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途》 第1章 小城旧事 二零零五年夏天,A市老城区的一隅。 金桥小区外,林荫道两侧挤满了喧闹的小商小贩,有的正与顾客打口水仗讨价还价,有的凑到一起七嘴八舌讨论着家长里短。 嘈杂的叫嚷声中,一身着深蓝色工装衫的短发青年格外显眼。他倚在装满西瓜的面包车前,正毫无神情地阅读手中那本与股票相关的厚书,无意殷勤招揽路上的潜在顾客。 他叫时丰年,论出身——时丰年了无出身可言,打记事起便在福利院长大。就连“丰年”这个名字,也是仁慈的老院长随口为他起的,寓意着福利院后山的那片黄土地年年丰收。 时丰年从小刻苦努力,不卑不亢,读书之余还会主动多承担些农活。他自幼展现出两种高级的品质:非常爱国、十分坚强。 爱国是由于远超周围同龄人的觉悟,他早早意识到在物质尚为贫乏的年代,孤儿若失去国家福利体系的支撑大概率要夭折于人世。坚强则是他的天性,世上没几个人见过时丰年哭。 时丰年离开襁褓后只哭过三次,第一次是老院长在昏黄的油灯下愧疚地讲出“成绩是非常好,但实在没有条件供你读高中”的那天,彼时身形单薄的他窥见了自己未来的一角,不甘地落下几滴眼泪。 泪水被泥土掩埋的同时,时丰年也暗暗攥紧拳头,准备朝命运挥去。离开福利院的那天,他特意又去了趟读书的教室,透过磨损到模糊的玻璃窗,能看到一小面五星红旗支在木杆头,这是上世纪少有的鲜艳布料,从前常陪着他读书写字,此后也一直飘荡在他的回忆中。 一人飘向社会,起点又低的可怜,时丰年起初只能卖力气,打黑工,干简单粗暴的体力活。经年过去,靠着勤奋节俭,吃过万种苦头后,他终于存够盘下一家小店面的积蓄。 时丰年始终有着学习新东西的**,互联网兴起前,书籍仍是最好的工具,所以他把自己的店铺挑在市里最大的书店旁。书影音不分家,他又顺理成章做起了磁带和光盘的买卖。 许多决定都改变过时丰年的人生,这家影音小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做小老板之初,他常将这家店面视为苍天被自己感动后给予的回报,虽不至于飞黄腾达,但在解决温饱的同时能稳定的积累丁点储蓄,可比纯干苦力轻松多了。 世事难料,这家小店带给他的远不止一点积蓄。在这里他遇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好友兼贵人,一个是他的妻子。 二零零四年初春某日,一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走进店铺内。男人身材挺拔,皮肤黝黑,要找英语口语的磁带。女人惊艳靓丽,询问有无钢琴曲的光碟。两类商品并非大众广泛需求的货物,小店里自然是没有。并行的一男一女似乎也没抱太大期望,只拜托时丰年进货时留意留意。 口语磁带和钢琴曲光碟,进货后若不对口绝大概率得烂在手里,因此时丰年索要了高大男人的电话号码,说下次进货时可以专门联系。 他记录号码时,女人竟也凑了过来自报家门,时丰年这才意识到两人并非情侣。 专人专购的交易进展的很顺利,一来二去间三人熟络不少,时丰年对两位顾客有了初步印象: 两人的父辈是邻居,男人叫庄立伟,并未上过大学,找口语磁带是为提高口语水平,以便应聘外企工作。他想学口语已久,但大学英语CET口语考试设立也没几年,在A市这个小城内,所有相关资料都难以寻觅,这点还多亏了时丰年愿意帮忙。 女人名为郭晴萍,是独生女,活泼大胆,人格独立,热爱生活,在这些品质前,美貌反而相形见绌了。 她醉心于纯音乐,对音质要求较高,喜欢收藏钢琴曲的光碟,为此还专门买到不菲的音响。这是个奢侈的爱好,即便郭晴萍从未提起,时丰年也能看透对方家境不错。 时丰年毫无音乐素养,顾客对乐碟的要求又高,进货不能像英语磁带那样每次拿不同的即可。时丰年拿到的每个音乐光碟都要单独打电话找郭晴萍核对是否需要,久而久之,郭晴萍也不厌其烦,提出干脆带她一起去进货,差价照付。时丰年呆头呆脑,没多想就一口应下。 货源仓库本身也时有更新,这自然是一个长久的活动。两人第一次同去进货郭晴萍便问起时丰年的家庭,时丰年默默无言,却在第三次的途中,当齐步走进一条小巷时主动坦白了身世。 第四次去进货前,郭晴萍抱来了自己的音响给时丰年听。第六次买完乐碟返程中,马路边冲出一条野狗,时丰年下意识把郭晴萍护在了身后。 还没等到第七次去进货他们就接了吻,而后他们反而没去进货了。实际上,前面进的也够多了。庄立伟还开过玩笑说: “呦,二位一谈恋爱把这小店生意谈垮了,进货频率都变这么低了。” 男女之情并非一帆风顺,除了恋人间的磕磕绊绊,郭晴萍的父母也是莫大的阻力。 郭晴萍并非豪门娇女,其父为基层公务员,母亲是教师。但时丰年本身是孤儿,条件从婚姻角度来看实在太差。 门不当户不对,两人交往之初,郭父郭母便想棒打鸳鸯,无奈小年轻正是**的时候,拆不开不说,反倒打草惊蛇。 相持不下间,郭晴萍开始担心夜长梦多,一气之下向父母妄言已有身孕,再强行逼迫干脆一尸两命。郭父郭母深知女儿性格刚烈,被唬了个措手不及,为名声着想,他们才急忙松口并安排婚事。 时丰年和郭晴萍婚后才进行了真正的结合,他们初春相识,盛夏相爱,2005年的夏天还没来,小时析理已先一步到郭晴萍肚子中了。 恋爱、婚姻和即将到来的孩子避不可免的令时丰年入不敷出,久而久之他产生了巨大的焦虑。庄立伟看穿了时丰年的困境,明示眼前外资争先恐后地涌入中国,他又肯拼,努力进个企业要比经营小店赚的多。更何况,世界日新月异,PC互联网飞速发展,说不准何时人们就不再需要光盘和磁带了。 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时丰年经好友的提点感触良多,心一横转手了店铺,却没卖小面包车——那是他今生唯一一段爱情的证明。 后来,他经庄立伟引荐,敲定了进入某外企工作。因投资进度与项目规划的偏差,在正式进入企业前,即在时析理出生前的半年,时丰年获得了人生中难得的一段假期。 丰年丰年,一生忙碌不得闲。 时丰年闲不下来,无活可干的他没日没夜,宛如蚊蝇般在小腹微微隆起的老婆身边转来转去,反而把郭晴萍本人搞得极为不自在。 