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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皖南寻踪

作者:满脸麻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董事会上的失误和书房里的谈话,如同给李承昀敲响了一记警钟。他知道,若再任由这诡异的梦魇侵蚀下去,不仅他在家族和商行中的地位会动摇,恐怕连他自己的心智也会被拖入无尽的迷茫与悲伤之中。


    他尝试过西医。博仁医院的威廉姆斯医生为他做了详细检查,最后推了推金丝眼镜,用带着英国口音的中文得出结论:“李先生,您的身体非常健康,或许是神经衰弱(Neurasthenia)的早期症状。我建议您减少工作,多进行户外运动,或者可以考虑一下海滨疗养。另外,这些镇静剂,可以在您感觉特别焦虑难以入眠时服用。”


    李承昀看着那几片白色的小药片,苦笑着收下了。他试过一次,药物确实让他沉睡,但那个梦依旧来了,甚至因为意识的昏沉而变得更加光怪陆离,醒来后的疲惫感更甚。他明白,这绝非生理上的疾病。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转机偶然出现。


    一周后,李氏商行做东,在和平饭店宴请几位与商行有多年往来的老主顾和商会元老。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络。李承昀强打精神,周旋其中,表现得滴水不漏。然而,当侍者端上一道点缀着糖渍梅子的甜品时,他的目光瞬间被那抹殷红攫住,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梦中的梅树与白雪再次闪现,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这一幕,恰好被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年过七旬、须发皆白的沈老先生看在眼里。沈老先生是苏州丝绸业的泰斗,与李敬尧是故交,也是看着李承昀长大的长辈,为人睿智而通透。


    酒过三巡,众人闲聊渐广,从时局谈到生意,又从生意扯到些奇闻异事。沈老先生捋着长须,忽然看向身旁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李承昀,缓声道:“承昀,我观你眉宇间萦绕着一股郁结之气,印堂隐现青暗,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以释怀的梦魇?”


    李承昀心中一震,险些失手打翻酒杯。他强自镇定,勉强笑道:“沈老伯好眼力,晚辈近来确实睡眠不佳,多梦易醒,让您见笑了。”


    沈老先生摇了摇头,目光深邃:“非是寻常梦魇。老夫痴长几岁,见过些世面。你这气色,不似寻常劳顿,倒像是……被什么缠住了心神。”


    在座几位都是人精,闻言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向李承昀。李承昀在众人目光下,知道瞒不过去,加之心中苦闷已久,终于叹了口气,简略地将得到玉佩后夜夜重复的梦境,以及醒来后的悲伤心境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玉佩的具体来历和那声“夙缘”的细节。


    众人听后,有的啧啧称奇,有的不以为然,认为是心理作用。唯有沈老先生沉吟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听你所言,此梦细节清晰,情感强烈,循环往复,恐非寻常。”沈老先生缓缓道,“倒像是……前尘旧事,未曾忘怀,借物寄情,萦绕今生。”


    “前尘旧事?”李承昀蹙眉,他一个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人,对此类说法本能地存疑。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沈老先生道,“老夫早年行走四方时,曾听闻一则轶事。说是皖南深山之中,隐有一位得道高人,法号似乎……是叫‘慧寂’。传闻此人虽年纪不大,却神通广大,尤擅解梦断缘,能助人明晰因果,解脱心魔。只是他性情颇为古怪,非有缘者不见。每度化一人,解惑一桩,便在其居所廊下点亮一盏烛灯。据说至今,已点亮了九十八盏。”


    九十八盏烛灯……李承昀心中默念这个数字,一种奇异的触动感油然而生。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却明确指引方向的光亮。


    “皖南……慧寂……”他低声重复着。


    “此事虚无缥缈,本不该与你这年轻人多说,怕你误入歧途。”沈老先生语重心长,“但观你情形,似是心病缠身,寻常医药恐难奏效。若实在无法,前去一试,或许……也是一条路。只是切记,莫要过于执着,凡事量力而行。”


    这场宴席之后,李承昀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沈老先生的话,如同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前尘旧事?慧寂法师?九十八盏烛灯?这些听起来如同志怪小说的元素,与他所熟悉的商业报表、合同谈判格格不入。


    然而,那无休无止的梦境,那醒来后真实的悲恸,还有那枚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青花玉佩,都在不断地挑战着他的理性底线。他开始在一些细微之处发现自己的变化:他书桌上无意中画出的缠枝莲图案、听到昆曲时莫名的怔忡、对“雪”和“梅”字的异常敏感……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方向。


