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撩双生月》 第1章 第1章 暮春上巳,芷兰台曲水流觞,兰香幽芳。 此处是京城的文人雅士最喜欢的雅苑。上至达官贵胄,下至平民学子,皆可在芷兰台以画会友、以文论道。 今日恰有雅集,文人们或坐或立,吟诗作赋,青衫广袖与青石台畔的芷兰新叶相映成趣。 长公主宋倾妩斜倚在窗边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抚着怀中纯白狮子猫的长毛,一边神情闲适地听着乐伶抚琴,一边微启朱唇将面首递来的一瓣血橙咬入。 入口清甜,宋倾妩弯着眉眼,玉手勾起那面首的下颌,眼波盈盈地望着他。 她手中忽而用力,将人朝自己的面前一带,二人的距离倏然贴近。 琴声骤停。胖嘟嘟的白猫被挤得不舒服,喵地一声跳下来。侍女立刻无声合拢一扇扇窗,将这一幕风流快活关于室中。 闲杂人等尽数退出房内,窗外的文人神色各异。有人见怪不怪,有人嗤之以鼻,也有人面露艳羡。 “哎,别看了!清漪长公主倾国倾城,才学无双。圣上对她甚是宠爱,三个月前甚至还允许她处理朝政。此等奇女子,又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肖想的!” “那可未必,谁不知道清漪长公主最喜才貌双全的男子?若我等在今日雅集中大放异彩,说不定也能入了长公主之眼,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可,传闻她有面首三千……” “三千都收得,难道还缺我等吗?” 然而,与众人所想不同,内室的气氛并无半分旖旎。 宋倾妩坐直身子,眼中的慵懒尽数褪去,眸光清亮而郑重。 她将一份看似普通的文书推到谢文轩面前。眼前这个俊俏男子,名义上是她的“面首”,事实上,却是她身边最精通算学的才子。 “文轩,看看这个,工部刚流出的军械采买单子。” 谢文轩接过快速通读,修长的手指在一行条目上顿住,语气凝重:“殿下,骑兵弩机核心构件,采购价二十五两?依照去岁市价应是十三两,即便军中采买对品质要求更高,此物最高也不超过十五两。” 宋倾妩颔首,神色凛然:“本宫初见此单子,便觉内有蹊跷,果然!仅此一物,差价十两,兵部此次采购量高达五千件,这便是五万两白银的窟窿!你再细细看下,恐怕不止这一处。” 谢文轩认真核对了一遍采买文书,与牢记的各年市价一一比对,沉声禀报:“殿下明察,共有三项军械报价虚高,总差额……恐逾八万两。” “八万两……”宋倾妩手指轻叩桌面,眸光冷冽,“足够养一支精兵了。这么大的数额不可能瞒天过海,所以负责采购的兵部郎中李奇然必定知情。他好大的胃口!” “殿下,是否直接弹劾?” “不急。”宋倾妩摇头,脑海中已有计较,坐姿也放松下来,“打蛇打七寸。李奇然贪墨,巨款必经洗白。李家最有名的产业就是他二弟名下的锦绣绸缎庄,你设法拿到他们近三月的大额账目。与他们交易的应不是京城商户,因为京城商户知根知底,公然送钱给他太过冒险。所以,和他们往来的必是外地陌生客商,尤其是江南那边。” 待谢文轩记下,宋倾妩又道:“你去找本宫安插在将作监的人,拿到这批弩机构件的实际用料记录。” “殿下是担心,他不仅虚抬价格,恐怕材料的数量、品级也作假了?” 宋倾妩三个月抓了不少贪官,对人性的领悟也更深:“一个贪心又有实权之人,在有利可图时,又岂会甘心只赚这点蝇头小利?” 宋倾妩指尖在案几上轻叩,莞尔一笑:“人证物证,银钱流向,三者俱全,方能将他钉死。” “是。”谢文轩领命,眼底尽是信服。 离开房间前,谢文轩退到屏风后,将衣衫故意扯得略显凌乱,拆下玉冠重新将头发随意束起,面上挂着意犹未尽的表情离开。 宋倾妩抬手,传了芷兰台的岳掌柜进来。 芷兰台明面上是岳家的产业,而幕后的东家却是清漪长公主。她知道若非事出紧急,岳掌柜不会大费周章请她过来。 宋倾妩抬眸:“何事如此着急?” 岳掌柜面色凝重,呈上一枚被蜡封得极小的铜管:“殿下,我们的人在北境抓到一名藏匿很深的苍梧国细作,在他齿缝中发现了这个。属下已经确认过,上面没有毒药。但属下担心是机密情报,不曾拆开。” 宋倾妩接过,用银簪小心翼翼挑开,里面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用苍梧国的文字写的。 苍梧国与大萧国的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十年,宋倾妩自幼学过苍梧文字,于是很容易就译成大萧文字—— “十年枯木,灰枭当以寒铁摧之。” 宋倾妩心头一紧,立刻追问:“细作呢?” “属下疏忽,”岳掌柜低垂着头,“刚卸掉他下巴检查毒囊,他便猛地挣脱,一头撞死在墙壁上了。” 