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秋,像幅被岁月揉皱的旧画报,褪了艳色的黄与灰在风里叠着,连江风都裹着化不开的潮寒,扑在张毅单薄的肩背上。他立在江滩,目光空茫地落进滔滔江水,心里像塞了团浸了冷雨的棉,沉得喘不过气。
区编办同学的电话,是颗猝不及防的惊雷,炸开他本就悬着的心。乙主任竟在他的报送材料上,用铅笔轻轻勾了“关系户待清”五个字——那铅痕浅得像随手一划,扎进心里却比匕首还锋利,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疼。
他想不通。入职这些年,他捧着良心做事,报表没出过半分错,下基层没偷过一回懒,怎么就成了“关系户”?乙主任自己是凭着死去父亲的关系户调入,是制度的缝让他钻了空子,他还反咬一口,揣着私心,故意给张毅扣上这顶黑锅?
揣着满肚子的疑惑与火气,张毅扎进了人事局。可当他翻开自己的档案,那行转为国家干部审批表下面审批栏,“若区人事局同意调入,请另行安排”的批注,连同那份突兀的乙主任向区编办,人事局上报的报告,将他正式调入改成借调人员的文字,像道惊雷劈在他头顶。他僵在原地,指尖捏着档案纸发颤——这算什么?我明明是前任书记主任下达的,接到正式调令调入的,怎么到乙主任任内,就变成了借调人员?连个正经调入的资格都不配?分明是戴着有色眼镜的偏见,是拿规矩当幌子的刁难!
他曾以为制度是撑在头顶的伞,能挡风雨、护公平,可如今才看清,这伞竟成了某些人手里的工具,想给谁遮就给谁遮,想给谁淋就给谁淋。张毅只觉浑身力气被抽干,像陷进了没顶的泥沼,越挣扎,越往下沉。
回到家时,暮色已经漫进窗。妻子没多问,只默默端来杯热茶,白雾裹着暖意飘在他眼前,却暖不透心里的凉。他盯着灶台上的锅盖发愣——那上面裱着音书记调离前留给他的字条,“忍过三冬,春水自融”。
音书记是他在这职场里遇过的光,曾在他最难的时候拉过一把。从前看这行字,像握着颗暖炉,可现在再读,只觉得字字都轻得飘。三冬何其长?这寒意都快冻透骨头了,他还等得到春水融冰的那天吗?
中秋福利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街道发的月饼,他掰开时差点呕出来——绿毛像片发霉的苔藓地图,在月饼馅里蔓延,刺鼻的霉味钻进鼻腔,呛得他眼眶发酸。这哪里是福利?是明晃晃的羞辱,是变着法的排挤。阖家团圆的日子,他却像被世界隔在门外,连空气里都飘着排斥的冷。
不能再等了。张毅攥紧了拳头,哪怕撞破南墙,他也要找乙主任问个明白——为自己的尊严,也为那口气。
乙主任的办公室里飘着茶香,那人靠在皮椅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见他进来,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慌,又立刻被傲慢盖了过去。
“乙主任,我想知道,‘关系户待清’的标注,还有这份借调报告,是什么意思?”张毅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里压着翻涌的火。
乙主任放下茶杯,身子往后一仰,语气慢悠悠的:“张毅啊,这是上面的意思。现在查关系户查得多严,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张毅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一没靠关系,二没走后门,凭什么给我贴这标签?我是通过组织调令来的,难道学历高,就不配在基层待着?这是什么歪理!”
乙主任冷笑一声,嘴角撇出抹轻蔑:“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调入还是借调,我回头再看。”说着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在这吵了,有意见你找上级反映去——不过我劝你,没用。”
张毅看着他那副嘴脸,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跟这样的人讲不清道理,他们握着权力,就能把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把规矩拧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走出办公楼时,天已经黑透了。张毅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江边。江水拍着岸,浪声里裹着诱惑——就这么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可转念间,音书记的字条、自己曾经的梦想,又像灯一样亮起来。不能放弃,他得争,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走下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借调报告的复印件,纸角都被捏得发皱,上面印着他的希望,也堆着他的无奈。他慢慢把纸折成船,指尖在船身上划下“渡我者谁”四个字——是问命运,也是问自己。这满是漏洞的制度里,这藏着恶意的人心间,谁能拉他一把?谁能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
江风又起,纸船轻轻漂进水里,载着那四个字,慢慢往江中心去,最后缩成个小点,融进茫茫夜色。张毅站在江边,风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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