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台西侧的静室里,清漪长公主正立于案前,为自己刚完成的画作题词。
见沈墨进来,宋倾妩屏退所有下人,待写完最后一字,才噙着慵懒的笑意看他:“沈御史,快来看看本宫的画如何?”
沈墨上前几步,看到画中男子面容时,视线却凝住了。
宋倾妩画工精湛,只在沈墨与同僚议事的短短时间,便完成了这幅画作。而画中之人,正是沈墨。他一身绛紫官袍,自竹林走出,清俊冷漠。画中题诗,是清漪长公主在今日雅集所作。
沈墨瞳孔骤缩,想到坊间流传清漪长公主最喜画美男子,心中莫名一酸,连赞美都欠奉:“殿下画尽天下男子皮囊,可曾窥见其半分风骨?”
这话说得怪没礼貌的,可宋倾妩偏生未恼。她对才华横溢的貌美男子向来有耐心,而沈墨偏偏又是其中最出众的那个,就算有些自己的小脾气,她宠着便是。
眼尾挑起,宋倾妩神色娇妩:“本宫所画之人,皆为国之栋梁。沈御史眼中只有男女之防,本宫看见的却是大萧文脉千秋。”
“非也。此画,”沈墨抿着唇,像是在斟酌用词,也像在克制某种情绪,“有违臣子本分,亦会有损殿下清誉。”
“清誉?”宋倾妩仿佛在听一个笑话,“清誉为何物?能让国泰民安吗?”
不等沈墨回答,宋倾妩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
她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兰香,拂过他的耳廓:“沈卿在怕什么?怕与本宫独处,还是怕……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温热的气息让沈墨浑身一僵,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避开,眼底翻涌着冷意:“殿下自重!臣身为御史大夫,当守君臣之礼,不敢有半分逾矩。”
宋倾妩可不这样想:“若人人都和本宫守君臣之礼,本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
沈墨下颌线绷紧,后退半步,与她拉开距离,声音冷得像冰:“殿下言重。君臣之礼,乃国之基石,不可废弛。”
宋倾妩上前一步,红色裙裾几乎与他的官袍紧紧贴合。
“哦?沈卿不妨说说,本宫今日又如何废弛了?”
沈墨面色冷清,一条一条陈述她之罪过,字字铿锵:“其一,大庭广众,与二十七位外男同席赋诗,男女杂坐,谈笑无忌,此乃失仪。”
宋倾妩凤眸忽亮,娇笑:“竟连二十七人都数得如此精准,莫非,沈卿对本宫甚是在意?”
沈墨眸中寒意更盛:“其二,殿下不止同席,更与众人举杯共饮,觥筹交错,有伤风化。其三……”
宋倾妩忽地轻笑出声,纤纤玉指猝不及防地点上他的薄唇,阻止了他未竟的话语。
“嘘……依你之言,大庭广众之下,男女同席、共饮皆是罪过……”
她的指尖缓缓下移,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下颌,最终,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他因紧绷而硬如铁石的胸膛。
“那像我们此刻这般,孤男寡女,四下无人……是不是就不算大庭广众,可以……敞开心扉了?”
墨黑的眸子猛地一颤,沈墨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冒犯、甚至濒临失控的震怒。
他倏然挥开宋倾妩的手,动作之大,带着前所未有的失态。
几个字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森冷寒意:“殿下!请、自、重!”
胸膛剧烈起伏着,沈墨官袍下的身躯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
那双墨色深瞳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死死地瞪着宋倾妩,仿佛想用目光将她焚烧殆尽。
随后他重重将红木盒放下,躬身后退。
“此物太过贵重,臣不敢授。臣有公务在身,告辞。”
宋倾妩目送他离开,手指摩挲着红木盒表面的纹理,这里似乎还有他手掌的温度。
只是,微凉。
她有些脱力地坐在圈椅里,揉了揉眉心。
这沈墨是块木头吗?这般不解风情!
*
暮色四合。沈墨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关在室内。
窗外梧桐枝叶的暗影,投在他清俊紧绷的侧脸上,如同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
身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女子身上清冽又醉人的兰香,指尖那一点虚幻的触感,仍在灼烧他的唇瓣。
“孤男寡女……便可敞开心扉了?”
