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劫:浮生如梦》 第1章 青玉劫起 民国二十二年的北平,春深似海。 柳絮如雪,纷纷扬扬地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帝都。阳光透过纷飞的絮影,洒在青砖灰瓦上,也洒在刚从“福特”轿车里踏出的李承昀肩头。他身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驼色风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带着几分海派商人的精明与利落,与周遭迟缓古旧的北平气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刚从一桩棘手的家族生意谈判中抽身,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利。父亲李敬尧若在上海得知,想必会满意地捻须微笑。李氏商行以上海为根基,近年锐意北上,此次与北平老派商号的合作,是打开北方市场的关键一步,由少东家李承昀亲自出马,足见重视。 行程尚有半日余裕,司机老陈正询问是否要去逛逛著名的东安市场或琉璃厂,为太太小姐们带些新奇玩意儿回去。李承昀却摆了摆手,靠在舒适的后座上,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不知为何,谈判成功后的松弛并未带来预期的愉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空落感,仿佛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母亲前夜电话里的叮嘱在耳边响起:“承昀啊,北平是古都,地气沉,老物件多。回来时,务必寻一件有年份的老玉,最好是沁色自然、盘玩得温润的,用来镇宅安家,最好不过。” 李承昀本不信这些,但孝心使然,便吩咐老陈:“找个靠谱的古玩店或者……老当铺看看吧,要歇业清仓那种,或许能淘到些不错的老东西。” 车子在胡同里七拐八绕,最终在南城一条略显冷清的街面停下。一块老旧开裂的木牌,上面用褪了色的墨迹写着“恒昌当”三字,旁边一块新些的纸板,赫然写着“歇业清仓,概不赎当”。 就是这里了。 不知为何,车停稳的瞬间,李承昀的心头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牵引。他推开车门,对老陈道:“你在车里等着。”便独自走向那扇半掩着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铺子里的光线比外面昏暗许多,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老木、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合的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凝滞了。柜台高大深黑,上面竖着铁栏杆,后面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掌柜,正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慢吞吞地拨弄着一架乌木算盘,珠子碰撞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响。 见有客来,老掌柜只从镜片上方抬了抬眼,浑浊的目光在李承昀身上停留一瞬,便又垂下,并不热情,只哑着嗓子道:“客人随意看,所有物件明码标价,恕不还价。” 李承昀微微颔首,目光在柜台内逡巡。里面杂七杂八地堆着不少东西:蒙尘的西洋怀表、缺了口的官窑瓷碗、泛黄的字画卷轴、几本线装古籍,还有一些辨不清材质的印章、鼻烟壶之类。它们像被时代抛弃的孤儿,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各自不为人知的往事。 他耐心地一件件看过去,却总觉得意兴阑珊。母亲的嘱托像一项任务,而这些物件,似乎都差了那么一点“缘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到了柜台最角落,一个几乎被一堆杂乱铜钱淹没的地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佩。 它并不起眼,没有璀璨的光泽,也没有繁复华丽的雕工。质地是青花玉,青黑色的底子上,缠绕着如同水墨泼洒般的白色纹路。雕的是缠枝莲图案,线条流畅,但细看之下,能发现花瓣和叶片的边缘处有些仓促的痕迹,仿佛雕刻者在极紧迫的时间内,倾注了全部的心力与情感完成它。 鬼使神差地,李承昀伸出了手。 “劳驾,我想看看这个。” 老掌柜的动作顿住了,他再次抬起头,这次目光锐利了许多,他仔细地看了看李承昀,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枚玉佩,脸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异。 他慢腾腾地起身,走到角落,用一块软布垫着,将那枚玉佩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李承昀面前的柜台上。 离得近了,那玉的温润感更明显。它不是冰凉的,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青底如深潭,白纹似流云,那缠枝莲仿佛在缓缓舒展、呼吸。 李承昀的指尖轻轻触碰到玉身。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又似一道冰流瞬间窜过四肢百骸。他的心口猛地一紧,一阵尖锐的、没来由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冲上喉头,哽得他几乎窒息。眼前一阵发黑,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极轻微的、带着无尽哀婉的叹息,是个女子的声音。 视线在瞬间模糊,柜台、老掌柜、昏暗的铺子都消失了。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眼前是怒放的红梅,白雪皑皑,刺骨的寒冷与心底翻涌的悲恸交织,让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这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发颤,完全不受控制,“多少钱?” 老掌柜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透过厚厚的镜片,死死地盯着李承昀的脸,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尤其是那尚未褪去的震惊与悲伤。良久,老掌柜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玉,不卖。” 李承昀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皱起眉头,属于商界少东家的理性略微回笼:“为何?既是清仓,为何独独此玉不卖?” “这玉是死当,早已过了赎当期。”老掌柜的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沧桑,“但东家早有吩咐,此玉不售金银,只等有缘人。”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李承昀,“您若是能说出这玉的来历,分文不取,老汉我拱手相送。” 来历?李承昀心中一片茫然。他如何能知道这枚看似普通的青花玉佩的来历?他今日之前从未见过它。那强烈的情绪冲击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只剩下满腔的疑惑和一丝残留的心悸。 他张口,准备说“不知”,然后放弃离开。 然而,就在他吐气的瞬间,两个极其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字眼,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齿间滑了出来,带着一种古老的、哀伤的韵味: “夙缘……”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承昀自己都愣住了。他根本不理解这两个字为何会在此刻脱口而出,它们是什么意思?与这玉有何关系? 然而,对面的老掌柜却如遭雷击,拿着玉佩的手猛地一抖,那枚青花玉佩险些从他苍老的手指间滑落。他慌忙握紧,再抬头时,看向李承昀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以及一种……了然的释重。 “等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老掌柜的声音带着哽咽,他颤抖着双手,将那枚青花玉佩郑重地、几乎是虔诚地放入李承昀尚未完全收回的手中,“物归原主,望您……此生善加珍惜。” 玉佩入手,那温润的触感再次传来,但这次不再是冲击,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漂泊已久的灵魂终于找到归宿般的平静与贴合。 “掌柜的,这到底……”李承昀满腹疑窦,想要问个明白。 老掌柜却已经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通往内室的窄门,只留下一个苍老的背影和一句飘在昏暗空气里的话:“缘起缘灭,皆有定数。先生不必再问,老汉使命已了……” 帘子落下,内室再无动静。 李承昀握着那枚仿佛带着体温的玉佩,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当铺里,心头一片茫然。阳光从门缝斜射进来,恰好照在他手中的青花玉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静止的白色纹路,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清澈溪水中的水草,在青色的底子上缓缓流动、摇曳。 他深吸一口气,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不再犹豫,转身推开当铺的门,走进了外面明媚而喧嚣的春光里。 回到上海的李公馆,已是两日后。 位于法租界的李公馆是栋气派的西式洋楼,花园、喷泉、大理石柱一应俱全,是李敬尧事业成功的象征。李承昀将一方精心包装的翡翠貔貅送给母亲,说是特意从北平老字号寻来的镇宅古玉。李太太信佛,对此十分欢喜,连连夸赞儿子有心。 而那枚真正的、来自“恒昌当”的青花玉佩,被李承昀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仔细包好,放进了他卧房床头柜的暗格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仿佛这是一种本能,一种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李承昀依旧是那个精明干练、备受瞩目的李家大少爷,每日穿着挺括的西装,出入商行、酒会,与各方人物周旋。他提出的引进新型纺织机械的计划书,得到了父亲和几位董事的初步认可,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就是从得到那枚玉佩的那天夜里开始,他陷入了同一个梦魇。 梦里有皑皑白雪,覆盖着朱红的亭台楼阁。院中一树红梅怒放,如火如荼,与素白天地形成惨烈而惊艳的对比。梅树下,总是立着一个穿着月白底色、绣着淡蓝色缠枝莲纹袄子的女子,身姿窈窕,乌黑的发髻挽着,背对着他。 她总是在低声哼唱着一支曲子,调子婉转凄清,似昆腔又非昆腔,歌词模糊不清,但那哀婉的旋律如同丝线,缠绕着李承铉的心,越收越紧。他拼命想走近,想看清她的样子,想问问她为何如此悲伤,但双脚却像陷在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挪动分毫。 就在他焦急万分,几乎要呼喊出声时,那女子会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的心会提到嗓子眼,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期待与恐惧。然而,总是在即将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刹那,梦境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骤然碎裂,他会猛地惊醒,浑身冷汗。 而每一次醒来,枕上皆是一片冰凉的湿痕。那不是汗水,是泪水。他在梦中,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流下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悲伤之泪。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旅途劳顿,加上那枚玉佩带来的心理暗示所致。他试图用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用西洋的威士忌来助眠。 但毫无用处。 梦,夜夜造访,从不缺席。甚至白日里,当他偶尔凝神,那梅树的影子、那月白袄子的衣角、那凄清的哼唱,都会在不经意间掠过脑海。 “大少爷,您近来气色不佳,可是夜里睡得不安稳?要不要请博仁医院的威廉姆斯医生来看看?”管家福伯是看着李承昀长大的,最先察觉出他的异常。 “不必,只是些小事劳神。”李承昀揉着太阳穴,勉强笑了笑。他如何能对人说,自己夜夜被一个古装女鬼入梦? 精神不济带来的影响是直接的。在一次重要的董事会议上,他竟然在汇报引进机械的预算时走神,报错了一个关键数据,虽然及时更正,但父亲李敬尧投来的不满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得他坐立难安。一份他负责起草的合同,也因一时疏忽,留下了险些造成巨大损失的漏洞,幸亏副手及时发现。 “承昀,你是我最寄予厚望的儿子,李家未来的担子迟早要交到你手上。”晚饭后,李敬尧在书房里,面色严肃,“近来,你心思浮动,差错频出,究竟所为何事?” 李承昀垂首站在书桌前,无言以对。他无法解释那荒诞的梦,更无法提及那枚来历不明的玉佩。 “是不是上海滩的霓虹灯看花了眼,静不下心了?”李敬尧意有所指,“别忘了,你是李家的长子!” 从书房出来,李承昀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与无力。他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租界外滩璀璨的灯火和漆黑如墨的黄浦江面。现代文明的喧嚣与繁华,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来自遥远时空的寒意与悲戚。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隔着睡衣的布料,能感受到暗格里那枚青花玉佩的轮廓。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沉睡的、却不断散发着悲伤波动的核心。 这不仅仅是一个梦。李承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一种侵蚀,一种来自未知时空的、对他现实生活的逐步侵蚀。他必须找到答案,必须结束这一切。 他转身回到卧室,锁上门,再次取出了那枚青花玉佩。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它静默无言,青底白纹,缠枝莲依旧,仿佛蕴藏着一个跨越了生死的秘密。 而窗外,上海的夜,正深。 (第一章完) --- 第2章 皖南寻踪 董事会上的失误和书房里的谈话,如同给李承昀敲响了一记警钟。他知道,若再任由这诡异的梦魇侵蚀下去,不仅他在家族和商行中的地位会动摇,恐怕连他自己的心智也会被拖入无尽的迷茫与悲伤之中。 他尝试过西医。博仁医院的威廉姆斯医生为他做了详细检查,最后推了推金丝眼镜,用带着英国口音的中文得出结论:“李先生,您的身体非常健康,或许是神经衰弱(Neurasthenia)的早期症状。我建议您减少工作,多进行户外运动,或者可以考虑一下海滨疗养。另外,这些镇静剂,可以在您感觉特别焦虑难以入眠时服用。” 李承昀看着那几片白色的小药片,苦笑着收下了。他试过一次,药物确实让他沉睡,但那个梦依旧来了,甚至因为意识的昏沉而变得更加光怪陆离,醒来后的疲惫感更甚。他明白,这绝非生理上的疾病。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转机偶然出现。 一周后,李氏商行做东,在和平饭店宴请几位与商行有多年往来的老主顾和商会元老。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络。李承昀强打精神,周旋其中,表现得滴水不漏。