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宋倾妩并未责怪他,反复看着这张字条,眸色深沉如夜:“这并非你的疏忽,而是这细作被调教地很好。这份情报由他送来,想必也是保密等级极高的情报。” 只是这情报中的枯木、灰枭和寒铁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需要再好好思考一下。 不忍见岳掌柜一脸愁容,宋倾妩转了话题:“今日雅集,本宫也有兴致参加,正好欣赏一下大萧好男儿的风姿。” 岳掌柜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殿下,外面的才子可都盼着在您面前一展所学呢。” 今日雅集以春为题,才子们依着蜿蜒的水流坐在青石畔的蒲团上,盛满清酒的羽觞顺着水流飘荡,羽殇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做一首与春有关的诗。 若是作诗慢了,或是作得不好,便要罚酒一杯。 宋倾妩一袭红裙坐于首座,羽殇自上游飘下,轻轻撞在她身前的青石上,悄然停在她身前。 众人屏息凝视,等待她的佳作。毕竟清漪长公主文采不凡,一些诗作广为流传。 宋倾妩抬眸准备赋诗时,恰见一男子身着紫色官袍,自不远处的竹径走出。那人容色极盛,风姿清绝,宛如孤松覆雪。 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宋倾妩潋滟的眸光滞了一瞬。 周遭水声、笑语、乃至拂过鬓角的春风,都于刹那间静默,她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而那道疏离身影,清晰地烙入眼底心间。 一见倾心,原是这般简单。 宋倾妩想为他盖一座玉宇琼楼,春朝携手看花,秋夕并肩望月。将他的风姿玉骨细细描摹成画,一幅一幅,挂满琼楼。 灵感忽至,她弯起唇角,声音清越,足以让那人听见: “青山新雨霁,玉人竹间行。 自有清辉在,何须月满庭。” 诗句脱口而出的瞬间,那人清冷身影似有片刻停滞,随即转眸,和她隔空对望。 耳畔是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宋倾妩却似充耳不闻,只听得见那人走到面前的躬身行礼声:“臣御史大夫沈墨,见过长公主殿下。” 原来是他,镇北王沈崇昊的嫡长子沈墨。八岁被送到皇宫,名义上是她太子哥哥的伴读,实为质子。后来太子哥哥登基,沈墨凭一身惊世之才、刚正不阿之性,终登从三品御史大夫之位。 宋倾妩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沈御史来得正是时候。方才众人作了不少春日诗句,沈御史才学出众,若肯留下,定能添一段佳话。也好同本宫一同赏春饮酒。” 说着,她抬手示意侍从,再添一个蒲团到她身侧。 沈墨眉目低垂,视线落在清漪长公主扬起的手上。 今日她一袭红裙,似早春傲雪的红梅。纤细的腕间系了一条细细的月白腕绦,打了小小的同心结,垂着两粒细碎的珍珠。 忆起方才她笑时眼尾微挑的风情,以及与周遭男子论诗饮酒时的娇艳,沈墨心头竟泛起一丝连自己都厌弃的涟漪。 他不动声色地将雅集的男子一一看遍。果然,皆是容色动人。 京城盛传长公主的风流韵事,圣上尚且没有佳丽三千,而清漪长公主的面首却远不止三千。而且个个才貌双全。 沈墨沉下脸,声音冷硬地如眼前的青石:“臣因公务前来,听闻同僚在此,特来寻他,不便久留。” 宋倾妩刚想说无妨,还有什么事儿比陪本宫更重要吗,却见沈墨周遭寒气似又重了几分。 她撞进他如寒墨晕染的眼眸里,听他冰冰凉凉地说:“请长公主殿下恕罪,男女同席,有违礼教纲常。臣身为御史大夫,当以身作则,不敢从命。也请公主摆驾回凤栖阁。” 宋倾妩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却没动怒:“沈御史竟是这般古板。罢了,既然你有公务,便不勉强你了。” 抬手将羽觞中的清酒浅浅一饮,宋倾妩转头对一众才子笑吟吟道:“今日这酒分外甘醇,当配好诗佳句。你们谁若是做得不好,当罚!” 沈墨站在原地眸中墨色更浓,片刻后才默然躬身拜别。 与同僚议事完毕,沈墨正要离开芷兰台,却被一个侍从恭敬拦住。 侍从呈上一个红木雕花长盒:“沈大人,长公主殿下说,这是大人遗落之物。” 沈墨向来心思缜密,知道自己并未有何遗落,便好奇地轻轻掀开红木盒。 一支上好的白玉笔置于其中,笔杆尾端缠着一条细细的月白丝绦,系着小小的同心结,垂着两粒细碎的珍珠——正是方才清漪长公主佩戴的腕绦。 