郭晴萍烦在脸上,甜在心里,说让他再找个营生干去,哪怕卖几个月水果都行。时丰年还真悉听尊便,又干起小生意,最初他各种水果都买卖,到了夏天,便只卖西瓜。 时丰年边卖水果边读书,囫囵吞枣,各类书都读,从如何照顾孕妇到怎么成为好销售,从外语词汇精选到婴幼儿护理。之后庄立伟无意提到了股市,说人也该有财产性收入。时丰年一点就通,立马去找了有关上市公司价值分析的书,并逐渐精通了些门道。 二零零五年夏天,时丰年卖着西瓜,不甚得意。新婚乍到,两口子和谐美满,一份前途蒸蒸日上的工作和亲生骨肉一同在未来等待着他。同时,他不断学习,储备了足够的知识,准备伺机而动,投入一点本金,去股票市场赚一点点小钱来改善生活。 那个福利院内坚韧不拔的少年,在历经磨难后脱胎换骨,于黄金时代温柔的洗礼下,正要踏上光明坦荡的似锦前程。 郭晴萍怀胎八月时,时丰年背着她偷买了点股票。为此他蓄谋良久,早已开好账户,也选好了心仪的公司:那是中国最大的造船厂,股价便宜,还是国资背景,稳重的很。按照书中教他的价值指标,这家造船厂算得上严重低估。 其实2005年的至暗时刻,不少上市公司都有这几个特性,为何偏偏是这家巨大的造船厂呢?时丰年当然有私心在内。他极爱国,此股的大股东国资占比高,再者,有朝一日两岸要统一,自然少不了用船。倘若逻辑错误——反正他买的也少,身上大部分钱当然要留给老婆孩子用。 时丰年第一次买股票时,甚至都没规划何时该卖。 郭晴萍临产前半个月,时丰年陷入了急躁模式。他早已不再贩卖水果,书也不看,买的股票更是抛到九霄云外,具体进企业的时间也不在乎了——工作大不了重新找,老婆孩子比命还重要。 他日夜驻守在郭晴萍方圆十米之内,端茶倒水捏肩揉腿。郭晴萍临产,脾气暴躁的很,稍有不顺便怒于形色,时丰年照单全收,只觉得幸福无比。 老婆那温柔的凶气,世上男子除他外谁能有福享受? 临产前的下午,郭晴萍躺在医院的产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枯枝上紧紧相依的两片褪色干叶。半晌,她握着时丰年的手喃喃道: “要不是怕超生,咱过两年高低再多生个”。 “我怀孕这些日子脾气不好,你可别记我仇。” 时丰年听到郭晴萍的胡言乱语,宠溺地笑了笑: “我怎么敢记你仇?都得让着你,以后我们析理长大了,也得让着你。” 他们在产前检查时得知了婴儿的性别,怀孕之初,夫妻二人就已取好姓名。 若是女孩,就叫她“时慕云”,她该像天上的云彩一样不受约束,肆意飘荡,八方皆可至,有理想有抱负,高高挂在天上。 若是男孩,就叫他:“时析理”,析理析理,他对外精通客观世界规律的“理”,尊重事实,明辨是非。对内能分析出自身发展与喜好的需要,遵循自己的本性与追求。 提起即将到来的孩子,待产母亲的思绪扩散到更广远的地方。她继续对着时丰年轻语: “好久没听那些钢琴曲了...也好久没买乐碟了。” 而后郭晴萍抬头,内心酸涩不止。 “别说钢琴曲了,你小时候连歌都没听过几首吧?下辈子你可别在福利院长大了,老天也太不疼你了。” “丰年啊...你说人到底有几辈子?不管人有几辈子,咱俩都还要做夫妻。” 妻子的话题逐渐沉重,时丰年不知如何接话,一言不发又怕照顾不到她的情绪。思考片刻,时丰年只得说:“我们以后带着析理一块儿去买碟,看看析理的品味有没有你好。” 面前的女人这才挤出一抹疲惫的浅笑。 第二天分娩过程满是坎坷,郭晴萍开始大出血时,医院的准备其实较为齐全,医生抢救,止血,输血,还有护士向浑身颤抖的时丰年发出安慰:此类事故并非极少数事件。 事况的确也在好转,可当时丰年终于能以正常幅度喘口气时,郭晴萍却发生了二次大出血,或者说——血崩。 拨弄世人命运的神祗有时是可恶,甚至于卑贱的。这位昔日活泼的少女,这位勇敢伟大的母亲永远没有机会带着孩子买到心仪的乐碟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儿子一眼。 2005年11月18日,郭晴萍去世,其子时析理降生。 时丰年离开襁褓后只哭过三次,第二次是在郭晴萍去世当天见到郭父郭母的那一晚。他泪流不止,几近崩溃,郭母亦掩面落泪,泣不成声,说话支支吾吾不成语句。郭父倒强撑着几分理智,缓缓将跪在地上的时丰年拉起: “小孩的事和阿萍的遗物今后再议,要先把阿萍安顿了,不能让她着凉。” 话说完郭父才看清女婿的脸,发现他硬咬着牙,万念俱灰的五官间竟有一丝决绝的神色。 想起时丰年的过往经历,郭父指了指小析理,又补了句: “可能我多虑,但你别给我想些下三滥的事。我和阿萍她妈已经老了,你自己是孤儿,知道当孤儿的孩子会受多少委屈。” 时丰年听完差点瘫在郭父身上,事到如今,他连殉情的资格都不再有。 时析理出生的最初几天,这个遭受巨大灾难的家庭委实没有剩余的精力多关心他。他的父亲与外公外婆开具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又眼睁睁地看着命中最重要的人变成一个矮矮的土堆。操办完这一切后,大人们才终于有时间停下来悲伤。并在悲伤中商讨未来。 郭父问时丰年未来计划的那刻,心里清楚他现在根本说不出个具体打算。时丰年如其所想,被问得大脑一片空白。 郭父早就预料至此,单刀直入:“孩子暂且我们来照顾,你去那个阿萍提过的那个企业工作,每月打一点钱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郭父伤痛欲绝间无力把诸事想的细致,再加上退休金就够负担养孩子的费用,他没说每月汇款的具体数目。 时丰年看着襁褓里睁开眼睛还不到一周的婴儿,考虑到铮铮现实,点了点头。郭父还想警告时丰年在孩子上小学前不准另寻新欢,却欲言又止。 时丰年原打算把转卖店铺留有的积蓄都花在三口之家上,现如今妻子西去,孩子也只能跟着外公外婆,便要将钱交由丈人定夺,也算对得起亡妻在天之灵。 他没成想该提议被拒绝,郭父说人要有自己的一番事业,手头就不能过于拮据。可时丰年作为一个即将进企,有稳定收入却连烟酒都不碰,几乎没有花钱习惯的人,也根本用不到这些钱。 此后他定夺良久,将大部分存款于2005年12月买成看好已久的造船厂股票。