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渡上的逆流人生》 第102章 车盖布上的江湖 1996 年春,料峭的寒意仍如影随形,丝丝缕缕地钻进每一寸空气。张毅怀揣着忐忑,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帆布样品的帆布袋,跟在老陈身后,脚步匆匆地朝着货运集团后勤科走去。那帆布袋的边缘,早已被张毅手心不断渗出的汗水浸软,摸起来黏糊糊的,似乎是他此刻紧张心情的写照。 后勤科李科长的办公室,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像是岁月在这里沉淀下的浑浊气息。桌上那只搪瓷杯,杯壁上的红漆已有些剥落,露出斑驳的底色,里面的茶叶沉在杯底,宛如一潭死水。 李科长坐在办公桌后,眼神中透着几分世故与狡黠,他漫不经心地捏起张毅递来的样品,随意翻了两页。 突然,他的手指在帆布的接缝处停住了,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紧接着,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推到张毅面前,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小张厂长,这行的规矩你懂——以后你们厂的布想走我们的车,总得让弟兄们有点念想。” 张毅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李科长突然浑身一颤,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手中的搪瓷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成几瓣,茶水溅了一地。整个人顺着椅子缓缓滑下去,瘫倒在地,嘴角溢出一串白色的泡沫,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老陈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稳稳地扶住李科长,扯着嗓子大声喊道:“癫痫!这是癫痫发作了!”话音未落,他已迅速蹲下身,将李科长背在背上,朝着楼下狂奔而去。 三月的土路,还残留着冬日的坚硬,像是一块冰冷的铁板。老陈穿着那双解放鞋,每一步都踩得格外用力,在土路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三里地的路程,他一路狂奔,蓝布褂子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当他终于把李科长送进医院急诊室时,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先……先救人,规矩的事……以后再说。” 处理好李科长的事情后,张毅马不停蹄地赶到车队,去协调送货的相关事宜。此时,姓周的货车司机正蹲在车旁,专注地系着帆布。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工装,脸上带着几分沧桑,但眼神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见张毅走过来,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指了指帆布角上系着的一根鲜艳的红绳,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跑长途的暗号——红绳代表‘能超载’。要是遇到路政查得松的时候,就能多装两卷布,多赚点钱;要是系白绳,那就是前面有检查,你可千万别让装卸工多装,不然被抓住可就麻烦了。”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帆布,接着说道:“你们这布织得可真密实,比上次那个厂的质量好多了,耐造!就是得注意防水,上次我拉的布,半路上遇到大雨,被淋得透透的,最后赔了不少钱呢。” 张毅认真地听着周师傅的话,每一个字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当天,他就匆匆赶回厂里,找来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商量着对缝纫机进行改装。 车间里,老吴师傅正坐在缝纫机前,仔细地摩挲着那块帆布。他的双手布满了老茧,像是岁月刻下的勋章,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无数的故事。 突然,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回忆与感慨:“这加长尺寸我熟啊,三十多年前,我给解放军缝帐篷,就是这个宽度。那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的缝纫机,全靠我们一针一线地手缝。缝完的帐篷,能挡得住山里的暴雨,比现在的塑料布还管用呢。”说着,他开始熟练地调试起缝纫机,随着针头的上下跳动,“哒哒哒”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如同是一首古老而又动听的乐章。“ 现在有机器了,咱更得把活做好,不能让人家说咱老厂的布不行,丢了咱老厂的脸。”老吴师傅一边说着,一边专注地操作着缝纫机,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执着。 没过几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天地间仿佛被一层雨幕笼罩。张毅放心不下,非要跟着周师傅的车去送货。车在国道上疾驰,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帆布上,发出密集而又响亮的声音。周师傅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那首经典的《潇洒走一回》,欢快的旋律混着雨声,在车厢里飘荡开来。 “你这厂长真是少见啊,”周师傅笑着看了张毅一眼,眼中满是赞赏,“别的厂长都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等着,你倒好,跟着车一起淋暴雨。” 张毅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帆布内侧,感觉不到一丝水汽,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不跟着看看,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只有亲眼看到布没事,我才能安心。” 周师傅听了,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敬佩:“你比我们这些跑江湖的还能闯,以后你们厂的布,我指定优先拉,就冲你这份认真劲儿。” 送完货回到厂里,张毅特意来到后勤科,将李科长之前给的那个牛皮纸信封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信封里,还夹着一张他亲手写的字条:“李科长,看病需要钱,这钱您留着买工伤保险。我们厂的布,靠的是实实在在的质量说话,不搞那些歪门邪道。要是您信得过,以后咱们就按规矩合作,一起把生意做好。” 他走出后勤科时,一阵春风轻轻拂过,带着丝丝暖意,吹走了他身上的疲惫与寒意。手中的帆布样品袋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关于诚信与坚守的故事。 他忽然觉得,这车盖布上的江湖,虽然充满了各种利益的纠葛与诱惑,但并不全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还有老陈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热肠,周师傅真诚实在的性情,以及老吴师傅手中那“哒哒”作响的缝纫机,他们都在守着最朴素的规矩,也守着最踏实的生意,让这个看似复杂的江湖,多了几分温暖与希望。(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3章 良性循环的曙光 1996年的夏天,热浪如汹涌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地席卷着大地,但整个厂子却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处处洋溢着全面复苏的蓬勃气息。