她竟然将如此贴身之物送他! 沈墨不禁伸手轻抚那月白丝绦,又在指间捻了捻。熟悉的触感,让他心头巨震。 沈墨合上红木盒:“带本官去见殿下。” 第2章 第2章 芷兰台西侧的静室里,清漪长公主正立于案前,为自己刚完成的画作题词。 见沈墨进来,宋倾妩屏退所有下人,待写完最后一字,才噙着慵懒的笑意看他:“沈御史,快来看看本宫的画如何?” 沈墨上前几步,看到画中男子面容时,视线却凝住了。 宋倾妩画工精湛,只在沈墨与同僚议事的短短时间,便完成了这幅画作。而画中之人,正是沈墨。他一身绛紫官袍,自竹林走出,清俊冷漠。画中题诗,是清漪长公主在今日雅集所作。 沈墨瞳孔骤缩,想到坊间流传清漪长公主最喜画美男子,心中莫名一酸,连赞美都欠奉:“殿下画尽天下男子皮囊,可曾窥见其半分风骨?” 这话说得怪没礼貌的,可宋倾妩偏生未恼。她对才华横溢的貌美男子向来有耐心,而沈墨偏偏又是其中最出众的那个,就算有些自己的小脾气,她宠着便是。 眼尾挑起,宋倾妩神色娇妩:“本宫所画之人,皆为国之栋梁。沈御史眼中只有男女之防,本宫看见的却是大萧文脉千秋。” “非也。此画,”沈墨抿着唇,像是在斟酌用词,也像在克制某种情绪,“有违臣子本分,亦会有损殿下清誉。” “清誉?”宋倾妩仿佛在听一个笑话,“清誉为何物?能让国泰民安吗?” 不等沈墨回答,宋倾妩踮起脚尖,凑近他耳畔。 她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兰香,拂过他的耳廓:“沈卿在怕什么?怕与本宫独处,还是怕……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温热的气息让沈墨浑身一僵,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避开,眼底翻涌着冷意:“殿下自重!臣身为御史大夫,当守君臣之礼,不敢有半分逾矩。” 宋倾妩可不这样想:“若人人都和本宫守君臣之礼,本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 沈墨下颌线绷紧,后退半步,与她拉开距离,声音冷得像冰:“殿下言重。君臣之礼,乃国之基石,不可废弛。” 宋倾妩上前一步,红色裙裾几乎与他的官袍紧紧贴合。 “哦?沈卿不妨说说,本宫今日又如何废弛了?” 沈墨面色冷清,一条一条陈述她之罪过,字字铿锵:“其一,大庭广众,与二十七位外男同席赋诗,男女杂坐,谈笑无忌,此乃失仪。” 宋倾妩凤眸忽亮,娇笑:“竟连二十七人都数得如此精准,莫非,沈卿对本宫甚是在意?” 沈墨眸中寒意更盛:“其二,殿下不止同席,更与众人举杯共饮,觥筹交错,有伤风化。其三……” 宋倾妩忽地轻笑出声,纤纤玉指猝不及防地点上他的薄唇,阻止了他未竟的话语。 “嘘……依你之言,大庭广众之下,男女同席、共饮皆是罪过……” 她的指尖缓缓下移,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下颌,最终,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他因紧绷而硬如铁石的胸膛。 “那像我们此刻这般,孤男寡女,四下无人……是不是就不算大庭广众,可以……敞开心扉了?” 墨黑的眸子猛地一颤,沈墨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冒犯、甚至濒临失控的震怒。 他倏然挥开宋倾妩的手,动作之大,带着前所未有的失态。 几个字从齿缝里挤出,带着森冷寒意:“殿下!请、自、重!” 胸膛剧烈起伏着,沈墨官袍下的身躯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 那双墨色深瞳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死死地瞪着宋倾妩,仿佛想用目光将她焚烧殆尽。 随后他重重将红木盒放下,躬身后退。 “此物太过贵重,臣不敢授。臣有公务在身,告辞。” 宋倾妩目送他离开,手指摩挲着红木盒表面的纹理,这里似乎还有他手掌的温度。 只是,微凉。 她有些脱力地坐在圈椅里,揉了揉眉心。 这沈墨是块木头吗?这般不解风情! * 暮色四合。沈墨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关在室内。 