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向榆关》 第1章 细雨开学日 许长昭当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有个人会站在另一幢楼的七层走廊上,对着一块写着“703”的门牌发了很久的呆。 那天的走廊被日光晒得发白,窗户上挂着还没擦干的水珠,消毒水味混在潮气里,安静得只剩点滴落下来的声音。 那个人指尖搁在门牌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掌心却是冰的。 门里有人在咳嗽、说话、笑,声音隔着一道门板传出来,居然和很多年前操场上喊他名字的声音一模一样。 护士站那边有人喊了一句:“七零三床的家属呢?——许长昭的家属谁在?” 他没有出声。只是忽然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他这辈子,大概都走不出那天的阳光雨。 高二开学那天,下的是晴天才会下的雨。 天空明晃晃,太阳正大,雨点却一颗颗从光里落下来,打在教学楼的玻璃上,摊成一团一团细小的光斑。 有人趴在栏杆上感叹:“哎,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阳光雨’吗?新学期好运要爆棚了。” 有人接茬:“你别乱说,万一是命题组的好运呢?” 走廊里顿时笑成一片。 许长昭叼着根棒棒糖,背着书包挤在笑声中间,倒是认真看了一眼天。 雨点砸在他眼底的那圈光里,像是被镶了一层浅色的边。 ——多年以后他会反复回忆起这场阳光雨。 不是因为天气有多特别,而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记住“沈向榆”这个名字的那天。 只是那会儿,他当然不知道。 那会儿的许长昭,只是在走廊上被人一把抓住了肩。 “许长昭,过来一下。” 是班主任。 许长昭把棒棒糖含紧一点:“……老师,我刚把包放下。” “你数学课代表,顺便帮我写一下这个学期的值日表。”班主任把一叠空白表格拍给他,“新转来的同学名单也在上面,记得抄到黑板上。” “遵命。” 他做了个敬礼姿势,把表抱在怀里,踩着拖鞋似的步子去了办公室。 走廊风从后门那头吹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吹得纸张一角一角翻起来。 他一边走一边用棒棒糖的塑料棍子戳着纸边,心不在焉地随手翻到班级名单那一页。 最后一行,写着一个新名字: ——沈向榆。 字迹是老师的笔迹,端端正正,却没有任何注解。 许长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沈。向。榆。 “榆”这个字落在舌尖,有种说不上来的平稳感,像树,也像城门边的一块牌匾。 他想了想,觉得挺顺耳的。 然后他就被办公室门口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把整沓表扔出去。 “许长昭,你是起床气没醒?”班主任从桌后瞪他一眼。 “没有没有……”他飞快扶住桌角,把表压平,“老师您看,我人和表都完好无损。” “少贫。把值日表写了。” “好嘞。” — 值日表很无聊,每周轮着写名字,黑板擦、拖地、倒垃圾。 许长昭拿着笔,一边写,一边随口跟班主任八卦:“老师,新来的那个同学,男生女生?哪来的?” “男生,从外地转过来。”班主任头也不抬,“重点班调过来,别给人家带坏了。” “我这么阳光,怎么会带坏别人。” “就你话多。” 班主任没再说别的,抽屉里翻成绩册。 “那他坐哪啊?”许长昭继续问。 “先坐你旁边。” 许长昭笔尖一顿。 “……啊?” “你同桌上次转文科了,位置空着。”班主任说,“你别吵到人家就行。” “我很安静的。”许长昭诚恳地睁大眼,“老师你相信我。” 班主任抬眼看了看他,又默默低头翻了一页成绩册。 ——那眼神的意思大概是:你说什么我都当没听见。 许长昭心安理得,当自己得到了许可。 他心里悄悄画了一下教室座位表:自己靠窗,旁边的位置空着。 新同学一来,就会坐在那一块光里——每天早上阳光是从那边斜打进来的,风吹进来时候也凉爽一点。 “还挺不错。”他在心里评价。 写完值日表,他把表夹回文件夹,又顺手把那一行“沈向榆”在脑子里重写了一遍。 新名字像在脑海里按了个“收藏”。 — 早读铃响的时候,雨还在下,不过小了点,打在窗户上只剩下一圈圈不明显的痕。 教室里翻书声一片。 老师站在讲台上清点人头:“新学期来了几个转学生,先自我介绍一下。高二六班这边,沈向榆——” 话刚落,后门轻轻被推开。 一个男生拎着书走进来。 他比想象中要安静。 头发剪得规规矩矩,校服拉链拉到最上面,背挺得很直,站在门口,像是一块刚被放到棋盘上的新棋子,不知道该不该先挪动。 “大家好,我叫沈向榆。” 他声音不大,却挺清楚,“沈阳的沈,向前的向,榆树的榆。” “从XX市那边转过来。” 自我介绍很短,没带任何花样。 讲台前一排人已经开始低声议论:“外地来的哎,看着挺好说话的。” “名字还挺好听。” 班主任拍了下讲台:“安静。” 他指指靠窗那一排:“你先坐许长昭旁边。” 沈向榆“嗯”了一声,抱着书走过去。 路过课间堆成小山的书包时,他下意识往里收了收肩膀,生怕碰到谁的东西。 许长昭眼睛从课本上抬起来,正好跟他对上。 两人对视一瞬。 这一瞬,被教室里的白光竖直切开。 新同桌的眼睛很清亮,却有一点习惯性的防备——像站在门口的人,不敢一步跨进来太多。 沈向榆把书放下,小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打扰什么?” 许长昭顺手把自己的书往中间挪了挪,让出更大的桌面,“欢迎光临。”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向上,带着从小练出来的那种“对谁都容易亲近”的弧度。 沈向榆愣了愣,轻轻点头:“谢谢。” 这一句“谢谢”非常标准,也非常疏离。 — 早读结束后,雨终于停了。 窗户玻璃上还挂着水痕,外面的树叶被冲得发亮,像刚换了新颜色。 下课铃一响,班里立刻炸开锅,有人跑去抢厕所,有人冲往小卖部。 许长昭没走,手伸进抽屉摸了摸,从一包糖里摸出一根棒棒糖,拆了一半,又停住动作。 他歪过头:“你吃糖吗?” 沈向榆刚翻出语文书,愣了下:“……啊?” “开学特惠。”许长昭把棒棒糖伸过去,“我发得很有原则的,只有同桌有首发权。” 沈向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谢谢。” “你不用每句话都带‘谢谢’。”许长昭说,“这样显得我很像坏人。” 沈向榆被逗了一下,嘴角轻轻动了动:“那……好。” 他把棒棒糖含到嘴里,味道是偏清淡的水果味,不酸不甜,介于两者之间,很像这种学校里新学期的天气——有风、有光,不至于燥热。 “你从……那边的重点班转来?”许长昭支着下巴问。 “嗯。” “压力大吗?” “习惯了。”沈向榆说。 “哦,那你来我们班很幸福。”许长昭笑,“我们班主打一个——在生存线附近顽强挣扎。” 前桌同学被他逗得回头:“你少给新同学灌输奇怪信息。” “真实信息不能叫灌输。”许长昭说,“叫友好提示。” 沈向榆低着头,却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那一笑很短,像蜻蜓点水。 许长昭看见了,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得意。 — 下午第二节课是数学。 教材刚换了几章,老师讲得飞快,板书写满了一黑板。 “这个例题很重要,考试会考类似。课代表,记得再抄一份发群里。” “好——”许长昭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看旁边。 沈向榆记笔记的姿势很标准,每一个字都写得工整。 可从某个地方开始,笔的速度慢了一拍。 许长昭看得出——他跟丢了。 老师继续刷刷刷在黑板上写字:“注意这里的思路变化……”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许长昭想了两秒,悄悄把自己那页整理得比较清楚的草稿往中间挪了一点。 他没有直白地推过去,只是让自己的纸露出一角,刚好在沈向榆的视线边缘。 沈向榆迟疑了两秒,还是瞄了一眼,眼神像被那几行数字钩住。 很快,他抓住了思路,笔尖重新动起来。 课结束后,老师出门,教室一下松下来。 有同学起哄:“诶,新来的,名字挺好听的,有什么故事吗?” “就是啊,‘榆’挺难见的。” 声音七嘴八舌。 沈向榆被问得怔了下,下意识看了一眼讲台——老师不在,只好勉强应:“……我爸取的。” “具体点具体点。” 许长昭也饶有兴趣地侧过头:“对啊,你总不能跟我们说‘因为家里有个榆树’吧。” 教室里一阵笑。 沈向榆想了想,像是在翻以前背过的东西:“他说是……‘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里的那个‘榆’。” 背诗的时候,他声音不自觉放轻了,尾音压进去,听起来有点乖。 同桌前排“哇”了一声:“听着就很会考高分。” “你这是什么逻辑?”有人吐槽。 “有文化,名字就有buff啊。” 笑声一片。 许长昭用笔点了点桌面,慢悠悠地说:“那你以后是不是一定得往前走,不能回头?” “……什么?”沈向榆没听懂。 “身向榆关那畔行嘛。” 许长昭歪着头笑,“你的人设被诗句写死了,以后不能轻易崩。” “……” 沈向榆不知道该接什么,只能低头整理作业本。 旁边有人已经开始反问:“那你呢?你名字啥意思?” 话题顺势转过去。 “我啊?”许长昭把笔丢在桌上,“‘昭’嘛,就是那个昭昭如日月的昭,我妈说的,希望我‘长久发光’。” 他故作烦恼地叹口气:“你们说,她是不是对我期望过高了?” 前排回头:“你现在已经够烦了,再发光我们要瞎了。” 教室又笑作一团。 只有沈向榆稍微抬了一下眼。 ——长久发光。 这个说法有点俗,还带一点理想主义的傻气。 可很奇怪,他却觉得,这四个字挺像坐在他旁边的这个人。 明明只是普通的校服、普通的圆珠笔、普通的笑,却站在哪儿都挺醒目。 像个始终会发亮的光源。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很小的事: ——在这间闷热的教室里, ——在一个他本该只是“转学生”的下午, 自己的注意力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偏向同一个人。 偏向那个会在阳光雨里叼着棒棒糖、被老师喊去写值日表的人。 — 晚自习时,雨终于彻底停了,窗外露出一小截泛蓝的天。 教室里灯光亮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一层压着一层。 有人趴在桌上打瞌睡,有人埋在卷子里奋笔疾书。 许长昭写题写到一半,忽然用笔尖戳了戳沈向榆的课本:“喂,新同桌。” 沈向榆抬头:“怎么了?” “你刚才背诗的时候,差两个字。”许长昭说。 “……啊?”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 他学着沈向榆刚才的语气,又背了一遍,故意拖长尾音。 “以后可以背标准一点。” “你记得很清楚。”沈向榆轻声说。 “毕竟是我同桌的人设来源。”许长昭说,“我得重视。” 他说着,嘴角又勾了一下: “沈向榆,你好啊。” “欢迎来到我们这个一程一程乱七八糟的地方。” “以后——多指教。” 沈向榆握着笔,愣了几秒,才小声回应: “……多指教。” 那一刻,他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特别。 只是再普通不过中二病。 第2章 小太阳与榆关 第二天一大早,天彻底放晴。 雨像是前一晚偷偷被人收好了一样,地面还带着一层浅浅的湿意,操场上的红砖被晒出一点水光。 高二六班被排在第一节体育课。 男生们陆续往操场上涌,叽叽喳喳地抱怨:“这么早跑步简直谋杀睡眠。”“我刚吃完早饭,还没消化。” 沈向榆被队列挤在中间,呼吸里带着一点洗衣粉的味道——宿舍阳台上昨晚没干透的衣服,清早又被翻了一遍。 “来,按身高排队!”体育老师吹了声哨,“从矮到高,快点!” “许长昭你别偷高!”有人在队伍里喊。 “我这是精神身高。”前面的人吊儿郎当地回。 沈向榆顺着声音看过去—— 许长昭站在人堆里,很自然地成了视觉中心。 他笑起来时,肩膀会微微往旁边一歪,整个人像是朝着人群张开的那个“支点”。身体语言写着几个大字:我在这儿,你们都能看到。 排好队,绕操场慢跑两圈。 冬日早晨的风还带着点凉,呼到身上却不疼,反而有一种把人彻底吹醒的感觉。 跑到第二圈时,队伍渐渐拉开,有人开始掉速。 前排有人回头喊:“快点啊,后面那个新同学!” 沈向榆呼吸确实有点乱,但不至于上不来气,只是步子没控制好,越跑越急,脚底像是有一小块地方踩不稳。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撞上前面人背上的时候,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胳膊一带。 “喂,小心。” 许长昭的声音从侧面传过来,带着跑步后的喘息,却还是很稳。 他稍微放慢了自己的速度,顺势把两人的步伐调到一起:“别急,跟我的频率。” 沈向榆被拽得一个趔趄,努力稳住:“……我没事。” “我看你是想把自己跑成人体陀螺。”许长昭歪着头,“早上谁惹你了?” “没有。”沈向榆回。 “那你就是惹自己。” “……” 体育老师吹哨:“最后一百米,加速!” 队伍哗啦一声散开,有人冲刺,有人装死。 许长昭转头看了一眼:“还能冲吗?” “……能。” “那来啊。” 他迈开步子冲出去,又不忘回头喊了一句:“向榆,你的人设是‘身向榆关那畔行’,不可以中途趴窝。” 沈向榆被逗得一愣,随即咬咬牙,硬是咬着那口气跟上去。 跑完的时候,他呼吸带着一点发烫的甜腻感,肺像被从里到外擦了一遍。 但奇怪的是,他没觉得不舒服——反而有种什么东西被甩掉了一层的轻。 “行啊,新同学。”体育老师点名,“体力还不错。” 旁边有人起哄:“那是,重点班下来的。” “重点班也有虚弱文科生啊。”许长昭接话,“人家不是那型。” 他随手把自己的水递过去:“喝吗?” 沈向榆愣了下:“我有。” “那你喝我的试试。”许长昭大言不惭,“快乐水,喝了能及格。” “……” 沈向榆还是接过去,浅浅抿了一口。 味道是柠檬味的运动饮料,有点酸,也有点甜,比他昨天那根棒棒糖更有存在感。 他不习惯和别人共用水杯,下意识想道谢,又想起昨天那句“你不用每句话都说谢谢”,嗓子里的“谢”字硬生生被他咽回去了。 许长昭看他纠结,忍不住笑:“你是卡带了吗?” “……没有。” “那你刚刚那个表情,像系统弹出‘是否对该对象说谢谢’的提示框。” “……” 沈向榆没忍住,笑出了一点声音。 --- 体育课结束,大家散开去小卖部。 早自习任务太重,很多人早饭吃得匆忙,现在肚子齐齐叫唤。 小卖部门口排着长龙,有人在讨论新品面包,有人在研究哪种辣条最划算。 “你要吃什么?”许长昭问。 “……随便。”沈向榆说。 “随便是菜单上最难点的那个。”许长昭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我经济有限,只能请你在有限范围内‘随便’。”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 轮到他们的时候,柜台阿姨已经熟练地开始报今天冒头最多的几个名字:“肉松面包、香肠卷、新到的鸡腿,辣条最后两包了啊,抢完没了。” “辣条。”许长昭条件反射,“先抢。” 沈向榆下意识侧身:“那你买吧,我——”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已经有一只手伸过去:“阿姨,我要一包辣条,两根火腿肠,一盒酸奶。” “行。” 塑料袋里一串东西装好,递到他手里。 走出人群,许长昭一边走一边拆包装:“这个给你。” 他把酸奶塞到沈向榆手里,又拆了一根火腿肠,“这个你也吃。” 沈向榆低头:“我以为你要买辣条给自己。” “那当然也是给我的。”许长昭理所当然,“但我今天走‘共同富裕’路线。” 他说着,果断把辣条撕开,从里面抽出一条,递到沈向榆嘴边:“来,体验一下我们班精神支柱的官方指定口粮。” “我不用……” “你再拒绝,我就要怀疑你看不起我们精神支柱了。” “……” 沈向榆只好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 辣味一瞬间蹿上来,把刚才运动饮料残留的那点酸甜盖过去了。 是很廉价的辣条,却有一种简单直接的满足感。 “好吃吗?”许长昭问。 “……挺好吃。” “那你以后可有口福了。”他笑,“我坐你旁边,是你免费享用精神污染和精神口粮的最佳通道。” 沈向榆低头看了一眼一起被塞到手里的火腿肠,心里某个角落悄悄软了一点。 --- 午休的时候,教室比早上安静得多。 大部分人趴在桌上补眠,只有少数还在刷题或者看小说。 许长昭本来趴着,趴了一半,忽然又坐起来,从抽屉里翻出昨天没写完的一张卷子,随手折了两下。 纸在他手里灵巧地转了几圈,变成一个歪歪扭扭的纸飞机。 “你在干嘛?”沈向榆问。 “做实验。” “什么实验?” “测试我们班天花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他说着,把纸飞机往上一抛。 纸飞机飞出一个非常不科学的弧线,撞到电扇的外壳,又被“咔嗒”一声弹回来,刚好砸在自己头上。 前排两个人被砸得一惊,一回头:“……你有事?” “我在测试重力。”许长昭一本正经,“重力依然存在,真是遗憾。” 前排翻了个白眼:“你要是物理考试能这么积极,早就满分了。” “那不一样,纸飞机撞我比分数有趣。” 他说完,又把纸飞机捡起来,顺手在机翼上写了几个字。 沈向榆不太想看别人卷子,却还是扫到一眼——上面写着: 【期中考别怕】 字体飞快,却意外地认真。 “你给谁写?”沈向榆问。 “给我自己。”许长昭说,“到时候考砸了就拿这个自我安慰。” “……” “或者给你。”他顿了一下,随手又在后面加了几个字,【——包括你】。 纸飞机被他按住,放在两人的桌面中间。 午休光线温柔下来,玻璃外面的树影在窗上晃来晃去。 沈向榆看着那几个字,心里一时间说不上什么感觉——有点好笑,又有一点莫名的被照顾感。 “你为什么要管我?”他轻声问。 “因为你看起来会紧张。”许长昭理直气壮,“我从昨天就观察出来了。” “你观察得挺仔细。” “那当然。”他笑,“坐我旁边是有待遇的。” “什么待遇?” “免费获得一个课代表兼临时情绪稳定器。” 许长昭用笔尖戳了戳纸飞机,“我这么优质的服务,你别嫌烦就行。” 沈向榆低头,指尖轻轻抚过纸飞机的折痕:“……不会。” “那就好。” --- 下午自习课,有人突然提议玩一个老掉牙的游戏—— “来,大家互相说说自己名字的故事。” “昨天不是刚问过吗?”有人抱怨。 “那是问新同学的,现在是集体版。” “行行,你先说。” 几句玩笑之后,不知道是谁先点到他们这一排:“沈向榆,你再讲一遍名字故事呗,我昨天早读没听清。” 沈向榆被点名,愣了一下。 所有视线都过来了。 他握了握笔,还是重复了一遍:“是那句诗,‘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里的‘榆’。” “听着就很会走远路。”有人感慨,“听起来很辛苦。” “不一定辛苦吧。”有人反驳,“也可以是很厉害。” “那你呢?”又有人看向许长昭,“你的名字昨天说过了没?” “简单说过。”许长昭说,“‘昭昭如日月’那个‘昭’,还有什么日光、光亮一类,我妈想得比我活得还文艺。” “所以你才那么吵?”前排插嘴。 “对。”许长昭说,“我是在用实际行动回应她的期望。” 教室里笑成一片。 有同学没笑,认认真真地总结: “一个往榆关那边走,一个负责发光——挺配的。” 这话一说出来,一圈起哄的口哨声立刻炸开。 “别乱说别乱说——”“哎呦——” 沈向榆一下子红了耳朵。 许长昭倒是大方:“你们别开玩笑,他刚转来容易社死。” “我们这是热情欢迎。”后排笑得更欢,“你们名字组合起来就很有故事感啊,《身向榆关》《昭昭如日》啥的,一看就很会写作文。” “不如你们两个搭档去参加个征文比赛?”有人半真半假。 “好啊。”许长昭第一时间接,“反正我作文一直缺素材,还可以写《我同桌的自述》。” 沈向榆被吓了一跳:“不要。” “开玩笑的。”许长昭转过头,朝他压低声音,“你看,他们就是这种人,看见两个字能联想到八百字。” “……” “你不用管。”他又更轻一点,“你就当他们在放学前集体抽风。” 沈向榆原本有些紧绷的肩膀,这才慢慢松下来一点。 他垂下眼,笔尖碰在练习册上,心跳却还在刚才那一句“挺配的”上悬着。 ——那当然只是玩笑。 ——大家随口这么一说。 但他没法完全当成玩笑。 那句“一个往前走、一个负责发光”的话像被悄悄存在文件夹里,关上了,却没有删掉。 --- 放学之后,教室人渐渐散去。 窗外的天被拉出一大片橘色,楼道里传来社团招新和广播站试音的声音。 许长昭收拾书包,一边把卷子乱七八糟地塞进文件夹里,一边问:“你晚自习回宿舍前走哪条路?” “就……下楼,穿操场。”沈向榆说。 “那顺路。”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也走那条。” “你家不在反方向吗?” “我先送你到宿舍楼下,再拐过去不行吗?” “……” “别想太多。”许长昭笑,“我是很有组织纪律性的人,新同桌第一天放学护送服务是赠送的。” “你还有第二天的吗?” “第二天要看你表现。”他装模作样,“如果你今天满意,可以考虑续费。” 沈向榆没忍住弯了一下嘴角。 那笑意很淡,却是真的被逗乐了。 ——其实,他并不习惯别人这么主动靠近自己。 从前班里关系多是礼貌距离,他习惯在人群边缘,做好分内的事,不给谁添麻烦,也不让谁很容易走进来。 可许长昭不同。 他像是不知道“边缘”两个字怎么写,上来就把两个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当成不存在,用开玩笑、分零食、接住你的手腕这些小动作,把界限一寸一寸往前推。 推得刚刚好,不让人讨厌,却也没有退路。 走到楼梯口时,走廊窗外的风透进来,吹乱了两人的校服衣角。 许长昭忽然伸手,按住沈向榆背后的书包带:“你再往后一步就要撞栏杆了。” “……谢谢。” “这回可以说。”他笑,“救命级别的‘谢谢’是例外。” 沈向榆被戳穿,耳朵微微发热。 他想了想,低声问了一句: “那……你呢?” “嗯?” “你以后要往哪走?” 问题问得有些突兀。 许长昭愣了几秒,随即笑起来:“往哪有光,就往哪走呗。”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 “反正——我得想办法一直发光。” “我妈都给我取这个名字了,我不能太不给面子。” 走廊窗外的天空已经彻底被晚霞接管,剩下的日光反射在他侧脸上,轮廓被描出一条明亮的线。 沈向榆看着那条线,突然有一点很不符合他性格的、近乎冲动的想法: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走不动了呢。 ——我会不会……回头去找他。 他立刻把这个念头按下去。 还太早。 他们甚至还只能算刚认识的同学。 可某种很轻、很隐秘的好感,已经在心底悄悄落了根。 不吵,不闹。 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等着以后某一天,有雨、有风,或者有更大的光的时候,再悄悄长出一截来。 第3章 爱命运的少年 月考成绩下来的那天,天有点闷。 云压得低,光被遮住了一半,校园里看起来像刚从午睡里醒过来,还没清醒。 高二六班门口的人已经把榜单围了个严实。 “完了完了,我数学要寄了。” “谁比我惨?我愿意跟他结成同盟。” “你们这些六七十分的闭嘴行吗,让我们二三十分的人活不活了。” 叫惨声此起彼伏,气氛却不算太压抑,反而有点好笑。 许长昭没挤过去,人靠在走廊墙上,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根没拆的棒棒糖,看起来悠哉得很。 “许长昭,你不去看榜?”有人嚷。 “看什么看,我这种天赋型选手看榜只会打击普通选手。”他随口回了一句,引来一阵嘘声。 沈向榆从人群那边绕回来,手里拿着卷子,神情不算轻松,但也谈不上难看。 “怎么样?”许长昭问。 “……还好。” “还好是几分?” 沈向榆想了下,老实:“全科第五。” 前排听见,立刻回头:“牛啊,转学生一来就进前五。” “重点班下来的嘛。”有人附和,“正常发挥。” “你们别这么说。”有同学戳戳卷子,“再这么夸,他就要被我们班卷王拉去单独研究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情绪稍微缓和点。 卷子很快发到了每个人手里,红笔印子密密麻麻,有人看了总分直接趴桌子上装死:“我完了,你们就当没认识过我。” 数学老师慢吞吞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这次班里整体比上次好一点,但是——” 他把几份卷子举起来晃了晃:“有的人答卷方式……很有个人特色。” 教室里立刻有不祥的预感在蔓延。 “比如,”老师点名,“许长昭。” 全班“哄”的一声笑出来。 许长昭心里“咯噔”一下:“我怎么了?老师,我这次可是全程答题,没有睡觉。” 数学老师把他的卷子展开在讲台上,露出一角熟悉的折痕:“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后排有人眼尖:“哎,这不纸飞机吗?” 笑声更大了。 “我那是压力过大,考场自救。”许长昭严肃,“总不能当场表演晕厥吧。” 数学老师被他逗得嘴角抽了一下,但还是板着脸:“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在卷子上折东西,我就把你的飞机当众拆解分析,拿去当反面教材。” “遵命。”许长昭举手,“我以后改用草稿纸。” “草稿纸也不行。”老师补了一刀,“你考场上有那时间,不如多检查两遍步骤。”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分数,嘴角微微动了动,“不过……这次你做得还不错。粗心错误改改,能再往上提一截。” 前后桌起哄:“哎哟,小太阳也有被老师表扬的一天。” “别羡慕,羡慕也要做题。” 老师敲了敲黑板,“下面讲题,安静。” --- 晚自习上半节,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刷刷地把几道大题的解法写满一黑板。 “这个压轴题,其实不难,就是步骤长。” “思路看清楚,别被第一眼吓到。” 下面有人小声吐槽:“第一眼就已经把我吓死了。” 老师扔下一句“那你就当见鬼多见几次就不怕了”,又接着讲下一步。 沈向榆一边听,一边在草稿纸上跟着推。他这次错在最后一步的符号方向,整道题前面都没问题,翻到错误那一刻,心里不免有点不爽。 笔尖戳在纸上,戳出了一个很小的点。 讲完题,老师让大家自己改错,教室里安静了一阵。 等老师出去后,原本压着的乱七八糟的声音才又慢慢冒出来。 有人扒在桌子上:“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和数学绝交。” “你别,每次绝交完下次还得见面。”有人说,“这段关系注定剪不断理还乱。” “你呢?”许长昭把自己的卷子往桌上一摊,又把椅子往后拽了拽,半靠在墙上,“你怎么看你这次?” “正常。”沈向榆说。 “就是‘本来就该这么好’?”许长昭挑眉,“有点狂。” “不是。”沈向榆垂眼,“有几道题,之前练过类似的。我知道自己哪里掉链子了。” “那你难受吗?”许长昭问。 “……” 沈向榆想了两秒:“有一点。” 成绩对他来说,从来不仅是一个数字。 是回家之后家里那张脸色,是未来会不会被送去哪座城市,是能不能离开原来的生活——所有这些东西,从很早开始就压在这个两位数、三位数上。 许长昭似乎看懂了一点,手里的卷子卷成一根筒,又让他放开,又卷上。 “其实我以前也挺容易想多。”他突然开口。 “你?”沈向榆不太信,“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我演得好。”许长昭笑,“你以为谁天生不怕考砸啊。” 他用卷子轻轻点了点桌面:“我以前每次考差,第一反应也是‘我要是多写两道题就好了’、‘我要是前一天不玩就好了’。” “后来呢?”沈向榆问。 “后来想多了也就腻了。”他耸耸肩,“再怎么‘要是’,分也不会自己长出来。” “那你现在呢?” “现在嘛——” 许长昭想了想,“考成什么样,大部分时候心里都知道底的。” “该玩的时候玩了,该偷懒的时候偷懒了,该努力的时候也没全放水。那我现在看到的分数,其实就是那段时间的结果。” “我最多骂一句‘果然是我’,”他笑了一下,“然后下次再看着办。” “听起来……挺随便的。”沈向榆说。 “不是随便。”许长昭转着笔,“是我不太想以后回头看这段的时候,只记得自己天天在那里‘早知道、早知道’。” “总有点丢人。” 他话说得很简单,没有刚才课堂上的认真劲儿。 就像只是说—— 我不想以后觉得现在的自己太蠢。 沈向榆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垂在自己的卷子上。 他刚才圈错题的时候,其实脑子里已经出现了好几次“早知道”的念头——早知道那天晚自习就不该分心,早知道就多写两个检验…… 被他这么一说,那些句子突然都变得有点幼稚。 “你就一点都不后悔?”他问。 “谁会一点都不后悔。”许长昭说,“人活着总会有几件事会想‘要是当时怎样就好’,正常。” “那你为什么刚才说……” “后悔归后悔嘛。” 许长昭扯了扯嘴角,“但我挺讨厌那种把自己扒出来骂的感觉。” “我挺喜欢现在的我,至少……还在动。” 他说着,像是怕气氛太怪,又轻轻用指关节顶了顶沈向榆胳膊: “你这次已经很好了,别老盯着那几分。以后要是发挥失常,再一起骂卷子。” “为什么是一起?”沈向榆抬眼。 “因为我一定也会。”他坦然,“你放心,我很少让朋友单独丢脸。”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深刻,却莫名让人心口松了一点。 --- 晚自习散得很晚,走廊上的灯有几盏开始闪,像快没电的路标。 回宿舍的路上,人不少,大家一边走一边聊题目,空气里全是“下次”“以后”“要不要报补习班”等等词。 宿舍楼前那条小路,因为刚刚有洒水车过,地面有一股潮气。 两个人走在队伍偏后一点的地方。 “你家里会看成绩单吗?”许长昭问。 “会。”沈向榆说,“我之前的学校,每次月考都要寄成绩单回去。” “哦……”许长昭拖长了尾音,“那你压力还挺大的。” “习惯了。”沈向榆说。 他以前确实会因为几分睡不着。 分数像一个实实在在的钩子,一直勾着他往前走,停下来的时候,会有一点害怕。 “那你这次呢?”许长昭忽然问,“你会怕回去被说?” 沈向榆想了想:“……应该还好。” “那不就行了。” 许长昭松了口气,“你只要别因为几分就把自己骂得一无是处就行。” “你怎么老担心我骂自己。”沈向榆反问。 “因为你看起来就很容易这么干。”许长昭说,“从昨天起我就看出来了,你很爱反省。” “反省不是好事吗?” “好事啊。” 他点头,“但啥都过量会出问题。药吃多了也中毒。” “你平衡感很好?”沈向榆问。 “我只是比较会给自己找理由。”许长昭笑,“你以后借鉴一下我。” 他停了停,又道:“要是有一天,你真觉得自己某个决定特失败,你可以来找我吐槽。” “为什么要找你?” “因为——” 他想了想,认真了两秒,“你在自责的时候,需要一个人说一句‘没那么严重’,哪怕不一定管用。” “那你以后呢?”沈向榆反问,“你后悔的时候找谁?” “我啊?” 许长昭想了想,“那就……找你?” 他很自然地说完,自己又笑了笑:“前提是你别嫌烦。” 夜风从宿舍楼那边吹过来,带着一股洗衣粉味道。 沈向榆垂着手,指尖在书包带上滑了一下,轻轻点头:“……不会。” “那就这么说定了。”许长昭像把什么小约定装进兜里,“以后我们谁觉得自己蠢了,就先来互相报备一下。” 他顿了顿,用一种少年气十足的轻松口气补了一句: “反正,人生那么长,不可能每一步都踩对。不如先承认自己会乱走,然后再想怎么往前走。” 这句话落下来时,灯正好打在他侧脸上。 沈向榆没多说什么,只在心里悄悄记了一下—— 这个爱折纸飞机、总是笑着往前冲的人, 似乎对“以后”这两个字,一点都不怕。 至少现在不怕。 --- 宿舍楼下点名的时候,人头攒动。 生活老师喊完号码,让大家快点回寝室,不许在走廊乱晃。 散队前,许长昭忽然回头看了沈向榆一眼,冲他晃了晃那根还没吃的棒棒糖: “明天继续发福利。” “……不用天天发。” “那就隔天发。”他笑,“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比较会坚持坏习惯。” 沈向榆“嗯”了一声。 回宿舍的路很短,却不知怎么,让他觉得今天比昨天更适应这里了一点。 也许是卷子上的分数不错,也许是有人拉了他一把,防止他在操场上摔倒,也许是有人在晚自习胡说八道,却顺便把他从“早知道”的坑里拉出来半截。 他关上寝室门的时候,窗外云层已经散开一小块,露出一点模糊的星光。 那点亮得不明显,却很顽固地待在那儿。 像某个少年的性格: 会抱怨,会偷懒,会折纸飞机, 但轮到自己负责的时候,又能很自然地说出一句—— “没事,先往前走再说。” 第4章 光源与影子 早读铃响之前,教室还没坐满。 窗外天刚亮透,校门那边来的学生三三两两,背着书包往教学楼挤。 走廊上还有点潮,昨晚落下的水汽没完全散,踩在地上会带一小点凉意上来。 沈向榆到教室的时候,前排已经有人窝在校服里打瞌睡。 他把书包放下,刚准备从抽屉里翻语言文书,动作一顿—— 桌肚里多了一小袋东西。 是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两个面包,一左一右,很老实地躺在他的作文本上面。 袋子外面用红笔写了三个大字:“新同桌专供”。 字写得飞快,尾巴全是勾勾绕绕的,沈向榆不用看署名,就知道是谁。 “看见了?” 旁边有人说话,声音带着一点刚跑上楼的喘。 许长昭一只手拎着自己的书包,另一只手还在裤兜里摸手机,校服拉链没拉好,里面的T恤领口有一点皱。 “……这是你放的?”沈向榆问,问题本身就显得有点多余。 “不然呢?”许长昭坐下,把自己的早饭丢在桌上——一盒还热的豆浆,一袋小笼包。 他冲那袋面包点了下下巴:“今天小卖部排队太长了,我怕你又说‘随便’就随便着饿肚子,先给你抢了两家烘焙坊最后的尊严。” 沈向榆低头看了一眼包装袋上的商标,是学校门口那家面包房的名字。 “多少钱?”他下意识问。 “你这是在侮辱我作为课代表的尊严。”许长昭一本正经,“我给你送的第一份早餐,你居然想给钱。” “……” 他被说得有点无措:“那——谢谢。” “这次可以说。”许长昭笑,“毕竟吃人嘴软。” 他戳了戳面包袋子:“快吃,等会儿上课要被老师点名背书的。” 沈向榆拆开包装,面包是很简单的牛奶味,刚从店里拿出来没多久,还有一点温度。 他咬了一口,味道不算有多惊艳,却有一种刚刚好赶上的满足感—— 像本该错过的东西在最后一分钟被拽回来一样。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清楚: 这么多年,他都是自己解决早饭的。 要么是在家门口匆匆买一个烧饼,要么在校门口啃干面包。 从来没人记得他喜不喜欢吃什么,也没人会在清早替他多排一趟队。 回过神时,他余光看见许长昭正在大口喝豆浆。 “你不买面包?”沈向榆问。 “我妈做的包子要是被我抛弃,她晚上会现场表达失望。”许长昭叼着吸管,“你别小看一个家庭主妇的情感攻击力。” “伯母会给你做早饭?”沈向榆有点意外。 “会啊。” 他理所当然,“她说高二是关键时期,要保证小太阳的能量补给。” 前排有人回头:“你妈还知道你是小太阳?” “她起的名字,她心里没数吗?”许长昭说。 那人“啧”了一声:“羡慕,有妈做早饭。” “你可以考虑下辈子排号。”许长昭甩给他这一句,笑着又对沈向榆道,“你要是想体验阿姨牌早饭,我可以帮你申请一份‘附属配给’。” “……不用。” “真的,她做多了也会伤心的。”他故意说得特别认真,“你拯救一下中年妇女的爱心出口。” 沈向榆低头,把剩下半个面包咬完,没再反驳。 只是心里十分清楚——那种“做多了还会伤心”的情绪,在他家很少出现。 他们那边,更像是一张永远有空位的分数表,和一条看不见的线:你达不到,就继续往上挤。 早餐这种事,从来不在那条线的范围之内。 --- 渐渐的,送早餐这件事,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事。 不是每天都有,但频率高到让人分不清是巧合还是刻意。 有时候凌晨下雨,大家都来不及买东西,许长昭就会从书包里翻出两根麦片棒:“快,灾难现场救急。” 期中复习那几天,早自习前两人会多待在教室十分钟,一个翻英语卷子,一个总结错题。 桌子中间经常摆着一杯热豆浆,谁渴了就拿过来喝一口,连吸管都懒得分。 习惯这种事,就是在这种细节里慢慢长出来的——谁先记得谁的胃口,谁先记得谁早上不太爱说话,谁先习惯谁在旁边的呼吸声。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时,已经变成了默认设置。 --- 课间的十分钟,是高二六班最吵的时间之一。 这天第三节是班主任的班会,主题叫“自我管理与目标规划”,听起来就很不讨喜。 讲到后半截时,教室里已经有一半人开始神游。 “总之,高二这一年,大家要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目标。”班主任在黑板上写字,“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家长,是为了你们自己。” 有人低声吐槽:“每次说到这里就开始高屋建瓴。” “你还敢这么大声?”同桌戳了戳他,“小心老师眼神激光。” 班主任讲完,让大家拿出小纸条,写下自己的阶段目标,可以是这学期的排名,也可以是某一科目要提升多少分。 “写完你们自己收好,月底自查。”他补充,“我不会收,也不检查。” 纸条从课代表那边发下来,一张张传后。 轮到沈向榆时,他捏着纸,看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写什么。 “你不会连目标都没有吧?”旁边有人看他的手还停着,“重点班下来的人不至于这么佛。” “我有。”沈向榆说。 只是他习惯了把那些东西默背在心里,从来不写出来。 他的目标一向很简单——年级前几名、保持不掉队、能被送出去,离开现在的城市。 至于“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将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这些东西,他很少往深里想过。 想了也没用。 家人已经帮他答完那部分填空。 比起这些,许长昭那边写得倒是很快。 他刷刷刷写了几行,把纸折起来,又立刻被前排人抓了个现行:“你写什么?分享一下。” “秘密。”许长昭按住纸,“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猜肯定是什么‘不挂科’之类的。”有人说。 “你小看我,我目标比这宏大。”他笑。 “那你总有一个可以说的吧?”前排不死心,“比如你未来三个月最想干嘛?” 许长昭想了想,随口道:“跟现在的同桌好好相处?” 这话一出口,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怪叫。 “哎哟——” “你恶不恶心啊,你这是公开发糖吗?” “新同桌脸都红了!” 沈向榆没想到他会当众说这种话,耳根果然立刻开始发烫。 “我只是陈述事实。”许长昭一脸无辜,“人家可是从重点班下来的资源,我表示一点欢迎不行吗?” “你少拿‘重点班’当挡箭牌。”后排起哄,“你明明就是单纯爱多管闲事。” “哦,那也没错。”许长昭干脆承认,“我热爱交友,喜欢帮助同桌。” “你少在这儿搞个人设。”班主任敲了敲黑板,“行了,写不出来目标的就先写一个小的,别在那叽叽歪歪。” 声音散开,笑闹也渐渐平息。 沈向榆低头,终于在那张纸上写了一行字—— 【不掉出年级前十。】 他写的时候,很用力。 纸被笔尖划出浅浅的痕。 “为了自己。” 这是班主任刚刚说的。 但落到他身上时,这四个字多少有点空。 他知道,哪怕他写的是“为了自己”,纸条背后站的仍然是父亲的眼神、母亲不多说话却很锋利的沉默、同桌成绩表上的对比。 目标这两个字,很多时候,是别人先帮他定好的。 他只是负责执行。 --- 连续几天的相处,让整个班对他们的认识逐渐固定下来: ——“那俩同桌关系挺好。” ——“许长昭每天黏着沈向榆。” ——“学习好的人身边总有一只吵闹的狗。” 这种话传在走廊和小卖部,被加工成各种版本。 这天晚自习前的小卖部格外挤。 “老师没抓晚自习前买东西?”有人小声问。 “班主任刚刚被别的老师叫走了,走廊无人监管,快冲!” 人潮一拥而入,把小小的窗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姨!辣条还有吗?” “最后五包!” “我靠——” 队伍里瞬间炸开,所有人都一副“生死看淡,排队争先”的架势。 许长昭擅长在混乱中找到突破口,三两下挤到前排,“阿姨,先给我两包!” 后面有人抗议:“凭什么呀!” “凭我排队热情高涨。”许长昭抢过塑料袋,“剩下的大家公平竞争。” 他侧头看了一眼,把其中一包直接塞到身后沈向榆手里:“给你,这次你先拿着。” 沈向榆被他突然塞了一包辣条,愣住:“我可以自己排。” “排队这种事交给我就行。”许长昭振振有词,“你负责保持脑力清醒,我负责给你提供垃圾食品。” “你这分工很片面。” “那我再负责顺便把你带坏一点。”他笑,“这样你就不会太无聊。” 有人凑近看了一眼:“哎你俩这是搞积分制的吗?谁帮谁买东西,回头记账?” “你少瞎说。”