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集那天一大早,天很冷。
冷得不像十一月末,倒像有人提前把冬天翻到正面,直接扔在B市头上。
——
七点半,医院血液科的走廊已经亮得刺眼。
沈向榆坐在病床边,身上换上了病号服。衣服有点大,袖口空出来一截,他把手缩进袖子里,十指相扣。
“昨晚睡得怎么样?”医生照例问。
“还行。”他说。
其实并不行。
骨头里的酸胀从几天前就开始了,像是有人在骨髓里塞了一把细小的石子,一走路就咯得难受。
昨天晚上那股感觉更明显,好像有一群看不见的钝钉子,在骨头深处慢悠悠地敲。
不尖、不快,却很执拗。
让人没法完全忽视。
“等一会儿采集的时候会有点酸胀和乏力,”医生翻看检查结果,“但从你现在的指标看,一切都还不错。”
“如果过程中不舒服,要及时说。”
“好。”
护士来给他量血压、测体温,又把一张同意书递到他面前,让他重新确认姓名、身份证号。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问,“比如头晕、胸闷?”
“没有。”沈向榆回答。
这些流程他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每一次确认,每一张表格上的签字,都在不断提醒他——今天不是普通的一天。
“那等会儿就要去采集室了。”护士收好东西,冲他笑了一下,“别太紧张。”
“嗯。”
他看着护士离开的背影,轻轻吸了一口气。
——再往前,就是那条他自己选的路。
——
去采集室之前,他被推过七楼的走廊。
病床轮子碾在地上的声音“咔嗒咔嗒”,有规律地响着。
他躺在床上,视线从天花板一路向后退,路过一盏盏灯,又路过一个个门牌。
【699】【700】【701】……
到【703】那一段,推床的人刚好接到护士的问话,停了一瞬。
“辛苦了,等会儿再帮我推个检验单下去。”
“好。”
简短两句,带过。
沈向楸视线不经意地偏了一点——
门是关着的,门牌还稳稳挂着。
【703】
下方那行名字被光扫过,黑字像印在他眼底。
床继续往前推开,没在这一段停留。
他没要求停,也没开口打断。
只是藏在被子里的那只手,指节悄悄收紧了一下。
——
采集室的灯比走廊还亮。
机器一排排地摆着,管线盘绕,透明的管子像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伸出的根须,安静地躺在那儿,等着被接上血。
护士帮助他躺到采集床上,调整好高度,再把一侧的护栏升起来。
“等会儿要在两边手臂上各穿刺一次,”护士解释,“一边出血,一边回血。”
“过程会有点久,可能要两三个小时,你这边没问题吗?”
“没问题。”沈向榆说。
他看着护士把一次性布单铺好,熟练地消毒、扎止血带、寻找静脉。
针头扎进去的一瞬,皮肤上那点刺痛反而显得很浅。
真正难受的是骨头里那股钝钝的痛,被这些操作一刺激,更往上翻了一点。
像是有谁拿着一把钝钉子,在他的每一节骨头上轮流敲一下。
不急,也不重。
就是一下一下,耐心十足。
采集机器开始运转的声音有点低闷。
“嗡——”
血通过透明的管子慢慢流过去,被机器分离,再缓缓流回来。
那条细细的红色,在塑料管壁里走了一圈,又循规蹈矩地回到他的身体里。
只有一部分,悄悄被“截留”在中间的小袋子里。
“感觉怎么样?”护士问。
“有点……酸。”他想了想,“不过还好。”
“正常。”护士检查数值,“如果有麻、冷、心慌之类的,跟我们说。”
“嗯。”
他的手臂被固定,不能乱动,只能平放在两边。
指尖微微发凉,骨头深处却像被一层钝火慢慢烘着。
疼得不至于叫人喊出来,却足够清晰,让他时时刻刻记得——
这是他为别人受着的痛。
也是,为了不再那么讨厌自己受着的痛。
——
时间在机器的“嗡嗡”声里被磨得发钝。
墙上的钟走得很慢,每一格都像故意拖一下脚。
起初的半小时,他还能分得清具体的感觉:
是哪里酸,是哪里涨,是哪一截骨头里突然多了一点闷痛。
到后来,所有感觉都混在一起,成了一团模糊的钝痛。
他闭上眼睛。
那一小团疼顺着脊椎往上爬,让他的意识也像被钝钉子一点点敲松。
护士的询问声渐远,机器的声响也被拉远。
耳边只剩自己有些不稳的呼吸,还有血液循环时在耳朵深处滚动的低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在他手臂上按了一下:“我们会给你打一点镇静,你放松。”
“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
针剂推进身体的那种凉意,慢慢沿着血管扩散开,混在那团钝痛里,变成一种更难形容的晕眩。
世界像被人轻轻拧了一下焦距。
很多东西开始往上浮,破开表层,露出一点边角。