窗外梧桐枝叶的暗影,投在他清俊紧绷的侧脸上,如同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 身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女子身上清冽又醉人的兰香,指尖那一点虚幻的触感,仍在灼烧他的唇瓣。 “孤男寡女……便可敞开心扉了?” 那个女人的话语,带着漫不经心的蛊惑,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搅得他心烦意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几近崩溃。 他起身走到多宝阁旁,指尖微颤地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小盒子。 这个被他珍藏了十三年的盒子,表面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他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掀开盒盖。 盒内没有金银珠玉,只静静躺着一块已经泛黄的月白丝帕,被折叠得整整齐齐。 最刺目的是,那丝帕中央,浸染着一片早已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如同雪地里独绽的梅,孤傲地等待着曾拂过它的风。 修长的手指捻了捻那帕子,触感果真与清漪长公主的腕绦一致。 原来十三年前送他帕子的人,是小小的清漪长公主。 那时的沈墨,还不是如今冷面铁腕的御史大夫,只是一个被送入东宫的质子。 当年先皇忌惮镇北王沈崇昊功高盖主,镇北王为保住沈家藩王基业,便生出了送个质子的心思。 他见八岁的嫡长子沈墨沉稳持重,应不会惹出什么乱子,便狠下心将他送进了东宫作太子伴读。 第二年,九岁的沈墨与十岁的太子共同驯养了一只羽翼初丰的雪鹰。 那是沈墨在深宫高墙内,唯一可以寄托情感的伙伴,他给它取名凌霄。 可这份隐秘的快乐并未持续多久。太子太傅得知后,以“玩物丧志”厉声斥责,更有有心人参奏,暗示此鹰可用于“窥探宫闱”,沈墨其心可诛。压力如同无形的网,笼罩下来。 最终,少年太子沉默地将沈墨召至跟前,眼神复杂,递给他一把短匕。 “沈墨,动手。” 太子的声音没有波澜,“你不能让任何人抓住把柄,尤其是针对镇北王府的把柄。” 沈墨懂了。他的喜欢,他的伙伴,在权力的博弈面前,轻如尘埃。 沈墨记得自己是如何接过那柄冰冷沉重的匕首,记得凌霄信任地落在他臂鞲上的重量,记得利刃划破羽毛、切入血肉时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和声音,记得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手上、脸上时,带着怎样的温热。 他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无声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待一切结束,他独自跑到御花园最偏僻的假山后,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 他看着自己手上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胃里翻江倒海。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扼住了他的喉咙,他靠着冰冷的山石,无声地颤抖着,眼泪大颗砸落,混合着血腥味,咸涩而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粉嫩宫装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路过。 她只有六七岁,像个招人喜欢的糯米团子,身边却没有玩伴。 她看到沈墨,停下脚步,歪着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害怕,只有好奇和关切。 她走近,目光落在他血迹斑斑的手上,小小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呀!你流血了!疼不疼呀?” 她有些慌张又有些心疼。 沈墨想躲,想藏起这双沾满罪证的手,也想藏起眼角软弱的泪,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女孩没有半分犹豫,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块绣着小小的月白丝帕,笨拙地拉过他的手,想要替他擦拭,却发现血已有些干涸。 