许长昭把零钱塞进裤兜,“我们这是社会主义互助。” “我看着更像是情侣互助。”旁边有人故意压低声音。 “滚。”许长昭笑骂,“我会找比他更好看的。” 沈向榆:“……” 话题在笑声里飘过去,没再停留。 夜风从小卖部门口灌进来,带着油炸食品和辣味的混合气味,有点呛人,却让人说不出讨厌。 沈向榆拎着那包辣条,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不是被调侃的羞窘——那种他从小接收过不少,已经知道怎么把表情藏好。 更像是一种不太习惯被“划成一组”的感觉。 他从来都是被单独抽出来与别人对比:谁考得比你好,谁更努力,谁更有前途。 很少有机会被别人自然地搭在某个人旁边,顺嘴说一句“你们两个”。 那种“一起”的感觉,虽然被当玩笑说出口,却比他想象中重一点,落在心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 家庭这件事,是他们之间一开始很少碰到的话题。 直到有一次周末晚自习前,教室人不多,两个人一起在桌上摊了堆卷子。 许长昭很快写到一半,笔一丢,整个人往椅背上一仰:“不行了,我需要精神粮食。” “你不是上课不吃东西的吗?”沈向榆问。 “晚自习不算上课。”他犹豫了一下,“你要吃糖吗?” “你今天又带糖?”沈向榆有点惊讶。 “我妈给的。”许长昭从抽屉里摸出一小袋,“她觉得我最近看上去有点憔悴,非要塞我一大包,说甜一点人会开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烦躁,反而有点隐约的无奈宠溺。 “你妈妈……很关心你。”沈向榆说。 “还行吧。”许长昭拆了一颗,“她就是想活得比我还认真一点。” “会不会很烦?” “看情况。”他想了想,“她逼着我穿秋裤的时候,我觉得很烦。她给我做夜宵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幸福的。” “你还会有夜宵。”沈向榆脱口而出。 “你没有吗?”许长昭反问。 “……” 沈向榆停了一下,“我家……一般不会。” 他家里的日程,几乎完全围绕学习这个核心转。 固定的吃饭时间,固定的练习时间,固定的睡觉时间。 任何东西,只要被归类在“影响学习”的那一边,就会被迅速剪掉——包括熬夜聊天、周末的闲逛、以及深夜突然多出来的一碗热汤面。 那种“为你多做一点”的柔软,被规则和安排挤掉了。 “你家很严格?”许长昭侧头看他,“就那种,晚一分钟回家都会被记在小账本上的?” “差不多。”沈向榆淡淡,“他们觉得我现在所有的事都是为以后做准备。” “为以后什么?” “大学,工作,生活。”他像背一条很熟悉的条目,“他们说,‘你现在辛苦一点,以后就轻松’。” “听起来像鸡汤,但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许长昭说。 “我知道。” 沈向榆垂下眼,“所以我不敢反对。” “你想反对?” “……” 这个问题问得太直白,他一时不知道怎么答。 许久,他才小声说:“我只是有时候,很累。” 那种累不是卷子上的题太多,也不是身体挨不住熬夜。 更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画好的格子里,不能偏一点,也没有地方可以随便乱画。 “你家里不会……”他停了停,“不会问你想要什么吗?除了成绩。” “会啊。” “……” “我妈经常问我。”许长昭笑了一下,“她会问我想去哪里玩,想吃什么,想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向榆愣住:“那你说什么?” “我一般都说‘随便’。”他耸耸肩,“然后她会生气,说我没有**。” “……” “但她生气归生气,到最后还是会买我可能喜欢的东西回来。” 许长昭用笔叩了叩桌面,“她大概把这种事情当成她自己的兴趣爱好了。” 沈向榆没接话。 靠窗那一排,晚自习的灯光压得很低,整个教室只有台灯一样亮着的一圈圈光晕。 他在那片光里坐着,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原来有人可以这样被对待。 原来有人在家的角色,不是“承担者”“执行者”,而是“儿子”。 他脑子里闪过父亲抽着烟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话不多,句句都紧紧围绕成绩和计划; 母亲在餐桌对面沉默着收拾碗筷,无言地默认一切安排。 在那些画面里,他只是一个被推着往前走的身影,没什么边界,没什么光。 --- 那场关于“到底在为谁活”的小吵架,是在某个很普通的周三晚上发生的。 期中临近,班主任加了自习课,大家都在刷试卷,空气里都是墨水和焦虑混在一起的味道。 沈向榆这几天状态不算好,黑眼圈有点明显,效率却反而更高,几张卷子一口气写完一大半。 许长昭看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最近怎么总是……这么拚命。”他忍不住问。 “本来就该这样。”沈向榆头也没抬,“快考试了。” “可你这不是正常的‘快考试了’。” 许长昭用笔敲了敲自己卷子,“你现在是‘我不把自己往死里榨就不安心’。” “没有。”沈向榆拒绝,“我只是想把该做的做完。” “那你上周日连早饭都忘了吃。”许长昭说,“你写题写到手发抖,是我拉你去小卖部的。” “那只是我没注意时间。” “你看,你又在给自己找合理理由了。”他轻轻叹一口气,“你到底在给谁交代啊?” 沈向榆的笔尖一顿。 这句话戳得太准。 许长昭接着道:“我知道你家那边对你要求很高,可你现在这样——感觉你每一口气都是为了他们吸的。” “那不然呢?”沈向榆抬头,语气比平时冷了一点,“我本来就是他们的儿子。” “那你自己呢?”许长昭问,“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敢想。” 这句话脱口而出,沈向榆自己都愣了一下。 许长昭也愣了一瞬。 课桌之间的空隙突然变得很挤,空气紧了一下。 “你连想都不敢想?”他压低声音,“是不是有点——” “不正常?”沈向榆帮他把后半句话说完,“是,我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长昭皱眉,“我只是觉得——你活得太用力小心了。” “那能怎么办?”沈向榆笑了一下,没有什么温度,“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家里有人给你兜底。”他看着试卷,“你考差几分,你妈妈会心疼你、给你做夜宵、让你别太累。” “我考差几分,家里只会问我为什么。” 他的语气淡淡的,可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他们不会问我累不累,他们只会觉得——我没尽全力。” 许长昭愣住。 “所以不要跟我说什么‘多想想自己’。” 沈向榆低下头,“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他们要的做到。” “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前提是——我得先有那个以后。”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了。 许长昭张了张嘴,原本想说的那句“你可以试着为自己多活一点”的话,被他硬生生咽回去。 他突然意识到—— 站在不同的家庭背景里,说出来的话,重量不一样。 在他家,“为自己活一点”,是一种可被讨论的选择; 在沈向榆家,大概更像是一种奢侈品。 “那你就一直这样?” 许久,许长昭还是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轻很多,“一直这么……不出错?” “我尽量。”沈向榆说。 “你不会难受?” “难受有什么用?” 他把笔重新按在卷子上,像是切断了话题: “写不完,成绩单照样难看。” 那一刻,他突然有点烦许长昭—— 烦他总是从一种轻松的、带着阳光过滤的角度看问题,烦他可以把“以后”挂在嘴边,而不用计算每一次偏离轨道的代价。 烦他不懂。 许长昭沉默了。 他抬眼看了一瞬沈向榆,只看见侧脸的线条很紧,眼底那层疲惫被压得很深。 “……好。”他最后只说了这一句,“那你写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你也值得怎么怎么样”,也没有再开玩笑缓和气氛。 只是把本子拉回自己这边,低头写题,笔尖戳在纸上的声音比刚才重了一点。 那一节晚自习,两人几乎没有再说话。 周围依旧是一片刷刷的写字声,有人偶尔问问题,有人偷吃零食被老师瞪了一眼。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只有靠窗的那一排,有一处亮得有点刺眼—— 光从窗外打进来,正好落在许长昭那半边桌面上,把他的卷子照得很亮。 而另一侧,沈向榆的位置,被他的影子挡住了一块。 影子很安静,几乎看不出来在动。 --- 这场小吵架,没有“吵”的过程,只有不合拍的几句话和之后长长的一段沉默。 第二天早读时,他们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起读书、一起做题、一起去小卖部抢早餐。 笑话照讲,糖照递。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分了层—— 一个习惯对着光说话,觉得世界再难也能咬牙笑一笑; 一个习惯在影子里算计每一步,不敢把步子迈大。 他们还没意识到这点差异有多大。 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再回头看这段日子的时候,才能看清: 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站在不同的地方看世界了。 只是那时的他们,还以为自己一直肩并肩 第5章 试探与退缩 晚自习上到一半,教学楼忽然“啪”地一声—— 灯全灭了。 先是一瞬间的安静,接着是从各个教室炸开的哄笑声、尖叫声: “停电了停电了!” “卧槽吓死我——” “谁在黑板画的小人,站起来自己认罪!” 高二六班里,白光一下子退干净,只剩下窗外一点模糊的路灯光,勉强勾出几道桌椅轮廓。 “别吵!”班主任在前面拍桌子,“都别乱动,在座位上等通知!” 但他自己也忍不住摸了半天,才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 一小束光在黑暗里显得特别亮。 各种手机的光一点点亮起来,散在教室各个角落,像一堆东倒西歪的小萤火。 “哇塞,好浪漫。”前排有人感叹,“这不就是校园恐怖片开场吗?” “你闭嘴。”同桌哆嗦了一下,“我手机没电了,求个有良心的人让我蹭光。” “你们安静点。”班主任被吵得头疼,“晚自习照常写作业,等会儿看学校怎么安排。” 说是这么说,没人真的写得进去。 在这种鬼知道什么时候来电的暗光里做题,本身就很不现实。 许长昭开了手机手电,角度调整了一下,让光打在自己和沈向榆这半排桌子上。 “喏,课代表牌小台灯。”他把手机竖着卡在书立上,“只收情绪费,不收电费。” “你手机电量还够?”沈向榆问。 “刚充满。”许长昭说,“今天命运对我很宽容。” “……” 他们中间的桌面被那束光照亮,卷子、草稿纸、尺子,全都带了一圈淡淡的光边。 窗外有风吹过来,树影晃了一下,落在墙上,像有人在缓慢地挥手。 “要不我们先背单词。”许长昭说,“等会儿要是突然来电,我们还能假装自己一直很自律。” “……好。”沈向榆翻出英语书。 两人靠得比平时稍微近一点,为了共享那一小块光。 纸页上的印刷字因为光线的缘故,不再那么刺眼,反而有点安静。 他们一人一句带着背单词,中间偶尔被别的同学讲鬼故事打断: “你们知道吗,这栋楼以前——” “闭嘴闭嘴闭嘴!” “你现在说这个合适吗?!” 许长昭忍不住插话:“你要聊就聊点实用的,比如高考出题老师的传说之类的。” “高考出题老师才是最恐怖的都市怪谈。”有人附和。 乱七八糟笑了一阵,声音渐渐散开。 电迟迟不来,班主任叹了口气,干脆被别的老师喊出去开会,只留下句“别乱跑”。 教室门一合,安静了一瞬。 外面走廊里偶尔有脚步声经过,也都是带着光的手机一晃而过。 — “你冷吗?”许长昭忽然问。 “还好。”沈向榆小声说。 “那你怎么一直缩着肩膀?” “习惯。” “……” 许长昭看了他一眼,又把椅子往里挪了半格,光往他那边偏了一点。 靠得太近,两人手肘隔着一层薄薄的校服袖子,偶尔会碰到一起。 沈向榆心里很清楚,却没有挪开。 空气里有一点纸张和粉笔灰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洗衣粉香,从不知道谁的衣服上飘过来。 “要不要讲鬼故事?”不知谁在后排压低声音,“现在不讲以后没机会了。” “你讲得好听再说。”有人说。 “我知道一个——” “别别别——” 故事终究还是被讲了,内容稀碎,什么某栋楼以前死过人、晚上听见走廊有脚步、厕所隔间有人补作业之类,听着都像是被月考失败者改编过的版本。 沈向榆本来不怎么怕这类东西,今晚却有点心不在焉——不是因为故事,而是因为身边这个人说话时候带动的气息,还有那一点点刻意装成“没事发生”的自然。 “你怕吗?”许长昭凑近,压低声音问。 他不是第一次凑这么近,却是第一次安静这么久。 “还好。”沈向榆说。 “那你刚才耳朵动了一下。” “……” 沈向榆毫无防备地被拆穿,半晌才说:“只是有点冷。” “行,我尊重你的体面。”许长昭笑,“那就当你是冻得耳朵抖。” 他说着,又换了个话题:“你信不信那种——什么‘命运安排好的巧合’?” “怎么突然问这个?”沈向榆以为他又要开始讲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就随便聊聊。”许长昭撑着下巴,“比如你这次转学,刚好坐我旁边。” “那是老师安排的。”沈向榆说。 “老师为什么会把你排到我旁边?”他追问,“全班那么多位置。” “因为我同桌走了。” “那他为什么要走?” “……” “你看吧。”许长昭趁机总结,“很多事情往回推,就是一串很无聊的‘因为’。” “那你呢?”沈向榆忍不住问,“你信不信‘命运’这种东西?” “信一点,不全信。”许长昭说。 “什么意思?” “就是——有些事你确实控制不了,比如停电、考试范围、下雨。” “但有些事你可以选,比如坐在停电教室里,你是要趴着睡觉,还是要背单词,还是要跟同桌说废话。” “你选哪个?”沈向榆问。 “你看见了,我选的是第三个。”许长昭笑,“这不就说明命没那么强,它得看我脸色。” 沈向榆没忍住,笑了一下。 光线太暗,那笑很浅,却足够真。 —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一点点夜的湿气。 有人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的笔还夹在指缝里。 有人在默默写卷子,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要和黑暗较劲。 不知什么时候,后排的鬼故事停了,班级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翻页的声音和远处楼道传来的模糊人声。 许长昭把英语书合上,笔在手里转了一圈,忽然问: “沈向榆。” “嗯?” “你觉得你以后,会记得今天吗?” “……” 沈向榆愣了一下。 “停电、自习、被迫营造浪漫氛围。”许长昭慢悠悠地说,“你会不会某一天回想起来,说‘啊,我高二的时候还有这么一晚’。” “不知道。”沈向榆说。 他很少这样想“以后”。 对他来说,很多东西都是一大块一大块地往后推,只要考试、计划、学校一直往前压,他就没有余力去回味一个普通晚上。 “那你觉得……” 话出口之前,许长昭顿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问的问题有点奇怪—— 你会不会记得我? 这句话卡在舌头后面,让他有一点不自在。 沈向榆却在这时小声开口: “……我应该会记得。” “记得什么?”许长昭装作随意。 “记得你在停电的时候拿手机当台灯。”他想了想,说得很老实,“还有你刚才讲那些,很没道理的话。” “喂,我那叫有独立见解。”许长昭不服。 “好。” “好什么?” “好吧。”沈向榆说,“你的见解。” 许长昭被他这句“好吧”逗笑了。 他笑完,心里弦却突然绷紧了一下——不知道是光线苍白,还是这一刻静得太过头,他突然有一种冲动。 那种很少见的、不经过脑子的冲动: ——要不要,现在就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他心里其实很清楚。 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头,他自己就先怂了。 他从来都很会开玩笑,很会贴近别人,却不那么会推自己出去。 真正走到那条线面前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在后面拽一下:算了吧,现在这样也挺好,别弄砸了。 他手里的笔在指缝里打了个转,轻轻敲在课本边缘。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沈向榆先开口了。 “许长昭。” “嗯?” “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 沈向榆盯着桌面,用指尖慢慢抹平一本练习册的边角,声音压得很低: “在你眼里,我算不算……” 他停了一下,像是觉得“同桌”“朋友”这些词都太轻了。 教室里有风从门底吹进来,带起一点纸张的颤动。 他最后还是把话说完: “算不算……你‘人生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原台词里的“命运”,被他咽了一半,只留了一个稍微保守点的说法。 话说出口,他自己先觉得尴尬。 这种问题太不像他了。 平时他习惯退后一步,现在却准确地往前走了一步,而且一下子走到别人心门口。 “我只是好奇。”他又补了一句,像给自己留后路,“你可以当我没问。” 许长昭一时间没出声。 那一刻,时间被扯得很长。 手机的光照在他侧脸上,睫毛投下的影子在眼下摇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背后暗暗藏着什么—— 不只是“你当不当我是朋友”,而是“我在你心里有没有特别一点”。 他甚至能想象出,如果他现在认真一点回答,说“算”“你很重要”,会发生什么: 空气会变得更轻一点, 他们以后再看对方的时候,眼神里可能都会带着某种默契的心虚。 那是一种危险又很好玩的变化。 可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冒出来: ——你确定吗? ——你确定你想往这边走? ——你确定你扛得住后果? 许长昭的成长环境一直是松弛和开玩笑为主的,喜欢谁、不喜欢谁,对他来说没有被逼到非得当场给出答案的程度。 他可以不想。 可以暂时不想。 而沈向榆,显然不是。 那几秒沉默,对他来说已经够长了。 沈向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收紧,指节有点发白。 就在沉默要变成“冷场”的那一瞬间,许长昭笑了一下,像是把那点紧绷全都盖过去: “算吧。” 他用一贯的轻快语气,说得像是在回答一句“今天作业多不多”那样随便。 “你现在是我同桌里人品最好的。”他开玩笑,“这个荣誉不容易拿。” “……” 沈向榆抿了一下嘴角,“只有同桌层面吗?” “那多一点——同学层面、朋友层面、精神食粮层面。” 许长昭把所有词都一股脑往外丢,“你满意了吗?” “谁知道呢。”他又加上一句,“人生还长。” 眼下这句“算吧”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下了。 没有想象中的重量,也没有想象中的肯定。 像是给了答案,又把答案稀释掉。 — 沈向榆“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问得太直接,也知道在这个年纪,这样的问题难免被当成玩笑糊弄过去。 他不是完全听不懂这套话里的退缩: “算吧,谁知道呢。” 算——但不说明白。 知道——但不往深里想。 他低下头,再翻开卷子,笔划在纸上的时候,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期待慢慢沉下去,变成一粒很轻的沙子。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对, 可只要日后有别的东西来压,这一粒就会开始往下滑,带动一整块回忆一起塌。 — 夜自习终于在黑暗中结束。 走廊里学生们打着手电排队往外走,一个个像移动的小光点。 等他们回到宿舍,电总算恢复,所有灯同时亮起来,亮得人有点不适应。 “哇靠,终于亮了,我刚才差点以为我们要在黑暗中写到十点。”有人嚷。 “你刚才根本没写。”同学吐槽。 洗漱声、说笑声、催促声,全都淹没进夜色里。 上床前,沈向榆躺在自己床铺上,手机屏幕贴在脸侧。 室友在下面刷牙、洗袜子,他耳边却只剩下那句模糊的: ——“算吧,谁知道呢。” 他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试图把这句话拆开来分析。 算吧。 那说明自己不是完全无关紧要的。 谁知道呢。 那说明……一切还不确定。 那晚他睡得不安稳,梦里都是走廊、手机光和谁都看不清的侧脸。 他不知道的是—— 几年之后,每当他回想起高二那段时间,这个“算吧”的语气,会一次次被他拎出来,对照后来的所有事情。 他会在很多个夜里问自己: ——如果那天,他说得再肯定一点,会不会后来就不一样了? 而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只有那束微弱的手电光和停电的教室,还安安静静在记忆里亮着。 第6章 卷子风暴前夜 期中考前的周四晚上,教学楼难得安静。 大部分人都趴在卷子里,笔划在纸上的声音一片,连平时走廊上喜欢嚎歌的那几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自习第二节,班主任抱着一沓东西进门。 “先把这个发了。”他把厚厚一叠试卷往讲台上一放,砰的一声,把前排吓了一跳,“这几套如果能过关,期中就不用太慌。” 话说完,他看了看表,又补了一句:“我去开个会,你们先做。别空着。” 教室前排已经有隐约的哀嚎声传出来:“这么厚?” 等卷子发到最后一排,许长昭捏着那叠纸,仰头叹气:“这厚度……杀人未遂吧。” “夸张了。”沈向榆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先别抱怨,先做。” “你跟我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温柔一点?”许长昭说,“给我一点临终关怀。” “我很温柔。” “骗人。” 沈向榆被他说得没脾气,只能再重复一遍:“……快做题。” --- 两人把桌子往中间挪了一点,好让卷子摊平。 窗外晚风从走廊那头吹进来,带着晾衣杆上洗衣粉的味道,掺着一点夜里土壤的潮气,在灯光有点发黄的教室里反而显得很干净。 沈向榆拿起数学卷子,整个人沉下去,像在拆两颗定时炸弹。 他盯着其中一页,眉心慢慢皱成一条线。 许长昭写完一题,眼角余光一扫:“你怎么回事?表情比我做物理的时候还痛苦。” “这题我没见过。”沈向榆说。 “来,我看看。” 许长昭把他的卷子抽过来,两人自然地靠近了些。 纸铺在桌上,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在合谋什么。 夜灯从上面斜斜打下来,他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小片影子,说话时的呼吸带了一点热度,从沈向榆鬓角那边擦过去。 沈向榆耳朵微微发热,下意识往后缩了那么一厘米,又觉得没必要,生生止住。 许长昭倒是全然没察觉,笔帽扣在指尖,一边比划一边说:“你看,这里先换元,把它改成这种形式——” 他刷拉几笔,把复杂的一串式子拆开,转成一行看上去顺眼得多的等式。 “这样其实就是等差数列那套思路。”许长昭说,“你把首项和公差看出来,就好做了。” 沈向榆顺着他写的那一行看过去,顿了顿:“原来这样。” “嘁,你刚刚整个人绷成那样。”许长昭扭头看他,“你一紧张就变笨。” “……我没有。” “有,我能看出来。” 他说得很自然,像是在陈述一件早已习惯的事实。 那句“我能看出来”,没有刻意,却不知不觉带出一种“我很了解你”的笃定。 --- 时间往后挪到晚上九点半。 教室里写字声已经比刚开始慢了不少,有人揉着脖子,有人悄悄伸手捶腰。 沈向榆盯着物理卷子,写到眼睛发酸,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点头疼。” 许长昭立刻停笔:“给我。” “什么给你?” “你的卷子。”他理所当然,“你不要做了,我帮你挑明天最可能考的题。” “你别乱说。”沈向榆下意识反对,“老师说要——” “老师说的,明天不一定考。”许长昭一副对世界了如指掌的表情,“你信我。” 沈向榆犹豫了一下。 许长昭已经非常自然地把那叠卷子抽到自己这边:“就今晚,你再硬撑要崩溃了。” 他的动作不急不躁,却带着一种看惯对方状态后的笃定。 像是早就摸清了沈向榆的极限在哪儿。 他边翻卷子边随口点评: “这个不会考。” “这个太偏,也不太像出题人的品味。” “这个看着吓人,其实就是换个皮的老题型,你会的。” 被划掉的题目迅速堆成一小摞。 “你……怎么这么了解命题老师?”沈向榆忍不住问。 “我靠直觉。”许长昭叉着腿,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我直觉一向不错。” “你这样帮我,会不会耽误你自己?”沈向榆低声说。 “我押题能力高到不需要担心。”许长昭说得一本正经,“而且我也不是白干活的。” “嗯?” “你明天考好了,我就有面子。”他笑,“这不就是互利共赢?” 沈向榆哭笑不得,却没再推开。 他把还没写完的那叠卷子重新整理了一下,听着旁边有人一页页往后翻纸的声音,心里莫名安静下来一点。 他完全没有想到—— 在这一堆被他们认为“太偏”“不会考”的题目里,就藏着之后那张卷子上最要命的一道。 命运在卷子缝隙里悄悄动了一下,谁都没看见。 --- 十点的下课铃一响,教室里的空气立刻散乱开。 有人“啪”地一声合上本子,像给今晚的痛苦画了终止符;有人收拾东西速度飞快,恨不得比铃声跑得还快。 靠后排,有几个人小声嘀咕:“许长昭又在带那个新来的?” “他俩天天腻着,看着都假。” “沈向榆那样,肯定是在蹭人家吧。抱大腿多舒服。” 声音压得不高不低,刚好够周围几排都听见。 沈向榆正把试卷叠好,手上一顿。 他没抬头,但耳朵一下子热了起来——不是害羞,而是那种一瞬间被戳到的窘迫。 还没等他反应,旁边的椅子“吱呀”一声推开。 许长昭转过身,眼神毫不客气地扫过去:“你们有意见?” 那几个人被他这一眼瞪得一愣,有人立刻装傻:“没有没有,我们随便聊聊。” “嘴巴太闲?”许长昭冷笑了一下,“要不要我把刚才老师发的卷子,再借你们一人五套?聊完正好写。” 他平时总是吊儿郎当,但真要翻脸,气场完全不一样。 后排那几个显然是不想节外生枝,干笑两声:“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你们笑你们自己的就算了。”许长昭说,“拿别人练嘴,没意思。” 气氛一时间有点僵。 班里的其他人装作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耳朵却都竖得很长。 沈向榆轻声开口:“你别这样……” “为什么不能这样?”许长昭回头,语气仍然凉凉的,“他们说你,我当然不爽。” “我没事。”沈向榆说。 “我知道你没事。” 许长昭收回视线,神情稍微松了点,“但你有我。”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格外清楚: “在我同桌这边,别人没资格乱说。” 这句话不甜,也不漂亮,甚至有点霸道。 却像一颗钝钉子一样,稳稳钉进了某个地方。 沈向榆喉咙紧了紧,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知道了。” --- 回宿舍的路上,人群已经散开不少。 冬夜的风从操场那边吹过来,带着一点灯光的凉意。路灯一盏一盏排过去,把地面切成一节一节的光带。 他们一前一后过了转角,又自然而然地并排走到一起。 “你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沈向榆先开口,“其实没什么。” “你觉得没什么,不代表我也要觉得没什么。”许长昭说。 “可他们说的那些……习惯了。”沈向榆想了想,“以前也有人这么讲。” “那以前有没有人替你回嘴?”许长昭问。 “……” 沈向榆沉默。 答案显而易见。 “那现在有了。”许长昭说得很轻松,好像刚才那场对峙根本不算什么,“以后也有。” 沈向榆侧过脸,看着他在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心里忽然一阵发紧。 “你为什么要替我出头?”他问。 许长昭想也没想:“因为——你是你啊。” 这句说得理所当然,听上去甚至有点随口。 “你不喜欢那种声音,我就替你挡掉一点。”他又补了一句,“就这么简单。” 沈向榆本来想说“没必要”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只好小声道:“……谢谢。” 许长昭看着他,嘴角勾了一下:“你又来。” “……” “你再谢,我就当你默认接受我照顾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一点调笑,又不完全是开玩笑。 沈向榆愣了一下,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上一深一浅的两道影子。 那一刻他突然发现—— 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往这个总是发光的人身边靠得太近了。 近到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不再只是同桌、同学那么简单。 再近一点,就是跌进去。 第7章 办公室里的“认罪” 期中考的成绩出来得比预想的快。 周一一早,全年级都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情绪—— 既不是纯粹的放松,也不是完全的压抑,更像是一起等待宣判前的安静。 高二六班早读刚开始,班主任就抱着一叠卷子进来了。 “先发卷子。”他说。 语文、英语、物理、化学,最后才是数学。 “这次数学整体情况不太好。”他把数学卷子拍在讲台上,“题不算难,但做的人不多,我待会儿会重点讲。” 底下一圈人心虚地笑。 卷子从前往后传。 沈向榆拿到自己的那份,扫了一眼分数—— 不错,在他预估范围之内,甚至比他自己想的还高一两分。 只是翻到最后几道题时,他愣了一下。 有一道大题,他考前被许长昭划掉了没看,考场上硬着头皮做,结果居然做对了,只是步骤有一点小问题。 他正在想自己那天考试时到底是怎么推出来的,前面突然有人“咦”了一声: “诶,老许,你这道跟沈向榆一模一样啊。” “什么一模一样?”旁边的人凑过去看。 “就是最后这道,错的地方、改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真的假的?让我康康。” 一瞬间好几张卷子叠到一起,有人的手指在纸上来回比划:“你看这里,他们都是先写了这一步,然后这地方划掉,又改成这个。” “步骤顺序也一样。” “我靠,这是不是太巧了点?” 有人嘴快,低声丢出一句:“你们俩是不是——” 话没说完,班主任已经抬起头:“别乱窜,回到自己位置上。” 卷子被匆匆散开,讨论声被压下去,没有真正消失,只是换了方向,在桌椅间窜来窜去。 沈向榆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的卷子上。 那道题的步骤,他确实是照着之前模拟卷的印象做的,可是…… 最后那一步改动,是他在考场上突然想起来的。 他下意识偏头去看许长昭。 许长昭也在看自己那份卷子,眉毛轻轻皱着,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两道题的“撞车”。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一下。 沈向榆朝他极轻极快地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没有。 许长昭回以一点点“我心里有数”的表情。 那动作小到如果不刻意看,几乎没人会发现。 --- 数学课在第三节,气氛比平时还安静。 老师讲完前面几道大题,把粉笔在黑板上敲了敲:“最后一题,我要单独说一下。”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听不出情绪。 “你们这次,有两份卷子在这道题上的步骤非常相似。” 他扫了一眼座位表,“包括出错的地方,改正的地方,都是一样。” 他没有点名,但全班视线已经很默契地往后排那一块扫过去。 “这种情况,我不能当没看见。” 老师顿了顿,“下课之后,你们两个跟我去一趟办公室。” “……”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那道大题的标准解法,教室里却没人真正看进去。 沈向榆握着笔,指尖出了汗,连笔杆都变得有些滑。 他不敢回头看其他人的表情,只能把注意力钉在本子上的某一个点上,强迫自己跟着老师的思路写。 旁边,许长昭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写题的时候手速照旧,只是右脚一下一下点在地上,节奏比平时快了一些。 下课铃响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像被解了咒,一瞬间乱起来。 “诶,他们真的抄了吗?”有人压低声音。 “鬼知道。” “不过那题确实一模一样,刚才我偷看了。” “会不会是平时一起做过,思路刚好一样?” “你傻啊,连改错地方都一样,这就是缘分?” 笑声没出来,被各自止在喉咙里。 气氛有点暧昧,又有点微妙的兴奋——旁观者天生对“意外事故”有好奇。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子:“其他人出去活动,这节课下课时间延长五分钟。许长昭、沈向榆,到办公室来。” --- 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是半掩着的。 沈向榆跟在许长昭后面,能感到自己的脚步声踩在地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回响。 “进来。”数学老师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办公室里有好几个老师在批卷子,空气里混着墨水和咖啡味。 他们刚一进去,教务主任也正好推门进来,手里夹着一叠登记表:“老陈,你说的那两份卷子——” “人来了。”数学老师抬眼。 教务主任的目光顺势落在他们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 “你们两个,”他拖了把椅子,坐下,把那两份卷子摊开在桌上,“自己看看。” 沈向榆往前走了一步。 两份数学卷子摊在一起,最显眼的就是那道大题—— 步骤几乎一模一样,连中途写错划掉的那几个数字,都像复印的一样。 “你们怎么解释?”教务主任把笔叩在桌上。 空气像被一层透明膜包住了。 沈向榆张了张嘴:“老师,我是——” “先别急着说。”教务主任抬手,“我先给你们看一段东西。” 他把电脑屏幕转了一点角度,从一堆文件夹里调出监控—— 是期中考那天的考场录像。 画面从高速快进到最后一节,按下暂停,又慢慢拖回放的速度。 沈向榆在画面里坐在中间,许长昭在斜后方,两人之间隔着一条过道。 镜头角度不算好,但有几秒钟很清晰—— 有一瞬间,许长昭微微前倾,似乎往前看了一眼。 紧接着,沈向榆侧过一点身,扭头说了什么,又迅速转回去。 教务主任停在那一帧,放大。 “考场上,你们有交头接耳。”他说,“这一点,录像里看得很清楚。” “我——只是借橡皮。”沈向榆脱口而出。 “借橡皮要扭那么久?”教务主任盯着他。 短短几秒抬头,说话前后的动作在监控里被拉扁,显得模糊又暧昧,像是任何一句话都可以被塞进去。 “我当时——”沈向榆的喉咙像被掐了一下,声音渐渐发紧,“我没看他的卷子。” “那你看了什么?”教务主任问。 “我……”他停住。 他现在甚至已经记不清那几秒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借橡皮?换支笔?还是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时间? 所有细节在他大脑里乱作一团,只剩下录像里的那个画面—— 自己扭头,许长昭侧身,两个人的动作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连在一起。 教务主任的视线移向许长昭:“你说呢?” 办公室忽然安静。 只有窗外风吹动树叶的窸窣声,和远处楼道偶尔传来的脚步。 许长昭目光垂了一瞬,很快又抬起来,像重新把自己调整成一副轻松的姿态:“老师,是我给他看了几眼。” 沈向榆愣住:“你——” “我做得快。”许长昭抢在他前面,“后面那道题,我以为我会,写完有时间,就……偷懒。” 他向前一步,扶住桌沿,语气故意压得很随意:“我那会儿脑子抽了,自己想耍聪明,想让他看一下。” “你给他看哪道?”教务主任盯着他。 “最后一题。”许长昭说,“那道我挺熟的。” “所以你是承认,自己有作弊行为?”教务主任确认。 “算是吧。”许长昭说,“算我故意给他看。” “那他呢?”教务主任看向沈向榆,“你有没有看?” 沈向榆心跳得很快,甚至有点乱。 他知道自己没有。 他非常清楚那会儿自己忙着纠结最后两个步骤,压根没想过“看别人一眼”。 可在这个时间点,说“没有”,听起来像是在把责任推干净。 而许长昭……已经先一步把所有矛头接过去了。 “我——”沈向榆嘴唇动了动,“我写自己的。” “有没有看他卷子?”教务主任问得更直接。 沈向榆沉默。 许长昭忽然笑了一下:“老师,他没看。” 教务主任皱眉:“许长昭,你搞清楚,学校对这种事情很重视,不是你一句‘算我’就完的。” “我知道。”许长昭点头,“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就是那种容易犯蠢的人。” “我提前写完了,觉得自己挺有本事,就故意往前挪了挪。” 他耸耸肩,“至于他——本来就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沈向榆一眼,像是怕一对视,刚刚说出口的话就会被什么东西冲散。 数学老师一直没插话,这会儿开口:“你有证据证明他没看?” “……没有。”许长昭说。 “那你现在这么说,对他来说也不一定是好事。”数学老师叹口气,“你这叫什么?英雄主义?” “那你们现在想要什么?”许长昭抬头,“一个‘我们都抄了’的认吗?” 这句话有点冲。 教务主任的脸色沉了一瞬。 办公室里的空气骤然绷紧,连窗外的风声都像薄了一层。 “注意你的态度。”数学老师沉声提醒。 “……对不起。”许长昭吸了一口气,把那点火气压下去,“我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换了个说法: “这事是我开的头。” “我成绩本来也在前面,记处分、扣分,我还能扛一点。” 他说得很平静,“他家里情况跟我不一样,档案上要是多了个‘作弊嫌疑’,以后挺麻烦的。” “所以——你们要处分,就先记我。” “等有更确凿的证据,再说他。” 办公室里一时没人说话。 沈向榆站在一侧,指尖攥得发白。 他不是没听懂这话里的意思。 许长昭在用一种非常笨拙、甚至有点冲动的方式,把他往外推——推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然后自己站在风口上。 可他根本没问过沈向榆,愿不愿意被这样“保护”。 “我不需要——”话刚到嘴边,就被他硬生生咽回去。 他对上数学老师看过来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在大人眼里,所谓“需要”和“不需要”不重要。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一个“主要责任人”。 “你们先回去上课。”教务主任最后开口,“下午会开个年级小会,到时再谈处分。” “这段时间,不要再互相对答案,不要在背后解释这解释那。” 他看着他们,“有意见可以跟老师说,不要自己在班里带节奏。” “知道了。”许长昭说。 沈向榆跟着点头:“……知道。” ---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一时有点晃眼。 正好赶上课间,楼道上都是人,大家拿着水杯、书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刚刚才讨论过“那两份卷子”的几个人,看见他们从办公室出来,声音明显压了一瞬,又忍不住往这边瞄。 “怎么样?”有人凑到门口,故作漫不经心,“被骂惨了?” “别乱问。”同伴拉了拉他,“小心被听见。” 