    与父亲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李敬尧显然对他近期的状态不满,在一次家庭晚餐中,隐晦地提及了某银行家的千金,暗示他该考虑成家立业,稳定心性。这让李承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撕扯着他——一方是现实世界的责任与期望,另一方是来自梦境深渊的呼唤与悲鸣。


    终于,在一个再次从泪水中惊醒的凌晨,李承昀做出了决定。


    他以考察皖南茶叶和生丝市场为名,向父亲申请了一次短期出差。李敬尧虽然对他此时离开略有微词,但考虑到生意上的确有此需要,最终还是批准了。


    三日后的清晨,天光未亮,李承昀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拒绝了司机老陈的陪同,独自一人登上了前往皖南的火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真正的目的,只将那份深藏的迷茫与希望,紧紧系在了那个陌生的名字——“慧寂”之上。


    火车轰鸣着驶离繁华的上海,窗外的景色逐渐从高楼林立的都市变为江南水乡的田园,继而开始出现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地。李承昀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风景,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此行是对是错,不知道那位慧寂法师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奇,更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答案。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夺回夜的安宁,为了解开那萦绕在心头的千古哀愁。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火车在一个简陋的县级小站停下。按照沈老先生模糊的指引,他又雇了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进了大半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远离了都市的喧嚣,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更慢。


    马车最终在一个山口停下,车夫指着前方一条被杂草灌木半掩的小道:“客人,车子只能到这里了。您说的那个地方,还得沿着这条小路往上走,听说在山坳竹林里,具体多远,俺也没去过。”


    李承昀付了钱,深吸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提起简单的行囊,踏上了那条几不可辨的山路。


    山路崎岖,远比想象中难行。对于习惯了城市平坦马路的李承昀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考验。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衬衫,西装革履显得格格不入,树枝刮擦着他的裤脚。但他心中有一股执念支撑着,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深山迈进。


    两个多时辰后,暮色开始笼罩山峦,林间的光线变得昏暗。就在李承昀几乎要力竭放弃之时,拨开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简朴至极的院落,静静地坐落在山坳之中。几间茅屋,一口以青石垒砌的古井,院中一张石桌,桌上刻着棋盘,黑白子散落,仿佛一局未竟的残局。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屋廊檐下,整整齐齐悬挂着一排烛灯。以竹为架,以纸为罩,里面烛火并未点燃,在暮色中静默着。


    李承昀屏住呼吸,仔细数去。


    一、二、三……九十七、九十八。


    果然是九十八盏!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就是这里了。


    院门虚掩着。他整理了一下被树枝划得有些狼狈的衣冠,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内整洁异常,仿佛有人时时打扫。他站在院中,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同山涧溪流,瞬间涤荡了他满身的疲惫与焦躁。


    “施主何事?”


    李承昀猛地转身。


    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年轻僧人,正站在院门口。他肩上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里面装着些刚采来的草药,僧袍下摆沾着些许泥土。这僧人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短发利落贴额,剑眉斜飞入鬓,眼尾微挑时自带三分锋芒。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却不显冷硬,反倒衬得下颌线棱角分明。不似凡尘俗僧的清寂,他周身既有禅意的内敛,又有历经世事的沧桑,一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与他年轻的外表格格不入,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让人一眼沉沦。


    李承昀怔住了。他想象中的“得道高人”,应是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绝未料到竟是如此一位年轻俊美的僧人。


    他慌忙收敛心神,恭敬地行了一礼:“在下上海李承昀,冒昧前来,特为请教慧寂大师解梦解惑。”


    僧人目光平静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李承昀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


    “贫僧便是慧寂。”僧人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不敢称大师。施主远来辛苦,请进。”


    他推开正屋的门,侧身让李承昀进去。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两把竹椅,墙上挂着一幅字,笔墨酣畅淋漓,只有两个字——“放下”。


    李承昀在竹椅上坐下,慧寂为他倒了一碗清茶,然后在他对面坐下,静待他开口。


    屋外,最后一抹天光隐没在山后,深山的夜,悄然降临。只有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在两人之间跳跃闪烁,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李承昀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枚以丝绸包裹的青花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大师,一切困扰,皆源于此玉。”


    当慧寂的目光落在那枚青花玉佩上时,李承昀清晰地看到,这位一直古井无波的年轻僧人,瞳孔猛地一缩,拿着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碗中的茶水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虽然慧寂迅速垂眸,掩饰住了那瞬间的失态,但李承昀心中已然确定——


    这位慧寂法师,认得这枚玉!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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