她想了想,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对着他的手吹了吹气。 “嬷嬷说,吹吹就不疼了。” 她仰起脸,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还用那方柔软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他看起来最脏的掌心。 “给你包扎啦!你别哭啦!”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沈墨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见金色的阳光在她身后跳跃,明艳,温暖。 那是他贫瘠荒芜的生命里,最初,也是唯一的光。 “竟然,是她。” 那时的沈墨并不知道,那束光的名字叫宋倾妩。 而待他知道时,她已是拥有面首三千的清漪长公主。 沈墨盯着那块丝帕良久,墨眸深沉,唇边溢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 清漪长公主坐在圈椅里闲翻着书,等年轻的皇帝搁下朱笔,才朝皇帝盈盈一笑。 皇帝宋倾澜生得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许是宋倾妩自小看着这样出色的皇兄长大,对男子的要求才那般高。 “阿妩今日进宫,可是又得了什么趣闻?” 这世上只有皇兄会唤她阿妩,就算她是世人口中风流成性、才气过人的清漪长公主,但在皇兄面前,她永远是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阿妩。 宋倾妩放下书卷,纤指将字条置于御案之上,神色是少有的凝重。 “皇兄,并非趣闻,而是惊雷。”她压低声音,“刚刚截获的苍梧密报。” 宋倾澜亦精通苍梧文字,展开字条看了一眼,蹙眉:“十年枯木,灰枭当以寒铁催之。何意?” 宋倾妩解释道:“臣妹虽不能完全理解,但已有一些眉目。灰枭为林中之鸟,白日隐秘于树上,夜间出来觅食。因此,灰枭指的应是苍梧国派驻到我大萧的奸细,平时隐秘于朝堂这棵大树上,明面上是股肱之臣,背地里却在做着损伤国本的枯木之事,企图从朝廷内部让大萧乱起来。” 宋倾妩顿了顿,继续道:“这封情报的用意,应是告诉灰枭下一步的行动是‘以寒铁摧毁我朝’,行动的时间,应是枯木行动的第十年。因为情报是刚刚发出的,很可能就是今年就是这个第十年。只是尚且不能确定,寒铁具体指的什么,灰枭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 宋倾澜顺着她的思路继续推测:“十年……若是一个民间组织渐成气候,发展成足以影响局势的程度却仍未被朝廷发现,那有些说不过去。朕更倾向于,灰枭是一个人的代号。十年,足以让他在朝中悄无声息地攀爬,暗中谋划。如果真如情报所说,灰枭可以凭借寒铁一举摧毁枯木,就说明灰枭已位居高位。阿妩,你可有线索?” 皇帝的分析与宋倾妩不谋而合,她沉吟片刻,颔首:“有。” 第3章 第3章 宋倾妩靠近皇兄,低声道:“臣妹心中圈了六个方向,接下来会一一查证。 其一,灰枭能入朝为官,吏部必有内应,否则其细作身份文书、考评升迁,如何能天衣无缝? 其二,苍梧觊觎我大萧国土,最后必起战事。兵部掌管边防机要,乃灰枭必争之地。 其三,户部掌控国库支出,灰枭的目标既可以是让国库亏空,又可以是反向为苍梧的计划输送钱粮。 其四,鸿胪寺接待外使,传递消息最为便利,此处必有灰枭内应。” 她每说出一个方向,就看见宋倾澜的脸色沉下一分。 宋倾妩默默叹气,这也难怪,皇兄继位才三年,一边要关注民生,一边还要稳固朝纲,现在还要面对苍梧的灰枭,难免心累。 “至于其五、其六,分别是镇守北境的镇北军、以及镇守西境的龙骁军。这两处皆与苍梧国接壤,镇北王与成熙王皆手握地方军政大权,可为细作往来、物资转运大开方便之门。” 说到此处,宋倾妩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沈墨清俊冷漠的脸,心中虽有些不忍,但仍以国事为大,继续道:“不同的是,镇北王乃外姓藩王,成熙王是亲王,若论起亲疏远近,镇北王的嫌疑要更大两分。” 宋倾澜暗暗攥拳,想不到苍梧竟然在十年前就有如此详密的计划,而灰枭此刻不但位高权重,还可能已经深得他信赖。 “阿妩,以此六处为中心,给朕细细地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宋倾妩颔首,拍着他的手臂温声安慰:“皇兄放心,臣妹定会查个清清楚楚。不过……” 她弯起眉眼,笑意盈盈地看向皇帝:“为免冤枉忠臣,臣妹斗胆恳请皇兄,准许臣妹近一个月上朝听政。臣妹可坐在屏风之后,并不参言。” 宋倾妩知道,这话若是由旁的女子说出,定要被皇兄治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可偏偏她的皇兄饱腹诗书,却没有文人的迂腐。皇兄不仅从不拿女德约束她,还颇为欣赏她的才学,信任她的人品。 所以,宋倾妩这个想法提得简单直白,并无思想负担。皇兄若是答应她,自然最好;若是不答应,她也无非就是查起来费点事而已,反正都会解决的。 很快,她便听见宋倾澜道:“那就辛苦阿妩了。不过,做得隐蔽些,莫要让旁人发现。那些迂腐老臣的折子,朕看得头痛!” “皇兄放心!保证没有其他人知道!”宋倾妩亲昵地将脑袋搭在皇兄的肩头。 能为皇兄分忧,为社稷操劳,她求之不得。 * 翌日早朝,紫宸殿九龙盘柱的御座下,文武百官分列左右。 雕龙髹金屏风之后,一道袅娜的身影静静坐在红木椅上,聆听众臣上奏。 直到一道声音响起,打破朝堂的肃静。 “陛下!臣要弹劾清漪长公主!” 宋倾妩竖起耳朵,就听闻兵部郎中李奇然痛惜不已地道:“清漪长公主虽为天家贵胄,然终究是女流,干预朝政,已违祖训!更何况……” 他话音一顿,刻意拔高了一些:“更何况,长公主行为不检,臣听闻其于芷兰台内,与多名外男饮酒作乐,更与所谓‘面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此等行径,实在有损天家威严,臣恳请陛下严加管束!” 殿内顿时涌起细微的议论声。 宋倾妩唇角掠过一丝嘲讽,这些攻讦,她早已习惯,心中并无波澜。 然而,下一瞬,她便不由自主地伸着脖子,透过屏风的缝隙,悄悄在文官前列寻觅御史大夫沈墨的身影。 沈墨今日身着绛紫官袍,面容清俊冷冽,墨色的眸子无波无澜。 不知怎的,宋倾妩心头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不知是该庆幸他未露鄙夷,还是失落于他的无动于衷。 就在此时,沈墨动了。 他手持象牙笏板,步履沉稳地出列,声音清越如玉。 “陛下,臣,弹劾兵部郎中李奇然。” 一语既出,满殿皆静。连屏风后的宋倾妩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李郎中方才所言,句句皆是对长公主殿下之污蔑。”沈墨目不斜视,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公主清誉,关乎国体,岂容臣子妄加揣测,以市井流言玷污朝堂?”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更何况,清漪长公主天资聪颖,学识渊博,纵是男子亦罕有能及。陛下允公主参详政事,正是慧眼识珠,气度非凡。公主之才,若能襄助陛下,乃我大萧之幸,何来‘干预朝政’之说?李郎中此言,非但污蔑公主,更是质疑陛下圣明!” 宋倾妩听得怔住,心底那点涩意瞬间被一股难以言状的暖流冲散,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这沈墨,看着对她冷若冰霜,没想到当着满朝文武,倒是肯为她说话…… 宋倾妩不由地顺着那缝隙,又多看了他几眼。 恰在此时,沈墨似有所感,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屏风方向。 四目,于那狭小的缝隙间,骤然相对! 宋倾妩浑身僵住,视线中沈墨的身形也随之一僵。 宋倾妩看到沈墨眼底掠过极大的惊愕,又被他强压而下。他面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淡然,唯有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宋倾妩顿时明了,沈墨不想她暴露。 唇角的笑意更浓,宋倾妩的玉指不自觉地揉着衣摆,又被她无声地克制。 就在沈墨语毕的下一刻,一名谏官紧跟着出列,声音洪亮:“陛下!臣亦弹劾李奇然!弹劾其利用职权,在军械采买中故意虚报高价,贪墨国库银两,数额高达八万两之巨!” 谏官随即呈上证据,条条桩桩,时间、地点、经手人、虚报差价、赃款流向……清晰无比,铁证如山。 而这些罪证,正是宋倾妩在芷兰台内让谢文轩细细查明后,匿名送至这位谏官手中的。 