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在他们身后追着涌过去,又迅速散开。 沈向榆看着前面许长昭的背影,步子下意识慢了半拍。 手心还有点潮,呼吸却已经渐渐平稳。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办公室里的一幕——那句“就算认,也先记我”。 那句话一开始听见的时候,他有极短的一瞬间的感动。 紧接着,就是不合时宜的生气。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你凭什么觉得,我宁愿被当成“被拖下水的人”,也不愿意和你站在同一条线上? “喂。” 前面的人突然停住。 沈向榆差点撞上去,被对方反手扶了一把。 “你走路能不能专心一点?”许长昭看他,“再走神要撞墙了。” “……对不起。”沈向榆说。 这句“对不起”出口的瞬间,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句到底是对谁说的—— 对眼前这个刚刚替他扛下“罪名”的人, 还是对那个在办公室里没有立刻站出来说“不是他,是我自己写的”的自己。 “别老挂在嘴边。”许长昭拍了拍他的肩,“走吧,上课。” 他像往常一样,把话题往轻松那边引:“下午要查纪律,你别发呆发到被当典型。” “……嗯。” 沈向榆跟上他的步子。 从走廊回到教室,只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却像跨过了一道看不见的线。 这条线之前,他们是一起被卷子、被题目压得喘不过气的同桌; 这条线之后,有些东西在悄悄偏向两边。 一个自以为挡在对方前面,一个被挡在后面,却觉得呼吸越来越不顺。 真正的“风暴”还没来。 这一晚,只是在风暴前,把云悄悄推厚了一层。 第8章 无法共享的真相 教务处的结果下来得很快,比想象中还干脆。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课刚下,班主任就把他们两个叫去了办公室。 “学校这边的意思,我跟你们说清楚。”他说话时揉着眉心,看上去也有点累,“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监控有记录,卷子也确实相似。” 他顿了顿:“最后定的是——你们两个都记一次过,相当于警告。但许长昭是主要责任人,会在档案里备注‘严重违纪行为一次’,取消本次推优资格。” 沈向榆怔了一下:“……老师,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班主任打断他,“教务那边讨论过了,你这个情况写的是‘卷面有重大相似,本人否认抄袭’,处分等级一样,但不会重点标注。” “以后要是有人查,也会看到这句说明。” 他又补了一句:“对你影响没他那么大。” 沈向榆没吭声,指尖却慢慢收紧。 “如果你们俩谁以后真要保送或走特殊通道,到时候再看具体政策。”班主任说,“但眼下,这就是最好的处理结果了。” 他看向许长昭:“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许长昭笑了一下,语气轻得就像在回答“今天作业多不多”,“我认。” 班主任皱眉:“我知道你家长那边……比较开明,可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明白啊。”他点点头,“我会跟我妈说的。” “那你呢?”班主任目光转向沈向榆。 沈向榆喉结滚了一下:“我……知道了。” 话一出口,他有一种很奇怪的错位感—— 像是台词早被写好,他只是按剧本念了一遍。 —— 从办公室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教学楼走廊的灯刚刚开,光管亮得有点刺,墙壁被照得发白。 楼道里人不多,零零散散的脚步声,让整栋楼显得有些空。 “你先回教室吗?”许长昭问。 “……我想出去走一圈。”沈向榆说。 “那我陪你。” “我自己——” “外面风大。”许长昭笑,“你一个人走,等会儿要是被年级组主任逮着,还得记名字。” 他把“关心”说得像在开玩笑,不给对方拒绝的空间。 两个人一路往楼下走。 每一层楼梯口都有公告栏,贴着“文明班级”“优秀寝室”的红榜单,还有刚换上的期中考励志标语。 沈向榆目光从那些红纸上掠过去,没多看。 他们走到三楼尽头的后门。 那里通向一个小露台,大部分时间都锁着。 今天不知道是谁忘了反锁,门虚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风一下子灌进来。 晚霞已经快要退了,天边只剩一条淡淡的橘红,操场灯刚亮,球场那边有人在投篮,声音远远传过来,变得很轻。 沈向榆走到栏杆前,手扶着生了点锈的铁栏杆,没有说话。 许长昭靠在他旁边,也没急着开口。 风吹得校服有点鼓,衣角轻轻拍在栏杆上,发出微小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沈向榆终于问: “你到底在想什么?” 许长昭“嗯”了一声:“哪一部分?” “办公室里。”沈向榆盯着远处,“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哪样?”他明知故问。 “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沈向榆语气很平,却有一点冷,“好像都是你一个人在犯傻。” “本来就是我开的头。”许长昭说。 “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沈向榆转过脸,“你知不知道他们怎么想?” “谁?” “老师,同学,所有看到那份记录的人。” 沈向榆盯着他:“在他们眼里,我是什么?是一个被你带坏、被你拖下水的人。” 许长昭沉默了一下:“我没想这么多。” “那你到底想了什么?”沈向榆追问。 “我只是觉得——”许长昭挠挠头,语气慢了下来,“我家那边,真的没你家那么严。” “我妈知道了,最多把我骂一顿,让我写一篇‘深刻反思’,再顺便给我煮碗面。” “你家呢?”他抬眼,“你爸会怎么说?” 这句话问得太准。 沈向榆喉咙一紧,没有立刻回答。 他几乎可以预见—— 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的呼气声,夹着烟味的“你让我怎么跟老师说”“别人可以不懂,你呢”,还有母亲收碗时那点闷闷的响动。 他们不会大吵,只会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那是你的家。”许长昭接着说,“我不太想——因为一件本来就没发生的事,让你以后每次提起,都不得不多解释一句。” “什么叫‘本来就没发生’?”沈向榆的声音陡然抬高,“老师在记录里写的就是‘卷面相似,存在作弊嫌疑’。” “我知道这句不好听。”许长昭说,“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抢在前面说‘都是我做的’?”沈向榆打断他,“你以为这样事情就变简单了吗?”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走了一部分温度。 许长昭皱眉:“那你想要怎样?” “我不知道。”这一次,沈向榆没有说“无所谓”。 他盯着对方,几乎是第一次把心里那点别扭直接扯出来:“我只是不想——你把我当成需要保护的小孩。” “我没有。”许长昭有点无奈,“我只是知道,你被写进那行字里,会比我难受得多。” “那你有问过我,会不会愿意跟你一起难受吗?” 这句话砸下来,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沈向榆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得这么直。 他从小就在各种“为你好”“替你想”的安排里长大,太习惯别人替他决定。 考试怎么分配时间,假期怎么用,和谁来往、和谁保持距离,总有人替他“预先过滤”。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直到今天,被许长昭“挡在前面”的那一刻,他才发现——那种感觉,并不只是安心。 里面还夹着一种被动,被划在“需要被照顾的那一边”的难堪。 许长昭被噎了一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慢慢说,“我从来没觉得你弱。” “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说——你来扛,我来躲。”沈向榆低声,“我不想这样。” “那你刚才为什么在办公室不说?”许长昭反问,“你完全可以跟他们说:‘不用,他也有责任’。” 这句话问得更狠。 沈向榆一下子说不出话。 他当然可以。 可在那个有监控、有卷子、有老师目光的办公室里,他张了张嘴,却没办法把那句“我也认”说出来。 一部分是本能的害怕,一部分是习惯成自然的“服从”。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不主动往前一步,结果就会停在“记过一次,说明不明确”的那一档。 他习惯计算代价。 “你看。”许长昭轻轻叹气,“你嘴上说不想被保护,可真到了那一步,你还是选了对自己影响最小的方式。” 话并不恶意,却扎得很准。 沈向榆抿紧嘴唇,指节抵在栏杆上,被风吹得有点凉。 “所以我才说——这事我开头。” 许长昭语气放缓:“我知道你不会推我出去,我也知道你不会主动往前站。” “那我做的,也算是……帮你做了个决定。” 沈向榆笑了一下,但那笑意一点也不温和:“你帮我做决定,你还真习惯。” “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想怎么改?”许长昭问,“让我们去教务处重申一遍‘我们两个一起认罪’?” “你别这么说。” “那你想要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沈向榆沉默很久,才挤出一句:“我想要——你在做决定之前,哪怕看我一眼。” “你至少可以问一句。” 风吹过来,把他这句有点倔强的话吹得更轻。 许长昭抿了抿唇,半晌,才说:“对不起。” 道歉来得有点仓促,却也真诚。 “我刚才确实没想到那么多。”他垂眼,“我那会儿只是在想——我能挡多少算多少。” “你总在想着挡。”沈向榆说,“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并不想站在你后面?” 他顿了一下,轻声补上后半句: “我本来是想,跟你站在一起的。” 简单一句话,像一小块石头丢进水里。 许长昭侧过头,看着他。 沈向榆别开视线:“你别误会。我不是说‘多浪漫的并肩作战’,我只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把那种复杂的感受拆开来说。 一半是委屈,一半是难堪,中间还夹着一点说不出口的期待。 “算了。”他最后把那串情绪压在一句干巴巴的总结里,“没意义了。” —— 两人沉默了很久。 操场上传来哨声,有人在喊换场。球打在篮板上“砰砰”响,听起来和教学楼这边的安静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 “那我们现在——就这样吗?”许长昭双手插在口袋里,视线垂着,看不出情绪。 “还能怎样?”沈向榆反问。 “我可以去找老师说,让他们把你的备注去掉。”许长昭说,“就写‘两人共同承担责任’。” “你以为这对我来说就轻松了吗?”沈向榆看着他,“以后别人提起这件事,会说‘那两个一起作弊的’。” “你刚刚也说了,不想被当成被我拖下水的人。”许长昭说,“那我们就一起站在前面。” 沈向榆闭了闭眼:“……你何必呢。” “因为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替我省心。”他笑了笑,有点自嘲,“你看,我连认倒霉都不太会。” 气氛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剐了一下,喉咙里那股要吐不吐的委屈,突然变得说不出口。 沈向榆忽然有种很荒唐的感觉—— 好像不管自己说什么,最后都会绕回一个死结:他不想被保护,对方却总是在保护;对方想要一起扛,他却又下意识退后半步。 “我们就当是各退一步吧。”许长昭最后说,“你先接受现在这个结果,我以后做什么事之前,多看你一眼,行不行?” 他把之前那句要求原样还了回去。 沈向榆抿着嘴,半晌才点头:“……随便。” “又来。”许长昭无奈,“你能不能别老‘随便’?” “那你要我说什么?”沈向榆反问。 “说——你不高兴。”他认真地看着他,“说你生气,说你觉得我自作主张。” “你说出来,我下次才知道哪里不能随便。” 这话像某种邀请:把那些平时被习惯压下去的情绪,给他看一点。 可沈向榆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只是道:“我累了。” “我知道。”许长昭低声说,“那就先回去吧。” —— 回教室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走廊里灯光一节一节,照在瓷砖上有点晃眼。 有几个同学从他们身边经过,视线很自然地停了一下,又迅速挪开。 没有人问结果。 所有人都默认:该知道的,总有一天会从各种渠道知道。 坐回位置的时候,下节课已经上了一半。 老师在讲台上讲题,粉笔划在黑板上,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卷子上那道“几乎相同”的大题,就安静地躺在桌肚里,像一块压在中间的石头。 谁也没再提起。 —— 这一晚,他们谁都没睡好。 许长昭翻来覆去,床板被他翻得吱呀作响。 他在黑暗里想了很久。 想自己是不是太冲动,想沈向榆那句“我本来是想跟你站在一起的”,也想起教务主任那句“以后再看具体政策”。 他其实也有点怕。 怕那一行“严重违纪”真的会在某个未来的节点突然跳出来,挡在他面前。 但他更怕的是—— 有一天回头看,现在的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名字和自己一起被钉在那一行字上。 这种时候,他还是本能地选了:别让未来的自己骂现在的自己太窝囊。 至于会不会后悔,他暂时不想。 —— 另一边的寝室里,沈向榆躺在床上,手机屏幕在被窝里亮了一阵又一阵。 他打开成绩单,又关上。 打开聊天框,想给父母发条消息,又删掉。 最后停在和许长昭的聊天窗口。 上面停留着最后一句话: 【记得带几只2B铅笔,别到时候借不到。】 是期中考之前的提醒。 光从小小的屏幕里透出来,把他眼睛照得有点酸。 他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很久才打出一行字,又删掉。 【你不用这样。】——删掉。 【我们可以一起。】——删掉。 最后,他什么都没留。 手机屏熄灭,寝室重归黑暗。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胸口闷得像压了块石头。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许长昭之间,有了一块“无法说开”的地方。 那里面塞着: “谢谢”“不需要”“一起扛”“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声”, 还有一句他永远没办法完整说出口的话—— ——我其实想站在你身边,不是在你身后。 第9章 转学申请书 处分结果正式下来,是在那周五的午后。 教室里阳光晃得人发困,班主任却抱着两叠纸进门,脸色严肃得能把人从梦里拎出来。 “许长昭,沈向榆,出来一下。” 一句话,把全班的注意力都从卷子里扯走。 — 他们被带去了年级办公室。 门一关上,外面的窃窃私语就隔绝在走廊,剩下的全是纸张摩擦和打印机的声音。 教务主任把两份打印好的处分单放在桌上,推过来:“你们先自己看。” 沈向榆手指有一点发抖。 【记过一次。 情况说明:期中考试数学卷面高度相似,本人否认作弊行为,经教务处讨论,保留处分记录。】 字不多,却扎眼。 另一份则多了一行。 【记过一次,记为主要责任人,严重违纪。取消本学期推优资格。】 后面是冰冷的校章。 “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理结果。”教务主任说,“本来按规定,这种情况可以按严重作弊处理。你们情况特殊,老师也做了很多解释。” 班主任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你们别觉得老师都是来罚你们的。这次要是教务一刀切,你们俩都更麻烦。” “以后别再有类似情况。”教务主任看着他们,“在学校眼里,所有‘看一眼’、‘借个橡皮’都很难被解释清楚。懂了吗?” “……懂了。”沈向榆开口,声音有点哑。 “懂了。”许长昭也说。 手续还没完——处分单要家长签字。 下课前,班主任把两张信封发到他们手上:“周末带回去,让家长看一眼,签个名,周一交回来。” 信封很薄,里面的纸却像压着一小块铁。 — 那晚,两个家庭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打开了同样的一张纸。 沈向榆家,餐桌上的菜已经凉了一点。 父亲戴着眼镜,坐在桌边,一字一句看完处分说明。纸张在他手里抖了一下,很轻,却被沈向榆敏锐地捕捉到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父亲放下纸。 “……我没抄。”沈向榆说。 “那卷子为什么会一样?” “我不知道。”他咬着牙,“我写的是自己的。” 沉默拉长。 母亲在一旁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又放下,像不知道该怎么夹第一口。 父亲很少发火,此刻脸色却冷得厉害:“你知道这张纸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在老师眼里,是一个可能作弊的学生。” “意味着以后别人看你的档案,会多看这一行。” “我知道。”沈向榆小声,“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跟那种人混在一起?”父亲冷冷道。 “他不是那种人。”话一出口,沈向榆自己都愣了一下。 “你才认识他几个月?”父亲抬眼,“你知道他家什么情况?知道他平时在外面干什么?” “我——” “你可以不知道。”父亲打断他,“但你应该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班级里那点虚头巴脑的‘朋友’,不是别人怎么评价你。” 他用指节敲了敲那张处分单:“是这里。是你以后的路。” 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往桌面上钉钉子。 “吃饭吧。”母亲终于开口,声音也带着疲惫,“菜凉了。” 这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 筷子碰到碗沿的声音都显得刺耳,没人再提“处分”两个字。 但那张纸就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白得扎眼。 沈向榆回房间的时候,父亲叫住他:“明天把信封拿来,我签。” 他“嗯”了一声,推门出去。 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坐在书桌前,眼睛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拿出一支笔,把信封背后的“家长意见”那一栏空着,放在桌角。 他知道明天父亲会填。 也知道,无论那一栏写“已经批评教育”“望学校从轻处理”,还是简单一个“已阅”,对现在的他来说,都不会改变什么。 — 许长昭那边,气氛就没那么凝重。 家里客厅灯开得暖暖的,电视开着静音,屏幕里播的是晚间新闻,字幕静静滚过去。 他妈戴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一边擦手一边拆那封信:“学校怎么突然寄东西回来?” “不是寄,是我带的。”许长昭说。 “哦——”她随口应了一声,视线落到处分说明上,神情一顿,“你作弊?” “严格来说——没有。”他挠挠头,“只是老师不太相信。” “什么叫‘严格来说’?”她皱眉。 “就是我确实没打算抄,也没给人抄成功。”他很诚实,“但他们觉得有嫌疑。” 他妈盯着那张纸看了几秒,又抬头看他:“你说实话。” “我说实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这学期别想拿什么‘三好学生’。”许长昭抢先替她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妈被他这句逗了一下,原本要冒出来的火被打断了半截。 “我不是在开玩笑。”她叹气,“这不是那种在家里写反思的‘犯错’。” “知道啊。”他把态度放软,“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没觉得这是一辈子甩不掉的大罪。” 他妈沉默了一会儿,把纸放下:“那个沈向榆——” “他是无辜的。”许长昭立刻道,“你别骂他。” “我还没骂呢。”她啧了一声,“我就是问问。” 他妈没有继续追问细节,只是看着那张处分单,又看了看儿子,手指在纸边缘捻了几下,像是在犹豫要说什么。 “学校那边怎么说?”她换了个问题,“你还在这儿读吗?” “暂时还在。”许长昭说,“但是教务主任暗示了一下,让我……考虑别的选择。” “比如?” “转学。”他耸耸肩。 他妈皱眉:“他们提的?” “算是提了一嘴。”他笑了一下,“说我在这边已经有记录了,新的政策对‘有违纪记录的保送生’查得更严。与其在这儿继续被盯着,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他妈没立刻表态,沉默一会儿:“那你自己怎么想?” 这一句问得很实在。 许长昭没有立刻卖关子,反而出奇干脆:“我也在想。” “这里的老师我挺喜欢的,同学也有不少能玩的。”他顿了顿,“但你也知道,这学校消息传得快。” “以后每次大考,就会有人想起这件事。” 他倒没说“我怕别人说我”,而是说:“我更烦的是,他也会跟着一起被人提起。” “……你说那个同桌?”他妈问。 “嗯。” 他妈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你啊。” “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只有嘴上热情。”她摇摇头,“没想到心里也挺护人的。” “我本来就挺护人的。”他故作骄傲。 她没接话,换了个角度:“你要是转学,就要离开这帮同学,离开现在的老师,还有——离开那个你很想护着的同桌。” “你想清楚了?” 这问题问得不轻。 许长昭低下头,看着那张处分单,眼眸里闪过一点犹豫。 他当然不想走。 这所学校、这个班、这个座位,他刚刚才把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坐热。 桌肚里塞着一堆折得乱七八糟的纸飞机,还有某人写错了划掉又重写的小字。 可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留住。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想。”他最后说,“不过——你要是问我直觉,现在大概有六成想走。” “六成?”他妈忍俊不禁,“你还能用数学来算?” “我数学好。”他笑,“做抉择的时候也很爱算。” 他妈叹口气:“行。你先想想。” 她想了想,还是伸手在那张处分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字写得利落:“不管你最后怎么选,路都是你自己的。” “你别怕我失望。”她说着,把信封折起来,“我怕的是你以后回头看,现在的自己太憋屈。” 许长昭愣了一下。 这句话像在他心里撞了一下,撞到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他不想以后回头时,只记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磕磕绊绊,被卷着走。 “那我就……好好想想。”他说。 他妈“嗯”了一声,顺手把电视声音关大了一点:“饿不饿?我煮点东西。” “饿。”他笑,“我要葱花蛋面。” “行。” 厨房里响起水声和切菜声,锅底的火一点一点烧热。 许长昭坐在桌边,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最后拿起一支笔,在空白处写了三个字—— 【已知晓。】 他字写得不规矩,却很坚定。 好像在跟谁保证:这次,是我自己选的。 — 转学申请书,比预想中交得更快。 下周一早上的班会,班主任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宣布:“许长昭同学,因为家庭原因,下个月会办理转学手续。” 教室里先安静一秒,随即是意料之内的起哄。 “啊?你要走?” “真的假的?你去哪儿?” “那我们谁给我们表演课间精神污染啊?” 还有人故意夸张地喊:“小太阳要陨落了吗?!” “别乱说。”许长昭笑骂,“我这是去别的星系发光了。” 有人眼尖:“那处分呢?你是因为那个走的吧?” 空气瞬间凝了一下。 班主任咳了一声:“学校已经按规定处理完了,不是你们私下议论的东西。以后不许再提。” 他话虽这么说,真正能不能堵住,谁都心里没底。 许长昭接过话头,硬生生把气氛扯回轻松那边:“主要是我家搬家,路太远。”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赶早自习,我这么脆弱的花朵承受不了。” “滚吧你。”前排笑骂,“你脆弱?” “脆弱的不是我,是被我叫醒的闹钟。”他一本正经,“它快崩溃了。” 有人起哄:“那我们是不是得办个欢送会?” “我提议以题代礼。”后排有人喊,“每人出一道压轴题送他走。” “你是想他死吧。” 笑闹声一阵又一阵,热闹得好像真的是谁要转去隔壁班一样。 沈向榆坐在座位上,笔尖抵着练习册,眼睛却一直盯着桌面。 “家庭原因”“路太远”,这些词对别人来说是可以一笑带过的借口,对他来说,却再熟悉不过。 多少同学的离开,被轻描淡写成这几个字。 真正的原因,大部分都只活在当事人心里。 — 转学手续没有立刻办完,一切都被安排在期中考之后。 那几天班里气氛诡异地热烈。 有人开始“预约”许长昭的课代表遗产:“那你走之前,把你积累的押题秘籍交出来。” “还有你书桌里那箱零食。” “还有你不交作业时用来哄老师的那套话术。” “对对对,留下来造福后代。” 许长昭一一接招,嘴上不肯认输:“我这种稀有资源,那是随便传承的吗?得看缘分。” 只有沈向榆知道—— 他桌肚里的东西,已经在慢慢往外清。 有些册子被他塞给前排,有些旧本子干脆扔进了纸箱。 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却一直留着。 — 真正像“告别”的那场对话,发生在一个阴天的傍晚。 期中考已经结束一天,天空压着厚厚的云,像随时准备落下一场雨。 晚自习被改成自习 班会,放学比平时早一点。 大部分人被社团、补课、自家安排分散出去,操场却意外空了下来,只剩零零散散几个人在跑道边走路。 沈向榆从教学楼下来,绕过人群,才看见操场角落有人坐在看台最下层。 许长昭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那本旧书,正用笔在什么地方画线。 他抬头看过来,冲他扬了扬那本书:“下来散步?” “……好。” 沈向榆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台阶的距离。 操场上风有点大,吹得人睫毛发痒。 “你转学的事……”沈向榆先开口,“是因为——” “家庭原因,路太远。”许长昭抢先说,语气跟在班里说的一样轻快,“官方说法。” “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想法。”沈向榆看着前方。 “我自己的想法嘛……”许长昭想了想,“一半一半。” “老师确实建议了。”他很诚实,“但最后签字的是我自己。” “你就不后悔?”沈向榆问。 “现在不。”他笑了一下,“要是以后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 沈向榆沉默。 他听得出这句话里那点“硬撑”,却也知道—— 对许长昭来说,“自己选的”这四个字,比很多东西都重要。 许久,他才小声说:“其实,处分那天……我有一点恨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句太直接,也太真。 许长昭愣了一下,很快笑了笑:“那挺正常的。” “你不问我恨什么?”沈向榆反问。 “你要是愿意说,我就听。”他耸耸肩,“不愿意说,我也猜得到一部分。” “你觉得我把你当成需要保护的小孩,把所有事都自己包了。” “你觉得我不问你就替你做决定。” “你觉得——你明明想跟我站在一起,我却把你往后推了一步。” 他一条条说出来,语气不重,却句句扣在点上。 沈向榆狠狠攥了一下手指:“……是。” “那你恨我,也还合理。”许长昭说。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辩解?”沈向榆看向他,“你就不怕我真的恨你?” “我怕啊。”他笑了一下,“但我更怕你以后回头看,连恨的对象都没有。” “什么意思?” “就是——你把所有不甘心、委屈都往自己身上砸。”许长昭说,“觉得‘要不是我没站出来,要不是我太懦弱’,就不会这样。” “那样的话,你会把自己骂得很惨。” “我不太想看到你那样。” 他说得太轻描淡写,听起来像是随手安慰,沈向榆却听懂了。 ——在那间办公室里,他确实有一瞬间,是想把所有矛头都收回自己身上的。 “那你现在让我恨你?”沈向榆声音有点干,“这是什么逻辑。” “勉强算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逻辑。”许长昭说,“你恨我,总比你一直恨自己好一点。” 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书:“不过,说到逻辑,这个比我讲得好。” 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被他递了过来。 沈向榆低头,看见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书脊被翻得有点松。 “送你。”许长昭说。 “……为什么?”沈向榆没接。 “你不是总说我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吗?”他笑,“有一部分就是看这个看出来的。” “你先把别人写的看一看,省得以后都怪我。” “我不一定看得懂。”沈向榆说。 “那就先学会模仿。” 许长昭用书角敲了敲他的膝盖,“你不是很会模仿题型吗?做人也可以试试。” “模仿谁?” “模仿一个——”他想了想,露出一个有点坏的笑,“模仿一个不会总把刀对准自己的自己。” 这句话听上去绕,又听上去极其任性。 沈向榆终于伸手,接过那本书。 纸页在他指尖下翻了一下,里面夹着一张便签。 便签上写着一行字,字迹是许长昭一贯的潦草: 【以后你要是特别讨厌现在的自己,就怪到我头上来。】 他抬头,看见许长昭也在看他。 操场的灯光从远处打过来,照得他眼睛很亮,里面却有一点说不清的阴影。 “许长昭。”沈向榆叫他。 “嗯?”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他问,“一边对自己很狠,一边对别人……很好。” “我对自己没多狠。”许长昭反而笑,“我只是懒得把时间浪费在后悔上。” “那对别人呢?” “对别人好一点——”他耸耸肩,“可能因为我在课堂上不好,想在别的地方平衡一下。” “骗人。” “你怎么总说我骗人?”他无奈,“我真心话讲得比很多人多了。” 风又吹了一阵,带着一点冷意。 沈向榆盯着他,忽然问出那个问题:“那你以后会记得我吗?” 这是一个很幼稚的问题。 说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 许长昭愣了下,笑意却慢慢收了回来。 “会啊。”他很认真,“我记性没你想的那么差。”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要是恨我,就更不会忘。” “……” 沈向榆指尖收紧:“你为什么总往这个方向说?” “因为——”许长昭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带出一点真切的疲惫,“我觉得你不会原谅得那么容易。” “与其以后在回忆里把我粉饰成一个特别完美的人,还不如干脆一点。” “干脆一点?”沈向榆冷笑,“你是说,把你记成一个‘害我记过的人’?” “你可以这么记。”许长昭说,“我没意见。” “那你呢?”沈向榆反问,“你会怎么记我?” 许长昭想了想,很不符合气氛地说:“记成——在我高二这一段特别重要,但后来很会记仇的人。” 沈向榆被他这句“记仇”噎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嘴上一直往轻松那边扯,是在用这种方式替他们俩把某些情绪压在水面下面。 压得久了,自然会变形。 沈向榆胸口一堵:“你能不能别把什么都说成玩笑?” 许长昭看着他,眼神突然收紧了一点:“那我现在跟你讲一句不带玩笑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说: “这件事,是我选的方式。” “你有权利恨我。” “但是——”他顿了一下,声音发紧,“你不要因为这件事,连自己也一起恨进去。” 风吹过看台,吹得旗杆上的校旗猎猎作响。 “那就恨吧。”许长昭最后说,“恨也是一种……靠得很近的感觉。” “比你什么都不说,一直往后退,好一点。” 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笑了一下:“你当我脑子进风了。” 沈向榆没笑。 他低着头,握着那本书,指节发白。 那一刻,他确实非常想说—— “我不想恨你,我只是……” 只是很难过。 只是很舍不得。 只是很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们一起扛完这一切。 可这些话,都被他堵在喉咙里。 最终,他只吐出一句:“你走了之后,我就不想起你了。” 许长昭“哦”了一声,笑得很轻:“那你要多努力。” “我这么优秀的人,”他抬头看向天边那点尚未完全退去的光,“想忘不太容易。” 那天晚上,回宿舍的路上,天果然下起雨。 起初只是零零碎碎的几滴,很快变成密密的雨线,把操场灯光都打散成一团一团的光雾。 沈向榆躲在走廊檐下,看着雨帘,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极不体面的念头: ——如果这雨能把今天的事冲掉就好了。 但雨只会把地面弄湿,不会改写处分,不会改写申请书,也不会改写某个人已经签下的名字。 他回到寝室,把那本书放进抽屉里,合上的瞬间,指尖用力到发疼。 他告诉自己:没关系。 他可以像说的那样,努力不去想。 可他不知道—— 十年之后,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晚操场的风,雨落在看台上的声音,还有那句被雨声拉长的: “那就恨吧,恨也是一种爱。” 第10章 雨中的葬礼 真正要走的那天,比天气预报说的来得更狠一点。 早上还是阴天,只是云压得低。 到中午第一节课下,天边忽然垂下了一层灰白,没什么预兆,雨就这么落了下来。 不是第一天开学那种带着阳光的细雨,只是单纯的雨—— 密、直、冷,像有人在天空那头把一盆盆水倒下来。 教学楼的玻璃窗被雨点敲得噼里啪啦,走廊上全是被困住的潮气。 — “今天下午他就办手续。”班里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真的要走了。” “这么快?” “听说家长那边急着搬家。” 各种版本在教室里游走,家庭原因、路程太远、学习环境不合适…… 每个听起来都合理,又都一样敷衍。 班主任在早读结束的时候简单说了一句:“许长昭今天离校,大家有话就趁这两节课间和他说。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 前排立刻起哄: “哎呀,课代表要走了,我以后谁帮我挡雷?” “那你以后自己挨骂。” “我拒绝!” 笑声一阵一阵,却比平时都有点用力,像是故意往热闹那边撑。 — 第三节下课,教室里人忽然多起来。 别的班的人也跑过来凑热闹:“听说你要走?真的假的?” “去哪儿?咱们市重点二中?” “哎,记得以后高考完回来聚会啊。” 许长昭被围在中间,成了今天唯一正当的“娱乐项目”。 他照例把每一句起哄都接得又快又稳: “对,假的。” “去外星学校。” “我高考完要先睡一个月再说。” 有人喊:“来来来,最后合个影!” “诶对对对。” “不行我要站C位!” 他们挤挤嚷嚷,一群人堆在黑板前,班长举着手机,一张乱糟糟的合照就这么拍下来。 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大声,有人做鬼脸,有人摆剪刀手,还有人故意半张脸躲在别人肩后。 ——谁也看不出,这是“分别”那天。 沈向榆站在人群稍微靠后的位置。 有人拉了他一把:“你靠前一点啊,同桌居然躲那么远?” 他被拽着挪了半步,最后还是站在边缘。 快门按下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偏了偏头,视线掠过镜头,看向照片中央那个人—— 那个人笑得很随意,肩膀被两边同学搭着,姿态轻松,像只是普通的课间合影。 只是在这一刻之前,只有沈向榆知道—— 昨晚他把书桌收空,收得很彻底。 — 午休过后,雨下得更大了。 办理离校手续是在教务处那一侧的楼里。 班主任领着许长昭,中午刚过,就出去了。 “签几个字,很快的。”许长昭出门前笑着说,“你们不用摆一字长蛇阵给我送行。” 有人嚷嚷:“那我们至少要排个竖着的!” “行啊。”他往外走,“你们排好,等我回来检阅。” 门关上,笑声也被关在门外。 教室一下子空出一块安静来。 — 下午第一节课上了一半,有人忍不住趴在窗边往外看:“诶,他们去办到哪里了?” “你能透视墙吗?” “我只是随口一问。” 没人真的知道那边走到哪一步了—— 填表、签字、交回课本、盖章,每一项都只是流程的一部分。 只有在“班级群”里,消息忽然多起来: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做个简短欢送。】 【大家别提前跑。】 班主任发了两条,没再多说。 — 最后一节课一上完,雨声更清晰了。 窗外整片都是白的。 班主任站在讲台前咳了一声:“收一下书。” 有人抱怨:“老师,这节不是自习吗?” “现在是班会。”他简单说,“先说正事。” 大家心里都明白是什么“正事”,于是有点安静。 “许长昭,进来一下。”班主任朝门口看了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没声地站在门外了。 人一进教室,几乎所有视线都过去,有些太直接,有些刻意装作漫不经心。 “哎呀,主角来了。” “主角请讲话。” “讲个感言。” 乱七八糟的声音挤在一起,有点像某场无准备的演出。 许长昭“咳”了一声,登上讲台,朝全班做了个夸张的鞠躬:“感谢各位观众的厚爱,我只是短暂退场。” “你别搞这一套。”有人哄笑,“说点人话。” “好,那我说点人话。” 他站直,背对着黑板,扫了一圈众人的脸:“首先——这学期没帮你们抢到零食的地方,欢迎以后继续在心里埋怨我。” 有人笑出声:“你还有脸提这事。” “其次,没帮你们挡到作业雷的,欢迎以后自己勇敢一点,别什么都等我。” “最后呢——”他顿了顿,笑得有点不正经,“如果有老师哪天查到你们的卷子错得太整齐,也不要第一时间怀疑我在暗中传授秘籍。” 班里哄笑,笑声里掺着说不出的哽意。 就连班主任嘴角也忍不住动了一下,又很快压回去:“行了,你少带坏他们。” 许长昭“敬礼”:“保证不远程教学。” 短暂几句,气氛被撑得往上走了一点。 可也就到这里了。 班主任看了看表:“好,大家安静两分钟。” 他的话音落下,教室渐渐安静。 雨声顺势钻进来,把这点安静填满。 “同学离开,不是什么大事。”班主任看着下面,“你们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分别。” 他说话一向不爱煽情:“希望的是——你们记得现在自己是怎么看彼此的。” “以后回想起来,不要太讨厌那时候的自己就好。” 他挥了挥手:“好,该说的话,到此为止。谁想跟他道别的,课后自己说。” “现在,把该抄的作业记完。” 这段“班主任式煽情”结束得比开始还快。 老师一低头记作业,班里有人忍不住用力翻了一页本子,把纸翻得“哗啦”作响,像是借着这个声音把情绪压下去。 — 放学铃一响,教室炸开。 有人冲上去把许长昭团团围住:“走走走,去小卖部!” “你请我们最后一顿!” “对,你都要走了,还舍不得出血?”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我已经是受到处分的人了还要被你们吸血。” “少废话,走!” 