然而,当侍者端上一道点缀着糖渍梅子的甜品时,他的目光瞬间被那抹殷红攫住,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梦中的梅树与白雪再次闪现,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这一幕,恰好被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年过七旬、须发皆白的沈老先生看在眼里。沈老先生是苏州丝绸业的泰斗,与李敬尧是故交,也是看着李承昀长大的长辈,为人睿智而通透。 酒过三巡,众人闲聊渐广,从时局谈到生意,又从生意扯到些奇闻异事。沈老先生捋着长须,忽然看向身旁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李承昀,缓声道:“承昀,我观你眉宇间萦绕着一股郁结之气,印堂隐现青暗,近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以释怀的梦魇?” 李承昀心中一震,险些失手打翻酒杯。他强自镇定,勉强笑道:“沈老伯好眼力,晚辈近来确实睡眠不佳,多梦易醒,让您见笑了。” 沈老先生摇了摇头,目光深邃:“非是寻常梦魇。老夫痴长几岁,见过些世面。你这气色,不似寻常劳顿,倒像是……被什么缠住了心神。” 在座几位都是人精,闻言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向李承昀。李承昀在众人目光下,知道瞒不过去,加之心中苦闷已久,终于叹了口气,简略地将得到玉佩后夜夜重复的梦境,以及醒来后的悲伤心境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玉佩的具体来历和那声“夙缘”的细节。 众人听后,有的啧啧称奇,有的不以为然,认为是心理作用。唯有沈老先生沉吟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听你所言,此梦细节清晰,情感强烈,循环往复,恐非寻常。”沈老先生缓缓道,“倒像是……前尘旧事,未曾忘怀,借物寄情,萦绕今生。” “前尘旧事?”李承昀蹙眉,他一个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人,对此类说法本能地存疑。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沈老先生道,“老夫早年行走四方时,曾听闻一则轶事。说是皖南深山之中,隐有一位得道高人,法号似乎……是叫‘慧寂’。传闻此人虽年纪不大,却神通广大,尤擅解梦断缘,能助人明晰因果,解脱心魔。只是他性情颇为古怪,非有缘者不见。每度化一人,解惑一桩,便在其居所廊下点亮一盏烛灯。据说至今,已点亮了九十八盏。” 九十八盏烛灯……李承昀心中默念这个数字,一种奇异的触动感油然而生。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却明确指引方向的光亮。 “皖南……慧寂……”他低声重复着。 “此事虚无缥缈,本不该与你这年轻人多说,怕你误入歧途。”沈老先生语重心长,“但观你情形,似是心病缠身,寻常医药恐难奏效。若实在无法,前去一试,或许……也是一条路。只是切记,莫要过于执着,凡事量力而行。” 这场宴席之后,李承昀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沈老先生的话,如同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前尘旧事?慧寂法师?九十八盏烛灯?这些听起来如同志怪小说的元素,与他所熟悉的商业报表、合同谈判格格不入。 然而,那无休无止的梦境,那醒来后真实的悲恸,还有那枚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青花玉佩,都在不断地挑战着他的理性底线。他开始在一些细微之处发现自己的变化:他书桌上无意中画出的缠枝莲图案、听到昆曲时莫名的怔忡、对“雪”和“梅”字的异常敏感……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方向。 与父亲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李敬尧显然对他近期的状态不满,在一次家庭晚餐中,隐晦地提及了某银行家的千金,暗示他该考虑成家立业,稳定心性。这让李承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撕扯着他——一方是现实世界的责任与期望,另一方是来自梦境深渊的呼唤与悲鸣。 终于,在一个再次从泪水中惊醒的凌晨,李承昀做出了决定。 他以考察皖南茶叶和生丝市场为名,向父亲申请了一次短期出差。李敬尧虽然对他此时离开略有微词,但考虑到生意上的确有此需要,最终还是批准了。 三日后的清晨,天光未亮,李承昀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拒绝了司机老陈的陪同,独自一人登上了前往皖南的火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真正的目的,只将那份深藏的迷茫与希望,紧紧系在了那个陌生的名字——“慧寂”之上。 火车轰鸣着驶离繁华的上海,窗外的景色逐渐从高楼林立的都市变为江南水乡的田园,继而开始出现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地。李承昀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风景,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此行是对是错,不知道那位慧寂法师是否真如传说中那般神奇,更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答案。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夺回夜的安宁,为了解开那萦绕在心头的千古哀愁。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火车在一个简陋的县级小站停下。按照沈老先生模糊的指引,他又雇了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进了大半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远离了都市的喧嚣,这里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更慢。 马车最终在一个山口停下,车夫指着前方一条被杂草灌木半掩的小道:“客人,车子只能到这里了。您说的那个地方,还得沿着这条小路往上走,听说在山坳竹林里,具体多远,俺也没去过。” 李承昀付了钱,深吸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提起简单的行囊,踏上了那条几不可辨的山路。 山路崎岖,远比想象中难行。对于习惯了城市平坦马路的李承昀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考验。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衬衫,西装革履显得格格不入,树枝刮擦着他的裤脚。但他心中有一股执念支撑着,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深山迈进。 两个多时辰后,暮色开始笼罩山峦,林间的光线变得昏暗。就在李承昀几乎要力竭放弃之时,拨开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简朴至极的院落,静静地坐落在山坳之中。几间茅屋,一口以青石垒砌的古井,院中一张石桌,桌上刻着棋盘,黑白子散落,仿佛一局未竟的残局。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屋廊檐下,整整齐齐悬挂着一排烛灯。以竹为架,以纸为罩,里面烛火并未点燃,在暮色中静默着。 李承昀屏住呼吸,仔细数去。 一、二、三……九十七、九十八。 果然是九十八盏!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就是这里了。 院门虚掩着。他整理了一下被树枝划得有些狼狈的衣冠,轻轻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内整洁异常,仿佛有人时时打扫。他站在院中,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同山涧溪流,瞬间涤荡了他满身的疲惫与焦躁。 “施主何事?” 李承昀猛地转身。 只见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年轻僧人,正站在院门口。他肩上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里面装着些刚采来的草药,僧袍下摆沾着些许泥土。这僧人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短发利落贴额,剑眉斜飞入鬓,眼尾微挑时自带三分锋芒。鼻梁高挺如峰,薄唇紧抿却不显冷硬,反倒衬得下颌线棱角分明。不似凡尘俗僧的清寂,他周身既有禅意的内敛,又有历经世事的沧桑,一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与他年轻的外表格格不入,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让人一眼沉沦。 李承昀怔住了。他想象中的“得道高人”,应是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绝未料到竟是如此一位年轻俊美的僧人。 他慌忙收敛心神,恭敬地行了一礼:“在下上海李承昀,冒昧前来,特为请教慧寂大师解梦解惑。” 僧人目光平静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李承昀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 “贫僧便是慧寂。”僧人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不敢称大师。施主远来辛苦,请进。” 他推开正屋的门,侧身让李承昀进去。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床一桌,两把竹椅,墙上挂着一幅字,笔墨酣畅淋漓,只有两个字——“放下”。 李承昀在竹椅上坐下,慧寂为他倒了一碗清茶,然后在他对面坐下,静待他开口。 屋外,最后一抹天光隐没在山后,深山的夜,悄然降临。只有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在两人之间跳跃闪烁,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李承昀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枚以丝绸包裹的青花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大师,一切困扰,皆源于此玉。” 当慧寂的目光落在那枚青花玉佩上时,李承昀清晰地看到,这位一直古井无波的年轻僧人,瞳孔猛地一缩,拿着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碗中的茶水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虽然慧寂迅速垂眸,掩饰住了那瞬间的失态,但李承昀心中已然确定—— 这位慧寂法师,认得这枚玉! (第二章完) --- 第3章 入梦前尘 油灯如豆,在简陋的茅屋中投下摇曳的光影。桌上的那枚青花玉佩,在昏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青底上的白色缠枝莲纹路,如同在水中缓缓舒展。 慧寂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玉佩上,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是翻江倒海般的内心。十二年清修,九十八盏烛火,原以为早已将前尘洗涤干净,却不曾想,这一世,她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带着这枚刻骨铭心的信物,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不,如今已是“他”。 眼前的青年,眉宇间依稀有着李清韵当年的清秀轮廓,却更多了男子的英挺与锐气。那双眼睛里,不再是记忆中温婉如水的眸光,而是充满了属于李承昀这个身份的困惑、疲惫,以及一丝不肯屈服的执拗。 “自得了这枚玉佩,”李承昀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便夜夜做同一个梦……” 他细细描述起来:那皑皑的白雪,那株在冰雪中怒放、红得刺目的梅树,那个穿着月白袄子、背影哀婉的女子,那支萦绕不去的凄清曲调,还有那每次即将看清面容时便戛然而止的惊醒,以及醒来后枕上冰凉的泪痕。 “……大师,”李承昀讲完,恳切地望向慧寂,眼中是深深的无奈与求助,“我并非迷信之人,可此梦太过真实,长久下去,我……我恐怕难以支撑。沈老先生说您能解梦断缘,还望大师慈悲,为我指点迷津。” 慧寂缓缓抬起眼,目光复杂地落在李承昀脸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僧袍下轻轻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连夜雕刻这枚玉佩时,玉石留下的微凉触感。 “这玉,”慧寂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了几分,“有一段因果。” “因果?”李承昀追问,“什么因果?与我有关?” 慧寂不答,反而问道:“施主可愿……入梦?” “入梦?”李承铉一怔。 “不错。贫僧可助施主进入梦境深处,非是旁观,而是亲身经历,看清梦中人的面目,明了前因后果。”慧寂的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唯有直面根源,方能化解执念。” 李承昀的心猛地一跳。亲身经历?那会是怎样的感受?他既渴望知道真相,又对那梦境中磅礴的悲伤心存畏惧。 慧寂凝视着他挣扎的神色,缓缓道:“只是——施主需知,有些因果,知道了,未必是福。过往如刀,剖开来看,或许是鲜血淋漓。你确定要知晓吗?”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在给予李承昀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是继续被蒙在鼓里的梦魇折磨,还是勇敢踏入可能更加痛苦的真相? 李承昀脑海中闪过董事会上的失误、父亲不满的眼神、无数个从泪水中惊醒的夜晚,以及那枚玉佩带来的、无法言说的牵引力。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 “请大师助我。”他毫不犹豫,“无论真相如何,我愿一力承担。浑浑噩噩,不如明明白白。” 慧寂凝视他良久,那目光里似乎掺杂了太多李承昀看不懂的情绪——有怜惜,有愧疚,有一丝释然,还有……一种深埋的、与他僧侣身份格格不入的温柔?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也罢,既是缘,躲不过。” 他起身,将油灯的灯芯拨亮一些,又从墙边一个古朴的木柜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线香,在灯上点燃。一股清冷恬淡的檀香味弥漫开来,并不浓郁,却有种奇异的宁神效果,让李承昀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请施主闭目凝神,手持此玉,心中默念那梦中景象,摒弃杂念。”慧寂指引道。 李承昀依言照做,将微温的玉佩紧紧握在手心,闭上双眼。线香的烟雾袅袅盘旋,笼罩着他。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变得轻盈,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云雾之中,不断下沉、下沉…… 恍惚间,他听见慧寂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又似响在耳畔: “接下来,无论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莫要惊慌,莫要抗拒。那都是……过往烟云,伤不得你今世分毫……” 声音渐渐远去,他的意识彻底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 确认李承昀已完全入定,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慧寂才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李承昀面前,低头凝视着这张与前世的李清韵有着七分相似,却属于男子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十二年的枯坐,十二年的超度,他原以为早已勘破红尘,放下了张云深的爱恨痴缠。