曾经沉寂的机器重新奏响了激昂的交响曲,工人们的脸上也绽放出久违的笑容,在这炽热的季节里,一切都迎来了新的希望。 在改革的浪潮中,厂里大胆地实行了“车间承包制”,这一举措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帆布缝纫机组更是成为了这场变革的先锋,他们自创了一套独特的“鸳鸯针法”。这种针法就像是一对默契的鸳鸯,在布料间轻盈地穿梭,巧妙地交织出精美的图案。工人们凭借着精湛的技艺和不懈的努力,让生产效率大幅提升。 然而,这看似完美的针法却也有个小小的弊端——长时间使用,眼睛会感到酸痛难耐,就像被无数根细针同时刺着。但即便如此,大家依然热情高涨,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次的付出都是在为厂子的未来添砖加瓦。 老会计的办公室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像是一场紧张而激烈的战斗。老会计全神贯注地核对着账目,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严谨和执着。 突然,他的手停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原来,经过仔细的核算,他发现厂子在这个月的利润竟然比预期高出了许多。 这个惊人的数字让他震惊得手指一抖,一颗算珠“啪”的一声断了,弹到了地上。老会计顾不上这些,他兴奋地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这,这怎么可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平静下来,看着那串数字,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后来,他把那些断了的算珠收集起来,穿成了一串门帘,挂在办公室的门口,像是在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展示着厂子的辉煌成就。 为了激励职工子女努力学习,厂里举办了首届职工子女考学奖励会。会场布置得简洁而温馨,墙上挂着鲜艳的横幅,上面写着“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成就未来”。 奖品是印有“知识遮风挡雨”字样的帆布书包,虽然不算昂贵,但却饱含着厂里对孩子们的殷切期望。 当孩子们接过书包时,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喜悦的笑容,他们知道,这是对自己努力的肯定,也是未来前进的动力。家长们也纷纷鼓掌,眼中闪烁着欣慰的泪花,他们犹如看到了孩子们美好的未来。 酷暑难耐,办公室里就像一个大蒸笼,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张毅为了赶制新厂房的设计方案,顾不上炎热,干脆赤膊办公。他那浓密的胸毛上粘着帆布纤维,就像穿上了一件另类的工装,显得格外滑稽。 但他却丝毫不在意,依然专注地在图纸上勾画着,如同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那一张蓝图。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头滚落,打湿了图纸,但他只是用手随便抹了一把,又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办公室里,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张毅已经连续工作了几个小时,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身体也有些疲惫。但他依然趴在蓝图上,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细节,生怕出现一点差错。渐渐地,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最终忍不住趴在蓝图上睡着了。 就在这时,张毅的妻子李晓梅提着一保温桶绿豆汤来到了办公室。她轻轻地推开门,看到张毅趴在蓝图上睡着的模样,心中一阵心疼。 她轻轻地走到张毅身边,放下保温桶,拿起一条毛巾,轻轻地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当她看到汗渍在蓝图上晕开,形成了一片片模糊的痕迹,而那正是新厂房的草图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她知道,张毅为了厂子的发展付出了太多太多,这份执着和坚持让她敬佩不已。 李晓梅轻轻地拍了拍张毅的肩膀,轻声说道:“毅哥,先喝点绿豆汤,休息一下吧。” 张毅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妻子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他坐起身来,接过绿豆汤,喝了一口,顿时感到一股清凉传遍全身。 他笑着对李晓梅说:“晓梅,谢谢你这汤,喝完感觉又有劲了。咱们厂子现在正处在关键时期,我得加把劲,争取让新厂房早日建成。”李晓梅温柔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辛苦,但也要注意身体啊。你放心,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窗外,夜幕渐渐降临,星星点点的灯光亮了起来。而在厂子里,机器的轰鸣声依然在继续,犹如是在奏响着一曲奋进的乐章。张毅望着窗外,心中充满了信心和期待。他知道,虽然前方的道路依然充满挑战,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传统管理与现代制度一定能够完美融合,厂子也一定会迎来良性循环的曙光,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4章 急召 1996年的秋,带着几分萧索与未知,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着这座工厂。这个时节,本应是成果收割的喜悦时刻,可命运却如同一个调皮又残酷的孩童,急转直下,将一切美好都搅得支离破碎,上演着一场成果收割与突然抽离的荒诞闹剧。 工厂里,一场至关重要的谈判正在紧张进行着。他,作为工厂的核心人物,正与一位台商就合资事宜展开深入洽谈。台商的眼神中满是赞赏,直言不讳地说:“您身上有着大陆少见的契约精神,和您合作,我很放心。”他微笑着,心中满是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合资成功后工厂蓬勃发展的美好未来。那一张张规划图纸,那一个个宏伟的蓝图,都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人们最得意的时候开个残酷的玩笑。就在谈判进入关键阶段,双方都沉浸在即将达成合作的喜悦中时,车间里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机器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整个工厂瞬间安静得有些可怕。他心中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匆匆赶往车间,老电工已经在那里仔细地检查线路了。老电工的脸色十分凝重,指着被剪断的电线说:“这线是被人为剪断的,你看这线头,齐整得就像用刀割的一样。”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的愤怒和疑惑交织在一起。这显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是为了破坏合资谈判,还是另有隐情?他不敢往下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 就在他还在为车间断电的事情焦头烂额时,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急忙跑去接电话,当时他正在搬运帆布,满手的桐油让他握听筒的动作都显得有些笨拙。电话那头传来老周急促的声音:“现在跑步过来!带上党费证。”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周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听筒还残留着老周声音的余温。