吵吵闹闹一大群人往外涌,气氛喧闹得近乎夸张。 沈向榆坐在座位上,慢了一拍。 他看着那群人边吵边笑走出去,眼前一度有点发晕。 “你不去?”前排回头问他。 “我有点事。”沈向榆说,“等会儿。”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只是很清楚——如果自己现在也跟着挤出去,等会儿在人堆里笑着抢辣条、喊着“以后记得回来”,他大概会撑不住。 因为那样的话,他就得承认,这是一场“真的”告别。 —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走廊外边的水已经积了一层,水花被鞋底踢得四处溅,脚印一路延伸到楼梯口。 十几分钟后,许长昭才从小卖部那边回来,一身潮气,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来,最后一次公费供应。” “你请客?”有人惊喜。 “想得美。”他把塑料袋放在讲台上,“这是我多年来节省下来的课代表福利,今天一次性清空。” 他让大家自己来拿,什么辣条、饼干、糖果,全都混在一起。 有人抢不到辣条,扯着嗓子喊:“许长昭你偏心!” “行,等我转回来给你补上。”他回道。 “你转回来个鬼。” 整个过程里,沈向榆一直没动。 等人越散越开,教室里只剩零星几个收拾东西的身影时,许长昭才慢慢拎着那袋已经空了一半的塑料袋,走回自己的座位。 “你怎么不抢?”他问。 “……吃不下。”沈向榆说。 “那你拿着。”许长昭从袋底摸出最后一包糖,丢到他桌上,“不吃可以收藏。” 糖纸上印着廉价的卡通图案,颜色鲜得发俗。 沈向榆指尖碰到那包糖,没立刻收起来,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 “等会儿。”许长昭说,“我妈在门口等。” “……” “你呢?”许长昭反问,“要送我到哪一步?校门口?还是只送我出教室?” 他问得有点像开玩笑,又有点认真。 沈向榆张了张嘴:“……看雨有多大。” 许长昭笑了一下:“那你可能送不了太远。” — 真正往外走的时候,雨已经大到伞都挡不住。 走廊里挤满收拾好的行李箱和书,有人缩在檐下看雨,没走的老师三三两两往停车场去。校门那一块像被罩了层灰白的纱,行人和车影都糊在雨里。 班主任帮他把申请材料递过去,照例拍了拍肩:“过去那边好好读书。” “知道了。”许长昭笑,“我在那边继续当不合格课代表。” “少给自己贴金。”班主任骂归骂,语气却松了。 手续办完,最后一道是出门。 门卫拿着登记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走啦,小许?以后有机会回来看看。” “肯定的。”许长昭点头,“到时候还得麻烦你给我开门。” “滚吧你。” 门外的雨噼里啪啦砸在台阶上,水花一层一层溅起来。 沈向榆站在教学楼出口的走廊里。 他没打伞,只是靠在柱子后,隔着一丛绿化带和一群人,看向校门。 有人替许长昭撑着一把黑伞,大概是他妈妈。两个人肩并肩往外走,雨从伞边一股一股倾下来,很快把裤脚打湿。 还有人朝那边喊:“许长昭!记得回来啊——” “别忘了给我们寄特产!” “滚,你又不是出国!” 笑闹声被雨一截一截切断,只剩下些模糊的音节。 他站在走廊里,耳边只剩下雨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往前走两步,哪怕只是到楼梯口。 再往前两步,那个人就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再往前一点,他甚至可以喊一声名字。 ——“许长昭。” 站在人群之外的那种喊。 可腿像钉在地上,抬不动。 他只站在阴影里,看着那把伞一点一点被雨雾吞没。 那抹校服蓝慢慢淡下去,最后完全融进校门外的车流和人影里。 像一束光,从他眼前被抽走。 — 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沈向榆才把视线收回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校服袖口也已经湿了一圈,不知道是刚刚从教室出来时沾的水,还是什么时候被雨溅上来的。 操场边的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整片天空都是压下来的一种灰。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近乎荒唐的想法—— 是不是从现在起,当作这个人已经“死了”,会比较好一点。 如果把这次离开当成一场葬礼。 那他就不用再去追问那些说不清的东西:处分到底算谁的,班主任有没有偏袒,教务处有没有留余地。 不用再想,“要是当时怎样就好了”。 葬礼结束了,棺材合上,土盖上去,草长出来,上面再插一束花—— 所有问题都停在那一刻,不能再动。 他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再往前,就得面对那堆真实的、不讲道理的情绪。 逃避也好,保护也好。 就在那一刻,沈向榆在心里,慢慢、非常清楚地,对自己说了一句: “从今天起,许长昭死了。”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在心底重复了一遍。 ——“他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 — 这句话一旦被说出口(哪怕只是对自己),很多东西就变得不一样了。 以后再想起这个人,他就只会出现在那段有限的时间里—— 早读教室里的台灯光,停电时手机手电筒打在卷子上的那一点亮,晚自习走廊的风,操场角落的看台,还有那本塞进他手里的旧书。 至于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他无关。 他可以继续往前走,继续听父亲讲“未来的路”,继续在各种模拟考里往前挤。 偶尔在某个很累的晚上,从书桌抽屉最里侧翻出那本书,翻到夹着便签的那一页,看到那行潦草的字—— 【以后你要是特别讨厌现在的自己,就怪到我头上来。】 然后再轻轻合上。 就像祭拜一座小小的、只有自己知道的坟。 — 雨一直下到傍晚。 晚点名的时候,生活老师照例喊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许长昭——” 无人应声。 她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哦,对,转走了。” 登记表上多了一条备注,之后每一次点名,都会替代那个“到”。 沈向榆坐在座位上,笔静静地放在本子上。 他听见这声空白的停顿,心里某个地方轻轻翻了一下。 那不是惊涛骇浪,只是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小小水纹。 ——那是他的葬礼上,最后一点回声。 仪式已经结束了。 从现在起,他只要记得就好。 第11章 新生活中的“小太阳” 九月一号,B市的天热得不太讲理。 火车站外人声鼎沸,拖着行李箱的人一波接一波地从出站口挤出来,拉杆在地上轧出一条条细细的划痕。 沈向榆从阴影里走出来,背上单肩包,手里拎着一个中号行李箱。 导航地图上那个代表“目的地”的小红点,静静停在不远处——B大东门。 校园门口拉起了鲜艳的横幅:【欢迎202X级新生】。 校门两侧撑着几个志愿者的临时帐篷,穿着统一T恤的学长学姐举着牌子:“XX学院新生报到”“志愿咨询处”。 “同学你好,新生吗?” 一个扎马尾的学姐主动走过来,笑得干脆,“哪个院的?” “心理学院。”沈向榆说。 “哎,我们这边!” 学姐朝后面一招手,很快又多了两个人过来帮忙接过他的行李:“这箱子挺重的,你从哪儿来的?” “G市。”他简单回答。 “那挺远的。”学姐感叹一句,随手把一瓶矿泉水塞到他手里,“先喝水,别中暑。等会儿报到完,有院里的新生见面会。” 这种热情,他以前也见过。 高一刚进重点中学的时候,学长学姐也是这样——笑得熟稔,问:“哪个班?”“住校吗?”“需要帮忙吗?” 那时候他还不太会应付,只会礼貌点头、道谢,把自己的存在缩到最小,不被任何人特别记住也没关系。 现在不一样。 高中毕业前的那场雨,把某些东西连根拔掉,又在他心里留了一块空地。 这块空地在高考结束、志愿填报、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过程中,被一点点填上新的东西—— 包括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形象。 小太阳。 课代表。 总是把话接过去的人。 他说服自己:与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学会站立,不如直接套用一个已经验证过的“模式”。 反正他知道那套模式好用。 ——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好用”的。 “谢谢。”沈向榆接过水,笑了一下。 笑容控制得很好,弧度不大,露出一点牙,很真诚,看着让人习惯性放下警惕。 学姐明显愣了半秒,然后也笑起来:“你看着就挺阳光的。” “那就……”他微微歪头,顺着话接过去,“以后多麻烦师姐罩着了。” 这种半认真半玩笑的语气,他练习过很多次。 在镜子前,在回家的路上,在高考前那段漫长的复习间隙里,他学着用一种“许长昭式”的轻松把话题接住,再把对话往轻松那边带。 他第一次在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完整地用出来。 效果不错。 学姐笑声更真实了一点:“行,算你会说话。” 她转头对旁边的志愿者说:“帮这位阳光同学把行李送去宿舍楼。” ——“阳光同学”。 这个标签贴得很轻,但没有错。 他想要的,就是这个。 --- 心理学院的新生见面会在一栋小楼的阶梯教室开。 大家陆陆续续找到自己的专业,按名单入座。 有同学在彼此自我介绍:“你是几个寝的?”“高考多少分?”“老乡啊?” 教室前排投影幕上放着学院宣传片,镜头依次掠过某实验室、某操场、某个认真看书的剪影。 沈向榆坐在中间偏后的位子,手里捏着刚发的资料册。 主持的辅导员上台,照例说了几句“欢迎大家”“大学是新的起点”“希望大家在这里找到自我”。 他说话的时候,底下有人悄悄玩手机,有人在翻课程表,还有人低头和旁边的人小声聊天。 沈向榆抬眼看着台上的人,脑子却有点飘。 “找到自我。” 这四个字对他来说有点奢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要做的是“找到正确答案”“找到更优解”。 找到“别人期待的我”。 现在……他给了自己一个新的任务—— 找到一个“别人期待、自己也能活下去的版本”。 “下面是我们学院学生会和心理互助中心的介绍。”辅导员的声音把他从思绪里拉回来,“也希望大家有兴趣可以积极加入。” 前排一个戴眼镜的学长接过话筒,开始讲“互助中心”的事务:值班、心理健康周、讲座、志愿活动。 “我们也招新生小干事。” 他说到最后,“如果你愿意帮助别人,或者——”他看了看下面,“你只是想更了解自己一点,都欢迎。” 沈向榆听到“帮助别人”这几个字的时候,心里轻轻动了一下。 他大概知道,这对简历好,对未来申请某些项目也好,更重要的是——这套经历,和某个人口中那句“以后你要是不喜欢自己,就怪到我头上来”有一点奇妙的呼应。 帮助别人。 从前,有人帮过他。 现在,该换他了。 “报名表在门口的桌子上,大家可以回去再考虑考虑。”学长说。 见面会结束后,教室像被解封,大伙一窝蜂往外走。 有人直接冲向报名表,有人被舍友拖去食堂排队,有人为了抢实验室预约卡排起长队。 “同学,你是几个寝的?” 走廊上一个男生拦住他,笑容有点憨,“刚刚听到你高考分数了,挺厉害。” “6栋,302。”沈向榆回答,“你呢?” “我在隔壁栋,下次一起去上课?”对方自来熟,“你刚刚是不是也想去填那个互助中心的表?” “嗯。”他点头。 “那一会儿一起去吧,省得你一个人尴尬。” “不会尴尬。”沈向榆笑,“不过一起去也行。”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接住对方伸过来的“友好”,什么时候要适当地显得“容易亲近”。 这些东西,他在高三毕业到开学这段空档期,被父亲安排着上各种“竞赛复盘”“志愿规划讲座”,顺便自己偷偷练了很久。 怎么掩饰疲惫,怎么把“疏离”伪装成“温和”,怎么在别人说“你看着挺阳光的”的时候把那句“谢谢”说得刚刚好。 ——他不是天生会的。 但现在,已经足够熟练。 --- 宿舍楼走廊有股混合味——洗发水、泡面、潮湿水泥,对面寝室有人在对着手机大喊“妈我已经到了”;有人搬着行李箱艰难地挪着,轮子在地上摩擦出“咔咔”的声音。 302寝室门大开着。 一个戴耳机的男生正蹲在插线板边上,努力让四个充电头都挤进同一个排插;另一个穿着篮球背心的人已经把床铺得整整齐齐,在往墙上贴海报。 “哎,新室友?”篮球背心先抬头,笑得飞快,“你是沈向榆吧?” 他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舍友群啊。”那人晃了晃手机,“我叫顾行,行走的行。那边那个插线板斗士叫李戚。” 李戚抬手挥了挥:“你好。” “你来的挺晚的,我们已经分好床位了。”顾行指了指,“你睡这边靠窗的,上下铺上面那格。我们给你留的。” “谢谢。”沈向榆说。 “客气啥。”顾行关掉音乐,站起来,“你东西多吗?要不要我们帮忙搬?” “不用,多走两趟就行。”他笑着拒绝。 “行,那你有需要叫我们。”顾行看了看他,“你长得比群里照片好看多了。” “群里照片?”沈向榆有点发懵。 “你忘了?辅导员发的那个‘新生入学登记表’。”李戚插话,“你那张证件照,眼睛还有点红,看着像刚做完套题。” 沈向榆:“……” 他突然想起那份报名表上的照片,是高三某次模拟考后随手拍的,自己都没多看。 “你现在看着比那张轻松多了。”顾行评估,“属于那种——很适合当班干部的人设。” “别给人家压力。”李戚提醒,“你一开口就职业规划上身了。” “我这是过来人的经验。”顾行很认真,“一个寝室总得有那么一两个脸皮薄但负责任的人,帮我们收作业、记签到、和辅导员沟通。” 他转头看向沈向榆:“你可以考虑一下当班委,真的。你这种气质,老师一看就觉得可靠又阳光。” “……” 沈向榆笑了一下,“再说吧。” 他心里却很清楚——这正是他预设好的一步。 在新的班级里,先把自己放在“可靠、好说话”的位置上,再慢慢往“负责事”的那一侧靠。 他不排斥这个位置,甚至有点感激顾行的这句“你适合”。 因为这说明——他扮演得还不错。 --- 开学第一周,事务繁多。 内务检查、消防演练、班级破冰游戏、学院讲座、社团招新摊位排成两排,从图书馆门口一直延伸到操场边。 班会那天,辅导员让大家自我介绍。 “简单就行,说说名字、兴趣、从哪儿来。”辅导员笑,“还有——你对大学生活有什么期待。” 轮到沈向榆时,他站起来,视线不刻意躲避,也不过分锋利。 “大家好,我是沈向榆,来自G市。”他语速适中,“高中的时候主要是住校生生活,所以……对宿舍卫生可能有点强迫症。” 寝室一群人笑起来:“好,负责卫生的内鬼找到了。” “兴趣的话……”他顿了顿,“喜欢看书,听歌,偶尔打打篮球,但不是特别专业。” “期待的话——”他抬眼,笑了一下,“希望这四年能试着……学会怎么做一个更快乐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教室里静了一秒。 “哎,这期待不错啊。”辅导员接话,“心理学院的同学说这种话,很专业。” 有人小声说:“听着就很阳光啊。” 另一个附和:“是那种会当心理委员的类型。” 心理委员。 沈向榆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没接话。 他坐下的时候,顾行在旁边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看吧,我说你适合吧。” “适合什么?” “适合当那种——别人难过的时候,愿意跟你说两句的人。”顾行说,“你脸上写着‘值得倾诉’四个字。” “……” 沈向榆低头,把笔转了一圈:“那你以后可以试试。” “我一般不难过。”顾行笑,“但要是有,我第一个来找你。” 这句话只是随口说说。 可在沈向榆心里,却轻轻落了一下—— 像某个预设的角色得到了官方认可。 他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此刻坐在旁边的是另一个人,对方会不会用一样的语气说:“那你以后有不开心,来找我。” 他很快把这个念头掐灭。 那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因为那样,“葬礼”就会被翻开。 --- 军训开始前的一场主题班会里,辅导员提到新生心理适应问题,顺带说起学院安排的“朋辈心理委员”。 “简单来说,就是班里会有一到两位同学,接受一点基础培训,平时辅助老师做一些工作。”辅导员笑,“比如关心大家有没有适应、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 “这个不会给你们增加什么额外的负担,只是希望大家在有需要的时候,先能想到身边的人。” 他扫了一圈:“我们班的心理委员,想自荐的可以举手。” 一时间,教室有点安静。 大部分人还处于“刚入学人生地不熟”的阶段,对这种“站出来”的事情本能退缩。 顾行忍不住小声说:“你上啊。” “……” 沈向榆看着前面几排,有两三个女生在犹豫,手抬起又放下。 他抬手。 “沈向榆,嗯,还有……”辅导员点了点,“前排这位同学。” “好,那就你们两个。”他说,“回头学院会统一培训一下,如果你们觉得不适合,也可以再调整。” 话完,班里有人发出一点“果然”的感叹声。 “看吧。”顾行拍拍他,“我就说。” 沈向榆笑,没有解释。 他知道,自己抬手的那一瞬间,是脑子先动的: 心理委员,履历加分,有利于未来继续往这个方向走。 但在更深一点的地方,还有一个更难被抓住的动机—— 如果他能够学会听别人说话,学会陪别人走过一段难熬的路。 那是不是,也算是间接地,把那个人曾经给他的东西,延续下去。 虽然那个“他”,在自己的时间线上,被悬挂在某场雨中的操场边上,不再往前。 --- 军训第一天下午,太阳毒得没有教养。 操场上铺了密密麻麻的迷彩色方阵,教官一遍遍喊着“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同学,你们学院这边注意,别有人中暑。”辅导员在方阵边来回走动,“不舒服马上举手。” 沈向榆站在队伍里,被晒得眼睛有点发晕。 旁边有人悄声抱怨:“我怎么觉得自己再站五分钟就要升天了。” “你刚才喝水了吗?”他问。 “喝了。”那人还在晃,“可能昨天没睡好。” 他侧头打量了一下,对方脸色白得有点不对:“要不要跟教官说一下?” “算了,男人不能轻易倒下。” “你再这样站着真的要倒下。”沈向榆说,“我帮你跟他说。” 他举手:“报告。” 教官走过来:“怎么了?” “他好像有点头晕。”沈向榆说,“我看他脸色不太对。” 那人还想逞强:“我——” “出去喝水休息一会儿。”教官干脆利落,“别硬撑。” 被“出列”的男生一边被扶出去,一边还在嘟囔:“谢谢啊。” “没事。”沈向榆笑,“我只是顺便。” 教官又看了他一眼:“你也注意点,不舒服就说。” “好的。”他回答。 队伍重新站齐,口令又开始重复。 汗顺着脊背往下流,迷彩帽边缘被汗水浸湿了一圈。 沈向榆抬头看了一眼蓝得发白的天空,突然想起高二那场停电的夜晚。 手机电筒照在卷子上的一小块光,照在某个人侧脸上的那一圈影子。 ——如果那个人在,他大概会在阳光底下胡说八道几句,把大家的注意力从热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比如嘲笑教官的口令,比如编一个“军训出怪谈”的故事。 他没有。 所以他只好把那套“调节气氛”的话,自己学着说出来。 晚上一回寝室,顾行就嚷:“沈向榆,你以后干脆去当心理热线好了。” “怎么?” “你今天在队里跟那谁说话的时候,语气特别像那种——‘别紧张,一切都有我’。”顾行学他,“阳光中带着一点专业。” 李戚也点头:“你今天站在队里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第一次军训的人。” “第一次军训谁都一样。”沈向榆笑,“只是我出汗不显。” “你少吹。”顾行哼了一声,又忽然认真起来,“不过,你这样挺好的。” “什么挺好?” “就是……”顾行挠挠头,“你很适合当那种——大家会不自觉靠过来的中心。” “有你在,感觉这班会稳一点。” “……” 沈向榆“嗯”了一声。 他知道,这句评价不是随便来的。 高中的时候,被推到中心的人是别人。 他站在旁边,看着那个人像一团光一样笃定地说“没事”“先往前走再说”。 现在,轮到他了。 他努力模仿着那团光的形状、温度、亮度,甚至模仿对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语气。 ——但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知道那不是“原来的自己”。 那是一个被他亲手搭建起来的“许长昭2.0”。 一个被他放在身上的,别人并不知情的名字。 --- 夜深了,宿舍楼熄灯。 窗外还有远处操场的灯光,淡淡地渗进来,在天花板上铺开一层不太明显的亮。 顾行戴着耳机刷视频,时不时笑出声;李戚已经睡着,呼吸均匀。 上铺的床板轻轻晃了一下。 沈向榆翻了个身,把手机屏幕调到最低亮度。 聊天软件里有几个新建的群: 【心理学院202X级新生群】 【X班班级群】 【宿舍302】 【互助中心预备干事群】 头像一个接着一个都是今天刚认识的面孔,聊天记录里全是“哈哈哈哈”“大家多多关照”。 他慢慢翻过去,又翻回来。 最下面那个置顶聊天框,一直是空的。 备注名已经删掉了,只剩一个很普通的“号码”,像任何一个陌生人。 那是高三毕业前他专门记下来的。 后面,他没有再发过一条消息。 葬礼之后的死者,是不能随便被打扰的。 他盯着那个空白窗口看了很久,手指悬在输入框上。 什么都没打,最后直接点了返回。 屏幕熄灭之前,他照着黑色反光里的自己看了一眼。 镜子里的那张脸,在别人眼中大概是——“还不错的长相”“看起来很温和”“挺阳光”。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层“光”底下,其实有多大一块阴影。 那块阴影不再像高三时那样狠狠抓着他的脚踝,但也没有离开。 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变成一种安静的重量,压在心底某个角落。 ——那是一个名字的重量。 一个在所有表格上已经被划掉、在他的时间线上却依旧亮着的名字。 “许长昭。” 他在心里轻声念了一遍。 没有任何回应。 外面有风从窗缝挤进来,吹动床边挂着的校牌。 金属牌子轻轻撞在墙上,“哒”地一声。 这一声很小,却让他突然意识到—— 从今往后,在别人眼里,这里只有一个“阳光的沈向榆”。 那个曾经让他学会“把讨厌的自己也一并接纳”的人,已经被他牢牢关在那场雨里的操场上。 活着的人,要继续往前走。 于是,他只能带着那套学来的笑,继续向前。 像一束被别的光点燃的火,努力装成天生就这样。 第12章 模仿的裂缝 从十月开始,B市的天渐渐凉下来了。 操场上的晚风不再像刚开学时那样黏腻,吹在脸上带一点干燥的凉意。树叶还没完全黄,只是边缘浅浅地卷起来。 课表却一点也没“凉”。 必修课、实验课、军训补课、学院讲座、互助中心培训,加在一起,把一周填得严严实实。 周三下午的专业必修,老师在台上讲研究方法,PPT上堆着一页又一页的概念和公式: “变量控制、信度效度、量表回收率……” 教室里一片记笔记的沙沙声,偶尔混进几声压得很低的哈欠。 沈向榆盯着屏幕,眼睛有点发酸。 前几周他还能跟得很紧,每一个知识点都整理在本子上,按颜色区分重点。 最近这几节课,他开始分心。 不是完全走神,而是那种“脑子像被挂了个延时”的分心。 老师话音刚落,他脑子里才慢半拍地把信息拼好。再慢半拍,才开始想“这个对以后写论文有什么用”。 “期中之后,你们要开始选小课题了。”老师翻到最后一页PPT,“建议大家尽早确定方向。” “选题先想大概范围,不要一开始就给自己框死。”他顿了顿,“但也别什么都不想。” “人一旦什么都不想,很容易被推着走。” 讲到这句的时候,前排有人点点头,有人在“备忘录”里飞快打字。 沈向榆把这句话照抄在本子角落,又画了个小小的圈。 “选题。”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课后,辅导员在班级群里转发了一条通知:【请各位同学准备期中小结及初步科研方向想法,下周一前发给我。】 底下一排“收到”。 顾行立刻在宿舍群里嚎:“科研方向是什么东西?我现在的方向只有一个——往床上倒。” 李戚配合:“你可以研究‘大学生如何在高压环境下继续玩手游’。” “闭嘴。”顾行说,“你们两个心理学院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沈向榆看着聊天框,手指停在屏幕上,没回。 他的微信头像还是那个简单的风景图,看上去很平静。 其实他这段时间的状态,并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 晚上,宿舍例行“开会”。 “开会”只是顾行对睡前闲聊的戏称。 熄灯之后,四个人各自在床上躺好,床板吱呀响几声,窗外有风吹过,带动窗帘细细摩擦墙面。 “我妈刚刚又给我打电话。”对面下铺有人开口,“问我期中是不是该冲一波绩点。” “我爸每天都在问我‘适不适应’,问到我想把‘适应得很好’录成语音循环播放。”顾行说,“你家呢,沈向榆?你爸妈催绩点吗?” “会问。”沈向榆躺在上铺,手搭在腹部,“不过还好。” “你们那种重点中学杀出来的,可能已经习惯了。”顾行叹,“我高中的时候老师都挺佛的,现在突然被各种‘绩点’刺激,感觉大脑要炸。” “你大脑本来就不太稳。”李戚评价。 “滚。”顾行缓了一会儿,突然又伸长了声音,“不过沈向榆你最近——确实有点不太对劲。” “嗯?”沈向榆随口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太拧自己了。”顾行说,“参加互助中心、当心理委员、还去抢院里的志愿者名额,你一天要扮多少个‘好学生’?” “我本来就有时间。”沈向榆说,“多参加点活动,以后也有用。” “你说得跟辅导员一样。”顾行嘀咕,“主要是——” 他顿了一下,像在酝酿词汇。 “主要是你有时候笑得太……标准了。” 这句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宿舍里安静了两秒。 “标准?”沈向榆笑,“怎么标准?” “就那种,”顾行想了半天,“八颗牙,嘴角上扬,眼睛弯一下,看起来很温柔、很好说话——” “但我总觉得你在一个固定轨道上走。” “你不笑的时候,特别安静。”他补充,“安静得跟我们第一次群里看你证件照时候那个感觉一样。” 上铺没有回应。 “嘿,我不是说你不好。”顾行连忙解释,“就是……你有时候让我想起我高中时一个同学。” “他也是这样。”顾行说,“平时都很稳,谁找他聊都能接两句,老师点名他就站起来说得特别好。” “后来有一次晚自习,我去厕所,正好看见他在洗手台前发呆。” “我以为他只是困了。” “结果他突然抬头对镜子笑了一下。”顾行停顿,“和对别人笑的样子,一模一样。” “然后他把水关了,挺用力地捶了一下台子。”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好像不太知道自己是谁。” 寝室里静得只剩下风声。 “……你想太多了。”沈向榆说。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温和、有一点笑意。 “可能我只是习惯了那样笑。” “也是。”顾行打了个哈欠,语气慢下来,“反正只是我乱想。” “你要是觉得我说得多余,你可以直接说。” “没有。”沈向榆说,“谢谢提醒。” “看吧,小沈同学就是这样。”顾行叹,“又彬彬有礼,又不让人挑出错。” “好,我闭嘴,晚安。” “晚安。”李戚接了一句。 寝室 gradually quiet下来。 只有风吹过窗缝的声音,还有楼道里远处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 夜里两点多,厕所灯下。 白色的日光灯亮得有点刺,瓷砖地面反出一层淡淡的光。 洗手台前没有人。 水龙头被谁没关紧,滴滴答答淌着水,每一滴落在瓷盆里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沈向榆站在洗手台前。 镜子里那个人穿着宿舍统一的短袖,头发有点乱,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 只记得是被梦里的某种窒闷感憋醒,睁眼的时候,喉咙干得难受,胸口像被压了块东西。 室友都睡得很死,他翻身下床,摸着手机一路找到厕所。 把水龙头拧紧的时候,他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 陌生,又熟悉。 他忽然想起顾行晚上说的话—— “八颗牙,嘴角上扬,眼睛弯一下,看起来很温柔、很好说话。” 他盯着镜子里的人,慢慢抬起嘴角。 一次。 两次。 第三次,他连眼角的弧度都调整好,让笑纹刚好在眼下浮起来一点,看上去像真的笑了。 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 高中的时候,他学着某个人的样子,把“笑”变成一种随时可以调出的表情。 后来,他干脆把它刻进自己的习惯里,连对着陌生人、对着老师、对着路过的小猫,都能保持那种“温柔版的阳光”。 ——效果确实很好。 大家都觉得他“亲切”“有耐心”“脾气好”。 互助中心的老师夸他:“你特别适合做倾听者。” 辅导员说:“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心理委员聊聊,比如沈向榆。” 他用这一套表情和说话方式,赢得了所有“合格”“靠谱”的评价。 可是现在,在亮得过分的洗手间灯光下,他突然发现—— 这一整套东西,好像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镜子里的那张脸在笑,眼睛弯起来,嘴角上扬,表情标准得像教学视频。 但那笑意里——空空荡荡。 没有真的开心,没有真的好笑。 只有对“效果”的熟悉,对“应该这样”的熟悉。 就像背了一篇演讲稿,背到闭着眼睛都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盯到那张脸开始变形。 像水面被风吹皱,所有线条都在轻微抖动。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胸口那块堵着的东西一点一点往上顶,顶到喉咙那一截,变成一股闷得发痛的冲动。 ——突然很想把什么东西砸开。 手还没意识到,身体已经先动。 “砰”地一声。 是拳头撞上瓷砖的钝响。 洗手台颤了一下,水从排水口溅出来几滴,打在他手背上。 剧烈的疼痛顺着指节往上窜,刺激得他眼前一黑。 沈向榆低头,喘了一口气。 疼痛来得太真实,真实到让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起码这一刻,他知道“这是我自己在痛”。 不是别人教出来的,不是模仿来的。 是他自己的疼。 他缓了很久,才抬起头。 镜子里那张脸不再笑了。 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薄薄一层水光。 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像是一下子看到了一直被自己藏起来的怪物。 平时他把这个怪物关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用“阳光”“温柔”“会倾听”这些标签一层一层往上盖。 可是今晚,怪物从缝隙里漏了一角。 那角长得,竟有点像他高二那年在操场上,看着某个人背影消失时,心里窜起的那种东西。 又疼,又恨,又难过。 还有一点——害怕。 害怕自己再也模仿不下去。 害怕有一天,别人突然看出来:“哦,原来你只是学来的。” “原来你一点都不真实。” 他用力拧开水龙头,把手伸到冷水下冲。 水声“哗啦啦”地响。 刺骨的凉顺着指节往上爬,冲淡了一部分疼,也把那股想哭的冲动压了回去。 沈向榆深吸一口气,把脸凑过去,用冷水泼了几把。 水顺着下巴和脖颈往下滴,打湿了领口。 他重新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红着眼,头发滴水,脸色发白。 一点也不像“阳光”。 他盯着那张脸,突然很想笑。 ——如果现在有人进来,看见他这个样子,大概要说:“你还好吧?怎么像刚失恋。” 可他又没失恋。 那个人根本不在他的“恋爱史”里。 那人是被他亲手埋在雨里的名字,是被定义成“已经死了”的光。 他只是,在走一条他自己选的路。 选了一个他以为能活下去的方式:模仿一个早已消失的人。 “没关系。”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你只是累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高二那次停电。 那个人把手机当台灯,半开玩笑地说:“我直觉一向不错。” 说着“学会爱命运”的时候,眼睛里明明还有不服输的火气。 后来,那个火气被病房里的消毒水味覆盖,最后连火星都被雨淋灭。 “我现在不需要什么命运。”沈向榆对着自己的倒影,小声说,“我只需要把这条路走完。” 他不知道自己是对谁说的—— 是对镜子里那张脸,对住在心底的那团影子,还是对那封永远不会发出去的聊天框。 水龙头关上。 洗手间又回到滴水声和灯管嗡嗡声的安静。 他用纸随便擦了擦手背,痛意仍然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回宿舍的时候,走廊灯有一半关了,只剩应急灯亮着。 淡绿的光把墙照得有点惨白。 推开寝室门,他尽量控制步子不要发出太大声音,爬回自己的上铺。 被子尚有余温。 他躺下,把受伤的那只手藏在被子里,指节和布料摩擦,带出一点钝钝的痛。 顾行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含糊地问:“你刚刚……去厕所?” “嗯。”沈向榆压低声音,“喝水。” “少喝点。”顾行迷迷糊糊,“要不然晚上总醒。” “……好。” 黑暗里,他又笑了一下。 没有表情,只是习惯性地动了动嘴角。 没人看见。 也没人需要看见。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 他那套阳光的笑,其实并不是给别人看的。 很大一部分,是他在一点一点说服自己: “你是这个样子的。” “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往后缩的人。” “你可以往前站一步。” “你可以成为一个,就算回头看也不会特别讨厌的自己。” 代价就是——他越来越不知道,那团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还剩下多少。 --- 第二天早上,他照例在镜子前洗脸。 手背上浮起一小块青红色的淤痕,被水一冲,更显眼了。 “你手怎么了?”顾行刷牙时注意到,含着牙膏问。 “昨天不小心撞了一下。”沈向榆很自然地说。 “军训后遗症?”顾行含糊地笑,“注意点,小心理委员。” “嗯。”沈向榆笑着,把袖子往下拉了一点。 那笑容恰到好处。 不勉强,不僵硬,甚至带了一点自嘲,像是在说“我也会犯蠢”。 顾行看了他两秒,忽然又说:“诶,我昨天说的那些,你别放在心上啊。我就是嘴贱。” “没事。”沈向榆说,“你说得挺对的。” “对哪儿了?” “对我有点标准。”他笑,“以后我尽量笑得随意一点。” 顾行被他逗笑:“行,你随便。” 李戚在一旁插话:“你们两个一大早就开始讨论怎么笑,挺吓人。” “我们这是在探索人类表达的边界。”顾行一本正经。 “那你们慢慢探索。”李戚说,“记得中午叫我吃饭。” 日常的斗嘴和笑闹,一点点把昨夜洗手间里的那一幕压回去。 表面上,一切都没变。 只是在某个无人看见的地方,有一条细细的裂缝,悄悄从“模仿”这两个字上蔓延出去。 它目前还不明显,不足以让整个伪装的外壳塌掉。 可只要继续往前走,只要压力一点一点往上加—— 终有一天,这条裂缝,会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拧,就此崩开。 第13章 骨髓库的电话 十一月中旬,B市的风开始有点真材实料。 早上的操场不再适合随便坐在台阶上吹风,风一穿过树缝往脖子里灌,连没扣好的扣子都显得是一种冒险。 沈向榆最近忙得有点麻木。 期中小结刚交上去,互助中心那边又排了新一轮的值班表,他的名字整齐地出现在周二、周五的下午格子里;班级这边要统计贫困生认定,辅导员一声“谁来帮我做个表”,全班视线不约而同落到他身上。 “沈向榆,你看看?”辅导员笑,“你那边比较细心。” “好。”他下意识地应了。 “你这个人啊。”顾行下课跟他并肩走,“是不是看到‘需要帮忙’四个字就会条件反射举手?” “我只是刚好有空。”沈向榆笑。 “你哪天要是说‘我没空’,我可能会怀疑你被换了个脑子。”顾行感叹,“不过说真的,你这样很容易被老师偏爱。” “那挺好。”他耸肩,“被偏爱总比被遗忘好。”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好像不小心说漏了什么。 顾行没听出那层意味,只是笑:“行,那以后你罩我。” “看你表现。”沈向榆随口接,一边低头回了一条志愿群的消息。 手机震动停了又响。 日程表上密密麻麻的提醒,让人一眼看过去就有种“活得很充实”的错觉。 —— ——直到那天中午,一个陌生号码插在这些熟悉通知中间。 那是周五,下午没有课。 宿舍里难得清静一会儿,顾行被篮球队的人喊走,李戚去图书馆抢位置,剩下沈向榆一个人,正打算把堆了几天的衣服丢进洗衣机。 手机在桌上震起来的时候,他正弯腰往脸盆里倒洗衣液。 来电界面上,一串完全没有记忆的数字。 “骚扰电话吗……”他嘀咕了一句。 按理说,这种时间段的不明来电,十有**是推销或者问卷调查。 铃声快到要断的时候,他还是接了。 “喂?” “您好,请问是沈向榆同学吗?”对面是个女声,略带职业性的温柔,“这里是市红十字会下属的造血干细胞捐献管理中心。” 听到“红十字会”几个字的瞬间,他愣了一下。 意识慢半拍才想起——开学初社团招新的那几天,广场上有个献血车,他被顾行拽着上去“凑个热闹”。 当时除了普通抽血,他们还顺带做了骨髓库志愿者登记,说是“以后如果有配型合适的患者,会电话联系”。 那张志愿书的复印件现在还夹在某本笔记本里。 “是我。”沈向榆把洗衣液放稳,“请问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对方的语气变得更正式了一些,“根据我们这边的配型结果显示,您的HLA初筛数据与一名白血病患者高度相合。” “目前需要您这边考虑一下,是否愿意来本院做进一步的体检和高分辨检测。” “哦……”他下意识应了一声,脑子跟着那句“高度相合”转了几圈。 “如果后续高分辨检测也匹配成功,就有可能进行造血干细胞的捐献。”对方解释,“当然,整个过程是自愿的,您有权随时终止。” “我明白。”沈向榆说,“体检是在哪儿做?” “在市一院。”对方报了个地址,“您可以先考虑一下,不用马上答复。我们一般会给志愿者预留一到两周的考虑时间。” “我可以先答应。”沈向榆脱口而出。 那头明显沉默了半秒,才笑道:“当然可以,我们非常感谢。” “我们会给您发一封确认短信,后续工作人员会和您约具体的体检时间。” 挂断电话之后,寝室一下子安静得有些过分。 只有洗衣机“咕噜噜”转的声音,和窗外远处操场传来的零碎喊声。 沈向榆保持着刚刚拿手机的姿势,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有点后知后觉地坐下来。 ——配型。 ——白血病。 这些词他不是第一次听见。 高三做题的时候,阅读理解里有,新闻推送里有,公众号鸡汤文章里也有。 可大多数时候,那些故事都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 就像世界上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他看见了,会点个“在看”,偶尔转发一次,心里有点不忍,却不会真的卷进去。 现在不一样。 “高度相合”这四个字,把某个一直离他很远的词,突然延伸到了自己身上。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刚刚消失的号码,脑子里浮出一个很离谱的念头—— ——原来他扮演了这么久的“好人”,现在终于轮到做一点真正的“好事”了。 这个念头像是从很深的地方冒上来的。 “好人”“阳光”“可靠”,这些标签一直是别人给他的——老师、同学、室友、互助中心的老师。 他努力演、认真维持,像一直在走钢丝,不能露馅。 他有时候会在半夜突然很困惑—— 如果有一天,这些标签被一个个撕掉,还剩下什么?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 这个机会不是用来“证明给别人看”的,而是扎扎实实地写在病历和病例报告里的: ——某年某月某日,有一个叫沈向榆的人,捐献了造血干细胞,救了一个陌生人。 听上去,像是一件很“善良”的事。