可当这枚玉佩再次出现,当“夙缘”二字从眼前这人口中吐出时,他才明白,有些刻骨铭心,即使用佛经包裹,深埋心底,也从未真正消散。 他轻轻伸出手,指尖微颤,想要触碰一下李承昀的额头,如同前世无数次轻抚李清韵的发丝那般。但在即将触到的瞬间,他猛地收回了手,如同被火焰烫到。 不,他是慧寂,是出家人。而眼前之人,是李承昀,是男子,是有着全新人生的独立个体。 他盘膝在李承昀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双手结印,闭上双眼。他不需要线香,不需要仪式,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循着那玉佩与李承昀意识之间的连接,进入那片由执念构筑的梦境空间。他要去护持他,避免他在过于强烈的前世记忆中迷失。 更重要的是,他要去亲眼确认,那段他愧疚了半生、痛苦了半生的往事。 意识沉沦,时光倒流。 慧寂(或者说,此刻他更接近那个叫张云深的玉器铺少东家)感到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眼前不再是茅屋的昏暗,而是光绪二十六年冬天,北京城灰暗压抑的天空。 (以下为李承昀/张云深共享的梦境视角) 李承昀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是梦境里出现过的那座府邸的后街。四周是惶惶不安的人群,马蹄声、哭喊声、零星的枪响从远处传来,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恐惧的味道。他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手指上还沾着些许玉石的粉末。 他是张云深。 一种强烈的、不属于他的焦虑和担忧充斥着他的胸膛。他顾不上周围的混乱,快步奔向街角那座熟悉的府邸——翰林编修李鹤年的家。 后门虚掩着,他闪身进去,府内一片狼藉,下人几乎跑光了。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庭院,来到后花园。 然后,他看到了她。 梅树下,那个夜夜在他梦中背对着他的女子,此刻正面对着他。 她穿着月白色的袄子,领口袖边绣着淡蓝色的缠枝莲,和他手中玉佩上的图案一模一样。乌黑的发髻有些松散,脸上带着泪痕,却有一种决绝的美丽。正是他曾在梦中拼命想看清的脸——清丽、温婉,此刻写满了惊恐与不舍。 她是李清韵。 “云深哥哥!”看到他,李清韵如同看到救星,扑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城里乱了,爹爹说洋人就要打进来了,我们……我们马上就要南下避祸了。” 李承昀(张云深)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紧,他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我知道,我知道。别怕。” “跟我一起走!”她仰起脸,泪眼婆娑,“现在就走!我们一起南下!” 张云深(李承铉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清韵,我不能。铺子里还有一批珍贵的玉料,爹娘年纪大了,我不能丢下他们先走。你……你跟李伯伯先走,等局势稍定,我一定南下寻你!一定!” “若是……若是寻不到呢?”她的眼泪滚落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灼烫。 他心如刀绞,猛地从怀中掏出那枚尚带体温的青花玉佩,塞到她手里:“你看,这是我连夜为你雕的,本想成婚时送你。缠枝莲,寓意连绵不绝,永不分离。你带着它,就像我陪在你身边一样。” 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同誓言:“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张云深此生,非李清韵不娶!若寻不到你,便终身不娶!” 李清韵看着手中温润的玉佩,又抬头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 “好,我等你。”她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无尽的信任与眷恋,“你若不来,我便终身不嫁。” 雪花,开始一片片飘落,落在他们的肩头,发上,如同瞬间白首。 …… 场景骤然切换。 混乱的码头,拥挤的人群。李承昀(张云深)拼命挤向前,却只看到李家登上的那艘客船缓缓离岸。他看到了李清韵站在船尾,穿着那件月白袄子,正拼命向他挥手,嘴唇翕动,似乎在喊着什么。风雪太大,他听不清,但他知道,她在说:“等我!” 他也在心中呐喊:“等我!” …… 场景再次切换。 三个月后,残破的江边小庙。老和尚摇着头,将一只被水浸泡得变了形的香囊递给他,那上面依稀可见精致的绣工。“施主节哀,那日从江中打捞上来的尸首……都葬在后山了。” 李承昀(张云深)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崩塌。他踉跄着跑到后山那片孤寂的乱坟岗,对着那座连名字都没有的新坟,跪了下去。巨大的悲恸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失声痛哭,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土地上,直到血肉模糊。 “清韵……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啊!” 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那种深入骨髓的悔恨,通过梦境的连接,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作为体验者的李承昀。他感同身受,几乎无法呼吸。 …… 梦境之外,慧寂的僧袍已被冷汗浸湿。他感受着李承昀意识中传来的剧烈波动,知道他已经经历了最痛苦的部分。但他知道,这还不是全部。当年,他是在很久以后,才得知了另一个更残酷的真相。 他引导着梦境,向着更深层、更隐秘的记忆角落探去。 …… 梦境画面变得模糊、扭曲。几年后,已成为游方僧人的慧寂(张云深),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当年李家的一名侥幸未随船南下、而是留在京城亲戚家的老仆。 老仆老泪纵横:“小姐……小姐她根本没上那艘船啊!临行前夜,她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说是不放心云深少爷,要留在京城等他……结果,结果就遇上了乱兵……为了不受辱,她……她投了井!就在李家老宅后院那口井里!听说……听说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枚玉佩……”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梦境中的李承昀(张云深),以及梦境引导者慧寂,同时感受到了那种极致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冲击与崩溃! 她没死在南下的路上!她一直在等他!她是因为等他,才遭遇了不幸!至死,都攥着他送的玉佩! 原来,他这些年的悲痛、自责、出家,都建立在一個错误的真相之上!他甚至连她真正的葬身之地都不知道!他从未真正祭奠过她! 这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诞感,这种迟来的、更加深重的愧疚与绝望,比当初得知“死讯”时,还要强烈百倍、千倍! “啊——!!!” 梦境中,张云深(李承昀)发出了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 茅屋内,盘坐的李承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下,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他手中的玉佩,发出微弱却急促的嗡鸣。 慧寂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充满了痛苦与了然的悲悯。 他知道了。他终于亲身体验到了,当年张云深在得知最终真相时,那种毁天灭地的悔恨与绝望。 他看着眼前痛苦蜷缩的李承昀,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佛前一夜白发的自己。 前世他负了她,让她孤零零含恨而终。今生,难道还要让承载着她灵魂转世的李承昀,再次背负这沉重的、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和痛苦吗? 不。 慧寂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温柔。 他双手合十,口中开始诵念一段玄奥的经文。那不是超度,而是封印。经文化作点点柔和的金光,如同温暖的雨露,缓缓渗入李承昀的眉心。 李承昀剧烈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下来,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脸上痛苦的表情被一种恬静的安详所取代。那枚嗡鸣的玉佩,也重新恢复了平静。 慧寂看着他安详的睡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新的东西。他伸出手,用僧袍的袖子,极其轻柔地拭去李承昀嘴角的血迹,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珍视。 “清韵……”他低声呢喃,用的是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不,承昀……”。 “这一世,换我等你。” 他起身,走到廊下,取出一盏新的烛灯,郑重地将其点亮,悬挂在第九十八盏灯之旁。 第九十九盏烛火,在深山的夜风中,轻轻摇曳,稳定而温暖地亮起。 烛光亮起的刹那,一滴清澈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悄然滑过慧寂平静却难掩哀伤的面容,精准地滴落在那枚青花玉佩上,溅起一朵微不可见的水花,很快便浸润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窗外,月色正明,清辉如水。竹影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千百年来,从未变过,静静地见证着这跨越轮回的痴缠与守望。 (第三章完) --- 第4章 昀归来兮 皖南深山,晨雾缭绕,鸟鸣清越。 李承昀是在一阵清雅的檀香和温暖的阳光中醒来的。他睁开眼,有瞬间的茫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却洁净的竹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素色薄被。环顾四周,是昨夜见过的茅屋陈设,一桌一椅,墙上挂着那幅“放下”的字。 记忆如同潮水般缓缓回溯——他因诡异的梦魇和那枚青花玉佩来到此地,寻求一位名为慧寂的法师帮助,然后……然后他似乎经历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梦境,具体内容却模糊不清,只残留一种心悸后的疲惫与……奇异的平静。 对,平静。那种萦绕在他心头数月,如同附骨之疽的悲伤和焦虑,竟然消散了大半。虽然精神仍有些倦怠,但那种被无形之物扼住喉咙的感觉消失了。 他坐起身,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枚以丝绸包裹的青花玉佩,正安稳地贴放在内衣口袋里,触手温润,不再有之前那种引动心绪的诡异波动。 “施主醒了。”清冷平静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李承昀抬头,见慧寂法师端着一碗清粥和一碟素菜走了进来。晨光中的僧人,依旧是一身灰布僧袍,面容清俊,眼神深邃如古井,但李承昀似乎隐约觉得,这双眼睛比昨日初见时,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深藏的、克制的……温柔? “大师。”李承昀连忙起身,恭敬行礼,“昨夜……多谢大师相助。”他虽然记不清具体过程,但确信是这位慧寂法师化解了他的困扰。 “施主不必多礼。”慧寂将粥菜放在桌上,语气平和,“困扰施主的梦魇,根源已暂时封印。日后当可安眠。” “封印?”李承昀捕捉到这个不寻常的词。 慧寂垂眸,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淡然道:“世间执念,皆由心起。贫僧以佛法暂时安抚了那依附于玉佩上的残念,使其不再侵扰施主心神。但因果未消,施主与这玉佩的牵连,并未彻底断绝。” 李承昀似懂非懂,但能摆脱夜夜惊梦,已是万幸。他感激道:“无论如何,承昀感激不尽。大师若有任何需求,李家在上海滩尚有些许能力……” “贫僧方外之人,无需这些。”慧寂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施主用完斋饭,便请回吧。尘世纷扰,自有施主该行的路。” 他的话语带着明显的送客之意,李承昀虽有心再多问些关于玉佩的来历,但见对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求。他默默坐下,开始用饭。简单的清粥小菜,却带着山间特有的清甜,让他因长途跋涉和昨日梦境而亏空的身体,感到一阵舒适的暖意。 用罢早饭,李承昀再次郑重向慧寂道谢,并将一张名帖放在桌上:“大师日后若有用得着承昀的地方,可凭此帖到上海李氏商行寻我。” 慧寂看了一眼名帖,未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 李承昀收拾好行装,最后看了一眼那枚被他重新收好的玉佩,心中虽仍有谜团,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他转身,走出了这座隐藏在深山竹林中的院落。 在他身后,慧寂(张云深)静静地站在廊下,目光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与记忆中挚爱容颜重叠又截然不同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廊下那第九十九盏新点燃的烛灯,烛火温暖,映照着他眼中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一世,换我等你。”他低声重复着昨夜的决定,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是时候了却尘缘,再入红尘了。 …… 李承昀回到上海的李公馆,已是数日之后。 他的归来,让担心许久的母亲松了口气。李敬尧虽然对他此行“考察”的具体成果过问不多,但见他气色似乎比离开前好了不少,眉宇间那股郁结之气也散去了,便也只淡淡叮嘱了几句“既回来了,就收收心,商行里积压了不少事务”。 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原有的轨道。李承昀重新投入到繁忙的商务中,阅读报表,主持会议,会见客户。他惊讶地发现,那些困扰他许久的、关于梅树、白雪和月白袄子的碎片幻象,果然不再出现。夜晚,他能够安然入睡,虽然偶尔还会做一些寻常的梦,但再无那种惊醒后泪湿枕巾的极致悲恸。 那枚青花玉佩,被他依旧妥善收藏在床头暗格中。偶尔取出摩挲,只觉得玉质温润,纹路雅致,像一件寻常的古董,再无任何异样。他有时会想起皖南深山的那位慧寂法师,想起他那双似乎蕴藏着无数故事的眼睛,以及那句“因果未消”。但上海的繁华与忙碌,很快便将这点思绪冲淡。 他开始接受父亲安排的、与一些世家千金的“偶然”会面,虽然大多兴致缺缺,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本能地抗拒。李敬尧对此表示满意,认为儿子终于“懂事”了。 然而,只有李承昀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在内心深处,已经悄然改变。他偶尔会在听到某段悠扬的戏曲时微微失神,会在看到画作上的缠枝莲图案时心生亲切,甚至……他开始对身边那些对他示好的名媛闺秀,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并非她们不好,只是似乎……缺了点什么。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李承昀正在商行办公室处理文件,秘书通报,有一位先生来访,自称是他在皖南结识的朋友,姓张。 皖南?朋友?李承昀微微蹙眉,他在皖南除了那位慧寂法师,并未结识他人。难道是…… “快请。”