老周那急促的语气,那不容置疑的命令,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要带上党费证?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但此时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去思考这些问题了。 他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离开工厂。工人们围了过来,眼神中满是关切和不舍。一位老工人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双帆布鞋垫,轻轻地塞进他的包里。他感激地看了老工人一眼,正准备离开,却发现鞋垫的底部有些异样。他翻开鞋垫,只见底部纳出了“别回头”三个字。他的心猛地一震,这三个字仿佛有着千钧之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情绪,迈出了工厂的大门。外面的秋风有些凛冽,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回头望了望那座熟悉的工厂,那座承载着他无数心血和梦想的地方。此时,他仿佛看到了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听到了机器的轰鸣声,那些曾经的欢笑和汗水,都如同电影般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 可他知道,他不能再回头了。那“别回头”三个字,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命令,催促着他向前走去。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勇敢地面对。他紧紧地握了握手中的包,加快了脚步,向着未知的命运走去,只留下那座渐渐远去的工厂,在秋风中默默地伫立着……(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5章 街道办的下午 1996年的秋,阳光慵懒而温柔,如同薄纱一般轻柔地洒落在街道办那略显陈旧的建筑之上。这座建筑历经岁月的洗礼,墙面已有些斑驳,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静静诉说着过往的故事。 张毅站在街道办门口,目光落在那扇有些陈旧的大门上,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淡淡尘土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他正式踏上了自己体制内的新征程。这一刻,他的心中既有对未知工作的期待,又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报到时的场景犹如电影般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一群拆迁户情绪激动地聚集在街道办,他们手中举着血衣,那刺眼的红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仿佛是愤怒与无奈的呐喊。而办公室主任却像一位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淡定地坐在办公桌前,慢悠悠地泡着茶,还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家常便饭。”张毅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这与他之前在企业里雷厉风行、一切按流程办事的风格简直天差地别。在企业里,每一个决策都有明确的依据,每一个环节都有严格的标准,而这里,似乎有着一套截然不同的运行规则。 他被分配去管残联工作,当他走进那间堆满档案的办公室时,一股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历史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档案柜高得几乎要碰到天花板,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静静地守护着那些记录着无数故事的档案。 张毅看着那些需要爬梯才能取到的文件,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同事在一旁惊呼:“危险!”他却笑着回应:“比帆布堆矮多了。”曾经在帆布厂,他为了找到合适的材料,常常在堆积如山的帆布堆里爬上爬下,每一次寻找都像是一场冒险。如今,面对这高高的档案柜,他的话语看似轻松,背后却藏着对过去企业生活深深的怀念,以及对这全新工作环境的一种无奈适应。 张毅开始翻阅那些档案,手指在泛黄的纸张上轻轻滑过,似乎在触摸着岁月的痕迹。突然,一份申请低保的材料映入他的眼帘,申请人是丽民服装厂的退休职工,申请材料上写着“曾获1989年优秀企业”。他的手微微一顿,思绪瞬间飘回到了在丽民服装厂的日子。 那时候,企业里充满了活力与激情,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齐心协力,加班加点也毫无怨言。获得优秀企业的称号,是全体员工共同努力的结果,那是何等的荣耀与自豪。可如今,曾经辉煌的企业职工却要申请低保,这巨大的落差让他心里一阵酸涩,像看到了时光无情的碾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台上摆放着几盆盆栽。凑近一看,他惊讶地发现盆栽的防渗层竟然是用帆布厂废料做的。那些原本被视为废弃物的材料,在这里却发挥了新的作用,像是被遗弃的孩子找到了新的家。 盆栽里的枯枝竟然发出了新芽,嫩绿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欢快地舞蹈,诉说着生命的顽强与不屈。张毅看着这小小的盆栽,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这废料重生、枯枝发芽,不正像他现在所面临的转变吗?虽然环境变了,但只要努力适应,总能找到新的生机,就像这废料也能绽放出新的光彩。 下午,街道办刚调来不久的甲主任召集大家开会,讨论近期的工作安排。张毅坐在角落里,认真地听着,眼神中透露出专注与思考。 甲主任讲到拆迁问题时,语气强硬,强调要严格按照政策办事,不能有丝毫的妥协。 张毅皱了皱眉头,在企业里,他更注重的是与客户的沟通和协商,以达成双方都满意的结果。他相信,只要用心去交流,总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可在这里,似乎一切都要以政策为准则,容不得半点商量。 他忍不住开口说道:“主任,我觉得在执行政策的同时,是不是也可以考虑一下拆迁户的实际困难,和他们好好沟通沟通,说不定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甲主任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悦,像是在审视一个不懂规矩的新人,说道:“张毅啊,你刚来,还不了解基层工作。这些拆迁户就是想多捞点好处,和他们沟通没用,就得强硬一点。” 张毅还想再争辩几句,可看到甲主任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意识到,企业思维和基层政治的碰撞,比他想象中还要激烈,就像两种不同风格的舞蹈,很难在同一个舞台上完美融合。 会议结束后,张毅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心情有些沉重。他看着桌上那一堆未处理的文件,决定先把今天的工作整理一下。他拿起笔,开始写首日工作报告。在描述今天遇到的各种事情时,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企业里的经历和街道办的工作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让他有些分不清方向。他似乎置身于一个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当写到落款时,他习惯性地签上了“厂长”两个字,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签错了。