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天比中午更阴了一点。
云压得不算低,却有一种要变天的预感。
——
导师的小组说明会比预想的长。
原本说好的“二十分钟”,在各组轮流汇报、提问题、被打回去重想中,一点一点拖长。
沈向榆盯着 PPT 上来来回回的几页,脑子却飘在另一个地方——七楼那条走廊。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了一下。
他趁着别的小组发言,低头迅速掏出来看了一眼。
【14:12 许狗 ??】:【导游已就位。】
【14:12 许狗 ??】:【我现在正在七楼走廊熟悉路线。】
【14:13 许狗 ??】:【你待会儿从电梯出来向右拐,第三个窗户就能看到我。】
紧接着一条:
【14:16 许狗 ??】:【记得带你的腿。】
他指尖在屏幕上停了一下,嘴角轻轻弯起来。
【14:17 沈向榆】:【会到。】
【14:17 沈向榆】:【等我。】
那头很快回了一个“OK”的表情。
导师点到他名字时,他飞快把手机锁屏,起身发言。
事先准备好的内容被他顺顺当当地说完,中间几次还被肯定地点头。
结束后,导师又把他叫住了一小会儿,翻着问卷数据说:“你这个方向做下去,毕业论文应该不难。”
“不过,有些东西要早点定,不要拖到最后一学期手忙脚乱。”
“嗯。”沈向榆应得很客气。
出办公室时,他下意识瞄了一眼时间。
【14:32】。
——离三点还有差不多半小时。
只要不堵车,来得及。
——
校门口到公交站不过几百米,他走得很快。
风从教学楼之间刮过来,带着早冬干冷,吹得耳朵发麻。
车站电子屏上跳着一行字:
【XX路还有3分钟到站】。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
站牌旁,有人打电话,有人刷短视频,有人并肩说笑。
他握着手机,调出和许长昭的聊天框,看着那几条“导游”的消息,又抬眼看时间。
【14:35】。
——再等等,再快一点。
公交车进站时,站台上已经挤了一小团人。
他跟着人群上车,抓住拉环。
车门一关,暖气扑面,玻璃很快蒙上一层浅雾。
公交起步,轻轻一晃。
他抬手擦了擦玻璃,在模糊的水汽里,隐约看见远处那栋白色的医院楼。
车厢里的广播报站声黏在冬天的空气里:
“下一站——××路口。”
他掏手机。
【14:42】。
信号不太好,聊天页面转了一圈,又停住。
没有新消息。
——也正常。
这个点,许长昭大概在病房里等护士换液,或者已经拎着输液架在走廊上晃悠。
他把手机扣在掌心,视线落在屏幕上那行安静躺着的日程提醒——
【15:00 与许长昭散步】。
——
快到医院时,车莫名其妙堵在一个路口。
前面一串红灯排开,车龙像被拴住的线,缓慢挪动。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前方,叹气:“前面估计又出什么事了。”
车厢里有人开始不耐,有人小声抱怨“怎么又堵”,有人干脆坐回座位刷手机。
沈向榆盯着屏幕上的时间跳动。
【14:49】。
【14:52】。
【14:55】。
他忍不住把手伸进口袋又掏出来,又塞回去,像那样就能催着车往前开一点。
手机在掌心里震了一下。
【日程提醒:与许长昭散步】。
时间刚好跳到【15:00】。
屏幕最上方只有那行安静的提醒——没有新的聊天消息。
他盯着那几个字,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我已经在路上了。
——快到了,再等等。
车总算在 15:02 把他们晃到医院门口。
车门一开,他几乎是顺着人流半跑着跳下去的。
冷风一下子扑上来,他来不及拉紧外套,径直朝住院部大门快步走。
电梯口排着一小队人。
几个家属拎着保温桶站在前面,抬头盯着数字一点点往上跳。
【3】……【4】……【5】……
每往上跳一格,都像在慢慢磨他的神经。
他按下“7”,电梯门“叮”一声合上。
狭窄空间里混着消毒水味和饭菜味,他能清楚听见自己呼吸有点乱。
电梯停在七楼时,时间是【15:06】。
门刚开到一半,还没完全滑开,走廊那头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医护交谈声。
“谁去叫家属?”
