿下招来非议。” 陈络摆了摆手,一双偏圆的眼睛望向对方时,显得格外真诚,“入了我楚王府,就是我楚王府的人。前尘旧事,暂且放下,安心养伤便是。”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点小小试探,“我名陈络,乳名……元宝,还未请教将军名讳。” 薇赫沉默一瞬,对上那双清澈的过分的眼睛,终是开口,“阿都薇乌赫,可唤我薇赫,亦有一汉名,杨星。” 陈络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那个拗口的名字,觉得还是薇赫或杨星更顺耳些。 “薇赫……”他轻声念出,像是在品味这两个字的音韵,随即站起身,“夜深了,你刚醒,需要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薇赫轻轻点头,陈络转身离去,没了来时的匆忙,那背影倒是隐隐透出了几分天家子弟的沉着气度。 薇赫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小桃小心翼翼地上前,“侧妃,您……” “小桃,”薇赫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以后,唤我将军。” 小桃怔住,看着薇赫沉静却凌厉的侧脸,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小声应道,“……是,将军。” 第3章 你还真是断袖 八月十一,恰逢三日一次的小朝会。 这两日,经太子暗中推波助澜,楚王好男色、将侧妃唤作王妃的流言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这一出闹剧,让陈络本就纨绔的名声雪上加霜。 天可见怜,他对那至尊之位半点儿心思都没有! 他自知不是那块料,生母又只是区区商户女,后院还多了个男子,但凡体面些的人家都不会将女儿嫁他,可谓彻底断了前程。太子何苦还要咬着他不放? 陈络悄悄抬眼觑着前面一二三个哥哥,只觉自己和太子活像那肉骨头和狗——他是那根没甚油水的肉骨头,而太子,就是眼前摆着烧鸡、烤鸭、炙羊肉都不屑一顾,偏要追着他这根骨头咬的疯狗。 晋王陈绩占个长字,在封地经营多年;齐王陈绅有军功傍身,家世亦不俗;赵王陈绪在文人间素有清名……哪个不比他这个只知招猫逗狗的纨绔更具威胁? 陈络听着太子一派的御史慷慨激昂地弹劾自己,说来说去不过那些个陈词滥调,神思渐渐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他好像记起自己这男妃是哪儿来的了。 约莫是崇德十八年某月某日,那时他还是个小娃娃,他亲爹崇德帝也只是初初对道家生出几分兴致,远未到如今在大雍权力中心,眼一闭修清静无为道的程度。 时任户部员外郎的董延邹,入仕前曾做过道士,便向陛下引荐了一位同门。 那老道童颜鹤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面圣时,只说了些“陛下思虑过重,为天下社稷当保重龙体”这类四平八稳的废话。 反倒是见了当时年仅五岁、整日在宫中上蹿下跳没个安生的陈络,竟啧啧称奇起来。 老道端详良久,说他命格显贵,然五行水困,阴阳失衡,暗藏死劫。欲破此局,非引朱雀乘风之火暖局不可。 崇德帝自然忙问那“朱雀乘风之火”在何处。老道故作玄虚,只道既是应命之人,时机一到自会出现。 到这儿本该就结了,偏那老道又多嘴,言那应命之人并非女子,而是一名男子。日后龙凤呈祥,不仅他前途坦荡,国运亦当昌隆。 莫说崇德帝不信,就是当时小小的陈络都不信,他哪怕是个废物,可他会投胎啊,有个皇帝爹在,要什么样的前途没有? 崇德帝便问他,是不是要陈络娶男妃的意思。其实到这儿,崇德帝已在强压怒火。 老道清修多年,不谙世情,见崇德帝神色不辨喜怒,还真当他不以为意,便顺着话头说了下去,只道若结为姻亲,命理自然更契。 试问哪位父亲愿意听人说自家幼子将来恐有断袖之嫌?何况天家。 再说,若简单娶个男子就能旺国运,哪还要养着军队和朝臣? 彼时尚且英明神武的崇德帝当即沉了脸色,只当老道是个信口胡诌的江湖骗子。 那个户部小官董延邹吓得当场扑通跪地,连称“臣万死”,老道虽一脸茫然,也跟着伏地不敢作声。 崇德帝深吸一口气,转而和颜悦色地问小小的陈络,问他长大了要不要男妃。 而陈络前一天刚被死对头太子摔了玩具还被批评“玩物丧志”,听闻此言,头当然摇得像拨浪鼓,还好好表达了一番对愿意带着他疯玩、陪他抽陀螺的大姐姐韩才人的喜爱。 由小见大,他陈络小小年纪,已显露出贪玩娇纵的纨绔脾性。 崇德帝反而满意了——纨绔总比断袖强。 幼子嘛,将来闲散富贵便是福气,他那般贪玩模样,也不像能关乎国运的样子。 陈络见崇德帝心情好转,还好心地为那两个敢跑到皇帝面前胡说八道的倒霉鬼求了情。崇德帝大手一挥,网开一面并未追究。 不过那老道兴许真有些本事,此十年间,倒真成了一位名动江湖的异人。崇德帝后来悔之莫及,再想寻他,却已杳无踪迹。 反倒是先前被他连累的十年未得寸进的董延邹,如今连升五级,一跃成了户部右侍郎。 而他,也多了位男妃。 想必是太子借题发挥,父皇这个“崇德道人”顺水推舟、顺其自然了。 …… “……念及五弟并未祸及他人。”陈络这边厢在走神,那边太子已经给出了最终判决,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便闭门思过三月吧。” 却见他那便宜二哥齐王回头给了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开口为陈络求情,将三个月的“刑期”减至一月。 陈络也配合得很,先是面露愧色,待齐王出言求情,又适时转为庆幸;等太子端出兄友弟恭的架子训话时,他更是做出一副铭感五内、感激涕零的模样。 他心知自己演得有些浮夸,不过如今太子监国,朝会无非是陪太子玩一场过家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闭门思过也好,不必日日来这皇宫戏班子里当角儿,躺着领俸禄,岂不美哉? 只可惜啊,齐王偏要多此一举为他求情。若能安安稳稳躺平三个月,那才叫真痛快。 一个半时辰的小朝会过去,一散朝,方才唱白脸的齐王陈绅便凑了过来。 如今朝堂势力四分:清流保皇党、中立骑墙派、势大的太子党,以及隐于幕后的齐王党。 陈绅是唯一实打实上过战场的皇子,在武将中威望颇高,加之母族出身江南士族,背后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乃是太子最强劲的对手。 “二哥。”陈络扯出个看似乖巧实则漫不经心的笑。 因着太子明里暗里的针对,他天然被归到齐王一派,陈绅面上对他也多有照拂。至于内里情分几分……彼此心照不宣。 “太子殿下此番,实在有些过了。”陈绅故作愤慨。 陈络点头如捣蒜,“啊对对对。” ——可不就是你小子一句话削了我两个月假期? “四弟年纪尚轻,想来还不通男女……抑或男男之情爱。”陈绅又道。 陈络睁着一双无辜的圆眼,“是啊是啊。” 他只比太子小一岁,太子后院早已人满为患,而他除了新娶的那位病美男将军,就只有宫中赐下、一早被他忘到天涯海角的两名教习宫女,可不就是不通情爱了。 这时赵王陈绪也踱步过来。 陈络乖乖唤了声“三哥”。 陈绪是铁杆太子党,自己的一位表妹就在东宫。他倒不说太子不是,只笑吟吟道,“四弟若是不懂女儿家的好处,尽管来寻三哥讨教。” 陈络应得爽快,“好的好的。” 他这位三哥风流成性,后院莺莺燕燕云集,在这事上倒真有发言权。 说来,后院真正人满为患的是这位。太子纳妃重在门第,陈绪却是荤素不忌,恨不得给全天下美人一个家。 文人雅士嘛,最爱红袖添香那套,今日与这个山盟海誓,明天和那个蜜里调油,整天没个消停。 连晋王陈绩也来插一脚。 他年长诸弟许多,自幼不在一处教养,年满十六就被崇德帝封王打发去封地,如今因太子监国才被召回辅助——说白了,就是不熟。 陈绩素来爱摆兄长威严,对着年纪足以当他儿子的陈络,毫不客气地将之训了个狗血淋头。偏他是长兄,莫说陈络,便是太子在此,只要一日未登基,也得老实受着。 他这一开口,方才还“仗义执言”的二哥三哥顿时噤若寒蝉。 然而今日这出热闹还未落幕。 太子身边的内侍笑眯眯地拦下正欲溜走的陈络,传话说皇后与太子为引他回归正途,又各赐了两名美人共计四人,稍后送入楚王府。 听到此处,陈络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 “三哥——”他转头欲求援,方才还在近旁的陈绪霎时躲得远远的。 皇后与太子的人谁爱要谁领回去!天晓得送来的是探子还是刺客?就算真是清白身,他也得好吃好喝供着,白白浪费楚王府的粮食。 他是纨绔啊纨绔!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总不能因着他生得比太子俊俏,就一个劲儿针对他吧? 太子你给本王等着! …… 楚王陈络以一介纨绔之身,硬是将自己混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那他有无真正的盟友呢? 自然是有的。 他行五,除了前头四位兄长,底下还有一位六皇女,名唤陈纨。 这位六皇妹可不得了,乃是明懿高皇后膝下独女。其母生前冠宠六宫,溘然长逝后,陈纨就成了陛下心尖尖上的唯一寄托,备受宠爱。 不仅年方十岁就受封宁国公主,陛下更破格赐予封地,这可是本朝公主中前所未有之殊遇。 反观陈络的母亲宋尧棠,她出身平平,又从不积极争宠,素来秉持浑水摸鱼、得过且过的处世之道。陈络这性子,正是随了母亲。 但她运气实在好,不仅靠着寥寥恩宠侥幸诞下皇子,更与明懿皇后交情匪浅,以至于明懿皇后临终之际,将独女陈纨托付给了她。 想必是沾了明懿皇后与宁国公主的光,宋尧棠得以晋封贤妃——要知道,贵德贤淑四妃之中,贵妃位空悬,她前头仅有一位德妃压着。 就这样,她硬是凭着一路好运,混成了儿女双全的后宫第三人,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感叹一句“咸鱼翻身”。 话说远了。 总之,五皇子陈络与六皇女陈纨自幼一同长大,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此时,陈络正在贤妃宫中,对着陈纨哭诉今日朝会上的悲惨遭遇,“……所以说小老六,你何时才能上朝啊……” 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外人面前尚能装得人模狗样,到了至亲面前,可不就原形毕露了。 “鬼哭狼嚎的,吵死了!”一旁躺在摇椅上看话本的贤妃随手掷来一个蜜橘,精准打断了陈络的哀嚎。 陈纨顺手抢过陈络手里的橘子,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语气漫不经心,“我如何能上朝?” 陈络凑近她的脸,左右端详,“就凭你这张脸,往那儿一坐,吓都吓死他们——” “混账东西!小声点!”贤妃又一个橘子丢过去。 “哎哟~”这回陈络猝不及防,没能接住,反而被砸了个正着。橘子咕噜噜滚到地上,转了一圈,又滚回贤妃脚边。 他也不恼,嬉皮笑脸地凑到贤妃跟前,捡起橘子双手奉上,“母妃大人,儿子要是再说错话,您就拿它使劲砸!谁惹母妃不快,谁就是天大的罪人!” 这话逗得贤妃噗嗤一笑。她将话本搁下,拉着陈纨的手,目光在她脸上细细端详,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元宝说得是,”她轻声叹道,语气里满是柔软的追忆,“金宝这孩子,样貌是随了陛下,可这眉眼间的神采,却和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约是儿肖母、女肖父的缘故,崇德帝膝下皇子众多,反而是陈纨这位公主与他最为相似——不仅容貌像,连神态也像。她只要沉着脸往那一坐,活脱脱就是个翻版的崇德帝。 不过细看之下,终究是不同的。 因着明懿皇后出身西北定国公府,世代镇守边关抵御匈奴。边地民族杂居,经年累月通婚下来,难免掺入些许异族血统,陈纨的轮廓因而较之中原女子更为深邃些。 这种来自异域的锋利,使她身上散发出的,是草原鹰狼般的野性与机警。那是一种既危险又天真的气质——若非要寻个贴切的形容,陈络嘿嘿一笑,“我们金宝像小狼,是最最威风不过的。” 陈纨面上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察觉她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点弧度。 咱们这位六公主啊,夸她貌美不如赞她威风。 陈络干脆伸手去扯她的嘴角,“小老六,你得多笑笑,笑起来就没那么像父皇了。” 陈纨抬手拍开他,两人顿时又闹作一团。 贤妃摇头失笑,第无数次心想,这两人的性子若能匀一匀就好了,一个太闹腾,一个又太沉静。 儿女啊,果然都是债! 陈络还没放弃撺掇陈纨,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就不能上朝?你的序齿在皇子公主里都是排着的,先帝那会儿还有垂帘听政的太后呢。” 的确,只有陈纨被称为皇六女,其余两位公主只称二公主三公主。从这点上看,陈纨的确颇得圣心。 陈纨似笑非笑,“妹妹若想上朝,还得五哥你多努力,先把太子和齐王都压下去才行。” “这哪成,我哪有那本事!”陈络差点跳起来。 他眼珠一转,猫儿似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凑到陈纨耳边鬼鬼祟祟道,“何必这么麻烦?六妹妹只需率领镇北军,一路打进京城便是。” “亏你想得出来!”殿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贤妃看他们闹了好一阵,终于想起今日的正题,“你那侧妃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陈络可有话说,“他先前疮毒内陷遭了大罪,险些没挺过来。幸而六妹妹你推荐的那位李医正医术高明,把人救了回来。如今三天过去,人已经醒过来了……那样灵秀的人物,若是真在我手底下没了,那可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可惜有一箭不长眼,伤了他的肺腑,怕是会落下咳疾,往后还得仔细将养着。” 语毕,却见母亲和妹妹都像看天外来客似的盯着他。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陈络莫名其妙。 陈纨欲言又止,最终只憋出一句,“太子这一招,倒阴差阳错成全了你。” 贤妃的表情更是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悠悠长叹,“母亲本想着,你既不去争那个位子,妻族有无助力也不打紧。太子坏了你的名声,若实在讨不到像样的媳妇儿,就苦一苦你表妹,让她嫁给你。没想到啊没想到——” 陈纨淡定补刀,“你还真是个断袖。” 陈络大声反驳,“我怎么就断袖了?!我只是敬仰阿星的为人!仅此而已,绝无他想!” ——敬仰人品的同时,顺带欣赏一下美貌……而已。 这才认识几天,阿星都叫上了。 贤妃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啊对对对,你说得都对。” 陈纨继续补刀,“五哥,你脸红了,红透了,二里地外都能瞧见的春心萌动。” 陈络痛心疾首,“小老六!怎么连你都学坏了!”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你还真是断袖 第4章 流言为刀 一向混不吝的陈络可不是任人搓扁捏圆的软柿子,太子这般针对,他自然是要好好回应一番的。 他任由流言又传了两日,真可谓“忽如一夜流言来,街头巷尾都刮遍”,待到连路边的野狗都能对着楚王府叫唤两句之后,所谓内幕终于被几个“知情人”抖落了出来。 街边馄饨摊上,一个穿着寻常、相貌毫无特点的中年汉子,正与同伴高声谈笑,“喂,听说了没?就那事儿!” “哪件?是锣鼓巷王老爷纳第五房小妾,结果被亲儿子截胡那事儿,还是芝麻胡同的花寡妇勾搭了三个汉子,惹得人为她争风吃醋,在她院里打得头破血流那事儿?” 四周的食客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连摊主都悄悄挪近了锅灶。 “嗐,都不是!是前几日传的……楚王好男风那档子事儿嘛!” “楚王?五殿下是吧?他呀——” “他干啥我都不稀奇!记得去年还是前年不,他手欠非要摸人家小狗崽子,被狗娘追着撵了三条街!” “我可见过真的!”另一人抢着说,“那天我带着孙子买糖画,就瞧见他在糕点铺子里跟老板掰扯。” “店家看他穿得富贵,想多收五个铜板,你猜怎么着?这位爷硬是吵了半个时辰,最后反倒让老板倒贴了两个铜板!” 楚王的名号在市井间,向来是说不尽的笑谈。这下可好,你一言我一语,真的假的混作一团,热闹得如同炸开了锅。 那貌不惊人的汉子见火候已到,便清了清嗓子,压着声音,却让周围人都能听个大概,“谁家还没个不成器的子孙了?就算是当今天子家里也逃不脱啊!” 他话锋陡然一转,拖长了调子,“可这回楚王断袖的传闻,里头另有文章……听说,跟东宫有关!”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摊主也机警地四下张望,生怕撞见巡街的官兵,把这一摊子人连锅端了。 “快说!有什么隐情?” “别急嘛,”汉子故作神秘,“诸位想想,楚王平日里虽说招猫逗狗没个正形,可杀人放火、欺男霸女的事,他可曾干过一件?” “这说明什么?说明楚王殿下本性不坏!就是年纪小贪玩,还没开窍罢了。” “那跟太子有什么相干?那可是未来的皇上!胡乱编排,你有几个脑袋?” “我这可不是瞎说!”汉子信誓旦旦,“我邻居家三舅的小舅子的儿子的大舅子就在楚王府当差。你们知道楚王那男侧妃是怎么来的吗?” “自家娶的婆娘,就算是男的,也是他自己乐意的吧?” “错!”汉子斩钉截铁,“是太子殿下亲自赐的婚!” 他声音压得更低,却依旧字字清晰,“诸位再想想,皇上在位这么多年,现下太子监了国,楚王怎么早不娶、晚不娶,偏偏这时候娶个男人?以往满城风雨,可曾听过半句说他好男风?” “我明白了!”有人恍然大悟,“娶个男的,生不出娃娃,没子嗣,自然就断了争皇位的心思——” “对了一半!”汉子猛地一拍大腿,“更要紧的是,经太子这么一闹,那些个高门大户,谁还乐意把自家金尊玉贵的闺女嫁给他?” “真毒啊!” “还不止呢!”正所谓集思广益,人群中立刻有人补充,“我三叔家二儿媳妇的大姐家小叔子,常往东宫送菜。听里头的仆妇说,太子的这个妃是国公千金,那个妃是尚书之女,最次的才人也是四品官家的小姐,个个都是祖宗,难伺候得很!” “他们兄弟俩年岁相当,能娶的姑娘自然也是同一批的。太子这招绝了楚王联姻高门的路,自然能把所有贵女揽进东宫。到时候,满朝文武,这个是他的老丈人,那个是他的大舅哥——这朝政还不好办?” 眼看众人思绪已然朝着“正确”的方向奔去,那挑起话头的中年汉子与同伴,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一日之间,相似的戏码在京城各处不断上演。 而流言的可怕之处,便在于它会自己生长。 传到后来,竟成了“太子借联姻笼络朝臣,意图架空圣上”。 太子见势不妙,虽以雷霆手段强行压制,然而有些事,越是禁止,越是引人猜疑。 明面上无人敢提了,暗地里却传得更凶。不过两日功夫,已如野火般烧到了京郊及邻近二府—— 而此时,太子正跪在宫中正阳观前请罪。 他从清晨跪到日头偏西,滴水未进,面色苍白,连袍角都沾了尘土,显得颇为狼狈。 观门终于开启,出来的却并非传旨的内侍。 一位身着素灰交领道袍的女子缓步而出,正是陈络儿时颇为喜爱的那位韩才人,如今的韩嫔。 她身上早已寻不见半点往日的活泼模样,整个人沉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太子殿下,”她声音平和,“陛下说,既许你监国之权,凡事自己拿主意即可。若有拿不准的,也可与老臣商议。唯有一句劝诫,争强好胜,过则为灾。” 太子眼眶微红,抬头问道,“韩嫔娘娘,父皇不愿见我吗?” 韩嫔轻轻摇头,“陛下清修,不见外人。殿下,请回吧。” 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步入观中,留下太子一人,独自跪在暮色渐沉的宫苑里。 ……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太子孤独又渺小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观门,心中最后一点希冀,终于彻底湮灭。 他撑着麻木的双膝,艰难地站起身,迈步时还踉跄了一下,身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挥开。 太子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沉重压力中变得偏执,那句“过则为灾”根本听不进去。 “回东宫。” …… 与此同时,楚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陈络歪在暖榻上,听着亲卫首领阮恭逐条汇报着市井流言的丰硕成果,尤其是听到流言已经自行演化到“太子意图架空圣上”时,他嘴角勾起一抹混不吝的笑意,顺手将一粒晶莹的葡萄丢进嘴里。 “不错,火候差不多了。”他含糊不清地说着,还能抽空关心一下薇赫,“大胖,这葡萄不错,阿星那儿送了吧。” “回殿下,送了三串。” “嗯,”陈络继续问亲卫首领,“太子现下在做什么?” “回殿下,太子今日在正阳观前跪了一整日,到天黑才起身回东宫,陛下并未见他。” 陈络闻言,坐直了身子,脸上戏谑的神情收敛了几分,眼睛微微眯起。 他料到父皇不会轻易见太子,但亲耳听闻,心中还是泛起嘀咕。 他们那位“天下第一聪明君父”,非要他那几个儿子在外斗得头破血流,自己个儿大门一关,万事不管,倒是好生落了个清静。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让我们的人暂时都收敛点,扎紧篱笆。我那位好四哥,怕是还有后手。” 他最是了解太子那表面温和实则心高气傲的性子,此次受此大辱,绝不会善罢甘休。 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硬仗。 …… 太子回到东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挥退所有宫人,独自坐在昏暗的大殿中。 没想到,一向不成气候的五弟,倒是有些手段,从前倒是小瞧他了。 这背后,是否又有其他人的手笔,是齐王,抑或朝中某些见风使舵的臣子? 只要跟他作对的,都是他的敌人! “什么争强好胜过则为灾,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太子奋袖一扫,将桌面上的物件尽数拂落在地,“你想玩,孤就陪你玩到底!” 既然流言能杀人,那便看看,谁的刀更利。 次日,一道看似平常的调令从内阁发出:擢升御史台一位姓王的年轻御史为佥都御史。 七品升四品,可谓一步登天。不过在一砖头能砸死三个朝廷大员的京城,四品官也只能说是平平无奇。 重点是,王御史正是先前带头批评楚王“行为不端,有失皇家体统”的那位。 这像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关于楚王往日种种劣迹的奏章,开始悄然在朝臣间流传。 不同于市井间的笑谈,这些被精心整理过的“罪证”,指向了更严重的方向,诸如“纵仆行凶”“侵占民田”“结交武将”等等不一而足,字里行间都意在指向楚王不仅品行不端,更有不臣之心。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陈络很快就感受到了这股压力。 先是王府的几名属官外出办事时受到刁难,接着,原本与他交好的部分勋贵子弟也被家中严令禁止与他往来。 “殿下,太子这是要借言官之手,给您罗织罪名!”阮恭面色凝重地汇报。 陈络却浑不在意,“怕什么?本王名声本来就不好,虱子多了不怕痒,再多几条罪名也无妨。” “倒是咱们太子,素有贤名。”陈络意味深长道,“有时支持者众多未必是好事,人多了是非就多。” “去顺天府尹那儿,把今年初张首辅幼子在城南强买商铺逼死店家的卷宗找出来;太子妃那个瑞国公府,听闻奴仆换得很勤,查查人都去哪了; 还有前年东宫修缮,工部那边超支了二十万两银子,去查查账目,抄录几份。” 阮恭领命正要退下,“哦,差点忘了,” 陈络补充,“因着薇赫将军,本王在河间府布了些人手,不想竟撞见一件趣事儿,他那个幕僚李什么平来着,一个月内大老远往京郊南昭遗族那儿跑了两趟,究竟是私会情人,还是……在为南昭筹谋什么复国大计?” “都查,给我好好的查!若还有旁的,也留意着些。” “他不是喜欢直言进谏吗?” 陈络指尖轻叩桌案,“咱们就帮那位王御史,多找些能让他名留青史的素材!” 棋局已至中盘,兄弟二人再无保留。暗巷里的流言蜚语化作朝堂上的明枪暗箭。 这一局,非要见个真章不可。 而这场风暴正中,那座沉寂的正阳观,依旧大门紧闭,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 第5章 我跟阿星天下第一好 任外面如何满城风雨,都不曾波及楚王府西北角这小小的清辉阁。 楚王不辞辛劳,日日横穿半个王府来看薇赫,倒真把随侍的大胖遛瘦了一圈,如今都能瞧见下巴轮廓了。 外人揣测楚王对死对头塞来的这位男侧妃深恶痛绝者有之,想象二人相知相许者亦有之。 大胖却心道,那些杂七杂八的闲话,哪有他亲眼所见来得真切。相识不过半月,情深必定谈不上;至于深恶痛绝更是无稽之谈——就将军那张脸,比宫里的娘娘还要美上三分,任谁都厌恶不起来。 连他这等没根儿的太监,被色迷心窍的楚王带着,日日奔波掉了好几斤肉,心底仍觉得将军处处都好。 此刻那位处处都好的将军,正与楚王坐于院中对弈。 “阿星,今日风凉,你身子刚好,受不得寒。”陈络落子时提醒,“让小桃取件披风来可好?” “哪里就这般娇弱了……莫要走神,吃你三子。” “哎呀!”陈络故作懊恼,“接下来我可要动真格的了!” 两个棋艺不精的人凑到一处,倒自有一番乐趣。薇赫毕竟有排兵布阵的经验,胜得多些。 说是动真格,凭他们这等与孩童摆棋子拼图案无异的棋艺,着实也费不了多少心神。 陈络稍加思索,落下一子,状似无意地提起,“我的人查到,太子的人近日在京郊南昭王族那儿打听什么南昭宝藏的事儿。” 薇赫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白玉棋子在他修长指间泛着莹润光泽。 与陈络面嫩声稳不同,这位曾威风八面的将军声线清润,带着些许南昭口音,尾调绵长,寻常说话也好似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他落下一子,“南昭王城破,若有宝藏,想必如今已尽归大雍府库了。”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神色也坦然,仿佛那所谓的宝藏真的只是无稽之谈。 陈络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嘻嘻地往他那边凑了凑,几乎要贴到他耳边,“我就说嘛,定是太子想钱想疯了,什么谣传都信。阿星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他话虽如此,那双猫儿似的眼睛里却闪着狡黠的光,分明是在说,我信你,但我也知道你没说实话。 薇赫垂着眼睫,眼中闪过思索之色,宝藏自是子虚乌有,若说有何物值得一国太子图谋……怕是唯有那件东西了。 陈络将黑子信手按在棋盘上,眼里盛满笑意,“说来,南昭最大的宝藏,可被我得去了——是吧,神鹰将军?” 薇赫闻言,只轻声道,“下棋便下棋,莫要胡言。” 陈络哪是能安分的主。静了不过片刻,他窥着薇赫沉静的面容,又低声探问,“阿星……可想回去?” 薇赫抬眼看他,那双曾映照塞外风雨与刀光的凤目,如今沉静如水,“故国已亡,何谈回去。如今的我,不过是楚王府一个闲人罢了。” 他指尖轻敲棋盘,“倒要劳累殿下养着我这吃白饭的——该你了。” 陈络随手落下一子,不依不饶地倾身向前,压低声音,“若我说,有办法让你名正言顺地重返故土,甚至拿回权柄呢?别的暂且不论,凡是做将军的,总会念着对旧部庇护一二。” 这话多少有些越界了。薇赫凤目微眯,眼神霎时凌厉如刀,“代价?” “简单。”陈络并未回避,他注视着薇赫,“我要你做我真正的盟友,陪我演完这出戏。太子想用你牵制我,我偏要让他看看,到底是谁下了步臭棋。” 院中下人不知何时已悉数退去,唯余棋子落盘的轻响。 薇赫凝视棋盘片刻,忽而展颜一笑,“太子棋技如何我不知道,” 他缓缓落下一子,定乾坤,“但殿下,你输了。” 听到“输”字,陈络这才从美色中回过神,只见自己那黑压压一片的棋子,竟在不知不觉中被屠戮殆尽。 他愕然抬头,对上薇赫含笑的眼眸。 “下棋不专心了吧,”看得出来,又赢一局,薇赫心情不错,“至于盟友……” 他微微颔首,“我应下了。” 能博美人一笑,输了也乐意。 陈络轻松惬意地将头撑在石桌上,手指随意拨弄残局,一颗一颗将棋子往回捡。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秋风吹落棋盘之上,薇赫捻起那片叶子,神色有些恍惚,“已经是秋日了。” 说罢,便低低咳嗽起来。 陈络忙起身去扶,“起风了,快回去吧。” “无碍。”薇赫还在嘴硬。 “好好好,你没事,是我冷,我们回去吧。”陈络不由分说,将人往屋内搀去。 相处日久,他自然摸清了薇赫的性子——要强,口是心非,嘴上说着“都行”“无碍”,实则挑剔得很,只喜欢最好最漂亮的。示弱更是绝无可能,哪怕天塌下来,还有薇赫的嘴顶着。 对着这样的薇赫,小了他近十岁的陈络也自觉操起了老妈子的心。两人并肩走在深秋的院落,秋风卷过,将陈络没完没了的絮叨吹得七零八落—— “阿星,天凉了要知道添衣……” “手这样凉,明日我给你带个手炉来……” “……既是盟友,下次弈棋,让我五子如何?三子……三子怕是不够的……” …… 小胖原本被陈络留在清辉阁盯着薇赫喝药,下人将帖子送到那儿,他在王府里气喘吁吁好一通找,这才在小园中瞧见楚王的身影。 “左边一点,对对对,就要那串,最大最饱满的那串。”陈络正在指挥侍卫摘枇杷——原本是想亲自上树的,被侍卫们死活拦下了。 “殿下,东宫给您下请帖了。”小胖递上那张烫金帖子。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东宫家宴,携妻共品螃蟹……”陈络念着,眉梢一挑,“重阳宴?今年连中秋宴都省了,怎的突然想起办这劳什子重阳宴?” 太子邀请他带着侧妃去东宫赴螃蟹宴——什么宴不重要,重要的是“携妻”。 “看来今日是没机会亲自炖汤了,”陈络拍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第无数次感激自己投了个好胎,心安理得当起了甩手掌柜,“把这些枇杷拿去厨房,炖一碗秋梨枇杷汤送去清辉阁。记得莫要太甜也别太酸,色泽要漂亮,做得精致些——小胖,我们也去清辉阁。” …… 病去如抽丝,薇赫到底是捡回的一条命。时方九月,屋里却已燃起了炭盆。 陈络瞥见那盆炭火,眉头瞬间蹙紧——倒不是心疼那几块炭,而是忧心薇赫的身子。 李医正擅治外伤风寒,副良医专精儿科……阿星再漂亮也生不了不是,还得去外头寻个精于调理的大夫来。 这念头在见到软榻上读书的薇赫时,愈发急切起来。将军不舞刀弄枪,反而整日捧着书卷,这画面虽美,却让他心里莫名一紧。 薇赫未察觉他百转千回的心思,闻声搁下书卷,问他何事。 陈络面上不露分毫,只说是太子下了帖子,邀他二人东宫赴宴。 不等薇赫回应,他又自顾自地说开了,“我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嘛,最近我跟他的人斗得厉害。我手里才几号人,损失不了什么,反倒是太子殿下树大招风,损兵折将被砍了好些个枝叶。” “尤其是张首辅那个好儿子,想必是惹了众怒——我不过起了个头,弹劾的奏章就跟雪花片儿似的全飞出来了。” “哎呀呀~这可是他那心肝儿张三小姐的亲叔叔。”陈络语带调侃,全然忘了那三小姐曾经还是他的未婚妻。 “太子这重阳帖一来,本王就恢复了自由身,看来是想示好。成吧,这冤冤相报也确实该了了。” “阿星若不想去,便推说病体未愈就是。” “推得了一时,推不了一世。”薇赫轻轻摇头,“既担了这个名分,迟早要见的。” 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况且,你我的那位‘媒人’,岂能不去拜谢一番。” 既定了同去,陈络命人捧上好几套新衣。 “阿星看看,这些都是叫人照着你的身量做的。” “你病中穿得素净,可我瞧你应当适合颜色鲜亮些的。”他指尖掠过朱红绣狮织锦袍,又抚过鹅黄繁花缂丝袍,“你看这套,或是这件,赴宴时穿可好?” “岂不夺了主家风头?”薇赫略过一众五彩斑斓的衣裳,视线落在边角那件藤紫绣松鹤祥云的衣袍上,“那件倒雅致。” “巧了,”陈络抚掌,“我正有件与之颜色纹样相配的。” 薇赫并未点破他那点昭然若揭的小心思——那些个花红柳绿的衣裳虽然好看,却唯有这件藤紫色堪当宴饮之仪。 陈络见薇赫默许,笑嘻嘻地凑近,拿起那件衣袍在薇赫身前比划,“紫色华贵,很衬阿星的气度。” 