皇帝翻看了这些证据,面色彻底沉下:“李奇然!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奇然瞬间如遭雷劈,瘫软在地。 他根本想不明白,今日明明是他要弹劾清漪长公主,怎么反过来变成自己被弹劾了?而且,这些证据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发现的? “微臣冤枉!”李奇然只能无力地辩驳。 回应他的只有应声而入的御前侍卫,面无表情地将他拖拽出去。等待他的,将是三司会审。 朝堂之上,一时寂然。 屏风之后,宋倾妩缓缓收回目光。 又帮朝廷除掉一只蠹虫,她心中自是喜悦。 然而,更让她欣喜的,则是沈墨那番出乎意料的维护之言,还有他明明看见了她,却为她无声掩饰。 难道沈墨这块木头,开窍了? * 暮色渐合,一驾华贵的辇车停在沈府门前。仪仗气派。 宋倾妩踏着落日余晖而来,心绪如同天边的流云,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喜悦。 一路上她不知吟诵了多少首诗,然而都不及沈墨那句“清漪长公主天资聪颖,学识渊博,纵是男子亦罕有能及”更悦耳。 宋倾妩掀帘下车,正要让婢女叩门,便瞧见一人骑马自青石板路的另一头匆匆而来。 高头骏马停在沈府门口,那人利落跃下,身姿挺拔,侧容清隽,着一袭墨色常服,不是沈墨又是谁? 宋倾妩唇角不自觉扬起,快步上前,语调柔婉:“沈卿。” 那人闻声回头,露出一张与沈墨一般无二的面容,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慵懒不羁。 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转眸看了宋倾妩的仪仗规格,再结合她口中“沈卿”瞬间明了——这位容色倾国、气韵高华的美人,定是近来传言欲纳他兄长做面首未果的清漪长公主。 她这是,将他错认了。 有趣。沈逍心下冷笑,他与沈墨是双生子,二人素来不睦,若能给这位端方自持的兄长添点堵,他乐见其成。 沈逍也不点破,反而微微敛眸,刻意模仿了几分沈墨平日里的清冷姿态,拱手道:“殿下金安。不知殿下寻臣,所为何事?” 宋倾妩微仰着头,眼波流转间情意真切:“今日朝堂之上,多谢你。若非沈卿仗义执言,只怕那李奇然还要肆意攀咬本宫。” 沈逍眼底兴味更浓,竟然有女子能让沈墨那冰块当众回护? 他当即刻意模仿什么平日沉稳的语调,微微颔首:“殿下客气,分内之事。” 宋倾妩朝身侧抬手,侍女将一个红木盒放在她手心里,她又端向面前的男子,笑靥如花:“沈卿,那日你在芷兰台遗落之物,本宫替你找回来了。这次,可莫要再遗落了。” 沈逍目光落在红木盒上,以为这真是沈墨遗落之物,便客客气气地双手接过,准备回头取笑沈墨一通。 “多谢殿下。” 宋倾妩盯着他的脸,原本笑盈盈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狐疑,手中力道也紧了几分,并未将盒子松开。 “沈卿可知,这里面是何物?” 沈逍自然不知道,但他风流恣意惯了,如何哄女孩子开心更是颇有心得,当即柔情款款地看向宋倾妩:“能被殿下送回,便是世间珍宝,臣自当珍藏。” 宋倾妩一时有些恍惚,她从未在这张俊逸的脸上看见这等深情的眼神,竟是如此醉人! 然而下一刻,她眼底的惊艳却尽数散去,拽住红木盒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向对方:“你不是沈墨,你是谁?” 沈逍迎着她的目光,非但不退,反而猛地将红木盒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拽,宋倾妩就被拽得冲到他的面前。 二人距离极近,沈逍俯视着宋倾妩,眼尾微微上挑,眸光里裹着化不开的缱绻,叫人移不开眼。 他压低了嗓音:“臣虽不是沈墨,但,臣愿常伴殿下左右。” 宋倾妩唇边勾起一抹淡笑,用红木盒抵在沈逍胸膛,将对方缓缓推开。 “本宫原也以为,本宫喜欢的是这张脸。谢谢你,沈逍,你让本宫明白,原来并非如此。” “沈逍,放肆!”一声冷斥自二人身侧响起,如同寒冰乍碎。 沈府府门不知何时已开,沈墨立于阶上,官袍严整,面覆寒霜,目光如利刃般射向自己的双生弟弟。 还未等宋倾妩反应过来,沈墨已大步向前,一把将她拉至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她与沈逍,怒斥:“沈逍!你怎可如此对长公主殿下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