“抢救车让一让!别堵门口!”
有冰冷的金属撞到墙上,“哐啷”一声,像是哪件小设备磕在了角上。
有护士的声音拔高:“电除颤准备——”
他心头猛地一缩。
明明不是第一次在这一层听到“抢救”的动静,可这一次,一种莫名、近乎残忍的预感从心底升上来——
是七零三。
——
他几乎下意识朝七零三方向冲过去。
走廊比平时更拥挤,几个家属堵在门边,被护士轻声往外推:“麻烦先让一让。”
七零三的门大开着,门口拉起一块半掩的帘子。
透过帘子缝隙,可以看见床边围了一圈白大褂,机器的报警声尖利得刺耳。
“血压掉得太快——”
“1,2,3,4,5——起!”
有人在做胸外按压,病床跟着每一下按压微微震动。
那一刻,世界像被抽掉了颜色,只剩下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几条线。
沈向榆停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脚像钉死在地上。
他想冲过去,又被护士伸手挡住:“家属先在外面等一下。”
“我——”他喉咙发紧,“我是——”
他不知道该说“我是朋友”,还是“我是供者”,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能看着帘子被拉得更严实一点,把里面所有景象隔开。
走廊的灯亮得过分,照得人眼睛发疼。
他手里还留着刚才握手机时那一点温度,汗沿着掌心慢慢渗出来,把机壳弄得有些滑。
背后有家属在小声抽气,有人在问:“是刚做完移植的那个小伙子吗?”
“好像是。”
“这孩子挺爱笑的,前两天还在走廊跟我打招呼……”
那些话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字一句砸在耳膜上,却进不了脑子。
他只盯着那块帘子。
心电监护仪的报警忽然拖长,变成一声近乎连续的尖鸣。
有人喊:“准备电除颤——”
“再次上压——”
“肾上腺素再推一支!”
声音一声压着一声,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来回撞,时间被拉成一条细细的线。
沈向榆抓着墙边的扶手,指节发白。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那条线快要绷断的时候,心电监护上的声音突然断了一下。
紧接着,是极其清晰、极其刺耳的一声——
“嘀——”
平直的线。
——
抢救还持续了一会儿。
医生终于停下动作,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15 点 07 分。”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在走廊里敲了一下钟。
“记录一下,死亡时间,15 点 07 分。”
短暂的静默之后,是各种仪器被关掉、拔掉的声响。
“辛苦了。”有护士低声说。
医生叹了口气:“去和家属说吧。”
帘子被拉开一条缝。
有人把床边收拾了一圈,把那些透明的、彩色的管子一根根理开。
许长昭躺在床上,病号服有些凌乱,胸口因为反复按压泛着一大片红。
他的眼睛闭着。
剃光的头皮映着白得发冷的灯光,看起来比之前又瘦了一圈。
嘴角没有笑,也没有表情,只是安静地垂着。
像终于耗尽力气,睡着了。
沈向榆的腿在那一瞬间像被抽空了力气。
虚软从膝盖往上爬,一直爬到胸口。
他几乎是靠着扶手,才没直接坐到地上。
医生走出来,看见他,愣了一下:“你是……?”