那家公司本就显著低估,再者这钱老人不收,算得上“意外之财”,便有博弈的理由,大不了就全当给小析理存的老婆本了。中间要是亏损。也总有回本之日。毕竟,小家伙现在离娶老婆还远得很呢。 做完一切后,时丰年一头扎进工作中来麻痹自己,以逃避郭晴萍离世的事实。 最初他还会频繁观察小析理的老婆本,每次查看,股价都在新高。时丰年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合理,在他眼里,中国就该这样。 不只股市,时丰年的工作也越来越忙。他乐于工作,只因稍有闲暇就会想到已天人永隔的枕边人,引来强烈痛苦。但随着薪资节节高,时丰年探望老人和孩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郭父对此强烈不满,一度怀疑女儿尸骨未寒,败婿已另有新欢。 其实时丰年生活向来枯燥,除去基础生活费用和汇给老人的钱,他余下的工资都存入银行定期了。关于股票,他的逻辑从未变过,中国越来越好,理应股市越来越高,留给孩子也没有卖出的理由。 时丰年并非特别关心股票每周的波动。加上工作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久而久之,他渐渐遗忘了名下的股票账户。 时析理一岁半时的夏天,关于股票的话题在同事当中热闹起来,时丰年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许久没看的账户,而当再次登录后,望着那一串恐怖的数字,他惊讶到怀疑证券公司系统出了错误。 小析理的老婆本在一年半间到了极其恐怖的地步。实际上,那家造船厂,作为2005年——2007年,A股波澜壮阔大牛市中的冲锋旗手,因其强大的资质,所属的行业,集中的股权,美好的炒作前景,成为内外资共同追捧的对象。底部至顶部共有200余倍的涨幅,时丰年虽没能买在最低点,却也拿到了一百多倍涨幅的收获。 百倍收益是直接跨越阶级的造化,时丰年因其单纯朴素的动机和不分昼夜忙碌勤奋得此机缘。天降巨财,身为普通人想的定是落袋为安,时丰年环顾四周,同事口中日益喧嚣的股票话题也在证明现如今市场的泡沫之大。 小析理现在才一岁半,哪用得着这么多钱?时丰年思来想去,就算这笔钱是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而存,现在套现存进银行也同样算保持初心。于是他果断卖掉了九成以上的股票。将丰厚的收益尽数存入银行。 2008年的中秋,郭家团圆饭桌上的气氛尤为压抑,原因有三。一:节前时丰年职场得意,公司欲将其调入更繁华的Q市当主管,如此一来,以后见孩子的机会愈发稀少。 二:小析理到了该上学前班的年龄,二老的居所附近没有合适的幼儿园。 三:郭晴萍离世三年,二老尤其是郭父的身体每况愈下,由他们料理小析理的起居已非长久之计。 时丰年大手一挥,提出将小析理带回身边,并将银行的存款提出半数,在Q市购买了四套房产。 房产一套在市中,用于居住,方便自己工作和小析理日后上学。一套在市北郊区,赠与郭父郭母,空气清新方便养老散心。二老未拒绝他的好意,却也始终没搬进去住,除了偶尔去Q市看看时析理外,二老大多数时间依然住在A城的老楼里。至于最后两套:——时丰年还是没能放弃这个想法,留着给小析理娶老婆用。 凡人有心,岁月无言。人间转眼十三年。 其间喜丧掺半:小析理五岁那年,时丰年历经大劫——在公司旗下的化工厂考察车间时突遇明火爆炸,幸得同行的公子哥见义勇为才保住性命。 不久后,郭父因病辞世,弥留之际时丰年不断轻唤,称他为父亲。郭母深受打击,形单影只,孤苦之余婉拒了时丰年的邀请,住进了A市的高端养老院。 时丰年大难不死,终得后福,他一路晋升,又因公司并购重组另择木而栖,再晋升。在股市历经几轮牛熊,资金量不断壮大,将市中的大平层换为独栋四层别墅,又在别市添了几套房产。 他依然必不可免的忙,不再是怕想起郭晴萍的音容,时间没能冲淡情感,却冲淡了别离。他忙碌是为了带着郭晴萍所爱的人更好的活下去,为此他从不吝啬给时析理钱,总觉得自己打小是个孤儿,吃尽苦头,儿子的幼年、少年时代万万不能再走自己的老路,要富养。 时析理小学时就有不菲而稳定的零花钱,升入初中,每月更有六千元的生活费,这不足时丰年月薪的十分之一。 时丰年不要求时析理的成绩,只愿他能开心健康的长大。他对儿子唯一的期望是模糊的,虚无缥缈的,盼着终有一天,时析理能娶个老婆,安稳度过一生便足够。 本文预计三十五万字以上,四十万字以下,共约百章,前三十章日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小城旧事 第2章 时析理 时析理偶尔也会抱有几丝戏谑,好奇自己为何会跟父亲的期望截然相反。 时丰年告诉他成绩无需拔尖,老爹资产零头的零头都养得起他,他的成绩却自幼一骑绝尘。 时丰年频频催他多花钱享受生活,为此也费尽脑筋。除每月固定的零花钱与生活费,逢年过节乃至无意义的学校活动也都趁机塞来大几千块,他却物欲极低,把钱越存越多。 时丰年希望他能无忧无虑的快乐长大,他却鲜少欢笑、惜语寡言,以至没几个人看到过他的两颗虎牙。 时丰年多次提到自己唯一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见证他结婚生子,时析理活了快十六年,一次恋爱都没谈过,甚至连心动都不曾有。 哦,不对!升入高中后,出于无法抗拒的关心和好奇,他首次对别人——那个小心翼翼靠近,却又始终把控着交往距离的男生产生了别样的感觉,或许这是点微不足道的心动。 作为入学不到一个月的新生,时析理正踩着一双灰白配色的Trainer走在一中北校区的沥青路上,线条流畅的俊逸脸庞在初秋日落前的金阳照射下无处遁形,惹来相向而行的学生频密注目。 时析理五官深邃,双眼皮下的星眸清澈有神,鼻梁挺拔立体,嘴唇算不上红润,却薄的刚刚好,不死板也不轻佻。 脚上的Louis Vuitton Trainer是时丰年为他下个月的十六岁生日所准备的礼物之一,时析理鲜少挥霍,纵使一中在公立高中里开天辟地的不要求穿校服,他也不打算在衣服和鞋上花大钱。 