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出于纯粹的善意。 但至少,这件事在他脑子里迅速占据了一个很微妙的位置: 既像是对别人施以援手,也像是他在跟自己证明—— “你不只是一个会演的人。” “你是真的能做点什么的人。” —— “电话谁啊?”顾行推门进来的时候,手里拎着球鞋,“我刚才看你站着发呆,吓一跳,以为你被诈骗了。” “不是诈骗。”沈向榆回神,把手机放下,“是之前骨髓志愿者登记那边。” “啊?”顾行瞪大眼,“配上了?” “初筛而已。”沈向榆说,“还要再去做检查。” “哇。”顾行拖着拖鞋走过来,“那你答应了?” “嗯。” “这么爽快?”顾行咋舌,“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顾行挠头,“网上不是说会很疼吗?还有什么副作用……” 沈向榆笑了一下:“你这人心理学白学了。” “我这是一点医学常识。” “你常识来自短视频。”沈向榆拆开手边那包刚洗好的衣服,“医生会详细解释的。” “我大概,还是愿意去试一下。” “你还真是——”顾行顿了顿,“很沈向榆。” “什么意思?” “就是很符合你的‘人设’。”顾行说,“你看,又当心理委员,又参加互助中心,还要去救人一命。” “我发现你的人生路径已经被写进宣传册模板里了:优秀学生典范。” 他说着,笑嘻嘻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标题:“《来自某重点中学男生的阳光人生指导》。” “别这么说。”沈向榆摇头,“听着有点可怕。” “那你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快?”顾行把包往床上一丢,“是因为你善良,还是因为你觉得你应该这么做?” “……” 沈向榆低头,把衣服一件件抖开,挂在晾衣架上。 “都有吧。”他过了几秒才说,“既然当初签了那个志愿书,就默认了有一天会接到电话。” “现在到了,我拒绝的话,自己也说不过去。” “你看,你还是‘应该’。”顾行叹气,“你这个人真是……被‘应该’绑得死死的。” “那你要是接到,会拒绝吗?”沈向榆反问。 “我……”顾行被问住,“我可能会纠结个三五天,然后勉勉强强答应。” “那你还说我。” “那不一样。”顾行理直气壮,“我纠结的时间至少说明我有在考虑自己。” “你——会直接往前跳。” “我又不是没考虑。”沈向榆笑,“只是考虑得快一点。” 顾行看了他两秒,忽然缩了缩肩:“行吧,反正不管你是因为善良还是因为‘应该’,结果都挺酷的。” “以后你要真捐了,我在朋友圈给你打一百个字的彩虹屁。” 沈向榆“嗯”了一声,把最后一件衣服挂好。 阳台外风一吹,湿衣服晃了一下,水珠从袖口滴下来,落在宿舍楼下的水泥地上,散成一片小小的水印。 —— 体检约在下一周的周三。 那天上午没课,沈向榆请了辅导员一声,坐地铁去了市一院。 工作日的医院一如既往地拥挤。 一楼大厅排号机前人挤人,广播里不停重复“请保持一米距离”“注意保管个人财物”,走廊里是各科室门口的长椅,一排排坐满了人。 配型体检的地点在住院部楼上,一间普通的检查室。 负责接待的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女医生,看起来已经很熟练了,语气不紧不慢:“做个常规体检,抽血,再跟你讲一下后续可能的流程。” “你现在大概是初配型高度相合。”她看了一眼他的资料,“后续高分辨如果也成功,才会考虑安排采集。” “会有多疼?”沈向榆问。 医生笑了一下:“网上说的那些你都看过?” “看了一点。” “每个人感受不同,但我们现在多用外周血采集,痛感比以前传统的穿刺要轻很多。”她说,“会有点累,有点酸,可能会像重感冒的感觉。” “但不会对你身体造成长远影响,我们也会安排完整的复查。” 她看着他:“你有任何犹豫,都可以随时跟我们说。没有人会强迫你。” “我知道。”沈向榆说。 “那你现在,还愿意继续吗?”医生问。 他没犹豫:“愿意。” 医生点点头,在表格上勾了一笔:“好。我们会尽量保护你的个人信息,同时在不影响你的学习生活的前提下安排时间。” “患者那边……情况挺复杂的。”她顿了一下,“就不细说了。” “嗯。” 沈向榆低头,看着那张表上的几个空格被笔一点点填满。 这些格子里写的是他的身高、体重、既往病史、过敏史,看上去和任何一次普通体检没两样。 只有左上角“志愿捐献造血干细胞”几个字,提醒他:这不只是“看看身体”。 抽血的时候,护士动作很利索。 “放松。”她说,“别太紧张。” “我不紧张。”沈向榆笑,“我只是手有点冷。” “男孩子怕针的不少。”护士熟练地插针,“你这个算好的。” “我真不怕。”他跟她闲聊,“只是想起高考前那次体检。” “怎么?” “那时候抽血,旁边有个同学直接晕在椅子上。”他笑,“吓得我以为自己也要晕。” “结果呢?” “结果是我扶着他去医务室,医生还夸我冷静。” 护士也被逗笑:“那你挺适合当志愿者。” “他们也这么说。”沈向榆说。 “谁?” “学校的老师。”他顿了顿,“还有一些——以前的同学。” 他没具体说是谁。 谈话在这种轻松的节奏里结束,护士把针拔出来,按了棉球在他手臂上:“按紧。等会儿不要提重物。” “好。” 他按着棉球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内侧青白的皮肤和那一小块淡淡的红。 忽然想到一个很冷静的事实—— 如果配型成功,他身体里的东西,会被抽出来一部分,灌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那个人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会在病历表上看到“供者:男性,二十岁左右”。 就像他现在也只在表格上看到“患者:某某,性别,年龄”。 医生没有告诉他名字,只有一句“情况复杂”。 “情况复杂”背后是什么,他不清楚,也不打算多问。 不需要知道那个人的过去,不需要知道他做过什么。 只要在这件具体的事上,他们短暂地连接一下,就够了。 ——这样反而轻松。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外走。 住院部的走廊里人不算多,宽敞的地面被拖得发亮,墙上贴着“洗手七步法”“探视时间说明”。 拐弯处突然传来轮子碾在地上的声音。 是推病床的护士。 沈向榆下意识往旁边让了一步,视线跟着那张床扫过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剃了光头的年轻人,身形瘦削,盖着浅蓝色的病号被子,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的下巴线条。 对方眼睛闭着,睫毛在灯光下显得有点刺眼的黑。 床边跟着一位中年妇女,手里紧紧抓着床沿,像抓着最后一点支撑。 那一瞬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轮子滑过去,衣物擦过空气,淡淡的消毒水味尾随而来。 沈向榆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些碎片: 被子边缘叠得很整齐,病号服袖口松松垮垮,年轻人的手从被子里露出一截,骨节分明得有些突兀。 ——他完全认不出是谁。 也不可能在这一瞥里认出什么。 只是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拉了一下。 “在这边小跑不安全。”推床的护士小声提醒后面的家属,“小心点。” 那位中年妇女连声“好好”。 声音很低,带着一点沙哑,像哭过。 沈向榆站在原地,看着那张床远远滑向走廊尽头,两扇推拉门为它自动打开,又缓缓合上。 仿佛一条线,轻轻把两个世界隔开—— 一边是他这种“穿着便服的健康人”,一边是被病号服和药水味包裹住的患者。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站在这条线的这一头。 而他刚刚签下的那份表格,意味着他将有一次机会,把身体的一部分,递过那条线去。 不需要认识对方,不需要问“值不值得”。 只是单纯地,把一件“能做的事”做完。 “既然你一直在扮演一个好人——” 他在心里慢慢地,对那个看不见的自己说,“那就干脆去做一件真正好人的事好了。” 哪怕这其中掺杂着自我证明、自我安慰、甚至一点点报复过去的意味—— 报复那个曾经懦弱、曾经只会往后退的自己。 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复杂动机”。 但此刻,站在住院部白得晃眼的走廊上,他只觉得一种难得的清晰: 这件事,是他可以选的。 不是老师布置的,不是父亲安排的,不是辅导员“建议”的。 是他自己伸手勾选的那个框。 ——“我愿意。” 出医院的时候,天气已经阴下来。 楼下的行道树被风吹得沙沙响,秋天的味道比早上更重了一点。 第14章 再遇之前的徘徊 体检之后的一周,时间过得比往常慢很多。 慢到每一节课、每一条消息,都像被人按了减速键。 —— 周一上午,研究方法课。 老师在台上讲案例分析,PPT上挂着几个经典实验的名字,底下有人一边记一边在本子角落画小人。 “做研究之前,先要确定你要问什么问题。”老师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你准备付出多大的代价,你能不能接受它有可能失败——” “这些要在开始之前想清楚。” 顾行在旁边戳了戳沈向榆的本子,压低声音:“你选题想好没?” 沈向榆回神:“还在想。” “那你比我强。”顾行说,“我连自己要问什么问题都不知道。” “慢慢来吧。”沈向榆合上笔,“也不一定要现在就想清楚。”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 有一件事,他已经先别人一步,被迫做了“研究对象”。 那件事的题目叫:“你愿不愿意,把身体的一部分交给一个不知道结果的过程。” 而他已经勾选了“是”。 —— 周三一早,红十字会那边打来确认电话。 “检测结果初步没问题。”那边的工作人员说,“后续要再做一次高分辨配型,你这边时间方便吗?” “可以。”沈向榆答。 “那还是在市一院。”对方说,“做好可能要等一阵子的准备。” “这个过程里,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们会再让医生跟你解释一次风险,你不需要有压力。” “……好。” 挂断之后,他看着手机通话记录,莫名地笑了一下。 没有压力? 怎么可能没有。 从接到第一个电话开始,他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和“没压力”沾边。 只是对于医生和工作人员来说,他们能做的就是把一切说清楚、写清楚—— 至于那张“知情同意书”上的签名,是谁的选择,是谁的压力,只能由那一笔来负责。 —— 体检那天,他照旧早起,照旧在宿舍卫生间排队刷牙,照旧被顾行抱怨:“你今天又要请假吗?” “上午。”沈向榆说,“下午回来。” “那你让医院给你开个‘英勇证明’,我好发朋友圈。”顾行一边吐牙膏一边嘀咕,“我室友要去捐骨髓了,我得蹭点光。” “不是捐骨髓,是做检查。”沈向榆纠正。 “过程不重要,凡是带‘捐’字的都很伟大。”顾行说,“顺便帮我看看医院食堂好不好吃。” “……” 沈向榆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他发现,这种日常的小玩笑,有时比任何安慰都有效—— 能让他暂时忘记“我要去做一件可能会改变两个人身体状态的事”这句话听起来有多沉。 —— 市一院,住院部楼上。 他按提示做完了几项常规检查,又被护士领到一个小会议室。 医生再次把流程讲了一遍,几乎和上次一字不差,只是在最后加了一句话: “你这边的各项指标都挺好,如果高分辨结果也匹配成功,供者条件可以说非常理想。” “那边的主治医生很重视这次移植。”她顿了顿,“配型成功率,从数据上看,已经不低了。” 沈向榆握着那支一次性笔,指尖有点发凉。 “你可以不用现在签。”医生把那张同意书推到他面前,“可以回去再考虑几天,我们——” “我签。”他打断。 医生愣了一下:“你确定?” “确定。”他点头。 笔尖落在纸上,写下三个字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很清楚地意识到—— 自己在做一件,未来某一天回头看时,绝对不会轻易归类到“冲动”的事。 不是被谁要求,不是出于一时的情绪。 只是单纯地,在“可以”与“不可以”之间,选了前者。 “好。”医生收起同意书,“那接下来就是我们的事情了。” “你保持正常作息,有任何不舒服随时联系。” 走出检查室的时候,走廊里安静得有点过分。 大多数病房门关着,偶尔有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车轮滚在地上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拉出一条细长的回响。 —— 抽血结束后,还有半小时要等化验结果。 “你可以先在走廊活动一下。”护士说,“不要离得太远。” “好。” 沈向榆走到走廊尽头,又折回来。 窗户外的天阴灰一片,楼下停着几辆救护车,车身上的红十字被冷光晕得有点刺眼。 他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指尖碰到了自己随手折起来的检查单。 纸被折成小小的一块,边角有点起毛。 他忽然想,如果现在把这张纸丢进走廊尽头的垃圾桶—— 好像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电话,没有配型,没有“高度相合”。 他可以继续当一个只是忙着写作业、排值班表、收集班级数据的大一新生。 可是他知道,很多事一旦被写进系统,就不会因为一张纸消失。 就像当年那张“处分登记表”。 就算他后来把打印件撕了丢掉,档案里那一行字也不会自己消失。 “沈同学?”护士从护士站探出头,“你可以去这边量个血压。” “好。”他转身走过去。 血压计的绑带勒在手臂上,一紧一松。 护士记了一下数值:“有点偏低,不过不严重。” “最近睡得好吗?”她随口问。 “……一般。”他诚实。 “紧张?”护士笑,“还没开始呢。” “可能是——别的事。”他含糊了一下。 护士也没深问,低头在记录本上写了一行字。 —— 血压完了,医生还没叫他。 他只好继续在走廊上闲晃。 某个病房门半掩着,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有人压着嗓子讲电话;另一间病房里,有小孩哭闹,被家长轻声哄着:“不疼不疼,一会儿就好……” 这一层大多是成人病房,病号服的蓝白条纹在走廊里来来去去。 沈向榆倚着窗台站了一会儿,视线顺着走廊往里看。 护士站那边,两位护士正低声聊着什么,一边翻着病历夹,一边找药。 “那个床位下午还要再观察一下。” “就是那个姓许的男孩吗?”另一个问,“昨天查房的时候,主任还提他来着。” “对,那个。”第一位护士说,“才二十出头,比咱们都小一点。” “我看他状态还行,人挺开朗的。” “是啊,所以主任才说可惜。” “那么小就白血病,家属那边还老说‘我们家孩子运气好’,其实哪儿有什么运气……” 护士话音被一阵远处的呼叫声打断,她匆匆应了一句,转身去处理别的药单。 话题就这么被搁在半空。 ——姓许。 ——男孩。 ——白血病。 这几个关键词像从空中落下来的小石子,砸在他刚刚才暂时平静下来的一潭水面上。 沈向榆原本靠着窗台,并不打算多听别人的聊天。 这几个词落下的时候,他后背忽然绷了一下。 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抓住了窗台边缘。 “姓许的男孩”。 “人挺开朗的。” 护士并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平常的一句话。 医院里有太多姓许的人,太多人二十出头,太多人被迫学会“开朗”这个词。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病人信息的一部分。 对沈向榆来说,这却像是有人从背后突然拍了他一下。 很多画面,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雨天的操场,看台下那个人仰头笑,雨点顺着睫毛往下掉; 晚自习的教室,他说“你有我”; 走廊尽头,他把书塞到自己手里,笑着说“那就恨吧”。 那些画面已经很久没在他脑子里这么清晰地出现过了。 他明明花了这么多年,把它们一段一段埋好。 ——“许”这个姓很多。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 可能是别的人。 大概率是别的人。 世界这么大,每天都有新的病例被录入系统。 不可能这么巧。 不可以这么巧。 他盯着护士站那边的白灯光,胸口一下一下收紧,像有人不重不轻地按着。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把那口气呼出去。 “沈同学,可以过来一下吗?”医生在后面叫他。 他转身走过去。 —— 高分辨配型结果还需要时间。 医生说完注意事项,又确认了一遍:“如果之后确认为合适的供受者,你那边还有最后一次确认机会。” “到时候,我们会再跟你详细谈一次。” “好。”沈向榆说。 “你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吗?”医生问。 有。 他脑子里冒出一串问题: “受捐者姓什么?” “多大?” “病了多久?” “他怕不怕疼?” “他有没有觉得自己被命运盯上?” …… 这些问题在舌尖打转,最终全都被他咽回去。 “没有。”他摇头。 医生点点头,把资料合上:“那今天就这样,后续我们会电话通知你。” —— 离开住院部前,他又在走廊徘徊了几步。 刚刚那张被推走的病床不见了,护士站也换了一拨人。 昏黄的走廊灯把地面照得有点冷。 “你在找谁?”一个端着药盘的小护士从旁边路过,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沈向榆回神,“随便走走。” “病人家属吗?” “不是。”他摇头,“只是……志愿者。” “哦,那挺好的。”护士笑了一下,没有继续多问,转身走向别的病房。 “挺好”这两个字,听在耳朵里,有一点轻微的刺痛。 志愿者,挺好。 供者,挺好。 心理委员,挺好。 阳光可靠,挺好。 所有这些词都很“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它们叠在一起的时候,有多重。 —— 出门的时候,自动门感应到人,缓缓打开一条缝。 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室外的灰尘和潮意。 沈向榆走出去,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楼。 “住院部”三个字挂在外墙上,被风吹得有点晃。 他站在台阶上,忽然有点恍惚—— 好像只要再往回走几步,他就能从某个病房门那边推开一扇门。 门后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有名字、有笑声、有脾气的人。 不是“患者”,不是“受捐者”。 是—— 他把这个念头在心里掐断。 掐得很用力,掐到指尖发疼。 “许这个姓很多。”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二十出头的人也很多。” “就算有一天真的撞上……” “也不一定是他。” 风吹过来,把他这句自欺的念头吹得有点发空。 他深吸一口气,把外套拉链拉上,从台阶走下去。 地铁口就在不远处,人来人往,和医院门口那种安静的压抑完全不一样。 有人挤着上车,有人拿着手机笑,有人抱怨:“今天风真大。” 一切都像是一场与他无关的热闹。 他站在地铁站入口前,手机震了一下。 是顾行发的消息:【考完小测了,老师说我们班心理委员很靠谱。】 底下是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包。 沈向榆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回了一句:【那你要听话一点。】 顾行:【行行行,我以后心理问题都给你创造点业绩。】 他看着屏幕,忍不住笑了一下。 嘴角抬起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点奇怪的感受—— 他现在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 一边是大学校园、选题、小测验、互助中心值班表; 一边是病房、配型、同意书、名字被藏在病例里的“某某”。 而他,是那个刚刚在纸上写了“我愿意”的人。 这四个字把他从原本单纯的那一边,拉到两边中间。 他既不能完全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立刻冲过去撕开所有遮挡,去看那扇门后的人是谁。 他只能在这条缝隙里,来回徘徊。 既像在等一个结果,也像在等一个答案。 ——那答案还不知道是什么。 也不知道,他是否做好了准备。 第15章 病房门口的名字 高分辨结果出来是在一周之后。 这七天里,手机一震,他就会下意识去看备注和号码。 有几次只是快递和商家回访,他把“您好,请问您对本店服务是否满意”的话听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紧绷得有点好笑。 真正的电话来的那天,是周二下午。 他刚从自习室出来,走到教学楼拐角,风有点大,把宣传栏上的海报吹得啪啪响。 “沈同学?”电话那头仍然是那位女医生,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高分辨配型已经确认成功。” “我们这边评估后,认为你适合作为供者。” “……好。”沈向榆握着手机,指节悄悄收紧了一下。 “接下来要安排一次面对面的沟通。”医生说,“包括详细说明采集过程、可能的风险,还有时间安排。” “患者那边也在做移植前准备,所以时间会比较紧。” 她顿了顿:“你明天上午方便来一趟吗?” “可以。” 挂断电话后,教学楼走廊里一阵喧闹,有人从他身边跑过去,嘴里嚷着“快迟到了”。 沈向榆站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操场上封起来的一小块区域在施工,地上堆着沙袋和砖。 风把沙子吹起一层薄薄的灰,落在那条白线外面。 ——他知道自己即将踏进去的,也是另一条画好线的区域。 区别在于,这一次,是他自己点头走过去。 —— 第二天一早,他照旧刷牙、洗脸,照镜子的时候顺手理了理头发。 顾行嘴里叼着面包,一边穿外套一边问:“又去医院?” “嗯。”沈向榆含着牙膏,“最后确认。” “哇,那差不多板上钉钉了。”顾行咀嚼的声音都有点含糊,“你要不要考虑以后把这段经历写进自传。” “我没有自传。” “那我帮你写。《我的舍友曾经捐过——》”顾行边说边挥手,“总之,注意安全。” “知道。” 沈向榆擦干手,随手拿起桌上的外套,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宿舍。 床铺没叠得特别整齐,桌面上有顾行昨晚没喝完的奶茶,吸管斜着插着。 这些琐碎的东西,让他突然觉得——自己今天只是去上了一节比较特别的课,晚上还是会回到这个乱糟糟的房间里。 这个念头,让他的步子轻了一点。 —— 市一院的门口依旧熙熙攘攘。 他按上次的路线找过去,先到门诊楼,再穿过连接走廊去住院部。 医生约在十点半。 他到得略早,九点五十就已经站在住院部大厅,看了一眼墙上的楼层指示牌。 “血液科——七楼。” 电梯前排着队,很多人各自抱着检查单、被子或者塑料袋,表情都差不多的疲惫。 等电梯时,他听见旁边有人小声抱怨:“怎么这么慢。” 另一人接话:“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看病?” 这些日常的抱怨声串在一起,反而冲淡了医院特有的压抑感。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人群涌进去,他跟着上七楼。 —— 七楼的空气比楼下冷一点。 走廊很长,两侧是编号整齐的病房,有的门大敞着,有的半掩着,人声、咳嗽、电视声从不同方向飘出来。 护士站在中间,台面上摊着一叠叠病历夹。 沈向榆报了名字,护士让他在旁边稍等:“医生正在查房,等会儿会叫你。” “好。” 他退到走廊靠窗的位置,背靠墙站着。 窗外是另一栋住院楼的侧面,玻璃泛着一点冷光。 风把窗框震得微微响,他把手插进口袋,指尖蹭到那张折好的检查单。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 一分钟像五分钟那么久。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走廊尽头亮着红色数字:10:07。 有护士推着治疗车从他面前经过,车上的玻璃瓶轻轻撞在一起,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声音。 “这边让一下,谢谢。”护士礼貌地说。 “对不起。”沈向榆侧身。 治疗车过去之后,走廊短暂地安静了几秒。 然后,一个略显急促的女声从另一头传来—— “七零三床的家属在吗?” “——许长昭的家属?” 这句话像一颗没来得及预告的子弹,从走廊那头直直打过来。 音节在白墙间弹了一圈,又非常清楚地撞进他耳朵里。 “许……长昭。” 护士站前的笔顿了一下,又很快低头继续写东西:“七零三,通知家属配合一下签字。” “好。” 声音散开,人来人往。 世界照常往前走。 只有沈向榆,整个人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心脏像被人突然攥紧一下,紧得发疼。 他很久没有在现实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被完整喊出来了。 以前偶尔在梦里听见—— 体育课点名,老师喊“许长昭”; 教务处叫人去办公室,“许长昭,沈向榆”; 还有那天雨里的操场边,有人喊他:“许——” 那些声音混在雨声里,到最后全部被他自己关掉。 现在,这个被“埋葬”了很多年、只存在于回忆里的名字,第一次在医院的走廊里,被护士用很正常、很日常的语调喊出来: “七零三床,许长昭。” 好像只是名单上的一个普通病人。 好像从来没有在他的生命里砸出过那么大的一个坑。 ——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护士又从护士站那边出来,往走廊另一侧走去。 “家属在吗?这边签个字。” 她的背影消失在一扇门后。 那扇门上写着:“703”。 白色的门牌,黑色的数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患者姓名、性别、年龄。 沈向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迈出第一步的。 等回过神时,他已经离窗台很远了。 走廊灯光从头顶一盏一盏落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断断续续。 他走到七零三门口,停下。 门半掩着,里面隐约有说话声。 他先看到的是门牌。 那一行黑字不大,却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眼里—— 【许长昭男 20岁】 胸口堵得厉害,像有什么东西顶着嗓子往上一撞一撞。 他伸出手,指尖离门把手还有那么一点距离,又缩回去。 再伸过去,又停住。 周围有人从他身后经过,脚步声在走廊上拖出一串又一串的回响:“不好意思,让一下。” “……对不起。” 他侧过身,把自己贴得离墙稍远一点。 那个人走过去了,没多看他一眼。 没人知道他此刻在门口站着要面对什么。 在别人眼里,他可能只是某个病人的亲属,或某个迷路的学生志愿者。 只有他自己知道—— 如果他现在推开这扇门,那些他用整个高中毕业后的人生努力压下去的东西,会在一瞬间全部冲上来。 那不是简单的“久别重逢”。 那是一整个埋在雨里的墓,被人毫不客气地掀开。 里面有泥,有水,有烂掉的花和没说完的话。 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门后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真的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 是开学时阳光雨里的笑,还是教务处门口轻飘飘的“那就恨吧”; 是操场角落递来的那本书,还是被他亲手宣判“死在记忆里”的背影。 —— “你怎么站在这?” 有人从走廊另一头喊他。 沈向榆猛地回头。 叫他的是刚刚见过面的医生,手里还拿着他的病历夹:“沈同学?我们在这边。” 她指了指护士站旁的一间小会议室。 “哦……抱歉。”沈向榆用力眨了眨眼,“我刚刚有点走神。” “没事。”医生笑了一下,“这边人多,你注意别被撞着。” 她转身往前走,顺着走廊往回。 沈向榆应了一声:“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写着“703”的门。 那名字还安安静静地贴在上面,像是很多名字中一个不起眼的。 他没有再伸手去碰门把手。 只是默默地把手收回外套口袋里,转身跟上医生的脚步。 每走一步,指节就更用力地蜷了一点。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抵消掉刚才那一瞬间几乎要失控的冲动。 —— 会议室不大,桌上放着两杯水。 医生照例把采集流程、风险、可能的反应又讲了一遍,期间停下来问他:“有哪里想不明白的吗?” “没有。”沈向榆声音还算平稳。 “那你这边的决定还是不变?”医生确认,“我们理解这不是小事,你可以再想想。” “我想过很多次了。”他摇头,“没变。” 医生看了他几秒,点点头,在表格上又签上自己的名字。 “好,那后续时间会再通知你。” “今天回去路上注意保暖。” “嗯。” 说话间,他脑子里偶尔会突然闪过门牌上的那几行字。 黑底白字,在所有医疗术语和数据之间异常扎眼。 他不敢把这层关联放在明面上,只能硬生生把它压回去。 ——有些东西,一旦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 从会议室出来时,医生又去查房了。 沈向榆一个人往电梯那头走。 他刻意绕了个方向,没再从七零三门口经过。 就好像只要绕开那一小段走廊,就能绕开某种危险的答案。 电梯门在他面前合上,镜面把他整个人照得清清楚楚。 他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有点发白却还算镇定的脸。 表情不夸张、不失态,属于“随时可以拿去当宣传片”的那种平静。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张脸在七零三门口停下来的时候,眼睛里涌出来的东西有多乱。 —— 出了医院,风比来时更大了些。 他下意识缩了缩肩,把拉链拉得高了一点。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顾行发来的消息:【医生有没有给你发奖章?】 又紧接着一条:【我已经准备好朋友圈文案了。】 沈向榆盯着那句“奖章”,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在公交站牌下站了一会儿,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几下,又删掉。 最后只回了一句:【还早。】 顾行:【那就当预定。】 他看着那行字,指尖停顿了几秒。 风从侧面吹过来,把他头发吹得有点乱,路边树叶刷刷响。 他慢慢地在心里,把刚才听到的那几个字一个个拆开—— “许。” “长。” “昭。” 每拆开一个,胸口就跟着一紧。 拆到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声音全都压回到最深的地方。 在那里,已经有一整个雨季堆积成的暗影。 “不是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一定是他。” “就算是……” 他停了一下。 那句话卡在喉咙上,怎么也说不完。 ——就算是,他也暂时推不开那扇门。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按原计划走完这条路。 以“供者”的身份,而不是“过去某个人”的身份。 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时,门会不会打开、里面是谁、要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 那都是以后要承受的事情。 公交车慢慢驶来,刹车声在路边拉出一串长长的气音。 他把手机塞进口袋,抬脚上车。 车门在身后关上,把医院那栋楼、七零三那扇门、以及门牌上的那个名字,全部隔在车窗外。 但有些东西,已经很难被隔绝了。 它们会顺着他的视线、呼吸、心跳,一直跟着他往前走。 第16章 医院笑话 七零三门口,他终究还是来了第二次。 —— 确认供受者匹配那天之后,沈向榆刻意没往七楼多想。 课照上,志愿照跑,互助中心的值班他也一场不落。 只是每天刷手机的时候,明明是想点开新闻,手指却总会下意识滑到天气软件—— 看一眼未来七天的气温,停在那一栏小小的“体感温度”上。 他知道那栋医院楼里,有个人的体感温度,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太好。 周末傍晚,互助中心群里有人发起一个探病志愿活动,说是“去给长期住院的青年患者送书和小礼物”,顺带组织一次心理疏导小组。 沈向榆看了一眼活动地点—— 【市一院血液科】 他盯着这五个字看了几秒,最后点了报名。 顾行在宿舍嚎:“你周末也不休息?” “我待在宿舍也不会睡觉。”他淡淡说。 “……好吧。”顾行叹气,“那你下次记得带我去,不许你一个人做好事。” —— 周六下午,天阴着,没下雨。 互助中心的人在学院楼下集合,统一拎着一袋袋小零食和书,浩浩荡荡往地铁站走。 领队学姐在前面叮嘱:“等会儿注意礼貌,不要随便拍照,不要问太具体的病情,如果对方不想说,就顺着话题往别处带。” “还有,注意时间。每个病人待个十几分钟就好,别打扰太久。” “知道了——”一群人应着。 沈向榆在队伍中间,双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听得很安静。 他知道这套流程。 高中的时候,学校也组织过类似的“慰问活动”。只是当时他站在别人的身边,看人群围住某张病床;现在,他站在志愿者队伍里,离那个“可能的病床”越来越近。 —— 七楼,血液科。 电梯门一开,熟悉的冷气味和消毒水味一起扑过来。 领队学姐在护士站登记,分配好病房:“这一组去七零一,那一组去七零二……沈向榆,你跟我这边去七零三。” 胃口像被谁从里面拧了一把。 “七零三床的患者比较配合,也经常跟我们聊。”护士补充,“人挺开朗的。” 那几个字不偏不倚,砸在他心口。 他低声应了句“好”,跟在队尾。 走廊灯一盏一盏往后退,直到那扇他已经远远看过两次的门近在眼前。 【703】 门半掩着。 学姐习惯性敲了两下:“我们是学校的心理志愿者,可以进来坐一会儿吗?” 里面先是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接着有人含糊地笑了一下:“进啊,正好我想抱怨一下医院的豪华套餐。” 这个声音一出来,沈向榆整个人绷紧。 不是他记忆里高中男生变声前的清亮,而是低了一点,带着久病之后的沙哑。 可里面那股吊儿郎当的味道——一点没变。 —— 病房里摆着两张床,其中一张空着,床单折得整整齐齐,只有靠窗那张床上有人。 白色病号服,浅蓝色被子盖到腰。 他剃了头发,头皮被灯光照得发亮,皮肤比高中时候白得多,白得有点透明。 本该显得有些可怜的样子,却偏偏在笑: “欢迎光临我们血液科的尊贵VIP病房。同学们要不要体验一下本院主打的‘化疗五件套’?恶心、乏力、脱发、失眠,外加限时赠送一点点人生怀疑。” 几句下来,病房里的气氛已经被他自己带得轻了几分。 几个第一次参加活动的大一新生被逗笑:“学长好会说话……” “那当然。”他笑,“我在这儿待着也不白待,总得总结点经验。” 这时候,他的视线才像是“无意间”从那几个志愿者身上一掠而过—— 掠过最前面的学姐,掠过提着零食包的男生女生,最后停在门口半步之外的人身上。 两个人视线撞上的那一瞬间,时间好像突然被谁按了暂停键。 病房里电视还在放综艺,有人笑得很夸张;输液架上的滴壶一滴一滴往下落;走廊里护工推着车经过的轮子声隐隐传进来。 所有声音都还在,只有他们两个的世界一下子静下来。 “……”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然后嘴角一点点勾起来。 “哎呀,这位同学——”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你怎么长得这么像我高中同桌啊?” 学姐以为他在开玩笑,顺着说:“那说明你同桌长得不错。” “那是。”他顺口接,“我同桌可优秀了,学习好,人还乖,是老师重点关照对象。” 话说到一半,他笑了一下,眼睛却没有移开过。 沈向榆指尖攥紧,又慢慢松开,终于跨进了病房门。 “……许长昭。”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是我。” 病房里安静了一秒。 学姐反应过来:“你们认识?” “嗯。”许长昭先答,语气轻快得近乎自然,“老同学。” 他笑得像在说“巧了,超市门口遇到小学同桌”。 “高中同桌。”沈向榆补充。 “哦——难怪。”学姐恍然大悟,立刻很识趣地招呼其他人,“那我们先跟这位学长聊两句,你们可以和旁边床的家属打个招呼。” 病房里人声散开。 剩下的一点安静,被隔在他们这半边。 —— “所以这就叫缘分。”许长昭用下巴比了比他胸前的校牌,“你居然考来了这边的大学。” “……”沈向榆低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B大心理学院”的牌,抬眼,“你怎么知道?” “你室友。”许长昭说。 “……?” “刚刚那个站前排的男生,你们不是一起来的?”他挑眉,“他刚才在门口喊你‘沈向榆’。” “我听了三遍,怕认错人。” “我室友叫我?”沈向榆愣了下,“他没进来啊。” “他在门口往里探头,被学姐挡回去了。”许长昭一本正经,“我耳朵还行。” 他这副“我观察得很细致”的样子,莫名让沈向榆想起高二那次办公室门口—— 明明自己快要被记过了,还能一边“观察”教导主任的发型一边吐槽。 “你什么时候来的?”许长昭问,“怎么不提前给我打个预告,好让我提前整理一下病号服。”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沈向榆实话实说。 “所以你也是随便被发配到我床边?”许长昭“啧”了一声,“那这就更叫缘分了。” 他说完,目光往他身上打量了一圈。 “瘦了。”许长昭下结论,“高中你至少还有一点婴儿肥。” “你才婴儿肥。”沈向榆脱口而出。 两人对视,竟然同时笑了一下。 那笑意里混着一瞬间的恍惚—— 像是谁突然把时间拉回了某个灯光昏黄的教室,粉笔灰飘在空中,卷子铺了一桌。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穿着校服。 现在,一个身上挂着学生证,一个身上挂着输液管。 —— 志愿者那边很快围着他聊起来。 “学长,你在这边住多久了?” “你一个人在这儿会不会很无聊?” “我们给你带了几本书,你看不看?” 许长昭配合度极高:“欢迎,书随便扔,我现在的特长就是看说明书都能看出八分情感。” “无聊肯定是无聊的。”他说,“但是医院有医院的好。” “比如?” “比如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睡觉。”他一本正经,“老师也不会点名。” 几个志愿者都笑出声来。 有人问:“那病房里会不会很压抑?” “当然会啊。”他坦然,“有时候一整天谁都不想说话,就看点无聊综艺打发时间。” “但是——”他又笑了笑,“偶尔遇到几个人来打扰一下我,也挺好的。” 他的视线又往沈向榆这边偏了一点:“比如你们今天。” 学姐很会接话:“那我们下次再来打扰你。” “可以。”许长昭说,“不过等你们来了,可能就要找我要签名了。” “啊?”有人发愣,“为什么?” “因为我准备写本《如何在医院里保持幽默》。”他一本正经,“到时候出书,你们就是首批内部读者。” 沈向榆听着,嘴角很浅地弯着。 这套“把病房当脱口秀场”的口吻,太熟悉了。 他突然有点分不清—— 眼前这个穿病号服的人,和记忆里那个在教室里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人,到底哪一个更真实。 —— 志愿者时间很紧。 学姐看了看表,小声提醒:“我们差不多要去下一间了。要不,大家跟学长合个影?” “我没意见。”许长昭说,“不过你们先等等,让我摆个姿势。” 他把床头升高一点,努力坐直,上半身半倚在枕头上:“这样显得我没那么重病。” “你少说这种话。”学姐忍不住笑,“一会儿照片里你要是露出输液管,大家还以为我带你们参观什么恐怖片片场。” “那你就P掉。”他理直气壮。 