“我是——”
他用力吸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正常人:“我是……他的同学。”
医生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和异常清醒的眼神。
不像一般家属那样嚎啕大哭,也不像完全崩溃的人,反而带着一种死死撑着的僵硬。
她沉默了一瞬,还是尽职地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移植之后短时间内,身体还是有很多不稳定因素。”
“刚刚情况恶化得太快,抢救没有成功。”
“很抱歉。”
“……”
“时间是 15 点 07 分。”医生补了一句,“你如果有家属联系方式,可以帮忙通知一下。”
“好。”
沈向榆几乎是本能地回答。
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发抖,连从口袋里掏手机都花了两秒。
屏幕一亮,时间跳到【15:09】。
上面安静躺着那条还没被回复的消息——
【14:17 你:等我。】
下面是一条新的系统提示:
【15:07 日程提醒:与许长昭散步】
那行小字像讽刺,又像一块小小的墓碑。
——他们约好的散步时间。
——他的死亡时间。
只差七分钟。
七分钟。
四百二十秒。
如果刚才红灯少一个,如果导师少讲一句,如果公交再快一点,如果他在电梯前没有再排那一次队……
哪怕只少一个环节,他也许就能早一点到。
早一点——早到哪怕是在抢救开始前看一眼,或者至少,亲耳听见他最后说一句什么。
可世界没有这些“如果”。
只有一条冷冰冰的记录:
【死亡时间:15:07】。
——
“你先坐一会儿。”医生看他状态不太好,“哪儿不舒服,可以叫护士。”
“我没事。”沈向榆说。
声音很轻,却出奇地清楚。
像是整个人被推到一个极端冷静的位置,所有真正乱成一团的东西,都被压到了更深的地方。
护士轻轻关上病房门。
走廊暂时安静了一点。
其他病房的电视声又占回上风,有小孩哭哭啼啼被家长哄,有人在电话那头说“今天检查结果还行”。
这些日常的声音,和刚刚那一条平直的线,一起存在。
仿佛什么都发生过,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沈向榆靠着墙,缓缓滑坐到走廊长椅上。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指尖一下一下点着键盘,最后什么也没发出去。
光标在对话框里闪烁,像一条细小的命令:写点什么。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这头了。
他盯着那句【等我】,忽然涌上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
那三个字像被反过来扔回来:
是我没等到你。
他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多久。
直到有护士轻声走过来问:“你要不要进去再看一眼?我们等会儿要安排后面的手续。”
“……”
沈向榆抬起头。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太多声音,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他站起来,脚步有些发飘,却还是稳稳地走向七零三。
门半掩着。
他伸手,轻轻推开一点。
病房已经被简单收拾过。
所有彩色线条都从屏幕上消失,只剩黑着屏的心电监护仪安静立在一边。
窗帘拉着半幅,灰白的天光斜斜照在床上。
许长昭还躺在那里。
姿势和刚才差不多,只是嘴角被护士抹平了,再也看不见抢救时那种扭曲。
他闭着眼,像在补一觉。
沈向榆走到床边,停住。
那一刻,有很多话在喉咙口打转——
“对不起。”
“我来了。”
“我没赶上。”
“你是不是很疼?”
“你看,我真的有回来。”
……最后一句也没说出口。
他只是慢慢伸出手,指尖在被角上轻轻捏了一下。
被单是冷的。
寒意从指尖往上爬,他忍不住缩了一下,又重新按回去。
——很像很多年前,那次阳光雨里,他伸手去碰另一个人的袖子。
那时候袖子是热的,雨也是暖的。
现在一切都换了温度。
墙上的时钟发出极轻的“嗒嗒”声,一下一下。
指针缓慢而稳定地跨过【3:10】、【3:11】……
沈向榆垂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胸口像被堵住,又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条细缝。
那条缝里涌出来的不是眼泪——至少此刻还不是。
而是一块**裸、从上到下碾过来的事实:
命运没有等他。
他拼命往前跑,掐着每一个时间点算,生怕再当一次只会躲在别人背后的人。
可到了最后,这条路还是在他脚下断在 15:07 那一格。
连他们约好一起走的那一小段走廊,都没来得及开始。
他忽然想到那张“出院后待办事项”的皱纸——
【和你一起,在非医院的地方,看一场日落。】
【看沈向榆做一件完全不考虑“是不是应该”的事。】
纸还在病床抽屉里,未来却已被无声地划掉一大半。
只剩下现在这一刻:他站在一张冰冷的病床旁,盯着一个再不会睁眼的人。
时间被钉在一个简单的数字上:
【3:07】。
他很想在心里大喊——
“这一次,我真的有往前走。”
“是你先走的。”
“你怎么可以走得这么快?”
——可他什么也没喊出来。
只是把手按在被角上,指节一点点发白,呼吸轻而急,像是用这点力气,勉强把自己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门外有人在走廊里轻轻关门,有人低声说话。
整个世界被那一句“15 点 07 分”划出了一道界限——
界限这边,是他,和一个空下来的位置。
界限那边,是许长昭,带着所有未完成的清单,停在他自己那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