——
他看见雨。
一整片细密的雨,从天空倾下来,打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溅起碎小的水花。
雨线在空气中斜斜地织成一张网,把高二那年的九月困在里面。
阳光从云层缝隙里往下漏,雨里的每一颗水珠都被镀了一层淡金色。
“阳光雨。”
有人笑着这样说。那人随手把校服帽子往后一扔,任由雨点砸在头发和脸上。
“你不打伞?”他问。
“打什么伞。”那人仰头,看着天,语气理所当然,“这么好看。”
“衣服会湿。”
“那就回去再晒。”
“会感冒。”
“那就感冒。”他笑,“感冒也要看。”
那时候,他不理解这种任性的执拗。
觉得没必要。
后来很多年每逢下雨,他都会下意识提防——
怕某一滴雨落在眼皮上,把那些画面砸出来。
现在,这些画面却在半梦半醒之间,一股脑回来了。
雨水的味道,操场上橡胶的味道,年轻人的呼吸,甚至混杂着一点廉价棒棒糖的甜味。
画面一转,雨变成了走廊的灯光。
白色的走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公告栏。
只有那本书的封面不是白的,是深色的——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那个人把书塞到他手里,跟往常一样,笑得轻巧:
“先学会模仿。”
随后,声音压低了一点,像是只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那就恨吧。”
“恨也是一种爱。”
那时候,他真的恨。
恨这场处分,恨那张写着“记过”的纸,恨许长昭抢在他前面承认“是我给他看题”。
恨到在心里发狠地宣判:
——“从今天起,许长昭死了。”
——“他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
这些词当初想出来的时候,有一种极端冷静的快感。
好像只要把一个人处理成“记忆里的死人”,就能把所有痛快进封存。
没有人逼他这么做。
这是他自己选的方式。
就像现在一样。
不同的是——那一次,他选的是“退”。
退到完全看不见真相,退到连自己都以为“恨”可以把一切盖住。
而这一次,躺在医院的采集床上,他全身都疼,却没有一个细胞想往后退一步。
钝钉子继续在骨头里敲。
每敲一下,就像敲在某一段记忆上。
老师在办公室皱眉,父母在电话里叹气,同学背后嘀咕“蹭大腿”,操场边那句“那就恨吧”。
这些声音一股脑往上涌。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镇静剂的作用,眼角有一点热。
那种热却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
他终于第一次,在这种状态下,敢把那句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说完整。
许长昭。
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声音很轻,轻到连自己都有点听不清。
又叫了一声。
许长昭。
这一次,他像是在某个漆黑的空间里,对着一块看不见的墓碑,慢慢开口:
“我不恨你了。”
“其实,早就不恨了。”
“我只是……一直不肯承认。”
“因为如果承认不恨了,那些年拿‘恨’当盾牌的自己,显得太可笑。”
“可这一次——”
他在心里很用力地、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地说:
“这一次,我不想再当那个,用‘恨’挡在前面当借口的人。”
“我不想回头看自己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一直往后退的懦夫。”
钝钉子还在敲。
敲着敲着,那种疼忽然变得有点真切。
真切到让他反而清醒了一点。
那种清醒不是因为疼得受不了,而是因为——
在这疼里,他第一次明确地感觉到:
这是“我自己选的疼”。
没人逼他。
医生一再说过,他可以退,可以拒绝,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但他没有。
他一笔一画签了字,走进采集室,躺上这张床,让这些钝疼敲进他身体。
“这一回不退。”他在心里说,“哪怕疼得像被拆掉一半骨头。”
“哪怕以后想起来,还会怕。”
“也不能退。”
这些话没有说出口,却像一个个生了根,扎在心里。
——
不知过了多久,机器的声音慢慢淡下来。
有人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又一点点近:
“沈同学?”