最后,还是只拍了一个不太刻意的合影—— 志愿者站两排,他在中间,比了个略微夸张的“耶”。 沈向榆没有挤到镜头中间,只站在后排边缘。 快门按下的一刻,他侧过一点头,看见许长昭也在看他。 那一眼很短。 短到如果有人问起来,他完全可以说:“你看错了。” —— 照完相,学姐带着其他人先往外走:“我们去隔壁病房,你们谁要上厕所的顺便一起。” “我等一下过来。”沈向榆说。 学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很懂分寸地没多问。 门轻轻带上,病房一下子安静了很多。 电视声音被调小,隔壁床还是空的,只剩真空包装零食袋在床头柜上堆了一小摞。 “你现在……”沈向榆开口,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光头帅不帅?”许长昭主动接,“你是不是被我的新造型惊到了。” “不是。”沈向榆说,“就是……有点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许长昭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头皮,“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穿越去了少林寺。” “你可以不这么形容。” “那我换个说法。”他想了想,“就是——命运帮我做了次免费发型管理。” 这个词一出口,两人都顿了一下。 高二那年的某个傍晚,教室里也是这样的光,粉笔在黑板上擦出“命运”两个字。 “你还在讲这个?”沈向榆忍不住问。 “讲啊。”许长昭耸肩,“不讲我就得骂。” 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不过人生这么累,我现在连骂都懒得骂了,只能抱一抱。” “抱?” “对啊。”他抬眼,“你不可能喜欢这些东西——针头、点滴、化疗、复查,每一件都讨人厌。” “但它们摆在这儿,你又不能假装没看见。” “那怎么办呢?”他摊开手,“只能先抱着。” “就像有人往你怀里塞一只满身泥的小猫,你嫌脏也好,嫌吵也好——” “你要是不抱着,总不能把它从楼上丢下去。” 沈向榆听着,喉咙有点发紧:“你这是比喻有点奇怪。” “奇怪才记得住。”许长昭笑,眼里却有一点疲惫,“说白了,就是我现在没力气跟命运吵架。” “那我就先当它是个不太会沟通的人。” “懒得吵,就当它是聋的。该治病治病,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听起来挺像你。”沈向榆说。 “像我?” “高中的时候也是。”他顿了顿,“你说你不想回头讨厌自己的任何一个选择。” “哦——你还记得这个。”许长昭轻轻吹了个口哨,“厉害。” “那你后来呢?”他反问,“有没有少一点讨厌自己的时候?” 沈向榆被问住了。 如果诚实回答,大概会是——并没有。 很多夜里,他还是会因为某个表情、某句话,或者那场雨里的背影,突然对那时候的自己生出深深的厌恶。 厌恶他没有问清楚,厌恶他用“葬礼”这种方式逃走。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说:“……有一点。” “那挺好。”许长昭点头,“说明我那套理论还是有点用的。” “理论?” “对,我的人生指导小册子。”他打趣,“等哪天我活着出院,我就把它写成书。” “书名都想好了。” “什么?” “《如何在命运面前不要太丢脸》。”他认真地说。 沈向榆没忍住,笑出声。 笑完又有点酸。 “你……”他压低声音,“身体现在怎么样?” “就你看到的这样。”许长昭说,“坏的地方医生都跟我说过了,好地方他们也很努力在找。” “每天抽血、做检查、被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听到这句话的次数比高中被老师点名还多。” “那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沈向榆问。 “有啊。”他毫不犹豫,“无聊得要命。” “疼、恶心那些都习惯了,反正止痛药和止吐药一上,能缓一阵。” “最难受的是——你不得不想很多以前不会想的问题。” “比如?” “比如我以前觉得考试很重要,现在觉得考试一点都不重要。”许长昭说,“以前觉得被处分是世界末日,现在……发现世界末日可能是别的东西。” 他笑了一下,没往深处说。 “再比如,以前我总讲什么命运啊、选择啊,嘴巴特别硬。”他看着他,“现在发现其实也没那么硬。” “人一躺床上,插着管子,还跟命运大吵大闹,挺丢人的。” “你还在乎丢不丢脸?”沈向榆忍不住问。 “当然在乎。”许长昭理直气壮,“我这一生可能也就剩下脸可以在乎一下。”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笑了。 笑声不大,却把病房里那股隐隐的紧绷扯开了一点。 —— 门外有脚步声。 学姐探头进来,小声问:“打扰一下,我们差不多要走了。沈向榆,你要一起吗?” “来了。”沈向榆回头。 “我就不留你们了。”许长昭朝门口摆摆手,“要不然等会儿护士以为我在拐骗志愿者。” “那我们下次再来看你。”学姐说。 “行。”他笑,“记得带点好笑的段子来,我这儿库存快用完了。” 学姐答应了一声,把门带上。 病房里又只剩他们两个。 空气里浮着一层淡淡的药水味和橘子皮味——不知道哪位病人的家属剥了橘子,味道顺着空调飘进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儿?”许长昭突然问。 “今天。”沈向榆说。 “骗人。” “真的。” “那你听见护士喊我名字的时候,有没有吓一跳?”他偏着头,“我在这儿可是签了名的。” 沈向榆沉默了一秒:“……有一点。” “那就行。”许长昭满意地叹气,“说明我在你心里还活着。” 这句话说得太轻太轻。 轻到像一句玩笑。 可沈向榆知道,它踩在一个很敏感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认真地说:“你——一直都活着。” “至少……”他停了一下,“在我这边。” 许长昭愣了愣,随即弯起眼睛:“那荣幸了。” “行,你今天该完成的怀旧任务已经完成了。”他故意把话题拉回轻松的那面,“你也得回去当你的心理委员。” “下次来之前,先考虑好要跟我分享什么精彩校园故事。” “……好。”沈向榆点头。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 病床上的人靠在枕头上,半边脸被窗外的光照亮,另外半边被阴影遮住。 他举起手冲他挥了挥:“再见,同桌。” “……” “再见。”沈向榆轻声回。 门关上的那一刻,外面的走廊一下子吵起来——有人在叫号,有人抱怨排队,有小孩哭。 这些喧闹声音把他从刚才那间病房的安静里拉出来。 他站在门外,很久才往前走了一步。 —— 回学校路上,顾行发消息:【你们探病结束没?】 【嗯,在回来了。】 【感觉如何?】 沈向榆看着“感觉如何”这三个字,想了很久,只回了两个字: 【挺吵。】 顾行:【吵?】 【嗯。】 【有人讲笑话。】 他没说是谁。 也没说,那个讲笑话的人,曾经是他亲手在雨里“葬掉”的那个人。 曾经的坟,被掀开了。 里面的人没怪他,反而朝他伸出手,笑着说:“你看,我还在。” 第17章 隐瞒与配型 从七零三病房出来之后的那几天,时间像被掺了水。 每一节课都在照常上,每一份作业照常写完,互助中心值班照常有人来敲门。 但只要一走神,沈向榆脑子里就会跳回那个画面—— 白色病号服,光着的头皮,输液管。 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你看,我还在。” —— 正式的配型结果通知,是在他第二次去病房后第三天。 电话一打进来,他刚好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 手机在桌上震了两下,他看了一眼号码,起身走到走廊尽头接。 “沈同学,你好。” 是熟悉的女医生的声音,“高分辨结果已经确认,供受者匹配非常理想。” 她顿了顿:“我们这边血液科已经讨论过,打算尽快安排移植。” 沈向榆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有点发白:“……好。” “今天方便来一趟医院吗?”医生问,“需要和你面对面确认一些事,顺便做个术前评估。” “可以。”他看了看表,“我下午没课。” “那你两点之前到住院部七楼。”医生说,“到时候在护士站报名字就行。” 挂断电话的瞬间,他盯着已经熄屏的手机看了一会儿。 自习室门还半掩着,里面有人翻书,有人摁计算器,空气里混着纸张和圆珠笔油墨淡淡的味道。 他忽然觉得这间屋子里的安静,和医院里的安静完全不是一回事。 图书馆的安静是“未来”的安静—— 大家低头写的,是几年后的论文和简历。 医院的安静,是“赌注”的安静。 赌的是谁还能往前走几年。 —— 下午一点五十,他出现在住院部护士站。 护士抬头看了看他:“是沈向榆同学吧?医生在里面等你。” 她指了指旁边的诊室。 沈向榆轻轻敲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进去。 屋子不大,医生坐在靠窗那边,一摞资料摆在桌上。 “来了。”医生抬眼,“先坐。” 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先跟你说一下流程。”医生把其中一份文件抽出来,“患者目前已经完成了部分化疗和预处理方案,接下来要看你这边的配合时间。” “按照现有计划,采集安排在两周后。”她说,“中间你会打一些促进干细胞生长的药物,具体副作用我们也会提前告诉你。” 沈向榆点头:“我看过那份说明。” “文件看是一回事。”医生笑了一下,“真正走一遍又是另一回事。” 她把那张熟悉的“知情告知单”推到他面前:“你之前已经签过大致同意,这次是确定具体时间,如果没问题,我会补上日期。” “有一点需要提前跟你讲清楚。”她认真起来,“在整个过程中,你有权随时改变主意。” “我们当然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但如果你心理上承受不了,也不要硬扛。” “……我明白。”沈向榆说。 “那你现在的想法呢?”医生问,“有没有什么新的顾虑?” 有的。 比如—— 如果移植失败怎么办? 如果那张病床空了怎么办? 如果他再一次什么都救不回来怎么办? 这些问题顺着喉咙往上爬,又被他硬生生压下去。 “没有。”他摇头,“我还是想做。” 医生打量了他几秒,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冷静地想过了,而不是一时冲动。 “好。”她在文件上签了字,“那接下来就是一些术前检查,你最近要注意休息。” 她顿了顿,又换了个较旁敲侧击的语气:“你之前来做志愿者的时候,有去过七零三床吧?” “……” 那三个数字在空气里轻轻一敲,沈向榆背脊微微一僵。 他点头:“去过。” “你们认识?”医生问。 这次他没有躲:“高中同学。” “难怪。”医生点了点头,“他状态比我们想象中还要稳定,能扛,心态也还不错。” “不过,有些事情你们可能会碰在一起。”她看向他,“比如——关于供体这件事。” “他有问过吗?”沈向榆脱口而出。 “当然问过。”医生说,“几乎所有病人都会问。” 她笑得温和:“我们目前只告诉他,有一位志愿者配型成功,年轻、健康,条件很好。” “他有没有猜到是谁?”沈向榆问完,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 可医生并不觉得:“他来来回回问了几次,猜过几种可能性。” “朋友、陌生人、‘哪位好心人’……”她如实转述,“但现在,他不知道具体是谁。” “那你们……打算告诉他吗?”沈向榆问。 “按照规定,一般是移植完成一段时间后,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可以安排见面,或者告知对方部分信息。”医生说,“但前提是——双方都想知道。”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所以,现在我要先问你。” “你希望他现在知道供体是谁,还是——等以后?” 诊室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树枝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影子投在白墙上,小幅度地摇。 沈向榆盯着桌上的那叠资料,指尖悄悄用力。 “如果现在告诉他……”医生补充,“他心里可能会更有底,也会更感激你。” “当然,也有可能让他有负担。” “你们有过去的关系,我不方便替你做判断。” “……” 沈向榆很久没说话。 他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这些年和许长昭有关的所有画面—— 高二教室,纸飞机卷子飞来飞去; 教务处走廊,他一句话顶下所有责任; 雨里的背影,他躲在人群后面一句话没说; 大学里,他在洗手间狠狠捶一下台子; 病房里,那个光头的人笑着说“说明我在你心里还活着”。 如果现在就告诉他—— “配型的人是我。” “救你的人是我。” 这些话从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像是某种大张旗鼓的宣告。 像是在说:“你看,这次我没有逃。” 像是在要求一种立刻给出的回应:“那你呢?” 可现在,是不是一个适合要答案的时间点? 他抿了抿唇,声音比刚才轻了一些:“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现在先不要告诉他。” 医生挑了下眉:“可以说说理由吗?” “……” 沈向榆沉默几秒:“他现在已经有很多事要扛了。” “化疗、指标、复查,术前术后各种变化……他已经在承受‘活下去’这件事本身的压力。” “如果再加上‘有人是我认识的人在救我’这个信息,他可能——更难受。” “有些人接受帮助的时候,会比受伤的时候还不自在。” 他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这句话,有一部分像是在讲别人。 还有一部分,很明显是在讲自己。 医生静静听着,没打断。 “还有……”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我觉得——” “比起‘被我救’,他更需要的是先‘活下来’。”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告诉他也来得及。” “那时候,不管他怎么想,都有选择的空间。” 医生点了点头:“你是在替他考虑。” “也在替自己考虑吧。”沈向榆苦笑了一下,“我不太想,在他生死线那头,把这些话砸过去。” “嗯。”医生没有评价,只是把他的原话记在表格边上,“那我明白了。” “我们目前不会主动告知患者供者身份。” “后面如果有变化,你可以随时跟我说。” “好。” 这一声“好”,落在空气里,有一种不轻不重的钝感。 像在石头上敲了一下,石头没裂,只留下一个不明显的印子。 —— 术前的动员药打得比他想象中更“存在感十足”。 接下来几天,他每天都要去医院打一针。 回到学校的时候,全身骨头里都有一种说不清的酸胀感。 不像普通的肌肉酸痛,更像是从骨缝里往外冒的钝疼。 “你脸色有点吓人。”顾行一边往嘴里塞饼干,一边瞄他,“你要是不舒服就请假,谁逼你这么拚?” “医生说在正常范围。”沈向榆在床沿坐下,“就像重感冒之前的那种难受。” “那你现在是还没发烧的感冒?” “差不多。” “你现在要是倒下,”顾行说,“我们寝室的精神支柱就塌了。” “别乱说。”沈向榆被逗笑,“精神支柱太沉重了。” “你别笑。”顾行叹,“说真的,我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有点太把自己当‘支柱’了。” “谁让你们太软。”他顺嘴回了一句,“要是你们都硬一点,我就可以躺平了。” “谢谢你对我们硬度的评价。” 两个人你来我往几句,气氛又轻了不少。 只是等顾行戴上耳机刷视频,宿舍里安静下来之后,那种从骨头里往外冒的酸痛,又慢慢清晰起来。 ——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了一下,是医院发来的短信提醒:【请注意明日采集时间安排,提前休息。】 【采集前避免剧烈运动和熬夜。】 【如有不适,请及时联系主治医生。】 短短几行字,冰冷却礼貌。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突然有种很荒唐的感觉—— 一条短信,就把他明天要经历的东西概括完了。 可短信里面没有写: “某个病房里,有人已经为了明天的事,紧张地翻来覆去。” 也没有写: “有人曾经没能救住另一个人的高中生活,现在想尽力试着救回一点什么。” 他把手机扣到枕边,下意识点开了聊天列表最下面那个置顶对话框。 备注早就删掉,只剩一串数字。 对话框是空的。 他把光标放在输入框里,犹豫了一瞬间,打了三个字: 【明天加油。】 打完看了两秒,又把这三个字删了。 ——对方根本不会看到。 那号码早就不用了,卡大概也不知道在谁手里。 他只是突然很想在某个地方,说一句类似的话。 哪怕只是对着空气。 最后,他把手机锁屏,压在枕头下面。 黑暗里,床板很薄,楼上的人翻身都会吱呀响。 沈向榆睁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宿舍里几个人不整齐的呼吸声。 骨头里的痛一阵一阵往上涌,他反而慢慢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像是做笔记一样,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单列了一遍—— 接电话。 签字。 见医生。 打动员针。 去病房当志愿者。 在门口听见“许长昭”。 看到那块门牌。 看见那个人笑着抬头说“同桌”。 每一件都很具体,很实在,摸得到疼。 这些,都是他自己选的。 不是别人逼他,也不是他在回避什么。 他闭上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 不为命运鼓掌,也不跟它吵架。 只是很简单地,对自己说了一句: “这一次,不要再退。” —— 术前的最后一天下午,他照例去七零三病房探望。 这一次没有志愿者队伍,只有他一个人,手里拎了两罐酸奶。 “今天待遇挺好啊。”许长昭看见他,笑,“专人送奶。” “医院那边给我开了营养建议,”沈向榆说,“让我也多喝点。” “你也要补钙?”许长昭挑眉,“你确定不是偷偷给我打广告?” “你可以拒绝。” “我为什么要拒绝?”他利落地接过来,顺手把其中一罐放到床头柜,“等会儿喝。” 他盯着酸奶包装看了两眼,又随口问:“你这几天脸色不太好,怎么,和命运吵架吵输了?” “没吵。”沈向榆说,“只是……身体有点反应。” “反应?”许长昭敏锐地捕捉,“你最近在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配合学校做了个体检。”他淡淡带过去,“顺便报名了一些新的志愿活动。” “又志愿。”许长昭感叹,“你这是打算把好人卡攒够几十张,以后去换奖品?” “奖品是什么?” “比如——”他想了想,“换一个不那么倒霉的人生?”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笑了一下,又咳了两声。 “咳……”他捂了捂胸口,“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我知道。”沈向榆说。 他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许长昭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干嘛?是不是我这两天又丑了?” “没有。” “那你盯着我看,搞得我以为脸上沾了棉签。” “……” 沈向榆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许长昭。” “嗯?” “等你这次移植顺利,出院之后……” 他慢慢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这么严重?”许长昭挑眉,“听起来像要告白。” “……” 他愣了下,下意识想反驳,又觉得什么解释都显得太刻意。 许长昭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行啊同桌,高中还没来得及的戏码,大学在医院补上,也挺有创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向榆终于找回声音,“我是说——” “很多事,我以前没有弄清楚就做了决定。” “这次,不想再那样。” “哦。”许长昭拖长了音调,“那我岂不是要努力活下来,才能听到完整版?” “是。” “好。”他想也没想地应下,“那就当你给我安排的一个出院之后的节目。” “到时候你记得准备好讲稿,”他眨眨眼,“别到时候支支吾吾。” “……” 沈向榆低头,轻声说了一句:“好。”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走廊里的灯刚亮起来。 晚班护士换上岗,推着治疗车一间间查房。 他站在尽头往回看了一眼—— 七零三门关着,门牌还在,数字还在,名字也还在。 里面那个人不知道,他明天要从另外一条通道,被推进同一栋楼的另一端。 在某一刻,他们的生命会在数据和药水里交叠一次。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会不会真的足以“改写”什么。 但至少,他已经站在了这条路上。 再往前一步,就是针管、输液管、酸痛的骨头和一份签过名的同意书。 这一次,他不会掉头。 第18章 钝钉子与碎骨 采集那天一大早,天很冷。 冷得不像十一月末,倒像有人提前把冬天翻到正面,直接扔在B市头上。 —— 七点半,医院血液科的走廊已经亮得刺眼。 沈向榆坐在病床边,身上换上了病号服。衣服有点大,袖口空出来一截,他把手缩进袖子里,十指相扣。 “昨晚睡得怎么样?”医生照例问。 “还行。”他说。 其实并不行。 骨头里的酸胀从几天前就开始了,像是有人在骨髓里塞了一把细小的石子,一走路就咯得难受。 昨天晚上那股感觉更明显,好像有一群看不见的钝钉子,在骨头深处慢悠悠地敲。 不尖、不快,却很执拗。 让人没法完全忽视。 “等一会儿采集的时候会有点酸胀和乏力,”医生翻看检查结果,“但从你现在的指标看,一切都还不错。” “如果过程中不舒服,要及时说。” “好。” 护士来给他量血压、测体温,又把一张同意书递到他面前,让他重新确认姓名、身份证号。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问,“比如头晕、胸闷?” “没有。”沈向榆回答。 这些流程他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每一次确认,每一张表格上的签字,都在不断提醒他——今天不是普通的一天。 “那等会儿就要去采集室了。”护士收好东西,冲他笑了一下,“别太紧张。” “嗯。” 他看着护士离开的背影,轻轻吸了一口气。 ——再往前,就是那条他自己选的路。 —— 去采集室之前,他被推过七楼的走廊。 病床轮子碾在地上的声音“咔嗒咔嗒”,有规律地响着。 他躺在床上,视线从天花板一路向后退,路过一盏盏灯,又路过一个个门牌。 【699】【700】【701】…… 到【703】那一段,推床的人刚好接到护士的问话,停了一瞬。 “辛苦了,等会儿再帮我推个检验单下去。” “好。” 简短两句,带过。 沈向楸视线不经意地偏了一点—— 门是关着的,门牌还稳稳挂着。 【703】 下方那行名字被光扫过,黑字像印在他眼底。 床继续往前推开,没在这一段停留。 他没要求停,也没开口打断。 只是藏在被子里的那只手,指节悄悄收紧了一下。 —— 采集室的灯比走廊还亮。 机器一排排地摆着,管线盘绕,透明的管子像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伸出的根须,安静地躺在那儿,等着被接上血。 护士帮助他躺到采集床上,调整好高度,再把一侧的护栏升起来。 “等会儿要在两边手臂上各穿刺一次,”护士解释,“一边出血,一边回血。” “过程会有点久,可能要两三个小时,你这边没问题吗?” “没问题。”沈向榆说。 他看着护士把一次性布单铺好,熟练地消毒、扎止血带、寻找静脉。 针头扎进去的一瞬,皮肤上那点刺痛反而显得很浅。 真正难受的是骨头里那股钝钝的痛,被这些操作一刺激,更往上翻了一点。 像是有谁拿着一把钝钉子,在他的每一节骨头上轮流敲一下。 不急,也不重。 就是一下一下,耐心十足。 采集机器开始运转的声音有点低闷。 “嗡——” 血通过透明的管子慢慢流过去,被机器分离,再缓缓流回来。 那条细细的红色,在塑料管壁里走了一圈,又循规蹈矩地回到他的身体里。 只有一部分,悄悄被“截留”在中间的小袋子里。 “感觉怎么样?”护士问。 “有点……酸。”他想了想,“不过还好。” “正常。”护士检查数值,“如果有麻、冷、心慌之类的,跟我们说。” “嗯。” 他的手臂被固定,不能乱动,只能平放在两边。 指尖微微发凉,骨头深处却像被一层钝火慢慢烘着。 疼得不至于叫人喊出来,却足够清晰,让他时时刻刻记得—— 这是他为别人受着的痛。 也是,为了不再那么讨厌自己受着的痛。 —— 时间在机器的“嗡嗡”声里被磨得发钝。 墙上的钟走得很慢,每一格都像故意拖一下脚。 起初的半小时,他还能分得清具体的感觉: 是哪里酸,是哪里涨,是哪一截骨头里突然多了一点闷痛。 到后来,所有感觉都混在一起,成了一团模糊的钝痛。 他闭上眼睛。 那一小团疼顺着脊椎往上爬,让他的意识也像被钝钉子一点点敲松。 护士的询问声渐远,机器的声响也被拉远。 耳边只剩自己有些不稳的呼吸,还有血液循环时在耳朵深处滚动的低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他手臂上按了一下:“我们会给你打一点镇静,你放松。”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 针剂推进身体的那种凉意,慢慢沿着血管扩散开,混在那团钝痛里,变成一种更难形容的晕眩。 世界像被人轻轻拧了一下焦距。 很多东西开始往上浮,破开表层,露出一点边角。 —— 他看见雨。 一整片细密的雨,从天空倾下来,打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溅起碎小的水花。 雨线在空气中斜斜地织成一张网,把高二那年的九月困在里面。 阳光从云层缝隙里往下漏,雨里的每一颗水珠都被镀了一层淡金色。 “阳光雨。” 有人笑着这样说。那人随手把校服帽子往后一扔,任由雨点砸在头发和脸上。 “你不打伞?”他问。 “打什么伞。”那人仰头,看着天,语气理所当然,“这么好看。” “衣服会湿。” “那就回去再晒。” “会感冒。” “那就感冒。”他笑,“感冒也要看。” 那时候,他不理解这种任性的执拗。 觉得没必要。 后来很多年每逢下雨,他都会下意识提防—— 怕某一滴雨落在眼皮上,把那些画面砸出来。 现在,这些画面却在半梦半醒之间,一股脑回来了。 雨水的味道,操场上橡胶的味道,年轻人的呼吸,甚至混杂着一点廉价棒棒糖的甜味。 画面一转,雨变成了走廊的灯光。 白色的走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公告栏。 只有那本书的封面不是白的,是深色的——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那个人把书塞到他手里,跟往常一样,笑得轻巧: “先学会模仿。” 随后,声音压低了一点,像是只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那就恨吧。” “恨也是一种爱。” 那时候,他真的恨。 恨这场处分,恨那张写着“记过”的纸,恨许长昭抢在他前面承认“是我给他看题”。 恨到在心里发狠地宣判: ——“从今天起,许长昭死了。” ——“他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 这些词当初想出来的时候,有一种极端冷静的快感。 好像只要把一个人处理成“记忆里的死人”,就能把所有痛快进封存。 没有人逼他这么做。 这是他自己选的方式。 就像现在一样。 不同的是——那一次,他选的是“退”。 退到完全看不见真相,退到连自己都以为“恨”可以把一切盖住。 而这一次,躺在医院的采集床上,他全身都疼,却没有一个细胞想往后退一步。 钝钉子继续在骨头里敲。 每敲一下,就像敲在某一段记忆上。 老师在办公室皱眉,父母在电话里叹气,同学背后嘀咕“蹭大腿”,操场边那句“那就恨吧”。 这些声音一股脑往上涌。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镇静剂的作用,眼角有一点热。 那种热却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 他终于第一次,在这种状态下,敢把那句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说完整。 许长昭。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声音很轻,轻到连自己都有点听不清。 又叫了一声。 许长昭。 这一次,他像是在某个漆黑的空间里,对着一块看不见的墓碑,慢慢开口: “我不恨你了。” “其实,早就不恨了。” “我只是……一直不肯承认。” “因为如果承认不恨了,那些年拿‘恨’当盾牌的自己,显得太可笑。” “可这一次——” 他在心里很用力地、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地说: “这一次,我不想再当那个,用‘恨’挡在前面当借口的人。” “我不想回头看自己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一直往后退的懦夫。” 钝钉子还在敲。 敲着敲着,那种疼忽然变得有点真切。 真切到让他反而清醒了一点。 那种清醒不是因为疼得受不了,而是因为—— 在这疼里,他第一次明确地感觉到: 这是“我自己选的疼”。 没人逼他。 医生一再说过,他可以退,可以拒绝,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但他没有。 他一笔一画签了字,走进采集室,躺上这张床,让这些钝疼敲进他身体。 “这一回不退。”他在心里说,“哪怕疼得像被拆掉一半骨头。” “哪怕以后想起来,还会怕。” “也不能退。” 这些话没有说出口,却像一个个生了根,扎在心里。 —— 不知过了多久,机器的声音慢慢淡下来。 有人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又一点点近: “沈同学?” “……沈同学,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费力地动了一下眼皮。 沉得要命,像有沙子压在上面。 终于,眼皮抖了一下,缝隙里挤进一点刺眼的白光。 世界从糊成一团,渐渐变得有点轮廓。 采集室的灯还亮着,护士低头在调机器,医生站在旁边,冲他点了点头。 “一切顺利。”医生说,“你表现得很好。” “……结束了?”他喉咙有些哑。 “结束了。”医生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接下来我们会把采集到的造血干细胞送到实验室,做进一步处理。” “你这边可能会觉得有点累,有点酸,回去好好休息。” “……好。” 他说完这一个字,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像在砂纸上蹭过。 有人把吸管递到他嘴边:“先喝一点水。” 水从嘴里滑下去,沿着干涩的食道一路往下。 冰凉的触感,让他连骨头里的酸胀都清晰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手臂还是软的,整个人像被掏空,又像被钝器敲过一遍。 不是“碎掉”,也不是“断掉”。 更像是——骨头表面被敲出一圈圈看不见的裂纹。 要等很久,才能完全长好。 护士们开始动作麻利地拆针、收管线。 有人在他手臂上按着棉球:“按紧了,别松。” 他听话地按着,视线被医生挡住一部分。 “今天你就先回病房观察。”医生说,“如果没有明显不适,可以明天出院。” “有头晕、胸闷、发热之类的,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嗯。”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 有。 他想问——那一袋东西现在在哪里? 被推往哪一间实验室? 多久之后,会从另一个方向再被送回七楼的某一间病房? 他更想问——七零三床那个人现在怎么样? 紧不紧张? 有没有装作不在乎地开玩笑,又在没人看的时候悄悄睡不着? 这些问题在嘴边转了一圈,最后只缩成一个很简单的请求: “我……能不能,等会儿去对面病房看一眼?” 他知道这要求不太“规范”。 刚采集完的人应该好好躺着,按规矩来。 不应该在走廊上晃,尤其是他现在连坐起来都有点费劲。 医生果然皱了一下眉:“你现在的状态,最好还是先回去休息。” “我不进去。”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就在门口站一会儿。” 医生看着他。 沈向榆被她看得有点发虚,却仍然没有收回这句话。 他甚至没有说出名字,只是用“对面病房”这个模糊的指代。 医生叹了口气:“你站得住吗?” “……能。” 其实他不太确定。 刚刚那三个字说出口,腿上那股发软的感觉甚至更明显了。 “那这样。”医生还是退了一步,“让护工推你过去,在门口停一下。” “可以吗?” “可以。”她顿了顿,“最多五分钟。” “五分钟到了,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都要先回去。” “好。” 他这次答得很快。 —— 从采集室到七楼的那段路,比上午推过去时要长得多。 床一直在走。 走廊灯不停往后退,气味还是熟悉的药水味,空气却比早上更凉了一点。 他的身体整个陷在床垫里,四肢软绵绵的,像刚被人拆掉骨架再勉强拼回去。 那些钝钉子暂时停了,下刀的地方还在隐隐跳疼。 但心里有一块地方,反而静了。 那块地方安安静静地,只剩下一个目标—— 703。 床在那扇门前慢慢停下。 护工问:“就在这儿?” “……嗯。”他勉强应了一声。 门关着。 门牌上那串数字和名字,还是老样子。 【703】 【许长昭男 20岁】 他突然有种很荒唐的感觉—— 自己刚刚从另一栋楼的某个房间,把身体里的一部分交出去。 那部分会绕一大圈,经过机器、药水、不同科室的手,最后—— 很可能会被送进这扇门后面去。 “就像骨头里飞出来一块碎片,”他有点恍惚地想,“要飞去另一个人那里补上一个缺口。” 护工站在床尾,没有催他,只小声说:“你要是头晕,就闭一会儿眼。” “没事。”他盯着那扇门,“我就看一会儿。” 他不知道里面现在是怎样的场景—— 许长昭是醒着,还是在睡? 是在跟护士聊天,还是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段子? 门隔着这些猜测,隔着他从前所有退缩的时刻,也隔着那句他刚刚才在骨头疼得发晕的时候说出口的—— “我不恨你了。” 五分钟很短。 短到可能连一场像样的道别都不够。 可他现在不需要道别。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站在这扇门前,用刚刚被钝钉子敲出来的那点勇气,对过去那段被雨水糊得乱七八糟的青春,做一件不一样的事。 ——不退。 哪怕只是多看这一眼。 哪怕,只是让自己记住: 在骨头酸痛、全身乏力、未来不确定的这个下午,他是向着这扇门靠近了一点,而不是再往后退一步。 第19章 误会的拆解 采集后的第一晚,沈向榆是混着酸痛和困意睡过去的。 骨头里那股钝痛像潮水,退一阵又推一阵,人一翻身,就会被那一下酸得清醒半秒。好在疼得累了,脑子反而没精力胡思乱想太多。 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窗帘半掩着,冬天的光从缝隙里挤进来,斜斜落在床边的小桌上。护士给他量完血压,说指标还行,让他下午再观察一下,如果没事就可以出院。 “另外,”她一边收拾托盘一边说,“血液科那边消息,受者移植过程很顺利。” “今天状况不错。” “……”沈向榆垂了垂眼,“嗯。” “你要是想过去看看,等会儿可以让医生同意一下,让人扶着你去走一圈。” “好。” 她没看见他眼底那一瞬间明显的松动——一种沉了很久、刚刚从水里浮上来的轻微缓和感。 —— 下午两点多,医生查房过来。 “怎么样?”她问,“还有明显不舒服吗?” “有点酸,”沈向榆说,“不过能忍。” “正常。”医生在病历上记了一笔,“年轻就是好。” 她停了一下,又像随口一样问:“还想去七零三看看吗?” 沈向榆握在被单里的手指轻轻一紧:“可以吗?” “可以,”医生笑了一下,“不过要有人扶着,别逞强。” “好。” 从自己的病房到七零三,明明只有几道门的距离,他走得却比平时下完晚自习爬教学楼还慢。 每迈一步,骨头里那股迟钝的酸胀就提醒他——昨天的事不是梦。这条路也是他自己选的。 扶着他的是个实习护生,小姑娘个子不高,扶得却很稳:“头晕吗?” “还好。” “那就慢一点。” 七零三的门虚掩着。 护生抬手敲了敲:“许长昭,有客人找你。” 里面先是一阵压着的咳嗽声,紧接着传来一个有点虚却仍然吊儿郎当的声音—— “欢迎光临。是谁啊?护士小姐的神秘男友?” 护生冲沈向榆眨了眨眼:“我在门口等你,有事叫我。” “谢谢。” 沈向榆点点头,推门进去。 病房里的味道跟前几天差不多——消毒水、药水,还有不知道是谁剥的橘子留下的甜味。 靠窗的床上,许长昭半倚着,病号服松松垮垮,输液架上挂着一袋颜色浅得几乎透明的液体。 见到他,许长昭愣了一下,很快就笑开了:“哟,这不是我们心理学院的活招牌嘛。” “怎么?来视察我这个重点病号的精神状态?” “……我来探望病人,不行?”沈向榆慢慢走过去,拉了把椅子坐下。 “行啊。”许长昭理直气壮,“你是本病房今日最贵重访客。” 他抬了抬下巴,装模作样:“护士刚跟我说,有个重要人物可能会来——” “结果一看,又是你。” “失望吗?” “有点。”他嘴上很诚实,“领导来的话,至少能给我发两篮子水果。” “你呢……”他顿了顿,“大概只能发点精神损失费。” “那我回去了。”沈向榆说。 “哎别。”许长昭赶紧伸手抓住床栏,像是想跳起来,“我就是嘴贱,病人有权乱开玩笑。” 沈向榆被他这处理由逗了一下,嘴角轻轻弯了弯:“感觉怎么样?” “如果忽略掉恶心、乏力、偶尔想骂人的冲动,”许长昭认真想了想,“那就还行。” “医生说你状态不错。”沈向榆说。 “那说明我演技好。”许长昭眨了眨眼,“你不也一样?从前在学校,一个人顶半个班的‘精神文明先进个人’。” “……”沈向榆被噎了一下,“少扯。”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先用这些轻飘飘的小话,把彼此从“病房”两个字的压抑里拽出来一点。 直到话题慢慢绕回了那件绕不开的事。 “医生刚才又来跟我科普了一遍移植流程。”许长昭抬手晃了晃输液管,“说什么‘供者条件很好,是个非常热心的志愿者’。” “我听完就觉得——哇,现在的热心市民业务能力这么强。” “……”沈向榆垂下视线,轻声道:“挺好的。” “是啊。”许长昭笑,“我还挺想给人家磕个头。” 他顿了顿,又慢悠悠补了一句:“不过按他们规矩,我现在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先在心里谢。”沈向榆说。 “我已经谢过好几轮了。”许长昭说,“只是心里谢有个问题。” “什么?” “缺个对象。”他耸耸肩,“心里一直对着空气说话,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收到。” “会收到的。”沈向榆轻声,“总会有地方收得到。” “你怎么这么肯定?” “职业病。” “……行吧,听专业的。” 玩笑丢出去,空气又轻了一点。 不过,说到“谢”,他们都知道还有另外一笔旧账,一直没算清楚。 ——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沈向榆先开了口。 “高二那次——”他盯着自己的手,“教务处那回。” “你为什么要那么快认?” 许长昭“哼”了一声:“你现在才问?” “那时候没问。”沈向榆说,“那天之后也没问。” “你直接办完葬礼,把人埋了。”许长昭接得很顺,“墓碑都刻好了。” 他说着笑了一下,语气不轻不重:“‘高二那年阳光雨里的小太阳’,对吧?” 沈向榆喉咙一紧:“你知道?” “我猜的。”许长昭说,“我就算真死了,你也不至于给我刻个‘某某作弊未遂’。” “……” “你问我为什么认?”许长昭收了笑,视线落回他脸上,“那我也问你。” “当时在办公室里,你有没有一瞬间觉得——‘他这么认了,我就是被保护的那个’?” 这句话像一块小石头,精准砸在了当年被他自己藏得很深的一滩水里。 沈向榆没有立刻说话。 那天走出教务处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 走廊里有一股粉笔灰混着潮气的味道,窗外雨声乱成一片。 许长昭站在前面,笑得吊儿郎当,说“反正我成绩好一点,被记过也死不了”,又说“你家庭情况跟我不一样,你需要档案好看”。 