陈络兴高采烈的,又换了另一件比量,“阿星果然穿什么都好看,届时我们一同出现,定叫东宫那些人都看直了眼去。” 薇赫由着他动作,还配合地坐直了些,“殿下是想让人看衣,还是看人?” “自然是看人!”陈络答得飞快,“红花衬绿叶,衣裳,还有我,都是阿星的陪衬。” 他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这个给你。” 薇赫接过,从内里掏出一枚墨玉玉佩,玉佩触手温润,其上雄鹰搏击长空,桀骜不驯,其下野火燎原,与他如今闲云野鹤的日子极为反差。 “我们阿星可是神鹰将军呢,因而我特意命人将玉佩雕成了鹰,瞧瞧可还喜欢?” 薇赫指尖轻轻抚过鹰翼纹路,眼睫微垂,“有心了。” 陈络歪头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这是盟友的信物,可还入得了眼?” 薇赫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殿下那块呢?” “阿星当真聪慧过人!这就猜到了~”陈络忙不迭地从腰间解下另一枚玉佩,递到他眼前。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云海间螭龙隐现,与那墨玉正是成对。 “阿星这鹰当真威武,比我这条只会盘着睡觉的懒龙有气势多了。” 薇赫目光掠过螭龙矫健的轮廓,唇角微扬,“殿下过谦了。螭龙非不能飞,只是潜于渊,待时而动罢了。” “好一个潜龙在渊!待本王飞黄腾达了,带你吃香的喝辣的!”陈络很有些江湖习气地一把揽住他的肩,见薇赫没有反应,又讪讪放下。 陈络放软了声音,讨好地笑笑,“不过小弟若是潜龙出不了渊,日后还要仰仗鹰兄多多照拂了。” 薇赫如何不知他是在哄自己开心,让这少年费心至此,倒是他的不是了。 他垂下眼帘,极轻地“嗯”了一声,抬手将墨玉佩系在自己腰间。 陈络见状笑意更盛,得寸进尺道,“光有信物还不够,阿星我们再来对对口供吧。” “口供?” “就是若有人问起你我如何相识相知,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陈络信口胡诌,“就说……我那日去京郊踏青,偶遇你在溪边舞剑,惊为天人,从此茶饭不思,非要迎你入府不可!” 薇赫闻言,抬眸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清冷冷的,却让陈络莫名心虚了一下。 “殿下,”薇赫语气平淡,“我入府那日,是被人用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来的。” 陈络一噎,摸了摸鼻子,立刻又振作精神新编了一个,“那就说我们一见钟情,在府中朝夕相处,如今已是情根深种了~” “殿下,”薇赫再次无情戳破,“我入府前三日,因伤势过重,醒的时间并不多。” 人都将醒未醒的,何来一见钟情? “呃……”陈络绞尽脑汁,“那……那就说是下棋定情!就说我被你的棋艺折服,心生爱慕!” 这次,薇赫连话都懒得回,就他俩那棋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提起来都丢脸。 陈络见他的反应,顿时泄了气,像只被雨打湿的小狗,可怜兮兮地轻扯薇赫的衣袖,小声嘟囔,“阿星,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嘛……” 薇赫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他重新拿起方才搁下的书卷,淡淡道,“何必编造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 陈络抬起头,有些不解。 薇赫的目光落在书页上,轻声道,“你我如今同处一室,对坐闲话,将来还要并肩赴宴,共对风雨。这些,不都是事实么?” 陈络怔了怔,随即,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对啊,我跟阿星,天下第一要好~” [菜狗]楚王最类父的点:爱当天下第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我跟阿星天下第一好 第6章 东宫重阳夜宴 赴宴那日,楚王陈络携“侧妃”薇赫同行。 因是私宴,无需太过拘礼,二人便穿了那日选好的一身藤紫、一身丁香色的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腰束羊脂白玉带,下悬成对的黑白玉佩。 只消一眼,便知他们关系非比寻常。 若说有何不足,便是两人不似新婚眷侣,反倒更像一对风华各异的异姓兄弟。 临下马车前,陈络轻轻拉住薇赫,郑重道,“阿星,今日过后,你便也在这棋局之上了。此时后悔,尚来得及。” “何悔之有?”薇赫坚定道,“若非殿下,我早已死在那狱中。” “好!”陈络心中顿生豪情,“那便让流言来得更猛烈些罢!” 说罢,他率先跃下马车,转身伸手去扶薇赫。 楚王府的车驾一到,早已引来明里暗里无数目光。 堂堂皇子娶了个男子,无论缘由如何,总归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只见轿帘中伸出一只手,指节修长,匀称有力,虽然好看,但一看就是男子的手。那人只搭着陈络微一借力,便轻捷落地,姿态从容。 薇赫下车的一瞬,陈络只觉周遭空气都灼热了几分——原是四下一片倒抽凉气,将凉气都吸干了的缘故。 那男子身量极高,比楚王还高出大半头,人拢着披风,面容虽带病色,却不显孱弱。通身气度宛若一柄光华内敛的宝刀,未出鞘,已见寒芒。 恰在此时,赵王陈绪与赵王妃王氏也至门前。 “三哥,三嫂。”陈络执礼。 “这位是……”陈绪略一斟酌称呼,“南昭来的贵客吧?” 薇赫未曾开口,却也给足面子,行了个南昭的日常问候礼节。 赵王素来是品鉴美人的行家,只消瞧薇赫一眼,顿觉惊鸿照影眼前一亮,心下暗自品评起来。 好个狐狸精魄修成的绝世佳人!虽是张男子面庞,却已锐极生艳模糊了性别,面若春晓之花,风流天成,偏偏眉宇间凛然生威,令人不敢逼视。那几分病色倒是恰到好处,如轻云蔽月般柔化了过盛锋芒,更显出一种堪堪可折的动人。 五弟这是捡到宝了啊! 平心而论,陈络本就是众皇子中容貌最出挑的那个。即便平日纨绔之名在外,那副好相貌却做不得假。 往日他一人独行已是夺目,而今身侧添了位容光绝世的“佳人”,二人并肩而立,直将周遭众人衬得黯然无光。 今夜东宫宴请的皆是宗室亲眷,对楚王这桩婚事自是清楚所谓内情。可此刻亲眼见了这位“侧妃”的风姿,众人心底却不约而同地动摇起来——面对这般神仙品貌的人物,难保楚王不是假戏真做,心甘情愿呢。 …… 重阳夜宴设在东宫后园的临水轩,这席面不似寻常宫宴,布置很有些巧思。 只见水面漂浮着盏盏莲灯,点点烛光倒映在涟漪之中,拉出一条条摇曳的光带,煞是好看。席间错落摆放着各色名品菊花,暗香浮动,很是清雅。 灯火摇曳,菊影婆娑,蟹肥酒香,构成一幅极富诗意的秋夜宴饮图。 就连原本因着众人打量而略显拘谨的薇赫,置身这般雅景之中,神色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方才察觉到他的拘谨,陈络借由宽袖遮掩,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薇赫指尖微颤,却没有抽回。 待众人依次落座,内侍们鱼贯而入,奉上蒸得通红饱满的湖蟹,又佐以温好的黄酒和姜醋。 太子与太子妃举杯致开场词,携手共敬众人,宣布宴席开始。 "今日家宴,不必拘束!"太子含笑说道。 因是在园中设宴,又都是沾亲带故的宗室,席间气氛确实轻松自在。 太子年轻,不似崇德帝那般积威甚久、众人敬畏,更添了几分家常的随意。 陈络的人缘这时便显出来了,不时有人端着酒杯前来敬酒。他谈笑自若,一一应下,还不忘体贴地为薇赫引荐。 可有一点,但凡有人要劝薇赫饮酒,他都以“旧伤未愈”为由替薇赫婉拒了,被人调侃了好几次也不恼,只笑吟吟地岔开话题。 推杯换盏间,正经膳食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不少。 黄酒虽不烈,但饮得多了,陈络面颊也染上了浅浅绯色。他举止依旧得体,只是投向薇赫的目光比平日更加炽热直白。 薇赫心知他醉了,轻声劝他少饮些,陈络很是受用,果然不再多喝,只与两位兄长闲谈,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侧。 这儿全是他的亲戚,而阿星只识得他一个,理当优先顾着阿星才是。 见薇赫对着蟹盘微微蹙眉,并不动作,陈络立即会意。 “不会?”他凑得极近,侧首低语。 陈络本就低沉的音色,因着醉酒更添微哑,落在薇赫耳朵里,多了两分痒意。 薇赫眼睫轻垂,微微点头。 陈络自然地取过薇赫面前的蟹,挽起袖口,执起蟹八件,银签、小锤、剪刀在他手中运用自如。卸螯足、敲蟹壳、剔蟹肉,动作行云流水,不知有多少蟹曾经命丧楚王之口。 “吃吧。”他将堆满蟹肉蟹黄的碟子推回薇赫面前,又将姜醋推近了些,“我来之前问过李医正了,螃蟹性寒,阿星只吃这一个就好了,莫要多用。” 陈络见薇赫依言尝了一口蟹黄、又品了一块蟹肉后便不再动筷,又问,“可是不合胃口?这河鲜确实带些腥气,你若不爱,不必勉强。” 薇赫抬眼看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陈络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极其自然地伸手将那碟蟹肉取回自用。 在周遭几道尚未完全收回的目光注视下,他旁若无人地用银箸夹起蟹肉,蘸了点姜醋,便送入口中,吃得坦然自若,仿佛堂堂亲王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一边吃着那残蟹,一边招来侍立一旁的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几道口味清淡、更适合调养身体的菜肴便端到了薇赫面前——一道清炖鹧鸪汤,汤色澄澈透亮;一碟清炒时蔬,碧绿鲜嫩,瞧着甚是爽口;还有一份枣泥山药糕,看着便易克化。 “这些应该合你口味些,多用些,你伤后需得好好补养。”陈络说着,顺手又将一筷剔了刺的清蒸鲈鱼夹给薇赫。 这般体贴入微,连悄悄关注这边的太子心里都泛起嘀咕,难不成他还有些保媒拉纤的天分不成? 不对,是父皇有。 陈络了解太子,太子也了解陈络,他这五弟最是奸滑,看似不着调,实则当真八面玲珑面面俱到,非常人所能及也。 可眼前这样细致入微的关怀,已远超做戏的范畴。 赵王陈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轻笑,用只有身旁王妃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本王这回,真有个断袖兄弟了!” 太子和赵王两位兄长尚且没说什么,偏有那不识趣的要煞风景。 下首的旁支子弟陈炜,按辈分是陈络的堂侄,是个比陈络更混不吝的纨绔,见陈络比他混得开,一味只嫉妒他投了个好胎,不想着纨绔与纨绔的差距,有时比人和狗的差距还大。 陈炜平日里对陈络不过是面服心不服,此时许是喝酒喝昏了头,一时忘了分寸,竟大声嗤笑起来,“五叔待这闻所未闻的男侧妃当真是体贴,连蟹都亲手剥。莫非南昭那等蛮荒之地,连螃蟹都没有?”他刻意加重“男侧妃”三字,嘲讽之意明显。 席间霎时一静,薇赫握筷的手顿住,眸中寒光乍现,却并未发作。 陈络慢条斯理地拭净双手,朗声道,“贤侄此言差矣。南昭地处西南,山川壮丽,物产丰饶,饮食自然独具特色。” 陈络庆幸自己先前难得好学,看完了一整本《南昭游记》,不至于起了个话头就陷入说无可说的尴尬境地,他于席间侃侃而谈,“你口中的螃蟹,在南昭人看来,或许不过寻常水产,其地饮食,别有一番天地。” “听闻南昭有一道‘酸笋煮鸡’,取山中鲜笋自然发酵,得其鲜与酸,用以调和鸡肉的丰腴。如此烹出的鸡肉,肉质紧实鲜嫩,汤底酸辣醒神,食之开脾健胃,乃是一道别开生面的美味。” 薇赫今日才对陈络的口才有了清晰认知,形容之详尽,仿佛他当真细细品味过似的。 “此外,南昭人深得自然馈赠,尤善以菌菇入馔。依四时之序,采撷山珍,既得至鲜之味,亦合养生之道。其地饮食,讲究药食同源,崇尚与自然相生相合,此中智慧,别有洞天。” 陈络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岂是那喝了二两黄汤就忘了天高地厚的人能领略的?” 陈络一通言语下来,陈炜酒醒了大半,他脸涨得通红,讷讷道,“五叔对南蛮…南昭风俗倒是了解。” “略知一二罢了。”陈络面上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嘚瑟,“总好过某些人,整日流连温柔乡,为了个花魁大闹青楼,险些被令尊打折了腿……对了,贤侄新得的那匹宝马,前蹄可找兽医瞧过了?别是被人用次货糊弄,枉费了那几千两雪花银。” 陈炜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他狎妓买马这些丑事自以为无人关注,却不料被陈络当着太子和众多宗亲的面给抖了个干净,顿时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半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络懒得搭理他,转而面带笑意,眼睛晶亮地凑近薇赫,“阿星我说得对不对?没给你丢脸吧?” 薇赫点头,“说得极好。” 将心比心,薇赫觉得有所不足,复又补充道,“以后若有机会,带你亲自尝过可好?” 夫夫二人闲话倒是自在,场上气氛经此一遭终究是冷了下来。 就在气氛微妙之际,一道清亮威严的女声自上方响起,“本宫瞧着,楚王这般倒很好。” 却是那荣昌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身份超然,其父先帝子嗣不丰,唯得她这一颗明珠,自幼便是千娇万宠着长大。 今上崇德帝当年以宗室子身份入继大统,对这位代表着先帝正统血脉的堂妹优容有加,特封食双亲王俸,见君王不拜。其驸马亦沾光,受封一品宗人令,在宗室中地位超然。 她的话,自然分量极重。 “络儿懂得照顾身边人,是最体贴不过的。”长公主目光温和,“这位南昭来的孩子,风姿卓然,静默守礼,与络儿一动一静,甚是相得益彰。”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方才的尴尬化解于无形。 转而看向陈炜时,语气虽平和,却带着敲打之意,“我等宗室,一言一行代表着天家威严,莫学那市井小人胡乱嚼舌。南昭人杰地灵,岂可妄加揣测?先帝在时,也常教诲本宫,需怀四海之心。” 连先帝都搬出来了,陈炜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告罪离席,逃也似的归家了。 长公主不再多言,转而与太子妃品评起了秋菊,仿佛方才只是随口闲谈。 经她这一表态,席间再无人敢质疑半句。 陈络举杯遥敬,眼中带着感激,薇赫也颔首致意。 一场风波渐平,席间好不容易恢复了热闹,偏陈络这祸头子还不安生,倏地起身,执杯向长公主方向深深一揖。 “姑母金玉良言,令侄儿茅塞顿开。”他口齿清晰,声音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醉意,让人不好同他计较。 陈络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坐在长公主身侧那位气度沉凝的中年男子——正是当朝一品宗人令,荣昌长公主驸马。 “只是……”陈络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些苦恼与困惑,像个真心求教的晚辈,“方才姑母也认可阿星与侄儿相得益彰,宗人府掌皇族属籍,不知姑父、驸马…嗯…宗人令大人,”他故意混淆了称呼,显得醉态可掬,“可否告知,我家阿星的名讳,可在玉牒之上?” 他这话问得看似随意,甚至带着醉后胡言的莽撞,实则精准无比。 直接在长公主表态后,当着所有宗亲的面,见缝插针将问题摆在了明面上。 玉牒乃皇室族谱,上了玉牒,薇赫这“楚王侧妃”的身份才算在法理上被皇室承认。 宗人令驸马爷闻言,持杯的手微微一顿,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一叹,这皮小子果然会顺杆爬。 驸马尚未开口,荣昌长公主已然笑出了声,对身旁的太子妃嗔道,“你看这老五,分明是醉了,开始胡搅蛮缠了——皇家的族谱,自有章程,岂是宴席之上能议的?” 陈络一向识趣儿,他口中连声唤着“姑父姑母”讨饶,顺着台阶自己个儿滚下来,却还不肯完全放弃,转而看向主位的太子,脸上堆起混不吝的笑,“四哥,您是一国储君,不会您金口玉言赐下的侧妃,不在那玉牒之上吧……不会吧,这多不像话!” 陈络像是酒劲上了头,方才还口齿清晰的人此刻站都站不稳了,人直接歪倒在了他那好侧妃身上。 太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措手不及,只打了句官腔,“五弟醉了,此事关乎宗法,需从长计议。” “甚么从长计议……”陈络仗着醉酒,且纨绔之名在外,此刻竟不管不顾地胡搅蛮缠起来,“哥哥们成婚时,正妃侧妃入玉牒,可没见劳什子从长计议过。怎么到了弟弟这里,规矩就变了?” 陈络面色酡红,眼神迷离,瞧着俨然是醉狠了,可说出口的话一点不含糊,又一顶帽子扣下来,“看来父皇赐婚与太子赐婚还是有所不同的……嘿嘿嘿……” 陈络这边厢“酒后聊发少年狂”,还有闲心悄悄挠一下薇赫的手心,太子这边却面色发苦,不知该作何回答。 父皇他老人家是清修了不是仙去了!他哪能越过父皇给弟弟赐婚?还是这么个荒唐的男妃! 父皇啊父皇,您这可真是……害苦孩儿了! 陈络见好就收,不再紧逼太子,又转向宗人令,姿态放得更低,语气带着恳切,“姑父——您也看到了,阿星他性子好,受了委屈也不说,侄儿可舍不得。今日借着酒胆,恳请您老人家,看在侄儿一片真心的份上……多多费心。” 宗人令驸马深深看了陈络一眼,又瞥见身旁长公主微微颔首的动作,沉吟片刻,终是缓缓开口,“楚王殿下放心,宗人府……会按章程办事。” 这话说得圆滑,未承诺具体时限,但“按章程办事”本身,就说明这事儿,妥了。 陈络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立刻举杯,“侄儿谢过姑父姑母!谢四哥成全!”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日之后,席间人谁也不敢低看了这么位纨绔去。 甭管为了个男人闹这么一通荒不荒唐又值不值得,有几人有这恰到好处的“喝醉酒、说醉话”的本事呢? 至于那位搅了整场重阳夜宴的祸头子楚王,已经靠在他那侧妃怀中,醉晕了。 第7章 “闺房”私话 太子今日给足了陈络体面,散席时亲自送至轩外。陈络醉得步履蹒跚,整个人都挂在了薇赫身上。太子有心想说些什么,见他这样也没了法子,最终只嘱咐道,“好生照看五弟。” 薇赫颔首应下。 马车辘辘而行,车厢内羊角灯洒下暖黄光晕,方才还烂醉如泥的陈络倏地睁开眼,却仍贴着薇赫不愿挪动。 “这出戏总算唱完了,今日过后,我与太子也会暂时休战。”他长舒一口气,浸了酒意的眸子在灯下宛若融化的蜜糖,连嗓音都带着醺然的黏稠,“阿星可会怪我?” 薇赫立即会意——他指的是未经商议便提及将他记入玉牒之事。 “殿下多虑了。”薇赫轻声道,“时机转瞬即逝,岂能事事筹谋周全。” “入了皇室宗谱,我在雍国有了身份,于我确是庇护。这份心意,我明白。” 陈络闻言眉飞色舞,很是得意,他得寸进尺地攀住薇赫手臂,本身年岁就小,如今作这小儿女情态,醉意朦胧间很是显出几分稚气。 “还是阿星知我……”他将发烫的脸颊贴在薇赫肩上,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向薇赫,“今日席间若我不开口,阿星定有法子教训那蠢材吧?我瞧见你指尖掂着银箸了——” 说着竟模仿起来,手腕一抖,“若这般飞射而出,‘咻’一下,他怕是再不能嚼舌了!” 话音未落便歪倒在薇赫膝上,半晌无声。 “真睡熟了?”薇赫摇头失笑。 车外宴席喧嚣渐远,唯闻马蹄踏在青石上的脆响。 在这方被暖光笼罩的小小车厢内,薇赫垂眸望着膝间酣睡的年轻亲王,神色柔软放松。 “难得见你这般安静。” 想起这少年今日在宴上周旋应酬时,还不忘细致照拂自己;争辩时字字铿锵,却始终维护着他的尊严……及至更早之前,在府中亦是处处妥帖。 惯常立于人前的守护者,首次尝到被珍重相待的滋味,心头泛起奇异暖流。 他轻轻调整姿势,让陈络枕得更舒适,动作间不经意触到了那泛红的耳垂,鬼使神差地,薇赫轻轻揉了一下——都说耳垂丰厚者福泽绵长,他确是个有福的。 薇赫倏然回神,触电般地缩回手,耳根不由一阵阵的发烫。为掩饰失态,他索性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故而未曾发觉,倚在他膝头那人愈发红透的耳尖。 …… “阿星!” 陈络人未到声先至,抱着两卷长画卷风风火火冲进来。矮冬瓜大胖与细长条儿小胖难得一同现身,手里也捧着好些个小画卷,瞧着相映成趣。 “今儿我们来鉴画。”陈络拍拍书案,待二人将画卷整理好,便无情地将他们撵了出去,“好了,出去守着门,我跟阿星要说些私话。” 门一关,陈络便上蹿下跳地检查起来,连地板都细细敲过,确认没有暗格秘道,这才常舒一口气。 “锦衣卫密探的手段,防不胜防,怎么谨慎都不为过。”他故作神秘道。 说着,陈络展开两幅画卷拼凑起来,竟是一幅完整的舆图,囊括雍国及周边势力。 陈络眉眼弯弯,故意抬高音量,“来吧,王妃娘娘~我们来说些红袖添香的趣事儿~” 薇赫看他作怪,有些好笑。瞧着今日这阵仗,怕是要谈正事了。 陈络从衣领内摸出几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从一到五的字样,他正色道,“阿星如今入了局,可不能做那睁眼瞎。我来给你剖析剖析大雍局势。” “大雍正北是鞑靼,三十万镇北军镇守边疆,由定国公府世代统领。”陈络找到涂着紫色标记的小画卷依次展开,“紫色的,姑且算是自己人。” 他挑出一名眉目威严的老者与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将军画像递给薇赫。二人长相相似,一看便知是父子。 “这二人是如今的镇北军统帅,定国公高仁肇与其世子高延兴,也是宫中宁国公主的外家。宁国公主陈纨,行六,生母为明懿皇后,因着明懿皇后生前托付,虽说不合规矩,她还是自小养在了我母妃宫中,与我一同长大,是我最最要好的妹妹。” “过几日便是十五,我已递了牌子,到时候带你进宫见见她们可好?” 薇赫应下,注意力却暗暗集中在“生母薨逝”的信息上。如此显赫的将门,突兀离世,不免让人心生疑虑。 二人皆是心思灵透之辈,陈络自然知道薇赫所想。他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嘘——这可不是如今我们能深究的。” 陈络凑近薇赫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除了家世,明懿皇后本人在朝野民间,亦有些声望。”陈络点到即止,薇赫已然心中有数。 母族势大,自身贤名在外……功高震主,自古就是大忌,薇赫自己曾经便是局中人,如何不知这其中的深浅。 陈络在北方边境处放上一张“五”字纸片,继续道,“因着六妹妹这层关系,定国公府一向被视作我的拥趸……这分明是六妹妹的外家,我外家不过是区区皇商,倒难为我担了这么大的名头。” 他语气中对外家出身并无不满,反而透着一丝自豪,说着又扒拉出三张画像,“这是我外公外婆、舅舅舅母与表哥表嫂。外公审时度势,八面玲珑,外婆是位极慈爱妥帖的长辈;舅舅舅母很会赚钱,表哥像外公,处事圆滑。” 薇赫轻笑,“原来殿下这玲珑心性,是随了母家。” 陈络花孔雀似的,一听人夸他就抖起了尾羽,“那是自然。商人有商人的好,四处通商,情报网络发达。我手底下不少人手与消息,都是表哥提供的。” 薇赫心念一动,“既是四处通商,海外商利甚巨,不知殿下外家可有涉足?” 陈络欣然接话,“这是自然,我大舅舅很是能干。” 他忽然拖长了音调,“阿星——我们如今是盟友了,怎么还唤我殿下?” 薇赫下意识捻了下手指,指尖似乎还残余着昨夜那滚烫的触感。 他心虚地移开话题,“方才说到定国公府,其他的呢?” “阿星——”陈络不依。 “……好元宝,你继续说罢。”薇赫只好哄道。 “这还差不多。”陈络满意了,回归正题,“北境边军共计六十万,高家父子独掌三十万,的确是……”他顿了顿。 薇赫接上他的话,“的确是不得不防。” 陈络知轻重,不敢多谈军国大事,便将重点转向他的兄弟们。 “接下来是就藩山西的晋王,我大哥。”陈络在山西位置放下一张“一”。 “大哥是父皇的教习宫女所生,年岁最长,比二哥都长六岁,在我这个年纪就去封地了,算是不在……” 他指了指天,“那个范围之内。你昨日见过他的,藩王无召不得进京,他因太子首次监国被召回辅佐,留到年节后便该回去了。” “二哥齐王,是太子有力的竞争对手。” 陈络晃着那张“二”字纸片,“他勇武过人,在北地真刀真枪打过鞑子,和阿星你一样是见过血的。其母族显赫,家族中多人在朝为官,在江南很有根基。”那张“二”字纸片最终落在江南区域。 “他的妻族亦是不俗,娶了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沈士谦之女。”陈络压低声音,“只是我这二哥勇武有余,智计稍欠……”他轻轻摇头,显然不看好。 “至于三哥,倒是有意思。他母族早年是父皇推行变法的阻力,被父皇好一通收拾方才臣服,他母妃入宫是其家族向父皇求和的象征——他基本无缘大位了。” “如今虽明着支持太子,但本人醉心风月,不问世事。太子也不敢交办他要紧事。他与每个兄弟都交好,无论谁上位,都不会亏待他。” 陈络感慨,“我这三哥,才是最聪明的。” “接下来是四哥,太子。” 陈络神色认真了几分,“他母族是先前的首辅程家,太子由他外公程首辅亲自教导,能力自然是我们兄弟之中最强的。” “这位程首辅当年权倾朝野,乃是辅佐父皇推行改革、打击豪强的肱骨之臣。” 陈络再次神秘地凑近,“不过,父皇当年那些雷霆手段,背后都有明懿皇后献策的身影。就连程公张公那批得力干将,据说也多是由明懿皇后暗中提携的。” “坊间却有传闻……我也是偶然听说,”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听说程公后来与明懿皇后政见相左,明懿皇后薨逝后,程公面无悲色,因而他去世时,父皇才会那般置若罔闻。” 陈络展开一堆标着黄色的小画卷,“太子的妻室,也很有说头。一正妃二侧妃,正妃是掌京营的瑞国公孙女白氏。侧妃分别是威海卫都指挥使之女方氏、户部左侍郎之女李氏。” 他顿了顿,扒拉出一张须发皆白的老者画像,“还有一位很特别的,张家三小姐。” “她在皇后跟前教养过一段时日,说是太子的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只是她家和太子母族有同样的烦恼——” “她祖父张老大人,乃是当今首辅,兼领户部。前任程首辅去后,他由次辅擢升,难得的是,当年他与程首辅并非政敌,反而是莫逆之交。” “首辅?是最高的文官吧,为何说与太子母族有相同烦恼?”薇赫这个外族人疑惑道。 “阿星问得好,”陈络指尖轻点画中老人的如雪银发,“张老大人明年就至七十致仕之期了,精力已见不济,父皇并未特旨挽留。” “而张家后辈中,无有能继承他政治衣钵之人。待他致仕,门庭衰落是必然的事。” “先前父皇乱点鸳鸯谱,非将太子这青梅配给我,估计是看张家快不行了,皇后也没拦着。好在我娶了你,张三小姐那桩婚自然就退了,也省的我做那恶人……” 陈络这才回过味来,“太子原是为了这个,才来这么一出。” “张小姐祖父想必是过于娇惯幼子,她那小叔叔行事张狂,甚至闹出了人命官司,连累张老大人遭了不少弹劾,只怕致仕之期还要提前。那点子孙恩荫,怕是也悬了。” 他学着贤妃的语气,老气横秋道,“儿女都是债啊!” 屋内此时门窗紧闭,薇赫不敢燃炭盆,早已命人熄了。昨夜吹了风,他晨起便有些咳嗽,忍到此刻终于压抑不住,低低咳了起来。 陈络立即替他抚背顺气,又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湖边风大,昨日真不该带你去。” 薇赫不敢再说“无碍”,否则陈络又要絮叨半天,只推说道,“尚在秋日,不算特别寒凉。” 陈络略一思索,将手边杂物快速卷起,“左右说得差不多了。走,我们去榻上暖和暖和。” 说罢,便唤大胖小胖进来收拾。 …… 薇赫大白天躺回榻上就罢了,身边还多了个不容忽视的大活人,此刻当真是后悔不迭。 这小子最懂顺杆爬了,他早就知道的,怎就不坚定些呢? 原本他是拒绝的,却被陈络一句“都是男人,有什么可害臊的”给堵了回来。 好在陈络“登堂入室”后还算安分,并未做出格之举,只凑在他耳边轻声说话,温热气息拂过耳廓,带来微痒的触感,像在心底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阿星可好些了?” “好多了。”薇赫心想,这般景象,倒真成闺房私话了。 “我已命人去寻擅长调理的大夫。等阿星身子好了,我带你去京郊打猎可好?” 陈络思绪跳脱,转眼又从打猎扯到了温泉庄子上,“等入了冬,带你去庄子上泡温泉,那才惬意。” 此刻尚是上午,躺着也难入睡。薇赫忽然想到一事,“你说你大哥十六岁便去了封地,为何你与几位兄长却留在京中?若你们都去就藩,太子之位岂非稳若磐石,他也无需争斗了。” “兄弟和睦,并非父皇乐见。兄弟间若不斗,父子间便要斗了。” 陈络的语气带着一丝看透的淡然,“四哥紧盯着我不放,我倒理解。三哥唯他马首是瞻,二哥势大,真斗起来必然天翻地覆。只剩我这个软柿子最好拿捏。” 他叹了口气,“真没意思。左不过那么点事,先是君臣,再是夫妻、父子、兄弟。” “阿星,”陈络埋在被子里,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希望我们不会变成那样。” 薇赫沉默片刻,轻声道,“元宝,你只说了你的父母兄弟。可曾想过……我们以后?” 陈络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下意识想逃避这个话题,“阿星说这个做什么?” 他预感接下来的话,不会是他想听的。 “元宝,你还年轻,未来很长,不该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这些话在薇赫心中压了许久,“我们的关系,起于一场闹剧。你堂堂亲王,总要娶妻生子。至于我,不过是你父皇一句话的事。” “将此事定义为玩笑,或假装从未发生,随意封个爵位打发了我,甚至干脆抹杀我的存在,都轻而易举。” “怎么会!”陈络急道,“昨夜你也听到了,你会上玉牒,就写在我楚王陈络名下!” “上了玉牒,亦可除名!”薇赫语气加重了几分,“元宝!我知道你不是断袖,你养在东北角的那几个通房——” 陈络连声喊冤,“那都是皇后和太子塞过来的,我哪敢收用!”他几乎要指天发誓,“阿星,我与她们可是清清白白,若你介意,我将她们都打发走便是。” 话题被陈络这么一岔,好似成了他吃醋似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论耍嘴皮子功夫,薇赫定然不及陈络,陈络眼睛忽然一眯,转守为攻,语气变得危险,“说起这个,阿星你在南昭不会小娃娃都有几个了吧?所以才急着和我撇清关系。” 薇赫无奈,“方才分明在说别的事,怎么又扯到这个了?” 陈络胡搅蛮缠,扯着他的袖子晃个不停,“阿星,好阿星,那个先不论,你告诉我你在南昭有没有小娃娃嘛~” 薇赫被他缠问地无奈,却也不想胡乱编个说法欺骗于他,终是如实相告,“我是南昭大毕摩钦定的护国神兽。因军权在握,南昭王为绝后患,便对外宣称我命格殊异,承神兽之责,不得婚配,以免冲煞国运。” “哎呀呀!”陈络顿时眉开眼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太子不让我娶妻,你的叔父也不让你娶妻。” 他在锦被下得寸进尺地一把搂住薇赫的腰,“既然如此,我俩凑合凑合,岂不是正好?” 薇赫只是掰下他的手,翻过身不再言语。 道理既讲不通,便无需再讲。他只管等着,待崇德帝还朝之日,便是眼前迷梦苏醒之时。 至于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沉闷,被他刻意忽略了。 身侧之人源源不断散发着暖意,他合上眼,本以为心绪难平,不料在这温暖的港湾中,竟也迷迷糊糊地睡沉了。 第8章 情郎?姨母! “将军,将军,”小桃立在榻边轻声唤醒薇赫,“殿下特意嘱咐,让您午时起身,按时用膳。” 薇赫一摸身侧,早就没了温度,想必他睡去不久,陈络就离开了。 还有这声“将军”,自初醒那日与陈络说过几句话后,他便察觉自己并不喜欢“侧妃”这个称呼,于是第一日过后,府中上下再无人以此相称。 陈络年纪虽轻,行事却处处妥帖,的确是个极好的人。 薇赫眉心微皱,还未等他理清思绪,小桃又禀道,“将军,殿下还说了,请您用膳后去正院一趟,有要事相商。” …… 薇赫踏入正院书房时,陈络正伏在书案前,抱着一小匣子书信不知道在看什么。 听见脚步声,陈络抬起头,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旋即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随口道,“阿星来了,今日午膳可还满意?” 