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浅灰色中山装,身姿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清俊,肤色白皙,鼻梁高挺,唇形优美,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深邃如同寒潭,却又在看向他时,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 李承昀瞬间愣住了。 这张脸,他绝不会认错——正是皖南深山中的慧寂法师! 只是,此刻的他,褪去了那身灰扑扑的僧袍,换上了合体的现代服饰,头发也长出了短短的一层,虽然依旧带着出尘的气质,但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位受过良好教育、温文尔雅的学者或艺术家,与之前那个古井无波的僧人判若两人。 “慧寂……法师?”李承昀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站起身。 男子走到他办公桌前,微微一笑,笑容冲淡了他眉眼间的清冷,显得亲切了许多:“李公子,许久不见。贫僧……不,我已还俗,不再用法号。我本姓张,张云深。” 他的声音依旧清朗,却比在山中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度。 “张……云深……”李承昀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心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弦。这个名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是,张云深。”他肯定道,目光坦然地看着李承昀,“此次冒昧来访,是有一事相求。” “张先生请讲。”李承昀迅速收敛心神,请他坐下,并让秘书奉茶。无论对方是因何还俗,毕竟是对自己有恩之人,他态度十分客气。 张云深端起茶杯,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姿态优雅,他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承昀:“我既已还俗,便需在这红尘中寻一立身之所。听闻李氏商行业务广泛,不知可否赏脸,允我在商行内谋一差事?我对古玩玉器、字画鉴赏略通一二,或许能有些用处。” 他的请求出乎李承昀的意料。一个刚刚还俗的僧人,竟然想到他的商行来工作? “张先生……”李承昀有些迟疑,“商行事务繁杂,与清修之地大不相同。而且,以先生之能,屈就于商行,是否……” “李公子是觉得我无法胜任?”张云深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和自信,“或是担心我另有所图?” 李承昀被他说中心事,略有尴尬,连忙道:“张先生误会了。先生于我有恩,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 “李公子不必为难。”张云深语气温和却坚定,“我并非要什么高位,只求一个能安身立命、学以致用的机会。或许,可以从顾问做起?商行想必也有涉及古玩交易的业务吧?” 李氏商行确实偶尔会涉及一些古董生意,多是作为人情往来或资产配置,并未设立专门的部门,通常是由几位老朝奉把关。李承昀看着张云深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想到他那神秘莫测的能力,以及自己对他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和信任感,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将他留在身边,或许……并非坏事?至少,关于那枚玉佩,若再有异动,也有个可以询问的人。 思忖片刻,李承昀点了点头:“既然张先生不嫌弃,那便委屈先生,先担任商行的特别顾问,主要负责与古玩、艺术品相关的业务评估,薪金待遇我会按市场标准支付。” 张云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和喜悦,他站起身,郑重地向李承昀行了一礼:“如此,便多谢李公子,不,多谢少东家。” “张先生客气了,叫我承昀即可。”李承昀也站起身,伸出手。 张云深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伸手与之相握。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稳定的力量感。两手交握的瞬间,李承昀的心头再次掠过那种奇异的熟悉与悸动,仿佛这个场景,在遥远的过去,曾经发生过无数次。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压下心中的异样,笑道:“那张先生何时方便入职?” “随时都可以。”张云深的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他身上。 “好,那我让秘书帮你安排办公室和相关事宜。” 就这样,还俗的张云深,以一种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的方式,进入了李承昀的生活和工作圈层。 起初,商行里的一些老人对这位空降的、背景成谜的“张顾问”颇有些微词,尤其是他过于年轻俊美的外貌和那身与众不同的沉静气质,显得与商界的氛围格格不入。但很快,张云深便用他渊博的学识和精准的眼光,让众人刮目相看。 一次,商行收到一批抵押的古董,其中一件号称是宋代官窑的瓷瓶,几位老朝奉都打了眼,认为是真品,准备高价收下。张云深只是上手摸了摸,看了看釉色和底足,便淡然指出几处破绽,断定是清末仿品,价值不足真品十分之一。后来经过多方验证,果然如此,为商行避免了一大笔损失。 还有一次,他在一个不起眼的旧货摊上,花极低的价格淘到一方田黄石印章,经他鉴定,竟是明代一位著名篆刻家的真品,价值翻了几百倍。 不仅如此,他在处理一些复杂的商务谈判时,也展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智慧,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关键,提出双赢的解决方案。他虽言辞不多,但句句在理,让人信服。 李承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张云深的好奇与欣赏与日俱增。这位曾经的法师,仿佛一座挖掘不尽的宝藏,总能带给他惊喜。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倚重张云深,不仅是在古玩方面,在一些重要的商业决策上,也会征求他的意见。 而张云深,始终恪守着顾问的本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细心周到地协助李承昀处理各项事务,却从不逾矩。他就像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影子,悄然融入李承昀的世界,细心观察着他的喜好,在他疲惫时递上一杯恰到好处的热茶,在他遇到难题时提供独到的见解,在他被各方势力纠缠时,巧妙地为他挡去不必要的应酬。 李承昀发现,有张云深在身边,他似乎能更专注地思考,工作效率也提高了不少。而且,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了在做出决定前,问一句:“云深,你怎么看?”也习惯了在加班至深夜时,抬头能看到隔壁办公室那盏为他亮着的灯,以及灯下那个沉静阅览文件的身影。 这种陪伴,无声无息,却润物细无声般地渗透了他的生活。 这一日,李承昀因为一单与洋行的大生意,连续忙碌了数日,终于在所有细节落定后,感到了深深的疲惫。晚饭时也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便回到办公室,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朦胧中,他似乎又闻到了那清冷的、带着一丝梅香的檀香气息,仿佛回到了皖南的茅屋。然后,他感觉到有人轻轻为他盖上了毯子,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一件稀世珍宝。那人的指尖,似乎无意间拂过他的额发,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他安心的温度。 他迷迷糊糊地想睁开眼,却困得厉害,只含糊地呓语了一声:“云深……” 守在沙发边的张云深,听到这声无意识的低唤,身体猛地一僵,深邃的眼中瞬间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有震惊,有狂喜,有难以置信,还有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几乎要决堤而出的深情。 他缓缓蹲下身,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李承昀熟睡的容颜,灯光在他柔和的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触碰,去确认。 但最终,他只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现在,还不行。 他不能吓到他。 这一世,他必须以全新的身份,一步一步,重新走进他的心里。 他就那样静静地蹲在沙发边,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直到李承昀的呼吸重新变得深沉平稳,才悄然起身,熄灭了大部分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然后轻轻退出了办公室,带上了门。 门外,月光如水。张云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十二年的心,正为了办公室里那个人,而剧烈地、鲜活地跳动着。 他知道,这条路很长,很难。 但他甘之如饴。 (第四章完) --- 第5章 暗潮初涌 张云深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承昀的生活和李氏商行内部,都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李承昀对张云深的依赖与日俱增,这并非他刻意为之,而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习惯。张云深不仅能力出众,更难得的是他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洞察力,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提供最恰当的支持。无论是棘手的商业谈判,还是复杂的人情往来,张云深似乎总能游刃有余地帮他化解。 这天下班后,李承昀难得没有应酬,便邀张云深一同在外用餐,算是感谢他近来的辛劳。他们选了一家安静的西餐厅,环境雅致,灯光柔和。 “云深,尝尝这个,他们家的鹅肝做得不错。”李承昀熟练地用着刀叉,将一小块鹅肝放入口中,动作优雅,是典型的世家公子做派。 张云深看着盘中的食物,动作略微有些生疏,但依旧保持着从容。他学着李承昀的样子切下一小块,细细品尝,然后点了点头:“确实美味。”他的适应能力极强,无论是现代社会的规则,还是这些西洋玩意儿,他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学习和掌握。 李承昀看着他,忽然笑道:“有时候真觉得,你不像是在深山里清修了十几年的人。倒像是个……留洋归来的学者。” 张云深握着刀叉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李承昀带着笑意的探究:“山中岁月长,除了诵经打坐,也读些杂书。师父在世时,也曾游历四方,与我讲过不少外界之事。”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人心古今相通,世事变迁,其理一也。” 他这番解释合情合理,李承昀点了点头,不再深究。他举起酒杯:“不管怎样,谢谢你,云深。自从你来了之后,我觉得……轻松了很多。” 他说的是真心话。有张云深在,他肩上的担子仿佛被分担了一半。 张云深也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深邃的眼底漾开一丝真实的暖意:“能帮到你,便好。” 两人边吃边聊,从商行的业务谈到时局,又从时局聊到一些兴趣爱好。李承昀发现,张云深的知识面广博得惊人,无论提起什么话题,他都能接上几句,且见解独到。他甚至对西洋音乐和绘画也有所了解,这让李承昀颇感意外。 “没想到云深你对这些也有研究。”李承昀饶有兴致地问。 张云深微微一笑,灯光在他眼中流转,显得格外温柔:“兴趣所致,略知皮毛。倒是承昀你,似乎对西洋画派颇有心得。” 李承昀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确实在法国留学时,对印象派的画作产生过浓厚兴趣,书房里还收藏了几幅莫奈的复制品。 “上次去你办公室,看到你书架上有关印象派的书籍,还有你桌上那本摊开的笔记,上面有临摹的笔触。”张云深淡然道。 李承昀心中一动。他没想到张云深观察如此细致入微。这种被人在意、被人细心关注的感觉,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微妙的暖流。 “只是业余爱好罢了。”李承昀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下周末商会有一个慈善晚宴,云深你可有空陪我一同出席?这种场合,人多眼杂,有你在一旁,我也安心些。” 张云深几乎没有犹豫,点头应允:“好。” 他答应的如此干脆,仿佛陪伴李承昀出席任何场合,都是他分内之事。这种无条件的支持,让李承昀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然而,李承昀对张云深的倚重和亲近,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和不满。 首当其冲的,便是商行的副总经理,也是李家的远房表亲,赵启明。赵启明年近四十,在李氏商行经营多年,自认劳苦功高,一直将李承昀视为需要辅佐的“少主”,内心深处未必没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李承昀此前状态不佳,屡出纰漏,他暗中没少看笑话,甚至盼着李承昀能彻底失势。 可自从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张云深出现后,李承昀不仅精神状态好转,在处理商务时也越发沉稳老练,几次漂亮的决策,让他在董事会中的地位更加稳固。而张云深本人,虽然职位只是顾问,但因其能力出众,又深得李承昀信任,实际影响力早已超越了许多部门经理,这无疑触动了赵启明的利益。 这日,赵启明借着汇报工作的机会,来到李承昀办公室,状似无意地提道:“承昀啊,最近商行里有些风言风语,关于那位张顾问的……” 李承昀从文件中抬起头,眉头微蹙:“什么风言风语?” 赵启明压低声音,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有人说这位张顾问来历不明,之前好像还是个……和尚?这突然还俗,就进了我们商行,还得到少东家你如此重用,难免惹人猜疑。这商场如战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承昀你还是得多留个心眼。” 李承昀脸色沉了下来。他放下手中的钢笔,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启明:“赵经理,张顾问是我亲自请来的,他的能力有目共睹,为商行避免了损失,也创造了效益。至于他的过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无凭无据的猜测,影响商行内部的团结。”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少东家的威严。赵启明碰了个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应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关上门,赵启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原本想挑拨离间,没想到李承昀对那张云深维护至此。这让他感到了更大的威胁。 “哼,不过是个靠脸吃饭的小白脸,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少东家……”赵启明在心中恶毒地揣测着,一个计划悄然在他心中成形。 除了赵启明这类利益相关者,李承昀身边的一些朋友,也对张云深的存在感到好奇。 周末的慈善晚宴在华尔道夫酒店举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李承昀身着剪裁合体的黑色礼服,更衬得身姿挺拔,气质卓然。而跟在他身旁的张云深,则是一身深蓝色西装,没有系领带,领口微微敞开,少了几分商人的刻板,多了几分艺术家的随性与沉静。