那一刻,他脑子里同时冒出来两句话: ——谢谢你。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但最后,他一句都没说出口。 他只记得自己那种难以形容的窒息感——胸口像被塞了东西,说什么都不对。 现在再被刀子一样捅回来,他只好慢慢点了点头:“……有。” “有一半在想‘谢谢你’,另一半在想‘凭什么’。” “我就知道。”许长昭说,“你那脸,当时一看就不是单纯在感激。”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沈向榆抬眼,“你明明知道会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你会觉得被保护。” 许长昭往后靠了靠,视线移到天花板上,“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那么做,回头我会更讨厌自己。” “你家那边什么气氛,你自己比我清楚。”他慢慢说,“你爸那种人,我在你家见过几次。” “你要是被记过了,回去要面对什么,我能大概猜到。” “我那时候脑子特别简单,只想一件事——这件烂事总得有个人来扛。” “那我成绩比你好一点,老师对我印象也不错,家里条件不算最糟……那我扛。” “扛完了,将来回头看,我至少不会觉得自己当时缩了。” 他说得很直白,没有半点自怜,甚至还带着一点年轻时候那股横冲直撞的劲儿,只是被病房的光压得柔了一点。 “所以你那天才——”沈向榆压低声音,“一句都没给我留。” “对。”许长昭点头,“我怕你反应过来,跟我一起认。” “你要是当时跟我一起说‘是我们俩商量过’,那处分还是会记在你头上。” “那就完全白扛了。” “我那会儿就是赌。”他耸耸肩,“赌老师信我这套说辞,赌学校愿意把主要责任扣在我头上,赌你回头不会去翻案。” “你看,我赌赢了。” “……” “只是赌赢了之后,才发现其实挺混账的。”他顿了顿,“我那天确实没给你选择。” “你可以怪我这点。” “我那时候也确实在用我自己的方式——保护你。” 他说到“保护”两个字的时候,并不羞涩,也没有自夸,只是把事实平静地摆出来。 沈向榆盯着床单上的折痕,一条一条看过去,指尖缓慢地收紧。 “我当时真的觉得……”他开口,“自己像是被你拖到你身后。” “老师看你,叫你‘主要责任人’,家长、班主任也都围着你转。” “所有人都在说‘许长昭这孩子,怎么这么冲动’,说你可惜,说你不该这么做。” “没有人问我想不想。” “他们只会顺便看我一眼,说一句‘你要好好感谢他’。” “那天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很轻地说,“我觉得自己像贴在你背后的那一块影子。” “你一认下来,我就被一起拽走。” “可整个过程里,我连抬手反对的资格都没有。” 许长昭认真地听着,没有插嘴。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沈向榆继续,“这点我从来没否认过。” “可同时,我也真的很讨厌那种‘被保护’的感觉。” “讨厌到——后来每次想到那天,我都觉得自己软、懦弱、被动。” “所以你就……开了场葬礼。”许长昭接上,“把我埋了。” “嗯。” “我那时候没办法跟你吵,也不敢回头找你。”沈向榆说,“我没你那么会扛事。” “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决定,你在我这儿从那天起就‘死了’。” “这样我至少能在这件事里,做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决定。” “是我说你结束的,不是你说了算。” “哪怕只有这一点。”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听起来挺幼稚的吧。” “挺正常的。”许长昭说,“十八岁的人干得出更幼稚的事。” “那时候我们俩,其实都是在拼命维护一个能看得过去的自己。” “我不想回头看见自己当年缩着不敢认,所以抢在前面扛了。” “你不想回头看见自己永远被我挡在身后,所以干脆亲手把我关进记忆里。” “这一场,谁都没高明到哪去。” 沈向榆抬起眼:“你当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白眼狼吗?” “有。”许长昭很坦诚,“刚听说你爸来学校把锅全扣我头上、你一句话没说的时候,我心里确实骂过你。” “后来想想,又觉得也怪不得你。” “你那家庭环境,你在那个气压底下待了十几年,你突然要在你爸面前说‘其实也有我的问题’,那才是真的要了命。” “我那会儿站在走廊拐角,看着你爸从办公室出去,看见你跟在后面低着头,我就知道——” “这条路要是让你一个人扛,可能比记过还难受。” “所以你没说话,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那会儿不甘心。” 他说到“不甘心”三个字的时候,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了笑。 “我不甘心的不是你没替我解释。”他慢慢说,“是不甘心你连回头看我一眼都没有。” “那天你走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你背影。” “你从头到尾都只看着你爸。” “那一瞬间,我是真的觉得——我在你那儿,大概已经死了。” 沈向榆喉咙像被紧了紧。 那天那条走廊他也记得很清楚—— 父亲铁青着脸在前面走,雨水从伞沿上滴下来,他被拽在后面,几乎不敢抬头。 他知道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个人还站在那儿。 可他一步都没回头。 “……对不起。”他压低声音,“那天我确实……不敢。” “不敢看你,也不敢看自己。” “我知道。” 许长昭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不是宽恕式的那种“我原谅你”,更像是“我早就理解了”。 “所以后来我转学的时候,”他笑了一下,“才会跟你说那句‘那就恨吧’。” “那会儿我已经隐约猜到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你是那种不敢往外炸的人,”他看着他,“你只会往里藏。” “我想,既然你迟早会把我埋进记忆里,那我就干脆给你一个比较体面的理由。” “‘恨’听上去,总比‘我被他保护得很难堪’好一点。” “起码,你可以用这个词跟自己过得去。” 沈向榆怔了怔。 他一直以为那句“那就恨吧,恨也是一种爱”只是许长昭一时嘴硬。 现在才知道,那里面掺了这么多他没看懂的算计—— 算的是他的自尊,他的防御,他那点狼狈的骄傲。 “你就这么确定,我会把你埋了?”沈向榆问。 “我又不傻。”许长昭挑眉,“你那人,从来不敢把怒气朝外甩。” “你要么忍,要么把人直接划进‘过去式’。” “那我不如帮你一把。” “……”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剩输液滴答声在填空。 “那你呢?”沈向榆开口,“这么多年,你有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在教务处抢着认那句‘是我给他看题’。” “……” 许长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胶布贴得乱七八糟的手背,想了几秒。 “后悔过。”他很坦白,“尤其是后来知道被取消保送、记过拦了我不少路的时候。” “我也有过那么几次,半夜躺床上想——要是当时我没那么冲动,是不是现在另一个人生。” “可那都只是‘另一种可能’。” “回头再想,当时的我如果不站出来,”他说,“那我现在大概会更讨厌自己。” “就像你一样。” “我们俩都有一个不能接受的‘自己’版本。” “所以那天教务处门口,我们其实都只是想办法——让自己未来回头看的时候,好受一点。” “结果就是谁也没顾上对方。” 他抬起眼,看着沈向榆:“从这个角度讲,我不想完全说‘后悔’。” “我后悔的不是这件事本身。” “我后悔的是——认完之后,我没有马上把你按在走廊问到底。” “没有逼你说清楚你脑子里那一半‘凭什么’。” “这点,是我失手。” 沈向榆听到“失手”两个字的时候,心口突然轻了一点。 一直以来,他都把那天的全部责任往自己身上堆—— 觉得是自己懦弱,是自己没问清楚,是自己办完葬礼就逃。 现在第一次,有人把那一天拆开,分给了两个人。 不是为了减轻谁的罪,只是为了把真相摆平一点。 “所以我们现在算什么?”他苦笑了一下,“一人一半?你一半冲动,我一半逃跑?” “听着挺公平的。”许长昭说,“只是这个公平来得有点晚。” “……” “不过总比不来好。”他又补了一句。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护生探头进来:“沈同学,时间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 “好。” 沈向榆应了一声,扶着床沿站起来,脚下还有点虚。护生赶紧走进来扶他。 “我走了。”沈向榆说。 “嗯。”许长昭点点头,“回去多睡会儿。” “别又在床上分析人性分析到三点。” “你也是。” “我分析不了那么多。”许长昭笑,“我现在最高目标就是——明天还能醒过来继续吐槽医院伙食。” 说完这句,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了一声:“哎,同桌。” 沈向榆停在门口,回头看他。 “我那天是主动抗下来的。”许长昭说,“这点,从来不是你的错。” “你当时觉得被保护、被推着走,那也不是错。” “错的是我们俩都没当场把话说完。” “以后如果还有什么需要两个人扛的事——”他顿了一下,“你别再一个人开葬礼。” “……” 沈向榆喉结动了动,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那你呢?”他反问,“以后有什么想替别人挡的事,先问一句。” “问一句什么?” “问一句——‘你愿不愿意让我这么做’。” 许长昭愣了一下,随即弯起眼睛:“行。” “那我们就这么约了。” “你做心理咨询师,我配合你当个……勉强合格的病人。” “……” 沈向榆笑了一下:“那可真是难得。” 门带上,病房里的光被挡在后面。 走廊里又是各种杂音——电视声、轮子声、远处小孩的哭声。 沈向榆扶着冰凉的扶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刚才那一场长谈,并没有把所有误会一下子洗白。 那些年的坑还在,那场雨、那张处分单也都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消失。 但至少,他们都承认了—— 那不是谁一个人的错。 那是两个人一起,在同一条走廊上做出的一个糙得要命的决定。 当年他们背对着彼此,从各自的方向逃开。 现在,隔着病房的床和输液管,他们终于坐在同一边,把那天翻出来,摊开放在光里看了一眼。 第20章 爱与逃跑 那天之后,又过去两天。 晚上八点多,住院部安静下来一半。 走廊里的脚步声稀稀拉拉,电视音量被调得很低,输液架上的滴答声倒成了这一层最稳定的背景音。 沈向榆从自己病房出来,手里拎着一杯从楼下便利店买的温牛奶。 值班护士抬眼看他一眼:“又去七零三?” “嗯。”他点头,“走一会儿就回来。” “别待太久。”护士笑,“你自己也是病人。” “知道。” —— 七零三的门半掩着。 他敲了两下,里面熟悉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灯没全开,只亮着床头那一盏。 昏黄的光把病房切成两半,靠门这一块儿罩在影子里,靠窗那边亮一点,照着床上的人。 许长昭半靠在床头,后背贴着床头板,手里还捏着一支签字笔,腿上摊着一张皱巴巴的宣传折页。 沈向榆走近一看,是医院发的患者宣教小册子。 上面那行黑字【积极配合治疗,保持乐观心态——】被人画了个夸张的大笑脸,牙齿一排排,笑得很假。 “你在干嘛?”沈向榆问。 “研究人生。”许长昭说,“给‘乐观心态’画个证件照。” 说完,他把纸团起来丢到床头,视线自然往他手里的杯子上一扫:“这是给我的?” “热牛奶。”沈向榆说,“你可以不喝。” “为什么不喝?”许长昭很自然地接过,“闻着比消毒水香。” 他凑到杯口闻了一下,觉得有点烫,又放回床头柜:“等会儿再喝。” 沈向榆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滴答声、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一辆车溜过去的远远的动静。 “你今天怎么样?”沈向榆压低声音,“还难受吗?” “难受肯定是难受的。”许长昭说,“医生说我现在属于‘恢复期’。”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每天都在跟自己身体扯皮。”他想了想,“今天大概算平局。” “你呢?”他反问,“那边医生怎么说?指标还行?” “可以出院了。”沈向榆说,“明天办手续。” “挺好。”许长昭点点头,“至少有人先逃离这一层。” 他顿了顿,又轻轻补了一句:“你是正式逃离。” “……” “我没骂你。”他笑,“羡慕而已。” “那你呢?”沈向榆抬眼,“你算什么?” “暂留。”许长昭说,“政审没过,不让出境。”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 笑意不大,却让空气松了一点。 —— 灯光下,他们第一次不是隔着一群志愿者、也不是在医生查房缝隙里,而是安安静静坐在一起。 沉默并不难熬,只是有点重。 过了会儿,许长昭忽然开口:“同桌。” “嗯?” “你那天说的——以后有事不要一个人跑。” “我后来想了想,”他侧头看他,“咱俩其实一直挺会跑的。” “我们没有一直在跑。”沈向榆说,“只是跑的方向不一样。” “那也叫很有个人风格的逃跑。”许长昭说,“比如我,高二那次——” “你高二那次是在扛。”沈向榆皱眉,“不是逃。” “也算逃。”他不急不缓,“我抢在所有人前面认罪,是不是很像英雄?” “听着是。” “但那样做有个好处。”他盯着床尾,“从教务处出来,我心里其实很清楚——你以后不用再想‘如果我当时没认,是不是会更惨一点’这种问题。” “因为那个‘如果’,已经被我砍掉了。” “我帮你把很多可能性都关上了。” “你以后回头看,只剩一个版本:‘他替我扛了’。” “听起来很帅,也很省事。” 沈向榆捏着椅子边缘:“那你呢?” “我也省事。”许长昭说,“我不用想——如果我们一起扛,会不会更糟。” “我不用承认你也有资格跟我站在同一条线。” “我就只要当那种‘冲出去的人’就行了。” 他说“冲出去”的时候语气很轻,像是在说别人,而不是自己。 沈向榆垂眼:“你当时觉得我扛不起?” “不是。”许长昭看着他,“是我不敢看见你扛。” “我怕某一天你会真的恨我,说‘你看,本来只要你一个人就够了’。” “所以干脆直接选了个看上去最漂亮、风险最小的方式。” “然后用一句‘这是我自己选的’,把所有难看的地方盖住。” 他笑了一下:“挺好用的。” “那是你自己的选择。”沈向榆说,“我没资格评判。” “你当然有资格。”许长昭说,“你也是当事人。” 他顿了顿,又道:“反正那次之后,我就彻底迷上那句话了。” “什么?” “‘这是我自己选的’。” “说出来真的很舒服。”他晃了晃手里的笔,“听着像不怨天不尤人,很成熟那种。” “其实大部分时候,是我懒得再往后想一步。” 他抬眼看着沈向榆:“你也一样。” “我?” “你跑得更安静。”许长昭说,“高二你跑的方式,是在心里给我开了场葬礼,把我埋了。” “大学你跑的方式,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全校统一称赞的‘好人代表’。” “心理委员、志愿者、互助中心、骨髓库志愿者、供者——你把能填的格子全填满了。” “听着都很好。” “可你每做一件‘好事’,心里是不是都在小声补一句——‘你看,我不是当年那个在走廊上什么都没说的人了’。” 话说到这儿,病房又静了一瞬。 沈向榆没有马上反驳。 他盯着床单的褶皱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我有时候会想。” “我到底是真的想帮人,还是只是在给高二那个版本的自己补作业。” “很难分清。” 他笑了一下,笑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所以你说我把自己关在‘好人’这个壳里,我承认。” “只是当时,我真不知道还能怎么活。” 许长昭“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那个‘好人’,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在往脸上刷油漆。” “跟我当年的‘爱命运’差不多。” 沈向榆看向他:“你还提这个?” “为什么不提?”许长昭说,“这是我的招牌。” 他往后靠了靠,仰头顶了一下床头板:“高二那会儿,我跟你讲‘人得学会爱命运’,讲‘不想讨厌自己每一个选择’。” “那会儿我真觉得自己挺帅的。” “你那时候看起来也挺烦我的。”他笑,“皱眉皱得很诚实。” “后来生病以后,我把这四个字又翻出来用了一遍。” “刚开始化疗的时候,我也在床上骂天骂地,骂完了就躺着发呆。” “骂到后面,有天晚上我忽然想到一个画面。” “什么画面?” “如果有一天,我真死在这儿了。”他顿一下,“假设还有一个‘以后’的我可以回头看现在。” “我最怕看到的,是一个只会躺在床上骂命、骂别人,遇到什么就说‘不是我选的’,一辈子都在指东指西的人。” “那画面太丑了。” 说到这里,他垂眸笑了一下:“太像懦夫。” “所以你就继续用那句话给自己打气。”沈向榆说。 “差不多。”许长昭说,“不是因为我有多爱命运。” “我也不喜欢现在这条线——疼、恶心、难看,哪一样好喜欢。” “我只是很清楚,如果我把所有东西都甩出去,统统丢给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去背。” “以后我回头看,会更讨厌自己。” “那样的我,比得病本身还让我难受。” 他说得不快,一句一句,好像每个字都在确认。 沈向榆听着,喉咙有点发紧:“那你以前也恨过我吧。” “当然。”许长昭毫不犹豫,“我记仇很久。” “高二那会儿,”他偏过头,“我恨你聪明得要命,在那件事上却一点都不多想一步。” “我走了,你连追出来问一句‘为什么’都没有。” “后来我生病的时候,也恨过你。” “你说你把我埋在记忆里——我听见这句话的时候,那一瞬间心情特别复杂。” “有一点骄傲,有一点难过,还有特别多的‘你这人怎么这么会找地方躲’。” 他叹了口气:“不过这两天想一想,我现在好像不太会只用‘恨’这个词了。” “不是你洗白了。”他补了一句,“是我有点懒得分那么清楚。” “我恨你,感谢你,也还……挺喜欢你的。” 最后三个字落得不重,却把前面那些情绪都盖过去了。 “不是今天才有的。”他看着沈向榆,“高二的时候就有。” “你以为我干嘛那么爱管你?押题给你、朝你讲道理、见谁说你是我同桌。” “你以为我抢着认那个处分,只是为了当英雄?” “没那么伟大。” “我那时候就是觉得——你要是因为我被你爸骂惨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也舍不得,你以后回头想那段,只剩‘我当年躲在同桌后面’这种画面。” “说白了,我那时候已经很在意——你会不会讨厌你自己。”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沈向榆连呼吸都乱了一瞬。 他视线躲了躲,又被许长昭叫回来:“那你呢?” “什么?” “你现在敢承认一点了吗?”许长昭慢悠悠地追问,“承认你也喜欢过我。”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滴答声。 沈向榆指尖绷得很紧,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是。” “我喜欢你。” 说出来的时候,他眼睛有一点辣。 “不是只喜欢你替我扛过事,”他慢慢找词,“也不是只喜欢你嘴上那些理论。” “我喜欢你那种——”他顿了顿,“敢往前冲、敢认、敢扛,躺在病床上还敢开玩笑的劲。” “我很多怕的地方,你不怕。” “我很多想退的地方,你会往前走一步。” “这些年我一直在学的,就是你这部分。” “……虽然你有时候确实挺混账的,也很自以为是。” 他补了一句。 许长昭笑出来:“你这个表白挺全面。” “没办法。”沈向榆轻轻吸气,“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 “说一句‘超喜欢你’就收工,好像有点敷衍。” “你多说几句也行。”许长昭顺势得寸进尺,“我不介意。” “别太贪心。” “我现在能贪的东西不多。”他耸肩,“喜欢你这件事——” 他停了一下,声音压低一点:“算是我这辈子少数不后悔的事情之一。” “高二是。” “现在也是。” 沈向榆抬眼看他:“那你为什么以前不说?” “那你以前为什么也不说?”他反问。 “……”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都笑了一下。 笑里有心酸,却比很多年里的任何一次都轻松一点。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过了一会儿,沈向榆问,“病友?” “老同桌。”许长昭说。 “还有?” “还有两个终于承认自己都喜欢对方的人。”他慢慢补了一句,“就这样,先别给别的名字。” “‘在一起’这种词,”他掀了掀眼皮,“我不敢随便讲。” “你知道我这边风险太大。” “我不想让你以后想到这段的时候,只剩一句‘我男朋友死在医院’。” 沈向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知道。” “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许长昭说,“不是在病房里抢答‘要不要在一起’,而是先把一个小点做好。” “什么小点?” “别用那些好听的话继续躲。” 他侧着头看他:“你别再只当好人,我也别再动不动就说‘这是命运’。” “我们就先做到——喜欢就说喜欢,怕就说怕。” “难受就说难受。” “能逃的地方越来越少一点。” “就这一点点。” 他说着,伸出那只瘦得有点过分的手,在空中晃了晃:“我们立个很小的约定。” “什么约定?” “以后遇到特别想跑的事,”许长昭说,“先拉上对方。” “我会问你——‘我想这么做,你愿意吗?’” “你也问我——‘我怕,我想退一步,你能不能陪我一下。’” “别再一个人扛,也别再一个人在心里盖棺材。” 灯光落在他手背上,血管有点明显。 沈向榆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最后伸出自己的手握上去。 那只手很凉,握上去却很稳。 “好。”他说,“我答应你。” 这一声“好”,落在夜里的病房,比白天任何一次都要实在。 灯光安静地照着那两只交握的手。 输液滴答声照旧在耳边,窗外有车灯晃过去,在窗帘上拖出一道浅浅的光。 他们没有往“永远”“一辈子”这种词上去想——谁也不敢。 能做的,是在这间有限的病房里,在这段被压缩得很短的时间里,尽量少说那些用来开脱的漂亮话。 少一点“应该”。 少一点“这就是命运”。 多一点—— “这是我想的。” “这是我选的。” 尽量让以后的自己,回头看这一段时,不会只看到两个一直往后退的人。 第21章 有限时间的未来 病区最近几天,空气都松了一点。 不是药水味变香了,而是医生查房时说话的语气,肉眼可见地缓下来。 —— 上午十点,例行查房。 主治医生翻着病历,问了几句常规问题:“昨晚睡得怎么样?恶心有没有缓一点?走路还会喘吗?” 许长昭乖乖配合:“睡得挺好,恶心一般,走路的话——” 他把腿从被子里抽出来,晃了两下,“勉强还能去上体育课。” 医生被他逗笑:“嘴倒是挺有劲。” “嘴有劲说明活力好。”他理直气壮,“你不能扼杀病人的幽默。” 医生懒得跟他争,翻到一页检查结果:“总体来说,比前几天好。各项指标在往我们希望的区间走。”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移植后的风险期还没完全过,后面还要再观察。” “知道。”许长昭点点头,难得没接梗,只是很认真地问:“那我是不是可以在走廊多走两圈?” “可以,但别逞强。” 医生视线扫到床边的沈向榆,“他要是陪你,你就走。” “好嘞。”许长昭笑,“有专职护工的那种。” 医生合上病历:“那你们先这样,有不舒服随时叫护士。” 门带上,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听到了没?”许长昭抬下巴,“我现在可是官方认证的‘状态不错’。” “恭喜你。”沈向榆把病号服领子往上理了理,“从地狱边缘临时站稳脚跟。” “你这祝词一点都不喜庆。” “那你要听哪种?” “比如——‘你真棒’、‘你真坚强’,之类的。”他笑,“病人很吃这一套。” “好,那你真棒,你真坚强。”沈向榆配合,“你真会给自己找夸。” “那当然。”许长昭得寸进尺,“再说一句‘你真帅’。” “……” “算了,”沈向榆低笑,“这个你自己每天说三遍就行。” 许长昭哼了一声,伸手去抓床头的遥控器,动作却有点不利索,手指在被子上摸了两下才碰到。 沈向榆看见,顺手帮他拿起来:“你要干嘛?” “关电视。” 他按了两下,把一直在放重播综艺的屏幕关掉,“今天这节目不好笑。” “你终于承认了。” “没办法。”许长昭叹气,“今天想看真人直播。” “谁的?” “我们的。”他指了指窗户,“走啊,官方允许我在走廊散步了。” “你现在就走?” “当然。”他掀开被子,动作不算快,但很利落,“我已经在床上烂了快一个月了。” 沈向榆赶紧扶他:“慢点。” 他先把拖鞋摆正,再把人扶下来。 许长昭脚踩到地上的时候,明显晃了一下,下意识抓紧他手腕。 “你还好吧?”沈向榆皱眉。 “就……像刚睡醒的时候强行起床。”许长昭说,“头有点空,腿有点软。” “你就当我现在是高三早自习起来那种状态。” “那时候你也是我叫的。”沈向榆扶着他,“你坐在后排睡得比隔壁班猫还死。” “猫怎么惹你了。”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往门口挪。 路很短,他走得像在走马拉松。 —— 走廊上,比早上稍微吵一点。 有家属拎着保温桶走过,有护士推着治疗车,一路上都是轻手轻脚的声音。 许长昭扶着沈向榆的胳膊,慢慢往前走。 他穿着病号服,裤脚有点长,被拖在地上,他就一小截一小截地把腿往前挪。 “你这步子,”沈向榆说,“像刚学走路的小孩。” “那你就是家长。”许长昭立刻接,“‘宝贝,再走一步’那种。” “我拒绝扮演你家长。” “那你扮演什么?” “……扮演同桌。” “哦,那我要申请同桌专用福利。”他歪着头想了想,“比如病号服皱了就给我抻一抻。” “你要求真多。” 话虽这么说,沈向榆还是空出一只手,帮他把侧边的衣摆拉顺了一下,把衣领往上提了提,别让风从领口钻进去。 这种叮叮当当的小动作,看上去有点唠叨,却把那点医院的冷气挡掉了一些。 他们先在走廊走了一小段,绕到尽头,再慢慢走回来。 窗边有一张小长椅,正对着往外的那排玻璃。 “要休息一下吗?”沈向榆问。 “坐一会儿。” 许长昭点头,“我现在是那种散步五分钟要坐半小时的‘老干部’。” 他在长椅上坐下,背一靠到冰凉的墙,呼吸不自觉地深了两下。 沈向榆站在旁边,看他的胸口起伏稍微快了一点,手还是轻轻搭在他肩上。 “别看我那眼。”许长昭偏头,“搞得好像我马上要被推去火葬场似的。” “你想多了。” “那你看点别的。” 沈向榆“嗯”了一声,换了个方向坐下——靠窗那边。 窗户没开,只能透过玻璃看见外面医院的花坛、停车场、远一点的高楼。 午后阳光有点偏黄,照在玻璃上,留下大片反光。 有风吹过来,树枝晃了晃,几片叶子慢慢落下去,粘到了地上。 “景色一般。”许长昭评价,“打两分吧。” “满分多少?” “满分一百。” “你要求有点高。” “那当然。”他偏头,“不过也有加分项。” “什么?” “你在这儿。” 话说得轻飘飘的,挂在嘴上像玩笑。 沈向榆还是被这句话噎了一下,耳根轻轻发热,移开视线:“……你现在讲的都可以归类到‘病人特权’。” “病人特权挺好。”许长昭承认,“我都不知道以前为什么要这么健康。” “你还是健康一点比较好。” “为什么?” “这样我就不用每天跑医院。”沈向榆说,“可以和你在别的地方看窗外。” “比如?” “比如图书馆靠窗的位置。” “这么无聊?” “无聊哪儿不好?”沈向榆反问,“你天天这样折腾,才是太精彩了。” “你这人。”他笑,“嘴上说得好像我在表演杂技。” 他们肩并肩坐着,靠得不远不近。 沈向榆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在纸杯边缘轻轻碾了一圈。 许长昭看了看那杯牛奶:“还热吗?” 沈向榆拿起来摸了一下:“不烫了。” “那你帮我喝一口。” “你自己没手?” “有手,但我现在是病人,你要顺着我。”他一本正经,“这是心理学上叫……什么来着?” “依赖行为。” “对,就是依赖行为。”他笑,“你不能轻易扼杀病人的依赖行为。” “……” 沈向榆没办法,只好把杯盖戳开一点,把吸管递过去。 许长昭凑过去含住吸管,喝了一小口。 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他咽下去,长长地呼了口气:“唉,活着真好。” “牛奶有这么夸张?” “是你买的。” 他说得很坦然,“你买的东西喝起来就是比医院发的难喝利乐包好喝。” “……” 沈向榆被他弄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能低低地笑。 —— 下午三点多,光从另外一个角度照进来。 回病房之前,许长昭让他把床头摇高一点:“我要整理我的剧本。” “什么剧本?”沈向榆把床头慢慢摇起,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未来剧本。”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皱皱的纸,是普通的医院打印纸,背面印着某些检查项目,正面被他用黑笔划拉了一堆字。 最上面写着:【出院后待办事项(暂定版)】 下面一条一条列着: 【1. 去海边。】 【2. 吃一顿又贵又不健康的烧烤。】 【3. 开一家小店。】 【4. 去看一场不会因下雨而取消的演唱会。】 【5. 买超市里最贵的棒棒糖。】 【6. ……】 沈向榆盯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你什么时候写的?” “昨天晚饭后。”许长昭说,“护士给我打完针,我无聊得想拆墙,就拿纸写了这个。” “写着写着发现还挺好玩。” “你也挺有才华。” “谢谢你的夸奖。”他笔尖点在纸上,“来,群众代表,你负责提案。” “我?” “对啊,这份剧本你也得签字。”许长昭说,“不然我出院之后一个人去海边,被海风刮走怎么办?” “你腿不一定能站稳。”沈向榆说,“我得在旁边拎着你。” “你看,你已经开始主动为未来负责了。”许长昭笑,“这是一个好现象。” “……” “你想做什么?”他把笔塞到他手里,“写上去。” 沈向榆捏住笔,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纸上慢慢写了一行小字: 【7. 和你一起,在非医院的地方,看一场日落。】 字不大,却很认真。 许长昭低头看了一眼,嘴角抬起来:“这个可以排到前三。” “你不是已经可以在走廊看日落了?” “有区别。”他指着那几个字,“非医院。” “哦。” 沈向榆轻轻应了一声。 那两个字像往纸里压了一点什么,又往他们的未来扯了一点线出去。 “你呢?”沈向榆把笔递回去,“你还有什么要加的?” “我想想。” 许长昭手指在纸边敲了敲,停了一会儿,又在下面写了一条: 【8. 看沈向榆做一件完全不考虑‘是不是应该’的事。】 “……” “你能解释一下吗?”沈向榆看着那行字。 “就是——”许长昭垂眼,“你做一件不为了成为‘好人’、不为了满足谁、也不为了‘以后回头看我能接受’,只是因为‘我想’而做的事。” “我想亲眼看一次。” “你觉得我现在做的事都很功利?”沈向榆问。 “不是功利。”他摇头,“是太用力。” “你做每一件‘好事’,都在替过去那个高二的自己偿债。” “我只是在想——” “有没有哪一天,你可以做点什么,不用替任何版本的自己负责。” “那我岂不是要变成小孩子了?”沈向榆说。 “那有什么不好?” 许长昭笑,“我当年不就是看上你那一点点小孩子的地方吗?” “你一边认真做卷子,一边会偷瞄我吃的辣条。” “你当时就很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 “你能不能别把细节说得这么清楚。”沈向榆有点无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记性好。” 他理直气壮,“现在你连这点偷吃辣条的冲动都看不见了。” “你把自己收拾得太规矩。” “所以,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看到你彻底放下那些‘应该’。” “比如——突然决定逃一节不重要的课,跟我去海边吹风。” “比如突然赖床一天,不回任何消息。” “比如——突然抱我一下,不用解释理由。” 最后那句落下去的时候,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沈向榆更是手指一顿。 病房里的光有点晃,照得纸上的笔迹都清晰了几分。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许长昭干脆耸耸肩:“当然,如果你现在想提前完成这一项,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 沈向榆轻轻吐了口气,像是在用这个动作把心里那点怯生生的冲动压稳。 他没说“好”或者“不行”,只是慢慢伸出手。 动作有点僵硬,却很坚定。 他伸手过去,轻轻抱了一下。 没敢用太大力,只是把下巴搁在他肩膀那一瞬间,他很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肩胛骨的尖锐,和病号服下面那层单薄的温度。 许长昭愣了半秒—— 随即笑出来,抬手也回抱住他。 他们谁都没说话。 病房里一时安静,只有墙上的钟“嗒”地走了一格。 过了十来秒,许长昭才慢慢放开他:“不错。” “怎么?”沈向榆压低声音,“达成一个愿望。” “你这属于提前交作业。”他眉眼弯起来,“我很满意。” “……” “你看。”许长昭把纸往他那边一推,“未来是不是已经开始变得具体了一点。” 纸上那些字,歪扭又密密麻麻,却让这间病房里的时间,突然有了一个个可以摸得着的钉子。 它们把接下来那些不确定的日子,零零碎碎钉在一起。 傍晚的时候,沈向榆陪他回到床上。 护士进来换液、量体温,两个人都安静配合。 忙完一圈,护士笑了一句:“你们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当然。”许长昭说,“我这边已经签了好多‘出院后的战略规划’。” “是吗?”护士顺口问,“有什么规划?” “保密。”他卖关子,“你们等我出院的时候发微博。” 护士笑着摇头走了。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窗外天色慢慢暗下来,玻璃上反出两个人的影子。 许长昭歪在枕头上,指尖无聊地扣着床单边缘:“你有没有觉得很奇妙。” “什么?” “以前我一说未来,脑子里都是‘考哪所大学’、‘以后干什么工作’。”他缓缓道,“那些东西都很远,很大。” “现在我一说未来,脑子里都是——” “走在海边不被风吹倒,吃一次烧烤不过敏,在路边摊和你抢最后一串羊肉,坐公交车不晕车,看电影能从头看到尾不睡着……” “都很小。” “但也挺好。” 说到最后这句,他自己先笑了笑。 “这就是你说的那种——‘爱命运’?”沈向榆问。 “差不多。” 许长昭想了一会儿,“以前我说‘爱命运’的时候,更多是在赌气。” “像是跟天较劲:‘你看,我多牛逼,你把什么扔给我,我都能说一句“这是我选的”。’” “现在不太一样。”他视线落在天花板上,“现在更多是——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好,也知道它们可能会把我摁在床上很久。” “但这条路已经在我脚底下了。” “我不想在这条路的每一个拐角,只留下‘抱怨’和‘后悔’。” “如果我能在里面塞一点点‘想做的事’——哪怕只是写一张破纸,和你一起编一些可能实现、也可能实现不了的计划。” “那将来不管结果是什么,我回头看这段路的时候,至少不会只看到自己在叫苦。” 他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我还是怕的。” “怕失败,怕复发,怕你难过。” “这些都是真的。” “我没办法做到完全不怕。” “我能做到的,就是在怕的同时,尽量让自己往前走一步。” “尽量不要变成我最讨厌的那个版本——躺在这儿,只会骂命运、骂世界、骂自己当年所有选择。” 沈向榆听着,手悄悄握紧了被角。 “那我要做什么?”他问。 “你啊——”许长昭看向他,眼神软了一点,“你就陪我一起走几步。” “你怕的时候告诉我。” “我怕的时候,也告诉你。” “我们可以一起吐槽命运,甚至一起骂它。” “骂完之后……”他笑,“再想一想,接下来那一步要怎么迈。” “就行了。” 灯光下,沈向榆慢慢点了点头:“好。” 这一声“好”,像在这间不大的病房里钉下一颗很小很小的钉子。 它不会改变世界,也不能保证未来。 但在此刻,它把两个本来总爱往后退的人,轻轻地往前拉了一点—— 拉到同一条线,拉到同一张纸上那一列歪歪扭扭的“待办事项”前面。 第22章 三点的散步之约 上午十点多,血液科一层的空气里飘着饭点前特有的那种味道——没到饭,但所有人都已经开始想午饭了。 查房医生走进七零三的时候,许长昭正用塑料汤勺敲床栏,敲得有点节奏感。 “今天精神不错。”医生一眼就看出来,“还会打节奏了。” “锻炼手速。”许长昭把汤勺往餐盘里一丢,“等会儿好跟命运抢饭吃。” 医生被他逗笑:“你这是要跟谁抢?” “跟楼下食堂。”他很认真,“你们医院的西红柿炒蛋特别需要被抢救。” “少贫嘴。”医生翻着病历,“昨晚睡得怎么样?恶心、头晕这些,有没有减轻?” “睡得挺踏实。”许长昭想了想,“恶心一般,头晕——比前几天好一点。” “走路呢?” “在病房里转两圈没问题。”他顺手拍了拍自己的腿,“我早上自己下床去洗手间,没报警。” 医生点点头,在检查单上记了几笔:“各项指标目前稳定,比预期恢复得稍微快一点。” “不过移植后刚过这几天,我们还是要谨慎一点。” “明白。”许长昭抢在她前面说,“我会乖乖听话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已经悄悄飘向窗外——那条他还没走过的走廊。 医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了一下:“今天可以在护士陪同下出病房,去走廊走一小会儿。” “不过时间要控制好,十分钟左右,多了会太累。” “真的?”许长昭眼睛一下亮了,“正式批准我出门散心?” “只能在这一段走廊里活动。”医生抬手比了比,“别想着坐电梯逃跑。” “谁逃跑啊。”他一脸无辜,“我现在连跑都跑不动。” 医生把视线换到床边的沈向榆身上:“你下午有空吗?” “有。”沈向榆说,“我可以陪他走。” “那正好。”医生道,“下午输完液,三点左右可以出去活动一次。” “别太勉强,哪儿不舒服,就立刻回来。” “好。” 医生给了护士几句交代,又和他们说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带队离开。 门带上的那声轻响,把病房里剩下的人都清晰地留在同一个安静里。 “听到了没?”许长昭率先开口,“官方批准我们恋爱散步了。” “谁跟你恋爱散步。”沈向榆把他的病号服领口拉好,“医生说的是‘活动’。” “活动也是活动。”他一脸认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意味着——”许长昭故意顿了顿,“我终于可以正式带你参观我的地盘了。” “哪门子地盘?” “七楼走廊。”他语气很骄傲,“从这头到那头,我闭着眼都能走一遍。” “左边哪间喜欢放很吵的电视,哪间喜欢开窗透风,哪间的家属爱在门口打电话,我都摸得一清二楚。” “你可真有出息。”沈向榆忍不住笑,“混到在走廊上认邻居。” “你别小看走廊。”许长昭说,“以前上学的时候,谁想到有一天‘能在走廊散步’会被当成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他顿了顿,扬起下巴:“今天下午三点,我就正式带你去巡视七楼。” “你看——”他伸手比划,“这边是‘传说中的护士站’,那边是‘容易偷听到别人吵架的小转角’,再那边是‘窗子正对夕阳的黄金视野位’。” “你说得好像旅游团导游。”沈向榆道。 “那你就当自己报了个旅行团。” 许长昭说,“一日游,零花费。” —— 午饭时间,护士把饭盒推了进来。 今天的菜单是医院经典搭配:清淡汤面、一小份青菜、半个鸡蛋。 许长昭掀开饭盒,盯了三秒,叹了口气:“你们医院是真的一点都不怕我没胃口。” “那你不吃吗?”沈向榆问。 “饿的话还是得吃。”他又把饭盒盖上,像在试图说服自己,“命再怎么折腾,基本柴火要有。” 说完,又抬头冲他:“你呢?