他看着那两个刺眼的字,苦笑了一下,如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他拿起笔想要涂改,浓墨在纸上晕染开来,像一团乌云,遮住了原本的字迹。他盯着那团乌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适应这新的身份,在这基层政治的舞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就像在黑暗中寻找那束属于自己的光。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给街道办的大楼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像是为它披上了一件华丽的战袍。张毅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知道,明天又将是一个充满挑战的日子,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那未知的一切,就像一位勇敢的战士,即将踏上新的征程。(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6章 两年之约的句点 1996年的冬风裹着砂砾,像淬了冷的刀,往人裸露的肌肤里钻。张毅站在街道办事处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前,望着斑驳门楣上褪色的漆皮,喉头滚了滚——当年领导拍着他肩膀许下的承诺,总算落了地。只是这落地的声响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从摸爬滚打的企业一线,一头扎进了陌生的行政办公区。 命运的齿轮总在不经意间偏轨。前一秒还在帆布厂车间里闻着机油味,下一秒就坐在了铺着绿绒桌布的办公桌前。他还没来得及摸透抽屉里文件的分类,区计委的人就抱着一摞审计报告走了进来,帆布厂三个字烫得他指尖发紧。 指尖摩挲着报告封面的纹路,过去两年的日日夜夜突然涌了上来:车间里通宵亮着的灯、和老工人们蹲在墙角啃着馒头商量技改、为了拉订单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直到翻开报告,那行“净资产翻番”的数字撞进眼里,他紧绷的肩背才松了半分。可下一秒,备注栏里“经营方式不符合企业规范”的小字,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浇灭了所有暖意。 他苦笑着摇头。这两年,为了把帆布厂从倒闭边缘拉回来,他拆了多少国企的“老规矩”?搞计件工资、跟私人企业抢订单、让技术工带徒弟拿分成……哪一步不是踩着红线走?成绩是有了,可这“不合规”的帽子,终究还是扣了下来。 “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老周推门进来,手上攥着个鼓囊囊的档案袋,指节上的老茧磨得袋子边角发毛——那是在帆布厂车间里拧了三十年螺丝磨出来的印记。“张厂长,该改口叫张领导了。”老周的声音涩得像砂纸磨木头,“您给厂子造了奇迹,从快散架到净资产翻倍,没人不佩服。可这奇迹啊,有时候就是原罪,规矩摆那儿,咱绕不开。” 张毅接过档案袋,指尖触到老周掌心的温度,喉头又发紧了。他知道老周说的是实话,只是这实话里,裹着太多无奈。 下午的欢迎会办得热热闹闹,会后的聚餐摆了张圆桌,中间架着的铜锅还是帆布厂食堂里的老物件。炭火舔着锅底,高汤“咕嘟咕嘟”冒着泡,羊肉卷下进去,瞬间就滚成了卷儿。街道办的音主任举着酒杯笑:“张主任,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这火锅啊,就得这么热热闹闹才香!” 张毅跟着笑,嘴角却有些发僵。他看着铜锅里翻滚的羊肉,眼前突然晃过帆布厂车间里的景象:机器轰鸣着,工人们穿着蓝布工装,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手里的活儿却没停过。那才是他熟悉的“热闹”,是带着机油味和汗水味的、实打实的烟火气。 第二天一上班,张毅就把帆布厂的资料搬了出来。每一份报表、每一张技改图纸、每一份订单合同,都浸着他的心血。翻到一份旧文件时,夹层里掉出了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他展开一看,密密麻麻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真诚——是工人们的联名信。 “张厂长,俺们知道您为厂子熬了多少夜。这两年,俺们能按时拿工资,孩子能交得起学费,都是您的功劳。求您再‘骗’俺们两年,哪怕再累,俺们也愿意跟着您干!” “骗”字被圈了又圈,像是怕他看不清楚。张毅的手突然抖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也忍不住。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成绩”在拼,直到看见这封信才明白,他肩上扛着的,是几十户人家的生计,是工人们眼里的盼头。 夜深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的街道静悄悄的,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他知道,从今天起,“帆布厂张厂长”这个身份,该画上句点了。明天一睁眼,他就是街道办的张主任,要学写行政报告,要跟社区大妈打交道,要适应没有机器轰鸣的日子。 他试着把那些回忆往脑后推——车间里的笑声、审计报告上的红字、工人们联名信上的指印……可越推,那些画面越清晰。下班时,他走得很慢,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两年之约的句点,终究还是画在了1996年的冬天。只是有些余音,会一直留在他心里,像铜锅里翻滚的高汤,像车间里没停过的机器声,在往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滚烫的时光。(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7章 新官的三把火 1996年的冬天,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街道办事处的院子里,积雪被踩得凌乱不堪,像是被无数双急躁的脚搅得没了章法。权力更迭的阴云,在这冰冷的空气中愈发浓重,仿佛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上午九点,组织部的人准时踏入街道办事处的大门。乙主任身着一件崭新的黑色呢子大衣,胸前的党徽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他刻意地挺直了腰板,伸手扶正党徽,那动作僵硬而刻意,像在向所有人宣告自己的权威。 一旁的老干部们看到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满是嘲讽,其中一人小声嘀咕道:“像戴校徽,装什么装。”声音虽小,却在这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可闻,乙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任命仪式结束后,乙主任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开始仔细查阅起档案。 当他翻到张毅的调令时,眼神突然一凝,调令是街道办事处手写的,这调令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眼睛。他眉头紧锁,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思索片刻后,他迅速拿起电话,拨通了老领导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乙主任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音书记留的钉子?”老领导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小乙啊,有些事你心里明白就好,该怎么做,你自己掟酌。”乙主任挂断电话,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第二天清晨,街道办事处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乙主任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得像能滴出水来。 