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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隐瞒与配型

作者:缱绻羡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七零三病房出来之后的那几天,时间像被掺了水。


    每一节课都在照常上,每一份作业照常写完,互助中心值班照常有人来敲门。


    但只要一走神,沈向榆脑子里就会跳回那个画面——


    白色病号服,光着的头皮,输液管。


    还有那句轻飘飘的:“你看,我还在。”


    ——


    正式的配型结果通知,是在他第二次去病房后第三天。


    电话一打进来,他刚好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


    手机在桌上震了两下,他看了一眼号码,起身走到走廊尽头接。


    “沈同学,你好。”


    是熟悉的女医生的声音,“高分辨结果已经确认,供受者匹配非常理想。”


    她顿了顿:“我们这边血液科已经讨论过,打算尽快安排移植。”


    沈向榆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有点发白:“……好。”


    “今天方便来一趟医院吗?”医生问,“需要和你面对面确认一些事,顺便做个术前评估。”


    “可以。”他看了看表,“我下午没课。”


    “那你两点之前到住院部七楼。”医生说,“到时候在护士站报名字就行。”


    挂断电话的瞬间,他盯着已经熄屏的手机看了一会儿。


    自习室门还半掩着,里面有人翻书,有人摁计算器,空气里混着纸张和圆珠笔油墨淡淡的味道。


    他忽然觉得这间屋子里的安静,和医院里的安静完全不是一回事。


    图书馆的安静是“未来”的安静——


    大家低头写的,是几年后的论文和简历。


    医院的安静,是“赌注”的安静。


    赌的是谁还能往前走几年。


    ——


    下午一点五十,他出现在住院部护士站。


    护士抬头看了看他:“是沈向榆同学吧?医生在里面等你。”


    她指了指旁边的诊室。


    沈向榆轻轻敲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进去。


    屋子不大,医生坐在靠窗那边,一摞资料摆在桌上。


    “来了。”医生抬眼,“先坐。”


    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先跟你说一下流程。”医生把其中一份文件抽出来,“患者目前已经完成了部分化疗和预处理方案,接下来要看你这边的配合时间。”


    “按照现有计划,采集安排在两周后。”她说,“中间你会打一些促进干细胞生长的药物,具体副作用我们也会提前告诉你。”


    沈向榆点头:“我看过那份说明。”


    “文件看是一回事。”医生笑了一下,“真正走一遍又是另一回事。”


    她把那张熟悉的“知情告知单”推到他面前:“你之前已经签过大致同意,这次是确定具体时间,如果没问题,我会补上日期。”


    “有一点需要提前跟你讲清楚。”她认真起来,“在整个过程中,你有权随时改变主意。”


    “我们当然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但如果你心理上承受不了,也不要硬扛。”


    “……我明白。”沈向榆说。


    “那你现在的想法呢?”医生问,“有没有什么新的顾虑?”


    有的。


    比如——


    如果移植失败怎么办?


    如果那张病床空了怎么办?


    如果他再一次什么都救不回来怎么办?


    这些问题顺着喉咙往上爬,又被他硬生生压下去。


    “没有。”他摇头,“我还是想做。”


    医生打量了他几秒,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冷静地想过了,而不是一时冲动。


    “好。”她在文件上签了字,“那接下来就是一些术前检查,你最近要注意休息。”


    她顿了顿,又换了个较旁敲侧击的语气:“你之前来做志愿者的时候,有去过七零三床吧?”


    “……”


    那三个数字在空气里轻轻一敲,沈向榆背脊微微一僵。


    他点头:“去过。”


    “你们认识?”医生问。


    这次他没有躲:“高中同学。”


    “难怪。”医生点了点头,“他状态比我们想象中还要稳定,能扛,心态也还不错。”


    “不过,有些事情你们可能会碰在一起。”她看向他,“比如——关于供体这件事。”


    “他有问过吗?”沈向榆脱口而出。


    “当然问过。”医生说,“几乎所有病人都会问。”


    她笑得温和:“我们目前只告诉他,有一位志愿者配型成功,年轻、健康,条件很好。”


    “他有没有猜到是谁?”沈向榆问完,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


    可医生并不觉得:“他来来回回问了几次,猜过几种可能性。”


    “朋友、陌生人、‘哪位好心人’……”她如实转述,“但现在,他不知道具体是谁。”


    “那你们……打算告诉他吗?”沈向榆问。


    “按照规定,一般是移植完成一段时间后,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可以安排见面,或者告知对方部分信息。”医生说,“但前提是——双方都想知道。”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所以,现在我要先问你。”


    “你希望他现在知道供体是谁,还是——等以后?”