那个女人的话语,带着漫不经心的蛊惑,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搅得他心烦意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几近崩溃。
他起身走到多宝阁旁,指尖微颤地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小盒子。
这个被他珍藏了十三年的盒子,表面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他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掀开盒盖。
盒内没有金银珠玉,只静静躺着一块已经泛黄的月白丝帕,被折叠得整整齐齐。
最刺目的是,那丝帕中央,浸染着一片早已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如同雪地里独绽的梅,孤傲地等待着曾拂过它的风。
修长的手指捻了捻那帕子,触感果真与清漪长公主的腕绦一致。
原来十三年前送他帕子的人,是小小的清漪长公主。
那时的沈墨,还不是如今冷面铁腕的御史大夫,只是一个被送入东宫的质子。
当年先皇忌惮镇北王沈崇昊功高盖主,镇北王为保住沈家藩王基业,便生出了送个质子的心思。
他见八岁的嫡长子沈墨沉稳持重,应不会惹出什么乱子,便狠下心将他送进了东宫作太子伴读。
第二年,九岁的沈墨与十岁的太子共同驯养了一只羽翼初丰的雪鹰。
那是沈墨在深宫高墙内,唯一可以寄托情感的伙伴,他给它取名凌霄。
可这份隐秘的快乐并未持续多久。太子太傅得知后,以“玩物丧志”厉声斥责,更有有心人参奏,暗示此鹰可用于“窥探宫闱”,沈墨其心可诛。压力如同无形的网,笼罩下来。
最终,少年太子沉默地将沈墨召至跟前,眼神复杂,递给他一把短匕。
“沈墨,动手。” 太子的声音没有波澜,“你不能让任何人抓住把柄,尤其是针对镇北王府的把柄。”
沈墨懂了。他的喜欢,他的伙伴,在权力的博弈面前,轻如尘埃。
沈墨记得自己是如何接过那柄冰冷沉重的匕首,记得凌霄信任地落在他臂鞲上的重量,记得利刃划破羽毛、切入血肉时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和声音,记得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手上、脸上时,带着怎样的温热。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无声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待一切结束,他独自跑到御花园最偏僻的假山后,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
他看着自己手上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胃里翻江倒海。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扼住了他的喉咙,他靠着冰冷的山石,无声地颤抖着,眼泪大颗砸落,混合着血腥味,咸涩而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粉嫩宫装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路过。
她只有六七岁,像个招人喜欢的糯米团子,身边却没有玩伴。
她看到沈墨,停下脚步,歪着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害怕,只有好奇和关切。
她走近,目光落在他血迹斑斑的手上,小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呀!你流血了!疼不疼呀?” 她有些慌张又有些心疼。
沈墨想躲,想藏起这双沾满罪证的手,也想藏起眼角软弱的泪,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女孩没有半分犹豫,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块绣着小小的月白丝帕,笨拙地拉过他的手,想要替他擦拭,却发现血已有些干涸。
她想了想,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对着他的手吹了吹气。
“嬷嬷说,吹吹就不疼了。”
她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还用那方柔软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他看起来最脏的掌心。
“给你包扎啦!你别哭啦!”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沈墨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金色的阳光在她身后跳跃,明艳,温暖。
那是他贫瘠荒芜的生命里,最初,也是唯一的光。
“竟然,是她。”
那时的沈墨并不知道,那束光的名字叫宋倾妩。
而待他知道时,她已是拥有面首三千的清漪长公主。
沈墨盯着那块丝帕良久,墨眸深沉,唇边溢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
清漪长公主坐在圈椅里闲翻着书,等年轻的皇帝搁下朱笔,才朝皇帝盈盈一笑。
皇帝宋倾澜生得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许是宋倾妩自小看着这样出色的皇兄长大,对男子的要求才那般高。
“阿妩今日进宫,可是又得了什么趣闻?”
这世上只有皇兄会唤她阿妩,就算她是世人口中风流成性、才气过人的清漪长公主,但在皇兄面前,她永远是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阿妩。
宋倾妩放下书卷,纤指将字条置于御案之上,神色是少有的凝重。
“皇兄,并非趣闻,而是惊雷。”她压低声音,“刚刚截获的苍梧密报。”
宋倾澜亦精通苍梧文字,展开字条看了一眼,蹙眉:“十年枯木,灰枭当以寒铁催之。何意?”
宋倾妩解释道:“臣妹虽不能完全理解,但已有一些眉目。灰枭为林中之鸟,白日隐秘于树上,夜间出来觅食。因此,灰枭指的应是苍梧国派驻到我大萧的奸细,平时隐秘于朝堂这棵大树上,明面上是股肱之臣,背地里却在做着损伤国本的枯木之事,企图从朝廷内部让大萧乱起来。”
宋倾妩顿了顿,继续道:“这封情报的用意,应是告诉灰枭下一步的行动是‘以寒铁摧毁我朝’,行动的时间,应是枯木行动的第十年。因为情报是刚刚发出的,很可能就是今年就是这个第十年。只是尚且不能确定,寒铁具体指的什么,灰枭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
宋倾澜顺着她的思路继续推测:“十年……若是一个民间组织渐成气候,发展成足以影响局势的程度却仍未被朝廷发现,那有些说不过去。朕更倾向于,灰枭是一个人的代号。十年,足以让他在朝中悄无声息地攀爬,暗中谋划。如果真如情报所说,灰枭可以凭借寒铁一举摧毁枯木,就说明灰枭已位居高位。阿妩,你可有线索?”
皇帝的分析与宋倾妩不谋而合,她沉吟片刻,颔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