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新生日复一日的凄楚悲号中来到了军训的倒数第二天,林翊已和时析理共同见习了两周。
半个月来,两人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坐在一起见习八个小时,他们顶着目光与晚霞从操场走向食堂,在人堆里面对面共吃午餐晚餐。
期间两人的交流增多,也更加自然。时析理虽沉默寡言,但在林翊面前也开始主动开口。
许多交谈虽细枝末节,业已够他们加深对彼此的了解。
林翊告诉时析理自己见习的原因——运动性哮喘,时析理在食堂被开朗大方,动人窈窕的学姐索求微信后礼貌婉拒。
林翊提到初中和于诗悦相识的插曲时,时析理说初中也有位女生朋友,现已离开Q市。
林翊问起时析理的中考,时析理并不忌讳,道出进校一中排前十,北校排第四的成绩。
林翊说自己喜欢读书,也爱打游戏,时析理却不怎么打游戏,他回复道:“我常看星星,看纪录片,也玩鲁班锁。”林翊闻言用欣赏的眼神仰视时析理,毫无油腻、尖酸刻薄的讥讽和捧杀。
林翊也问过时析理选科的初步意向,对方的回答是意料之中的纯理物化生。两人不约而同的闭口不提家庭,又暗自打量着对方。
时析理敏锐地体会到林翊像在逃避什么,又不确定。他常常观察到林翊欢笑间夹杂着短暂叹息。
林翊猜出对方家境不凡,除时析理的住处外,他偶然穿的trainer和提过看星星用的昂贵望远镜也是论据。
时析理机智地感觉林翊想要靠近,但奇怪的是,自己竟然默许。
林翊认清时析理对他稍有特别,却又自我怀疑。
青春悸动的年纪里,身后是诅咒般布满裂痕又不解体的家庭,身前是即将到来的高能学习压力。
身边,身边是一位身高出众、年少多金,相貌极其俊逸、行为举止得体、成绩名列前茅、对人高冷却每天安心围在身边近十个小时的单身小少爷。
林翊不可能不心动,他坦然面对这份心动,不断自醒倾慕优秀的人实属正常,但千万要认清现实。
他和时析理的性别叫他不得不现实。尊重客观事实,只按取向的占比,时析理也绝大概率是直男。
更悲哀的是,就算他的取向里有男生又如何?两人从成绩到家境的条件差距如同鸿沟,对方喜欢男生自己却般配不上,岂不是更惨?
还有深层原因,林翊清楚自己没有动进一步心思的资格。
他抠抠索索才存下不到一万块钱,他努力学习撑过来的日日夜夜,都是为能尽早带徐艳梅脱离苦海。在这一点上,命运从未给过他选择权。
他不是不想要时析理,恰恰相反,他太想要了,却根本没法要,要不了。
上周四下午,林翊跟着时析理走出食堂后见到一对十指相扣的高年级情侣。那瞬间他好想碰碰时析理垂在裤腿边的手,但他只能握紧拳头,只能深吸口气以作宽慰,只能落寞的和时析理从情侣身旁走过。
林翊能做的只有藏好这份稀薄的喜欢,在这份感情消磨殆尽前珍惜在时析理身边的每分每秒。
夜幕降临,林翊躺在宿舍床上无奈地想:不管将来时析理身边是谁,这辈子我也算陪他走过一段路。
时析理擅长捕捉周围人类的细节,透过这些细节,他能清楚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
他不常对此做出反馈,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态度并不重要。
在看透其他人前,当然会先看透自己。
时析理清楚这两周和林翊的相处很不正常,比起寻常高中男生勾肩搭背的友谊,他和林翊过于彬彬有礼了。
起初他将其归咎于两人的相似性,自己性格冷淡,林翊也不黏人;自己保持着生人勿近的礼貌,林翊连口头禅里的脏字都讨厌。二人都不说脏话,都不喜欢肢体接触,不会靠对方太近,却又默契的没离彼此太远。
时析理不讨厌林翊恰到好处的幽默,不抗拒林翊退一步即敷衍,进一步即奉承却刚好卡在真诚的欣赏——他一般不在意别人的欣赏。
时析理正放任林翊润物无声地侵蚀生活,想到这种侵蚀即将被军训结束而打破,他竟如鲠在喉,这有悖于十几年单身独往的模式。
军训只剩两天,林翊一如往常,要和时析理坐在观众席的台阶。那天清晨,两人都来的尤其早。
天高云淡,酷暑已到强弩之末,微风不疾不徐,和初升的白日火候正好。本应是心旷神怡的场景,林翊却十分烦躁。
见习结束后,他就失去了这种长久待在时析理身边的机会,又因两人不在同一班级,随之也失去了一起去食堂的理由。
时析理和林翊虽然在半个月内形影不离,但直到今天连微信都还没加上。林翊早就想加,却在食堂看到时析理拒绝学姐后被吓退缩。
积攒的烦躁和临别的危机使林翊今天格外英勇,他不想和时析理落得形同陌路的下场。
操场上的第一声口号还没喊响,时析理就看到林翊歪过头来。
“时析理。”
林翊眼眸如水,面带微笑。他此前从未直呼过这个全名,现如今讲出颇为认真。
“我想加你的微信,可以吗?”