“……沈同学,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费力地动了一下眼皮。
沉得要命,像有沙子压在上面。
终于,眼皮抖了一下,缝隙里挤进一点刺眼的白光。
世界从糊成一团,渐渐变得有点轮廓。
采集室的灯还亮着,护士低头在调机器,医生站在旁边,冲他点了点头。
“一切顺利。”医生说,“你表现得很好。”
“……结束了?”他喉咙有些哑。
“结束了。”医生笑,“今天的任务完成了。”
“接下来我们会把采集到的造血干细胞送到实验室,做进一步处理。”
“你这边可能会觉得有点累,有点酸,回去好好休息。”
“……好。”
他说完这一个字,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像在砂纸上蹭过。
有人把吸管递到他嘴边:“先喝一点水。”
水从嘴里滑下去,沿着干涩的食道一路往下。
冰凉的触感,让他连骨头里的酸胀都清晰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手臂还是软的,整个人像被掏空,又像被钝器敲过一遍。
不是“碎掉”,也不是“断掉”。
更像是——骨头表面被敲出一圈圈看不见的裂纹。
要等很久,才能完全长好。
护士们开始动作麻利地拆针、收管线。
有人在他手臂上按着棉球:“按紧了,别松。”
他听话地按着,视线被医生挡住一部分。
“今天你就先回病房观察。”医生说,“如果没有明显不适,可以明天出院。”
“有头晕、胸闷、发热之类的,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嗯。”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
有。
他想问——那一袋东西现在在哪里?
被推往哪一间实验室?
多久之后,会从另一个方向再被送回七楼的某一间病房?
他更想问——七零三床那个人现在怎么样?
紧不紧张?
有没有装作不在乎地开玩笑,又在没人看的时候悄悄睡不着?
这些问题在嘴边转了一圈,最后只缩成一个很简单的请求:
“我……能不能,等会儿去对面病房看一眼?”
他知道这要求不太“规范”。
刚采集完的人应该好好躺着,按规矩来。
不应该在走廊上晃,尤其是他现在连坐起来都有点费劲。
医生果然皱了一下眉:“你现在的状态,最好还是先回去休息。”
“我不进去。”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就在门口站一会儿。”
医生看着他。
沈向榆被她看得有点发虚,却仍然没有收回这句话。
他甚至没有说出名字,只是用“对面病房”这个模糊的指代。
医生叹了口气:“你站得住吗?”
“……能。”
其实他不太确定。
刚刚那三个字说出口,腿上那股发软的感觉甚至更明显了。
“那这样。”医生还是退了一步,“让护工推你过去,在门口停一下。”
“可以吗?”
“可以。”她顿了顿,“最多五分钟。”
“五分钟到了,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都要先回去。”
“好。”
他这次答得很快。
——
从采集室到七楼的那段路,比上午推过去时要长得多。
床一直在走。
走廊灯不停往后退,气味还是熟悉的药水味,空气却比早上更凉了一点。
他的身体整个陷在床垫里,四肢软绵绵的,像刚被人拆掉骨架再勉强拼回去。
那些钝钉子暂时停了,下刀的地方还在隐隐跳疼。
但心里有一块地方,反而静了。
那块地方安安静静地,只剩下一个目标——
703。
床在那扇门前慢慢停下。
护工问:“就在这儿?”
“……嗯。”他勉强应了一声。
门关着。
门牌上那串数字和名字,还是老样子。
【703】
【许长昭男 20岁】
他突然有种很荒唐的感觉——
自己刚刚从另一栋楼的某个房间,把身体里的一部分交出去。
那部分会绕一大圈,经过机器、药水、不同科室的手,最后——
很可能会被送进这扇门后面去。
“就像骨头里飞出来一块碎片,”他有点恍惚地想,“要飞去另一个人那里补上一个缺口。”
护工站在床尾,没有催他,只小声说:“你要是头晕,就闭一会儿眼。”
“没事。”他盯着那扇门,“我就看一会儿。”
他不知道里面现在是怎样的场景——
许长昭是醒着,还是在睡?
是在跟护士聊天,还是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段子?
门隔着这些猜测,隔着他从前所有退缩的时刻,也隔着那句他刚刚才在骨头疼得发晕的时候说出口的——
“我不恨你了。”
五分钟很短。
短到可能连一场像样的道别都不够。
可他现在不需要道别。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站在这扇门前,用刚刚被钝钉子敲出来的那点勇气,对过去那段被雨水糊得乱七八糟的青春,做一件不一样的事。
——不退。
哪怕只是多看这一眼。
哪怕,只是让自己记住:
在骨头酸痛、全身乏力、未来不确定的这个下午,他是向着这扇门靠近了一点,而不是再往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