他合上木匣,语气努力维持着自然,却少了往日的亲昵黏糊。 这样就很好,薇赫松了一口气,“很好。” 他在陈络对面坐下,“殿下找我有事?” 陈络点点头,神色郑重起来,“确有件要紧事,与你相关的。我收到京郊的消息,南昭王族近一个月来都染上了一种怪病,太子派了太医过去都束手无策。你叔父南昭王,还有几位嫡系宗亲症状最重,如今都快下不了床了。” 薇赫目光一凝,“怪病?” “头痛腹泻,四肢乏力,症状类似风寒,却缠绵难愈。太医只道脉象古怪,应当是中了什么毒,却解不了药性,我怀疑……这不是毒,会不会是南昭特有的……蛊?” 最后那个字,他吐得极轻,却让薇赫瞬间绷直了脊背。 室内陷入沉寂,早间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阴影再度笼罩下来,空气凝滞得让人心头发闷。 陈络见薇赫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却识趣地没问出口,只温声道,“阿星,请你来正院,其实是想让你看看那暖阁,天凉了,你搬进来正是合适……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殿下,我住正院于理不合。”薇赫截断了陈络未竟的言语,“至于南昭王族中毒一事,我心中有数。殿下若无其他要紧事,容我先告退。”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离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毫不犹豫的背影,直让陈络心里空落落的。 …… 是夜,楚王府西北角的清辉阁外,巡逻侍卫擒住一个形迹可疑的娇小身影。 那女子一身苗装,银饰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翻墙的动作灵巧如山猫,原本侍卫根本发现不了她,坏就坏在那身过于耀眼的银饰——一道冷冽的反光不偏不倚,正晃进了侍卫眼里,这才行踪败露,被当场擒住。 陈络闻讯赶来时,不由怔住。 还以为胆敢夜闯亲王府的是怎样一条好汉,眼前人瞧着不过却不过是个年岁和个子都很小的小姑娘。 圆圆脸大眼睛,肤色是高日照地域特有的麦色,一身苗服,腰间还挂着个装酒的黑葫芦。最奇的是那双点漆般的眸子,灵动得过分,正毫无惧色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汉人王府的墙,也不怎么高嘛。”她一开口,字正腔圆,完全听不出外族口音,莫说比薇赫的汉话好了,差点比陈络的还标准。 陈络蹙眉打量这个浑身充满违和感的少女,“你是何人?深夜擅闯王府意欲何为?” 少女眼神很好,一下就看到了遥遥站在清辉阁院门处的薇赫,她冲着薇赫的方向,倏地嫣然一笑,“我盛装来找我情郎呀!就是他,薇赫阿哥!” 薇赫无奈,走上前用南昭语低斥,“阿娅(姨母),莫胡闹!” 女子撇嘴,依旧操着流利汉语,声音清脆如黄莺,“谁胡闹了?” 她故意朝陈络飞个媚眼,“这位小王爷,你把我情郎关在府中做什么?他可是我的人!” 陈络脸色一沉。 薇赫轻叹一声,转向陈络,“殿下,她是我母亲的师妹蚩玉妹。论辈分,我该唤她……姨母。” “姨母?”陈络愕然,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陈络示意侍卫放开她,蚩玉妹松了松筋骨,头上的银饰随着动作泠泠作响,“没想到吧小子,我辈分大得很呢!” 她实际年已不惑,只因蛊术精深,才保有少女形貌。 陈络心下有些尴尬,他方才,似乎在吃这位…姨母的醋? 薇赫无心理会这些,神色凝重道,“他们的蛊,是你下的?” 蚩玉妹收起玩笑神色,冷哼一声,“是又如何?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跟着你那黑心肝的叔父背叛你,我没取他们性命已经很仁慈了!” “把蛊解了。”薇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不解!”蚩玉妹眸光一扫,就近跃上王府园中一块假山石,鞋上的流苏随着动作俏皮轻晃,“他们活该!” “阿娅,”薇赫放缓语调,“若他们死了,恐又要生乱。况且……”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还要感谢他们一心投降,否则我早已战死沙场。” 蚩玉妹怒道,“若非你那叔父那蠢钝如猪,贪图享乐,将王城从高原迁下,那些个软脚虾汉人连城墙都摸不着!” 她跳下石头伸手去拉薇赫,手一指陈络,“你跟我回去!别跟这般满腹算计的汉人厮混!” 陈络无故被中伤,却不敢辩驳——他确实心思多得很。 “阿娅,我暂时不能走。”薇赫无奈,“你说汉人满腹算计,那我阿妈呢?” “你阿妈不一样!她是我们苗人养大的,不算汉人!” 薇赫知她执拗,转而道,“阿娅,我知道你是为我出头。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的问题,自己可以解决。” 灯笼暖黄的光晕映着薇赫沉静的侧脸,蚩玉妹望着他,恍惚间仿佛看见当年那个同样执拗却最终香消玉殒的师姐。 她眼底掠过痛色,气势软了下来,“哼!就你心软。” “也罢,再拖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了。配解药还需两日,让他们再受些罪吧。” 陈络见状,上前拱手道,“…蚩前辈既然蛊毒无双,不知可通医理?能否调理旧伤?” 他原本想攀关系叫“姨母”的,但顾及到蚩玉妹言语间对汉人敌意不小,又言他“满腹算计”,还是老老实实没敢耍滑头。 蚩玉妹身量虽娇小,睨人时却气势十足,她冷哼一声,“我苗医一脉,向来医蛊双修,最敢学也最敢试,方能生生不息…可不像你们汉医,固守门户之见,多年来未得寸进。” 这就是会的意思了,光看这位姨母驻颜的手段,便知这是位极有本事的高人。 本事大的人多半脾气也大,陈络倒有些礼贤下士的气度,何况她还是薇赫的长辈,陈络很是恭敬,“既然您与阿星是旧识,晚辈冒昧,可否请您暂居府中,为他调理一番?他受伤未愈,尤其是肺腑受损,咳疾顽固难愈,正需要您这样的圣手妙术回春。” 蚩玉妹绕着陈络上下打量,啧啧道,“你这小子,倒是有些意思,花言巧语一套一套的——” 随即她脸色一沉,“我师姐的孩子我自会照拂,轮得到你献殷勤?” 陈络面色讪讪,活像条被拿捏了七寸的秃尾巴蛇,不敢再吱声。 今儿晚上,正遇上他的克星了! 薇赫轻声打圆场,“殿下,我姨母她只是性子急。” “哟,我们阿星倒是会疼人~”蚩玉妹学着陈络的称呼,怪声怪气地打趣。 她退后两步,眼神在二人身上来回流转,直看得他二人都不太自在,片刻后她恍然地“哦——”了一声,微一挑眉,“看在我们俊俏的薇赫小阿哥的份上,我暂且留一段时间便是。” 陈络暗松一口气,心下却道,薇赫这位姨母,可真是…通透到刻薄了。 待蚩玉妹被引往客院,清辉阁重归寂静。先前被意外冲散的尴尬,又悄然弥漫开来。 陈络望着薇赫清瘦的身影,想起他的咳疾,又思及蚩玉妹翻墙如履平地,心中忧虑更甚。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淡然道,“阿星,我还得劝你——阿星你先听我说,清辉阁临近府墙,像今日是阿星的长辈还好,若日后有贼人闯入怎么办?这是其一。” “其二是天日渐寒,正院暖阁砌了整面火墙还盘了地龙,烧起来温暖如春,最宜将养。” “这其三嘛,如今有客在,清辉阁到底是偏了点,若住正院,来往各处便宜些。” 他顿了顿,抬眼时眸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所以阿星,你搬来正院可好?” 不等薇赫开口,陈络又抢着说道,“莫要再说于理不合了!” “我想清楚了,我们满打满算才相识一月,说什么以后确实不太牢靠。你心有疑虑是对的,但如今,我们怎么着也该算是朋友了吧?” 薇赫轻轻叹息,“这是自然。” “既是朋友,让你搬来正院不为别的,只是为着你身子着想。我府中如今没有妻妾,你也不必担心打扰。等你身子养好了再搬回去不迟,或者等父皇还朝,解了这桩婚事,你随姨母一道回南昭也好。” 他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总之,选择权在你。如今不过是友人间的照应罢了。” “若他日我去南昭,身子不适,阿星也会这样照顾我的,对不对?” 薇赫无奈点头,心下却道,姨母说得没错,这小汉人果真一肚子花花肠子。 “哦——还有其四,如今姨母也在府上,她对你很是维护,若我照顾不周,怕是要跟你叔父一样,被她一把蛊毒困在茅房三日不得出……” 薇赫见他越说越远,不由失笑,“属你歪理最多。” 那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陈络心头一松,暗自庆幸——底线这东西,只要退过一次,便是可以一退再退的。 薇赫待他终究是不同的。 “元宝。” “嗯?”陈络回过神来。 “你如今才十六岁,不必事事都想得如此周全,偶尔也可以松快些——至少在我这儿,是可以的。” 陈络睁着圆眼微微一怔,脸上终于透出几分属于少年人的呆气。 薇赫朝他靠近,眉眼在月色下漾开一层朦胧的温柔,陈络的脸倏一下红了,薇赫鬼使神差地抬手,又轻轻捏了捏陈络的耳垂。 “我们是友人,不是吗?” 不等他回应,薇赫便含笑道,“好了,天色不早,我们元宝还在长身体呢,快去睡吧——”说罢,就无情地关上了院门。 陈络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牵着鼻子绕了一圈,他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恨恨跺了跺脚,却终究做不出拍门追问那等没品又煞风景的事,只得晕乎乎飘回去了。 院内的薇赫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远,眼里笑意漫开,心道小子你还差得远呢,莫要以为他白长了这些岁数。 今晚月色真美,风也温柔,轻轻吹起一阵细小而清脆的声响,叮铃铃~ 第9章 入宫拜见 陈络与薇赫今日又穿了一身颜色相仿、纹样相配的衣裳,这回是碧玉红与丹矾红。 两色相近,绣得又是热闹的鸳鸯榴芳图样,远远一望,竟像极了喜服。毕竟是“丑媳妇”头一回见公婆,总得穿得喜庆些。 虽然天底下怕是再也找不出比薇赫更标致的丑媳妇了。 陈络伸手替薇赫拢了拢披风,轻声叹道,“今年这天,怎么冷得这样早!” 蚩玉妹的医术,果然对得起她那副脾气,不过短短几日,薇赫脸上便养出了几分血色。 陈络派去的人也在她到来后第二日寻来了一位据说颇有名气的民间大夫,可那老大夫刚为薇赫把完脉开了方子,就被蚩玉妹批得一无是处。 老大夫见她样貌稚嫩,自然不服,被她言语一激,便脱口道谁输了谁就自行离去。 可怜他一把年纪,竟比不过这个看似小娃娃的女子,待得知对方已年过四十,更是道心破碎,被蚩玉妹那张利嘴好一番奚落,最后只能面色灰败卷着铺盖回家,怕是得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总之,二人一身红衣,薇赫气色也好了些,走进皇太后宫中时,老太太抬眼一瞧,便笑吟吟道,“是小五啊,我还当是哪来的新郎官,带着新娘子来我这儿拜堂了呢。” 皇太后乃是先帝正宫,与今上虽有母子之名,并无母子之实。 这位在深宫中苦熬了一生的老太太,早年因大礼议之争与当今闹得不愉快,但如今已年逾耄耋,神志渐昏,从前的恩怨早就烟消云散。 “皇祖母,孙儿带……新妇来看您了。”旁人自然清楚怎么回事,但对这位老太太,说些喜庆话哄她开心便好。 老太太眉眼舒展,将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轻轻拍着,“好啊,真是一对璧人。澈儿和华年,感情一向这么好。” 二人对视一眼,陈络朝薇赫比了个“高”的口型,薇赫顿时会意——原来老太太是将他们认作了崇德帝与明懿皇后。 老太太十分慈祥,虽不知她心中想的是谁,却仍细细问过薇赫:离家可还习惯?吃得可好?睡得可香? 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倒让薇赫想起自家长辈,心头不由一暖。 临走时,皇太后似又清醒了过来,拉着薇赫的手,语气郑重道,“孩子,若是他待你不好,你就来祖母这儿,祖母给你做主。” 薇赫沉吟一瞬,还是温声道,“祖母放心,他…待我极好,您的孙儿,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好好好,那就好。”皇太后闻言果然眉开眼笑,又转向陈络嘱咐,“他在外懂得维护你,在家中,你也要多给他体面与尊重才是。” “祖母放心,孙儿与孙媳定会好好过日子。” 皇太后却疑惑地摇头,拉着薇赫道,“错了错了,是孙女和孙女婿,这么漂亮的男娃娃,一定是金銮殿上的探花郎,被皇帝一眼相中做了驸马!” 陈络与薇赫再次对视一眼,只好顺着老太太的话说,“是是是,孙女儿与驸马极为要好。” “好,”皇太后欣慰点头,语重心长道,“夫妻啊,总是要互相关心、彼此体谅才能走得长远。” 二人连声应是。 “都是好孩子,”皇太后挥挥手,“好了,你们好好的,哀家就放心了……去吧。” 二人依礼跪下,向皇太后郑重叩首,这才敛衣起身,恭敬退出了殿门。 一出殿门,陈络冲薇赫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走吧驸马,同本公主一道去拜见皇后娘娘。” 薇赫倒也配合,“是,五公主。” 陈络挑挑眉,状似无意道,“咱们这位皇后娘娘,与陛下最是相配。” 陈络话里有话,薇赫立刻会意——一是说皇后爱在人前营造与崇德帝鹣鲽情深的模样,二是提醒他,皇后与皇帝一样,皆是心思深沉、步步为营之人。 她的每一句话,都需细细揣摩,不可轻信。 薇赫轻轻点头,“我明白。” 及至皇后宫中,太子妃白玉秋也在。 两人打眼瞧着闹得并不愉快。皇后自然还是那副完美无缺的国母面孔,可太子妃毕竟年纪尚轻,养气功夫不到家,眼眶泛红,还没来得及遮掩妥当。 皇后稳坐主位,只作没发觉太子妃的异样。 她将目光转向薇赫,笑容恰到好处地深了几分,“早就听说楚王得了一位风姿绝俗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妃也强打精神,顺着话头赞道,“好俊俏的人儿,本宫只在重阳夜宴上远远望见过一回,如今近看,更是品貌不凡,难怪我们楚王要金屋藏娇,直到今日才舍得带出来给母后瞧瞧。” 陈络只作恭顺模样,“母后容禀。薇赫前些时日身子没养好,实在不便入宫请安。再者……这般人物,儿臣若是照顾不周,让各位长辈瞧见了心疼,岂非要活撕了儿臣?” “属你最会耍贫嘴。”皇后似是被他逗乐,亲昵地笑斥一句。 她面容慈和,语气温软,说出的话乍一听满是关切,“从前几个兄弟里头,就属你最是贪玩。如今成了家,总算知道收心了。近来……没再出去厮混胡闹吧?” 她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陈络,又含笑添上一句,“若真有这等事,母后第一个不依你。” 陈络嘴上连声告饶,心下却霎时雪亮——皇后先前赏他的那几名宫女里,必定安插了眼线。 她知晓他连那些女子的面都未曾见过,如今又不出门寻欢,这般“安分守己”,定然于子嗣无望。 一个没有子嗣的楚王,于皇后而言,才是最好的楚王。 既窥破这层机锋,陈络索性在皇后跟前将“夫夫情深”的戏码做足。 幸而二人虽谈不上情根深种,但被陈络冠以友人之名后,私交的确不错,言行间自有几分真切的熟稔。 皇后人老成精,自然分辨得出虚情假意与真心流露的差别,她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笑容愈发深邃,“这成了家果然不一样,我们小五真是懂事多了。” “好孩子,过来。”她朝薇赫招手,身旁的女官适时奉上一只紫檀木托盘。 皇后取过盘中那对华光璀璨的镶宝金质累丝双龙镯,亲手为薇赫戴上。 金镯落在腕间,分量沉实。皇后指尖在精致的龙头上轻轻一点,“既入天家,便是缘分。望你二人如这对镯子,相依相携,永不相负,方不辜负了陛下所赐的天定姻缘。” 薇赫微微颔首,二人心下明了,皇后这番话,重点在末句的“陛下所赐”上,算是帮她的好儿子摘了那口乱点鸳鸯谱的黑锅。 长辈训诲,总绕不开那些体面文章。皇后又循例问起薇赫起居饮食,言辞温和,眉目间却寻不见几分真切关怀。 薇赫此番连应答都愈发简省,面对皇后绵里藏针的探问,只以“是”或“不是”,“尚可”“不错”等寥寥数语应对。 他垂眸敛目,将周身锋芒尽数收敛,恰似一尊精致却无言的玉雕。 这般作态,倒正合了他异族身份——皇后将这沉默归咎于言语不通。天家体面当前,她自然不必同一个不通汉话的边陲子弟计较。 她还不忘替太子妃圆场,又对着陈络笑道,“小五你可莫要学你四哥。瞧瞧,平白惹得媳妇儿不快,今日本宫定要好好说道他。” 太子妃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忿,显然并不全然信服这番说辞,只是终究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体统,她勉强笑道,“母后快莫要打趣儿媳了。” 几人又叙了些闲话,陈络便适时携薇赫告退。 离了皇后宫中,陈络并未直接往贤妃处去,而是领着薇赫绕至正阳观。 此处乃崇德帝清修之所,朱门紧闭,寂静非常。除了两名不起眼的洒扫小太监,再不见人影。 陈络在殿前石阶下整了整衣冠,拉着薇赫一同跪下,朝着紧闭的殿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虽见不着父皇,但礼数不可废。”他低声对薇赫解释,“带你在此磕个头,也算全了礼数。” 二人正欲起身离去,一位素衣女子缓步而出。她见到二人,执了个标准的道礼,“楚王殿下安好。” “韩嫔娘娘。”陈络连忙回礼,又向薇赫介绍,“这位是韩嫔娘娘,如今在正阳观随侍父皇。” 许久未见儿时玩伴,陈络踌躇片刻,还是问道,“韩姐姐,你......近来可好?” 韩嫔目光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多谢殿下关心,贫道一切安好。” 她将视线转向薇赫,适时转移了话题,“这位便是薇赫将军吧?果然风采不凡。” 顿了顿,她又道,“陛下近日潜心修道,不便相见。不过方才我在殿内侍奉,陛下听闻殿下携侧妃前来,特意让我传话: “宗正已将玉牒之事禀告,朕允了。” 陈络神色一正,与薇赫对视一眼,拱手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见韩嫔欲转身离去,陈络忍不住唤住她,“韩姐…韩嫔娘娘,若有难处,可差人告诉我母妃,她也时常念着你。” 韩嫔只浅浅道谢,却并未应下。 辞别韩嫔,陈络情绪明显低落了几分,低声对薇赫道,“韩姐姐从前在母妃宫中时,最是活泼爱玩,一手陀螺抽得极好。自从小产之后,她就像变了个人......” 薇赫心下了然,这其中怕是又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伤心事。他轻声道,“此处清静,适合修身养性,但愿她真能放下过往。” 陈络长舒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郁结尽数吐出,脸上重新露出笑意,“好了,这下总算能带你去见母亲和妹妹了。” 薇赫默然片刻,忽然低声问道,“我这般模样……可还得体?” 他向来从容的声线里,罕见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络心下一动,他很在意他的家人。 “怎的突然不自信起来?”陈络故意逗他,目光却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眼前人身着与他相配的红衣,那份超越性别的瑰丽容貌,并未因伤病折损半分,反倒添了几分易碎的美感。 陈络故作淡然,伸出小拇指悄悄勾住他的,“我这‘新妇’,可是把满京城的闺秀千金都比下去了,母亲和妹妹见了定会喜欢。” 果然如陈络所言,贤妃一见薇赫就满心欢喜,拉着他上下打量,啧啧赞叹,“世间竟有这般标致的人儿!快快快,听说元宝要带你来,我今儿特意备了好些吃食。” “是……阿星是吧?来瞧瞧可有你喜欢的。” “母妃!”陈络忍不住抗议,“阿星是我叫的,您叫他薇赫就好。” “哼,就见不得你这个小气样儿,我叫薇赫还不成嘛。” 薇赫不由失笑,原来陈络这热络又跳脱的性子,是随了母亲。 到了这里,终于有了些家的温馨。薇赫不再“语言不通、不善言辞”,陈络也不必装模作样地扮那孝子贤孙,氛围轻松而愉悦。 陈纨朝薇赫轻轻点头致意,“辛苦薇赫哥哥照看我五哥。” 陈络奇道,“怎么打眼瞧着,你同阿星倒更像一对兄妹,都不爱说话。” 陈纨难得开了句玩笑,“我们一北狄一南蛮,瞧着自然相似。” “况且我何时不爱说话了,话都让你一人说完了,我可不是没话说了?别把薇赫哥哥吵得头疼。” 薇赫却温声维护,“他这样就很好。” 贤妃倚着陈纨轻笑,“原本我还担心元宝这小子太不着调,我们薇赫看不上眼,现下看来,你二人倒是投缘。” “别光说我呀,小老六,你如今不也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陈络表情生动,“听说皇后与母妃挑了好些个适龄子弟,父皇可一个都没允,全压着呢。” 陈络凑近了些,顺手抢过陈纨刚拿起还没来得及动口的桂花糕,“那些画像你都看过了吧?可有中意的?” 陈纨冷笑一声,“我看五嫂就不错。” “去去去,不就抢你一块糕,这么小气。” “我看那些公子少爷,也没人敢娶我们宁国公主。凭我们宁国公主这副品貌,去了谁家不得感激涕零把我们小老六当祖宗供起来?” 陈络一边与陈纨斗嘴,一边还不忘分神照料薇赫那边,“……小老六你堂堂公主不比祠堂里的破木牌子管用,父皇若要砍他们全家的头,那些木头可不能护住他们的头不从脑袋上掉下来……母妃你别一个劲儿给阿星喂点心!他吃多了该积食了……阿星你吃不完的都给我!” “这话说得倒没错,甚么天神大仙能配得上我们六公主?父皇将赐婚压下来是对的,一辈子陪着母妃也没什么不好……好啊母妃你真是有了新孩儿忘了旧的,阿星是漂亮孩子秀色可餐,我俩也不差吧,您这么盯着他瞧,他能吃得下才怪……” 有陈络这个开心果在,殿中氛围始终轻松欢愉。 笑谈暂歇时,贤妃提起一桩正事,“下月初一便是寒衣节。往年都是在宫中宝华殿供的长明灯,今年周嫔同我提起,京郊的红叶寺很是灵验,我求了皇后恩准,想让你二人带着金宝出宫,为华年姐姐祈福供一盏长明灯。” 两人自然应下。 陈络悄悄在案下握住薇赫的手,低声道,“红叶寺因红枫得名,如今正当时,我们那会儿去瞧瞧。” “好。” 窗外秋风渐起,殿内暖意融融。 这一刻,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团圆,没有宫闱深处的算计与权衡,只有亲人间的温情脉脉。 另一边,正阳观内,崇德帝缓缓睁开双眼,结束了长久的打坐。 “可见到那位南昭将军了?” 韩嫔垂首应是。 “如何?” “一身红衣,形貌昳丽,气度不凡。” 崇德帝微微颔首,目光深远,“凤形神静色清雅,天地相应必显荣,但愿这乘风而来的朱雀,真能为我大雍带来破局之火。” 话音渐落,他已重新阖上双目,再度沉入清修之境。 第10章 红叶寺 秋光澄澈,雕窗外天色湛然,宛如一块无瑕的碧玉。 佛殿内,满室清辉中,长明灯的微光静静跃动。陈纨与主持细细交代完日后供奉事宜,确保一切妥帖后,方才微微颔首,“有劳大师。” 待她回身,才发觉陈络早已带着薇赫不见了踪影。 不必多想,二人定是去了红叶寺后山赏红枫。 枫叶如火,层林尽染,二人拾级而上,忽闻一阵琴音自林深处传来,如诉如泣,萦绕山间。 “观景寻琴声,可谓雅事——同去否?”陈络一身月白常服,辅以银线绣竹纹,清雅非常。如今秋高气爽,他仍执一折扇附庸风雅,倒真有几分文士模样。 薇赫欣然应允。 来这佛门清净地,二人衣着皆素。陈络一袭月白,薇赫则是一身南昭风情的玄黑劲装,衣摆与袖口处以玛索花暗纹点缀,利落挺拔。 这些时日将养下来,“病美人”薇赫已依稀可见昔日神鹰将军的凛凛风姿。 薇赫望着前方陈络的背影,忽而开口,“殿下这些日子,瞧着是长高了些。” 陈络闻声,忙从上两级台阶蹦下,紧挨着薇赫站定,语气雀跃,“真的?阿星你站直,我比比——” 薇赫伸手在他发顶轻轻一比,眼中漾起笑意,“嗯,约莫长了一寸三分。” 他语气温柔,如同在哄自家幼弟,下意识去摸陈络耳垂的手顿了顿,拐了个弯悄然背到身后。 陈络向上迈了一阶,神采飞扬,“我再长这么多,就比阿星还高了。” 说罢,他索性连跨三阶,张开双臂笑道,“如此,我就长成了个巨人,要去当那天下第一勇士!” “天下第一勇士可没有赖床的。” “那我不当了。”陈络从善如流,倏地缩回薇赫身后,“那阿星哥哥当天下第一勇士保护我。” “好,你是天下第一勇士的…阿依咩。”薇赫眉目舒展,笑意盈眸,恍若盛满细碎星光。 “什么意思嘛阿星?你可不许偷偷笑话我!好阿星~你告诉我罢…你不说我可要去学南昭语了…” 二人笑闹着沿山道追逐,终在一处深亭中寻得琴音来源。 陈络一见亭中人,顿时神色微僵,欲转身回避,又恐举动突兀反惹薇赫生疑—— 那抚琴之人,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张家三小姐张菱华。 张菱华指尖一颤,琴音戛然而止。她起身敛衽,“小女子见秋色动人,一时忘情抚琴,扰了二位清静,还望见谅。” 薇赫不知她身份,南昭亦无中原那般严苛的礼教,他闻琴音不俗,便直言赞道,“姑娘琴音初时幽咽,似有郁结;转而空明,想来是山水怡情,已得释然之境。” “公子亦通音律?”张菱华眸光微亮,似遇知音。 “略知一二。” 陈络不敢再躲,生怕二人言谈投机,真成知己,忙执扇上前,强作从容道,“三小姐好雅兴。” 张菱华见到陈络,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不过很快回神,执礼道,“见过楚王殿下。” “三小姐不必多礼。” “敢问这位是?”张菱华见二人形容亲近,薇赫面貌又与中原人略有不同,心中隐有猜测。 薇赫一报拳,“在下薇赫,自南昭而来。” 三小姐略一迟疑,“阁下可是……” 薇赫倒是豁达,“正是,我如今在楚王府讨口饭吃,全赖楚王殿下照拂。” “将军历经沧桑犹能如此豁达,难怪能听懂这弦外之音。” 得,真成知己了。 陈络只能跳出来做那煞风景的恶人,状似无意地挡在薇赫身前,对张菱华道,“三小姐独自在此,家人仆妇可曾随行?” “丫鬟婆子都在山下等候,”张菱华如何不懂他言下之意,浅施一礼,“秋色虽好,小女子却不宜久留。二位请自便,小女子先行一步。” 她抱起瑶琴转身离去,步履从容,很见贵女风范。 待那抹倩影消失在枫林深处,陈络才暗暗松了口气,回头却见薇赫若有所思。 “阿星,”陈络凑近,肩头轻轻撞了他一下,“在想什么呢?” 薇赫心下了然,“这位三小姐,是那位张三小姐吧。” 陈络坦白,“嗯,正是我从前……定过亲的那位。” 薇赫恍然,不由失笑,“果然是她,你方才紧张什么?” “我何曾紧张?”陈络唰地展开折扇,故作潇洒地扇了扇,“不过是秋日燥热……” 薇赫但笑不语,只伸手替他理了理方才玩闹时蹭歪的衣领。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陈络却蓦地红了耳根,扇子摇得更急了些。 “若是那位张三小姐,”薇赫望向张菱华离去的方向,“能于山水间释怀往事,可当真是个通透之人。” “是啊,”陈络轻叹,“她祖父为保幼子性命,已自请致仕又废恩荫,还有太子暗中斡旋,这才将斩刑改为流放湖广。” “还不知以后会如何。” 薇赫宽慰道,“褪去浮名,未必不是解脱,虽然门庭冷落,总不至于饥寒交迫。” “是啊,省的再被那对夫妻拿来做文章。” 薇赫知他所指,笑他嘴利。 陈络忽地跳开半步,酸溜溜道,“还是阿星哥哥招人喜欢。不像我们兄弟,四哥古板无趣,我又太过轻浮,都比不得阿星哥哥沉稳可靠——” 他故意拖长语调,“主要还是生得太俊。” 薇赫忍俊不禁,“我的好殿下,这又是吃的哪门子飞醋?如今连闺阁女子都知我是你的人了。” 二人笑闹间,枫叶簌簌而落。 此时佛殿前的陈纨,正遇上来接妹妹归家的张云程。 青年曾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宁国公主一面,此刻一眼认出——主要是因她与崇德帝形貌相似,想忘都难。 “见过六小姐。”他体贴地隐去身份。 陈纨微微颔首,端详片刻,“是张二公子?” “六小姐认得在下?” “自然认得。”她未说破是因着近日在驸马名册上见过他。 皇家择婿,最忌外戚坐大,专挑那等家世清白、门第寒微的子弟。张家如今……竟落魄的如此之快。 驸马都尉瞧着是尊荣无限,实则徒有其表。一旦尚主,便与仕途功名彻底无缘。对有志气的儿郎而言,不算什么好前程。 说穿了,不过是替公主寻个好拿捏的小白脸,圈在锦绣堆里罢了。 见青年眉宇间凝着郁色,她淡淡道,“失意皆一时,前程当自挣。” 张云眼神倏忽一亮,忘情躬身,“谢公主赠言。” 陈纨微一颔首,带着女护卫淡然离去。 …… 因着当今天子崇道,京中道观香火鼎盛,反观这昔日名刹红叶寺,香火日渐寥落。 佛寺冷清,院中那棵挂满祈福牌的姻缘树枝叶参天,正适合藏人。蚩玉妹便躺在横斜的粗枝上,枕着满树红绸安然入梦。 底下零星几个香客来往,无人察觉树上还藏着个人。 偏生就有个来求姻缘的姑娘,手中祈福牌脱手一掷,“咚”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砸中了蚩玉妹的脑袋。 “谁呀?”她一把抓住木牌,揉着额角坐起,火气噌噌往上冒。 蚩玉妹翻过那块雕花木牌,念出上面墨字:“愿与裴郎长长久久、永不分离——婉卿?”她轻嗤一声,随手将木牌往下一掷,“什么永不分离,那劳什子裴郎难不成是座挖不完的金山?” 树下那名叫婉卿的姑娘急红了脸,左右张望后,鼓起勇气仰头道,“树上那位,砸到你是我的不是,可你、你也不能乱扔别人东西呀!”她蹲身捡起木牌,反复擦拭,懊恼地嘟囔,“听说掉下来就不灵了……” 蚩玉妹玩心顿起,纵身一跃,轻巧落在她身侧。婉卿吓得连退两步,抚着心口,待看清是个眉眼灵动的少女,不由失笑,“你这丫头,好生顽皮。” 她脾气倒是真好,也不恼,反而拉住蚩玉妹的袖口柔声劝,“小妹妹,树上危险,你莫要上去了……诶呀额头都砸红了,实在抱歉——” “姐姐!”蚩玉妹不耐烦听这些,脆生生截断了话头,她今日一身碧色衫裙,衬得人愈发灵动,此刻故意凑近,睁着她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位裴郎,究竟是谁呀?” 婉卿颊泛红云,声若蚊蚋,“裴郎…是我的未婚夫婿。我们自幼相识,他…是极好的人,我们就快成婚了。” “姐姐,为什么我们长大了,都要同男人成婚呢?”蚩玉妹故作不解。 她原以为会听到“父母之命”“向来如此”之类的陈词滥调,这婉卿,瞧着也是那种恪守礼教的无趣闺阁小姐。 谁知婉卿微微弯腰,神色温柔而认真,“小妹妹,人长大了未必非要成婚的,最要紧的是你自己的心意。” 她声音渐低,羞赧中漾着幸福,“就像我与裴郎,是因两情相悦,才愿意长相厮守。” ——两情相悦。 有时他人的圆满,竟也如此刺目。 “两情相悦…那很好。”蚩玉妹忽地伸手捞过那块木牌,“既然是我弄掉的,就由我替你挂回去。” 不待婉卿回应,她已利落旋身蹿上树梢。 多年行走各处,她深知习俗,这祈福牌,挂得越高越灵。 在婉卿“小心呀”的惊呼中,她攀至最高枝,将木牌牢牢系紧,打了个死结。 翩然落地后,她拍拍手道,“挂到最高处了,系的是死结。老天爷一低头,头一个就要瞧见你的愿望,偏偏甩都甩不脱——你与裴郎,定能永不分离。” 婉卿脸都红透了。 蚩玉妹目光掠过婉卿幸福的笑靥,眼中多了些与稚嫩面容不符的沧桑,她又低声添了一句,“祝你幸福。愿你…平安。” “小妹妹,多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婉卿在后追问。 蚩玉妹却身形一闪,如蝶隐入朱墙影中,再不见踪迹。 第11章 遇刺 翌日清晨,红叶寺的钟声尚未散尽,三驾马车已驶入蜿蜒山道。 陈络在民间混惯了,一向轻装简从,侍卫不过十余人,前后护卫着楚王与公主车驾,张家兄妹的马车紧随其后。 车厢内,陈络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嗓音带着未醒的慵懒,“真的不用等姨母?” 薇赫凤目凛然,其锐利不减行军之时,一一掠过车窗外的山林缝隙,闻言只道,“无事,怕是我们回府时,她已在厅中饮茶了。” 陈络想想也是,那位姨母总是不走寻常路,初入楚王府时竟是翻墙而入,陈络不由失笑,便也放心下来。倦意再度袭来,他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着薇赫身侧的厢壁沉沉睡去。 薇赫微微侧身,让他靠得更稳,手中紧握着那柄南昭样式的双曲刃短刀。 这是他从前的贴身兵刃,曾随他出生入死,短刀之外另有一柄长刀,与薇赫一同流落诏狱,后到了那诏狱的头头——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恒手中。 这位鹰犬头目很会看风向,眼看那位南昭将军摇身一变成了楚王爱妃,自是寻了由头,将这一长一短两柄刀,并额外添上的一柄宝剑,亲自送到了楚王府。如此,这刀才回到了薇赫手上。 久经沙场之人,对危险总有种野兽般的直觉。今晨醒来时他便心神不宁,此刻更是全神戒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骤然,山间响起兵刀相撞之声,打破了宁静。 