时析理惊讶林翊的问法,尤其“可以吗”这三个小心翼翼,怕被刺伤的字,像极了第一天来见习场地时,他试探性说出的“你好。”
此刻的林翊似乎很缺安全感。
“当然可以。”
时析理转过上半身坚定回应,慷慨提供了这份安全感。
实际上,是因遵守一中禁止带智能机入校的规则,时析理才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林翊互换微信,他本想军训结束后的周末提这件事。
林翊从兜里掏出纸笔时,时析理意识到对方比想象中还要在乎自己。
于是他果断写下手机号码。
“我的手机号,也是微信号。”末了他像安抚似地说:
“有急事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林翊惊喜颔首,如蒙神赦。
这说明时析理至少把他当作朋友,虽然他们早已用超越普通朋友的方式相处两周,但对林翊来说,朋友关系的确立需要特定事件的证明。
比如“有事可以直接打电话。”
晨风吹走烦躁,晴空更加清朗。林翊紧挨着时析理坐下,两人的距离比以往更近。
观众席身体不适而短暂停训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时析理和林翊还是不动如山的扎根在台阶上。
他们表面与相识之初别无两样,根系却已悄悄缠连。
明日市级领导来视察军训闭幕,今天的总演练也有校级领导监督。
军训的一切本与理翊二人无关,所以下午教官来找林翊时,林翊才会分外错愕。
“你们班有个男生午休出宿舍摔骨折了。”
“下午的演练和明天的视察运动强度都不大,站站军资跑跑步最多也就一个小时,你能不能顶一下?”
“方阵少个人太难看,影响评分。”
带林翊班的教官是个年轻友善的正直小伙,他无奈求助病号学生的表情稍显可怜,让人难以拒绝。
林翊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他的哮喘只会在连续不断的高强度运动后触发,初中的体育课跑八百米完全没问题。
再者,班级同学辛苦训练三周,他也不想让烈日下的心血因突发的缺员付之东流。
林翊就要答应,一旁的时析理突然关切问道:
“你身体不适,我替你去?”
林翊异常窃喜,赶紧摇头,口吻略带轻松:
“不用不用,我去就行,谢谢。”
他又对着教官微笑,伸手示意:
“好的教官,我现在就和你一起过去。”
时析理主动施援的行为更坚定了林翊上阵的念头,他不想在时析理眼中显得柔弱。
林翊本来也不弱。
林翊刚被安排进补位,总教官铿锵有力的嗓音就从主席团的喇叭处传来:
“三周的严格军训终于到了尾声,我见证了同学们的努力与成长,今天下午是校领导的检阅,明天更有市领导的视察。同学们有没有信心给军训画上圆满的句号!?”
“有!”操场响起整整齐齐,排山倒海的回应声。
“那好,各教官列队方阵,站军姿,以最佳面貌迎接校领导。”
起初林翊站的轻轻松松,甚至可以说是津津有味,除了教官帮他正了正姿势外,与训练已久的同学别无二致。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第一滴汗从额头落下,林翊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校领导根本没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翊的腿越来越酸,他余光里身旁同学的表情也逐渐凝重,显然此次站军姿的时长已远超平日训练的强度。
又经许久等待,主席台上才出现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中老年人。此时林翊已顾不上腿酸,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这是哮喘出现的前兆。
林翊讨厌半途而废、落荒而逃的感觉,更讨厌在时析理面前展现脆弱。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姿势端正和大脑的清醒。
教官有意留心林翊,看到他的脸褪去血色后向其走去:
“身体不适就举手,不要硬撑。”然后又小声嘟囔:“你们校领导来晚了一个多小时。”
林翊点头,点头间隙有些轻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几分钟后,他开始连续地喘着粗气,主席台又传来总教官的声音:
“领导们刚刚说,因开会时间太长,辛苦同学们久等了。”
“那为了我们的校级检阅顺利完成,委屈同学们一下,中间就不休息了,直接列队跑步,各教官随班跟跑,预备!”
