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的北平,春深似海。
柳絮如雪,纷纷扬扬地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帝都。阳光透过纷飞的絮影,洒在青砖灰瓦上,也洒在刚从“福特”轿车里踏出的李承昀肩头。他身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驼色风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带着几分海派商人的精明与利落,与周遭迟缓古旧的北平气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刚从一桩棘手的家族生意谈判中抽身,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利。父亲李敬尧若在上海得知,想必会满意地捻须微笑。李氏商行以上海为根基,近年锐意北上,此次与北平老派商号的合作,是打开北方市场的关键一步,由少东家李承昀亲自出马,足见重视。
行程尚有半日余裕,司机老陈正询问是否要去逛逛著名的东安市场或琉璃厂,为太太小姐们带些新奇玩意儿回去。李承昀却摆了摆手,靠在舒适的后座上,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不知为何,谈判成功后的松弛并未带来预期的愉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空落感,仿佛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母亲前夜电话里的叮嘱在耳边响起:“承昀啊,北平是古都,地气沉,老物件多。回来时,务必寻一件有年份的老玉,最好是沁色自然、盘玩得温润的,用来镇宅安家,最好不过。”
李承昀本不信这些,但孝心使然,便吩咐老陈:“找个靠谱的古玩店或者……老当铺看看吧,要歇业清仓那种,或许能淘到些不错的老东西。”
车子在胡同里七拐八绕,最终在南城一条略显冷清的街面停下。一块老旧开裂的木牌,上面用褪了色的墨迹写着“恒昌当”三字,旁边一块新些的纸板,赫然写着“歇业清仓,概不赎当”。
就是这里了。
不知为何,车停稳的瞬间,李承昀的心头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牵引。他推开车门,对老陈道:“你在车里等着。”便独自走向那扇半掩着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铺子里的光线比外面昏暗许多,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老木、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合的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凝滞了。柜台高大深黑,上面竖着铁栏杆,后面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掌柜,正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慢吞吞地拨弄着一架乌木算盘,珠子碰撞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声响。
见有客来,老掌柜只从镜片上方抬了抬眼,浑浊的目光在李承昀身上停留一瞬,便又垂下,并不热情,只哑着嗓子道:“客人随意看,所有物件明码标价,恕不还价。”
李承昀微微颔首,目光在柜台内逡巡。里面杂七杂八地堆着不少东西:蒙尘的西洋怀表、缺了口的官窑瓷碗、泛黄的字画卷轴、几本线装古籍,还有一些辨不清材质的印章、鼻烟壶之类。它们像被时代抛弃的孤儿,静静地躺在那里,诉说着各自不为人知的往事。
他耐心地一件件看过去,却总觉得意兴阑珊。母亲的嘱托像一项任务,而这些物件,似乎都差了那么一点“缘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到了柜台最角落,一个几乎被一堆杂乱铜钱淹没的地方。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佩。
它并不起眼,没有璀璨的光泽,也没有繁复华丽的雕工。质地是青花玉,青黑色的底子上,缠绕着如同水墨泼洒般的白色纹路。雕的是缠枝莲图案,线条流畅,但细看之下,能发现花瓣和叶片的边缘处有些仓促的痕迹,仿佛雕刻者在极紧迫的时间内,倾注了全部的心力与情感完成它。
鬼使神差地,李承昀伸出了手。
“劳驾,我想看看这个。”
老掌柜的动作顿住了,他再次抬起头,这次目光锐利了许多,他仔细地看了看李承昀,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枚玉佩,脸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异。
他慢腾腾地起身,走到角落,用一块软布垫着,将那枚玉佩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李承昀面前的柜台上。
离得近了,那玉的温润感更明显。它不是冰凉的,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青底如深潭,白纹似流云,那缠枝莲仿佛在缓缓舒展、呼吸。
李承昀的指尖轻轻触碰到玉身。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又似一道冰流瞬间窜过四肢百骸。他的心口猛地一紧,一阵尖锐的、没来由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冲上喉头,哽得他几乎窒息。眼前一阵发黑,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极轻微的、带着无尽哀婉的叹息,是个女子的声音。
视线在瞬间模糊,柜台、老掌柜、昏暗的铺子都消失了。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眼前是怒放的红梅,白雪皑皑,刺骨的寒冷与心底翻涌的悲恸交织,让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这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发颤,完全不受控制,“多少钱?”
老掌柜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透过厚厚的镜片,死死地盯着李承昀的脸,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尤其是那尚未褪去的震惊与悲伤。良久,老掌柜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玉,不卖。”
李承昀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皱起眉头,属于商界少东家的理性略微回笼:“为何?既是清仓,为何独独此玉不卖?”
“这玉是死当,早已过了赎当期。”老掌柜的声音带着一种岁月的沧桑,“但东家早有吩咐,此玉不售金银,只等有缘人。”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李承昀,“您若是能说出这玉的来历,分文不取,老汉我拱手相送。”
来历?李承昀心中一片茫然。他如何能知道这枚看似普通的青花玉佩的来历?他今日之前从未见过它。那强烈的情绪冲击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只剩下满腔的疑惑和一丝残留的心悸。
他张口,准备说“不知”,然后放弃离开。
然而,就在他吐气的瞬间,两个极其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字眼,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不受控制地从他唇齿间滑了出来,带着一种古老的、哀伤的韵味:
“夙缘……”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承昀自己都愣住了。他根本不理解这两个字为何会在此刻脱口而出,它们是什么意思?与这玉有何关系?