陈络被凄厉的惨叫惊醒,睁眼便见薇赫已持刀护在身前。短刀中央刻着神秘的南昭符文,刀刃在昏暗车厢中泛着凛冽寒光,映照出他冷凝的侧脸。 他们这是被刺杀了,阿星在保护他。 搞明白处境,陈络的瞌睡虫瞬间跑得无影无踪,“阿星,怎么回事?” 阿星言简意赅,“约有一倍于我方侍卫的贼人突袭,身手不俗,目前王府侍卫尚能支撑……不对!” “护好楚王!”薇赫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掠出车厢。 此时张家马车的境况已岌岌可危。尽管有楚王府侍卫照应,随行的四名张家侍卫也仅剩一人勉力支撑。 他护卫不及,车帘霎时被一柄雪亮利刃劈开,露出车内张菱华吓得惨白的脸,她手中紧攥着一根锋利的银簪,伸手欲刺,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张云程也拿着根不知道从何处摸来的木棍,紧张横在二人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玄黑身影如苍鹰搏兔而至。 薇赫腕转如电,短刀在空中划出银亮弧线。那匪徒身形一僵,脖颈间血线迸现,滚烫的鲜血瞬间溅在张菱华的浅青色衣裙上,晕开刺目的红。 张菱华惊魂未定,惊鸿一瞥间,只见薇赫本就艳丽无双的面容溅上几滴殷红血珠,平添了几分妖异,摄人心魄。 待回神,那道挺拔的玄黑背影已如高山般护在车前,刀光闪动,无人能越雷池半步。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声响过一声。 与此同时,另一侧响起清叱! 宁国公主陈纨已带着两名女护卫杀出车驾。她手中精钢长剑寒光流转,在女护卫掩护下招式凌厉非常。 初时见血,她明显怔愣了一下,脸色微微发白,但很快,她眼中寒芒一闪,剑招愈发狠辣。挑、刺、劈、抹,几个起落间已配合女护卫撂倒三名匪徒,尽显将门风范。 “留活口!”薇赫扬声喝道,刀背重重劈下,将负隅顽抗的匪首砸晕。 战斗很快平息,山道间只余浓重血腥气和零星呻吟。 审问极为不顺。 两名活口不仅试图咬碎齿间毒囊,被卸了下颌后仍以视死如归的冰冷目光瞪着众人。 薇赫拭去颊边血渍,一身煞气逼人,再不见平日楚王府中平和淡然的闲人之态,他冷嗤道,“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你们从何处来…进退有度,合击默契,绝非寻常山匪,怕是行伍出身!” 他故意提高声量,字字如刀,“你们的主人胆敢行刺皇子公主车驾,是要造反吗?!” 陈络接话,“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哪来这等训练有素的山匪?”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惊魂未定的张家兄妹,“除非……是有人居心叵测,意图买凶杀人。” 这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张云程积压的屈辱与愤怒。他猛地暴起,如受伤的野兽般揪住一名匪徒衣襟,“为什么?!她没做成太子妃,也入不了楚王府,就因为我爷爷如今致仕失了威胁,竟要赶尽杀绝?” 陈纨眉头微蹙,忽然上前拽过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地将滴着血的佩剑塞进他掌心。 “光靠吼有什么用?”公主的声音比剑锋更冷,“要泄愤,就往这儿刺。” 她抬着少年颤抖的手,将剑尖抵住那名匪徒腹部,“他不肯招认,便不必再留……看清楚了,弱肉强食,这才是世道!” 感受到剑尖传来的生命悸动,张云程浑身剧颤。 “初次杀人,柔软的腹部最易得手——”陈纨厉声激他,“刺啊!” 张云程望向匪徒绝望的眼神,一股混杂恐惧与愤怒的狠劲涌上心头。 他咬牙将剑尖猛地往前一送,匪徒顿时发出凄厉惨叫。利刃入肉的闷响清晰可闻,温热的鲜血溅上衣袖。 张云程剑脱了手,怔怔地摔在地上。 “好!”陈纨拔剑,顺手抹了匪徒脖子,只留匪首再次被薇赫敲晕,“手持利刃方能掌人生死,哭喊最是无用。如此,可学会了?” 张云程猛地从地上爬起,又扑通一声跪倒在陈纨脚下,声音带着未散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一字一顿地迸发出来,掷地有声,“多谢公主殿下赐教!微臣张云程,今日立誓,愿为公主殿下驱策,刀山火海,万死莫辞!” “很好!张家的前程终究要靠自己挣来!” 陈纨那边场面热烈,几乎要沸腾起来,而陈络在做什么呢? 他觑着那边的场面,凑在薇赫耳边,带着几分戏谑道,“我这妹妹自小便是如此,一身王霸之气,恨不得天下人都俯首称臣才好。若她生为男儿身,怕是东宫那位太子哥哥,连站的地儿都没有了。” 薇赫这个“南蛮子”,许是今日厮杀激发了骨子里的悍勇,此刻他面色发红,难得瞧着气血充盈,说话也直接得很,“想那么多做什么?若是真心想要,抢来便是。” 陈络听得眼睛一亮,侧头看他,“阿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今日手起刀落的样子,真是太酷了。” 他继续调侃,“不如就把我抢回南昭,做你的压寨夫人如何?” 薇赫瞥他一眼,“楚王不做,偏想当压寨夫人?” 他轻哼一声,眼神瞥着不远处正偷偷望向这边的张菱华,怪声怪气地酸了起来,“我看想做你这压寨夫人的人,还不少呢。” 薇赫顺着他的目光淡淡一扫,并未在意,只将短刀归鞘,发出清脆的扣响,“无关之人,何必理会。” 陈络转念便想通了,如薇赫这般人物,他人的痴心与追逐,他见得多了。终究是明月在天,江河自流,多少情意,也不过是徒然付之东风。 陈络不知为何,心下有些怅然,正思忖间,却见薇赫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陈络颊边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尘灰,动作自然又亲昵,“殿下还是先想想,这匪徒的事该如何处理吧。” 楚王殿下与陛下的心尖儿宁国公主在他的辖地被刺杀,自然是顺天府尹连滚带爬赶过来处理。 顺天府尹一路紧赶慢赶,可怜他一个文官,骑马骑得屁股要冒火星子,甫一勒马,气还没喘匀呢,就被楚王殿下一句“好慢”吓得险些摔下去。 好在还有位靠得住的殿下,“王大人不必多礼。” 一道尚且稚嫩但沉稳的女声及时响起,堪堪稳住了王大人的身形。 “事起突然,匪徒凶悍,直冲我等车驾而来,幸得楚王府侍卫与薇赫将军奋力搏杀,已尽数伏诛或就擒。” 陈纨言简意赅,三两句便将惊心动魄的厮杀概括,却有意模糊了匪徒的真正目标——无他,张家兄妹与天家兄妹的分量终究不同。 查案嘛,总要人足够重视才行。 陈纨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继续吩咐,“此处便交由王大人善后。匪首乃是留存的活口,务必严加看管,撬开他的嘴。其余贼人尸首,仔细勘验,查清身份来历。” 她语调平稳,条理分明,若非衣裙上的血迹,几乎让人忘了方才经历第一次厮杀的正是她本人。 就事论事再好不过,王大人最怕的就是这两位祖宗哪个闹起脾气,要把他的项上人头摘去当球踢。 此刻闻令他如蒙大赦,连连躬身应是,指挥着带来的衙役仵作迅速行动起来,自己则亲自去查看那名被重点关照的匪首。 陈络在一旁瞧着,悄悄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薇赫,低语道,“瞧见没?有我这妹妹在,咱们也能享享清福。” 陈络语气里带着几分与有荣焉,薇赫的目光掠过陈纨挺直的背影,微微颔首。 他见过的雍国皇子皇女中,论及杀伐决断,确实无人能出陈纨之右。 其他皇子也非庸碌之辈,只是尺有所短——譬如陈络,人情练达,风趣知进退,是极通透的人,偏偏散漫爱玩,的确不是继承大统的料。 或许,这世上真有天命所归一说。 待残局收拾妥当,众人不再耽搁。 楚王府增调的侍卫与顺天府尹带来的人马将几人车驾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严实实,如今才当真符合天潢贵胄的出行规格,莫说是刺客,连只飞鸟都闯不进去。 车队重新启程,将山间的血腥与纷扰甩在身后。车厢内,陈络收敛了玩笑神色,“阿星。” “行伍出身的手段,又是刺杀的太子青梅,这未免太过显眼了些,”他望向窗外倒退的山林,声音低沉,“你觉得是太子妃吗?” 薇赫思索道,“她恐怕是受人利用,这背后必定还有文章。” 陈络低着头,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倦意,“这倒也无妨,有什么脏水,往那对尊贵的夫妻身上泼便是了,那二人惯爱搅弄风雨。” 他整个人瘫进软垫里,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看来这太平日子又到头了。” 薇赫的手始终按在刀柄上,闻言侧首看他,目光沉静而坚定,“既蒙殿下不弃,薇赫在此一日,必定护你一日周全。” 陈络到底是天性豁达之人,见他这般郑重,顿时阴霾尽散,眉眼弯弯地凑近,“说得对!有我们大将军在,我怕什么?” 他笑嘻嘻地戳了戳薇赫的手臂,“谁要是得罪我,你就像今天那样敲晕他,若是敲不晕……”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晶亮地瞧着薇赫俊美的侧脸,“就用你这张脸去迷晕他。” “胡闹。”薇赫轻斥一声,眼底却掠过极淡的笑意。 那点微末笑意还未消散干净,薇赫忽地呼吸一乱。 他迅速闭目凝神,握住刀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正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楚。 陈络脸上的嬉笑僵住,“阿星?”他凑近低声唤道。 薇赫没有回应,只是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沉重而急促。 他试图调整气息压下翻涌的气血,但肺腑间撕裂般的痛来得又猛又急,远超他的预料。 陈络立刻意识到不对,他不再多问,果断地朝车外吩咐,“大胖小胖,加快车速,直接回府!传李医正候着!姨母若在也知会一声!” 命令下达得又快又稳,与方才插科打诨的模样判若两人。 话音未落,他已挪到薇赫身侧,不由分说地将那微微发颤的身躯揽向自己,“别硬撑,靠着我。” “…无碍。”薇赫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掩不住尾音的颤抖。 “不准说无碍!”陈络又急又恼,“都怪我考虑不周,没多带些侍卫,还要阿星受累……你的伤还没好全呢。” “……惭愧,”薇赫勉力维持着清醒,“我如今不能保护你了。” 他还想强撑,却被一阵更猛烈的痛楚席卷,终是无力地靠在了少年略显瘦削的肩头,压抑地喘息。 到底是捡回来的命,他如今…竟如此不堪了。 陈络心中焦急,却不敢表露分毫,只能更紧地拥住薇赫,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安抚。 “阿星,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他放柔了声音,“可武艺再高也是血肉之躯,会累,也会痛。平日里你护着我,若你伤了痛了,便换我来护你。我们既是…盟友,自当相互倚仗。” “你重伤未愈,今日却收拾了好些个匪徒,真真是厉害极了……接下来就安心歇着,交给我可好?” 听着少年熨帖的低语,薇赫心防松动,第一次允许自己靠入这片不算强壮的港湾歇息片刻。 第12章 东宫夫妻 太子一脚踹开殿门,带着满身戾气闯入内室。白玉秋正对镜梳妆,被他惊得手一抖,玉梳险些落在妆台上。 不待她开口,太子已厉声将殿内侍从尽数屏退,“出去!通通出去!给孤把门守好了!” 见四下已无人,太子强压怒火,咬牙切齿道,“白玉秋!你真当这皇城根下没有王法了么?” 太子妃强自镇定,起身相迎,“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 太子不欲多费唇舌,将一叠文书狠狠摔在案几上,“自己看!匪首供词、匪徒身世,查得明明白白——你竟敢动用京营的人!” 见事情败露,白玉秋索性破罐破破摔,“不过是要杀你那破落户小青梅,我派了足足的人手,谁料会撞上楚王与宁国公主的车驾……” “你恶毒便罢了,没想到还愚蠢至极!”太子怒极反笑,“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 白玉秋是瑞国公府长房嫡长女,母亲还是郡主,真正的金枝玉叶,她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当即反唇相讥,“我又蠢又毒?那你呢?侧妃侍妾一房接一房地抬进门,个个出身高贵,当谁瞧不出你的心思?偏偏这么多美人你不惦记,就念着那个破落户张家小姐!还费心帮她叔叔周旋!” “张家与孤的外祖家是世交,我岂能不保?”太子冷笑,“盟友落难不出手相助,日后谁还敢投在我门下?” 他逼近一步,压低声线,“太子妃!若不是孤行使监国之权将此事压下,一旦捅到父皇面前——你白家败落得只会比张家更惨!” “这不是没出事嘛……”白玉秋犹自嘴硬。 太子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疲惫。这太子妃家世是好,就是太好,好得让她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哪怕刺杀的是楚王,孤尚能周旋一二,可那宁国公主也在!” “不过是个公主罢了,父皇再宠还能越过你这个太子去?” “有封地的公主你见过几个?那是明懿皇后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们兄弟几个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宁国公主一根手指头!”太子苦笑,“她身边有父皇安排的人,父皇此刻想必已经知晓了。” 白玉秋这才慌了神,“父皇正在清修,未必……” “痴人说梦!”太子打断她,语气忽然软了下来。他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玉秋你记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父皇即位近三十载,母后,我,你,无一不是他的臣子,无一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心念一转,忽问,“你为何突然想起刺杀张家小姐?” 白玉秋嘟囔道,“不过是些女儿家的醋意……你这东宫就是个虎狼窝,吃的穿的比不上家里就罢了,规矩还多。那些妾室个个盯着我的位置,连母后都说原本属意张三小姐做太子妃,言谈间对她颇为欣赏……” “母后说的?”太子眼神骤冷,“果然如此。” 见他神色狰狞,白玉秋不由瑟缩了一下,她从未见过太子这般模样。 “太子妃,孤接下来的话你要牢牢记住。” 太子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还是一日太子妃,你我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的母家、宫中帝后,乃至将来的孩子,都要排在孤之后。同样,孤也会将你置于所有人之前。” “唯有夫妻,只有夫妻,才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 见太子妃似有所悟,他继续点拨,“母后在算计你,你可曾察觉?” “母后为何要算计我?” “方才不是说了?你我才是一体。” 太子叹息,“这世上从无巧合。你想想,为何五弟六妹这么些年都没想过出宫去红叶寺供灯,偏偏要在张小姐上山祈福时去供灯?” “是母后安排?”白玉秋不可置信。 “你家世显赫,而孤的外家如今连你口中的破落户张家都不如。”太子冷笑,“你如今落下这么大个把柄在她手中,日后岂能不矮她一头?” “至于曾属意张三小姐做太子妃之事,你入东宫这么久,为何近日才听母后提起?她若真疼惜张家小姐,为何不在其与楚王解除婚约时收为义女?如今让人落得被皇家两次退婚、无人敢娶的境地,这就是她所谓的疼爱?” 太子最后一声嗤笑,在寂静的殿宇中格外清晰,“怪道是母后坐稳了皇后宝座。他二人,谋算至深,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白玉秋怔怔地望着太子,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揭下,她首次看见了天家富贵下的危机四伏。 “殿下……”她下意识地攥紧太子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那现在该如何是好?父皇若是知晓……” “父皇在等。”太子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等一个态度,等一个交代。” 他扶着她在榻边坐下,语气沉着,“幸而这回没有酿成大错,尚有转圜余地。你即刻修书一封回国公府,让你父亲亲自去张府赔礼——不是走个过场,要带着真金白银,带着诚意去。” 白玉秋咬了咬唇:“我白家何等门第,去向那张家……” “糊涂!”太子厉声打断,“张老大人尚在,谁也不知他与父皇还有几分香火情。他为官多年,朝中友人门生不计其数,那张氏兄妹如今也在楚王与宁国公主面前挂了号。你当真以为这只是小女儿间的恩怨?” 见她不语,太子俯身逼近,一字一句道,“你若还想坐稳这太子妃之位,就收起你的骄纵,学会审时度势。” 他面露狠厉,“莫要忘了,皇家不能休妻,但可以病逝。你若闯下大祸,连我也保不得你!” 白玉秋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丈夫。片刻后,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坚定道,“是,我这就让父亲备重礼登门致歉。那......楚王与宁国公主那边,可要有所表示?” “嗯。”太子神色稍霁,反问道,“你觉得该如何?” 白玉秋略一思忖,很快答道,“张家是苦主,需登门致歉。楚王与公主却不必。正好楚王纳侧妃,宁国公主正在择婿,我可以皇嫂的名义,为楚王与侧妃备礼,再为公主添妆。” 太子颔首,“不错。太子妃乃未来国母,不该囿于儿女私情。你我不只是夫妻,更是最紧密的盟友。” 白玉秋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太子的真面目。虽说今日惊吓不小,但嫁入东宫后始终悬着的一颗心,反倒落到了实处。 她很快适应了角色,“还有母后那边......”太子妃有些犯难,她毕竟是国母,又是婆母。 太子冷笑,“既然母后喜欢暗中布局,我们便顺着她演。你明日照常请安,只当今日什么都不曾发生。她要你妒,你便做出妒态;她要你急,你便显得焦急。且看她下一步要如何走。” 他起身走动几步,背手凝望着宫灯,柔和的光晕落在眼底,连带着声音也飘渺了几分,“这东宫看似风光,实则是个龙潭虎穴。若想在此安身立命,乃至更进一步,从今以后,你我需得步步为营,一刻松懈不得。” 至于……张家小姐,佳人再难得,况且不入天家,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白玉秋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心口发沉,不由想起出嫁时母亲的叮嘱,“玉儿,皇家不比寻常人家,切记谨言、慎行。” 她这才明白,自己从前终究太过天真。 “殿下,”她轻声唤道,第一次用如此柔顺的语气说道,“臣妾......明白了。” 太子转身,见她低眉顺目的模样,轻舒一口气。 他走回太子妃身边,执起她的手,“玉秋,记住,在这深宫之中,你我可以相争,可以相怨,但绝不能相害。因为——” 他的目光如炬,直直看进她眼底,“若我倒下,你也必将万劫不复。” 殿外更鼓声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白玉秋抬头,正对上太子深沉的眼眸。此刻她终于明白——自踏进东宫的那一天起,便已坠入权力的罗网,再无回头路。 第13章 阿都小美 清晨,楚王府小花园尚沉浸在将醒未醒的朦胧中,一道玄色身影已静立其中。 薇赫起势,拳风破开晨雾,招式简练,却带着沙场的杀伐之气。 腾挪间袖袍猎猎,步法迅捷如鹰隼,挥臂似刀。 三十招后,他气息微乱,额角见汗。旧伤处的隐痛迫使他变招,拳势化刚为柔,如流水绕山,在舒缓的节奏中蕴藏力量。 最终收势时,他额发尽湿,胸膛微促,那双凤眸却比渐亮的天色更清明。 “叶儿,叶儿……”粉衣女子轻扯绿衣女子的衣袖。 那名叫叶儿的女子已然看得痴了,“楚王殿下……竟这般英武?” 粉衣女子名叫核桃,她二人正是楚王府中存在感几乎为零的那几名侍妾之一。 知道自己不受楚王待见,她们平日里也不敢招了眼,只在早晚无人时才出来透透气。 “我二人没少在这会儿逛园子,你何时见过楚王在此练武?” 叶儿这才反应过来,“听闻楚王殿下纳了个男侧妃,难道这是……?” 核桃点点头,“我曾远远见过楚王一面,倒也是个俊秀少年郎,可年纪还小,想必没开窍呢,”核桃小声嘟囔,“不然为何对我们这些个侍妾瞧都不瞧一眼。” 叶儿恍然,面上有些遗憾,“若他是楚王该多好。” 正说着,薇赫已走到近前,在三步外驻足,目光有些警惕,“二位是?” 核桃拉着叶儿匆匆行礼,“侧妃…大人,我二人是缬芳院的,晨起散步,无意惊扰。” 薇赫记起东北角确有些宫里赏下的侍妾,略一颔首,“无碍。” 这两个字如今也只能在其他人面前说说了,楚王府的正牌主子是听也听不得的。 待他走远,那两个身影还推推搡搡地立在原处,隐约传来“他同我说话了”“你对着殿下的男人犯什么痴”的低语。 薇赫摇头失笑,将那些细碎声响抛在身后并不在意,他那位神出鬼没的好姨母却端着药碗从树后转出。 薇赫淡然的神色皲裂,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儿似的,罕见地有些局促,乖乖唤了声“阿娅”。 蚩玉妹似笑非笑,“有空在这儿招蜂引蝶,没空喝药?” “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薇赫辩解,“阿娅说过可以适当练一练。” “你那小情郎主母住的正院不够宽敞?给你备的一排刀枪剑戟不顺手?”蚩玉妹挑眉,“非要来这犄角旮旯的小破园子,害我一顿好找——你就是不想喝药。” 被说中心事,薇赫索性破罐子破摔,“阿娅是否故意报复?这药一次比一次苦,定是加了足足的黄连。” “谁叫你阿都小美那般逞强?”蚩玉妹理直气壮,“黄连降火,最是对症。” 薇赫作势要溜,却被匆匆赶来的陈络撞个正着。 陈络气喘吁吁道,“原来你们在这儿。” 蚩玉妹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正好,能治你的人来了。” 陈络好奇道,“方才听见姨母唤什么小美,是阿星的小名?” “阿娅!不能说!”薇赫大惊失色冲到蚩玉妹跟前,情急之下,他一把夺过药碗,捏着鼻子强灌了那碗集齐人间百味酸甜苦辣咸的“孟婆汤”,直被苦到干呕,哪还有半分方才威风凛凛迷倒楚王侍妾的风姿。 陈络忙递上随身携带的蜜饯,蚩玉妹看在眼里,嗤笑道,“出息,还要你这奶娃娃小情郎哄着。” “姨母,我都十六了!”抗议完了“奶娃娃”,陈络对小情郎头衔接受良好,自觉入了戏,软声求情道,“下次可否少放些黄连?府中药库,但凭姨母取用,若有什么姨母想要但府中没有的,我便去宫中求取。” 蚩玉妹恶劣一笑,踮着脚伸手,重重掐住陈络脸颊软肉,“你这小娃娃倒大方。” “姨母,痛!”陈络抗议。 蚩玉妹这才松手,转头对薇赫道,“看在你这俊俏的小情郎份上,我下次便少放些黄连。” 薇赫刚松口气,却听陈络揉着发红的脸颊又问,“那小美……” “不可说!”薇赫还想阻止蚩玉妹,可滑不溜手的蚩玉妹,若非有意,几乎没人能抓到她。 只见她灵巧一跃,很快爬到了一棵不算粗壮的树上,薇赫自是会爬树,可若他上去树就该被压塌了。 薇赫阻拦失败,蚩玉妹悠然坐在树上,声音清脆如黄莺格外好听,可落在薇赫耳中分明是魔音贯耳,“阿都薇乌赫——阿都为姓,乌赫是父名,薇才是本名。这个字,是美丽的意思。” 她在树上晃着脚,笑得狡黠,“所以,咱们的神鹰大将军,名叫小美!” 陈络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 东方既白,一日新启。 陈络亦步亦趋地跟在薇赫身后,声调软得像刚出锅的糯米糕,“阿星,你理理我罢~我不该笑话你的。” 薇赫脚步不停,只留给他一个清冷的背影。 “我保证再不提那两个字了!”陈络竖起三指作发誓状,“若违此誓,就让我……让我一个月内日日早起!” 这誓发得实在孩子气,连前面走着的蚩玉妹都忍不住回头嗤笑,“出息。” 许是这誓言表衷心起了效,薇赫终于停下脚步,侧身瞥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星!阿星你最好了!”陈络见他态度软化,趁机凑到他身旁,“今夜西市有灯会,我带你去瞧瞧可好?” 蚩玉妹闻言挑眉,“怎么,只带你的阿星去,不带姨母?” 陈络从善如流,“姨母自然同去!大胖小桃也去,我再叫两个侍卫跟着,另暗中布些便衣,应当万无一失了。” …… 崇德帝当年推行的新政似是因着明懿皇后之死戛然而止,但诸如取消宵禁等举措却得以延续。 此刻华灯初上,西市灯火如昼,人声鼎沸。 各色灯笼将长街映照得恍若白昼,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糖人面塑、珠花胭脂、杂耍百戏,引得游人摩肩接踵。 陈络一入夜市便如鱼得水,牵着薇赫在各个摊铺间穿梭。一会儿要买新出的芙蓉糕,一会儿又停在糖画摊前,非要摊主画只展翅的雄鹰。 大胖怀中已堆满各式物件,反观小桃手中还空着,只有陈络记挂她年纪小,给她塞的一串糖葫芦。 “大胖哥哥,我帮你拿些吧。” “不必不必。”大胖暗叹为何除他之外,众人都这般清瘦,若让这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提东西,倒显得他欺负人了。 抬眼望去,他家殿下又拉着"侧妃娘娘"往前去了,正停在泥人张摊前,非要摊主照着二人模样捏一对泥人。 “这个可像你?”陈络举着那个眉目锋利的玄衣泥人,在薇赫眼前轻晃。 薇赫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像。” “怎会不像?”陈络不服,又拿起另一个轮廓柔和些的白衣泥人,“这个总该像我了吧?” 蚩玉妹在一旁凉凉接口,“这一黑一白,倒像是对勾魂的黑白无常。” 陈络却对这个说法颇为受用,“极是极是,我与阿星便是去勾魂,也是一对儿。” 说笑间,薇赫目光忽而定在不远处一个南昭饰品摊上。那摊位不大,陈列着银饰与特色绣品,并不起眼。 陈循着他视线望去,轻声问,“可是看中了什么?” 薇赫正要答话,却听身后传来女子低呼,“是侧妃大人……” 回首望去,竟是清晨在园中遇见的那两位侍妾。 核桃拉着叶儿正要行礼,被陈络摆手止住,“在外不必多礼。”随即问道,“你们是……?” “我二人是缬芳院的。” 叶儿偷眼去瞧薇赫,被他清冷目光一瞥,立即红着脸垂首。核桃倒是落落大方,笑着解释,“听闻今夜西市热闹,我二人求了管事嬷嬷许久才得以出来走走。” 陈络颔首,并未计较她们不守规矩——他自己原也不是个守规矩的。他从钱袋中取出几块碎银递过去,“既来了,便好生玩玩。” 心下却思忖着,这些个年轻姑娘也不好一直被耽误,或许该为缬芳院众人都寻个去处。 他自然地执起薇赫的手,“前头那儿有杂耍,好生热闹,我们去瞧瞧。” 待二人走远,叶儿仍痴痴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玄色身影。核桃轻轻掐了下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如同恶魔低语,“别看了,没见殿下都牵着手了?模样再俊也是个断袖。” 谁知叶儿闻言不但不失望,反而眼睛一亮,兴奋地拉住小姐妹窃窃私语,“我瞧着他们倒是般配得很。你说……他们二人之间,谁会是在上的那个?” “啊?”核桃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还真认真思索起来,“我看侧妃大人武功高强,身形也挺拔,想必是他在上。” 叶儿抿唇轻笑,眼中竟透出几分通透,“我倒觉得,侧妃大人性子清冷,反而是咱们殿下那般主动的性子,更占优势些。” 两个姑娘这番私密的议论,自然传不到当事人耳中。 陈络给薇赫买了会转的风车,又一同尝了甜糯的桂花圆子,看了街头喷火的杂耍。 蚩玉妹不知又去了何处,薇赫来到那个南昭饰品摊前,驻足细观。 他俯身端详许久,最终拿起一枚鹰首银戒。那鹰首雕工粗犷,眼窝处嵌着两粒细小黑曜石,在灯火下泛着幽光。 “客官好眼力,”摊主殷勤道,“这是南昭老银匠的手艺,鹰是我们南昭的神鸟。” 陈络正要付钱,薇赫却已先一步将碎银置于摊上。 他将银戒套上食指,尺寸正好。 回府的马车上,薇赫望着窗外流转的灯火,指腹轻抚戒身上的鹰首,始终沉默。陈络心知必与南昭有关,体贴地没有多问。 只要不是图谋颠覆大雍……这个一直被陈络刻意回避的问题,此刻沉沉坠在他心间。 阿都薇乌赫,南昭宗室、大将军、护国神兽,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人物,如今却成了楚王府中闲散的“侧妃”,其中落差,可想而知。 南昭多山,地广人稀。大雍虽攻下王城所在的平原,若要彻底征服其余疆域,耗费巨大却收益甚微。 他正思绪纷乱,薇赫却忽然开口,“我的旧部联系我了。” “你想…回去吗?” 长久的静默,久到陈络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薇赫轻声道,“总要回去的,只是不知……何时。” 第14章 风雨欲来 太子千方百计欲避开与齐王正面相争,奈何张老大人致仕留下的权位空缺,如同一块诱人香饵,令这场兄弟阋墙的戏码终究避无可避。 首辅之位由齐王岳丈、次辅沈大人顺理成章递补,双方角力的焦点,便全然落在了那掌天下钱粮命脉的户部尚书一职上。 首辅之位已失,太子岂能再失户部? 由户部左侍郎李大人——太子侧妃之父进位尚书,本是顺理成章。谁料齐王党贪心不足,得了首辅之位还不够,又执意推举齐王外叔公门生、都察院右都御史赵大人争夺此位。 双方在朝堂上争执数日,本是太子更占上风。毕竟崇德帝不在,太子监国,其意向举足轻重,且由左侍郎递补也合乎规制。 眼看人选即将尘埃落定,齐王党今日却骤然发难,放出狠招,连站在前排昏昏欲睡的陈络都被惊得霎时清醒。 只见齐王阵营一位御史手持奏章出列,声震殿宇,“臣参太子妃白氏,遣人行刺楚王与宁国公主车驾,图谋不轨!参瑞国公府二爷白同瀚,虐杀仆从累计三十四人!微臣手握顺天府行刺案卷宗及苦主联名状纸在此!” 太子一党措手不及。太子紧攥着内侍呈上的状纸,面色铁青。 旋即又有官员出列附和,言辞更为犀利,直指太子,“太子妃居心叵测,其家族失德暴虐,安配储君正妃之位?太子纵容妻族,德行亦有亏!” 陈络心下暗叫不好——太子妃行刺一案他牵涉其中,瑞国公府的丑闻亦是他当初暗中掀开。偏生他那好二哥齐王还回头朝他微微颔首,浑然不觉太子投来的目光已森冷如刀,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这回可真是被二哥坑惨了! 太子强压滔天怒火,沉声道,“若所查属实,孤……定不姑息!” 消息传回东宫,太子妃白玉秋听闻自己在朝堂上被公然弹劾,罪名骇人,又惊又惧,一口气没提上来,竟当场晕厥过去。 东宫顿时乱作一团,御医匆匆赶来诊脉,半晌,面露喜色,向闻讯赶回的太子叩首道,“恭喜殿下,太子妃这是喜脉!只因情绪过于激荡,一时气脉不顺,这才晕厥,好生静养便无大碍。” 太子闻言,神色复杂难言。 这孩子来得太过巧合,既是保住太子妃地位的护身符,却也坐实了他的纵容之名,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 此时,楚王府内,陈络一除去朝服,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正院,将今日朝堂风波尽数说与薇赫。 “阿星你说,是谁给齐王出的这招?”陈络面色不虞,“刺杀之事证据确凿,瑞国公府更是自寻死路。他以此发难,虽能重创太子,却是将事态升级,后头还不知道要牵扯出什么来。” “更过分的是,齐王此举分明是将我拖下水顶在太子前面,倒是让我平白惹来忌恨!” 陈络喜欢同薇赫说这些,因为薇赫回回都能说中他心中所想,“谁给你气受,还回去便是。” 薇赫为他斟茶,冷静分析,“齐王意在户部尚书之位,为此不惜掀翻棋盘,还向你泼了脏水,殿下不若去向太子澄清,正好也让太子给齐王添堵。” “就这么办!” …… 是夜,悦来楼天字号雅阁。 太子如约而至,陈络屏退左右,亲自为他斟酒。 “四哥。” 太子面色冰冷,“五弟将我一军,此时前来赔罪是不是晚了?” 陈络神色坦然,“今日之事,绝非臣弟所为。二哥能拿到那些证据,臣弟也颇感意外。” 太子冷笑,“五弟倒是摘得干净。” 陈络见他这般,索性也放下恭敬,自顾自坐下,“我们兄弟之间,谁还不知道谁?你们仗着我母族不显,一向爱逮着我欺负。既然知道我母族不显,那我都能知道的事,别人能不知道?还需要我有心相帮?” 