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倾妩靠近皇兄,低声道:“臣妹心中圈了六个方向,接下来会一一查证。
其一,灰枭能入朝为官,吏部必有内应,否则其细作身份文书、考评升迁,如何能天衣无缝?
其二,苍梧觊觎我大萧国土,最后必起战事。兵部掌管边防机要,乃灰枭必争之地。
其三,户部掌控国库支出,灰枭的目标既可以是让国库亏空,又可以是反向为苍梧的计划输送钱粮。
其四,鸿胪寺接待外使,传递消息最为便利,此处必有灰枭内应。”
她每说出一个方向,就看见宋倾澜的脸色沉下一分。
宋倾妩默默叹气,这也难怪,皇兄继位才三年,一边要关注民生,一边还要稳固朝纲,现在还要面对苍梧的灰枭,难免心累。
“至于其五、其六,分别是镇守北境的镇北军、以及镇守西境的龙骁军。这两处皆与苍梧国接壤,镇北王与成熙王皆手握地方军政大权,可为细作往来、物资转运大开方便之门。”
说到此处,宋倾妩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沈墨清俊冷漠的脸,心中虽有些不忍,但仍以国事为大,继续道:“不同的是,镇北王乃外姓藩王,成熙王是亲王,若论起亲疏远近,镇北王的嫌疑要更大两分。”
宋倾澜暗暗攥拳,想不到苍梧竟然在十年前就有如此详密的计划,而灰枭此刻不但位高权重,还可能已经深得他信赖。
“阿妩,以此六处为中心,给朕细细地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宋倾妩颔首,拍着他的手臂温声安慰:“皇兄放心,臣妹定会查个清清楚楚。不过……”
她弯起眉眼,笑意盈盈地看向皇帝:“为免冤枉忠臣,臣妹斗胆恳请皇兄,准许臣妹近一个月上朝听政。臣妹可坐在屏风之后,并不参言。”
宋倾妩知道,这话若是由旁的女子说出,定要被皇兄治个妄议朝政的罪名。
可偏偏她的皇兄饱腹诗书,却没有文人的迂腐。皇兄不仅从不拿女德约束她,还颇为欣赏她的才学,信任她的人品。
所以,宋倾妩这个想法提得简单直白,并无思想负担。皇兄若是答应她,自然最好;若是不答应,她也无非就是查起来费点事而已,反正都会解决的。
很快,她便听见宋倾澜道:“那就辛苦阿妩了。不过,做得隐蔽些,莫要让旁人发现。那些迂腐老臣的折子,朕看得头痛!”
“皇兄放心!保证没有其他人知道!”宋倾妩亲昵地将脑袋搭在皇兄的肩头。
能为皇兄分忧,为社稷操劳,她求之不得。
*
翌日早朝,紫宸殿九龙盘柱的御座下,文武百官分列左右。
雕龙髹金屏风之后,一道袅娜的身影静静坐在红木椅上,聆听众臣上奏。
直到一道声音响起,打破朝堂的肃静。
“陛下!臣要弹劾清漪长公主!”
宋倾妩竖起耳朵,就听闻兵部郎中李奇然痛惜不已地道:“清漪长公主虽为天家贵胄,然终究是女流,干预朝政,已违祖训!更何况……”
他话音一顿,刻意拔高了一些:“更何况,长公主行为不检,臣听闻其于芷兰台内,与多名外男饮酒作乐,更与所谓‘面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此等行径,实在有损天家威严,臣恳请陛下严加管束!”
殿内顿时涌起细微的议论声。
宋倾妩唇角掠过一丝嘲讽,这些攻讦,她早已习惯,心中并无波澜。
然而,下一瞬,她便不由自主地伸着脖子,透过屏风的缝隙,悄悄在文官前列寻觅御史大夫沈墨的身影。
沈墨今日身着绛紫官袍,面容清俊冷冽,墨色的眸子无波无澜。
不知怎的,宋倾妩心头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不知是该庆幸他未露鄙夷,还是失落于他的无动于衷。
就在此时,沈墨动了。
他手持象牙笏板,步履沉稳地出列,声音清越如玉。
“陛下,臣,弹劾兵部郎中李奇然。”
一语既出,满殿皆静。连屏风后的宋倾妩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李郎中方才所言,句句皆是对长公主殿下之污蔑。”沈墨目不斜视,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公主清誉,关乎国体,岂容臣子妄加揣测,以市井流言玷污朝堂?”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更何况,清漪长公主天资聪颖,学识渊博,纵是男子亦罕有能及。陛下允公主参详政事,正是慧眼识珠,气度非凡。公主之才,若能襄助陛下,乃我大萧之幸,何来‘干预朝政’之说?李郎中此言,非但污蔑公主,更是质疑陛下圣明!”
宋倾妩听得怔住,心底那点涩意瞬间被一股难以言状的暖流冲散,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这沈墨,看着对她冷若冰霜,没想到当着满朝文武,倒是肯为她说话……
宋倾妩不由地顺着那缝隙,又多看了他几眼。
恰在此时,沈墨似有所感,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屏风方向。
四目,于那狭小的缝隙间,骤然相对!