他扫视了一圈在座的人,目光最终落在了张毅身上,那眼神如同冰冷的刀刃,让人不寒而栗。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道:“从今天起,街道编制冻结,任何人都不能再随意进人。街道不是收容所,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张毅。张毅坐在角落里,脸色平静,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倔强。 散会后,张毅回到自己的办公座位上,开始整理手头的工作。这时,会计室的小李匆匆走了过来,神色有些慌张。他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后,才凑到张毅耳边,小声说道:“张哥,我刚才在会计室听到乙主任说,多张嘴分肉,不如饿死野狗。他这话明显是针对你啊。” 张毅听了,心中一紧,但脸上依然保持着镇定,他拍了拍小李的肩膀,说道:“没事,别担心,我自有分寸。” 接下来的几天,张毅明显感觉到工作上的阻力越来越大。乙主任总是有意无意地给他安排一些繁琐而又无意义的工作,还时不时地挑他的毛病。 张毅心里明白,这是乙主任在故意刁难他,想逼他主动离开。但他并没有选择退缩,而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更加努力地工作着。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天下午,张毅像往常一样来到会计室,准备领取这个月的工资。当他走到工资表前时,却发现自己的名字不见了。 他心中一沉,急忙问道:“我的工资表呢?”会计室的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同情,说道:“乙主任说,你的编制有问题,工资暂时不发。” 张毅听了,怒火瞬间涌上心头,他强忍着怒气,说道:“我的调令是组织上批准下达的,怎么会有问题?我要找乙主任问个清楚。” 张毅怒气冲冲地来到乙主任的办公室,用力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乙主任冷漠的声音:“进来。” 张毅推开门,看到乙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悠闲地喝着茶。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说道:“乙主任,我的工资表为什么没有做?我的调动到底有什么问题?” 乙主任放下手中的茶杯,靠在椅背上,冷笑一声,说道:“张毅,你别以为你有后台就可以在街道为所欲为。你的调令是街道办事处下达的,谁知道你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在问题没查清楚之前,工资暂时不发。” 张毅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他大声说道:“乙主任,你这是污蔑!我要向上级部门反映你的行为。” 乙主任听了,脸色一变,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张毅的鼻子说道:“你敢!你要是敢向上级反映,我就让你在街道待不下去。”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窗外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张毅转头看向窗外,只见残联宣传栏上的“公平”二字,正被厚厚的积雪一点点覆盖。那洁白的雪,此刻在张毅眼中却显得如此刺眼,如同是对这所谓“公平”的一种嘲讽。他握紧了拳头,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让这所谓的“新官三把火”,烧不到正义的身上。(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8章 三百元生存指南 1997年的春天,本应是万物复苏、充满希望的季节,可对于张毅一家来说,却依旧在底层的泥沼中苦苦挣扎。 清晨,阳光艰难地穿透那破旧的窗户纸,洒在狭小昏暗的屋子里。妻子李晓梅早已起身,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准备去菜场。她熟练地将几个布袋子叠好放进怀里,眼神里满是疲惫与无奈。 到了菜场,生意冷清,摊主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收摊的时候,李晓梅像往常一样,蹲在那些被丢弃的菜叶旁,仔细地挑选着还能吃的。 她的动作迅速而熟练,似乎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旁边有些摊主投来异样的目光,有的甚至小声嘀咕着:“都什么年代了,还捡菜叶吃。”妻子只是默默地听着,把捡好的菜叶紧紧抱在怀里,匆匆往家赶。 儿子背着破旧的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他那条裤子膝盖处打着大大的补丁,在春风中一飘一飘的。 到了学校,同学们立刻围了过来,有个调皮的男孩指着他的裤子,大声喊道:“看呐,乞丐娃来啦!”其他同学也跟着哄笑起来。 儿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裤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上课铃响了,他才默默地回到座位,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母亲心疼儿子张毅,也心疼这个家。她看着家里日益紧张的粮食,趁着张毅不注意,偷偷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粮票,想要塞给张毅。 张毅看到后,脸色一沉,坚决地把粮票推了回去,说道:“妈,爸的离休金不能动,那是他用一辈子换来的勋章,是咱们家的精神支柱,再难也不能打它的主意。”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心疼和无奈。 夜晚,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打破这寂静。 张毅蹲在院子里,借着昏暗的灯光,为那辆老掉牙的永久牌自行车加装捡破烂的挂钩。 这辆自行车陪伴他多年,如今却成了他谋生的工具。他的双手布满了老茧,动作有些笨拙,但眼神却十分专注。 这时,老邻居路过,看到他在忙碌,默默地扔来几个空瓶,说道:“张厂长,先赊着你,等你有钱了再还我。”张毅感激地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街道办事处,统计科大姐一直暗中帮助张毅。她知道张毅家里困难,每次登记补贴的时候,都会悄悄地多给他登记一些“夜班补贴”。 她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没想到还是被乙主任发现了。乙主任是个心胸狭隘、自大高傲,小人得志的人,当他得知此事之后。当着众人的面,严厉地批评了统计科大姐,暂停了他的工作,然后把她调去扫厕所。统计科大姐委屈地哭了,但她知道自己是为了帮助张毅,并不后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张毅一家在困境中艰难地支撑着。终于,儿子学校组织购买作业本,需要交三百元钱。这三百元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但张毅知道,孩子的学习不能耽误,他咬咬牙,四处借钱,东拼西凑,终于凑齐了这三百元。 儿子拿着这三百元,小心翼翼地来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他仔细地挑选着作业本,每一本都要翻开看看,生怕买贵了或者质量不好。当他把作业本拿在手里时,突然发现封底印着“改革开放成果展”几个大字。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然后紧紧地握住了作业本。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本作业本,更是这个时代给予他的希望和挑战。 回到家,儿子把作业本递给张毅,说道:“爸,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张毅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说道:“好孩子,爸相信你。” 