    诊室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树枝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影子投在白墙上,小幅度地摇。


    沈向榆盯着桌上的那叠资料,指尖悄悄用力。


    “如果现在告诉他……”医生补充,“他心里可能会更有底,也会更感激你。”


    “当然,也有可能让他有负担。”


    “你们有过去的关系,我不方便替你做判断。”


    “……”


    沈向榆很久没说话。


    他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这些年和许长昭有关的所有画面——


    高二教室,纸飞机卷子飞来飞去;


    教务处走廊,他一句话顶下所有责任;


    雨里的背影,他躲在人群后面一句话没说;


    大学里,他在洗手间狠狠捶一下台子;


    病房里,那个光头的人笑着说“说明我在你心里还活着”。


    如果现在就告诉他——


    “配型的人是我。”


    “救你的人是我。”


    这些话从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像是某种大张旗鼓的宣告。


    像是在说:“你看,这次我没有逃。”


    像是在要求一种立刻给出的回应:“那你呢?”


    可现在,是不是一个适合要答案的时间点?


    他抿了抿唇,声音比刚才轻了一些:“如果可以的话……”


    “我希望现在先不要告诉他。”


    医生挑了下眉:“可以说说理由吗?”


    “……”


    沈向榆沉默几秒:“他现在已经有很多事要扛了。”


    “化疗、指标、复查,术前术后各种变化……他已经在承受‘活下去’这件事本身的压力。”


    “如果再加上‘有人是我认识的人在救我’这个信息,他可能——更难受。”


    “有些人接受帮助的时候,会比受伤的时候还不自在。”


    他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这句话,有一部分像是在讲别人。


    还有一部分,很明显是在讲自己。


    医生静静听着,没打断。


    “还有……”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决心,“我觉得——”


    “比起‘被我救’,他更需要的是先‘活下来’。”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告诉他也来得及。”


    “那时候,不管他怎么想,都有选择的空间。”


    医生点了点头:“你是在替他考虑。”


    “也在替自己考虑吧。”沈向榆苦笑了一下,“我不太想,在他生死线那头,把这些话砸过去。”


    “嗯。”医生没有评价,只是把他的原话记在表格边上,“那我明白了。”


    “我们目前不会主动告知患者供者身份。”


    “后面如果有变化,你可以随时跟我说。”


    “好。”


    这一声“好”,落在空气里,有一种不轻不重的钝感。


    像在石头上敲了一下,石头没裂,只留下一个不明显的印子。


    ——


    术前的动员药打得比他想象中更“存在感十足”。


    接下来几天,他每天都要去医院打一针。


    回到学校的时候,全身骨头里都有一种说不清的酸胀感。


    不像普通的肌肉酸痛,更像是从骨缝里往外冒的钝疼。


    “你脸色有点吓人。”顾行一边往嘴里塞饼干,一边瞄他,“你要是不舒服就请假,谁逼你这么拚?”


    “医生说在正常范围。”沈向榆在床沿坐下,“就像重感冒之前的那种难受。”


    “那你现在是还没发烧的感冒?”


    “差不多。”


    “你现在要是倒下,”顾行说,“我们寝室的精神支柱就塌了。”


    “别乱说。”沈向榆被逗笑,“精神支柱太沉重了。”


    “你别笑。”顾行叹,“说真的,我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有点太把自己当‘支柱’了。”


    “谁让你们太软。”他顺嘴回了一句,“要是你们都硬一点,我就可以躺平了。”


    “谢谢你对我们硬度的评价。”


    两个人你来我往几句,气氛又轻了不少。


    只是等顾行戴上耳机刷视频,宿舍里安静下来之后,那种从骨头里往外冒的酸痛,又慢慢清晰起来。


    ——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了一下,是医院发来的短信提醒:【请注意明日采集时间安排,提前休息。】


    【采集前避免剧烈运动和熬夜。】


    【如有不适,请及时联系主治医生。】


    短短几行字,冰冷却礼貌。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突然有种很荒唐的感觉——


    一条短信,就把他明天要经历的东西概括完了。


    可短信里面没有写:


    “某个病房里,有人已经为了明天的事,紧张地翻来覆去。”


    也没有写:


    “有人曾经没能救住另一个人的高中生活,现在想尽力试着救回一点什么。”


    他把手机扣到枕边,下意识点开了聊天列表最下面那个置顶对话框。


    备注早就删掉,只剩一串数字。


    对话框是空的。


    他把光标放在输入框里,犹豫了一瞬间,打了三个字:


    【明天加油。】


    打完看了两秒,又把这三个字删了。


    ——对方根本不会看到。


    那号码早就不用了,卡大概也不知道在谁手里。


    他只是突然很想在某个地方,说一句类似的话。


    哪怕只是对着空气。


    最后,他把手机锁屏,压在枕头下面。


    黑暗里,床板很薄,楼上的人翻身都会吱呀响。


    沈向榆睁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宿舍里几个人不整齐的呼吸声。


    骨头里的痛一阵一阵往上涌,他反而慢慢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像是做笔记一样,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简单列了一遍——


    接电话。


    签字。


    见医生。


    打动员针。


    去病房当志愿者。


    在门口听见“许长昭”。


    看到那块门牌。


    看见那个人笑着抬头说“同桌”。


    每一件都很具体,很实在,摸得到疼。


    这些,都是他自己选的。


    不是别人逼他,也不是他在回避什么。


    他闭上眼睛,缓缓吸了一口气——


    不为命运鼓掌,也不跟它吵架。


    只是很简单地,对自己说了一句:


    “这一次,不要再退。”


    ——


    术前的最后一天下午,他照例去七零三病房探望。


    这一次没有志愿者队伍,只有他一个人,手里拎了两罐酸奶。


    “今天待遇挺好啊。”许长昭看见他,笑,“专人送奶。”


    “医院那边给我开了营养建议,”沈向榆说,“让我也多喝点。”


    “你也要补钙?”许长昭挑眉,“你确定不是偷偷给我打广告?”


    “你可以拒绝。”


    “我为什么要拒绝?”他利落地接过来,顺手把其中一罐放到床头柜,“等会儿喝。”


    他盯着酸奶包装看了两眼,又随口问:“你这几天脸色不太好,怎么,和命运吵架吵输了?”


    “没吵。”沈向榆说,“只是……身体有点反应。”


    “反应?”许长昭敏锐地捕捉,“你最近在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配合学校做了个体检。”他淡淡带过去,“顺便报名了一些新的志愿活动。”


    “又志愿。”许长昭感叹,“你这是打算把好人卡攒够几十张,以后去换奖品?”


    “奖品是什么?”


    “比如——”他想了想,“换一个不那么倒霉的人生?”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先笑了一下,又咳了两声。


    “咳……”他捂了捂胸口,“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我知道。”沈向榆说。


    他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许长昭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干嘛?是不是我这两天又丑了?”


    “没有。”


    “那你盯着我看,搞得我以为脸上沾了棉签。”


    “……”


    沈向榆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许长昭。”


    “嗯?”


    “等你这次移植顺利,出院之后……”


    他慢慢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这么严重?”许长昭挑眉,“听起来像要告白。”


    “……”


    他愣了下,下意识想反驳,又觉得什么解释都显得太刻意。


    许长昭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行啊同桌,高中还没来得及的戏码,大学在医院补上,也挺有创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向榆终于找回声音,“我是说——”


    “很多事,我以前没有弄清楚就做了决定。”


    “这次,不想再那样。”


    “哦。”许长昭拖长了音调,“那我岂不是要努力活下来,才能听到完整版?”


    “是。”


    “好。”他想也没想地应下,“那就当你给我安排的一个出院之后的节目。”


    “到时候你记得准备好讲稿,”他眨眨眼,“别到时候支支吾吾。”


    “……”


    沈向榆低头,轻声说了一句:“好。”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走廊里的灯刚亮起来。


    晚班护士换上岗,推着治疗车一间间查房。


    他站在尽头往回看了一眼——


    七零三门关着,门牌还在,数字还在,名字也还在。


    里面那个人不知道,他明天要从另外一条通道,被推进同一栋楼的另一端。


    在某一刻,他们的生命会在数据和药水里交叠一次。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会不会真的足以“改写”什么。


    但至少,他已经站在了这条路上。


    再往前一步,就是针管、输液管、酸痛的骨头和一份签过名的同意书。


    这一次,他不会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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