吃了吗?” “我去楼下买了。”沈向榆晃了晃刚吃完的空包装,“比你这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下次可以顺便给我带点味道重一点的东西。”许长昭认真提意见,“比如——没有辣椒但有味道的那种。” “医生不会同意。”沈向榆说,“你现在还不能乱吃。” “那算了。”他立刻换个笑脸,“我决定爱命运,连命运发的难吃盒饭也一并爱了。” 说着拿起一次性筷子,认真吃起来。 沈向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机拿出来,在日程表里加了一个提醒。 他一边打字,一边随口说:“下午三点,你要是敢鸽我,我就跟护士举报你。” “谁敢鸽你。”许长昭含着面条,说话有点含糊不清,“这可是我第一次正式约你散步。” “你看,我都要出院了才鼓起勇气。” 沈向楸抬眼:“谁说你要出院了?” “我自己说的。” 他一点不心虚,“病人有权利先把好话说在前头。” 沈向榆低头在手机上敲完最后几个字。 手机屏幕上一行小字静静躺在下午三点那一格: 【与许长昭散步】 他盯了两秒,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又默默把手机锁屏。 —— 午休时间过去,护士进来换了一瓶液体,叮嘱他输完这瓶就可以出去走两圈。 许长昭盯着滴速,恨不得用眼神催它赶紧滴完:“你慢一点,命运会以为我舍不得它。” “你别乱说话。”沈向榆坐在床边,看着那一滴一滴透明的液体落下。 他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是顾行发来的消息:【你下午能回学校一趟吗?导师临时约了个小组说明会,说有事要当面讲。】 沈向榆看完,眉心不自觉皱起来。 【非得今天?】 对话框那头回复得很快:【好像是项目那边的时间不太好调,他下午三点之前只在办公室待那一会儿。】 【我帮你看了一下时间,你从医院坐公交回来,卡得紧一点是能赶上的。】 他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又看了一眼输液袋上还剩下的量。 许长昭看出了他的走神:“怎么?” “导师那边临时开个小会。”沈向榆说,“要我今天下午回去一趟。” “哦?” “他说三点之前会在办公室。”沈向榆顿了顿,“我算了一下时间,如果这瓶输液能早点结束,我就能先陪你走一会儿,再回去。” “如果赶不上……”他没往下说。 许长昭“啧”了一声:“你别露出这种‘我犯了罪’的表情。” “导师找你,那是好事。”他伸手戳了一下他胳膊,“你该去的。” “可是——” “没有可是。”许长昭打断,“你要是为了陪我散步,把导师那边机会错过了。” “将来你回头看,会不会骂自己?” “……” “你不是最害怕回头看见一个懦夫版本的自己吗?”他笑,“那你现在不去,是不是又要给未来多加一条‘后悔’清单?” 沈向榆抿了抿唇:“但我已经答应你三点。” “那就两边都试试安排。”许长昭说,“输完液你先跟我在走廊晃一圈。” “晃完立刻去赶公交。” “导师那边开不了多久的会,他也不会真按点掐你脖子。” “最多……”他算了一下,“你晚回来几分钟。” “我可以等。” 他说“我可以等”的时候,语气轻得仿佛只是在说“我可以多刷几集电视剧”。 沈向榆看着他,胸口却被那句轻描淡写砸了一下。 输液速度终于一点点接近尾声。 护士来检查滴速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等会儿可以出门走走了,不过要注意保暖。” “知道知道。”许长昭嘴上很乖,“我会穿得像个粽子。” 沈向榆帮他整理病号服,替他把薄外套胡乱披在肩上,又把帽子拉了一点下来。 “就到走廊那几个窗户边。”他确认似的再说一次,“走累了立刻回来。” “是是是,沈老师。” 许长昭笑,“你可以在心里给我打分。” “那你赶得回学校吗?”他又问。 “如果现在出门,我可以把你送到窗户那边,然后十二点五十五的公交。” 沈向榆在脑子里快速算了一下,“一点四十到校门口,走到导师办公室差不多一点五十。” “会前十分钟到。” “完美。”许长昭赞了一句,“我就喜欢这种算得明明白白的你。” 结果刚准备出门,顾行又发来一条消息:【导师说,最好带上上次那份问卷原始数据,他要当面看。】 【你今天带了吗?】 沈向榆:“……” “没带吧?”许长昭看他脸色就知道。 “在寝室。”沈向榆说,“我得先回寝室拿。” “那就更要早点走。”许长昭道,“你别犹豫了。” 他抓住床边的栏杆,自己先往下挪了一段,示意沈向榆扶他:“来,先完成今天的散步约。” “你送我走廊,我送你去赶公交。” “谁送谁呢。”沈向榆无奈,只能扶着他慢慢往门口走。 —— 走廊上,和上午相比多了几个人。 有家属拎着饭盒从电梯里出来,有护士推着药车路过。 许长昭走得比刚才试下床时稳一点,步子仍然不算快,却带着一种明显的兴奋——那种终于被放风的兴奋。 “你看。”他一边走一边小声向沈向榆介绍,“这一间,昨晚电视声音开到最大,看综艺笑得比现场观众还大声。” “那一间,里面有个小孩,每天晚上都要哭一会儿,后来我已经能从哭声里听出来他饿不饿。” “还有前面那个窗户——”他用下巴示意,“傍晚的时候太阳会正好从那边斜过来。” “你下午不在的话,我就自己走过来看一眼。” “你自己别走太远。”沈向榆提醒。 “放心,我还有良知。” 他们在走廊中段停了一下,靠在窗边的护栏旁。 玻璃有点冷,手掌扣上去能感觉到那股冰凉。 窗外是医院小花坛和一点点路。中午的光正白,树叶看上去有点刺眼。 “照片看上去会比现场好看。”许长昭评价,“但现场唯一的优点是——有你。” “……” 沈向榆没接,只是伸手把他肩上的外套往上提了一点。 “你差不多该走了。”许长昭看了看时间,“再不走,你导师要觉得你人生观有问题。” 沈向榆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时间跳到【12:38】。 他的日程提醒静静躺在下面那一行,还没到提醒时间。 【与许长昭散步】——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铃铛标志。 “我送你回病房再走。”沈向榆说。 “不用。”许长昭摆摆手,“你先走,不然你会一路都在算时间。” “我在这边再晃两步就回去。” “我不放心。”沈向榆皱眉。 “那你放心。”许长昭认真起来,“我现在身体状态,其实很敏感。” “哪怕多走一步走廊,我都能感觉到自己腿是不是稳的。” “我不会逞强。”他说,“我还想活着去实现那张清单上的东西。” “你不是说要陪我去海边、去看日落吗?” “你要是现在守着我不走,结果导师那边出事——” “将来你每次想到这里都会纠结。” “我不想让你多一个可以拿来折磨自己的点。” 他顿了顿,语气放软:“你去。” “我在这儿等你。” 沈向榆盯着他,过了几秒,终于点头:“那你答应我。” “你觉得累,就立刻回病房躺下。” “别硬撑。” “遵命。” 许长昭抬起手,在空中做了个敬礼的动作,“沈老师。” 沈向榆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他帮他把外套领子再拉高一点,像是在给这个约定上了最后一道扣子。 “那我走了。” “嗯。”许长昭笑,“路上别睡着。” —— 从七楼乘电梯到一楼,再走出住院部、穿过大门,空气里的味道一下子从消毒水换成了尘土、油烟,还有路边烤肠的味道。 沈向榆走到公交站台,刚站定,手机就震了一下。 【许狗 ??】:【照片.jpg】 是走廊窗外的景。 拍得不算好,玻璃上有反光,树也只露了一小半。但照片左下角有一小截病号服袖口,勉强能看出属于哪一间楼层。 【许狗 ??】:【你看,我已经提前踩点。等会儿直接带你看正式版。】 沈向榆盯着那行字,嘴角轻轻弯起来。 【沈向榆】:【专门给我勘景?】 【许狗 ??】:【当然。你以为我导游牌白挂的?】 【许狗 ??】:【快去坐车。别在路边看手机被车撞了,那样很不浪漫。】 【沈向榆】:【我尽量两点多就回来。】 【许狗 ??】:【我又不是考勤老师。】 【许狗 ??】:【三点不到也行,三点零五也行。】 【许狗 ??】:【我在这条走廊等你兜一圈。】 最后那句话发出来的时候,公交车刚好进站。 车门打开,一股暖气混着人声从车里涌出来。 沈向榆把手机塞回口袋,跟着人群上车。 车厢里比他想象的拥挤,靠窗的座位已经坐满;他只好抓住拉环站在中间,余光能看见窗外那栋逐渐拉远的白色楼体。 七楼那些小小的窗户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很快就被另一个路口挡住。 车子晃了一下,缓缓驶离医院门口。 他握紧拉环,轻轻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对刚刚那几条消息说了一句—— 我会回来的。 你等我。 —— 与此同时,七楼的走廊上。 许长昭把手机收回病号服口袋里,换了只手扶栏杆。 他沿着走廊慢慢往回走,步子比刚才更慢了一点。 “你不回病房?”护士从护士站出来,看到他,“别走太久。” “再走两分钟。”他冲她笑,“我在熟悉地形。” 护士被他逗笑:“地形有这么复杂吗?” “复杂。”许长昭眨眨眼,“我要给一个人当导游。” “下午三点,他会从那头过来,我得提前规划一下路线。”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从这里走到窗户那边,要刚好十几步。” “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 “为什么?”护士随口问。 “太长他会累,太短就没意思了。” 许长昭说,“我们时间有限,要走得刚刚好。” 他走到窗户边,停了一会儿。 阳光从玻璃外面打进来,照在他剃光的头皮上,照在那套显得有点肥大的病号服上,也照在他手里那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一次性纸杯上。 纸杯里已经没有水了,只剩下一圈淡淡的水痕。 “下午三点。” 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时间。 “我带你走一圈。” 他说的是“你”,语气轻飘飘,却把那一点期待稳稳拉在了这一层楼的走廊上。 第23章 7分钟的时间差 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天比中午更阴了一点。 云压得不算低,却有一种要变天的预感。 —— 导师的小组说明会比预想的长。 原本说好的“二十分钟”,在各组轮流汇报、提问题、被打回去重想中,一点一点拖长。 沈向榆盯着 PPT 上来来回回的几页,脑子却飘在另一个地方——七楼那条走廊。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了一下。 他趁着别的小组发言,低头迅速掏出来看了一眼。 【14:12 许狗 ??】:【导游已就位。】 【14:12 许狗 ??】:【我现在正在七楼走廊熟悉路线。】 【14:13 许狗 ??】:【你待会儿从电梯出来向右拐,第三个窗户就能看到我。】 紧接着一条: 【14:16 许狗 ??】:【记得带你的腿。】 他指尖在屏幕上停了一下,嘴角轻轻弯起来。 【14:17 沈向榆】:【会到。】 【14:17 沈向榆】:【等我。】 那头很快回了一个“OK”的表情。 导师点到他名字时,他飞快把手机锁屏,起身发言。 事先准备好的内容被他顺顺当当地说完,中间几次还被肯定地点头。 结束后,导师又把他叫住了一小会儿,翻着问卷数据说:“你这个方向做下去,毕业论文应该不难。” “不过,有些东西要早点定,不要拖到最后一学期手忙脚乱。” “嗯。”沈向榆应得很客气。 出办公室时,他下意识瞄了一眼时间。 【14:32】。 ——离三点还有差不多半小时。 只要不堵车,来得及。 —— 校门口到公交站不过几百米,他走得很快。 风从教学楼之间刮过来,带着早冬干冷,吹得耳朵发麻。 车站电子屏上跳着一行字: 【XX路还有3分钟到站】。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 站牌旁,有人打电话,有人刷短视频,有人并肩说笑。 他握着手机,调出和许长昭的聊天框,看着那几条“导游”的消息,又抬眼看时间。 【14:35】。 ——再等等,再快一点。 公交车进站时,站台上已经挤了一小团人。 他跟着人群上车,抓住拉环。 车门一关,暖气扑面,玻璃很快蒙上一层浅雾。 公交起步,轻轻一晃。 他抬手擦了擦玻璃,在模糊的水汽里,隐约看见远处那栋白色的医院楼。 车厢里的广播报站声黏在冬天的空气里: “下一站——××路口。” 他掏手机。 【14:42】。 信号不太好,聊天页面转了一圈,又停住。 没有新消息。 ——也正常。 这个点,许长昭大概在病房里等护士换液,或者已经拎着输液架在走廊上晃悠。 他把手机扣在掌心,视线落在屏幕上那行安静躺着的日程提醒—— 【15:00 与许长昭散步】。 —— 快到医院时,车莫名其妙堵在一个路口。 前面一串红灯排开,车龙像被拴住的线,缓慢挪动。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前方,叹气:“前面估计又出什么事了。” 车厢里有人开始不耐,有人小声抱怨“怎么又堵”,有人干脆坐回座位刷手机。 沈向榆盯着屏幕上的时间跳动。 【14:49】。 【14:52】。 【14:55】。 他忍不住把手伸进口袋又掏出来,又塞回去,像那样就能催着车往前开一点。 手机在掌心里震了一下。 【日程提醒:与许长昭散步】。 时间刚好跳到【15:00】。 屏幕最上方只有那行安静的提醒——没有新的聊天消息。 他盯着那几个字,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我已经在路上了。 ——快到了,再等等。 车总算在 15:02 把他们晃到医院门口。 车门一开,他几乎是顺着人流半跑着跳下去的。 冷风一下子扑上来,他来不及拉紧外套,径直朝住院部大门快步走。 电梯口排着一小队人。 几个家属拎着保温桶站在前面,抬头盯着数字一点点往上跳。 【3】……【4】……【5】…… 每往上跳一格,都像在慢慢磨他的神经。 他按下“7”,电梯门“叮”一声合上。 狭窄空间里混着消毒水味和饭菜味,他能清楚听见自己呼吸有点乱。 电梯停在七楼时,时间是【15:06】。 门刚开到一半,还没完全滑开,走廊那头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医护交谈声。 “谁去叫家属?” “抢救车让一让!别堵门口!” 有冰冷的金属撞到墙上,“哐啷”一声,像是哪件小设备磕在了角上。 有护士的声音拔高:“电除颤准备——” 他心头猛地一缩。 明明不是第一次在这一层听到“抢救”的动静,可这一次,一种莫名、近乎残忍的预感从心底升上来—— 是七零三。 —— 他几乎下意识朝七零三方向冲过去。 走廊比平时更拥挤,几个家属堵在门边,被护士轻声往外推:“麻烦先让一让。” 七零三的门大开着,门口拉起一块半掩的帘子。 透过帘子缝隙,可以看见床边围了一圈白大褂,机器的报警声尖利得刺耳。 “血压掉得太快——” “1,2,3,4,5——起!” 有人在做胸外按压,病床跟着每一下按压微微震动。 那一刻,世界像被抽掉了颜色,只剩下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几条线。 沈向榆停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脚像钉死在地上。 他想冲过去,又被护士伸手挡住:“家属先在外面等一下。” “我——”他喉咙发紧,“我是——” 他不知道该说“我是朋友”,还是“我是供者”,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能看着帘子被拉得更严实一点,把里面所有景象隔开。 走廊的灯亮得过分,照得人眼睛发疼。 他手里还留着刚才握手机时那一点温度,汗沿着掌心慢慢渗出来,把机壳弄得有些滑。 背后有家属在小声抽气,有人在问:“是刚做完移植的那个小伙子吗?” “好像是。” “这孩子挺爱笑的,前两天还在走廊跟我打招呼……” 那些话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字一句砸在耳膜上,却进不了脑子。 他只盯着那块帘子。 心电监护仪的报警忽然拖长,变成一声近乎连续的尖鸣。 有人喊:“准备电除颤——” “再次上压——” “肾上腺素再推一支!” 声音一声压着一声,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来回撞,时间被拉成一条细细的线。 沈向榆抓着墙边的扶手,指节发白。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那条线快要绷断的时候,心电监护上的声音突然断了一下。 紧接着,是极其清晰、极其刺耳的一声—— “嘀——” 平直的线。 —— 抢救还持续了一会儿。 医生终于停下动作,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15 点 07 分。”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在走廊里敲了一下钟。 “记录一下,死亡时间,15 点 07 分。” 短暂的静默之后,是各种仪器被关掉、拔掉的声响。 “辛苦了。”有护士低声说。 医生叹了口气:“去和家属说吧。” 帘子被拉开一条缝。 有人把床边收拾了一圈,把那些透明的、彩色的管子一根根理开。 许长昭躺在床上,病号服有些凌乱,胸口因为反复按压泛着一大片红。 他的眼睛闭着。 剃光的头皮映着白得发冷的灯光,看起来比之前又瘦了一圈。 嘴角没有笑,也没有表情,只是安静地垂着。 像终于耗尽力气,睡着了。 沈向榆的腿在那一瞬间像被抽空了力气。 虚软从膝盖往上爬,一直爬到胸口。 他几乎是靠着扶手,才没直接坐到地上。 医生走出来,看见他,愣了一下:“你是……?” “我是——” 他用力吸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正常人:“我是……他的同学。” 医生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和异常清醒的眼神。 不像一般家属那样嚎啕大哭,也不像完全崩溃的人,反而带着一种死死撑着的僵硬。 她沉默了一瞬,还是尽职地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移植之后短时间内,身体还是有很多不稳定因素。” “刚刚情况恶化得太快,抢救没有成功。” “很抱歉。” “……” “时间是 15 点 07 分。”医生补了一句,“你如果有家属联系方式,可以帮忙通知一下。” “好。” 沈向榆几乎是本能地回答。 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发抖,连从口袋里掏手机都花了两秒。 屏幕一亮,时间跳到【15:09】。 上面安静躺着那条还没被回复的消息—— 【14:17 你:等我。】 下面是一条新的系统提示: 【15:07 日程提醒:与许长昭散步】 那行小字像讽刺,又像一块小小的墓碑。 ——他们约好的散步时间。 ——他的死亡时间。 只差七分钟。 七分钟。 四百二十秒。 如果刚才红灯少一个,如果导师少讲一句,如果公交再快一点,如果他在电梯前没有再排那一次队…… 哪怕只少一个环节,他也许就能早一点到。 早一点——早到哪怕是在抢救开始前看一眼,或者至少,亲耳听见他最后说一句什么。 可世界没有这些“如果”。 只有一条冷冰冰的记录: 【死亡时间:15:07】。 —— “你先坐一会儿。”医生看他状态不太好,“哪儿不舒服,可以叫护士。” “我没事。”沈向榆说。 声音很轻,却出奇地清楚。 像是整个人被推到一个极端冷静的位置,所有真正乱成一团的东西,都被压到了更深的地方。 护士轻轻关上病房门。 走廊暂时安静了一点。 其他病房的电视声又占回上风,有小孩哭哭啼啼被家长哄,有人在电话那头说“今天检查结果还行”。 这些日常的声音,和刚刚那一条平直的线,一起存在。 仿佛什么都发生过,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沈向榆靠着墙,缓缓滑坐到走廊长椅上。 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指尖一下一下点着键盘,最后什么也没发出去。 光标在对话框里闪烁,像一条细小的命令:写点什么。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这头了。 他盯着那句【等我】,忽然涌上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 那三个字像被反过来扔回来: 是我没等到你。 他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多久。 直到有护士轻声走过来问:“你要不要进去再看一眼?我们等会儿要安排后面的手续。” “……” 沈向榆抬起头。 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太多声音,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他站起来,脚步有些发飘,却还是稳稳地走向七零三。 门半掩着。 他伸手,轻轻推开一点。 病房已经被简单收拾过。 所有彩色线条都从屏幕上消失,只剩黑着屏的心电监护仪安静立在一边。 窗帘拉着半幅,灰白的天光斜斜照在床上。 许长昭还躺在那里。 姿势和刚才差不多,只是嘴角被护士抹平了,再也看不见抢救时那种扭曲。 他闭着眼,像在补一觉。 沈向榆走到床边,停住。 那一刻,有很多话在喉咙口打转—— “对不起。” “我来了。” “我没赶上。” “你是不是很疼?” “你看,我真的有回来。” ……最后一句也没说出口。 他只是慢慢伸出手,指尖在被角上轻轻捏了一下。 被单是冷的。 寒意从指尖往上爬,他忍不住缩了一下,又重新按回去。 ——很像很多年前,那次阳光雨里,他伸手去碰另一个人的袖子。 那时候袖子是热的,雨也是暖的。 现在一切都换了温度。 墙上的时钟发出极轻的“嗒嗒”声,一下一下。 指针缓慢而稳定地跨过【3:10】、【3:11】…… 沈向榆垂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胸口像被堵住,又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条细缝。 那条缝里涌出来的不是眼泪——至少此刻还不是。 而是一块**裸、从上到下碾过来的事实: 命运没有等他。 他拼命往前跑,掐着每一个时间点算,生怕再当一次只会躲在别人背后的人。 可到了最后,这条路还是在他脚下断在 15:07 那一格。 连他们约好一起走的那一小段走廊,都没来得及开始。 他忽然想到那张“出院后待办事项”的皱纸—— 【和你一起,在非医院的地方,看一场日落。】 【看沈向榆做一件完全不考虑“是不是应该”的事。】 纸还在病床抽屉里,未来却已被无声地划掉一大半。 只剩下现在这一刻:他站在一张冰冷的病床旁,盯着一个再不会睁眼的人。 时间被钉在一个简单的数字上: 【3:07】。 他很想在心里大喊—— “这一次,我真的有往前走。” “是你先走的。” “你怎么可以走得这么快?” ——可他什么也没喊出来。 只是把手按在被角上,指节一点点发白,呼吸轻而急,像是用这点力气,勉强把自己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门外有人在走廊里轻轻关门,有人低声说话。 整个世界被那一句“15 点 07 分”划出了一道界限—— 界限这边,是他,和一个空下来的位置。 界限那边,是许长昭,带着所有未完成的清单,停在他自己那条路上。 第24章 对未来的一切说“是” 医院太亮了。 亮得不像是刚刚死过人的地方。 手续、签字、家属通知,这些像一整套排练无数次的流程,把沈向榆往前推。 他脑子像堵了水,很多声音进来又退回去,只剩下一些词在里头晃: “死亡时间……” “遗体转运……” “签个字。” 等他从太平间的走廊出来时,天已经全灰了。 晚风一吹,冻得人发愣。 他本来“应该”直接离开医院,回学校,回寝室,或者随便找个地方把自己关起来。 脚却不受控制地往回走,一路走回血液科那层。 七楼走廊的灯还是那么亮。 和白天差不多,只是玻璃外的天色更深了一点,窗户成了半透明的镜子,映着走廊里空空的长椅。 七零三的门已经关上,门上新贴了一张“空床待清理”的小条。 沈向榆没推门。 他只是慢慢往前走,在转角的自助饮水机旁停下,低头接了一杯温水,却一直没喝。 纸杯握在手心里,一点点出汗。 ——最后那一杯牛奶,也是这样拿着的。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护士路过,轻轻叫了一声:“沈同学,你还没回去啊?” “……还有点事。”他这才回过神。 护士犹豫了一下,说:“刚刚整理床头柜的时候,我们在他书里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了你的名字。” “你方便的话,可以拿走。” 她把一个透明文件袋递过来。 里面是一册翻得卷角的书,封皮被摸得发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书页中间夹着一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信。 信封上写着:【沈向榆亲启】。 字迹熟悉,带着一点吊儿郎当的劲儿。 沈向榆指尖发僵,接过袋子。 “我们没看内容,”护士解释,“只是怕丢了。” “谢谢。”他勉强挤出两个字。 护士沉默了一瞬,低声道:“节哀。” 说完就识趣地离开了。 楼梯拐角有一截窄窄的窗台,勉强能坐一个人。 他坐下,打开文件袋,把那本老书取出来。 书页摊开,里面好几处被荧光笔画得乱七八糟。 中间夹着的信折得很规整,像考试前叠好的小抄。 他深吸一口气,把信展开。 —— 致沈向榆: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没死。 (废话。) 但医生说,写个“心理准备”对病人有好处。 她本意大概是让我写点遗嘱式的话,比如把我那点可怜的存款捐出去,或者顺便告诉我妈“不要太伤心,我其实一直很乖”。 结果我想了想,发现我好像只想给你写点东西。 这大概说明,我不算太失败——至少,我这辈子认真喜欢过一个人。 而这个人不是我自己。 (你看,这比十几岁的我成熟多了。) 高二那会儿,我跟你说过很多遍“爱命运”,说得跟口头禅一样。 你那时候大概觉得我很烦。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皱眉的样子很诚实。)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爱命运”,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我往脸上抹的油漆。 真的那一半,是我不想把自己当成被命运推来推去的小虫子。 我承认我冲动、认错、爱逞强,但至少——那些都是我自己干的。 假的那一半,是我不敢看自己的软弱。 所以我才那么用力地说“这是我选的”,说到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生病以后,我又把这几个字翻出来看了一遍。 坐在化疗室里抱着呕吐盆的时候,我很清楚一件事: ——没有人会真心“喜欢”这种命运。 我怕疼。 我怕死。 我怕哪天睡一觉就再也起不来,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些怕,都是实打实的。 那我还有没有资格说“爱命运”? 你后来问我,“那你现在到底还信不信这个?” 我当时没说太细。 现在认真一点答一次—— 如果“爱命运”的意思,是装作一切都很好、不疼不怕,那我不信。 这种爱命运太假了。 我信的,是另一种。 是知道这条路很烂、很疼、很不公平, 但我还是愿意承认: ——这条路就是在我脚底下。 我可以骂,可以哭,可以后悔当初没少吃点辣条, 但我不把一切都往别人身上推,也不推给一个虚空的“命运”。 我承认: 高二那次认处分,是我选的。 填骨髓志愿者表,是我选的。 决定继续治、继续配合医生,也是我选的。 你来看我,是你选的。 那次捐献,也是你选的。 你每一次抬脚往这里走一步, 不是因为“应该”,而是因为—— 你愿意。 这样想的话, 命运就不再是个在天上掷骰子的坏心眼神。 它最多只是一个——端菜过来的服务员。 它端过来的,有好吃的,有难吃的,有你过敏的,还有你嫌贵的。 它不解释,也不道歉。 以前我总爱对着那盘菜弹舌头: “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不给别人?” “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负?” 现在我累了。 我更想做的,是认真看一眼盘子里有什么, 然后问自己: “好,既然端到我面前了, 我能不能在这一盘上, 做出哪怕一点点让我不那么讨厌自己的选择。”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 回头再看,会没那么想骂自己是懦夫。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至于你—— 你这人有个毛病,我之前说过。 你太爱用“应该”打自己。 “我应该早点问清楚。” “我应该不要被保护。” “我应该更勇敢一点。” “我应该当时就再往前走一步。” 每一个“应该”都是一颗小石头。 看着不大,你却一辈子往怀里塞。 塞到最后,你抱着一堆石头站在原地, 还以为那叫“负责”。 其实,你只是没空往前走了。 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对,病人临终愿望系列。) 从我这条命往后的那一段开始, 能不能试着少用一点“应该”, 多用一点“我想”。 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好。 我知道这很难。 你可以慢慢来。 比如,有一天你会不会逃一节不重要的课, 跑去海边,不用给任何人解释理由。 比如,有一晚你会不会赖床不起, 把手机关一天,不回任何消息。 比如—— 某个时候你想起我, 只是短短地笑一下, 不立刻接上一句“要是当初怎样就好了”。 这些看上去都不起眼。 可如果有一天你做到了, 那就是你真正开始对命运说“是”的时候。 不是对已经发生的那些事说“我都喜欢”, 而是对“我现在要走的这一步”说: “好,这是我选的。 以后回头看,我会认。” 再说点别的。 高二那场雨,我说“那就恨吧”,说“恨也是一种爱”。 那时候我确实带着气, 但也确实是在替你找一个能活下去的方式。 现在我想换句说法—— ——如果有一天你不那么恨了, 也没关系。 你可以把那一年的事, 收进一个带灰的小盒子里, 偶尔拿出来擦一擦。 擦的时候可以疼,可以哭, 但别因为那一盒灰, 就不敢再往前走。 你还有很长一截路要走。 那一截路上会有很多人,很多选择,很多“要不要”。 到那时候, 如果你偶尔想起我, 可以骂我一顿,说“你这个混账,当年为什么那么自以为是”。 也可以随手把我塞回盒子里。 我不会介意。 因为我已经占到我想要的位置了。 我已经在你的人生里待过一段, 被你认真地喜欢过。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对你说点什么—— 那我想说的是: 谢谢你捐给我的骨髓。 不只是因为它让我的身体多撑了这段时间, 还因为它让我有机会,在这段时间里, 跟你把那场误会讲开, 跟你一起写了一张关于“未来”的小清单, 还有,终于听你亲口说了一次“我喜欢你”。 这是命运塞给我的一块糖。 很小,很晚, 但足够甜。 你总怀疑命运端来的酒是不是有毒。 我已经替你试过一杯。 结论是: 有点苦, 有后劲, 但也确实——有甜的部分。 所以,如果以后它再给你端什么, 你可以先抿一口。 如果不好喝,你可以皱眉,可以骂一句“难喝死了”, 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不用再站在原地不敢动, 光想着“要是当初那杯没喝就好了”。 你那样太辛苦了。 你值得活得轻一点。 不是说少受苦, 而是—— 你可以少拿几块“应该”的石头。 手空出来一点, 剩下那点力气,就可以拿来抓别的东西。 比如,你自己的未来。 对了。 如果有一天你真成了心理咨询师, 坐在某个办公室的椅子上, 对着一个又一个来找你的人, 你可以跟他们讲一个简化版的“命运之爱”。 不用提尼采,也不用提高二那次处分, 更不用说“有个病人曾经怎样怎样”。 你只要告诉他们: “你可以害怕,可以难过,可以痛恨发生过的事。 但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对自己现在的选择负责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那就是在往‘爱这条命’靠近。” 说完这些—— 你可以在心里补一句: “这是我从一个很吵、很爱讲大道理、最后死在病床上的人那儿学来的。” 你不用告诉他们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就够了。 …… 写到这里,我有点累了。 护士要来给我换药。 如果我运气好,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活着, 那你就当这是一封被过早拆开的情书。 如果我已经不在了, 那就当—— 我在某个你看不到的地方, 等着你继续往前走。 等你哪一天, 真正对未来的一切说: “我对你说——是。” 此致 你那位自以为是、其实非常怕死的同桌。 许长昭 —— 信的最后一笔明显收得有些急,像他真的被护士叫走了。 沈向榆盯着那几个字,手指按在纸面上,很久移不开。 眼泪终于在某个节点之后失控地落下来,滴在那行“我对你说——是”的旁边,晕出一团深色。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纸上,长时间一动不动。 葬礼那天天气出奇地好。 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风很轻,像特意收着力气。 灵堂里白花一圈圈围着遗像。 照片上的许长昭还是那副好学生似的笑,眼神里却藏着一点生前常有的坏劲儿。 像在镜框里对所有人说: “别哭太丑啊,我会笑你的。” 沈向榆在队伍里慢慢往前挪,挨到他面前。 香在指间燃着,烟一点点往上爬。 他站在照片前,轻轻鞠了一躬。 什么都没说。 “节哀。”旁边的人低声道。 他点头。 节不节哀,对他来说,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葬礼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像在水里走路。 课程、论文、小组讨论、互助中心值班,一切照常运转,时间被训练得很听话。 只有在一些不经意的空当——在食堂排队时,在图书馆找书时,在半夜被手机震醒时—— 他会突然想起信里的某一句: “你把手空出来一点。” “如果不好喝,你可以骂一句难喝死了。” “我已经在你的人生里占到我想要的位置了。” 这些话像被烫了一下,时不时往外翻。 他慢慢学着,不让自己每一次回想都绕回那七分钟。 七分钟还在。 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记忆里,却不再是唯一的中心。 几年后。 沈向榆真的成了心理咨询师。 办公室在城里一栋旧写字楼的十六层,窗不大,能看见对面居民楼晾衣架上一排 T 恤。 书架上挤着一排专业书,蓝的、灰的、白的。 最显眼的一格,横着躺着一本旧得不成样子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书页泛黄,封面有几道压痕,最后一页夹着那封被反复展开又摊平的信。 来访者坐在对面,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工作稳定,家庭也算完整,却一遍遍说: “我觉得我活得不像自己的。” “每一步都是别人安排好的,我只是照着往前走。” “我一想到要去回忆,就想骂过去的自己。” 沈向榆听完,安静了一会儿。 窗外有风刮过,晾衣架上那件蓝色 T 恤晃了两下。 “你可以骂。”他轻声说。 “你可以很真诚地骂过去的自己,骂他怂,骂他怕,骂他只会顺着别人走。” “但骂完之后——”他顿了顿,“你还得问问自己:接下来这一小步,你想不想换一种走法。” 男人愣了下:“换?” “不是一下子把整个人生推倒重来。”沈向榆摇头,“是很具体的一小步。” “比如,今天晚上,你是想回家就立刻打开电脑继续干活,还是想先在路边坐一会儿,发会儿呆?” “你可以选前者,也可以选后者。” “关键是——你能不能承认,这一步是你自己选的。” “不是‘没办法’,也不是‘只能这样’。” 男人盯着茶几上的纸巾盒,看了很久。 “如果我选错了呢?”他问,“以后回头看会不会后悔?” “会的。”沈向榆说,“谁都会后悔。” “但我们可以在后悔里,少骂一句‘都是命不好’,多承认一句‘那是当时的我选的’。” “承认这点,不是为了怪自己。” “是为了让你以后回头看那一刻的时候,至少还能说——” “‘那是当时那个版本的我,为了不那么像个懦夫,做的选择。’” 男人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有什么被轻轻戳开了一点。 “听起来……”他苦笑,“挺难的。” “是难。”沈向榆点头,“但不是不可能。” “我们可以一点一点来。” 他没有提“尼采”,也没有提“爱命运”。 那些词太硬、太学术。 他只是尽量温柔地,把那个概念拆成一个又一个小动作——承认自己的选择。 来访者走后,办公室安静下来。 电脑屏幕上还亮着刚才的记录。 他伸手去合上,余光瞥到右下角的时间: 14:59。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 他拿起来一看—— 一个尘封很久的日程提醒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15:00 与许长昭散步】 提醒没有被删,只是一直被往后挤。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又跳了出来。 小小的铃铛图标在那一行旁边闪了一下,又安静下去。 沈向榆愣了几秒。 他看向窗外。 城市的天空淡淡的,有一点阳光从高楼之间挤下来。 他锁上手机,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同事在门口撞见他:“你出去啊?等会儿有个新来访——” “我知道。”他笑了一下,“我去楼上走一圈,十分钟回来。” “行,你别迷路就好。”同事打趣。 “我会找导游的。”他随口接了一句。 同事没听懂,只当他在乱说。 楼顶的门有点旧,推开时发出一声不太好听的“吱呀”。 风一下子扑上来,吹得人眼睛有点酸。 城市铺在脚下,灰白的楼,密密麻麻的车,几只麻雀掠过楼顶。 他走到天台边缘,扶着栏杆。 手机上的时间跳到 15:03。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吹起外套一角。 他看着远处的天,忽然有点想笑—— “你很小气。” 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空气说。 “连一场散步都要在中途收走。” 声音被风吹散。 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却觉得胸口轻了一点。 过了几秒,他又慢慢补了一句: “但——” 他闭一下眼,吸了一口冷风,像要把某个字从很深的地方抬上来—— “好。” “我还是要了。” “我还是要继续往后走。” “带着你留给我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带着那七分钟,带着那张清单,带着你那封字特别丑的信。” “带着高二那天的阳光雨,教务处的走廊,和医院那栋楼的第七层。” “统统一起要。” 风从耳边呼过去,像是谁在很远的地方,轻轻笑了一下。 很多年以后,他会在不同的房间里,用不同的话,跟不同的人说类似的话: “你可以害怕,可以难过。” “你可以不喜欢发生的一切。” “但如果有一天,你对‘接下来这一小步’说了一个真心的‘好’,那就是在对自己的命说——好,我认了。” 每说一次,他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对另一个人重复一遍: ——你看,我在做你叫我做的事。 天色慢慢暗下来。 他离开天台,下楼,推开咨询室的门。 外面的世界照常吵闹:有人打电话,有人抱怨,有人匆匆赶路。 他站在门槛上,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人,和他肩并肩,往前轻轻推了他一下。 “许长昭。”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像对着空气做一个郑重其事的介绍: ——你看。 我终于学会了。 学会在残缺、迟到、没来得及散步的命运面前, 仍然小声地,对未来的一切说—— “我对你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