时析理边走边思索生日后该去开一张自己的银行卡,想到终于不必再把钱一股脑地存进父亲名下的卡里,俊朗的少年颇为得意。 丰厚的存款有开卡的必要,时析理在学生中绝对称得上富裕,甚至无需拘泥于中学生的范围。 毕竟现在这个社会,大学生和研究生也是一等一的穷,穷的捉襟见肘,穷的当仁不让。部分学生,甚至连看网络小说都舍不得支持正版,可见穷的多么惨烈。 好在有些作者内心底也不忍心责怪这些涉世未深的脱产学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初中每月六千的生活费,时析理三年下来存了15万。此外,从小到大的压岁钱和节日红包约有45万,中考结束后出成绩后,时丰年又一把给了他30万整。 宽裕来源于父亲的慷慨,也离不开他平日无意识的积攒。中考成绩出来后一次性被塞这么多钱,时析理最初不大敢收。对此时丰年只觉好笑,安抚着儿子将钱收下,并特意强调这点才不是“老婆本”。 时析理厌恶“老婆本”一词,也觉得父亲把三十万人民币叫“这点”有些油腻做作了。 虽然时丰年本就干的风生水起,股炒的好,有多套房产,还没有不该存在的外遇和败家的习惯。但油腻是一种气质,时丰年身陷世俗久了,难免沾点。 时析理升入的高中——Q市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在贯彻素质教育的同时坐拥极强的升学率,这与不低的招生门槛也有关。 一中有三个校区,南校、本部、北校。南校和本部建校百年,学风醇厚。北校则新建在Q市郊区,设施新颖,住宿条件较好。 虽然君庭的独栋别墅离市里的一中本部更近,但时析理有点洁癖,喜欢崭新的设备,因此选择了北校。 时析理本想住进自家位于北校附近的房子——父亲早年买来挂在外婆名下的无电梯旧楼。 时丰年却先斩后奏,偷偷去了趟敬老院,和丈母娘商量后将旧房出手,又添了点钱买了离北校一公里的新建高层公寓供儿子居住。 无论是从他每天出入的高端小区还是脚下的Trainer,同学都能看出这个一表英姿的少年生活优渥。但时析理不喜张扬,拒绝了时丰年聘请的管家和保姆的提议,每天走路上放学,和普通学生一样刷着饭卡吃食堂。 此刻脚下的沥青路正是由教学楼通往食堂的。路上几处三两结伴的学子,其中有两位女生还在小声讨论着时析理,她们惊叹这位帅哥高冷不合群,见过几次总是孤身一人。 军训结束后时析理的确独来独往,入学时间太短,他还没有交到新朋友。 时析理本身也不爱交朋友。初中他只有一个朋友,那是位灵动聪慧的女生,名为庄清璇,是父亲好友庄立伟的闺女。她比时析理小一岁,却早上一年学,故而同级。 初二庄清璇转学到Q市,被庄立伟安排进时析理所在的班级。顺路的缘故,两人经常能一起上放学,他们从未约定,只是相同时间段下的巧合。 庄清璇机灵、漂亮、八面玲珑,才艺众多,时析理对此漠不关心。 食堂门口,时析理看着路上结伴的一男一女想起庄清璇,嘴角弯了一丝细微的弧度,这丝弧度还不足以露出虎牙。 他想到与庄清璇最后一次放学时的并肩而行,夕阳撒在两人身上拖出长长的背影。 本像往常般一路无言,走着走着庄清璇却突然伫立原地,并下定决心似地轻吸了一口气。那时她说: “我高中又要转到别市去读了,暑假就要搬走。” “以及,把你当朋友,临别前我想当面告诉你。” “纵使你从未表现什么出格的想法,但我是女同。” 年少时代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点虚荣心,庄清璇说完立刻凝视着时析理,试图在他脸上揪出作为朋友的不舍、难过、乃至是男女之情中那不甘的情绪。 微风拂过,时析理面部毫无波澜,像收到一条不用回复的信息。大概被盯到不自在了,他才意识该说些什么。 “祝你新生活开心,学业一帆风顺。” 庄清璇呆在原地,哑口无言。 好好好,别人知道我转出Q市都万分不舍地说什么岁岁常相见,天涯若比邻,你却表现的像巴不得早点给我送走。 无语时刻,她又想起刚刚那点浮华的小心思,一时间羞愧难当,双脸通红。明明自乱阵脚却连忙反击: “闷包冷包,朋友要离开了说话都冷冰冰的榆木脑袋,以后跟你那微积分过去吧,别来和人类交流了。” 对于这番抨击时析理一言不发。 庄清璇没骗时析理,她的确是女同。哪怕和时析理走的稍近,起初也是父辈友谊的因素,后来渐渐熟悉,变为纯粹对时析理人格的欣赏,绝非男女之情。 作为女同,不管时析理多么出挑优越,只要敢对她有一丝非分之想,她都会弃之远之。今日之言,只是因为她把时析理看作朋友,想在分别前做坦白与试探。 结果猝不及防的,因他几近冷漠的回答落得如此窘态。 半晌,少年开口。 “我现在只会微分,不会积分。”时析理难得对别人的评价性言论做出解释。 “你、你、你!” 庄清璇被震撼到口吃,只当面前这人是掉进冰窖里的机器,此时还不忘一板一眼解释自己的学习水平。 回过神后,她又暗自庆幸时析理没观察到自己的慌乱,支支吾吾地答了个:“哦”。 时析理也没骗庄清璇,初三的他确实只会微分而不会积分,但也超过同龄人太多了。 初三的时析理不会积分,并不代表现在走在北校一隅的高一时析理依旧不会积分。 中考后的暑假,时析理自学完了曲面积分,该内容在本科数学专业的教材里位列第22章。 时析理不是什么一到特定年龄就自动觉醒基因的理科怪物,他对微积分产生兴趣是因偶然在网上看到的一道题目:该题求两个半圆相交部分的面积,定积分即可解。 至于后来的不定积分,则纯属夏天在市图书馆内百无聊赖的兴趣拓展。在应试教育中,他也就比同龄人先走了这一步而已,其他科目都是现学。 时析理匆匆吃完饭后从食堂钻出来,世界已经昏暗了。 回教学楼的路上,他习惯性的在天幕中寻找着星星。星星是他为数不多的喜好,星星里有着未谋面过的母亲,星星间藏着他的理想。 初中他买过一个万把块的望远镜,该望远镜能看到月亮表面的坑坑洼洼,也能模糊地看到木星和土星,但兜兜转转只能看到几颗,此后他便没再继续投资了。 中华大地上,公立高中时间安排紧凑,Q市一中再怎么素质教育也不会例外,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 晚自习的铃声敲响,时析理刚到教学楼门口。