太子闻言神色微动,亲自为陈络斟酒,“是四哥的不是,今日误会弟弟了。” 陈络却闹起脾气,“好了好了,你不喝我的酒,我也不喝你的。”随即正色道,“四哥接下来怎么打算?” “自然要反击。” 陈络指尖轻点桌面,压低声音,“只要齐王党犯下的事更大,那么太子妃这点家事,自然就无人再追究了。”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了然。 陈络自顾自用着膳,状似同太子闲聊,“前些日子我带阿星拜访荣昌长公主,听她说起一桩奇事。” “那昔日的江州知府方大人,乃是驸马同窗,却因贪墨了盐引税款下狱,他在狱中深觉愧对皇恩,故而羞愤自尽了。” 太子会意,“哦?只是奇在何处?” “奇就奇在,这人是将手背到背后,勒住自己脖子身亡的。”陈络一面手舞足蹈地演示动作,一面故作天真道,“四哥说,这方大人是不是练杂耍的?倒是好奇异的自尽法子。” 陈络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此案由那位赵御史经手,许是处置了个‘坏官’,老天开了眼,从此他便官运亨通,一路高升正二品大员,真是令人艳羡——四哥不妨找他好生打听打听,待打听明白了,想必我们这些个门人故交,人人都能当那大官了。” 查清这里面的官司,太子你推举的人自然能上位。 太子深深看他一眼,“世间竟有此奇事,孤自当找赵大人问个明白。”说罢起身,“太子妃初初有孕,孤还需回宫照看,五弟请自便。” 太子妃怀了陛下的嫡长孙,肚子里多了道免死金牌,太子妃和瑞国公府暂时不会有事。 “还未恭喜四哥。”陈络笑道,“四嫂是个有福气的,初初有孕,当有四哥日日相伴。前些日子我与阿星新婚,四嫂送了重礼,这份情我记着呢。待孩儿出生之后,我这做叔叔的定备厚礼登门祝贺。” 太子你今夜整夜都在陪太子妃,没来见过我陈络,太子妃刺杀那事儿,送了礼事情已了,我不会计较,但你和齐王的事儿我也不掺和,等你们打完了,事情尘埃落定了,我们还是好兄弟。 “足矣,那便多谢四弟。”太子微微颔首,饮尽杯中酒离去。 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陈络坐下,重新挑着自己喜欢的菜吃了起来。 …… 该做的戏,自然要做足。 翌日清晨,太子果然因治家不严再次跪在了正阳观前。一回生二回熟,比起上回只会傻跪,这次他已然学会了以退为进。 太子上了道请罪折子,字字恳切,言辞动人,“儿臣惶恐,治家无方,不能约束外戚,致生事端,上负父皇期许,下愧万民所托。” 开篇便是伏低做小,将外戚之过尽数揽于自身。 往下,忽地笔锋一转,“然太子妃身怀六甲,忧思过度,胎象屡现不稳。儿臣每见其泪湿枕衾,心痛如绞。为人夫者,不能护妻小于安稳,是为不义;为储君者,不能肃清门庭,是为不忠。” 最精彩处在于结尾——“儿臣德行有亏,难当大任。恳请父皇念在皇嗣无辜,允儿臣辞去储位,躬耕陵畔,以全孝道。唯愿父皇早日还朝,重掌乾坤,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 崇德帝听人念完太子的请罪折子,面上依旧平静无波,既未斥责也未安抚,只命人请太子回去,随后下旨申饬瑞国公府家风不端、治家不严,命太子自行处置其二子。 瑞国公府倒也识趣,年迈的老太爷竟学起孙女婿,颤巍巍跪在正阳观前老泪纵横,自言愧对陛下圣恩。 回府后,瑞国公当即上表自陈教子无方,恳请将爵位传于世子。未等太子表态,便亲自将次子捆送顺天府大牢。 太子原本依旧例,拟将人犯流放湖广,若脚程快些,还能赶上与张老大人那个不肖子做伴,却被幕僚劝住,如今三十四位苦主的亲眷仍跪在顺天府前,纵然是储君,也得顾及民意。 三日后,狱中传来瑞国公府二爷“暴病而亡”的消息。只有少数人知道,是太子妃亲赐白绫,断了这场孽债。 那位府尹王大人特意命人将尸首抬着在顺天府前溜了一圈,苦主这才散去。 太子这边的风波了结,齐王那头,也是越查越令人心惊。 随着案卷的深入查勘,一幅沾染血泪的江南官场图景徐徐展开。 当年明懿皇后力推新政,江南一带涌现出许多锐意革新的官员,方大人正是其中翘楚。 他全赖新政破格提拔,对皇后的知遇之恩铭感五内,在江州任上时,不遗余力推行方田均税法,触动了当地豪强的利益。 细查之下更觉心惊——当年江南一带支持新政的官员,在明懿皇后薨逝后好些个遭了清算。但凡没转投门庭的,或如方大人般“被自尽”,或被罗织罪名流放边陲,更有甚者举家遭遇“盗匪”而神秘失踪。 一整套针对新政官员的清洗网络渐渐浮出水面,而其中不少案件的背后,都晃动着齐王母家及其党羽的身影。 太子的人在查阅旧档时发现,当年朝中流传的“牝鸡司晨”等攻讦明懿皇后的流言,源头竟也指向齐王阵营。 就在太子准备乘胜追击时,一条意外的消息却指向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方向——他的盟友三皇子赵王的母家。 先前他隐约听闻南昭王族有传承宝藏,太子对此将信将疑,遂遣心腹幕僚李燮平暗中查探。宝藏的线索虽如石沉大海,却打探到他们南昭王族有一味奇毒朱砂陨。 此毒无色无味,中毒者会日渐虚弱,咳血不止,症状与痨病极为相似,脉象上也分毫不差,却比痨病发作更快更凶——这与明懿皇后临终前的病状,几乎如出一辙。 昔年曾有一大雍行商,不惜散尽家财欲求购此毒。多年过去,那行商的身份早已难寻,但这笔交易意外牵扯到一位南昭贵族的暴毙,引得南昭王震怒,下令彻查。而最后的线索,竟隐隐指向了赵王的母家。 太子震惊之余,立即叫停了所有相关调查。 事涉明懿皇后,一旦坐实,不仅会瓦解他的政治联盟,更将掀起一场他根本无法掌控的腥风血雨。 权衡再三,他最终只将齐王党在江南的旧案及攻讦皇后的流言一事上呈,对赵王母家求毒一事,则选择了按下不表。 然而他低估了崇德帝的眼线。 就在太子下令封存所有证据的翌日清晨,一份密报已通过锦衣卫的渠道,悄然呈至崇德帝案头。 正阳观内,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崇德帝凝视着那份密报,呼吸渐渐急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青筋隐现。 良久,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陆卿,”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先依太子的意思,封存起来罢。如今……还不到时候。”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那片乌沉沉的云,“风雨欲来,这一网,该收了。” 第15章 陛下还朝 崇德二十八年,十月十四。 宜安葬、入殓、移柩。 时值冬日,天公却不作美,乌云摧城,电闪雷鸣,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离朝多时的崇德帝,悄然归朝。 结合近日朝中争端,无人不心知肚明,必有大事发生。 “恭迎陛下还朝!” 许久未开的大朝会,在雷声中重启。百官跪拜,山呼万岁。龙袍加身的崇德帝端坐御座,威仪一如往昔。 “朕离朝这些时日,倒让诸位看了一出好戏。”皇帝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满殿文武尽数垂下头去。 “太子。” 太子应声出列,“儿臣在。” “你自请辞位,朕,准了。” 满殿哗然! 太子猛然抬头,面色惨白,齐王眼中狂喜一闪而过,却听皇帝继续道,“即日起,太子闭门思过。何时想明白‘为君者当以天下为先’,何时再出来。” 此言意味深长——既是惩戒,却仍留着“为君”二字,很有转圜余地。 皇帝目光转向齐王,“至于你……” 齐王慌忙跪倒,“儿臣惶恐。” “你确实该惶恐。” 崇德帝语气淡漠,“齐王,你可知他们打着你的旗号,都做了些什么?有些罪名,你担得起吗?” 齐王将头死死抵在地上,不敢辩,亦不敢言。 “即日起,同太子一并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 不待齐王反应,视线已落向赵王,“还有你。” 赵王扑通跪地,冷汗涔涔——他自问未曾插手,正因如此,才更觉胆寒。 皇帝凝视他良久,久到赵王几欲瘫软,方缓缓开口,“你母妃近来身体有恙,你去金光寺为她祈福三月,尽尽孝心罢。” 赵王面无人色,母妃身体有无抱恙,他比清修的父皇更清楚才是,父皇这是何意? “楚王。” 陈络应声跪倒,面上不见半分往日嬉笑神色,“儿臣在。” 连素来比他更混不吝的三哥都被逐出朝堂,陈络自知难逃此劫。 “江南旧案,由你彻查。凡有冤屈,一律平反。给朕办明白了,可懂?” “父皇容禀!儿臣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 崇德帝轻哼一声,不辨喜怒,“你如何平庸了?朕这几个儿子里,属你最是刁滑。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与你无关,实则哪件事背后少得了你?” 陈络犹自挣扎,“儿臣惶恐!求父皇将儿臣与三位兄长一同禁足!” “不接旨,便是抗旨。” 陈络以首叩地,“儿臣……遵旨!” “朕赐你尚方宝剑,如朕亲临。若办不好——提头来见!” “是!” “晋王,”崇德帝望向殿中唯一仍站立着的儿子,面色稍霁,“罢了,绩儿留到年后再行就藩,多陪陪你母妃。” “儿臣,谢父皇恩典!” 处置完几位皇子,崇德帝目光扫过满朝文武,似慨似叹,“朕不在这些时日,诸位爱卿,很是活跃啊。” 他话锋陡转,声如寒冰,“一个尚书之位,也值得满朝文武争相竞逐?” 恰时一道惊雷裂空,群臣呼啦啦跪倒一片,齐声高呼:“臣等惶恐!” “户部尚书之位,朕看不必再争。”崇德帝居高临下,目光如刃,一一掠过众人,“户部右侍郎董延邹何在?” 董侍郎如梦初醒,慌忙出列,“臣在!” “太子与齐王推举之人,朕观之……皆不如你。” “臣不敢!” “不敢?那朕今日便将这户部尚书之位赐你,还准你入内阁参赞机要——现在,你敢不敢?” 董延邹不过新晋右侍郎不久,哪能想到自己还有如此运道,他牙关一咬,重重叩首,“臣,谢主隆恩!” “好!” 又是一番雷霆雨露,直至朝会将散,崇德帝方淡淡道,“晋王留下。” …… “绩儿如今已至而立,而父皇,老了。”崇德帝轻抚御座扶手,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父皇春秋鼎盛,何出此言?”陈绩忙躬身道。 崇德帝摆了摆手,眼底泛起一丝难得的温和,“此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绩儿,你同朕说实话……心中可曾怨过朕?” 陈绩抬头,望见父皇鬓边显而易见的华发,眼眶不由一热,“父皇……” 他沉默片刻,终是坦然,“曾经……确是怨过。直至儿臣自己也身为人父,方才懂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至尊权位之下,尽是累累尸骸。” “今日朝堂之上,几位弟弟的处境,儿臣都看在眼里。唯有儿臣一人,在父皇羽翼之下,得以置身事外。” “很长一段岁月里,朕膝下唯有你一子。”崇德帝目光慈和,仿佛透过他看向遥远的过去,“你母族不显,性情又过于刚直,若卷入夺嫡之争,不知要平白遭受多少磨难。倒不如早早避开漩涡,做个安享尊荣的太平亲王,一世安稳。” “是,父皇为儿臣铺就的,是一条真正的坦途。” “既然留你到年后,便好好陪陪你母妃吧。”崇德帝沉吟片刻,似下了决心,“此番就藩后,若你母妃愿意,便将她接到封地奉养,以尽天年。” 这才是真正的恩典。 陈绩心头巨震,伏地叩首,声音已带哽咽,“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崇德帝亲手将他扶起,帝王的威仪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父亲的落寞,“天家父子,一旦沾染一个权字,便再难有寻常亲情。绩儿,朕只愿你平安……愿你们,都平安。” 他望向殿外依旧沉郁的天色,目光悠远,“只可惜,这竟是世间最难之事。” 陈绩立于丹陛之下,望着龙椅上那位权御天下却倍显孤独的父亲,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 他退出大殿时,恰逢雨后初霁,天际浓云被风撕开一道裂隙,一缕明亮的天光,正落在他的前路之上。 …… “阿星——阿星——!” 人未至,声先到。陈络连朝服都未及换下,一路疾呼着穿庭过院,直闯到王府正院的演武场。 薇赫一身劲装,正在操练王府卫队,还未及开口,便被冲至眼前的陈络一把攥住了手腕。 “出大事了!” 薇赫被他不由分说地拉回书房,门扉“嘭”地一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阿星,十万火急!”陈络气息未定,脸上却不见慌张,反有种“果然来了”的宿命感。 薇赫神色一凛,周身气息瞬间变得锐利,“可是边关有军情急报?” “军情年年都有,北境防线固若金汤,鞑子打不进来——”陈络摆了摆手,随即压低了声音,“是齐王母家!江南那边,事发了!” 薇赫眸光一闪,他毕竟是曾在南昭权力中枢周旋过的人,立时抓住了关窍,“是因为长公主所言那位方大人?你将此事,透给太子了?” “阿星当真一点就透!”陈络抚掌,随即垮下脸来,“本想隔岸观火,谁知父皇雷霆手段,直接将我那二三四哥一锅端了!如今倒好,竟将我这个朝中无权无势的老幺,一脚踹去江南这浑水里查案!” “最后竟落在了你肩上。”薇赫初时诧异,但思绪流转间便已了然。 太子齐王乃是涉事之人,不能去,赵王……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启用他,只剩了晋王与楚王。 晋王虽说资历合适,但早不在夺嫡之列,而陈络看似弱势,实则从未真正远离风暴中心。 派他去,既能搅动僵局,又能让那几位被禁足的亲王及其背后势力无从着力,的确是一步妙棋。 “不过嘛,”陈络话锋一转,脸上又恢复了些神采,“正好能带阿星你去江南走走,顺便见见我母家亲戚。是我疏忽,一直未同你细说,我外祖家乃是徽商,生意遍布南方,后来同六妹妹母家搭上线,又将生意做去了北方。” “原来如此,”薇赫颔首,“你的楚王封号,可是由此而来?” “正是!”陈络挑眉,“如此看来,派我去,是不是天衣无缝?” 薇赫瞧着他故作得意的模样,心下明白他在强撑,却也不点破,“此去江南,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他身体前倾,按住陈络的胳膊,凤目微凝,极具压迫感,让陈络有种被鹰隼锁定的错觉,“说说你的章程吧,殿下。这江南的龙潭虎穴,你准备如何闯?” 陈络神色一正,心底的真实谋划脱口而出,“自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我要瞎查一气,搅得他们鸡犬不宁;暗地里……” 他冷哼一声,眼中锐光乍现,“自然是掀了他们的老巢,让他们把吃下去的民脂民膏都吐出来!” 话一出口,陈络便觉被那目光慑住颇为丢脸,干脆就近将人一把抱住,开始胡搅蛮缠,“阿星哥哥,此去危机四伏,你定要与我同去,好好保护我才行。” “自是如此。”薇赫答得干脆,手上却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穿着朝服呢,硌得慌。” 薇赫一时没收住力气,陈络被推得一个趔趄,人都懵了,一身庄重亲王礼服衬着他尚且青涩的面容,活像孩童偷穿了大人衣裳。 薇赫瞧着,没忍住心下那点蠢蠢欲动,再次凑近,指尖轻轻捏了捏那柔软的耳垂。 薇赫目光专注,神色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好了,我的小殿下,”他声音低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快去准备吧。这龙潭虎穴,我陪你一起去闯。” 陈络顿时回神,愤愤不平道,“第三次了!”说话间手已疾速探出,想要偷袭对方耳垂报复。 薇赫侧首轻松避开,反将一军,“好啊,那日在马车里,你果然是装睡。” “阿星!” [菜狗]朕,也想当皇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陛下还朝 第16章 天伦局 长春宫内,东阁云头香香气袭人,虽顾及她有孕,皇后特意命人熄了香,但那清丽馥郁的气息仍萦绕在殿阁的每一个角落。 皇后破例在暖阁接见了她。白玉秋踏入内室时,正见皇后悬腕运笔,笔锋在宣纸上从容游走。听见脚步声,皇后只略抬了抬眼,目光在她的小腹上一扫而过。 “你身子重,不在东宫好生将养,来此作甚?” 白玉秋敛衽下拜,广袖垂落在地,“儿臣特来向母后请罪。皆是儿臣不贤,连累殿下声名受损。”她以额触地,保持着最恭顺的姿态。 皇后搁下紫毫笔,亲手将她扶起。那双手保养得宜,指尖却带着玉石般的凉意,透过相触的肌肤,直抵白玉秋心底。 “痴儿。”皇后轻叹,牵着她到身旁坐下,“前朝风云变幻,岂是内帷女子能够左右的?不过是男人们博弈,波及到你罢了。” 语气虽温和,白玉秋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在提醒她认清自己的位置。 “如今你最要紧的,是平安诞下嫡长孙。”皇后轻抚她的手背,每个字都说得意味深长,“有了这个孩子,便是天大的过错,也都有了转圜的余地。” 这话听着是宽慰,实则是在敲打。白玉秋心头一紧,想起这些时日因着她听了皇后挑拨胡闹,家中生的变故——祖父匆匆让爵,二叔赐死,连京营的兵权也易了主。 不过半月,显赫的瑞国公府就如同她昔日瞧不上的张家一样,只剩个空架子了。 白玉秋温驯地垂下头,“母后教诲的是。只是殿下如今……儿臣实在寝食难安。” 皇后满意一笑,轻轻拍着她的手,像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让太子思过,是磨砺,也是保全。你需记得,在这深宫之中,退一步,往往才能进两步。” 她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神色,“安心养胎便是。外头的事,自有陛下与本宫为你做主。为人子女,恭顺,方为孝道。” 从长春宫出来时,白玉秋的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她仰起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忽然觉得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 “母妃,您就告诉儿臣罢。”陈络缠在贤妃身边不肯走,磨得宋尧棠连话本子都看不进去,只得无奈放下书卷,“你母妃我只是这宫中的闲人一个,如何得知淑妃抱恙的缘由?” 陈络最是懂得如何哄她,“母妃何必自谦?您可是明懿皇后最知心的姐妹。华年姨母何等惊才绝艳,能得她青眼的您,又岂是寻常人物?” 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况且,除了六妹妹,她留下的人脉,多半也托付给您照看罢?” 宋尧棠嗔怪地睨他一眼,“她自然是极好的,何须你来提醒?” “是是是,母妃说得极是。”陈络从善如流,“单看六妹妹这般聪慧果决,便可知明懿皇后当年是何等风采。” “华年姐姐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她的信念如皓月当空,理想似旭日东升,纯粹,耀眼,不知吸引了多少志士追随。”她语气忽沉,“只可惜这浊世,终究配不上她。” 陈络垂首静听,其实不难想到,那位力推新政的皇后,触动了多少权贵利益,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幸小六既继承了母亲的宏愿,又承袭了父亲的心有谋算……如此,方能在这漩涡中保全自身。” 贤妃不动声色地转开话头,“不是要问淑妃为何抱病么?咱们这位淑妃娘娘,当年对明懿皇后甚是恭敬,日日殷勤侍奉,去得比本宫都勤。” “明懿皇后当年得了痨症,来势汹汹,不过月余便撒手人寰。如今淑妃这症状,同她当年很是接近……”宋尧棠面上掠过一丝冷意,“想必是十三年前染的病气,隐而不发,如今到偿还的时候了。” 陈络心头猛地一震,淑妃这般死法,原是母亲特意为她选定的。 贤妃垂眸品茶,又恢复了平日的恬淡模样,仿佛方才不过闲话家常,“淑妃母家,当年可是新政最顽固的反对者,被陛下褫夺实权,又流放了几房族人,这才勉强安分下来。如今看来,只是面上顺从罢了。” “元宝你记着,水面越是平静,水下越是暗流汹涌。那位赵王……你须得多加提防。” “什么?”陈络着实意外,“赵王?” 他这好三哥有些文采又好风雅之事,仗着门下文人吹捧,赚得几分清名,内里的斤两,只怕还不及自己。 “你父皇他……”宋尧棠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每逢此时,这位后宫第三人才会显露出与地位相称的深沉。 陈络虽说未能完全参透,但到底听进去了。那些江湖术士尚要观星望气,而他那位高坐明堂的父皇,早已为所有人写好了命数。 他觉着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不简单,那他就只能不简单。 “六妹妹这会儿还没下学?” 宋尧棠已重新执起话本子,闻言用书卷轻敲他额头,“糊涂了?你父皇方才还朝,岂会不先见他的心肝儿?” …… “父皇!” 随着一声清亮的呼唤,宁国公主陈纨步履轻快地走入殿门。 她并未穿着繁复的宫装,只一身月白云纹锦袍,长发用束带并一根磨得很尖的玉簪束起,显得清爽又利落。 见到爱女,崇德帝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那威严的帝王之气也淡去不少,此刻更像一个寻常人家盼女归家的父亲。 “纨儿来了,快,到父皇跟前来,让父皇好好看看……嗯,像是又高了些,也瘦了些。” 陈纨依言走上前,任由父亲打量,“父皇清修这些时日,儿臣可是日日用功,不敢懈怠。” “好,好。”崇德帝拉着她在身旁坐下,细细问道,“最近在女学一切可好?可有人怠慢于你?” 陈纨实话实说,神情坦荡,“说不上什么好或不好。左右儿臣身份最高,无论是宗室里的姐妹,还是那些大臣家的女儿孙辈,面上都捧着儿臣,无人敢给儿臣气受。” 崇德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但语气依旧平和,“那也是因朕的女儿课业样样拔尖,行事自有章法,令人信服的缘故。否则,纵有这尊贵的身份在,也不过是让人面服心不服,终非长久之计。” “父皇明鉴。”陈纨点了点头,随即她那明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甚相符的锐利,“只是,恕儿臣直言,女学如今所授的治国之道、经史策论,对于大多数学子而言,意义何在?” “她们学了这些,亦不能如男子般参加科举,踏入朝堂,一展抱负……最终归宿,多半仍是后宅方寸之地。” “至于母后当年力排众议,好不容易为女子争取来的那些整理文书、协理宗室事务的微末职位,恐怕满足不了那些真正有才学、有野心的贵女。长此以往,这女学,恐会沦为另一个攀附权贵、交际应酬的场所,与母后初衷,怕是背道而驰了。” 这一番话,说得犀利而直接,却正正说到了崇德帝的心坎上。 他望着女儿与爱妻相似的眉眼,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变法,革故鼎新……何其难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沧桑,“你母后当年,志向高远,欲开万世之太平,哪怕只是为女子争取这小小的一步放宽,一条看似微末的出路,也是殚精竭虑,迂回曲折,走了很多年,付出了极大的心血与代价……即便如此,如今看来,仍是举步维艰。” 他看着陈纨,目光深邃如潭,唯有华年的独女,不仅继承了几分她的容貌风姿,更继承了她那超越时代的眼光、忧国忧民的胸怀以及不囿于世俗的胆魄。 太子心性有缺,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且耳根子软,易受外戚与近臣影响;齐王空有勇武,胸无成算,只是将帅之才,况且他那母家太不安分;楚王倒是灵巧聪慧,且与纨儿关系亲近,本是最好的人选,只是生性贪玩,没个定性,将他拘在皇位上,怕是比杀了他还痛苦。 至于赵王……想起暗卫呈上的那份关于赵王母家的密报,他眼底便是一片冰寒。 唯有纨儿,她懂得她母亲毕生所求为何,并且发自内心地认同,愿意为之奋斗。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念头,近年来在他心中愈发清晰——或许,唯有纨儿,才能真正继承她母亲的遗志,将那条未尽的改革之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然而,这条路太险了。 自古以来的规矩,宗法礼教的束缚,朝野上下根深蒂固的观念,那些虎视眈眈的宗室与勋贵…… 每一样都是足以将她吞噬的巨浪。他虽为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面对这延续千年的铁壁,亦感阻力重重。 他一方面欣慰于女儿的出众,一方面又深恐这份出众会为她引来杀身之祸。 “纨儿,”他沉吟许久,方才缓缓开口,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如果……朕是说如果,将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你不受身份束缚,真正施展所学,去实现你母后未曾完成的心愿的机会,你敢接吗?哪怕前路遍布荆棘,甚至可能……万劫不复。” 他没有明言,但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已将他未尽之语表达得清清楚楚。 陈纨微微一怔,随即,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挺直了脊背,那双酷似其母的深邃眼眸中,没有半分畏惧与犹豫,只有一种近乎信仰的坚定光芒。 她迎上崇德帝探究而沉重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稳,“父皇,母后的理想,亦是儿臣的志向。若真有那一日,儿臣愿做那开路的石斧,纵使粉身碎骨,亦无悔!” 崇德帝凝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他在女儿眼中,看到了与二十年前,那个在朝堂上面对千夫所指、仍傲然挺立的身影,一般无二的决绝与璀璨。 他心中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似乎在这一刻,又向着某个方向,倾斜了微小却至关重要的一分。 未来的路还长,变数仍多。但他知道,这颗种子,他已经亲手种下了。 至于它能否顶破这沉重如铁的冻土,成长为参天大树,或许……需要时间,也需要他这父皇,再为她扫清一些障碍,铺就一段前路。 第17章 南昭新年 “南昭新年宴?” 陈络反复翻看着手中汉文与南昭文双语的帖子,指尖下意识在独特的火焰图腾上摩挲着,语气有几分犹豫,“阿星,不是不愿意陪你去,只是我们明日一早便要南下江南,若赴了这宴,今晚怕是没觉睡了。” 薇赫接过他手中的请帖,“的确是赶了些,但……还记得太子心心念念的南昭宝藏么?” 陈络眸光一凛,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当真存在?” “雍朝国库充盈,都没兴致存这宝藏,南昭素来贫瘠,更无此必要。”薇赫话锋忽转,“不过——宝藏虽无,藏宝图却是真的。” “哦?”陈络原本的犹豫顿时一扫而空,“我们现在就去!” …… 京郊安乐侯府,门庭甚是冷落,名为侯府,实为囚笼。 今夜府中难得透出几分暖意,隐约的人声打破了往日死寂。 虽身处囹圄,节日的仪式却仍在夹缝中顽强延续。 正堂地上铺着新采的松针,清冽气息弥漫——这是南昭松针宴的旧俗,寓意新生与长寿,在此境地下,反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倔强。 庭院中央,一小丛篝火静静燃烧,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众人说不上喜气的面容。 祭祀早已从简,只在暗室设了简陋的祖灵牌位,无声完成了一切礼仪。 香烛烟气在室内萦绕,如同在场之人心中久久不散的愁绪。 在场的南昭旧王族们衣冠尚整,眉宇间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颓唐与忧惧,举手投足间都透着长久被监视的拘谨,连笑声都显得小心翼翼。 薇赫与陈络的到来,犹如两块石子投入死水。 薇赫的堂兄弟姐妹们见他行动自如,眼中难掩艳羡。 上座的安乐侯——昔日的南昭王,浑浊双目紧盯着陈络命人抬来的几大坛美酒,毫不掩饰其中的渴望。 漫长的囚禁早已磨去他的锋芒,唯余享乐的**支撑着残躯,他迫不及待地招手,“快!满上!” “侯爷,”陈络亲自执壶,将他面前的银碗斟得满满当当,“昔年南昭宫宴盛景,本王无缘得见。听闻当年侯爷在宴上曾言南昭男儿当如苍鹰,宁折翼,不俯首……不知今日这碗酒,可还配得上侯爷的往昔风华?” 话中带刺,安乐侯面颊抽动,握着银碗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不敢推拒,只得仰首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狼狈不堪。 陈络存心要为薇赫出气,时而追忆“南昭风骨”,时而慨叹“安乐现状”,字字诛心,杯杯见底,直灌得安乐侯面色酡红,仪态尽失。 “当年南昭王何等威风,如今倒成了贪杯之徒。”陈络故作惋惜,又斟满一碗,“看来这安乐侯的封号,倒是名副其实。” 安乐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却在接触到陈络似笑非笑的眼神时,又颓然垂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磕磕巴巴道,“楚王殿下说笑了......” “好了。”薇赫轻按陈络手腕,微微摇头。 他望向醉态毕露的叔父,眼中掠过复杂情绪,终归平静。 终究是往事已矣。 陈络不情愿地落座,仍低声抱怨薇赫太过宽厚。 “与将死之人较劲,平白失了气度。”薇赫目光扫过安乐侯苍老许多的面容与已然端不稳酒盏的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心气散了,日子就不多了。” 为缓和气氛,薇赫起身取来南昭月琴,在松针铺就的厅中坐下。 他指尖轻抚,苍凉琴音流淌而出,正是南昭名曲《苍山谣》,旋律间仿佛可见黑水林海的雾霭峰峦,带着说不尽的乡愁。 席间隐隐传来啜泣声。南昭人素通音律,很快有人取出随身短笛与口弦相和。哀婉的乐声在厅中回荡,连守在门外的雍朝侍卫都不禁动容。 曲终,一个拭泪的少女快步上前,奉上葫芦笙与短笛,用南昭语同薇赫说了些什么。陈络虽然听不懂,也隐约能猜到,她应当想让薇赫吹什么曲子。 薇赫含笑应下,执起那支葫芦笙。独特音色流转,曲风倏变,欢快旋律洋溢堂中,仿佛将众人带回到南昭山野间围着火塘歌舞的往昔。 那少女如雀鸟般雀跃,拉着姐妹们在篝火旁翩跹起舞。彩色裙裾翻飞,银饰叮当作响,终于给这死气沉沉的府邸带来几分生机。 原本因初见薇赫遭遇而对南昭人心存偏见的陈络,此刻也不禁放松下来,在薇赫身旁击节相和。 少女见状,笑着将他拉入舞群。陈络先是怔住,随即爽朗大笑,竟也学着南昭人的舞步,笨拙地跟着跳起来。 安乐侯望着这难得的热闹景象,开怀大笑,醉眼朦胧间扫过吹奏的薇赫,目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宴至酣处,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子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汉话指着陈络骂道,“雍朝狗贼!若不是你们,我们何至于此!” 满堂寂静,乐声戛然而止。 陈络挑眉,尚未开口,薇赫已起身挡在他面前,用南昭语厉声道,“阿叔醉了,还不扶他下去!” 那男子却更加激动,挣脱上前拉扯的人,继续骂道,“薇赫!你与仇人为伍,对得起南昭的先祖与子民吗?” “够了!”安乐侯猛地拍案而起,却又因醉酒踉跄坐下,喘着粗气道,“今日是新年...休得胡言...” 薇赫面色如霜,一字一句道,“若非楚王的面子,你我连这顿年夜饭都吃不上。阿叔若真有骨气,何不学学阵亡的将士,以死明志?” 这话说得极重,那男子脸色一阵青白,最终颓然坐倒,掩面痛哭。 陈络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笑道,“今日佳节,何必多言这些?来,本王再敬各位一杯!” 这一打岔,气氛才重新缓和下来。但经此一事,每个人都记起了自己亡国奴阶下囚的身份,无力再笑。 宴席将散,安乐侯已醉态蹒跚。他踉跄走向薇赫作别,却脚下一软,整个人扑在薇赫身上。 陈络蹙眉欲上前,却见薇赫身形微僵。 宽大衣袖遮掩下,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被迅速塞入薇赫手中。 