四周随即传来阵阵哀叹声,往日站军姿单次最长四十五分钟就得休息,今天一口气站了一个多小时,还要接着跑步,这谁顶得住?
反正林翊是没顶住,军训跑操通常围着操场跑两圈半,林翊在第一圈半时哮喘发作,直接掉队倒在了跑道边。
他脸色煞白,用口呼吸,胸膛剧烈的起伏。
林翊终究没能对时析理展现本性里的坚强,他倒下的地方正好临近观众席的见习处。无论是摔倒时的模样还是苍白的脸色,颤抖的身形,时析理都看的一清二楚。
教官在第一时间扶起林翊,架住抖动不止的他离开跑道。或许怕担责,又或许是被林翊内在的坚韧感动,教官反复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林翊用仅有的力气回答:
“不用”。
声音已细若游丝。
时析理在林翊倒下的瞬间起身,相隔较远才让教官先一步扶起林翊。
他从教官手中接过林翊,接过的刹那时析理焦急道:
“我陪你去医院?”
林翊摇了摇头,于是时析理搀扶着他朝观众席走去,在台阶的一层就坐下。
几分钟后,林翊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仍旧急促,幅度却渐缓下来。时析理坐在身边一动不动地盯住他,林翊勉强坐正在台阶上,无力给出任何回应。
运动性哮喘病如其名,会在剧烈运动后发作,发作后若无抽搐、癫痫、意识模糊等严重症状,患者休息饮水后即可在两个小时内缓慢恢复。
每次运动性哮喘发作后,林翊都会想到林海洋。这个不大不小的病状与他的人生很般配。
每每情绪被林海洋击溃,林翊也能在一段时间后缓慢恢复。只是年幼时对林海洋抱有的期待,来自天真儿童对父亲的爱,却像被林海洋撕碎的教材,再也无法复原。
运动性哮喘本身不易被根治,林翊解决不了这个平日深埋在身体内的小病,就如同他逃不出林海洋的暴戾统治。
他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免着两者的爆发,当然,这是在保证人格的前提下。他明知剧烈运动后容易哮喘,却也因心疼同学没拒绝教官的请求。
与林海洋的对抗也同理。
林翊失望、挣扎、对抗,又不断自愈,像不屈的战士。
不屈的战士也会委屈,平日里林翊能把这份委屈深藏心底,在失衡的状态下却克制不住。
他想到狼狈的现状,又想到自己和徐艳梅的过往,双眼一时酸涩起来。
林翊赶紧后仰,把肩膀靠在后排的台阶上,以避免时析理看到即将落下的眼泪。
而后他用尽全力强装轻松,挤出句毫不相干的话语:
“歇一会,累死我了。”
林翊硬生生将眼泪挤了回去,眼眶却红润异常。
无论是人是题,时析理都能看透很多自诩高明的伪装,林翊现在的状态比摔倒时好些,呼吸的频率也终于慢了下来,他往后仰的样子甚至有点自然。
但这些都没能骗过聪明的少年,时析理只是假装没看到林翊眼波内泛起又强忍下的泪水。
一种名为心疼的奇怪感觉顿生。
时析理快速把右臂绕过林翊的脖颈,左手按住林翊的左肩,将人轻轻往身侧一拽,脸色苍白的林翊原本靠着台阶的肩背就侧趟在了他腿上。
“台阶太硬,靠着我吧。”
时析理的语气不容置疑,边说边调整林翊的下半身。
林翊未料到同样不愿与人肢体接触的时析理会做出这种举动。他呆住了,再反应过来时,下半身已横躺于台阶,胸部往上则背靠在时析理的大腿上。
林翊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却不再是因为运动性哮喘。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
时析理低头看着腿上的小脑袋,原本温润如玉的面容在哮喘过后略显苍白,从额头到修长的脖颈都布上一层细汗。
时析理想起林翊一闪而过的眼泪,名为心疼的症状又一次复发。
他从口袋里抽出干净的纸巾,沉默着、轻柔地、缓慢地将那些惹人生厌的汗珠一点点拭去。
林翊就是在那一刻把对时析理的好感与倾慕,那份稀薄的喜欢转化为盛大的、不可逃避、不可逆转的暗恋的。
那时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了两句话:
一句是“要是能有一辈子就好了。”
一句是“完蛋了啊林翊,完蛋了。”
时析理擦汗的动作像极了抚摸,林翊被撩拨的神魂颠倒。他盯着眼前修长的手,那只某日走出食堂,看到十指相扣的情侣后想碰却没勇气碰的手。
林翊失智地攥了上去,拇指按在时析理的掌心,其他四指贴在他的手背。
就这么攥了几秒,时析理没有抽离。林翊好想这样一直攥下去,但只能心虚地缓缓缩回。
时析理在林翊抽回胳膊前握住了他的纤细手腕,握了几秒才放林翊走。而后用轻柔的语气哄弄:
“别紧张,给你擦擦汗。”
枕着他大腿的小脑袋欲语无言,林翊已经幸福进了梦境。
两人又回到熟悉的沉默,不过这次林翊并非坐在时析理身旁,而是惬意地躺在暗恋之人的腿上。
林翊眼里,时析理的下颌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他正盯的入迷,时析理突然开口:
“军训后不能一起吃饭了。”
林翊听完心猛地一颤,差点跪地求饶。
时析理低下头来,俯视林翊乖巧的容颜,耐心解释道:
“下学期分班要设火箭班,名额优先这学期期中期末的前二十名。”
“校方不强迫,所以给排名达标的人选班权。”
“我们班级隔得太远,最后一节课后太拥挤,没法快速会和。”
“除非等人先走完,那样太浪费时间。”
“我想节约时间,期中考试就尝试前20名,拿到选班权,分班后选你在的班级。”
林翊第一次听到时析理说这么多话,这些话委实令他的心脏飘向云端。
虽说时析理是把自己当朋友,才会做出如此选择,还给了一番精准的解释。
但他这种行为...但他这种行为!
和两人已经谈上了又有什么区别!和求婚又有什么区别!
林翊的脸上出现血色,也露出久违的喜悦笑容,他的身体舒服多了,却仍然赖在别人腿上不走:
“好、好啊,能同班最好了,这个选班权我还没听说过,不然我早就开始准备了。”
“说不定我期中也能进前二十呢...”
“真说不定...”
他又变回了在熟人跟前乐天的那个林翊。
“今早才下通知。”
时析理也重回惜字如金的模样。
校领导督察结束,考虑到学生劳累,明天要保持个好状态,破例提前下训。林翊听到解散的号令后下意识起身,却一个失力又栽了下去,重重的摔回时析理腿上。
“再趟会儿吧。”时析理说。
“那就再躺会儿吧。”林翊痴痴地想,也傻笑出来。
初秋的夕阳照出一片片金黄的晚霞,在称得上湛蓝的天幕下,秋风刮走几片树叶,刮来将要开始的青春故事。
故事属于今日提前解散,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学子们。他们陆续从理翊二人身处的观众台前走过,其中大多数都未觉得一个男生靠在另一个男生的腿上有何不妥,尤其是二位的脸足够相衬,只显得唯美。
“多数人”不包括一些甜美友善但笑容暗藏玄机的女孩,她们常笑成这样,尤其在对着特定类别的小说时。
“多数人”也不含周文多和于诗悦,两人解散后都从林翊不远处经过,目睹了林翊这奇怪的状态,震惊之余又都默契的无声走开。
林翊在日后的人生里常常反顾这一天,那是他今生中旗帜鲜明的转折点。
那天几乎是完美的,纵使在顶替军训时,跑到第一圈半就倒在了半路,可林翊从来尽力就不后悔。
那天时析理说,分班后想选自己所在的班级。那天他意识到对时析理的好感非但不会被时间消磨殆尽,反而直接进化成了隐秘的爱意。
从那天起他悄悄的爱着时析理。
那天只有一点不够好,在时析理擦汗时,自己勇敢去攥他的手,后者可能误会成了抗拒。但比起被发现真心,这点误会也算不得什么。
那天睡前,林翊悲哀地想:时析理要是知道我暗恋他,可能会躲得远远的。
其实林翊更倾向用“爱”字来代替“暗恋”一词。
时析理在林翊的感情彻底变质的第一天,就猜到林翊可能暗恋自己。
那天给林翊擦汗时,林翊伸出手来,想收回的瞬间被自己反握住手腕。
时析理的拇指精准地按向了林翊的脉搏,这是他从英剧中学得的招数。
林翊的脉搏跳动的非常快,换句话说:
林翊心跳的非常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