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秋意,是带着棱角的凉。它像一把钝刀,不急不缓地刮过城市的肌理,最终落在棕制品厂斑驳的围墙上——这座曾在机器轰鸣里沸腾过的厂子,正站在改制的终局前,等一场无人喝彩的落幕。
老厂长的背,比仓库里的木料更弯。他颤巍巍抱出那口1970年的铜钟时,指腹先于视线触到了锈迹——那锈色爬得深,像从岁月裂缝里长出来的,把铜钟原本的亮,全吞进了褶皱里。这钟该是厂子的魂,见过第一批纱线进厂的热闹,听过产销旺季时的欢腾,如今却要替厂子敲最后一声。可老厂长的手悬在钟沿上顿住了:钟舌早没了,只剩个黑黢黢的洞,像厂子此刻漏风的命运,连句完整的告别都吐不出。
职工代表大会开在漏雨的食堂。雨丝细,却扎人,顺着屋顶破洞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洼,映着头顶昏黄的灯,像一汪汪没擦干的泪。
空气里飘着霉味,混着人们压抑的呼吸,沉得让人抬不起头。曾经的老先进,退休的老陈缩在角落,满脸皱纹里嵌着岁月的硬,手里却攥着薄薄一叠补偿金——那是他往后日子的依靠。
可当他看见患癌的老李垂着头抹眼泪时,还是把钱塞了过去,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拿着,治病要紧。咱在一条流水线干了三十年,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老李的手攥得紧,指节泛白,话没说出口,眼泪先砸在了老陈手背上。
清算组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像在给厂子数剩下的时辰。有人推开一间废弃办公室的门,在积灰的墙洞里,竟摸出了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毛主席像章,红漆亮得晃眼。
那是1971年的东西,当年厂里给全勤员工发的奖,每一枚背面都刻着名字,笔画里还能看出当年工人接过时的欢喜。清算组的人捏起一枚,指腹蹭过冰凉的金属,忽然说不出话:这哪是像章,是厂子的年轮,一圈圈记着工人们把青春熬成汗水的日子。
档案移交的混乱里,曾经的年轻厂长,现在破产清算指导小组一员张毅攥着职工技能证书,像攥着一群人的底气。旁人都在收拾私人物品,他却守着台旧复印机,一页页复印那些泛黄的纸——上面的钢笔字写着“纺织技艺三级”“机械维修合格”,是工人们一辈子的本事。
有人凑过来问,他头也没抬,声音却挺亮:“这些不能丢。厂子没了,手艺还在,将来总有能用上的一天。”话音落时,原本嘈杂的屋子静了静,有人悄悄把自己的证书往他手边推了推,眼里的迷茫,慢慢漫出点光。
夜深得像墨,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张毅。他站在厂门口,看着那扇刷了三遍漆、如今又掉了皮的铁门,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厂时,老厂长在这里拍着他的肩说“好好干”。他掏出钥匙,想给这段日子锁个句号,可钥匙插进锁芯,转了半圈就卡住了——锈住了。他用了点劲,只听“咔嚓”一声,钥匙断在里面,一半留在锁孔外,一半藏在锁芯里,像厂子的过去与未来,断在了这一夜。
张毅盯着那截露在外面的钥匙,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发涩。他转身往巷口走,脚步沉,却没停。风里还飘着厂里特有的棕丝味,他知道,这味道迟早会散,就像棕制品厂会变成人们嘴里的“老厂子”。可那些刻在铜钟上的岁月、藏在像章里的记忆、印在证书上的本事,会跟着他们这些人走下去——走回烟火气里,走进新的日子里,把时代浪潮里的挣扎与不舍,都酿成往后的底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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