薇赫五指收拢,不动声色地将其纳入袖中。 他扶起鼾声大作的叔父交给侍从,面色如常,唯有与陈络对视时,眼中掠过一丝凝重。 归途马车中,陈络忍不住探问,“阿星,他最后……” 薇赫取出那方以黑红黄三色黄龙玉巧雕而成的印章——鹰隼展翅,火焰升腾,正是象征南昭至高权柄的王印,在昏暗车厢中流转着温润光泽。 陈络醉意全消,“这是……?” “南昭王印。”薇赫望向窗外的浓稠夜色,声轻如叹息,“不想他竟将这个交给了我。” 他凑近羊角灯,指尖在繁复雕纹间细细摸索,最终停在某一处不起眼的火焰纹饰上,轻轻一按,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王印底部弹开一个暗格,薇赫取出一张叠成小块的连史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此图应当是历代南昭王口耳相传的秘密。还是我幼时顽劣,在祖父案头胡乱摸索,这才偶然撞破了机关。” 薇赫将那张薄如蝉翼的纸片铺陈在小几上,“殿下曾邀我共览雍国舆图,今日也请一观南昭的海疆秘图。” 陈络凝神细看,不禁低呼,“世间竟有如此精密的航海图!” 图上不仅标注了各处的航线、暗礁、季风规律,还详细记录了各地的物产:天竺的香料宝石,南洋的稻谷檀木,锡兰的明珠,波斯的织毯......更远处甚至深入到了甘棠(古罗马)。 陈络目光回转到边缘那个岛国上,若有所思,“倭国竟蕴藏如此金矿?” 他凑近薇赫低语,“为何不举兵拿下这弹丸之地?” “南昭国力终究有限。”薇赫挑眉,小心折起地图,“殿下想要倭国的黄金?” “自然!”陈络眼中闪着炽热的光,“倭寇不断袭扰我朝沿海城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真是烦不胜烦。若真有如此金矿,直接灭了就是!既绝后患,又得实利。” 他忽然想到什么,疑惑道,“南昭竟有此等至宝,为何南昭王将其束之高阁?” 薇赫轻抚王印,语气复杂,“南昭立国之本在山林,不在海洋。历代君王都认为入海是舍本逐末。况且……”他顿了顿,“这地图若落入野心之辈手中,必会掀起无边战火。” 陈络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即又兴奋起来,“这图上标注的航线、物产、风信,远比王印珍贵万分。若能善加利用,打通海路商贸,定有源源不断的钱粮财富流进来。” 陈络有些感慨,“得兵马钱粮者可得天下,若要再加一条,便是民心所向——” 陈络忽地愣怔,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兵马,钱粮,民心?” 他面色越来越沉,抬头看向薇赫,声音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阿星,你说父皇,他究竟要做什么?” 薇赫也反应过来。 陈络看似弱势,实则背后有六公主母家的三十万雄兵,此为“兵马”;若能开发海贸,再加上他外祖家的财力,这是“钱粮”;而这江南党争案如果办得漂亮,为民请命,便得“民心”。 三样俱全,这是...储君之资!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薇赫轻声问,“殿下是如何想的?” 陈络眉头紧锁,对薇赫轻轻摇头。他盯着薇赫瞧了半晌,眼中的震惊忧虑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光彩取代,越来越亮。 他扯开一个玩世不恭的笑,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回软垫上,语气轻佻,“无论父皇怎么想的,哎呀呀——” 他拖长了语调,故意摆出一副风流姿态,“我可是个只好男色、注定断绝香火的荒唐人啊~那天大的担子,怎么着也落不到我这不肖子身上。” 他凑近薇赫,手指抚过他微微上挑的凤眸眼尾,言语间暧昧非常,“有阿星这样的绝代佳人在侧,谁还去想那劳什子的江山权位?不如及时行乐来得快活~” 薇赫屈指,不轻不重地在他额头一弹,“等你再长大些吧小孩儿。” 陈络吃痛,夸张地揉着额头,眼中满是不甘被看轻的执拗,他非但没退开,反而得寸进尺地又凑近几分,几乎要贴到薇赫身上,仰着脸不服气地争辩,“比我大一岁的兄长都当父亲了,我哪里还是小孩儿?阿星你休要小瞧人!” 此时的薇赫,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多了些往日没有的慵懒随性。 南昭这只华美绝伦的护国神鹰,餍足过后抓了只毛茸茸的小动物逗着玩,不经意间就流露出骨子里的恣意与轻狂。 薇赫不动如山,只微微后仰,凤目微眯,抬手用指尖抵住陈络还想靠过来的额头,“是么?” 薇赫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危险的光,那手指顺着陈络的脸颊缓缓滑下,再次触上了耳垂,这回更是肆无忌惮把玩揉捏起来,懒懒地低语,“那请问这位能当父亲的楚王殿下,可知晓真正的及时行乐,并非这般孩童耍赖似的缠人?” 陈络脸颊热烫,被那冰凉的指尖与近在咫尺的神颜搅到方寸大乱,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不懂,哥哥教我。” 薇赫漫不经心地一笑,捏着他耳垂的手不知何时已移至脑后,那张艳丽又锐利到极致的面容在眼前急速放大,陈络心头一颤,紧张地闭上眼睛,等了许久,预想中的触感并未落下,耳边只传来薇赫一声轻笑,“呼吸。” 陈络这才惊觉自己竟屏住了呼吸,顿时面红耳赤,忙大口喘息起来,还不忘羞恼地瞪薇赫一眼,愤愤转过身去不搭理他了。 薇赫自觉逗得过了火,看着那气鼓鼓的背影,正思索着如何化解这僵局,忽地灵机一动—— 陈络只听见一声惟妙惟肖的闷哼,好似还带着几分压抑的痛苦。 他身形一僵,虽说还在赌气,却终究放心不下,生怕薇赫旧伤复发,纠结片刻终是转过身来,却被薇赫逮了个正着—— “原谅我吧小殿下,”薇赫轻轻在陈络脸颊印下一吻。 陈络虽说态度瞬间软化,却还是抹不开面子,冷哼一声再次撇过了头。 车厢里静得只剩下车轮辘辘声。薇赫看着他这副模样,沉吟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微微倾身向前。 薇赫修长的手指依旧带着些许凉意,轻轻握住陈络下意识攥紧的拳头,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地将他的手引导向自己。 在陈络愕然转回头的目光中,薇赫引着他的指尖,触上了自己的耳垂。 “是我的不是,”薇赫的声音温柔的不像话,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纵容的妥协,“你捏回来吧。” 他原本那点强撑起来的气性,一下泄了个干净,最终只是用指腹极轻、极快地摩挲了一下,便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了回来。 “…算了,”陈络耳根发烫,别开视线,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本王才不跟你计较。” 静默在车厢里流淌,却不似先前那般紧绷。陈络忽然往薇赫身边蹭近了些许,借着昏黄灯光,仔细端详他的耳朵。 “你耳垂上有颗小痣,”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安适的气氛,“我方才摸到了。” 薇赫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想要偏头,却终究没有动,任由那道目光在自己耳畔流连。那颗浅褐色的小痣,并不显眼,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它的存在。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车厢内一片静谧,两人不知何时靠在一起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外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殿下,已到运河码头,官船备好了。” 陈络骤然惊醒,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薇赫近在咫尺的沉静睡颜。他微微一动,薇赫也随即睁开眼。 陈络抬手撩起车帘,带着水汽的沁凉晨风瞬间涌入,令人耳目一清。 他向外望去,只见运河码头上灯火尚未熄尽,与东方天际那抹破晓的鱼肚白交织在一起,映照着粼粼水波与林立的桅杆。 “阿星,此行江南,本王这个荒唐的楚王,可要好生寻欢作乐了。” 薇赫轻笑,“这江南的乐子,怕是比我们想的还要多。” 陈络朗声一笑,率先跳出车厢,“出发,江南!” 第18章 荒唐亲王 晨光熹微,大运河还笼在将散未散的晓雾里。 官船破开淡银色水面,在静谧的河面上荡开圈圈涟漪。泛黄的柳条低垂水面,银白晨霜轻敷其上,像美人鬓边初生的华发。 “今年冬天好冷。”陈络蜷在锦被里,睡意朦胧地嘟囔着,手下意识往身旁摸索,触到薇赫温热的手,这才安心地又往他身边蹭了蹭。 他们相识不过三月,薇赫养伤至今也才将满三个月。纵有蚩玉妹这般医术通神的巫医出手,重伤初愈的身子终究需要仔细将养。 陈络这个天然的热源,此刻理直气壮地整个人缠在薇赫身上,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我后悔让你跟着来江南了。这天寒地冻的,该让你在府里好生休养才是。” 薇赫试着推开他,未果,也就由他去了。自从上次在马车上将人逗得过了火,如今想甩开这块牛皮糖,怕是难了。 自己做的孽,只能自己受着了。 “殿下为了我这身子,可是求了姨母同来江南。”他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纵容,“放心吧。” 要知道,陈络为请动蚩玉妹登船,应下的诸如“热的冰碗”“麻婆豆腐不要豆腐”之类的刁钻要求都算轻的,甚至还专门在船上养了一窝活虫子天天伺候着,以供她不时之需。 “别急着起……”陈络黏糊糊地撒娇,把脸埋在他肩头,“外面冷得很,再躺会儿。等日头高了,咱们又得出去唱大戏了。” 所谓“唱大戏”,便是将荒唐纨绔的人设贯彻到底。 每逢晴日,他必定拥着薇赫在甲板赏景,亲自将果子糕点喂到他唇边;或是召来乐师,非要薇赫抚琴吹笛,自己则在旁击节而歌,那荒腔走板的调子,惹得过往舟船纷纷侧目。 “殿下这调子,怕是连水里的鱼都要吓跑了。”薇赫一曲终了,无奈地按住琴弦。 “怕什么?”陈络浑不在意地凑近,就着薇赫的手饮了口茶,声音刻意扬高,“本王高兴!阿星的琴音,合该给本王佐酒助兴!” 这般做派,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了沿途官员耳中。楚王殿下荒唐纨绔的名声,就这么顺着运河水流,传遍了大江南北。 …… 官船在夜色中静静前行,白日里的丝竹声早已散去,只剩河水轻拍船舷的声响。烛火在案头跳跃,映着两道专注的身影。 陈络翻看着锦衣卫借补给之名送来的江南官场密报,越看越是心惊——官员的姻亲关系、财物往来、甚至私密癖好都记录在册。 他轻叩纸面,摇头笑道,“父皇这哪里是临时起意,分明是织了一十三年的大网,就等着今日收网。” “阿星,你看这里,”他指尖落在一行税收数字上,“分田均税法那会儿才推行两年,税收便跌回原状,这回落的速度比涨时还快。” 薇赫倾身细看,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取过海图与商船记录对照,提笔在素笺上勾勒出数条航线,“不止税收,这些官船明走漕运,暗通私货——海外珍奇、私盐铁矿,皆是暴利。” 窗外隐约飘来守夜人的梆子声,窗内只闻纸页翻动的轻响。陈络抬眼时,正看见薇赫专注的侧脸,长睫在灯下投出细密影子,耳垂上那粒小痣在昏黄光晕中若隐若现。 “歇会儿吧。”陈络将温的蜜水推到他手边——薇赫被好姨母禁了茶和酒,只能喝些白水与蜜水。 薇赫抬眼,眉目含笑,“殿下此刻,可不像来江南寻欢作乐的纨绔亲王。” 陈络笑着倾身,指尖轻轻摸过他耳垂那颗小小的痣,一触即分,“我与南昭来的美人儿日夜厮混,怎么不算寻欢作乐?” 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夜风裹着水汽涌入,“这如画江南,怕要见血光了。” 薇赫立在他身侧,望向远处沉浮的渔火,“你父亲布局十三年,既然此刻落子,必是万事俱备。我们只需——撕开这迷雾,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明日就要靠岸了,我这心里总有些惴惴。” 陈络此行第一次背负如此重任,面上整日嬉笑打闹,瞧着满不在乎,此时夜深人静,面对薇赫,他终于吐露心声。 “我会陪着你。”他有心缓和气氛,“况且姨母还在,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把蛊毒撒下去,让他们都在茅房安家便是。” 陈络先是一怔,随即笑出声来,连日积压的忧思竟真的散了几分。 运河在夜色中沉默东流,官船正驶向那片看似歌舞升平的江南。 …… 官船缓缓驶近江州码头,两岸垂柳下,江南官员已按品级列队恭候。 船舱内,陈络凑在薇赫耳边低语,“阿星,我这些时日的卖力演出,你说他们信了几分?” 薇赫凝眉,“信的自然会信。但那些惊弓之鸟,只怕会更加戒备。”他轻叹一声,“恐怕不信的居多。” 陈络一身描金绣龙的亲王礼服,此刻却毫无形象地抱头哀嚎,“这可如何是好?莫要弄巧成拙才是!” 他忽地灵光一现,仰起光洁的脖颈,“不如你在我脖子上多留几个牙印,再看着你这张脸,任谁都要信我沉迷美色了。” 薇赫端详着少年亲王尚显稚嫩的面容——那双猫儿似的眼睛清澈见底,哪里有半分沉溺酒色的浑浊?他心中暗叹失策,其实单凭这张年少的脸,装作好糊弄就已足够,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反倒可能过犹不及。 “阿星快些,要来不及了——”陈络急声催促。 薇赫轻揉他的耳垂,眸光微沉,“的确来不及了。” “元宝,不是要我教你吗?” “嗯?”不待陈络反应,薇赫直接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不是先前马车里那种一触即分的脸颊亲吻,而是货真价实、唇舌相交的吻—— 陈络霎时满面绯红,脑中一片空白。恰在此时,舱外传来大胖的催促,“殿下,将军,船将靠岸,该出舱了。” 薇赫抬眸,见陈络双颊绯色晕染,眼底水光潋滟,正觉火候恰好,方要开口说“可以了”,却被陈络一把箍住腰身。 “师傅教会了徒弟,”陈络指尖轻轻勾住他腰间玉带,神色挑衅,“怎么能不亲自检验教习成果?” 大胖静候半晌不见回应,只得再次提醒,“二位,南直隶与江州的各位大人都在岸上候着了。”舱内只传来楚王一声不耐的呵斥,“让他们等着!” 半晌,舱门终于开启。在众官员期盼的目光中,但见一位身着朱红锦袍的高大男子抱着个人缓步而出。 有官员以为是楚王驾到,正要跪拜,却被同僚急忙拉住,“仔细瞧瞧,那袍上绣的并非龙纹。” 再定睛一看,但见那人容貌昳丽非常,透着些异域风情,眼尾微微上挑,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分明就是传闻中与楚王形影不离的南昭“侧妃”。那他怀中抱着的…… 众官员屏息垂首,不敢多瞧。 薇赫低头,对着埋首在自己怀中的人柔声安抚,“你贵为亲王,无人敢取笑你。况且……”况且这般出场,丢了这么大的颜面,任谁也不会再怀疑楚王荒唐纨绔的名声了。 陈络深吸一口气,暗自鼓劲,为成大事,丢些颜面算得了什么? 当他终于从薇赫怀中出来,只见他亲王袍服凌乱,唇瓣红肿还带着破口,颈间赫然印着新鲜齿痕。 在场众人心照不宣地垂下头,齐声高呼:“拜见楚王殿下!” “平身平身。”陈络破罐子破摔,坦然扮演着被酒色掏空的废物亲王形象,伸手牢牢揽住薇赫的腰肢。 他自以为身着王袍拥着美人,虽显荒唐却不失风流,得意地昂首露出颈间痕迹。殊不知在众人眼中,这位面若桃花的年轻亲王倚在那高大南昭男子身侧,弱不胜衣,倒更像是南昭人的……禁脔。 陈络浑然不觉,环视全场朗声笑道,“本王一路行来,江南风光果然名不虚传!美人美酒想必更胜一筹!诸位大人,本王此行的乐子,可就全仰仗各位了!” 迎接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无论是贪墨之徒还是清正之士,面上皆是一言难尽的神色。人群间无声地交换着“果然如此”的眼神。 楚王这番不顾颜面的出场,真真儿将纨绔之名烙在了身上。 江南初冬,风平浪静的河面下,暗流涌动。 第19章 接风宴 暮色四合,明思园内三十六盏玻璃风灯次第亮起,将江南初冬的亭台水榭映照得恍若琉璃世界。 丝竹声袅袅浮动,身着锦袍的官员们裹着厚实披风垂手侍立,目光一言难尽地投向主位——那位换了身玄黑蟠龙袍的年轻亲王,以及依在他身侧、在士大夫眼中堪称伤风败俗的南昭男妃。 “这鲥鱼怎的还带着刺?”陈络信手将银箸一掷,不偏不倚落进南直隶左布政使祖允中的汤碗,滚热的汤汁顿时溅到对方的脸上。 “呀,”陈络漫不经心地拖长语调,“对不住啊祖布政使,本王不小心让这汤汁打了你的脸面、污了你的官身——” 陈络哈哈大笑,“不过你这般模样,倒比方才那板正的官相生动得多。” 他像是忽地记起什么,“瞧本王这记性,你还是我二哥的堂姨丈……既如此,本王也该唤你声姨丈才是。” 祖允中强忍怒意起身告罪,“殿下容禀,下官失仪,容下官暂退更衣。” “且慢。”陈络笑吟吟地唤住他,“我那母家不过是一介商贾,如今却要唤您这从二品大员为姨丈,与商贾相提并论,不知姨丈您这心里,可觉得委屈?” 祖允中躬身更深,官袍上的汤汁正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能得殿下这般称呼,是下官的福分。” 陈络凑在薇赫耳边低声道,“这老东西果真是属王八的。”薇赫微微挑眉,陈络不耐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待那狼狈的身影退下,席间众官员个个屏息凝神,既暗笑上司受辱,又恐这荒唐亲王的下一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陈络却浑不在意这诡异气氛,转而捏住薇赫的下颌,“方才见你盯着酒盏出神,可是想饮酒了?”他语气暧昧,“都怪本王前些时日不知节制,如今你这身子可经不起折腾~” 说罢仰首饮尽杯中酒,俯身以唇相渡。 透明的酒液顺着薇赫优美的颈线滑落,陈络顺势扯开他的衣领,执帕轻拭,不经意间露出锁骨处一枚新鲜的咬痕。 席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轻咳声,众官员不约而同地垂首研究起案上珍馐。 唯有薇赫在心中暗笑,这哪里是酒,分明是几乎没什么酒味儿的甜酒酿。想必是姨母的话他听了进去——奶娃娃喝酒长不高,到时候一辈子都没有薇赫高。 “听闻江南曲艺精妙,”陈络突发奇想,“听这些雅乐有甚么意思,给本王来段…《小寡妇哭坟》助兴!” 乐师们面面相觑,按察使急忙打圆场,“殿下,今日备的是《霓裳羽衣曲》……” “无趣。”陈络慵懒地靠回锦垫,指尖轻点薇赫,“那就让本王的爱妃舞剑助兴。” 薇赫振袖起身时,众人精神一振,虽说诸位大人对这等以色侍人的男宠不屑一顾,终究是好奇得楚王亲眼的这位异族男子有何本事。 但见那南昭男子一柄长剑应声出鞘——正是先前锦衣卫指挥使送的那把。 他步踏星罡,身随剑走。起势间犹带南昭巫舞的柔美风韵,继而剑意陡转,化作千山深壑的苍茫气韵。看似行云流水的招式中,暗藏凛冽杀机。 众人凝神欣赏之际,剑势陡然一变。但见寒芒脱手如流星追月,“铮”的一声清响——某位官员头顶乌纱帽竟被长剑贯穿,牢牢钉在朱漆梁上。 剑穗犹自颤动不止,与那官员煞白的脸色相映成趣。 “失手了,抱歉。”薇赫轻松将入木寸余的宝剑拔出,对着瑟瑟发抖的官员淡淡道。 满场死寂中,陈络忽然拊掌大笑,准确无误地道出那人身份,“经历司经历苟修诚,是那位给人打了板子还要斥责‘血肉污眼、罪加一等’的青天大老爷?” 话音未落,他以银箸作惊堂木,猛地往桌案上一拍,“发髻散乱,堂前失仪——罪加一等!” 苟修诚惶然伏地,乌纱帽上被剑锋洞穿的破洞随着他的颤抖微微晃动,“殿、殿下恕罪……” “还不快将苟青天请下去醒醒神?” 陈络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转而将归座的薇赫揽入怀中,“爱妃这一剑,当真精妙绝伦。” 薇赫慵懒倚靠在陈络肩头,“殿下,这剑既削得开发髻,自然也能……”他尾音轻扬,带着几分娇纵,“削开首级。” 陈络轻啧一声,面上似有懊悔之色,“爱妃还是太过良善,那削脑袋还有血,噗嗤一下喷出来,可比削头发好看多了。”他含笑扫过全场,声线陡然转冷,“再有下回,就直接削首罢!” 苟修诚乃是祖允中心腹,遭此羞辱,打的分明是他祖允中的脸,方才被溅了满脸汤汁还镇定自若的祖大人终于变了脸色,强笑着转移话头,“不知殿下明日有何安排?” 陈络一手把玩着酒杯,一手揽住怀中人,“把江州最好的酒、最新奇的玩意儿还有最**的美人,统统送到别院来!” 他轻佻地上下摩挲薇赫劲瘦的腰肢,“听说江南瘦马腰肢最软……” 话音未落,薇赫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亲王拽入怀中,对着颈侧旧痕又烙新印,“殿下,”异族男子凤眸微眯,语气危险,“您昨夜答应过什么?” 陈络讪笑着讨饶,“甚么江南美人,都不及本王如花似玉的侧妃半分颜色~” 满座官员眼观鼻鼻观心,想起清晨码头所见之景,再品此刻情形,不由暗忖,这位王爷的位置,恐怕要与寻常纨绔……反着来才是。 几个心思活络的已开始盘算,明日该往别院送怎样的精壮男子才好。 …… 宴席散罢,陈络满身酒气,几乎挂在了薇赫身上,步履蹒跚,任谁看了都道是醉得不省人事。 只有薇赫知晓,楚王殿下今夜实则滴酒未沾,那熏人的酒气是他故意往衣袍上泼了两盏烈酒造成的,怪道他破天荒择了身玄黑衣袍,原是为了遮掩酒渍。 无论众官员是信了楚王当真沉湎美色,还是忌惮于他今夜精准敲打的雷霆手段,至少这“烂醉如泥”的场面,算是将今晚搪塞了过去。纵有万千心思,也只能留待明日再议。 然而此刻,巡抚府邸一扇不起眼的角门中,两道身影如夜雾般潜入。 能坐上这封疆大吏之位的,自是帝王心腹。 书房内烛火通明,陈络眸中一片清明锐光,哪还有半分醉意。薇赫静立其侧,气息如出鞘利刃,先前宴上那惑人的男宠姿态荡然无存。 南直隶巡抚程洪进躬身长揖,“殿下与将军忍辱负重至此,下官敬佩!” ……倒也算不得多委屈,陈络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抽,旋即大义凛然道,“为肃清江南官场,区区声名何足挂齿!” 程洪进再一作揖,侧身引荐身后一位布衣老者,“这位是前南直隶左布政使,方大人的至交,狄文正狄老大人。” 烛光下,狄老大人面容苍老,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难以消解的悲愤之气。他颤巍巍欲行礼,被陈络快步扶住。 “老大人不必多礼。” “殿下,”狄老大人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老朽此番从陕西老家秘密赶来,便是要助殿下揭开当年真相。方老弟他……死得冤啊!”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泪光,“当年方老弟坚定推行新政,触动了钱氏根本利益,他们杀鸡儆猴,竟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自尽于牢狱!他是何等胸怀壮志之人,怎会因莫须有的罪名就轻生……当年他们以我妻小性命相胁,逼我辞官……我……我着实对不住方老弟……” “钱氏?可是齐王母家?”薇赫问道。 “不错。”狄老大人神色凝重,“齐王母家钱氏,绝非普通外戚。他们是前朝便延续下来的江南第一世家,良田万顷,佃户数万。现任族长钱文泽,官至礼部尚书致仕,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可谓手眼通天。” 程洪进补充,“殿下,那如今的左布政使祖允中不过是摆在明面的傀儡。多年来,真正的幕后黑手,正是这致仕在家的钱文泽。他虽不在朝堂,却通过门生故旧,牢牢把持着江南的赋税、漕运乃至官员升迁。” “好一个钱文泽!”陈络冷笑,“难怪二哥在朝中如此嚣张,原来是有这等根基。” 狄老大人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这是老朽这些年来暗中查访所得,记录了钱氏及其党羽的罪证。他们在各地操纵科举,把持税收,甚至……” 陈络冷哼一声接上,“与海外势力有所勾连。” 狄老大人浑浊的老眼中顿时放出精光,“殿下竟也清楚?想必已做了万全准备,方大人平反有望啊!” 陈络坚定道,“父皇筹谋多年,就是为了此刻。老大人放心,此行定将盘踞在江南土地上吸血的蛀虫连根拔起!” 狄老大人老泪纵横,连说三个“好”字,俯身又要拜谢,却被陈络一把扶住,“朝廷当年没有保护好这些仁人志士,是朝廷的过失。老大人不必再拜。” 薇赫适时转移话题,“所以当年方大人推行方田均税法,是要断了他们的根基。” “正是。”狄老大人重重点头,“清丈田亩,均平赋税,就是要斩断钱氏这些世家大族兼并土地、隐匿田产的黑手。方老弟……是明知必死而为之。” 陈络转向程洪进,“程大人可否详述如今江南官场的局势?” 程洪进细细道来,“都指挥使郭放是陛下心腹,执掌江南兵权,可为殿下强援。按察使李致远虽明面依附钱党,实为陛下早年布下的暗棋,多年来暗中搜集旧派贪腐结党、构陷新政官员的罪证,只因时机未到,不敢轻举妄动。” 陈络与薇赫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与锦衣卫密报大致吻合。 “至于右布政使周延玉,”程洪进语气转冷,“此人表面清高,不涉党争,素有清流雅士之名。然下官已握确证,他早被钱氏以美人、字画孤本并其子前程牢牢拿捏,暗中为钱党传递消息、转移赃银,实为钱党埋得最深的一颗钉子。” 薇赫沉声接口,“如此说来,江南左右布政使狼狈为奸,将民生财政、官员考绩尽握掌中,利益均沾?” “将军所言极是。”程洪进面沉如水,“他们背靠钱氏等一众豪族,下官这个巡抚形同虚设。殿下明面荒唐,正是要令他们放松戒备。” 陈络沉吟片刻已有决断,“既然如此,咱们的策略要变一变了。” 他看向程洪进,“程大人,明日你便‘病’上一场,将巡抚大权暂时交给周延玉。” “殿下这是要?” “引蛇出洞。”陈络眼中闪过锐光,“祖允中不足为虑,咱们要钓的是钱文泽这条大鱼。周延玉既然爱惜名声,就让他暂掌大权,看他如何抉择。是继续做钱家的傀儡,还是……趁机反水。” 他转向薇赫,神色很是端凝,不见平日半分嬉笑神色,“阿星,明日你带人将密报中提及的酒楼、银楼与当铺,都翻查一遍。切记,要掺上几处他们手下无足轻重的产业,虚实相杂,方叫他们摸不清我们的深浅。” 他眸光一沉,声音压得更低,字字清晰,“这动静,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手段愈蛮横愈妙,要让他们以为此举与公务无关,不过是你仗着本王宠爱肆意敛财。” 薇赫立即领会,“殿下放心,我定让他们觉得,楚王侧妃是个恃宠而骄的蠢货。” “正该如此。”陈络颔首,又对程洪进道,“程大人暗中联络郭指挥使,借演练之名调遣亲兵,把守各大关卡,预防钱党狗急跳墙;另控住关键漕运码头与私港,断其转移赃银、毁灭罪证之路。同时务必护好李按察使及其手中证据。” “是!” 最后,他看向狄老大人,“还要劳烦老大人一件事。” “殿下请讲。” “将钱文泽与前朝余孽往来的证据,‘无意间’透露给周延玉。” 狄老大人会意:“殿下之意,是要借刀杀人?” 陈络点头,“刀子,还是自己人捅起来更方便。有此等谋逆大罪,不怕周延玉不改邪归正。” “明处,有我同薇赫将军放肆荒唐,吸引目光,松懈其心。暗处,则需程大人与狄老大人多费心,务必要在他们松懈之时,牢牢揪住那露出的狐狸尾巴。” 烛影摇曳中,四人又细细推敲至深夜。 归途马车内,薇赫望着窗外流转的灯火,低声道,“殿下这般自污,史笔如刀,只怕要留下浓重一笔了。” “这又何妨?”陈络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薇赫耳畔,“我们薇赫将军的英名,不也要在史书上与我这荒唐王爷绑在一处,供后人评说?” 薇赫正要开口,却被他用指尖轻轻抵住唇瓣。 “就让后世说去罢。”黑暗中,陈络的眼神专注而坚定,“说楚王昏聩也好,说将军媚主也罢——” 他执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总要教他们知道,你我从来,都是在一处的。” “我们这次,怕是要掀翻整个江南了。” 薇赫凝望着他,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那就,掀它个天翻地覆。” 夜色愈沉,江州城的锦绣繁华之下,一张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正悄然撒开。 第20章 双面楚王 “哟,回来了?”昏黄的烛火中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阿娅,你怎么还没睡?”薇赫无奈地看向从内间走出的蚩玉妹。 “怎的不跟你那小情郎一起睡?”蚩玉妹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 “过来取些东西。”薇赫顿了顿,还是解释道,“如今江州城中危机四伏,我陪他是为做戏。还有,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护他周全。” 蚩玉妹嗤笑一声,“是不是作戏,你自己心里清楚。” “阿娅……”薇赫犹豫片刻,面对他唯一算是可依赖的长辈,终于用南昭语低声道,“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若再这般下去,我与他的羁绊只会越来越深。” 蚩玉妹难得收起玩笑神色,在绣墩上端坐下来,用南昭语正色道,“情债最是难偿。你与你母亲,都是这个臭毛病,还偏偏都招惹上皇室中人。” 她叹了口气,“这皇家就是个泥潭,外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只要沾上,就再也甩不脱了。” “我会尽力护他周全。”薇赫凝视着跳动的烛火,“但我这只南昭的鹰,终究要飞回故土。” “悄悄回去?回到山里?然后呢?”蚩玉妹似笑非笑,“带着你那帮旧部在高原上休养生息,还是打算东山再起?”她忽然眼睛一亮,“说不定我们神鹰大将军振臂一呼,南昭人群起响应,到时候打进雍国都城,把你那小情郎抢来做皇后也未可知。” 薇赫无奈摇头,“阿娅何必取笑我。南昭人口稀少,聚居地又为天险所隔,从未有过雍国这般大一统的念想。” 他迟疑片刻,“等他不需要我了,我就带着愿意追随的旧部,依仗天险,守着故土休养生息便是。” “什么叫做‘不需要我’了?你当与他做买卖呢,”蚩玉妹猛地一拍桌子,“纵然我是你姨母,也要替你那小情郎说句公道话。他一个半大孩子,就算生在皇家比旁人早熟,又怎及你经历得多?如今你俩腻乎成这样,难道不是你的责任?现在倒好,说要抛下你这小情郎,独自回南昭去了?” 薇赫苦笑,“我总不能带他回去吧?他是雍国亲王,自幼锦衣玉食,受天下奉养,背井离乡跟我回去,岂不是自找苦吃?” 蚩玉妹眼珠一转,忽然来了精神,“你家的王位本就是前朝所封,让他父亲再封你一个不就行了?” 她兴奋地跳起来,“这主意妙极!如今你日日辅佐他办案,若是立下大功,说不定雍国皇帝一高兴,真封你个南昭王……横竖你也是他儿媳,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总要娶妻生子的,如今跟我胡闹算不得数……” 蚩玉妹冷哼一声,“我们南昭的好儿女,何时学起汉人那套瞻前顾后的毛病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世事难料,何不及时行乐?” 薇赫深深叹了口气,起身将人往外推,“好了阿娅,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吧。我的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将蚩玉妹送到门外,望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出神。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 或许阿娅说得对……及时行乐,且行且看。他转身朝陈络的院落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而此刻的陈络,正对着一桌案卷出神。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几分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沉静。