窗外,春天的风依旧吹着,吹绿了树叶,吹开了花朵。张毅一家在这困境中,凭借着坚韧不拔的意志和生存的智慧,努力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片光明。他们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困难和挑战等着他们,但他们也坚信,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够走出困境,迎来美好的明天。(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9章 代理税官日记 1997年的盛夏,蝉鸣裹着灼人的热浪往人骨头缝里钻,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能粘住鞋底。我攥着方老留下的那把算盘,指腹蹭过檀木框上的包浆——那是他五年里日日摩挲出来的温软,唯独对应增值税、营业税、企业所得税的三颗算珠空悬着,木轴上的裂痕像三道没愈合的伤口,透着股冷意。 “张毅啊,这算盘跟着我,没算错过一笔真账。”方老临走前枯瘦的手按在我肩上,指节硌得我锁骨发疼,他的声音混着咳嗽,气若游丝,“当年我接这活,全街道上就收个房产税,盯着那些把自家房子租出去开铺子的主儿,简单。” 他浑浊的眼球突然亮了一下,像快燃尽的灯芯迸出火星,又迅速暗下去,“可现在……真账倒成了烫手的山芋,碰不得喽。” 我的第一笔税收账算给城西的王记面馆。老板娘掀开后厨的蓝布帘子时,一股混着油烟的霉味先飘了出来,墙角的煤炉上,铁锅正咕嘟着稀粥,热气裹着馊味往鼻子里钻。 “张干部,您看,这是阳账。”她递来的账本封皮磨得发白,里面的数字写得工工整整,每月营业额稳稳停在三千元,正好卡在税收起征点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可当她转身蹲下去,从腌菜缸底摸出另一本用油纸包着的阴账时,我盯着那串日均八百的数字,指腹无意识地抠着算盘框——昨夜在街道税收袁股长办公室,我分明看见那份刚下发的《关于扶持下岗职工再就业的税收优惠政策》,白纸黑字写着“下岗职工从事个体经营,月营业额五千元以下免征增值税”。 “您丈夫从纺织厂下岗后,不是还在巷口开了个修车摊?”我指着阴账里“修车收入”那栏,纸页上沾着的油渍蹭在指尖,发黏。 老板娘的手顿了顿,小拇指突然往印泥盒里按了按,在账本“已缴税”栏狠狠按出个红印,指腹的纹路在印泥里晕开,像朵揉皱的花。“张干部,您看这印泥沾得够不够红?”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嘴角却往下撇着,像朵脱水的月季,“上个月乙主任代着街道税收股长来查,说我这面馆占了半米人行道,张口就要罚两千。后来我给他家送了二十斤手擀面,连着送了三天,他才把罚单撕了……”话没说完,窗外的蝉鸣突然躁了起来,一声声刺得人耳膜发疼。 暴雨骤然而至,砸在税务所的铁皮屋顶上,噼啪声盖过了算盘珠子的轻响,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小坑。 我对着王记的阴阳账本发呆,墨汁在账本边缘晕开一小片黑渍,像块洗不掉的疤,手指划过“三千元”的数字,纸页薄得能透出光来。 突然有人踹开办公室的木门,风裹着雨丝灌了进来,吹得账本哗哗响。门口站着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藏青色的工装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左手缠着渗血的纱布,血珠顺着纱布往下滴,在地面积成小小的血点。 他右手“啪”地把菜刀拍在桌上,刀刃上的锈迹混着雨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张干部,听说你要收我的税?” 我认得他——是机械厂下岗的张师傅,上周还在厂门口举着“还我血汗钱”的白横幅,嗓子喊得嘶哑,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像要挣破皮肤。 “张师傅,您听我说,根据政策,您开的小卖部月营业额没到起征点,本来就不用缴税……”我急忙翻开政策文件,纸页在指尖发颤,“您看,这上面写着呢,下岗职工再就业,有免税优惠……” 话没说完,张师傅的刀尖突然抵在了“下岗职工再就业免税”那行字上,刀刃压得纸页发皱。 我盯着那把刀,突然看见纱布缝隙里露出的伤口——他的小拇指没了,伤口处的血混着雨水,在纸上洇开一片暗红。 “免?”他笑起来,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上个月我去申请,乙主任说我这小卖部‘不符合扶持标准’,今天你又说免,你们到底哪个是真的?” 乙主任的皮鞋声在走廊里由远及近,嗒嗒声敲在人心上,像倒计时的钟。我正用纱布给张师傅包扎伤口,他的指节攥得发白,掌心全是冷汗,纱布缠了三层,血还是往外渗。 “张毅,你这是干什么?”乙主任推开门,手里的公文包“咚”地放在桌上,他拿起红笔,在王记的台账上圈出所有“减免”项,笔尖戳得纸页发响,“慈悲心能当饭吃?能顶得了你这临时工的编制?” 他把算盘转过来,缺珠的缺口正对着我,木轴上的裂痕晃得人眼晕,“方老那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黄历,早该翻篇了!现在讲究的是‘应收尽收’,懂吗?”他突然俯身,呼吸里的烟味喷在我脸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听说你媳妇李晓梅在纺织厂打工?我记得她们厂这个月的税款,好像还没缴齐吧?”我没有听懂乙主任的话外音,但感到威胁的意思比较浓。 深夜回家时,路灯昏黄的光裹着潮气,把影子拉得老长。妻子蹲在路边,面前摆着个塑料袋,正从里面捡塑料珠——是她从玩具厂的废料堆里扒拉出来的,有的沾着胶水,有的缺了角,五颜六色的,倒像些没拆糖纸的糖豆。“我看你那算盘缺珠子,就捡了些,说不定能补上。”她把珠子塞进我手心,指尖沾着夜露的凉,还有点废料堆里的灰,“方老今早来过,说这算盘是他师父用紫檀木打的,缺的珠子该用同料补,可惜他找了半辈子也没找着。” 我摩挲着算盘框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那些刻痕是方老算错账时,用指甲抠出来的。突然想起方老临走时哼的那段戏文,调子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哭腔:“这世道啊,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 妻子找了根棉线,把塑料珠绑在算珠的缺口处。月光洒下来,那些廉价的珠子泛着冷幽幽的光,和檀木框的温润格格不入。我轻轻拨动它们,脆响像碎玉坠在地上,又像玻璃碴子砸在石头上,惊飞了檐角打盹的麻雀。那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消失在黑夜里,连点影子都没留下。(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0章 棕制品厂的最后一夜 1997年的秋意,是带着棱角的凉。它像一把钝刀,不急不缓地刮过城市的肌理,最终落在棕制品厂斑驳的围墙上——这座曾在机器轰鸣里沸腾过的厂子,正站在改制的终局前,等一场无人喝彩的落幕。 老厂长的背,比仓库里的木料更弯。他颤巍巍抱出那口1970年的铜钟时,指腹先于视线触到了锈迹——那锈色爬得深,像从岁月裂缝里长出来的,把铜钟原本的亮,全吞进了褶皱里。这钟该是厂子的魂,见过第一批纱线进厂的热闹,听过产销旺季时的欢腾,如今却要替厂子敲最后一声。可老厂长的手悬在钟沿上顿住了:钟舌早没了,只剩个黑黢黢的洞,像厂子此刻漏风的命运,连句完整的告别都吐不出。 职工代表大会开在漏雨的食堂。雨丝细,却扎人,顺着屋顶破洞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洼,映着头顶昏黄的灯,像一汪汪没擦干的泪。 空气里飘着霉味,混着人们压抑的呼吸,沉得让人抬不起头。曾经的老先进,退休的老陈缩在角落,满脸皱纹里嵌着岁月的硬,手里却攥着薄薄一叠补偿金——那是他往后日子的依靠。 可当他看见患癌的老李垂着头抹眼泪时,还是把钱塞了过去,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拿着,治病要紧。咱在一条流水线干了三十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老李的手攥得紧,指节泛白,话没说出口,眼泪先砸在了老陈手背上。 清算组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像在给厂子数剩下的时辰。