两人一同出现,立刻吸引了众多目光。 “承昀兄,这位是?”几位与李承昀相熟的世家公子围了上来,好奇地打量着张云深。他们从未在李承昀的社交圈里见过这号人物。 “这位是张云深先生,我们商行的特别顾问,也是我的好友。”李承昀自然地介绍道,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亲近。 “好友?”一位姓王的公子哥儿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几分暧昧的调侃,“承昀兄最近可是转了性子?以前可没见你身边带着这么一位……形影不离的‘顾问’啊。”他特意加重了“形影不离”四个字,引得其他几人会意地低笑起来。 李承昀眉头微皱,刚想说话,张云深却已上前半步,挡在了李承昀身前半步的位置,虽然姿态依旧谦和,但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无形的、不容侵犯的气场。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位公子哥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承昀待人至诚,我等受他信任,自当尽心竭力。几位若有公事,可与承昀约时间细谈;若是私谊,也请言语尊重。” 他的话语不卑不亢,既维护了李承昀,也点明了对方言语中的失礼。那几位公子哥儿被他看得有些讪讪,又见李承昀脸色不豫,便打了个哈哈,各自散开了。 李承昀看着张云深挺拔的背影,心中那股微妙的暖流再次涌动。这种被人毫不犹豫地维护、挡在身前的感觉,是他从未在其他朋友甚至家人身上体验过的。 “谢谢你,云深。”他低声道。 张云深转过身,眼中的锐利已然收起,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举手之劳。”他顿了顿,看着李承昀,“不必在意他人言语。” 李承昀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因那句“形影不离”和朋友们暧昧的眼神,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波澜。他之前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他与张云深,只是上司与下属,是朋友……吗? 为什么当别人用那种调侃的语气说起他们时,他除了不悦,心底深处,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晚宴进行到一半,是慈善拍卖环节。李承昀代表李氏商行拍下了一幅油画,算是完成了任务。就在拍卖即将结束时,拍卖师拿出了一件古玉摆件,是一尊青玉雕成的貔貅,玉质莹润,雕工精湛。 李承昀对玉器本无特殊偏好,但看到那青玉的色泽,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自己暗格中的那枚青花玉佩,心中微微一动。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张云深,目光也凝在了那尊青玉貔貅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怎么了?”李承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张云深收回目光,低声道:“这玉……有些问题。” “问题?” “嗯。玉是新坑料,却做了旧沁,雕工虽好,但纹路细节处,模仿的是前朝风格,却露了现代工具的痕迹。是件高仿品。”张云深的语气十分肯定。 李承昀对他鉴玉的能力毫不怀疑。眼看那尊貔貅的价格被几个不明就里的买家哄抬上去,即将落槌,李承昀忽然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承昀?”张云深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李承昀冲他微微一笑,带着几分狡黠:“既然知道是假的,总不能看着别人上当。”他并非圣母心泛滥,只是此刻,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想这么做。 最终,李承昀以一个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的价格,拍下了那尊青玉貔貅。 拍卖结束后,果然有人过来恭维李承昀眼光好,捡了漏。李承昀但笑不语,只将貔貅随手交给身后的随从。 张云深看着他,眼中充满了不解,但更多的是纵容。 离开酒店时,已是深夜。初夏的夜风带着微醺的暖意,吹散了宴会的喧嚣。两人并肩走在通往停车场的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为什么拍下它?”张云深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承昀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上海滩被霓虹灯映照得有些发红的夜空,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不知道。只是觉得,不能让它带着虚假的身份,流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或许……也是一种尊重吧。”他转过头,看向张云深,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迷离,“就像那枚青花玉佩,它背后,一定也有它的故事吧?云深,你……真的不知道它的来历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第一次在皖南山中,慧寂以沉默回避。 此刻,张云深(慧寂)看着李承昀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俊的侧脸,和他眼中那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探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知道,却不能言。 那段被封印的前尘,对于如今的李承昀来说,是负担,是枷锁。他不能让他记起那彻骨的绝望和痛苦。 “我……”张云深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我只知道,它承载着一段很深的情感。具体为何,或许……时机未到。” 又是时机未到。李承昀有些失望,但并未强求。他笑了笑,带着一丝自嘲:“或许不知道,才是好事。”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张云深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握紧了拳。他知道,李承昀心中的谜团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压抑了。而他自己,选择以张云深的身份陪伴在他身边,又何尝不是走在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外界的猜疑和挑战,更是自己内心汹涌的情感,以及那份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愧疚与爱意。 但他不会退缩。 他快步跟上,与李承昀并肩,融入了上海的夜色之中。 前方的路还很长,暗潮已然涌动。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五章完) —— 第6章 暗巷护佑 慈善晚宴上李承昀拍下那尊有问题的青玉貔貅,本是一时兴起,并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个看似随意的举动,竟在不久后引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承昀因为处理一份紧急合同,离开商行时已是华灯初上。他婉拒了司机老陈的接送,想独自在暮色中走一走,理清有些纷乱的思绪。近日来,除了商行事务,父亲李敬尧再次提及与银行家千金见面的事,让他颇感压力。 他信步走在法租界相对安静的街道上,初夏的晚风拂面,带着栀子花的甜香。然而,走着走着,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身后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加快步伐,那脚步声也加快;他放缓,对方也慢了下来。 李承昀的心微微一沉。他在上海滩虽算不上横行无忌,但李氏商行少东家的身份,寻常地痞流氓绝不敢轻易招惹。难道是……绑票? 他不动声色地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通往他公寓后巷的近路,想借此判断对方的意图。果然,身后的脚步声也立刻跟了进来,而且不再掩饰,变成了急促的、明显带着恶意的奔跑声。 李承昀暗叫不好,正准备拔腿跑向巷口光亮处,前方巷口却忽然闪出两个黑影,堵住了去路。他瞬间被前后夹击,堵在了昏暗的巷道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李承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背靠冰冷的砖墙,沉声问道。他快速扫视着围上来的三个人,都是陌生面孔,穿着普通的短打,眼神凶狠,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匕首。 “李少爷,有人花钱,想请您去个地方‘坐坐’。”为首的一个刀疤脸狞笑着逼近,“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走,免得受皮肉之苦。” “谁派你们来的?”李承昀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之策。是商业对手?还是……赵启明?他暗自后悔今晚的独行。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刀疤脸不再废话,一挥手,另外两人立刻扑了上来。 李承昀虽也学过些防身的拳脚,但面对三个持刀的亡命之徒,显然力不从心。他勉强躲过一记直刺,手臂却被另一人的匕首划破,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色的衬衫袖子。剧烈的疼痛让他动作一滞,眼看另一把匕首就要朝着他的腹部捅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的矮墙上一跃而下,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砰!”一声闷响,那个持刀刺向李承昀的混混,甚至没看清来人的样子,就被一脚狠狠踹在胸口,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在巷壁上,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来人稳稳落在李承昀身前,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昏暗的光线下,他身姿挺拔如松,侧脸线条在阴影中显得冷硬而锐利,正是张云深! 李承昀惊魂未定,看着眼前熟悉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他怎么会在这里? 剩下的刀疤脸和另一个混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张云深甚至没有回头查看李承昀的伤势,只是用那双在夜色中寒光凛冽的眸子,冷冷地扫过剩下的两人。 那眼神,不再有平日的温和沉静,而是充满了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杀意,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两个混混被这眼神吓得一哆嗦,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是什么人?少多管闲事!”刀疤脸色厉内荏地吼道。 张云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向前踏出一步。他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让狭窄的巷道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另一个混混按捺不住恐惧,怪叫一声,挥着匕首冲了上来。张云深不闪不避,在那匕首即将刺中的瞬间,手腕如同灵蛇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轻轻一扭——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啊——!”混混发出凄厉的惨叫,匕首“当啷”落地。 张云深顺势一带,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对方颈侧,那混混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转眼之间,三个凶徒只剩下了刀疤脸一人。他惊恐地看着如同煞神般的张云深,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 “你……你别过来!”刀疤脸一边后退,一边慌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朝着张云深扔了过来,“东西还给你们!放……放我走!” 布袋落在地上,口子松开,滚出来的正是那尊在慈善晚宴上被李承昀拍下的青玉貔貅。 张云深目光扫过那尊赝品貔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冷冷地看向刀疤脸:“谁指使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人无法抗拒。 刀疤脸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道:“是……是赵……赵经理……他说李少爷坏了他好事,让我们教训一下,把……把这玩意儿抢回去……” 果然是赵启明!李承昀捂住流血的手臂,心中怒火升腾。他竟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张云深得到了答案,不再看那刀疤脸,只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刀疤脸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巷道,连昏迷的同伴都顾不上了。 危机解除,张云深立刻转身,所有的冰冷杀气在瞬间收敛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与担忧。他一步跨到李承昀面前,扶住他:“承昀!伤得怎么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事,皮外伤。”李承昀忍着痛,摇了摇头,目光却紧紧盯着张云深,“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云深一边迅速检查他手臂上的伤口,一边语速极快地解释:“我见你迟迟未归,打去公寓也没人接,担心你,便出来寻你。快到公寓时,听到这边有动静……”他撕下自己衬衫下摆干净的内衬,动作熟练而轻柔地为李承昀包扎止血,“幸好……幸好我来了。” 他的指尖因为后怕而微微发凉,触碰在李承昀的皮肤上,却激起一阵战栗。李承昀看着他专注而担忧的侧脸,看着他为自己包扎时那小心翼翼、仿佛对待易碎珍宝般的神情,心中那股异样的悸动再次汹涌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刚才张云深如同天神般降临,以雷霆手段击溃歹徒的身影,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沉静如水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深深烙印在李承昀的脑海里。那种被强大力量牢牢守护的感觉,让他震撼,更让他……心安。 “你……会武功?”李承昀忍不住问。张云深刚才的身手,绝非常人。 张云深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轻描淡写地道:“山中清苦,时常需要攀爬采药,对付些野兽,跟着师父学过一些粗浅的拳脚,强身健体而已。” 这个解释依旧无懈可击,但李承昀知道,那绝不是什么“粗浅的拳脚”。他没有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他那枚说不清来历的玉佩。 包扎好伤口,张云深捡起地上的青玉貔貅,看了看,递给李承昀:“看来,赵启明和这造假之事脱不了干系。” 李承昀接过貔貅,眼神冷了下来:“我原本只当他有些小动作,没想到竟如此胆大包天,敢用这种手段。”他沉吟片刻,“此事先不要声张,我自有打算。” 