教室在四层,他一步跨三阶地快速上楼,仓促时刻,在三楼拐角处与一白皙瘦削的身形撞了个满怀。 对方身着白衫黑裤的夏装,身上毫无男高中生难闻的体味,令时析理十分庆幸。 双方同时道歉,时析理透过对方温润而透亮的声音听出了惊慌之意,又觉得音色极为耳熟。 抬头望去,时析理对上了一双干净澄澈的纯真眼眸,对方大概听到铃声后着急下楼,小脸跑的粉扑扑的。 果然是他。 那位小心翼翼靠过来,又不敢靠的太近,引得他好奇、关心,甚至微不足道心动的男生,林翊。 他和林翊并非开学后才相识,暑假的市图图书馆内,两人就有了短暂的交集。 昏暗的廊灯下,林翊也一眼认出时析理来。但他还未开口,四楼转角处的白炽灯光下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其身形已迅如恶狗扑食,声音却更快,比楼梯里赶晚自习的两人还要焦急一万倍,只听黑影想喊却又不敢喊似的压住声音: “林翊!林翊!回去后把你的智能机放备用教室里。” “你前脚刚走我就看到年级纪律组了,现在隔壁班正查着呢。” 来人是同班的周文多,时析理定了定神,暗暗揣摩原来此人和林翊是朋友,但为何军训期间未见他和林翊打过招呼? 开学后的军训,时析理和林翊虽原因不同,但终日坐在一起,置身事外观赏完了新生的血泪史。 林翊听完周文多的话,看了眼身前的熟人,想到军训结束前对时析理夸下的海口,心不由一沉,转头喊去: “谢谢你的关心,我才不会和你一样带智能机进教学楼。” “我辛辛苦苦考来一中是为好好学习的,绝不会违反校规校纪。” 一反常态的回答直接给周文多吓了个半死,林翊在这种问题上义正言辞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年级组的纪律委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了。 但你小子自证清白就自证清白,干嘛卖兄弟?周文多颤颤巍巍转过头,却惊讶的没看到任何教师。 这下更奇怪了,他惊魂未定,一头雾水地咒问道: “你突然发哪门子疯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纪律组就在我身后呢。” 林翊仿佛不在同一个维度,又或者是简体中文短时间内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吐字清晰,用周文多不能理解的词语组了一套非人类语言的主谓宾: “同学,请你说话文明用语,我们都要做有素质的人。” 周文多确信林翊没疯,因为他的口吻虽云淡风轻,但打完这套连招后显而易见在憋笑。 他的同班同学,那个清清冷冷的帅哥,却因站在林翊身后而看不到他的表情,无法给出证明。否则周文多高低要斗胆问问时析理看没看到林翊漏出的马脚。 林翊做完戏对时析理点头示意。 “好好学习。” “一定要考到前二十名!” 话一说完林翊快速下楼。转身的间隙,他偷偷瞄了一眼时析理沉默的英俊脸庞,对方如同往常没有表情,作为旁观者有机率会信自己这套说辞。 就算不信——也应该能意识到他林翊是个正直的人。不,时析理早该意识到他林翊是个正直的人! 回到教室,时析理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林翊,相撞的瞬间,他感受到对方的口袋里有一坚硬方形固体,极可能就是个智能机。 那林翊为何作此状态?看似周文多也并不知情。 或许是突然想演戏。 原来在别人面前是个戏精?不知是被自己的想法还是被回忆起的表演逗笑,时析理缓缓低下头,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思绪拉回到现实,头还未抬起的他瞥见了脚上的灰白Trainer,这所谓的生日礼物。 他不过生日,时丰年却不管这些,每年都会准备礼物,却又从不和他一起过。 时析理当然知道父亲每年的11月18号会想些什么,因为差不多的人事他也在想。 一中学子有个传统,称每日的三节晚自习为晚一、晚二、晚三。 晚二下课后,同班一位女生跑到时析理的座位前问作业中的题目。他细心给予讲解,眼神却一直盯着习题册和手写的步骤,直到讲完,也没抬头看女生一眼。 女同学离他远去后产生这种猜测:是不是他根本都不知道来问这道题的人是谁? 时析理是这样的,他帅而自知,富而不炫,知无不言。平等的对待同学,虽然喜欢天上的星星,却脚踏实地,不卑不亢。 这种高级的外表和特质无疑吸引了太多倾慕者。初中时析理就常收到情书与礼物,礼物无论贵贱,他都以贵重为理由婉拒。而情书寄托着追求者的心意,若实在婉拒不了,他拒绝完追求后会道谢收下。 时析理的拒绝从来都是果断的,不给对方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会读完那些不值钱的、逻辑不通的情书,并将他们一并放在书架不起眼的角落。 这是他的礼貌,别人对他投射来爱,他不会让这些爱被撕碎后出现在垃圾桶。 他不怎么主动与同学开口说话,有人来到他座位上请教,他可以语气舒缓地讲解题目,纵使讲题时心与脸上的表情一样,都是冷冰冰的。 时析理的脸上看不到太多表情,更看不到太激烈的表情,好像脱离了爱恨,也脱离了欢笑与眼泪。喜欢他的人比嫉妒他的人多的多,暗恋他的人比明恋他的人多的多。 林翊都属于前者。 第3章 林翊 炎炎夏日,萍水相逢。 中考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林翊初次见到了时析理。那天他又与林海洋大吵一架,徐艳梅在旁边不断和稀泥。 争吵的原因实在不值一提——关于一碗蛋花汤的咸淡。那顿饭前,林翊已许久未和林海洋坐在同一张餐桌前了。 林翊有两大特长,一是特别帅,二是家庭特别烂。 在“原生家庭”这种字眼于网络泛滥的时代,林翊家烂出了风格,由一个极端强势,唯我独尊,滥用暴力的父亲;一个步步忍让,丧失人格尊严的母亲和一个夹在两者间难以喘息孩子组成。 林海洋不出轨、不酗酒、不赌博,控制欲强烈,手段残忍。 林海洋不许妻儿有独立的思想,更无法容忍妻儿做出与自身预期不符的任何事。哪怕是一碗他认为清淡的蛋花汤,林翊尝出了咸。 