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阿星,等你许久了。” 薇赫望着烛光里那人含笑的眉眼,白日里所有的算计与防备都在这一瞬消散。 他只觉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化作唇边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夜深了,这些明日再理也不迟,歇息吧。” “嗯~” ……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南直隶府衙内外已是一片肃静。 庭院里晨露未干,官员们垂手侍立,官靴早已被露水浸湿,腿脚站得发麻,才听见廊下传来懒散的脚步声。 “这江南的晨露,倒是比京城的更湿冷些,直往人骨头缝儿里钻。”陈络打着哈欠踱步而来,亲王常服的袍带松松垮垮系着,衣领微敞处隐约可见几处暧昧红痕。 众官员悄悄抬眼,只见那位身形高大的南昭侧妃紧随其后,玄色衣袂在晨风中轻扬。 陈络漫不经心地扫过躬身行礼的众人,竟是直接伸手揽住薇赫的腰身,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又打了个哈欠,“都杵着作甚?该干嘛干嘛去。” 队伍末尾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书吏涨红了脸,低声嘟囔了句“伤风败俗”。陈络耳尖一动,非但不恼,反而侧首在薇赫颊边响亮地亲了一口,挑衅一笑,“老头儿,这才叫伤风败俗。” 那老书吏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就要摘下官帽请辞。陈络虽存心闹事,却也不想与这般年纪的老人过不去,摆了摆手道,“老头儿别拎不清,本王今儿就是来玩儿的,转一圈就回去,管我做甚?好好干你的差使去!” 待他在堂上坐定,左参政呈上文书。陈络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竟是倒拿着端详了片刻,忽而笑道,“这字迹不错,横平竖直的,瞧着很是工整。赏!赏银十两!” ——这文书正是方才那位出声的老书吏所写。 “殿下,这是漕运衙门的急报……”左参政刚要禀报,就被陈络不耐烦地打断。 “整日对着这些文书,有什么趣味?”他将文书随手一抛,纸页险些擦着参政的官帽飞过,“本王听说江州的评弹堪称一绝,走,找个最好的园子听曲儿去!” 说罢竟真的起身就要走,众官员慌忙上前阻拦。按察使李致远快步近前,“殿下,今日还要审理几桩积案……” “积案?”陈络挑眉,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审积案是你的事儿,跟本王有甚么关系?不然朝廷养你这按察使做什么?” 他转身拉住薇赫的衣袖,声音拖得绵长,“走啊阿星,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经过李致远身旁时,陈络状似无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把那些个耽误本王听曲儿的人全都抓起来,本王给你加官进爵!” 听出楚王话外之音,李致远神色一肃,垂首道,“多谢楚王殿下。” 才出府衙大门,陈络忽地从腰间扯下一枚雕龙青玉佩,对着随行官员笑道,“本王记着昨日唱《长生殿》的小娘子很是不错,这个赏她了!” 众官员吓得魂飞魄散,那玉佩上分明雕着龙,乃是亲王信物,一群人连忙劝阻,“殿下使不得!此乃御赐之物啊!” “龙纹信物岂可轻易赏人……” 陈络似是被扫了兴致,悻悻地将玉佩收回,却仍执意要往外走,“不让赏玉佩,总得让本王听听曲吧?” 最后还是巡抚程洪进“抱病”匆匆赶来,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住。陈络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回案前,以手支颐,闭目养神起来。 …… “楚王殿下…殿下…”时近晌午,下首官员小声提醒,“公务检阅完毕,殿下可以回去了。” 却见装模作样撑着头的楚王早已睡去多时。坐在陈络身侧的薇赫轻轻拍了拍他,见他没醒,只好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庄先生过来了。” 陈络倏地惊醒,立即端正坐好,待看清周遭环境,这才想起身在何处。他故作恼怒,要去掐薇赫的腰,“好啊阿星,是母妃告诉你的罢?” 薇赫瞧着他眼下的淡淡青影,心下暗叹。 旁人只道楚王醉生梦死,唯有他知道这位殿下白日里要扮纨绔,夜里还要研读卷宗、整理密报到深夜。这是他第一次担此重任,生怕出了纰漏,这才在堂上真真切切地睡沉了。 瞧见陈络睁着一双圆眼,眼中还带着初醒的朦胧,却偏要强撑气势,薇赫只觉他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狸奴。 他搂着陈络站起身来,在他耳边轻声哄道,“好了小殿下,先用膳,回去再睡。下面的事交给我,可好?” 陈络顺势搂住他的腰,“我们阿星真贴心。” 底下官员们眼见二人在公堂上公然亲昵,神色各异,但经过昨日的“淬炼”,此时竟也习以为常了,有人躬身道,“殿下与大人可移步悦来楼用午膳。” 陈络立时入戏,嚷嚷道,“甚么悦来楼,京城也有,我才不去!”自家产业有什么好去的。 楚王还未忘记先前那茬,“那个唱《长生殿》的小娘子呢?听说是哪儿的花魁?本王午膳就去她那儿用了!” 有官员欲劝,李按察使微微摇头,那人便噤了声,“是,这就为殿下引路。” 到了地方,那位纨绔王爷还要闹腾,“怡红院?怎的全大雍的青楼都要叫这个名儿?” 陪同官员忙道,“殿下,这是江州城最大的青楼。” “最大的?旁人都去的地方,本王偏不去!” 楚王眯着眼睛,状似随手一指,“呶,本王瞧着那儿有个摘星阁,这名儿雅致,就去那儿!” 陪同官员暗暗松了口气——那摘星阁是个茶楼,总比真陪着逛青楼强,便忙不迭地为楚王引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摘星阁去了。 才到茶楼门口,忽有个小二急匆匆端着茶壶冲撞过来,走在最前头的楚王被碰了个正着。 “你没长眼啊!”陈络猛地甩袖,锦缎面料上顿时晕开一片茶渍,他勃然作色,“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灰色长衫的儒雅男子匆匆赶来,正是扮作掌柜的陈络表兄宋景明。 他连声道歉,姿态谦卑,“贵客息怒,是小店管教无方。还请贵人移步内室,容小人为您清理衣裳。” 陈络冷哼一声,拽着薇赫随他进了内室。门一关上,宋景明立即收了那副惶恐模样。 薇赫这才明白为何方才宋景明一直低着头——虽说宋景明描了眉贴了胡子,微微修饰了相貌,但细看之下,这对表兄弟的相貌,竟比陈络与他的亲兄弟还要相似几分。 宋景明压低声音道,“殿下,长话短说。这是祖父让我交给您的册子,记录了江南一带与钱党往来的富商名单,家族关系、交情深浅与资金往来都标注好了。” 陈络迅速将小册子塞入怀中,“多谢表哥冒险前来。外面眼线多,还需做场戏。” 宋景明了然,随即又提高音量,“贵人恕罪!小人这就去取最好的皂角与清水……” “……哼!你赔得起吗!罢了罢了,看你还算识趣儿的份上,本王懒得与你这穷酸掌柜计较,没得失了身份!”陈络故意弄出些响动,这才与薇赫走出内室。 他回到席间,却还不安生,对精致茶点显得兴致缺缺,没吃几口就扔了筷子,“不吃了!今儿真晦气!阿星,我们回东园去!” 回到东园,午后一场风波又起。 竟真有那揣摩上意的官员,往楚王跟前送来了几名清秀少年,陈络不过漫不经心赞了句“眉眼尚可”,一旁的薇赫当即面色一沉。 但见他豁然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也浑然不顾,径直朝外走去。 “站住!”陈络猛地一拍桌案,面上怒色尽显,“本王准你走了吗?” 薇赫脚步一顿,却不回头,冷硬道,“殿下既得佳人,嫌我碍眼,我自当识趣。” “好!好得很!”陈络气极反笑,“你走!本王倒要看看,天大地大,你能走到哪儿去?莫非还想跑回你的南昭不成?” 外间侍从皆屏息垂首,噤若寒蝉——连这位能劝住楚王的活菩萨都拂袖而去,还不知这位主子要闹到何种地步。 果然,薇赫离去后,陈络对着那几名战战兢兢的少年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不顺心,当即悉数轰了出去。 余怒未消,楚王又召来今日作陪的右参政黄大人,蛮横下令:“你!现在就去给本王找几只上好的蛐蛐来!待本王午睡醒了若是没见到,你就给本王当蛐蛐使!” 黄参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小寒节气,天寒地冻,上哪儿去寻秋日的鸣虫?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可他敢怒不敢言,只得苦着脸领命而去。 薇赫则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的空当,头也不回地离开东园。他翻身上马,面上余怒未消,带着亲随直奔山塘街最大的永昌银楼。 “来啊,都给我仔细地搜!” 不知何时换了身张扬衣袍的南昭人带着护卫闯进银楼,掌柜刚要上前招呼,就被薇赫用剑鞘抵住胸口。 “昨日送去东园的金玉把件分量不足。”薇赫凤眸微挑,手腕巧劲一抖,长剑出鞘三寸,“可是觉得楚王殿下好糊弄?” 掌柜冷汗涔涔,“大、大人明鉴,那批金器都是按例……” “按例?按的是我楚王府的例吗?”薇赫冷笑一声,剑鞘扫向柜台。锦盒倾翻,首饰散落一地。 “楚王殿下昨日赏我的合浦南珠,竟被你们调包成寻常珍珠——好大的胆子!搜!” 护卫们应声而动,顷刻间将银楼翻得一片狼藉,掌柜敢怒不敢言。 薇赫踱步至内室,围着那张平平无奇的矮几反复打量,忽地将矮几劈成两截,从碎木中抖出一本账册。 薇赫似笑非笑,“掌柜的这账本,藏得倒好,”他面目一肃,一顶帽子扣下去,“好啊,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藏得这般严实!” 掌柜面如死灰,眼睁睁看着薇赫将账册纳入袖中。 “本君今儿心情不好,看这贼眉鼠眼的小人不顺眼,来啊,把人押入大牢!” 掌柜还没来得及喊冤,就被堵上嘴拖了下去。紧接着,这条街上的好些产业也遭了殃。 这还没完,薇赫又旋风般冲向码头漕运商会,亮出楚王府令牌,以“征调船只,运送贡品”为由,状似无意地调走了几艘货船——其中恰有两艘钱家的商船。 这一番动作,看似是薇赫在与楚王闹翻后,借着王府名头肆意妄为,实则是二人早已商定的计策——借机查抄钱党产业,观察哪些官员会跳出来说情,哪些富商会急着转移财产。 这雷霆一击,正是要打草惊蛇,看蛇往哪处窜。 第21章 浮生半日 佟永昌被人从暗无天日的臬司监牢深处提出来时,整个人还是懵的。 待看清烛火映照下坐于侧位的薇赫那张艳丽无双的脸,他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楚王侧妃坐于侧位,正位之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佟老板。”陈络沉稳的嗓音在空荡的牢房里回响,烛光将他身影投在墙上,拉出张牙舞爪的阴影。 佟永昌抬头时,正对上楚王那双清明锐利的眼睛——这哪儿像传说中那荒唐纨绔? “在、在……”佟永昌声音发颤。 “可知我二人是谁?” 佟永昌偷偷抬眼,但见楚王神色肃穆,而那位白日里大闹银楼的南昭男子静立一旁,一身繁复的黑底彩绣衣袍,竟被他那张明艳面容压得恰到好处,此刻更显气势迫人。 “草民拜见楚王殿下,拜见…大人!”佟永昌伏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络把玩着手中茶盏,语气悠闲,“佟老板觉得这只关罪官的臬司监大狱如何?” 薇赫适时接话,声音冷冷清清听不出情绪,“我记得佟老板那间牢房,没个满门抄斩的罪名都进不去。” 佟永昌浑身一颤,连连叩首,“小人愿将全部家财奉上,小人……小人也甘愿受死,只求殿下饶过小人家眷!” “你的家财和性命,本王要了有何用?”陈络轻笑。 薇赫状似随意道,“佟老板可是齐王表兄的岳丈。论起来,殿下该称一声叔叔。” 佟永昌几乎哭出声来:“小女不过是个妾室,如何当得起……” 见火候已到,陈络亲自将他扶起,“佟老板经营有方,永昌银楼与富昌当铺都是江州行业翘楚。” 这话让佟永昌嗅到一线生机,他战战兢兢地在凳沿坐下,只听陈络又道,“听闻佟老板与妻儿感情甚笃,独女更是精明能干,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提到女儿,佟永昌再难自持,“小女精明能干又孝顺,样貌随她娘亲自是不差的……”他声音哽咽,“小老儿一介草民,无甚见识,总之在小老儿眼中,我那女儿样样都好,哪家的正头娘子做不得,竟被钱家那个混账东西强纳为妾!” 这位老商人涕泗横流,模样有几分滑稽,但陈络与薇赫面色凝重,根本笑不出来。 佟永昌白手起家赚到如今这等家业,最是精明不过,陈络铺垫了这么久,目的是什么他如何不知? 只见他当即跪地表忠心,“只要殿下能救出小女和外孙,小人愿将所知钱氏账目往来、赃款藏处全数禀报!所有产业也愿尽数奉上!” 陈络郑重扶起他,“是朝廷失职,纵容钱氏在江南作恶多年。本王此行,就是要铲除这颗毒瘤。” 他取出一张银票,“这是二百两,赔偿今日银楼的损失。为麻痹钱党,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见谅。” 佟永昌连连推拒,“这如何使得……” “收下。”陈络正色道,“为官者更该守法。另外,还请佟老板帮个忙——出去后,悄悄散些消息,就说本王查案要个结果,上面正在找替死鬼。” 佟永昌立即会意,“殿下这是要让他们自乱阵脚?” “相信以佟老板的手段,办好此事不难。” 待送走千恩万谢的佟永昌,薇赫轻声道,“这步棋走得妙。” 陈络望向牢房深处摇曳的烛火,“水浑了,有些鱼就自己跳出来了。” 这个夜晚,臬司监大狱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 几名被薇赫特别“请”来的商贾陆续被带进问话,另有几位还在家中睡觉,就被锦衣卫悄无声息捆了来,李按察使在另一处也在同步策反,而那些用来做戏真正被敲诈的则早早放了回去。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江南这潭深水,面上终于泛起波澜。 …… 陈络今儿瞧着比昨日还要困倦,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那位与他形影不离的南昭侧妃却不见踪影,前来别院迎候的官员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句。 “我那美人儿昨日同我置气,”陈络立刻眉飞色舞地炫耀起来,“本王哄了一夜,总算是哄好了。这不,现在还睡着呢。”说着还伸手揉了揉后腰——在臬司监那硬邦邦的太师椅上坐了一夜,确实难受得很。 那官员却会错了意,以为楚王殿下“奉献”自我,哄了他那人高马大的男妃一夜。 陪官干笑着奉承,“殿下……威武。”说完就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陈络闻言倒是美滋滋的,直夸他“有前途”。 陈络见他年纪轻,人瞧着也单纯,一看就很好说话,便熟络地搭上他的肩,“看大人年轻,不知如何称呼?现居何职?” “下官姓钱,名贯新,现任从七品都事,当不得殿下一声大人。” 姓钱,倒是意外之喜。 陈络眼睛一亮,亲热地揽着他往里走,“从七品在你这年纪可不低了,当得起一句年少有为!” 钱贯新想起这位王爷的断袖之癖,半边身子忽地一僵。可转念想到那位侧妃的绝世容貌,又觉得自己多想,只干巴巴道,“殿下抬爱。” “不过你姓钱,又叫贯新……”陈络歪头琢磨,“‘文章贯日清’是你们钱家字辈吧?”他挤挤眼,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钱家可是江南大族,这官职是家里安排的?若真如此,你我这等靠出身的,倒是无甚区别。” “下官是科举入仕的。”钱贯新低声解释。 “哦——”陈络拉长了语调,“钱氏族学鼎鼎有名,与你同窗的钱氏子弟想必都是举人进士?” 钱贯新苦笑,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下官……是外室子,入不得族学。这字辈也是中了举人后才排上的。” 本以为会遭轻视,不料陈络反而惊喜地拍他肩膀,“妙啊!不想钱兄竟是靠自己出人头地!” 这番鼓励让钱贯新受宠若惊,不由多了几分亲近,“殿下气度恢弘,不嫌下官出身微贱。说来惭愧,这从七品官职也是中举后钱家给谋的,终究……还是沾了姓氏的光。” “英雄不问出处!”陈络摆手,“大族子弟成千上百,若不是你争气考中举人,哪能抓住这机会?” 他半真半假地叹道,“别看我是个亲王,生母不过是商户女,从小被那些世家出身的兄弟瞧不起。但!” 他忽然挺直腰板,“父皇既派我来江南查案,便是委以重任,说明还是很器重我的!” 一阵冷风吹来,陈络缩缩脖子,拉着钱贯新就往回走,“这大冷天的当什么值?走,陪我斗蛐蛐去!昨儿新得了三只,精神着呢。” “殿下,今日还要去官署……” “嘘!”陈络夸张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钱兄,我当你是自己人,等下告诉你个秘密——咱们尽管偷闲去,你那上司要是怪罪,让他来找我。” 他朝远处钱贯新的随从喊道,“去回话,就说本王今日不去官署,钱大人也留下了!” 见陈络已经如此安排,钱贯新只好遵命。 甫一进门,暖意扑面而来。钱贯新看向窗外萧瑟的冬景,想着赖在这里确实比去官署舒服。 陈络神秘兮兮地凑近,刻意压低嗓音,“方才说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可想听?” 钱贯新只当是那位侧妃的什么趣闻轶事,便配合地露出好奇神色。谁知陈络语出惊人,“实话与你说,父皇这次派我来江南查案,里头大有文章!” 钱贯新顿时紧张起来,声音都发颤,“殿下……这等机密,下官能听吗?” “怕什么?”陈络满不在乎地摆手,“既是能说的,自然不是掉脑袋的事。” 想起这两日相处,这位殿下虽贪玩好色,却也不曾真做出什么太过出格之事,钱贯新稍稍安心,屏息凝神听下去。 陈络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废物也有废物的好处。父皇说了,江州方大人的案子既然被翻出来,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江南如今也算太平,他不想大动干戈。” 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所以特意派我这个不成器的来,明面上是查案,实则是让我来游山玩水。只要不惹出大事,随便底下人查去,查到什么算什么,让我千万别插手。” 这“奉旨荒唐”的真相让钱贯新惊得目瞪口呆,“殿、殿下……此话当真?!” 当然是假的。 “自然是真,”陈络理直气壮,“父皇金口玉言,我岂敢胡言?” 他四下张望后,又压低声音,“我这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说。只要你守口如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岂不两全其美?” 钱贯新细细琢磨,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楚王这些日的荒唐行径,竟是圣意如此!一切不合常理之处,此刻都说得通了。 二人很快到了放蛐蛐的暖阁,陈络引他到暖炕边,三只精致的蛐蛐罐摆在炕桌上。 “瞧瞧,这黑将军、金翅王,还有这只红袍元帅,都是昨儿下面人孝敬的。” 钱贯新腹诽,这寒冬腊月的,为了找这三只蛐蛐,他们这些属官一家家高门大户拜访过去,昨日差点跑断腿。 陈络用芡草轻轻撩拨黑将军,那蛐蛐立刻张开双翅,发出清脆的鸣叫。“好家伙!开盘开盘!” 这时一位紫衣少女蹦跳着进来,自顾自拿起另一根芡草逗弄起金翅王。 “姨母早啊。”陈络招呼道,“这位是我新交的朋友,钱贯新钱大人。” “姨母?”钱贯新愣住。 陈络信口胡诌,“这位是江湖异人,本王同她打赌输给她了,得叫姨母。” 钱贯新乖乖行礼,“小姐安好。” 蚩玉妹瞥了眼陈络,眼神分明在说,从哪儿骗来的这么个傻小子? 很快大胖送来精美早点和赌具。 三人边吃边玩,陈络与蚩玉妹都是个中好手,钱贯新却连芡草都拿不稳。 “钱兄,你这手法不对。”陈络凑过来指导,“要轻、要快,撩它触须……对对!哎你看金翅王跳了!” 几轮下来,钱贯新渐渐上手,却还是输多赢少。陈络提议贴纸条惩罚,还要写上绰号。 不到一个时辰,钱贯新脸上已经贴满“常败将军”、“手抖状元”等字条,陈络脸上也贴着几张,唯有蚩玉妹从容自若,只在额间贴了张“斗蛐蛐大王”。 “不会斗蛐蛐的江南小子,”陈络指着钱贯新脸上的纸条笑道,“可服了我姨母?” 玩了一上午,钱贯新这会儿也放开了,拱手道,“回玉面小郎君,江南小子心服口服!” ——玉面小郎君是陈络央着蚩玉妹贴的。 说说笑笑间,陈络状似无意间提起,“钱兄在经历司当差,顶头上司是那个苟修诚吧?被阿星一剑差点削了脑袋的那个,我那日瞧他就不像个好东西!” 钱贯新正在兴头上,顺口接道,“苟大人他的确……” 意识到失言,钱贯新立时噤声。 陈络煽风点火,“我听说他最爱摆官威,是不是整天刁难你们?” 这话戳中了钱贯新的心事。他想起昨日被苟修诚无故斥责的场景,忍不住低声道,“苟大人确实……严苛。前日王主事因父亲病重告假,竟被扣了半月俸禄。” “岂有此理!”陈络拍案而起,蛐蛐罐都震得一跳,“这等刻薄小人,就该……”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他还在外头放印子钱,可有此事?” 钱贯新脸色微变,犹豫片刻,终究没忍住,“下官……确实听闻苟大人与陆氏钱庄有往来,具体是不是印子钱,下官不敢妄言。” “嗐,陈络一摆手,“不提那煞风景的人,我们玩儿自己个儿的。” 那位一上午不在的“侧妃”终于出现,陈络原本还抖着一脸字条到处显摆作怪,见到来人连忙全部撕下,巴巴地就跑了过去,“阿星来了,睡得可好?” “尚可。”南昭男子虽未见什么大的反应,瞧着陈络神色却柔软了不少,“玩了一上午累不累?用完午膳你去睡罢,若有事我叫你。” 薇赫目光扫过满桌狼藉,落在钱贯新身上时微微颔首。 钱贯新被那微微上挑凤目的一扫,只觉得心悸,慌忙起身,脱口而出道,“侧妃娘娘安!” 蚩玉妹笑骂,“傻小子!” 钱贯新的心砰砰直跳,一时分不清是被薇赫那杀伐之气慑到,还是被他惊为天人的美貌所震,只讷讷地红着脸坐下,心中默念:我不是断袖!不是断袖!真不是! 还好陈络正忙着大献殷勤给薇赫剥橘子,未曾留意钱贯新的失态,否则又要大吃飞醋了,一旁的蚩玉妹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只摆弄着炉上茶汤自娱自乐。 暖阁里蛐蛐声声,窗外冬意正浓。只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第22章 王小兰 钱贯新抱着满怀零嘴玩意儿踏进衙门时,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他正与同僚说得眉飞色舞,直到苟修诚的身影笼罩过来,才慌忙收声。 “钱都事!你可知罪?” 苟修诚与话本里写的那种獐头鼠目的狗腿子形象不同,能过科举的士子,哪个不是相貌堂堂?他自然也生得五官端正不怒自威,只是眉宇间那道深重的悬针纹,平添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生生坏了面相。 钱贯新拱手作揖,“经历大人……” “让你去东园迎楚王殿下,你倒好,殿下没请来,连你自己也一去不回!” “是殿下命下官……协助处理公务……”钱贯新支支吾吾。 苟修诚冷笑,“处理公务?那位殿下能有什么正经公务?”他忽然俯身压低声音,“莫非......楚王殿下真在查什么要案?” 钱贯新猛地抬头,又慌忙垂首,“下官不知……” “不知?”苟修诚踱步到他身侧,顾及到起他的姓氏,终究将人扶起,他语气转为和缓,唤着钱贯新的字,“又初啊,你是我经历司的人,若殿下真在查案,你该及时禀报才是。万一牵扯到什么......你我这微末小官,可都担待不起。” 钱贯新咬紧牙关,“恕下官不能从命。” 苟修诚眉间折痕更深,“可是什么机要大事?” “不是。” “难道是楚王的私密之事?” “亦不是。” “那有甚么不能说的!”苟修诚语气转厉,“若你耽误了布政使大人的大事,我看你如何交代!楚王终究要回京的,到时候谁能保你?” 他忽又压低声音,“本官的位置或有变动……你若立了功,由你接任岂不名正言顺?” 人有急智,钱贯新只是少不经事,并不是真的蠢,电光火石间,他忽地明白了楚王的用意。 两边都存了利用他的心思,一边是态度亲善的楚王,一边是刻薄寡恩的上司,该选谁,答案显而易见。 心下一横,钱贯新故做忐忑之态,声音也低了几分,面露难色道,“大人明鉴……是陛下,陛下嘱咐殿下莫要深究旧案,以免坏了江南安稳,只让他在此玩乐,由着诸位大人商量出个章程便是。” 苟修诚眼中精光一闪,“当真?” “千真万确!”钱贯新说得斩钉截铁,心下却暗叹,这苟大人的官职确要变动了——只怕要变到牢里去。 ...... “千真万确?”祖允中抚须沉吟。 苟修诚这位经历司经历,官位不算高,却是布政使司辖下直系属官,非心腹不可担任,说话很有分量,“祖大人,钱都事也算您的子侄辈,他那性子您清楚,最是纯善不过,断不会说谎。” “他不会骗你,就怕楚王骗了他。” “下官仔细问过,楚王拉着他斗了一上午蛐蛐,什么正事都没干……怕还真是那位的意思。” 祖允中想起楚王当众与男宠胡闹的情形,心中信了大半,却仍有疑虑,“本官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就算要蒙蔽我等,又何至于此?”苟修诚想起接风宴那日的羞辱,语带轻蔑,“昔有妖妇牝鸡司晨,今有亲王甘当男宠玩物,这等货色,纵是龙子凤孙,又何足挂齿?” “慎言!”祖允中低斥,心中疑虑却散了不少。 江南,终究是钱氏这些士绅豪族的天下。 …… 祖允中到底顾忌着陈络,仍是毫无动作,即便这位亲王殿下真就是个废物,只要他能全须全尾地回到京城,在崇德帝面前略微歪歪嘴,自己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反倒是苟修诚那厮,仗着祖允中的势重新抖了起来。 江州城西,一间茅草屋里,苦涩的药味几乎凝成了实质。 王老五奄奄一息地躺在硬邦邦的草席上,妻子高翠花正用有些破口的陶碗,给他喂着熬到已然清透的药汁。 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蜷在墙角,最大的女儿不过才十岁。 高翠花怕给他们过了病气,不让他们靠近。 “娘……爹还能好么?”二儿子怯生生地问。 高翠花不知该如何回答,强忍着的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破旧的木门便被人一脚踹开,苟老三带着两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 他嫌恶地在鼻子前扇了扇,“王老五,你欠我们老爷的二十两银子,今日可到期了!” 高翠花慌忙跪地磕头,“三爷行行好!老五如今病着,求您再宽限几日……” “宽限?”苟老三一脚踢开她,“就你们这穷酸样,连皮带骨头都榨不出二两油,拿什么还?” 病榻上的王老五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咳得撕心裂肺,“三爷……当初说好是五分利……我…我只借了三两银子给老娘办后事……怎么就成了二十两?” 苟老三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借据抖开,“这儿白纸黑字写着呢,借银三两,利滚利,三月不还清,本息共计二十两!这可是你亲自按的手印!” “不可能……我当时明明看的不是这样……”王老五气得浑身哆嗦,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苟老三使了个眼色,一个大汉上前揪住高翠花的头发,“既然还不上钱,就拿你婆娘抵债!正好老爷庄子上缺个浆洗的!” “放开我娘!”十岁的大女儿扑上去一口咬在那汉子的手腕上,却被对方吃痛之下狠狠掼在地上。 苟老三阴鸷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们,竟指着王小兰道,“他奶奶的穷鬼倒会生崽子!这个最大的也抓走,卖到窑子里总能换几个钱!” “我跟你们拼了!”王老五目眦欲裂,从床榻上翻滚下来,却被另一名大汉一脚狠狠踹中心窝,当即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抽搐两下,便再不动了。 “老五——!” “爹——!” …… 两日后,南直隶按察司衙门前。 高翠花终究被苟老三一行人强行拖走,王小兰因着母亲的苦苦哀求,加之长得小卖不上价,这才和两个弟妹侥幸留了下来,守着父亲冰冷的尸身。 这女孩骨子里有股韧劲,听闻京城来了位了不得的大官,连按察使老爷也只有低头挨训的份。想着卧病的父亲惨死,母亲被掳,底下还有两张嗷嗷待哺的嘴,她把心一横,身上还穿着为奶奶守孝未脱的麻衣,在几位好心街邻的帮衬下,竟用板车将父亲的尸身拉到了南直隶按察司衙门口。 三个瘦小的孩子齐刷刷跪在寒风里,王老五的尸身覆着草席,静卧一旁。 王小兰早已和弟妹们说好,她一开口,另外两个穿着单薄的孩子便朝着那森严的衙门,用尽力气一道哭喊起来: “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苟老三打死我爹王五!抢走我娘高翠花!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苟老三打死我爹王五!抢走我娘高翠花!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凄厉的童声引来越来越多的百姓围拢,议论声嗡嗡响起,“苟老三是哪个?” “还能是哪个?就是苟经历手下那个专放印子钱的远房堂弟!” “又是那条恶狗!如今京城来了钦差,他怎么还敢?” “专挑办红白事或者得急病的人家下手,心黑着呢!” “王老五前些日子还好好的,真是造孽啊……” 后衙之内,陈络一如既往地摸鱼睡大觉。 一名亲卫悄步走入,见王爷睡得沉,便径直附在薇赫耳边低语几句,薇赫眉头微蹙,轻轻推醒陈络,低声道,“衙外来了三个孩子,拖着他们父亲的尸身,状告苟御史手下行凶。” 陈络睡意顿消,面容一肃,“走,去前面看看。” 他快步来到前衙,正见几名衙役忙着驱散人群,另有两人半哄半吓地围着那个年纪稍大的女孩,“……小丫头带着你爹的尸身走了这么远的路,不容易,我们大人心善,请你们进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我不去!”王小兰梗着脖子,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警惕,“我要青天大老爷亲自出来见我!” 那衙役见哄骗不成,脸色一沉,竟一把抱起王小兰身边最小的孩子,作势就要往衙门里走。 “不准抢我妹妹!”王小兰尖叫着扑上去,死死抱住那衙役的腿,任其如何甩脱也不松手。 “都给本王住手!”陈络见状,面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身后亲卫立刻分出两人,迅捷上前,将几个孩子护在身后。按察使李致远快步上前,掀开草席仔细查验尸身,随即脸色铁青地回禀,“殿下,此人虽久病体虚,但胸口的致命伤是新的,分明是受外力重击所致。” “好啊。”陈络冷笑一声,走到王小兰近前,毫不介意地在那覆着草席的尸身旁蹲下,目光与护着弟妹的王小兰平视。 王小兰怔怔看着他衣袍上银线织就的蟠龙纹样,声音带着哭腔颤抖,“你……你是皇帝吗?” “我不是皇帝。”陈络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他轻轻抬手,拭去女孩脸上的污迹与泪痕,“但皇帝是我爹。你有什么冤屈,都可以告诉我。” 他朝王小兰伸出手,目光坚定而沉稳,“来,我带你去讨回这个公道。” 王小兰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回头看了看被薇赫稳稳抱在怀中的两个弟妹,终于将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那手心冰凉,却在触及温暖时攥得死紧。 陈络牵着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转厉,“即刻捉拿苟三及其同伙,并将经历司经历苟修诚一并带来候审!” 李致远闻言低声提醒,“苟修诚是朝廷命官,无凭据直接拿人……” 陈络冷笑一声,目光落在王小兰身上,“苦主在此,尸身在此,众目睽睽,这便是凭据!本王今日倒要看看,这大雍的江州地界,到底是姓陈还是姓苟!” “升堂!” 