然而,对面的老掌柜却如遭雷击,拿着玉佩的手猛地一抖,那枚青花玉佩险些从他苍老的手指间滑落。他慌忙握紧,再抬头时,看向李承昀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以及一种……了然的释重。
“等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了……”老掌柜的声音带着哽咽,他颤抖着双手,将那枚青花玉佩郑重地、几乎是虔诚地放入李承昀尚未完全收回的手中,“物归原主,望您……此生善加珍惜。”
玉佩入手,那温润的触感再次传来,但这次不再是冲击,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漂泊已久的灵魂终于找到归宿般的平静与贴合。
“掌柜的,这到底……”李承昀满腹疑窦,想要问个明白。
老掌柜却已经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通往内室的窄门,只留下一个苍老的背影和一句飘在昏暗空气里的话:“缘起缘灭,皆有定数。先生不必再问,老汉使命已了……”
帘子落下,内室再无动静。
李承昀握着那枚仿佛带着体温的玉佩,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当铺里,心头一片茫然。阳光从门缝斜射进来,恰好照在他手中的青花玉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静止的白色纹路,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如同清澈溪水中的水草,在青色的底子上缓缓流动、摇曳。
他深吸一口气,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不再犹豫,转身推开当铺的门,走进了外面明媚而喧嚣的春光里。
回到上海的李公馆,已是两日后。
位于法租界的李公馆是栋气派的西式洋楼,花园、喷泉、大理石柱一应俱全,是李敬尧事业成功的象征。李承昀将一方精心包装的翡翠貔貅送给母亲,说是特意从北平老字号寻来的镇宅古玉。李太太信佛,对此十分欢喜,连连夸赞儿子有心。
而那枚真正的、来自“恒昌当”的青花玉佩,被李承昀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仔细包好,放进了他卧房床头柜的暗格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仿佛这是一种本能,一种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李承昀依旧是那个精明干练、备受瞩目的李家大少爷,每日穿着挺括的西装,出入商行、酒会,与各方人物周旋。他提出的引进新型纺织机械的计划书,得到了父亲和几位董事的初步认可,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就是从得到那枚玉佩的那天夜里开始,他陷入了同一个梦魇。
梦里有皑皑白雪,覆盖着朱红的亭台楼阁。院中一树红梅怒放,如火如荼,与素白天地形成惨烈而惊艳的对比。梅树下,总是立着一个穿着月白底色、绣着淡蓝色缠枝莲纹袄子的女子,身姿窈窕,乌黑的发髻挽着,背对着他。
她总是在低声哼唱着一支曲子,调子婉转凄清,似昆腔又非昆腔,歌词模糊不清,但那哀婉的旋律如同丝线,缠绕着李承铉的心,越收越紧。他拼命想走近,想看清她的样子,想问问她为何如此悲伤,但双脚却像陷在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挪动分毫。
就在他焦急万分,几乎要呼喊出声时,那女子会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他的心会提到嗓子眼,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期待与恐惧。然而,总是在即将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刹那,梦境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骤然碎裂,他会猛地惊醒,浑身冷汗。
而每一次醒来,枕上皆是一片冰凉的湿痕。那不是汗水,是泪水。他在梦中,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流下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悲伤之泪。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旅途劳顿,加上那枚玉佩带来的心理暗示所致。他试图用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用西洋的威士忌来助眠。
但毫无用处。
梦,夜夜造访,从不缺席。甚至白日里,当他偶尔凝神,那梅树的影子、那月白袄子的衣角、那凄清的哼唱,都会在不经意间掠过脑海。
“大少爷,您近来气色不佳,可是夜里睡得不安稳?要不要请博仁医院的威廉姆斯医生来看看?”管家福伯是看着李承昀长大的,最先察觉出他的异常。
“不必,只是些小事劳神。”李承昀揉着太阳穴,勉强笑了笑。他如何能对人说,自己夜夜被一个古装女鬼入梦?
精神不济带来的影响是直接的。在一次重要的董事会议上,他竟然在汇报引进机械的预算时走神,报错了一个关键数据,虽然及时更正,但父亲李敬尧投来的不满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得他坐立难安。一份他负责起草的合同,也因一时疏忽,留下了险些造成巨大损失的漏洞,幸亏副手及时发现。
“承昀,你是我最寄予厚望的儿子,李家未来的担子迟早要交到你手上。”晚饭后,李敬尧在书房里,面色严肃,“近来,你心思浮动,差错频出,究竟所为何事?”
李承昀垂首站在书桌前,无言以对。他无法解释那荒诞的梦,更无法提及那枚来历不明的玉佩。
“是不是上海滩的霓虹灯看花了眼,静不下心了?”李敬尧意有所指,“别忘了,你是李家的长子!”
从书房出来,李承昀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与无力。他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望着租界外滩璀璨的灯火和漆黑如墨的黄浦江面。现代文明的喧嚣与繁华,却无法驱散他心底那来自遥远时空的寒意与悲戚。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隔着睡衣的布料,能感受到暗格里那枚青花玉佩的轮廓。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沉睡的、却不断散发着悲伤波动的核心。
这不仅仅是一个梦。李承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一种侵蚀,一种来自未知时空的、对他现实生活的逐步侵蚀。他必须找到答案,必须结束这一切。
他转身回到卧室,锁上门,再次取出了那枚青花玉佩。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它静默无言,青底白纹,缠枝莲依旧,仿佛蕴藏着一个跨越了生死的秘密。
而窗外,上海的夜,正深。
(第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