张云深点了点头:“好,听你的。”他扶住李承昀未受伤的手臂,“走吧,我先送你回去,伤口需要好好消毒处理。” 两人走出昏暗的巷道,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李承昀看着身边沉默却坚实的张云深,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和支撑感,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凭空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男人,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越来越深入地融入他的世界,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依靠。 而张云深,感受着臂弯里李承昀的重量,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刚才那一刻,看到匕首刺向李承昀的瞬间,他几乎心脏骤停,那股汹涌而出的暴戾和杀意,连他自己都感到心惊。前世未能护她周全的悔恨与痛苦,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第六章完) —— 第7章 波澜再起 暗巷遇袭之事,李承昀并未声张,只是暗中加强了身边的护卫,并对赵启明提高了警惕。他暂时按兵不动,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看看赵启明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 张云深则因为这次事件,对李承昀的安危更加上心。他几乎成了李承昀的影子,上下班必定同行,外出应酬也尽量陪伴左右。李承昀起初觉得有些过于麻烦他,但几次推拒无效后,也就慢慢习惯了这种无微不至的守护。他甚至发现,有张云深在,那些原本需要耗费大量心神的应酬,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两人的关系,在经历这次共患难后,无形中又拉近了许多。李承昀在张云深面前,越来越放松,偶尔甚至会流露出一些在旁人面前绝不会展现的、属于年轻人的惫懒和依赖。 这天下午,李承昀正在办公室听张云深分析一份竞争对手的资料,秘书神色有些慌张地敲门进来。 “少东家,不好了!我们在闸北的那家纺织厂,有工人……闹事了!” 李承昀眉头一皱:“怎么回事?慢慢说。” 秘书喘了口气,快速汇报:“说是厂里最近接了一批紧急订单,工时长,工钱却没涨,加上有个工头克扣工钱,欺压女工,工人们积怨已久,今天突然就罢工了,还把厂办给围了,要求见东家,给个说法!” 闸北的纺织厂是李氏商行旗下重要的产业之一,若是停工,损失不小,更重要的是,此事若处理不当,传扬出去,对李氏商行的声誉将是沉重打击。 李承昀立刻站起身:“备车,我亲自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张云深毫不犹豫地道。 李承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有张云深在身边,他确实更安心。 车子很快抵达位于闸北的纺织厂。厂门外果然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工人,群情激愤,口号声此起彼伏。厂办的窗户玻璃被砸碎了几块,几个管理人员被堵在办公室里,不敢出来。 李承昀的车一到,立刻被工人们围住了。愤怒的工人们拍打着车窗,叫嚷着“黑心东家”、“还我血汗钱”。 司机老陈和随行的两个护卫紧张地护在车旁。李承昀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下去。张云深紧随其后,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 “各位工友!请安静一下!我是李氏商行的李承昀!”李承昀提高声音,试图压过现场的嘈杂。 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更大的声浪中。有人认出了他,情绪更加激动,甚至有人开始推搡护卫,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时,张云深忽然上前一步,他没有像李承昀那样大声呼喊,而是运足了中气,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诸位,少东家亲自前来,便是为了解决问题。如此喧哗吵闹,于事无补。何不选出几位代表,心平气和地将诉求讲明?”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原本激动的人群,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不少。工人们面面相觑,最终,几个年纪稍长、看起来有些威望的工人被推举了出来。 李承昀有些惊讶地看了张云深一眼,随即收敛心神,对那几位工人代表道:“几位老师傅,请随我进厂办细谈。我李承昀在此保证,必定查明真相,给各位工友一个满意的交代!” 在工人们将信将疑的目光中,李承昀和张云深,带着几位工人代表,走进了厂办公室。 接下来的谈判并不轻松。工人们提出的工时、工钱问题确实存在,而那个克扣工钱、骚扰女工的工头,也确有其人。李承昀当场做出了承诺:立即开除那名工头,并追回被克扣的工钱;重新核定工时与工价,保证工人合法权益;对于此次参与罢工的工人,只要愿意立刻复工,既往不咎。 他的态度诚恳,措施得力,几位工人代表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然而,就在谈判即将达成一致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大家别信他的鬼话!这些资本家,嘴上说得好听,等风头过了,还不是照样压榨我们!我看,不如让他们先把欠的工钱双倍补上再说!” 说话的是一个躲在人群后面的瘦高个男子,眼神闪烁,煽动性极强。 他这一嚷嚷,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工人们又开始骚动起来。 李承昀眉头紧锁,正要开口,张云深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个煽风点火的瘦高个。 张云深没有理会那人的叫嚣,而是转向几位工人代表,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都是明事理的人。少东家给出的条件,已是极大诚意。若有人不顾大局,一味煽动闹事,其心可诛。”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向那个瘦高个,声音微冷,“更何况,此人是否真心为工友谋利,还是另有所图,尚未可知。” 那个瘦高个被张云深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什么意思?” 张云深不再看他,而是对李承昀低声道:“此人眼带邪光,印堂青黑,恐非善类,或许……是受人指使。” 李承昀心中一动,立刻对身边的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瘦高个见势不妙,想要溜走,却被早有准备的护卫拦住。一番搜查,果然从他身上搜出了不属于工人该有的、数额不少的银元,以及一张写着煽动口号的字条,字迹与厂里之前出现的匿名煽动传单如出一辙。 真相大白!工人们顿时哗然,愤怒的矛头立刻转向了那个被收买的“工贼”。 在几位明白事理的工人代表协助下,风波很快平息。工人们接受了李承昀的条件,陆续回到工作岗位。 回程的车上,李承昀疲惫地靠在座椅上,揉了揉眉心。今天的事情,看似顺利解决,但他知道,这背后必然有人搞鬼。那个被收买的工贼,还有之前暗巷的袭击,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云深,今天又多亏了你。”李承昀由衷地道谢。若不是张云深关键时刻稳定局面,并敏锐地指出那个工贼,事情绝不会如此顺利解决。 张云深看着他疲惫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轻声道:“分内之事。你累了,休息一下吧,到了我叫你。” 李承昀“嗯”了一声,闭上眼。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汽车行驶的轻微噪音。他能感觉到身边张云深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始终落在他身上的、温柔而专注的目光。 这种被默默守护、被全然理解的感觉,像暖流一样包裹着他。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开始贪恋这种温暖和安心。对于张云深,他的感觉早已超越了最初的感激和欣赏,变得复杂而难以界定。 他不敢深想,只能将这份悸动,暂时埋藏在心底。 而张云深,看着李承昀熟睡的侧颜,心中亦是柔情与坚定交织。前世的他,未能护住家国,未能护住挚爱。这一世,他不仅要护他周全,更要助他撑起这片家业,扫清一切障碍。 无论是赵启明之流,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他都不会放过。 车窗外的上海滩,霓虹闪烁,繁华之下暗流汹涌。而他们之间的羁绊,也在这一次次的风波中,愈发深刻,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坚定地蔓延。 (第七章完) —— 第8章 裂痕微光 纺织厂的风波虽然平息,但李承昀深知这绝非偶然。回到商行后,他立刻动用关系,暗中调查赵启明以及那个被收买的工贼背景。张云深则凭借其过人的观察力和对人性敏锐的洞察,从一些细微的账目往来和人员调动中,梳理出几条指向赵启明的隐晦线索。 证据在一点点收集,但还不足以给予致命一击。李承昀按捺住性子,表面上对赵启明依旧维持着往常的态度,甚至在某些无关紧要的事务上,还故意示弱,做出些无关痛痒的让步,营造出一种因接连事件而心力交瘁、试图稳住局面的假象。 赵启明果然有些得意忘形,以为李承昀不过是个仰仗父荫、经历些风雨便露怯的公子哥,行事越发大胆起来。 这日,李敬尧将李承昀叫到书房。不同于以往的严肃,李敬尧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指了指桌上的请柬。 “承昀,你看看这个。汇丰银行的陈董事长,为他家千金陈婉如小姐举办生日舞会,特意给你发了帖子。”李敬尧语气带着明显的暗示,“陈董事长与我们商行合作多年,陈家小姐我也见过,知书达理,留洋归来,与你正是般配。这次舞会,你务必精心准备,好好表现。” 李承昀拿起那张精致的请柬,心中一片烦闷。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场生日舞会,更是一场变相的相亲。父亲急于让他成家立业,稳定心性,而联姻无疑是最快捷稳固的方式。 “父亲,我近日忙于商行事务,恐怕……”李承昀试图推拒。 “再忙,这种事也不能耽搁!”李敬尧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李家需要继承人,商行也需要一个稳定的未来。陈小姐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 李承昀攥紧了请柬,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枷锁正在收紧,压抑得他喘不过气。 从书房出来,李承昀脸色阴沉。他径直走到办公室外的露台上,望着楼下熙攘的街道,胸口堵得厉害。 “怎么了?”张云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关切。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李承昀情绪的变化。 李承昀没有回头,将手中的请柬递了过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自嘲:“父亲的命令,去参加陈小姐的生日舞会。” 张云深接过请柬,目光落在“陈婉如”三个字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将请柬递回,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商业联姻,在所难免。” 李承昀猛地转过身,看向张云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些生气,是因为父亲的安排,还是因为张云深这副事不关己的平静态度? “连你也觉得,我应该去?”李承昀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有些冲。 张云深迎着他的目光,深邃的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避重就轻道:“他是你父亲,也是商行的掌舵人。他的考量,并非没有道理。” “道理?什么道理?为了利益牺牲自己婚姻的道理吗?”李承昀语气激动起来,他向前一步,逼近张云深,“云深,我以为……你至少会明白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张云深的看法。只是内心深处,他隐隐期待着对方能说出些不一样的话,能给他一些反抗的勇气和理由。 张云深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承昀,看着他眼中那份不甘、挣扎,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他如何能不明白?前世他未能跨越的门第之见,未能守护的誓言,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李承昀能遵从本心,获得幸福。 可是,现在的他,以什么立场去反对?一个“好友”,一个“顾问”,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少东家的婚姻大事? 他垂下眼眸,掩去眸底深处翻腾的痛苦与爱恋,声音低哑:“我明白。但……现实如此。或许,见一见也无妨,陈小姐未必如你想的那般……” “够了!”李承昀打断他,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失望。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气变得疏离而冷淡,“张顾问说得对,是我失态了。工作吧。” 他转身走回办公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露台的门。 张云深独自站在露台上,看着李承昀决绝的背影,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何尝不想不顾一切地将他拉入怀中,告诉他不要去,告诉他这世间除了他张云深,谁也不配站在他身边? 可他不能。 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钝痛。原来,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被迫走向另一段关系,竟是这般滋味。比之前世得知死讯时,那瞬间的崩溃,更多了一份漫长的、凌迟般的折磨。 (第八章完) —— 第9章 舞会惊鸿 尽管心中万分不愿,在李敬尧的强硬态度下,李承昀最终还是出席了陈婉如的生日舞会。 举办舞会的陈家公馆灯火通明,宾客如云,上海滩的名流显贵、富商巨贾几乎齐聚于此。李承昀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白色西装,俊朗非凡,他一出现,便吸引了众多目光。不少世家小姐含羞带怯地望向他,窃窃私语。 李敬尧带着他,径直走向今晚的主角——陈董事长和他的千金陈婉如。 陈婉如确实如外界传闻,是一位典型的大家闺秀。她身着藕荷色洋装,容貌秀丽,举止得体,谈吐间透着良好的教养和留洋带来的开阔视野。她落落大方地与李承昀交谈,眼神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 “久闻李少东家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陈婉如微笑着,声音温柔。 “陈小姐过奖了。”李承昀礼貌地回应,举止无可挑剔,但心中却是一片麻木的平静。陈婉如很好,甚至可以说非常优秀,但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精美的瓷器,欣赏,却无法产生任何心动的感觉。 李敬尧与陈董事长相谈甚欢,看着并肩而立的李承昀和陈婉如,眼中满是满意之色。 舞会正式开始,按照惯例,第一支舞应由寿星女和其选择的舞伴开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婉如身上,猜测她会选择哪位幸运的男士。 陈婉如目光在人群中流转一圈,最终,定格在李承昀身上。她脸颊微红,带着羞涩而勇敢的笑容,向李承昀伸出了手:“李少东家,不知是否有荣幸,请您跳第一支舞?” 现场响起一阵善意的低笑和窃窃私语。这几乎是明确的信号了。 