宋倾妩浑身僵住,视线中沈墨的身形也随之一僵。
宋倾妩看到沈墨眼底掠过极大的惊愕,又被他强压而下。他面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淡然,唯有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宋倾妩顿时明了,沈墨不想她暴露。
唇角的笑意更浓,宋倾妩的玉指不自觉地揉着衣摆,又被她无声地克制。
就在沈墨语毕的下一刻,一名谏官紧跟着出列,声音洪亮:“陛下!臣亦弹劾李奇然!弹劾其利用职权,在军械采买中故意虚报高价,贪墨国库银两,数额高达八万两之巨!”
谏官随即呈上证据,条条桩桩,时间、地点、经手人、虚报差价、赃款流向……清晰无比,铁证如山。
而这些罪证,正是宋倾妩在芷兰台内让谢文轩细细查明后,匿名送至这位谏官手中的。
皇帝翻看了这些证据,面色彻底沉下:“李奇然!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奇然瞬间如遭雷劈,瘫软在地。
他根本想不明白,今日明明是他要弹劾清漪长公主,怎么反过来变成自己被弹劾了?而且,这些证据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发现的?
“微臣冤枉!”李奇然只能无力地辩驳。
回应他的只有应声而入的御前侍卫,面无表情地将他拖拽出去。等待他的,将是三司会审。
朝堂之上,一时寂然。
屏风之后,宋倾妩缓缓收回目光。
又帮朝廷除掉一只蠹虫,她心中自是喜悦。
然而,更让她欣喜的,则是沈墨那番出乎意料的维护之言,还有他明明看见了她,却为她无声掩饰。
难道沈墨这块木头,开窍了?
*
暮色渐合,一驾华贵的辇车停在沈府门前。仪仗气派。
宋倾妩踏着落日余晖而来,心绪如同天边的流云,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喜悦。
一路上她不知吟诵了多少首诗,然而都不及沈墨那句“清漪长公主天资聪颖,学识渊博,纵是男子亦罕有能及”更悦耳。
宋倾妩掀帘下车,正要让婢女叩门,便瞧见一人骑马自青石板路的另一头匆匆而来。
高头骏马停在沈府门口,那人利落跃下,身姿挺拔,侧容清隽,着一袭墨色常服,不是沈墨又是谁?
宋倾妩唇角不自觉扬起,快步上前,语调柔婉:“沈卿。”
那人闻声回头,露出一张与沈墨一般无二的面容,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慵懒不羁。
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转眸看了宋倾妩的仪仗规格,再结合她口中“沈卿”瞬间明了——这位容色倾国、气韵高华的美人,定是近来传言欲纳他兄长做面首未果的清漪长公主。
她这是,将他错认了。
有趣。沈逍心下冷笑,他与沈墨是双生子,二人素来不睦,若能给这位端方自持的兄长添点堵,他乐见其成。
沈逍也不点破,反而微微敛眸,刻意模仿了几分沈墨平日里的清冷姿态,拱手道:“殿下金安。不知殿下寻臣,所为何事?”
宋倾妩微仰着头,眼波流转间情意真切:“今日朝堂之上,多谢你。若非沈卿仗义执言,只怕那李奇然还要肆意攀咬本宫。”
沈逍眼底兴味更浓,竟然有女子能让沈墨那冰块当众回护?
他当即刻意模仿什么平日沉稳的语调,微微颔首:“殿下客气,分内之事。”
宋倾妩朝身侧抬手,侍女将一个红木盒放在她手心里,她又端向面前的男子,笑靥如花:“沈卿,那日你在芷兰台遗落之物,本宫替你找回来了。这次,可莫要再遗落了。”
沈逍目光落在红木盒上,以为这真是沈墨遗落之物,便客客气气地双手接过,准备回头取笑沈墨一通。
“多谢殿下。”
宋倾妩盯着他的脸,原本笑盈盈的眼中却闪过一丝狐疑,手中力道也紧了几分,并未将盒子松开。
“沈卿可知,这里面是何物?”
沈逍自然不知道,但他风流恣意惯了,如何哄女孩子开心更是颇有心得,当即柔情款款地看向宋倾妩:“能被殿下送回,便是世间珍宝,臣自当珍藏。”
宋倾妩一时有些恍惚,她从未在这张俊逸的脸上看见这等深情的眼神,竟是如此醉人!
然而下一刻,她眼底的惊艳却尽数散去,拽住红木盒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向对方:“你不是沈墨,你是谁?”
沈逍迎着她的目光,非但不退,反而猛地将红木盒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拽,宋倾妩就被拽得冲到他的面前。
二人距离极近,沈逍俯视着宋倾妩,眼尾微微上挑,眸光里裹着化不开的缱绻,叫人移不开眼。
他压低了嗓音:“臣虽不是沈墨,但,臣愿常伴殿下左右。”
宋倾妩唇边勾起一抹淡笑,用红木盒抵在沈逍胸膛,将对方缓缓推开。
“本宫原也以为,本宫喜欢的是这张脸。谢谢你,沈逍,你让本宫明白,原来并非如此。”
“沈逍,放肆!”一声冷斥自二人身侧响起,如同寒冰乍碎。
沈府府门不知何时已开,沈墨立于阶上,官袍严整,面覆寒霜,目光如利刃般射向自己的双生弟弟。
还未等宋倾妩反应过来,沈墨已大步向前,一把将她拉至身后,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她与沈逍,怒斥:“沈逍!你怎可如此对长公主殿下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