在这位低劣父权拥护者的眼中,妻子和儿子不对胃口的个性,就是对自己地位的挑衅。 对此林海洋轻则尖酸挖苦,重则拳脚相加。 林翊记忆力极好,能记住自幼年来总计有过的二十三次大型家暴。他忘不掉惨痛旧日不是因为生理疼痛铭心刻骨,客观来讲——林海洋并不怎么揍他,而是把拳头和巴掌都打在了徐艳梅的脸上、脖颈后、胸口前、小臂上、肚子上、大腿上,和林翊的心上。 母亲被家暴是林翊一生最无能为力的事,儿时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弱躯体被打到步步后退,最终麻木地瘫坐在床前。 十岁前林翊挨打就不哭了,纵使身上传来的痛觉令他战栗,小小的林翊也像面对艰难生活无惧无畏的大人,咬着腮不让眼泪落下。 只有林海洋打徐艳梅时,他才又变回一个受到惊吓、力量渺小的孩子,在灾难前啜泣,颤抖,最终无助地哀嚎,大声哭喊。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十一岁后,林翊不再为母亲流泪,而是为母亲斗争。 反抗逐日强烈,上了初中后,面对家事林翊一直有小事化大,大事爆炸的能力。很多次的家暴与小争吵,其实只要稍退一步即可避免,但他从不让步,坚定禁止一个粗暴凶狠的中年男人家暴可怜的母亲、抹杀自身的个性。 林翊总是两耳不闻徐艳梅的劝阻,不顾一切的激烈反抗,完全不在乎会造成何等凄惨的后果。被奴役的母亲是林海洋任劳任怨的工具,可他林翊永远不会成为生父强权下的提线木偶。 也只有如此,有朝一日他才有机会带着徐艳梅逃出生天。 带母亲逃出林海洋的统治是林翊天生自带的主线任务。但悲哀的是,比孩子更强大的母亲却从未想过逃,这是少年痛苦的另一根源。 本应奋起维护权益的徐艳梅有着反人类的乐观与容忍。她会很多给林海洋推辞的恶心谚语,譬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床头打架床尾和”,“男人嘛,压力更大”。 林翊每每听完都想吐。 徐艳梅也有一套针对林翊的有效安抚方式:当自己遍体鳞伤,家里鸡飞狗跳,儿子泪眼朦胧后,她会从家庭的生活费里抽出点钱给儿子。小时候给几十块,随着林翊步入初中越来越难以安抚,这个数目变成了每次一二百。 在艰辛的家境中,在林海洋的严格审查下,徐艳梅此举不可谓不深爱林翊,也不可推脱地延长了林翊的痛苦。 这位辛苦工作又承担着所有家务的妇女,好似盲目的信徒,笃定着丈夫日后会变好。无缘由,无底线的忍让就是徐艳梅的教义,好像只要终日苦读,便能换来神的降临。她对丈夫一让再让,对骨肉威逼利诱,不顾孩子的精神健康,默许暴君鬼父在林翊人生里肆虐了十五年半。 少年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诞生出爱财惜财的特质是注定的,这是林翊能尽早带自己和母亲挣脱苦难的必备条件。 个人贫穷束缚着林翊离不开林海洋。针对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年,“个人贫穷”这种字眼可能太苛刻了。又或是林翊本身想要的太多,在同龄男生想要新手机、新球鞋和游戏皮肤时,他想的竟然是带着一位成年妇女远走高飞。 每次家庭战争爆发都有新的进账,林翊精打细算,默默从餐费里抠出每一分钱,日积月累下来,总共存下九千二百多块。他有时惊叹其实自己钱也不少,转念一想这说明母亲挨的打多,又难以开心,只觉凄凉。 林翊常幻想,母亲给自己这些钱,是否说明她内心底也有着相似的出逃期待?没有人能给他答案。林翊悄悄将钱存到徐艳梅名下的支付宝账号,没办法——未满十六岁,他还不能拥有个人银行卡。 除存钱外,林翊还做过许多努力,最直接了当的就是学习。他初中成绩在班内名列前茅,升入高手如云的一中后,便被挤向了中游。 林翊也不因此焦虑,一是升学不久,很多东西尚未适应,离高考也远得很。再就是当务之急并非短期内学习可解决的,林海洋的控制欲越来越强,所用的手段也愈发卑劣。 中考前几个月,这位人皮野兽警告妻子不许再给儿子钱,也严厉威胁儿子再收钱后果将不堪设想。 很不凑巧,一次家常便饭的小型打骂后,林海洋看到徐艳梅又往林翊的手里塞了两张红钞。那天他用尽全力去击打这副同床共枕十多年的柔弱身体,连一向倔强的林翊都被吓到,做出难得的让步,低声下气地恳请生父停手。 林海洋发泄后对着林翊露出卑鄙的笑容,用沉重嘶哑的嗓音说: “你这个死学生就这么当的?怎么天天连亲爹的话都不听?” “那还上个狗屁学?滚去把书都撕掉!” 莲,出淤泥而不染。林翊讨厌所有随口而出的脏字,每当听到熟人说脏话都会产生不显形色的郁闷。 但那天听到林海洋这句狠话时,林翊已无暇顾及此类细枝末节。一位父亲为何能恶毒到对亲生骨肉说出这种丧尽天良的话,他不知道。 林翊只是难以置信地呆立原地,呼吸中断,大脑一片空白,心脏阵阵抽搐疼痛。此举又激怒了林海洋,这个身材不算高大的男人把事做绝,一脚踹开了儿子的房门,将离中考只剩几个月学生的教材撕的七零八落。 那天林海洋出门后,林翊再次落泪,俯身哭着哀求胳膊布满淤青的徐艳梅离婚,徐艳梅不断抹去他眼角晶莹透明的泪珠,信誓旦旦地对他说: “爸爸说不让你上学是吓你的,爸爸会改的。” 爸爸会改的,这句话他听了十几年了。 最大悲哀莫过于心死,林翊十五岁就已切身体会。 与内在的坚强独立、富有反抗精神冲突,林翊虽身高178,但外貌温润如玉。稚嫩白皙的皮肤,精致细腻的五官,尤其是两只人畜无害的萌态眼睛常常引人心生爱怜。 林翊会渴望爱,却不需要人怜,少年把内心的疤痕盖住,致使没几个人有机会真正怜悯他。 林翊在外人前全然不像在家中那样无奈脆弱,反倒演的十分乐观。听不见林翊哀叹的同学自然而然认为这样阳光的人背后有个温暖的家庭,只有周文多和于诗悦深知并非如此。 周文多和于诗悦是林翊的初中同学,周文多数学极好,偏科,熟人前欢脱,生人前木讷,总体较为腼腆,有点精分。 于诗悦心地善良心眼多,她家中小富小贵,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 三人并非小团体,于诗悦与周文多之间并不熟,当了三年同学也没说几句话。 