李敬尧在一旁含笑点头示意。 李承昀看着伸到面前的、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沉甸甸地往下坠。他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他身上,让他无所遁形。他应该伸出手,接受这份“荣幸”,完成这场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戏码。 可是,他的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动弹。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仿佛有自我意识般,越过人群,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云深也来了。作为李承昀的“特别顾问”,且近期颇受重视,他也在受邀之列。此刻,他正站在宴会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却并未饮用。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身姿挺拔,在璀璨灯光下,俊美得有些不真实,却也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仿佛独自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结界之中。 他的目光,穿越涌动的人群,精准地、沉静地落在李承昀身上。那目光中,没有催促,没有期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理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 四目相对的瞬间,李承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哀伤的眼神,如同冰锥,刺破了他强装的镇定,也点燃了他心底压抑已久的不甘与反抗。 他不想!他不想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去牵一个毫无感觉的女人的手!他不想重复那些所谓的“商业联姻”的悲剧!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李承昀自己也无法捕捉那模糊的念头。他只是凭借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在陈婉如的手即将碰到他指尖的刹那,微微后退了半步,同时,脸上露出极为抱歉的神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人耳中: “抱歉,陈小姐。我……我忽然觉得有些不适,恐怕要失礼了。” 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眉头微蹙,做出强忍不适的样子。 一瞬间,周围安静了下来。 陈婉如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陈董事长的脸色沉了下来。李敬尧更是又惊又怒,狠狠瞪向李承昀,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警告。 周围的宾客们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变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李承昀却仿佛没有看到父亲杀人的目光,他对着陈婉如和陈董事长再次歉意地躬了躬身,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径直朝着宴会厅的出口方向走去。 他没有看张云深,但他能感觉到,那道始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在他说出拒绝的话、转身离开的瞬间,骤然变得灼热而明亮。 他穿过惊愕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将所有的非议、猜测和父亲的怒火都抛在身后。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但此刻,他心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破牢笼般的畅快感。 走到宴会厅门口,他几乎是跑着冲下了台阶,深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 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轻轻披在了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上。 李承昀猛地回头。 张云深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跟了出来,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马甲,身形更显颀长。他看着李承昀,眼中没有了之前的哀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仿佛燃烧着暗火的亮光,有震惊,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滚烫的赞许与……动容。 “你……”李承昀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云深没有问他为什么,也没有说任何安慰或责备的话。他只是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远处上海滩迷离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坚定: “走吧,我陪你。”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是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李承昀的全身,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寒意。 他没有拒绝,拉紧了肩上还带着张云深体温和淡淡檀香气息的外套,点了点头。 两人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灯火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宴会厅,并肩步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今夜,他忤逆了父亲,得罪了陈家,在上海滩的上流社会掀起了轩然大波。 但他不后悔。 因为身边这个人,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勇气,让他第一次,遵从了自己的本心。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着今晚这场惊世骇俗的“逃离”,悄然发生了质的改变。一道裂痕已然出现,而裂痕之中,有光透了进来。 (第九章完) —— 第10章 余波与对峙 李承昀在陈婉如生日舞会上当众拒舞并离场的行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上海滩的上流社会激起了千层浪。一夜之间,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有人说李家大少狂傲无礼,目中无人;有人猜测他是对陈家不满,或是有了其他意中人;更有些嗅觉灵敏的,将他近期与那位形影不离的“张顾问”过于亲近的关系拿出来大做文章,虽未敢明言,但暧昧的揣测已然在暗地里流传。 李公馆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李承昀第二天一早回到公馆,迎接他的是父亲李敬尧雷霆万钧的怒火。书房里,价值不菲的景德镇瓷杯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逆子!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李敬尧气得脸色铁青,手指几乎要戳到李承昀的鼻子上,“我李家几十年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陈董事长今天一早亲自打电话来,语气冰冷!你让我如何交代?让商行日后如何与汇丰银行往来?!” 李承昀垂首站在书桌前,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冲动之下闯了祸,给家族和商行带来了麻烦,但他心中并无悔意。若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说话啊!你昨晚的胆子哪里去了?”李敬尧见他沉默,怒火更炽,“是不是以为现在翅膀硬了,有了些成绩,就可以不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了?!” “儿子不敢。”李承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父亲,联姻之事,关乎儿子一生幸福。儿子只是……不愿草率决定。” “幸福?什么是幸福?”李敬尧厉声打断,“李家的兴旺,商行的未来,就是你的幸福!身为李家子孙,这就是你的责任!那陈家小姐有哪点配不上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承昀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盛怒的父亲,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父亲,商行的责任,儿子从未忘记,也会竭尽全力去承担。但婚姻大事,请恕儿子无法完全遵从安排。儿子想要的,是一个能心意相通、彼此倾慕的伴侣,而非一桩冰冷的交易。” “你……你!”李敬尧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儿子如此固执的一面。最终,他颓然坐回椅子上,挥了挥手,语气充满了疲惫与失望: “滚出去!禁足三日,好好在房间里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踏出公馆一步!商行的事务,暂时交由赵经理代为处理!” 禁足,以及暂时剥夺管理权,这是李敬尧对李承昀最直接的惩罚。 李承昀没有争辩,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转身退出了书房。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父亲沉重的叹息声。 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李承昀靠在门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与父亲的正面对抗,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后续来自家族和陈家的压力,将会接踵而至。 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花园里母亲正忧心忡忡地与管家福伯说着什么,心中涌起一阵愧疚。让母亲担心了。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公馆大门外不远处的街道,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张云深。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一株梧桐树的阴影下,穿着昨日的衬衫马甲,外面罩了件灰色的薄呢大衣,身姿依旧挺拔。他并没有试图进入公馆,也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静静地望着李承昀卧室窗口的方向,仿佛一尊守望的雕塑。 隔着遥远的距离,李承昀似乎都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担忧与坚定。 他心中一暖,所有的委屈、压力和疲惫,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几乎能想象,张云深在得知他被禁足后,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以这种沉默的方式,告诉他——他在。 李承昀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冰凉的玻璃窗上,仿佛想要触碰那道遥远的身影。 张云深似乎看到了他的动作,微微抬起了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那是他们平时工作中,表示“安心”的暗号。 李承昀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 (第十章完) —— 第11章 暗流交锋 李承昀被禁足的三天,李氏商行内部暗流涌动。 赵启明暂代管理权,可谓春风得意。他立刻以稳定局面、处理“少东家遗留问题”为名,进行了一系列人事调动和项目干预,安插亲信,试图巩固自己的势力。他甚至故意将一些需要李承昀签字的紧急文件压下,造成工作延误,然后再出面“力挽狂澜”,彰显自己的“能力”与“重要性”。 张云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名义上仍是特别顾问,但赵启明有意无意地边缘化他,许多核心会议不再通知他参加,重要文件也绕过他处理。 然而,张云深并未坐以待毙。他利用这三天时间,凭借之前与李承昀一起梳理出的线索,以及自己暗中调查的结果,加快了收集赵启明罪证的步伐。 他敏锐地发现,赵启明与闸北纺织厂那个被收买的工贼,以及之前慈善晚宴那尊青玉貔貅的造假团伙,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甚者,他通过一些极其隐秘的渠道,查到赵启明竟在暗中挪用商行资金,通过空壳公司进行投机生意,亏空数额不小。 第三天傍晚,张云深避开耳目,悄然来到了李公馆后门。他早已通过福伯,与担心儿子的李太太建立了联系。在李太太的默许和帮助下,他得以在夜色的掩护下,潜入公馆,来到了李承昀的房外。 轻轻敲响房门。 门很快被打开,李承昀出现在门后。三日禁足,他清瘦了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锐利和沉稳。 “云深?”李承昀有些惊讶,随即立刻将他拉进房间,关上门,“你怎么进来的?太冒险了!” “无妨。”张云深打量着他,眼中满是心疼,“你还好吗?” “我没事。”李承昀摇摇头,语气急切,“商行情况如何?赵启明是不是有所动作?” 张云深点点头,言简意赅地将这三日赵启明的行径,以及自己查到的关于挪用资金、勾结造假团伙、煽动工潮等关键证据,一一告知李承昀。 李承昀听着,脸色越来越冷。他虽料到赵启明会趁机搞小动作,却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妄为,触及了挪用公款这条底线! “证据确凿吗?”李承昀沉声问。 “大部分关键证据已经掌握,人证物证皆有。尤其是挪用资金一项,账目往来清晰,足以让他无法翻身。”张云深语气肯定,他将一个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文件袋递给李承昀,“所有证据的副本都在这里。” 李承昀接过文件袋,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看向张云深,眼中充满了感激与信任:“云深,辛苦你了。” 若非有张云深在外部周旋调查,他在这三日禁足中,无异于睁眼瞎,只能任由赵启明胡作非为。 “分内之事。”张云深看着他,目光深邃,“你打算何时动手?” 李承昀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明日一早,我去见父亲。是时候,清理门户了。” 张云深点了点头:“好。明日,我陪你。”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明日行动的细节。夜渐深,张云深不宜久留。 临走前,张云深看着李承昀,忽然道:“承昀,昨日之事……你做得很好。” 李承昀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拒舞之事。他没想到张云深会在此刻提起这个。 “遵从本心,并非易事。”张云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无论外界如何风雨,望你……永葆此心。” 他的眼神温柔而坚定,仿佛在诉说着比语言更深沉的东西。 李承昀的心,再次被狠狠触动。