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盛夏,蝉鸣裹着灼人的热浪往人骨头缝里钻,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能粘住鞋底。我攥着方老留下的那把算盘,指腹蹭过檀木框上的包浆——那是他五年里日日摩挲出来的温软,唯独对应增值税、营业税、企业所得税的三颗算珠空悬着,木轴上的裂痕像三道没愈合的伤口,透着股冷意。
“张毅啊,这算盘跟着我,没算错过一笔真账。”方老临走前枯瘦的手按在我肩上,指节硌得我锁骨发疼,他的声音混着咳嗽,气若游丝,“当年我接这活,全街道上就收个房产税,盯着那些把自家房子租出去开铺子的主儿,简单。”
他浑浊的眼球突然亮了一下,像快燃尽的灯芯迸出火星,又迅速暗下去,“可现在……真账倒成了烫手的山芋,碰不得喽。”
我的第一笔税收账算给城西的王记面馆。老板娘掀开后厨的蓝布帘子时,一股混着油烟的霉味先飘了出来,墙角的煤炉上,铁锅正咕嘟着稀粥,热气裹着馊味往鼻子里钻。
“张干部,您看,这是阳账。”她递来的账本封皮磨得发白,里面的数字写得工工整整,每月营业额稳稳停在三千元,正好卡在税收起征点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可当她转身蹲下去,从腌菜缸底摸出另一本用油纸包着的阴账时,我盯着那串日均八百的数字,指腹无意识地抠着算盘框——昨夜在街道税收袁股长办公室,我分明看见那份刚下发的《关于扶持下岗职工再就业的税收优惠政策》,白纸黑字写着“下岗职工从事个体经营,月营业额五千元以下免征增值税”。
“您丈夫从纺织厂下岗后,不是还在巷口开了个修车摊?”我指着阴账里“修车收入”那栏,纸页上沾着的油渍蹭在指尖,发黏。
老板娘的手顿了顿,小拇指突然往印泥盒里按了按,在账本“已缴税”栏狠狠按出个红印,指腹的纹路在印泥里晕开,像朵揉皱的花。“张干部,您看这印泥沾得够不够红?”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嘴角却往下撇着,像朵脱水的月季,“上个月乙主任代着街道税收股长来查,说我这面馆占了半米人行道,张口就要罚两千。后来我给他家送了二十斤手擀面,连着送了三天,他才把罚单撕了……”话没说完,窗外的蝉鸣突然躁了起来,一声声刺得人耳膜发疼。
暴雨骤然而至,砸在税务所的铁皮屋顶上,噼啪声盖过了算盘珠子的轻响,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小坑。
我对着王记的阴阳账本发呆,墨汁在账本边缘晕开一小片黑渍,像块洗不掉的疤,手指划过“三千元”的数字,纸页薄得能透出光来。
突然有人踹开办公室的木门,风裹着雨丝灌了进来,吹得账本哗哗响。门口站着个穿工装的中年男人,藏青色的工装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左手缠着渗血的纱布,血珠顺着纱布往下滴,在地面积成小小的血点。
他右手“啪”地把菜刀拍在桌上,刀刃上的锈迹混着雨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张干部,听说你要收我的税?”
我认得他——是机械厂下岗的张师傅,上周还在厂门口举着“还我血汗钱”的白横幅,嗓子喊得嘶哑,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像要挣破皮肤。
“张师傅,您听我说,根据政策,您开的小卖部月营业额没到起征点,本来就不用缴税……”我急忙翻开政策文件,纸页在指尖发颤,“您看,这上面写着呢,下岗职工再就业,有免税优惠……”
话没说完,张师傅的刀尖突然抵在了“下岗职工再就业免税”那行字上,刀刃压得纸页发皱。
我盯着那把刀,突然看见纱布缝隙里露出的伤口——他的小拇指没了,伤口处的血混着雨水,在纸上洇开一片暗红。
“免?”他笑起来,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上个月我去申请,乙主任说我这小卖部‘不符合扶持标准’,今天你又说免,你们到底哪个是真的?”
乙主任的皮鞋声在走廊里由远及近,嗒嗒声敲在人心上,像倒计时的钟。我正用纱布给张师傅包扎伤口,他的指节攥得发白,掌心全是冷汗,纱布缠了三层,血还是往外渗。
“张毅,你这是干什么?”乙主任推开门,手里的公文包“咚”地放在桌上,他拿起红笔,在王记的台账上圈出所有“减免”项,笔尖戳得纸页发响,“慈悲心能当饭吃?能顶得了你这临时工的编制?”
他把算盘转过来,缺珠的缺口正对着我,木轴上的裂痕晃得人眼晕,“方老那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黄历,早该翻篇了!现在讲究的是‘应收尽收’,懂吗?”他突然俯身,呼吸里的烟味喷在我脸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听说你媳妇李晓梅在纺织厂打工?我记得她们厂这个月的税款,好像还没缴齐吧?”我没有听懂乙主任的话外音,但感到威胁的意思比较浓。
深夜回家时,路灯昏黄的光裹着潮气,把影子拉得老长。妻子蹲在路边,面前摆着个塑料袋,正从里面捡塑料珠——是她从玩具厂的废料堆里扒拉出来的,有的沾着胶水,有的缺了角,五颜六色的,倒像些没拆糖纸的糖豆。“我看你那算盘缺珠子,就捡了些,说不定能补上。”她把珠子塞进我手心,指尖沾着夜露的凉,还有点废料堆里的灰,“方老今早来过,说这算盘是他师父用紫檀木打的,缺的珠子该用同料补,可惜他找了半辈子也没找着。”
我摩挲着算盘框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那些刻痕是方老算错账时,用指甲抠出来的。突然想起方老临走时哼的那段戏文,调子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哭腔:“这世道啊,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
妻子找了根棉线,把塑料珠绑在算珠的缺口处。月光洒下来,那些廉价的珠子泛着冷幽幽的光,和檀木框的温润格格不入。我轻轻拨动它们,脆响像碎玉坠在地上,又像玻璃碴子砸在石头上,惊飞了檐角打盹的麻雀。那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消失在黑夜里,连点影子都没留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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