周文多和于诗悦对林翊知根知底,从真实的家庭情况到林翊的性取向。林翊的生理疼痛客观存在,心理上日复一日,一望无际的绝望也连绵不绝,在最亲密的朋友面前,他做不到从始至终都藏得万无一失。 取向问题,只是他在两位好友面前崩溃时随之袒露的附带品罢了。于诗悦包容大方,周文多也不恐同。 源自家庭剧烈,无休止,仍然在膨胀的压迫感挤的林翊喘不过气,中考成绩公布后,他再也无法忍受,偷偷在志愿报考里选了郊区的一中北校,并确认住宿。 于诗悦有不同的家庭矛盾,周文多担心好友太过孤单,两人殊途同归,也报去了北校。 就算没有那碗齁咸的鸡蛋汤,林翊也打算在志愿填报的最后一天去趟市图书馆,用多媒体区的电脑再核对了一遍升学去向。 他不敢在家中核对,怕林海洋撞到,林海洋本就不满林翊要去一中北校,更不知他还想住宿,极易再起冲突。 暑假Q市图书馆总是人满为患,多媒体区更是一座难求,开放时间内都被预约的满满当当。时析理在阅读区的木桌上算反常积分时,右手边两位女生正窃窃私语,用他刚好能捕捉到的声音对话: “你最近上官网检查了吗?听说隔壁三班有个女生第一天报完志愿就没管了,结果身份证和准考证号泄露,被一个追她的恶心男改了志愿。” “卧/槽怎么有这种畜/生啊,这男的想死了吧。” “就是啊,贱死了。而且初中刚毕业做这种事还算不上犯法,反正不会入刑。” “还好我昨天核对过。” “心疼那个姑娘。” “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时析理在系统开放的第一天提交了志愿,之后也没再检查,他没想过会有人低下到去篡改别人的升学志愿。 女生的对话无疑引起了他的不安,报名的系统只开放了PC端,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四十,系统四点关闭,回家已来不及。 思忖良久,他合书扣笔,起步走向多媒体区,却如预料之中座无虚席。 时析理罕有的感到烦躁,正思考如何十几分钟内解决问题时,他注意到角落里一位眉清目秀的同龄少年。 那人坐在电脑前侧对着自己,露出流畅的下颌线。电脑屏幕中是熟悉的志愿填报官网。 林翊核对完信息后对着官网页面发呆,时析理来前,他想到以后不用再日日面对林海洋,产生了不真切的幸福感。 察觉有目光扫来,林翊本能地向对方看去,却被惊艳到怔住石化,转不回头。文学素养极好的他瞬间想到两本书中的比喻,一个是《茶花女》中初见玛格丽特时的阿尔芒,一个是《神雕侠侣》中初见杨过的郭襄。 小仲马替阿尔芒写道:我不知你这一生是否体会过或将体会到这种感觉,就是我看到玛格丽特时的感觉。 金庸则说,一见杨过误终身。 英英玉立的少年迈开长腿大步走来,直到跟前林翊才强行把头转回电脑屏幕,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时间,他的小脑袋摇来摇去,像个拨浪鼓。 时析理直白开口,语调不急不慢: “你好,我是同级的学生,等会能借电脑核对我的志愿信息吗?” 图书馆的资源面向公众,林翊没有理由拒绝一个礼貌的求助者,尤其对方还是如此俊朗的同龄帅哥。 “好,现在就给你吧,我早就确认完了。” 时析理连屏幕上的名字都没来得及看,林翊就刷新了网页,起身给他让座。 林翊得承认,在俊如爱豆的帅哥用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敲击键盘时,他偷偷祈祷了半秒对方的志愿是一中北校。 上帝勉为其难的恩宠了他一次。 “啊!这么巧,你也要去一中北校读?”见到报考信息后林翊略带惊喜地说道,语毕又赶紧去看屏幕上的身份信息。 时析理,析理...犀利?犀利哥?名字和长相一样锋芒毕露。林翊开心思维就会活跃,嘴上却没有说出来想到的绰号。 “是好巧。” 时析理回答完默默起身,朝林翊礼貌点头。 “谢谢你的帮助,我要去学习了。” “再见。” 听不出惊讶的语气,时析理依然语速均匀。 学习?学什么习?不是刚中考完吗?!林翊只当是对方退场的说辞。 “好哦,期待开学见到你。” 说完林翊恨不得扇死自己,时析理嘴角微扬,笑不露齿,示意后转身离开。 林翊目送时析理高挑的背影远去,心中产生了别样的希冀。 能不能分到一个班?! 林翊爱市图书馆,虽常有嬉笑的儿童和素质低下的借阅者破坏纪律,但终归提供个冬暖夏凉的去处,在此地他能暂时逃脱家庭的烦恼,安宁的学习,读点喜欢的书,或是单纯地坐着发呆。 今天又多了个热爱的理由:在图书馆里看到了未来三年同校同级、貌如明星的帅哥。 短暂交流不会轻易在林翊心里种下暗恋的种子,林翊没那么轻浮。但这番交集加重了他对开学的向往。林翊释怀地想:反正自己喜欢男孩,想要多看两眼帅哥实属情理之中,反正纯养养眼而已,绝不动歪心思。 家中窒息,致使他一分钱都不敢花,肯定没资格动歪心思。 他又短暂的从林海洋四面八方的压迫中解脱出来。或许林翊那些初中同学也没说错,他确实是个温暖、阳光、乐天的好少年。 哪怕有人频繁的将他打碎,但每次破碎后他都尽力一片片地捡起自己的碎片,努力将其拼好。 只是林海洋带来的折磨是自内而外的,林翊不能保证每次拼好碎片前都无人目睹这些零碎的过程,他的自愈力没那么强,那些伤害也不算轻。 第4章 隔岸观火 Q市一中北校绿化合理,配备崭新。教学楼大多为U型建筑,以红砖白理石相砌,其上窗形有方有拱。窗户由黑色橡胶外包和可自由推动的钢化玻璃组成,为防止极端事件发生,窗口极限只能开到两个拳头大小。 每班主课教室内放有前后两台立式空调,十二盏悬挂方灯,一台后置饮水机、一台组合式教学多媒体。每班皆在走廊之隔设一对应的备用教室,其内没有教学设施,只用于方便学生的周考月考。 林翊这级学生共编收三十二个班,每班五十人左右。高一新生的U型教学楼共六层,层间以宽广的花纹理石步梯相连。U型相对两侧的1-4层每层各有四个班级,3-5层连接U型两侧的长廊突出宽阔的凸起,凸起内墙以白瓷封装,像个巨型阳台。 五层是各科办公室,年级主任率领的纪律小组也坐镇五层。六层较为空旷,平日用不到,教室大都上锁,只开了两三间给报名竞赛的学生作特殊使用。 全校建筑每层都设现代化洗手间,且男女洗手间有一定间隔,并非紧密相邻。