第23章 明镜高悬 陈络牵着王小兰走向公堂,孩子细瘦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发抖。他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侧头低声道,“待会堂上问你什么,照实说便是,有我在,没有人敢对你怎么样。” 王小兰仰头望着他绣纹精致的衣领,突然小声问,“那我能喊您青天大老爷吗?” 陈络眼底掠过复杂神色,往下扯了扯小女孩短半截的袖子,心下很不是滋味。 他尚未开口,衙门外忽然传来阵阵骚动,苟修诚身着六品官袍疾步而来,身后竟跟着十余名带刀衙役。 “殿下!”苟修诚远远便躬身作揖,“何劳您亲审这等民事纠纷?按律该由按察司……” “苟大人。”陈络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那群衙役,“你带这么多人,是来护驾,还是来劫法场?” 苟修诚脸色骤变,正要辩解,却见薇赫抱着两个幼童从后堂转出。 孩子们一见苟修诚就吓得往薇赫怀里钻,陈络冷笑一声,“看来苟大人威仪深重,连孩童都畏惧甚深——李按察使!” 李致远应声出列,“下官在!” “即刻封锁衙院,在场官员一律不得擅离!府衙外的百姓,一律不准驱赶!就让江州的百姓都看看,他们头顶的青天,究竟是何等模样!” 陈络气场全开,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纨绔松散,“阮恭!尚方宝剑何在?” 亲卫首领手捧锦盒疾步上前。陈络取出那把嵌着五爪金龙的重剑,拔剑出鞘,以剑拄地,立于公堂之上:“今日,本王请出尚方宝剑!胆敢造次者,视为谋反,夷三族!” 苟修诚身后的衙役见状,霎时散了个干净。 “诶!你们……” “报——!楚王殿下,人犯苟三带到!” 苟三与苟修诚一道被押着跪在公堂之上。 “好啊,人到齐了。”陈络目光如冰刃扫过二人,“王小兰,你与弟妹状告何人,有何冤情,从实道来!” 王小兰见这位贵不可言的贵人当真愿为她做主,眼眶一红,跪地便拜,“民女王小兰,状告苟老三打死我爹王五!抢走我娘高翠花!告狗官苟修诚纵容行凶、放贷逼命!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两个小的见状,也挣脱薇赫的怀抱,跑到姐姐身边齐齐跪下。 “苟修诚,苟三,你二人认是不认?”陈络声沉如水。 苟修诚暗地里狠狠瞪了苟三一眼。苟三脖子一缩,硬着头皮喊道,“殿下明鉴!王老五的事是小民所为,与我家大人无关啊!” “哦?”陈络指尖轻叩剑柄,“那你说说,为何杀人?” 苟老三伏地连连磕头,“那王老五借钱不还,小民的手下一时气不过,就……就轻轻踢了他一脚。谁知道他病入膏肓,那么一碰就……就死了!” “轻轻一碰?”陈络冷哼一声,“仵作尚未验尸,本王暂不知伤势深浅。可单看那胸口骇人淤伤,也绝非你口中‘轻轻一碰’!” “此事待仵作验尸后再议。既是借钱,借据呢?” 当借据呈上,陈络只扫一眼便冷笑出声,“三两银子,三月变二十两?这般利滚利,点石成金也没这般快!”他忽而转向钱贯新,“钱都事,《大雍律》对民间借贷作何规定?” 钱贯新应声出列,朗声道,“回殿下,按《户律》规定,月息不得超过三分,利不过本。此借据利息,已超出律法十倍有余!” “听见了?”陈络将借据掷于地上,“这般盘剥百姓,你也配穿这身官服?” 苟修诚终于按捺不住,“殿下!即便利息过高,亦是民事纠纷,何至于动用尚方宝剑?” “民事纠纷?”陈络声量陡然拔高,“那王老五一条人命也是民事?强掳民女也是民事?!”他猛地起身,剑尖直指苟修诚,“你纵容亲属放贷伤人,事后百般包庇,这才是罪加一等!” 堂外百姓一阵哗然。忽有一老妇挤出人群哭喊,“青天大老爷!苟老三去年逼死我儿,求您一并做主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群情如沸。 陈络看向面无人色的苟修诚,语带讥讽,“苟大人,您这官当得,可真是清正廉明!” 苟修诚强自镇定,“殿下明鉴,下官对苟三放贷之事,确不知情……” “不知情?”陈络语调忽缓,似笑非笑地转向苟三,“那你来说说,每月上缴给苟大人的利润,经谁之手?存于哪家钱庄?” 苟三不防有此一问,脱口而出,“都是账房先生向大贵经手,存在陆氏钱庄……”话一出口,他自知失言,惊恐万状地望向苟修诚。 “很好。”陈络令道,“带向大贵,取账册!” 不待亲卫行动,左布政使祖允中疾步从堂后转出,“殿下且慢!”他躬身施礼,“苟经历纵有失察之过,也该由三司会审。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瞥了苟三一眼,“主犯既已认罪,何不就此结案?” 苟三接收到暗示,把心一横,以头抢地,“所有事都是小民一人所为!与我家大人无关!” “好个忠仆!”陈络不怒反笑,踱至苟三面前,“你且说说,王老五借款那日,你身在何处?” “在……在城南赌坊。” “借据指印是你看着按的?” “正是!” “既在赌坊,”陈络声音蓦地一厉,“又如何亲眼见证签押?莫非你这赌坊,还兼办公证?!” 苟三顿时语塞。陈络乘胜追击,“再者,你一个烂赌之徒,何来本钱放贷?” 堂外立时有百姓高喊,“王爷!这苟老三三年前输得倾家荡产,睡在破庙,如今却在城南置下三进大宅了!” 苟三吓得涕泗横流,只会磕头:“是小人干的!都是小人一人干的!与我家老爷无关!” “事到如今,谁还信你?”陈络目光扫过堂外,朗声道,“诸位乡亲,你们可信一个几年前流浪乞讨的赌鬼,能靠自己放起印子钱,买下三进宅院?” “不信!” “糊弄鬼呢!” “当我们是傻子不成!” 民怨沸腾,呼声渐次统一,化作山呼海啸: “打倒狗官!杀人偿命!” “打倒狗官!杀人偿命!” “打倒狗官!杀人偿命!”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震得公堂梁柱似在嗡鸣。 苟修诚见大势已去,干脆破罐破摔,“不错!本官就是贪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殿下不懂么?我寒窗苦读几十载,为的就是功名利禄!莫非殿下真要为了这几个贱民,”他手指王小兰三人,又指向堂外百姓,“斩杀朝廷命官?他们的命,值几个钱?!” “他们的命,与本王一般重!”陈络声如洪钟,震彻公堂,“你口口声声读圣贤书,可曾读过‘天地之性人为贵’?可知‘人而不仁,如礼何’?你只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却忘了杀人偿命,更是天理昭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你蝇营狗苟多年,可还记得为官的初心?” “初心?”苟修诚癫狂大笑,竟站起身来,指着陈络,“那有什么用!我再努力,比得过你会投胎吗?” 他一指祖允中,“我比他早两届,同为进士,他却靠裙带官至布政使,反而爬到我头上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他又指向钱贯新,“我甚至连区区一个外室子都不敢说重话!我就是他们的一条狗!我谁都得罪不起,我只能欺压百姓!” “百姓,百姓,官,民,民不与官斗……”他双眼猩红,状若疯魔,猛地瞪向王小兰,“都怪你这贱种生事!” 话音未落,他竟合身向王小兰扑去! “放肆!”陈络暴喝,猛地踏步上前,剑光一闪! 温热的鲜血霎时溅上陈络的袍袖、前襟与脸颊。苟修诚踉跄一步,双手捂住脖颈,气管已被割断,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嗬嗬的倒气声。 他死死盯着堂上诸多官员,嘴唇无声开合,那口型分明是: 诸位同僚,我等着你们—— 随即,他重重栽倒在地,抽搐两下,再不动弹。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延玉吓得脸色煞白,祖允中眼皮狂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钱贯新更是看得呆了,他何曾见过如此酷烈果决的场面。 薇赫第一时间将王小兰三人护在身后,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小小的大姐头小兰让弟妹捂住眼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却驱使着她自己悄悄从薇赫臂弯的缝隙间探出了半张小脸。 她看见那位“青天大老爷”持剑而立,身姿如松,月白衣袍上沾染的暗红触目惊心,而他的眼神,却比剑锋更亮更冷。 就是这一眼,像是一粒火种,猝不及防地落进了她的心田。往日的恐惧、卑微与绝望,仿佛遇火的干柴,在这一刻被“轰”地一声点燃。她并不完全懂得那火焰意味着什么,只觉胸口滚烫,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混着那血腥气,蛮横地破土而出。 短暂的寂静后,堂外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青天!” “王爷千岁!” 声浪几乎要掀翻衙门的屋顶。 尚方宝剑的剑尖犹在滴血,陈络没有去看脚下的尸体,只是缓缓抬眸,望向公堂之上那块高悬的匾额—— 明镜高悬。 四个镏金大字,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沉重。 [猫爪]陈络:谁还没个龙傲天剧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明镜高悬 第24章 争春 屋外是凛冽的寒冬,屋内却因烧得正旺的炭盆而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糕点甜软的香气。 陈络与薇赫带着王小兰姐弟三人围坐在炭盆边,两个小的——小松和小梅,显然是饿得狠了,捧着精致的点心狼吞虎咽,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王小兰虽然也腹中饥饿,却只是矜持地小口咬着手中的桂花糕,细嚼慢咽,努力维持着属于她这个年纪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体面。 薇赫忙着给那两个小的添上温热的茶水,生怕他们噎着,见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便温声制止道,“好了,点心虽好,也不可贪多,再吃要积食了,肚子会不舒服的。” 最小的孩子小梅眼巴巴地看着盘中剩下的糕点,还欲伸手去摸,却被姐姐王小兰轻声喝止,“小梅,听话!”声音虽稚嫩,却带着长姐的威严。 薇赫见状,清冷的眉眼柔和下来,轻轻一笑,安抚道,“无妨,这些糕点吃食,都会给你们包起来带回去,慢慢吃。” 两个小的闻言,顿时忘了不能继续吃的沮丧,低低地欢呼雀跃起来。这时,小胖捧着几套厚实崭新的棉衣进来,恭敬地放在一旁。 陈络示意道,“来,试试看,尺寸合不合适。” 王小兰看着那簇新的、絮着柔软棉花的冬衣,又想起连日来的遭遇与今日所得的温暖,眼眶一热,猛地扑通一声跪下。 她学着衙门里那些官员衙役对陈络的称呼,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殿下!您对我们太好了……帮我们讨回了公道,给我们好吃的,现在还送我们这么暖和的棉衣……小兰没读过书,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小兰只知道,殿下对我家有天大的恩情!小兰这条命,从此就是恩公的!” 陈络连忙起身,亲手将小姑娘扶起,“小兰你起来,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若真要感谢,最该感谢的,是你自己。” “我……我自己?”王小兰抬起头,眼中带着茫然。 陈络看着她,语重心长,仿佛在教导,又仿佛在陈述一个朴素的真理,“我皇家,受天下万民供养,本就该为民请命,帮百姓解决问题。但天下人何其多,苦难又何其广,朝廷法度虽在,却也难保事事周全。” “是你自己,选择了不认命,拉着父亲的尸身,鼓足勇气来衙门前来讨这个公道。这才让我有机会看到你,帮助你,也顺势除掉了一个欺压百姓的狗官,让其他百姓不再受他祸害。所以你看,这根子上,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公道,你最该感谢的,是那个勇敢的自己。” “原来……我跳出来讨公道,是……对的?”王小兰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委屈和后怕,“我来之前,村里的叔叔婶婶们都劝我不要来,说……说官官相护,我不仅讨不回公道,还会被官老爷乱棍打出去……” “就连那些支持我的,也只是说,官老爷见我是小孩子,或许就会心软,不为难我们……” 小兰抬起头,眼神亮得惊人,“可不管他们说什么,那些人闯进我家,打死了我爹,抓走我娘……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偏不信!我偏要讨个公道!” 陈络看着小兰那股子倔强不服输的劲儿,很有自家妹妹的影子,不由生出几分欣赏,便又多说了几句,“你做得对。事情总是要做了之后才知道能不能成的。当然,叔叔婶婶们顾虑多,劝你别来,也没错。这只是他们活了多年,见识了太多不易,积累下的趋利避害的经验罢了。他们是为你好,只是这种好,有时会让人咽下委屈。” 薇赫一边熟练地帮小松和小梅试穿新棉衣,整理着衣领和袖口,一边接口道,“勇敢为自己讨公道,自然没错。只是需要注意方法与分寸,既要达成目的,也要尽量保护好自己。” “小兰,你很聪明,也很有担当。父母都不在身边,你带着两个弟弟妹妹,想要活下去,并且活得好,很难。既然难,那就不如出来争一争。” “争?”一直安安静静的老二小松,仰起头,小声开口,脸上带着困惑,“可是……爹爹总教导我们,要听话,要安分。” “听话没错,”陈络蹲下身,平视着小松的眼睛,语气温和,“比如娘亲让小松天冷了要加衣,要好好吃饭,这都要听。但假如,小松心里特别特别想要一件东西,或者觉得一件事不对,那该怎么办呢?” 小松嗫嚅着,小手不安地绞着新棉衣的衣角:“我……我知道我应该听话。我……我想吃肉,但我不该要,不该给爹爹娘亲增加负担……” 陈络闻言,心中越发酸涩。他以往总觉得皇子课业繁重,读书习武辛苦,此刻却深切地感受到,这世间还有更多的孩子,连满足口腹之欲都是一种奢望,甚至因此生出不该有的愧疚。 薇赫见王小兰低着头,若有所思,便轻声问她,“小兰,你觉得呢?假如是你,该怎么办?” 王小兰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关窍,抬起头,语气坚定了几分,“殿下说听话没错,薇赫哥哥也说要去争。那我明白了!我就听爹娘那些为我好的话,但我自己想要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就靠自己的本事去争!比如我想吃肉,我就好好学本事,长大了,靠自己挣银子,以后天天都能吃肉!” 她说着,目光扫过穿着新衣的弟弟妹妹,又看向面前这两位贵人,胸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声音也清脆响亮起来,“我不仅要自己天天吃肉,我还要让弟弟妹妹,让娘亲,以后都能吃上肉!还要让……让所有那些跟我们家一样,吃不上肉的人,以后也都能顿顿吃肉!” “好志气!”陈络为这困顿淤泥中竟能开出如此挺拔向上的花朵而由衷欣喜。 恰在此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三个孩子的母亲高翠花在一名侍女陪同下,神色惶急地冲了进来。她显然听到了女儿最后那几句“豪言壮语”,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 “民妇教导无方!让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惊扰了贵人!殿下,李大人,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全是民妇的过错,要打要罚民妇一人承担,求贵人千万饶过孩子们吧!”她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 陈络先是一愣,随即失笑,亲自上前虚扶了一下,“夫人快快请起,你这可不是教导无方,夫人分明是将三个孩子都教得极好!小兰仁孝勇敢,有志气;小松懂事知礼;小梅也乖巧。这都是夫人你的功劳。” 他说着,目光转向一同进来预备汇报案情的按察使李致远。陈络方才在公堂上大发神威,荒唐纨绔自是装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深邃的气度——当然,这也是装的。 “李大人,方才小兰所言,你也听到了。觉得如何?” 李致远抚须微笑,眼中也带着赞赏,“自然极好。一番言谈虽质朴无华,未经雕琢,然其心志赤诚,胸怀他人,隐隐契合了达则兼济天下、为生民立命的为官之道啊。若非亲耳听闻,实难相信出自一稚龄村女之口。” 陈络微微颔首,顺着李致远的话浅笑道,“本王亦觉得此女心性极佳,璞玉可琢。敢在绝境中争取,又知恩义,懂进退,若得良师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惜本王不日便要回京,诸多不便,且本王这身份……若贸然认作义妹,于她而言,福祸难料,反而不美。唉,可惜了。”他最后一声叹息,显得颇为遗憾。 李致远为官多年,早已是人精中的人精,岂会听不出楚王话中的提点与深意? 他心中一动,看向站在一旁看似平平无奇、眼神却清亮倔强的王小兰,整了整衣袖,面向陈络,语气郑重道,“殿下爱才之心,下官感同身受。说来也巧,下官初见这小兰,便觉得投缘。下官家中只有两个顽劣小子,正缺一个如此伶俐懂事的女儿。” 他说着,目光温和地转向有些懵懂的王小兰,声音放缓,“孩子,是叫……小兰,对吧?老夫姓李,名致远,忝为这南直隶按察使一职。你可愿意……拜我为义父?”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高翠花彻底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致远,又看看女儿,仿佛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头。 王小兰也睁大了眼睛,小嘴微张,显然还没完全理解“按察使义父”这几个字所代表的巨大分量和命运转折。 炭盆中的火苗轻轻噼啪了一声,温暖的空气中,某种命运的轨迹,已悄然改变。 薇赫见王小兰愣在原地,轻轻推了她一下,柔声提醒,“小兰,按察使大人是正三品的高官,为人清正,他愿收你为义女,是你的机缘。” 王小兰回过神来,她虽不完全明白按察使究竟是多大的官,但从母亲震惊的表情以及眼前这位李大人温和却自带威严的气度,她知道这是能彻底改变他们一家命运的机会。 她没有立刻答应,反而先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母亲,轻声问,“娘……您觉得呢?” 高翠花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她看着女儿,又看看面带鼓励的陈络和薇赫,最后望向等待回答的李致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却清晰,“民妇……民妇多谢李大人青眼!小兰能得大人垂怜,是她天大的造化!民妇……民妇一万个愿意!” 她拉扯着女儿的衣角,“小兰,快……快给义父磕头!” 王小兰这才面向李致远,依着本能,端端正正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声音清脆,“小兰拜见义父!” “好!好!快起来!”李致远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亲手将王小兰扶起,越看越觉得这女孩沉稳懂事,心思灵透,远超同龄人。 他解下腰间的青玉佩,放入王小兰手中,“仓促之间,未曾备得厚礼,这枚玉佩随我多年,今日便赠予你,权当见面之礼。日后,你便随我回府,与你两位兄长相识,读书明理,可好?” 王小兰紧紧握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玉佩,用力点头,“嗯!小兰一定好好读书,听义父的话!” 陈络见此事圆满,抚掌笑道,“恭喜李大人喜得佳女!今日可谓双喜临门,既惩奸除恶,又成就一段佳话。” 他顿了顿,看向高翠花和另外两个孩子,“夫人也请放心,小兰既入李府,李大人必会视如己出,悉心教导。至于夫人和另外两个孩子,本王也会着人妥善安置,必不让你们再受流离饥寒之苦。待案情了结,王老哥沉冤得雪,你们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他转向李致远,小小开了个玩笑,“当然,我相信李大人也不是吝啬之人,不会拦着小兰孝顺亲母的。” 李致远哈哈大笑,“这是自然。” 高翠花已是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拉着小松小梅再次叩谢。 窗外寒风凛冽,屋内兰草争春。王小兰的人生,在这一天,拐上了一条她从未想象过的轨道。 而陈络知道,在这江南之地,他播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公道、勇气与未来的种子。 [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争春 第25章 大祸临头 “吃不下?”薇赫搁下银箸,瞧着陈络将碟中菜肴翻来拣去,半晌也没送入口中几块。这位天潢贵胄向来对吃食不甚讲究,往日里倒是他更挑剔些,今日却全然反了过来。 “阿星,”陈络垂着眼,声音有些发沉,“这几日……事情太多了。我今日亲手竟然杀了人,其实我手都在抖,不过应当没让他们发觉……我这纨绔的戏码算是演到头了……若他们狗急跳墙,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手段……” 他思绪纷乱,言语间也失了条理,“动作得再快些……不能再等了……还有那些百姓,他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此番深入民间,我才真正明白明懿皇后是何等崇高……位置越高,责任便越重……钱党治下不知有多少冤假错案,我得在江南开个昭雪堂为百姓洗刷冤屈……” “元宝,”薇赫轻声打断他,声音沉静如水,他伸出双臂,将心神不宁的陈络轻轻揽入怀中,“元宝只是有些累了。夜里要研判密报,洞察各方动向,白日还得周旋于官场那群老狐狸之间……我们元宝,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一下下抚着他的背,在他耳边低声絮语,“相信自己,你做得特别好,今晚就好好睡一觉吧,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在薇赫温暖的怀抱与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中,陈络紧绷的肩背渐渐松弛,终是慢慢合上了眼。 薇赫悄悄揉了揉他温热的耳垂,随即小心翼翼地将人横抱起来,安稳地送入了锦帐之中。 …… 乾清宫内。 锦衣卫指挥同知汪笙垂手侍立在下首,小心翼翼地念着江南密报,“楚王殿下与其…侧妃阿都氏举止亲昵,于江南众官员面前当众狎昵,言笑不禁,颇为失仪。” 念至此,他悄悄抬眼,觑了觑御座上的崇德帝。皇帝陛下正执朱笔批阅奏章,面上看不出喜怒。 崇德帝笔锋未停,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笔尖微顿,眼中浮现出一丝玩味,“朕让他去江南办差,他倒好,带着他的南昭小将军逍遥快活去了。” “就由着他闹,朕倒要看看,这混小子能在江南翻起多大的浪来。” 殿内沉寂了片刻,崇德帝忽然问道,“说起来……陆卿如今,应当已经到江南地界了吧?” 汪笙恭敬回道,“回陛下,按行程推算,陆大人此刻应当已抵达江州。有陆大人在暗中策应,殿下那边,想必更能放开手脚。” 崇德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朱笔,将目光投回奏折之上,殿内明亮的灯火映照着帝王深邃的眉眼,紧绷的唇线分明透着山雨欲来的凛冽。 有些旧账,该清算了。 …… “父亲!大事不妙了,父亲!” 周景彦风风火火冲进书房,惊得正在赏玩士绅门人新近请他“鉴赏一二”的前朝名画的周延玉手一抖,险些折了画卷。 “做什么这般冒失?成何体统!”周延玉眉头紧蹙,低声斥责。 他这个独子自小被千娇万宠着长大,此刻虽见父亲不悦,却也并不十分畏惧,自顾自拎起茶壶倒了杯冷茶,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这才讨好笑道,“是儿子的不是。父亲前程似锦,哪会有什么不妙,是旁人要大祸临头了。” 周延玉眯起眼,审视着儿子。景彦在玉山书院读书,结交广泛,能听到些风声不足为奇。 “哦?此话怎讲?莫非与那位楚王殿下有关?” 周景彦不以为然地摇头,“楚王那边能有什么事儿?左不过一个沉湎声色的纨绔罢了。” “吾儿有所不知,”周延玉放下手中价值千金的古画,面色凝重起来,“今日楚王在府衙前,遇着三个孩童拦路告状,竟是一反常态,摆出了一副为民做主的青天架势。其言辞犀利,洞若观火,行事更是果决狠辣,当众便亲手斩了那放印子钱的苟修诚!引得围观民众山呼千岁,好一番人前显圣,立威扬名。” 他深吸一口气,“此子……心机深沉若此,只怕来者不善,局势堪忧啊。” 周景彦素知父亲脾性,嘴上说着清流风骨,不喜金银俗物,可这满室古籍字画,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 若楚王并非真纨绔,而是来江南动真格的,自家父亲这几年的迎来送往,怕是难以轻易搪塞过去。 他自小耳濡目染,也并非蠢人。眼珠一转,左右瞧瞧,便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父亲,孩儿接下来要说的,或许……对您应对眼下局面,有些助益。” “哦?怎讲?”周延玉身体微微前倾。 周景彦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干脆附到父亲耳边,“孩儿蒙父亲荫庇,得以拜在当世杜大儒门下求学。昨日,有一位贵客来访恩师,孩儿恰在旁侍奉笔墨。您猜来者是谁?” “谁?” “正是那位致仕归隐多年的前左布政使狄老大人。” “狄老……狄文正?”周延玉眼神一凛,“楚王此行,明面上的由头便是复查方兴泰旧案。狄老是方兴泰在任时的左布政使,如此关键时机他秘密前来,莫非……是带了钱党谋害方大人的铁证?” “父亲明鉴,洞若观火,自然能想到这一层。”周景彦先是奉承一句,随即脸色变得更加神秘,“但狄老与恩师所言,比这个还要严重得多——” 他做出心有余悸的模样,声音压得更低,“狄老言称有机密之事要与老友相谈,屏退了左右,孩儿自然退下了。但……孩儿久在恩师门下走动,知晓他书房东南角那扇窗,为通风,惯常是不落栓的……一时……一时按捺不住,便寻了个由头绕到那窗外……” “窃听之行,实非君子所为!”周延玉习惯性地训斥一句,眉头却皱得更紧。 周景彦深知父亲脾性,此刻也顾不得那套虚礼,急忙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还请父亲通融……儿子原以为狄老此来,不过是暗中配合楚王查案,谁曾想,竟听到了一件石破天惊的秘闻——孩儿也只是断断续续听到些许,似乎是狄老在调查方大人案时,意外发现钱党竟胆大包天,暗中资助前朝余孽!” “什么?!” 周延玉惊得霍然起身,袖袍带翻了桌上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确定没有听错?”周延玉吓得脸色煞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周景彦被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保证,“千真万确!孩儿听得清清楚楚,狄老亲口所言钱党暗中资助前朝余孽!他还提到了几条模糊的线路,似乎涉及海运和几处偏远田庄的异常产出……父亲,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周延玉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紫檀木书案,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资助前朝余孽!钱家怎么敢的?这已远远超出了党争倾轧、贪墨敛财的范畴,这是谋逆!是足以将整个江南官场、所有与钱党有牵连的人,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滔天罪孽! 他脑中飞速运转。自己这些年来,虽受钱家挟制,为其行了不少方便,在盐税账目上做了手脚,也利用职权为钱家兼并土地、垄断漕运大开绿灯,从中收取了巨额“孝敬”……但这些,尚在贪腐的范畴内,最多罢官流放。 可若沾上谋逆的边,最轻最轻也得是一个满门抄斩! 冷汗瞬间浸湿了周延玉的后背。楚王不惜将皇家声誉与自己的面皮踩在地下也要查的案子,程巡抚恰到好处的病,狄老的秘密现身……这一切都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陛下要对钱家,乃至整个江南旧派势力,动真格的了! 而自己这个看似超然的清流,早已绑在了钱家这艘船上。 “父亲?您……”周景彦见父亲脸色变幻不定,许久不语,不由得担忧起来。 周延玉猛地回过神,眼神锐利地看向儿子,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此事,除你之外,可还有第三人知晓?” “绝无仅有!孩儿一听闻此事,便立刻赶来禀告父亲,连母亲都未曾提及!” “好!此事关乎我周家满门性命,你给我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得再提起半个字!”周延玉厉声吩咐,随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你先回去,照常读书,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为父……需要好好思量。” 周景彦见父亲神色凝重,不敢再多言,躬身行礼后,悄悄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周延玉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寒意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一边是盘踞江南百年、势力根深蒂固,如今却可能行将覆灭的钱党;一边是看似势单力孤,却代表着皇权、手持利剑的楚王。 他之前还在权衡,如何在楚王与钱党之间左右逢源,火中取栗。 但现在,天平彻底倾斜了。钱党这艘船不仅漏了,船底还绑着能将所有人都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再与之捆绑,唯有死路一条! 投靠楚王?他手中虽有暂代的巡抚之权,但楚王会信他吗?他这些年为钱党做的事,楚王是否早已掌握?这是否是另一个考验,甚至是一个引诱他主动暴露的陷阱? 然而,狄老带来的这个消息,以及楚王让他暂代巡抚的举动,似乎又隐隐透出一线生机——一个让他戴罪立功,彻底与钱党切割的机会。 周延玉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片刻后,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这封信,是写给狄老大人的。 信中,他先是痛心疾首地反省了自己过往受制于人而未能坚持操守的境遇;随后隐晦提及从“特殊渠道”获悉钱党某些大逆不道之行径,表示愿竭尽全力,协助殿下与老大人肃清江南、匡扶正义;最后,他恳请老大人代为引荐,愿向楚王殿下坦诚一切,效犬马之劳。 他不敢直接向楚王投诚,狄老是一个相对安全的中间人。这封信,既是投石问路,也是他递出的投名状。 写完信,周延玉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务必亲手交到狄老大人手中,绝不可经他人之手。” 看着管家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周延玉长长吐出一口气。 棋局已变,他必须落下这步险棋。是成为新朝的功臣,还是旧党的陪葬,就在此一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