他看着张云深,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我知道。谢谢你,云深。” 张云深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悄然离去。 李承昀握着那份沉甸甸的证据,站在房间中央,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为某个人而变得愈发坚定和勇敢的心跳。 明日,将是一场硬仗。但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第十一章完) —— 第12章 雷霆手段 禁足令解除的当天早晨,李承昀换上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神色冷峻,与张云深一同,径直前往李敬尧的书房。 李敬尧显然余怒未消,见到李承昀,脸色依旧阴沉:“反省得如何了?” 李承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的文件袋放在了书桌上,语气平静无波:“父亲,在您决定是否继续惩罚儿子之前,请您先看看这个。这是关于副总经理赵启明,在过去一年里,挪用商行巨额资金、勾结外部势力损害商行利益、甚至煽动工潮制造混乱的确凿证据。” 李敬尧闻言,脸色骤变。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李承昀,又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气度沉静的张云深,迅速打开了文件袋。 随着一页页翻看,李敬尧的脸色从怀疑到震惊,再到铁青,最后化为滔天的怒火。他掌管李氏商行数十年,自然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证据的真实性和严重性。尤其是那清晰的资金流向和赵启明的亲笔签名,简直是铁证如山! “混账东西!”李敬尧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他没想到,自己颇为倚重的远房表亲,竟然在背后捅了如此大的刀子!相比起来,李承昀舞会上的“失礼”,简直不值一提! “父亲,赵启明此刻正在商行主持会议。”李承昀适时提醒道,眼神锐利,“为避免他狗急跳墙,转移或销毁证据,我认为应立即采取措施。” 李敬尧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他迅速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按响了书桌上的呼叫铃。 管家福伯立刻推门而入。 “立刻通知商行所有董事、各部门经理,半小时后紧急召开董事会!另外,”李敬尧顿了顿,声音冰冷,“让护卫队的人过来,听候差遣!” “是,老爷!”福伯感受到书房内凝重的气氛,不敢多问,立刻退下执行。 半小时后,李氏商行顶楼的会议室。 赵启明正志得意满地坐在长桌次席,向几位董事吹嘘着自己近日来“稳定局面”的“功绩”,盘算着如何进一步架空李承昀。就在这时,会议室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李敬尧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神色冷然的李承昀和气度沉稳的张云深。更让人心惊的是,门外还站着数名神情肃穆、显然是李家护卫队的精干男子。 会议室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赵启明心中咯噔一下,强自镇定地站起身:“董事长,您怎么来了?我们正在讨论……” “讨论如何继续挖空李氏商行的墙角吗?”李敬尧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寒冰。他走到主位,却没有坐下,而是将那份文件袋重重摔在会议桌上。 “赵启明!你干的好事!” 文件袋散开,里面的照片、账目复印件、证人证词等散落出来,清晰地呈现在所有董事面前。 董事们好奇地拿起传阅,片刻后,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愤怒的指责声。 “挪用公款?!数额如此巨大!” “勾结造假团伙?那次的青玉貔貅果然有问题!” “煽动工潮?闸北厂的事是他搞的鬼?!” …… 赵启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他做梦也没想到,李承昀被禁足三日,竟然能拿出如此详实致命的证据! “这……这是诬陷!伪造的!”赵启明慌乱地大叫,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是李承昀!一定是他为了夺权,故意陷害我!” “陷害?”李承昀上前一步,目光如刀,冷冷地注视着赵启明,“赵经理,需要我把相关的人证,比如那个被你收买的工贼,还有造假团伙的负责人,都请到这里来,当面对质吗?或者,我们现在就去查查你那个在租界新买的、用商行资金支付的小洋楼?”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启明的心上。他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 证据确凿,无从抵赖。 李敬尧看着他那副丑态,眼中满是厌恶与痛心。他环视一圈在场的董事,沉声道:“诸位都看到了。赵启明身为商行副总经理,监守自盗,损害商行利益,其行可诛!我宣布,即刻起,撤销赵启明在李氏商行的一切职务,并移送警方依法查办!所有损失,必须追回!” 门外的护卫立刻进来,将彻底瘫软的赵启明架了出去。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各位董事看向李承昀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重新审视。他们原本以为这位少东家经历舞会风波后地位不稳,却没想到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如此雷霆万钧,直接扳倒了在商行经营多年的赵启明!这份心机、手段和魄力,令人心惊,也让人不得不服。 李敬尧看向儿子,眼神复杂。有欣慰,有后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儿子。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张云深,在此事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承昀,”李敬尧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商行近期动荡,诸多事务还需你尽快接手处理,稳定人心。” “是,父亲。”李承昀微微躬身,语气沉稳。 他知道,这场风波暂时平息了。他用自己的能力和手段,重新稳固了在商行和家族中的地位。但经此一事,他与父亲之间,那层因舞会事件而产生的隔阂,似乎也更深了。 而他和张云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默契更进一步,某种超越上下级、甚至超越寻常友谊的情感,也在悄然滋生,变得更加清晰而难以忽视。 (第十二章完) —— 第13章 新的平衡 赵启明的倒台,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李氏商行。风暴过后,留下了一片需要重整的天地,也重新划定了权力格局。 李承昀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清理了赵启明的残余势力,提拔了一批有能力、忠于职守的中层管理人员,迅速稳定了商行的运营。他在董事会的威望空前提高,再也没有人敢因为他年轻或之前的“任性”而小觑他。甚至有人私下议论,经此一役,少东家才算真正立住了脚跟。 李敬尧对儿子的处理结果无可指摘,但父子之间的关系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李承昀在舞会上的反抗,像一根刺扎在李敬尧心里,让他意识到儿子并非可以完全掌控的傀儡,有着自己独立的思想和决断。而李承昀,则对父亲那种将家族利益置于个人情感之上的做法,始终无法完全认同。 两人在商行事务上配合默契,公事公办,但回到李公馆,除了必要的交谈,气氛总是显得有些疏离和沉闷。李太太夹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忧心忡忡,却也无能为力。 在这种背景下,张云深的存在,就显得愈发特殊和重要。 由于在揭露赵启明罪证过程中的关键作用,以及他自身展现出的卓越能力,张云深在李承昀的力荐下,正式被任命为商行总经理特别助理,职责范围扩大,权力仅次于李承昀,主要负责核心项目的风险评估、战略规划以及部分对外谈判。 这个任命在商行内部引起了一些议论,但鉴于张云深之前的表现和李承昀的强势支持,反对的声音很快被压了下去。众人心知肚明,这位张助理,是少东家绝对的心腹,甚至可以说是……影子。 张云深对此泰然处之。他并不贪恋权位,所求的,不过是能名正言顺、更近距离地守护在李承昀身边,为他分忧解难。他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以其缜密的思维、精准的判断和偶尔展现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深远眼光,协助李承昀处理着纷繁复杂的商务,一次次化解潜在危机,推动商行在新的方向上稳步发展。 两人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无需多言的地步。常常李承昀只是一个眼神,张云深便能心领神会;张云深的一份报告,李承昀便能洞察其背后的深意。他们一起工作到深夜,一起应对难缠的对手,一起在露台上喝着咖啡,讨论商行的未来。 李承昀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张云深。不仅是工作上的依赖,更是一种情感上的倚靠。在父亲那里得不到的理解和支持,在张云深这里都能得到。他的喜悦、他的烦恼、他的压力,似乎只有对张云深,才能毫无保留地倾诉。 而张云深,则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永远在他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给予他最坚实的支撑和最温柔的理解。他看他的眼神,也日渐不同,那里面沉淀了太多李承昀看不懂,却又莫名心慌意乱的东西。 (第十三章完) —— 第14章 月下迷情 时近中秋,上海滩的夜晚带了些许凉意。李氏商行与一家英国洋行的大宗纺织品出口合同终于敲定,为了庆祝这个重要的合作,李承昀在和平饭店设宴款待洋行代表及其团队。 宴会气氛热烈,双方相谈甚欢。李承昀作为东道主,自然成为焦点,周旋于众人之间,举止得体,谈笑风生。张云深一如既往地陪在他身侧,大部分时间沉默倾听,偶尔在李承昀需要时,用流利的英语补充几句关键信息,或是在对方提出某些苛刻条款时,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维护己方利益。 他就像李承昀最锋利的矛,也是最坚固的盾。 宴会持续到很晚才结束。送走客人后,李承昀感到一阵疲惫袭来,酒意也有些上涌。他拒绝了司机,对张云深道:“云深,陪我走走吧,吹吹风,醒醒酒。” “好。”张云深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并肩走在夜深人静的外滩。黄浦江上吹来的风带着湿漉漉的凉意,拂散了宴会的喧嚣和酒气。远处,外白渡桥的灯光在江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对岸浦东还是一片沉寂的黑暗。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今天辛苦你了。”李承昀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倦意。 “分内之事。”张云深看着他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略显迷离的眼神,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倒是你,喝了不少,回去让厨房煮点醒酒汤。” “嗯。”李承昀应了一声,停下脚步,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忽然有些感慨,“有时候觉得,这上海滩就像这黄浦江,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每个人都在挣扎,都在算计。” 张云深站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世事如潮,起落无常。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什么东西?”李承昀转过头,看向他。月光下,张云深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俊美,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华映照下,仿佛盛满了揉碎的星光,吸引着人沉溺。 张云深也转过头,目光与他对上。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质,弥漫开暧昧的气息。 “比如……”张云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磁性的沙哑,他凝视着李承昀的眼睛,仿佛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承诺。比如……真心。” 李承昀的心跳骤然失控。他看着张云深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汹涌的情感,那不再是平日里克制的温柔和理解,而是带着某种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热度。他感到一阵心慌意乱,想要移开视线,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云深,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一片混乱,酒精让他的理智变得薄弱,而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已久的情感,却在此刻蠢蠢欲动。 张云深看着他无措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痛楚。他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眼前的承昀,还没有准备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爱意,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风大了,小心着凉。我们回去吧。” 那滚烫的氛围骤然冷却。 李承昀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失落,仿佛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点了点头,沉默地转过身。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沉默。月光将他们的身影依旧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但彼此的心,却似乎隔了一层薄薄的纱。 李承昀的心乱糟糟的。他不断回想着张云深刚才那个眼神,那句意有所指的话。承诺?真心?他对谁?是我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般疯狂滋长。联想到张云深一直以来无微不至的守护,超越寻常的包容和理解,还有那些偶尔流露出的、带着哀伤与深情的眼神……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们是两个男人啊! 这个时代,虽然上海滩风气相对开化,但男子相恋,终究是惊世骇俗,不为世俗所容。 他感到一阵恐慌,却又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悸动。 走到车子旁,张云深为他拉开车门。在他弯腰准备上车的瞬间,李承昀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云深,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云深开车门的动作顿住了。他直起身,看向李承昀,月光下,他的眼神复杂得如同深邃的夜空,有爱恋,有愧疚,有挣扎,也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带着千年的重量: “因为,你值得。” (第十四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