有人推开一间废弃办公室的门,在积灰的墙洞里,竟摸出了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毛主席像章,红漆亮得晃眼。 那是1971年的东西,当年厂里给全勤员工发的奖,每一枚背面都刻着名字,笔画里还能看出当年工人接过时的欢喜。清算组的人捏起一枚,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忽然说不出话:这哪是像章,是厂子的年轮,一圈圈记着工人们把青春熬成汗水的日子。 档案移交的混乱里,曾经的年轻厂长,现在破产清算指导小组一员张毅攥着职工技能证书,像攥着一群人的底气。旁人都在收拾私人物品,他却守着台旧复印机,一页页复印那些泛黄的纸——上面的钢笔字写着“纺织技艺三级”“机械维修合格”,是工人们一辈子的本事。 有人凑过来问,他头也没抬,声音却挺亮:“这些不能丢。厂子没了,手艺还在,将来总有能用上的一天。”话音落时,原本嘈杂的屋子静了静,有人悄悄把自己的证书往他手边推了推,眼里的迷茫,慢慢漫出点光。 夜深得像墨,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张毅。他站在厂门口,看着那扇刷了三遍漆、如今又掉了皮的铁门,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厂时,老厂长在这里拍着他的肩说“好好干”。他掏出钥匙,想给这段日子锁个句号,可钥匙插进锁芯,转了半圈就卡住了——锈住了。他用了点劲,只听“咔嚓”一声,钥匙断在里面,一半留在锁孔外,一半藏在锁芯里,像厂子的过去与未来,断在了这一夜。 张毅盯着那截露在外面的钥匙,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发涩。他转身往巷口走,脚步沉,却没停。风里还飘着厂里特有的棕丝味,他知道,这味道迟早会散,就像棕制品厂会变成人们嘴里的“老厂子”。可那些刻在铜钟上的岁月、藏在像章里的记忆、印在证书上的本事,会跟着他们这些人走下去——走回烟火气里,走进新的日子里,把时代浪潮里的挣扎与不舍,都酿成往后的底气。(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1章 借调之殇 1998年的秋,像幅被岁月揉皱的旧画报,褪了艳色的黄与灰在风里叠着,连江风都裹着化不开的潮寒,扑在张毅单薄的肩背上。他立在江滩,目光空茫地落进滔滔江水,心里像塞了团浸了冷雨的棉,沉得喘不过气。 区编办同学的电话,是颗猝不及防的惊雷,炸开他本就悬着的心。乙主任竟在他的报送材料上,用铅笔轻轻勾了“关系户待清”五个字——那铅痕浅得像随手一划,扎进心里却比匕首还锋利,搅得他五脏六腑都发疼。 他想不通。入职这些年,他捧着良心做事,报表没出过半分错,下基层没偷过一回懒,怎么就成了“关系户”?乙主任自己是凭着死去父亲的关系户调入,是制度的缝让他钻了空子,他还反咬一口,揣着私心,故意给张毅扣上这顶黑锅? 揣着满肚子的疑惑与火气,张毅扎进了人事局。可当他翻开自己的档案,那行转为国家干部审批表下面审批栏,“若区人事局同意调入,请另行安排”的批注,连同那份突兀的乙主任向区编办,人事局上报的报告,将他正式调入改成借调人员的文字,像道惊雷劈在他头顶。他僵在原地,指尖捏着档案纸发颤——这算什么?我明明是前任书记主任下达的,接到正式调令调入的,怎么到乙主任任内,就变成了借调人员?连个正经调入的资格都不配?分明是戴着有色眼镜的偏见,是拿规矩当幌子的刁难! 他曾以为制度是撑在头顶的伞,能挡风雨、护公平,可如今才看清,这伞竟成了某些人手里的工具,想给谁遮就给谁遮,想给谁淋就给谁淋。张毅只觉浑身力气被抽干,像陷进了没顶的泥沼,越挣扎,越往下沉。 回到家时,暮色已经漫进窗。妻子没多问,只默默端来杯热茶,白雾裹着暖意飘在他眼前,却暖不透心里的凉。他盯着灶台上的锅盖发愣——那上面裱着音书记调离前留给他的字条,“忍过三冬,春水自融”。 音书记是他在这职场里遇过的光,曾在他最难的时候拉过一把。从前看这行字,像握着颗暖炉,可现在再读,只觉得字字都轻得飘。三冬何其长?这寒意都快冻透骨头了,他还等得到春水融冰的那天吗? 中秋福利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街道发的月饼,他掰开时差点呕出来——绿毛像片发霉的苔藓地图,在月饼馅里蔓延,刺鼻的霉味钻进鼻腔,呛得他眼眶发酸。这哪里是福利?是明晃晃的羞辱,是变着法的排挤。阖家团圆的日子,他却像被世界隔在门外,连空气里都飘着排斥的冷。 不能再等了。张毅攥紧了拳头,哪怕撞破南墙,他也要找乙主任问个明白——为自己的尊严,也为那口气。 乙主任的办公室里飘着茶香,那人靠在皮椅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见他进来,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慌,又立刻被傲慢盖了过去。 “乙主任,我想知道,‘关系户待清’的标注,还有这份借调报告,是什么意思?”张毅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里压着翻涌的火。 乙主任放下茶杯,身子往后一仰,语气慢悠悠的:“张毅啊,这是上面的意思。现在查关系户查得多严,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张毅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一没靠关系,二没走后门,凭什么给我贴这标签?我是通过组织调令来的,难道学历高,就不配在基层待着?这是什么歪理!” 乙主任冷笑一声,嘴角撇出抹轻蔑:“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调入还是借调,我回头再看。”说着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在这吵了,有意见你找上级反映去——不过我劝你,没用。” 张毅看着他那副嘴脸,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跟这样的人讲不清道理,他们握着权力,就能把别人的尊严踩在脚下,把规矩拧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走出办公楼时,天已经黑透了。张毅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又回到了江边。江水拍着岸,浪声里裹着诱惑——就这么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可转念间,音书记的字条、自己曾经的梦想,又像灯一样亮起来。不能放弃,他得争,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走下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借调报告的复印件,纸角都被捏得发皱,上面印着他的希望,也堆着他的无奈。他慢慢把纸折成船,指尖在船身上划下“渡我者谁”四个字——是问命运,也是问自己。这满是漏洞的制度里,这藏着恶意的人心间,谁能拉他一把?谁能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 江风又起,纸船轻轻漂进水里,载着那四个字,慢慢往江中心去,最后缩成个小点,融进茫茫夜色。张毅站在江边,风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2章 父亲的白床单 1999年的冬,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带着彻骨的寒意,悄然笼罩了这座城市。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有些东西,却在这前行的轨迹中,渐渐走向了落幕。 张毅站在离休干部病房的门口,望着那扇半掩着的门,心中五味杂陈。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混合着病房里那股特有的沉闷气息,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病房里,灯光昏黄而黯淡,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黯然神伤。 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那曾经挺拔的身躯,如今已被病魔折磨得瘦弱不堪。他的眼睛微微闭着,嘴唇微微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张毅轻轻走到床边,俯下身,将耳朵凑近父亲的嘴唇。 “过雪山…缺麻布…”父亲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张毅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去,发现父亲正用那青筋暴起、满是针眼的手,艰难地摆弄着输液管,将它们编成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路线图。那分明就是父亲一生走过的路线图啊!张毅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想起了父亲曾经给他讲过的那些解放战争时故事,那些艰苦卓绝的岁月,那些为了信仰而不惜牺牲一切的英雄们。 父亲的一生,就像这解放战争胜利一样,充满了坎坷和磨难,但他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信仰,从未有过丝毫的动摇。 “爸,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张毅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父亲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张毅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不舍。“孩子,我这一辈子,值了…”说完,父亲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沉睡。 几天后,父亲还是走了。张毅站在父亲的遗体前,看着那洁白的床单,心中一片茫然。 这张床单,就像父亲的一生,纯洁而又无暇。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张毅发现了一份1952年的《干部登记表》。当他翻开登记表,看到家庭关系栏时,他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那一栏里,竟然写着“全国人民”。这就是父亲,一个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国家和人民的人,在他的心中,没有小家,只有大家。 父亲的葬礼在殡仪馆举行。殡仪馆外,人来人往,却显得格外冷清。 张毅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前来吊唁的人,心中充满了感慨。 突然,他看到了乙主任送来的花圈。花圈上的挽联写着“典范长存”,可那落款处的墨迹却斑驳不堪,仿佛在诉说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秘密。 张毅冷笑一声,心中对乙主任的厌恶又多了几分。这个曾经在工作中处处刁难他的人,如今却在这里装模作样地送花圈,真是虚伪至极。 整理遗照时,一张抗美援朝勋章从相框后面掉了出来。张毅捡起勋章,仔细端详着。勋章的背面刻着“血肉长城”四个字,那是父亲在战场上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荣誉。张毅仿佛看到了父亲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场景,那坚定的眼神,那无畏的身影,让他心中充满了敬佩和自豪。 葬礼结束后,张毅回到了家中,开始整理父亲的遗产。让他没想到的是,父亲的遗产竟然只有三套旧军装。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军装,感受着上面残留的父亲的气息。 当他翻开军装的口袋时,一张儿时画的“全家福”掉了出来。那是一张用蜡笔画的画,画上有他、父亲和母亲,虽然画得很粗糙,但却充满了童真和温暖。张毅看着那张画,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在这个时代落幕的冬天,张毅感受到了两代信仰的传承与断裂。父亲那一代人,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他们的信仰坚定而又纯粹。而自己这一代人,在时代的变迁中,却渐渐迷失了方向,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奔波忙碌,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良心和原则。 张毅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继承父亲的信仰,做一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人。他要将父亲的精神传承下去,让它在新的时代里焕发出新的光芒。 窗外,寒风呼啸着,吹打着窗户。张毅紧紧地握着那张“全家福”,心中充满了力量。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新的挑战,去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13章 六年之冰 2000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张毅正蹲在残联办公室的走廊里擦电暖气。电暖气外壳积了三年的灰,擦出的黑印子在雪光里格外扎眼。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当年跟他在街道台球厅抢过杆的李建军——如今穿着挺括的藏青色制服,胸前别着刚发的工作证,烫金的“科员”二字晃得人眼晕。 “张毅,走了。”李建军把一本厚皮的《政策汇编》拍在他手里,书脊还沾着油墨香,“以后在机关要是憋得慌,撕几页折纸飞机,从三楼扔下去能飘到菜市场。” 张毅捏着书角,指腹蹭过“社会保障”的标题,突然想起六年前两人在夜市喝啤酒,李建军骂骂咧咧说这辈子绝不跟“章程”沾边。雪粒子落在书页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湿痕,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办公室里的旧电脑是上周从企业办拉来的。灰扑扑的主机箱上还贴着“企业办03号”的标签,开机时屏幕先是漆黑一片,接着跳出WIN98标志性的蓝天白云,像突然从阴仄的走廊闯进了晴天。 张毅刚想点开“我的文档”,屏幕却弹出了密码框。乙主任抱着保温杯走过,慢悠悠地说:“设了密码,怕你们瞎点把文件删了。”他没说密码是多少,张毅看着那片蓝天白云,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屏幕自动黑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傍晚去接妻子李晓梅时,菜市场后门的巷子里正围着一群人。李晓梅的蕾丝摊位被掀翻在地上,米白色的蕾丝花边沾了泥,她手里攥着一把剪刀,正把及腰的长发一绺绺往下剪。 “从蕾丝女王到泼妇,只要六年。”她看见张毅,把剪刀往地上一扔,碎发落在冻硬的泥地上,像撒了把碎雪,“收保护费的来了三回,你在哪?在走廊擦电暖气,还是在看电脑上的蓝天白云?”张毅想捡地上的蕾丝,指尖刚碰到,就被冻得缩了回来。 儿子张望的作文本是在洗袜子时发现的。作业本从书包里掉出来,翻开的那页写着《我的父亲》:“我爸爸的办公室总在搬迁,以前在大厂房里,有很大的机器,后来搬到了小房间,现在在走廊里,跟暖气扇做邻居。 他总在擦东西,擦暖气扇,擦旧电脑,擦我看不懂的文件,好像要把什么东西从上面擦出来。”张毅捏着作业本,纸页被水汽浸得发皱,“走廊”两个字被儿子用铅笔涂得黑乎乎的,像一道擦不掉的印子。 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张毅被安排整理往年的考核表。档案室里弥漫着旧纸张的霉味,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能看见光柱里浮动的灰尘。 他翻开1995年的考核表,自己的名字旁边写着“优秀”,红墨水已经发暗。 突然,头顶传来细碎的“沙沙”声,一只深褐色的蛀虫从纸页里爬出来,身后留下细细的虫道。他凑过去看,那虫道正好穿过“优”字的竖钩,剩下的“尤秀”两个字,在灰尘里显得格外刺眼。 窗外的烟花响了,2001年的第一分钟到了。张毅把考核表轻轻合上,蛀虫早已钻进了厚厚的纸堆,只留下空荡荡的封面,在风里轻轻颤动。(未完待续) 喜欢轮渡上的逆流人生请大家收藏:()轮渡上的逆流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