同样,男洗手间小便池也有较大的间隔与挡板,林翊对此称心如意,但即便这样,他也不会使用。 林翊对身体的**有着极端的保护欲,抗拒和其他男生同时呆在洗手间内。 因郊区地价便宜,北校建筑面积巨大。除三个年级的三栋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外,还建了一个能容纳三千人的蒙古包状礼堂,一个小型体育馆,两个圆柱形食堂,两个大操场和八个与之相邻的篮球场。 此外,人事后勤部、音乐与美术、中学实验、国际部也都各建了一栋楼。所有教学楼的卫生都有专人打扫,足以见得Q市政府对这个重点高中新兴校区的重视。 北校住宿条件比本部和南校优越的多,宿舍均为带干湿分离独立卫浴的四人间,宿舍内有衣柜、阳台、洗漱台、美中不足的是无桌、无空调、且不允许学生自带电器。 因建校不久,校区的风评口碑尚未建立,生源被本部、南校分流的同时本身建的宿舍又多,所以优等生还有机会申请到双人间甚至单人间,但终归是极少数。 总而言之,北校的配置条件,对得起高贵的分数线和为之拼搏流汗的学子。 九月。 北校在开学前一天敞开大门,林翊提前逛完即将奋斗三年的校园,概括认识学校全貌。 次日的正式入学悲喜交加,喜为班主任提到宿舍安排时,由于班级男21人,女28人,且相邻班级男生数量都是4的整数倍,林翊独自被分到一间宿舍里,畅爽入住单人间。 悲的是班主任的点名声中,时析理、周文多、于诗悦三个人名均未出现,林翊对此稍感失望。 这个打击是微弱的,林翊打听过,在选科制的背景下,高一下学期之初就会重新排班,宿舍也要随之重分。 点完名后,班主任开始通知领取军训服的地点,彼此陌生的同学异口同声出唇亡齿寒的嚎叫。 林翊不在此列,他有着严重的运动性哮喘,此病平日并不困扰生活,但会在连续不断的激烈运动或几小时的长久站立后发作。 林翊提交了盖有市人民医院公章的免训病例后,被破例跟班见习,但不得离队。 所谓跟班见习,说白了就是在军训操场找个地方坐着看别人军训,此举引发新生极大的心理不平衡,也有诸多寻漏者。一时间“甲沟炎、感冒、头痛甚至自幼发育不良”等理由层出不穷。无奈一中对军训非常看重,非公立医院盖章的手写病例一律打回。 军训进行到第三天,见习的男生还是只有林翊一个。三天来他坐在主席台旁的观众席,努力在三十几个方阵中寻找着时析理,却未能如愿以偿。 傍晚六点下训,林翊与于诗悦同去食堂时因之轻叹了口气。望着好友俊秀侧脸上的失落表情,于诗悦脸色一变,半开玩笑地试探道: “还叹气呢,坐那儿见习也累着你了?” 林翊收起失望,平静回了声: “没有。” 察觉到林翊情绪不高,心思细腻的于诗悦一改下训的愉快神色,小声问道: “你爸又...?” 见被误会,林翊连连摆手,急忙解释: “没有没有,只是这几天想找个人,但一直没有见到。” “按说他应该也在北校的新生里。” 好友无事,于诗悦安心落意,眨了眨大眼睛。 “谁呀?男的女的?” 林翊瞥了一眼于诗悦的脸,才刚军训三天就黑了一度。他回首挺腰,以毫不在意的语气掩饰端倪。 “呃...是个男生,之前在市图书馆见过一面,也报名了北校。” 于诗悦没多问细节,小手指腮思考起来。 “北校对军训管这么严,女生还能因为生理期缺训几天,男生怎么可能不训?” “连你这种实打实的病号都得在观众席坐着,要不明天你再找找?” 林翊正抱有相同的想法才格外纳闷,毫无头绪间他点了点头,把丁点希望寄托在明日。 其实林翊清楚,自己没什么一定要见时析理的理由,两人只有一面之缘。那个礼貌求助、笑不露齿,说话也不惹人烦的帅哥有概率在志愿系统关闭后换了别的学校,毕竟能报一中的学生分都不低,只要走些纸面流程,肯定有学校愿收。 如此思索下来,他心中又泛起几丝抑郁。 还没排解这点不该出现的郁闷,林翊就听到于诗悦恍悟的声音: “哦~我想起来了,数学奥赛的人还没开学就去B市集训了!” “高一也有几个还没入学就报名奥赛的变态,好像军训结束后才回来。” 语落林翊豁然开朗,耳边又响起那天时析理借完电脑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我要去学习了,再见。” 竟然不是随口编来骗人的退场词,林翊眉开眼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于诗悦没再注意这些细节,她帮林翊想到所有的可能性后,开始催促着他快点赶路,免得抢不到食堂好菜。 时析理在军训开始的第七日离开奥赛队,一人回了Q市。他毫不心疼报名费,退出的毅然决然。 奥赛内容本身不错,但带队的主力老师油腻自大,目中无人,并不言传身教。周围的同学又阿谀奉承、趋炎附势,彼此从成绩到家境攀比不停,并齐齐对优胜者阴阳怪气。 时析理讨厌这种氛围,但这只是退队的浅层原因。 他在B市集训时遇到一名纨绔子弟,此男来自本地的私立高中,傲慢自大,即将高二却脑袋空空,报名奥赛似乎是在花钱消遣。 该男子名为王桉,轻浮冒昧,见面首日就向时析理谈及**话题并索要联系方式,遭到拒绝后更是图穷匕见,短短六天内变着法子连送四件礼物。 第六日一早,带队老师满面红光地宣布王桉跨校加入Q市一中数学奥赛队,时析理便决心退出。 时析理离开B市的那天,王桉不知从何获知消息,一早便冒雨前来,在酒店大堂静候。他澄清自己不是变态,只是追人的经验不足,才表达夸张。就算时析理接受不了,也可以给他个做朋友的机会。 时析理解释自己并非因他落荒而逃,奥赛队氛围本就不适合学习。两人性格不符,未来毫无交集,也没有做朋友的必要。 坐上去机场的专车前,时析理见天降大雨,王桉浑身湿透,便将手中的黑伞留下。这伞本就是他到B市后才买的,带回家稍显累赘。 既已离开奥赛,就该跟新生一同军训,可时析理退队时军训已进行1/3,编号和方阵队形皆已排好,动作也练到中期。班级教官担心中途加人会影响整体发挥,便破例为时析理申请了见习资格。 时析理清早踏上军训操场后,皮肤黢黑,身材相对低矮的教官把他带到跑道旁的观众席上,指了指光滑平坦的地面说: “军训结束前你就坐这儿见习,我队长带的班里也有个身体不好,不用军训的男生,平时也坐这儿,估计一会儿就来。” “你们两个不要说话,也别随意走动。” 时析理点头示意,他本就不常与人交流,更非嬉戏打闹的类型。 林翊见时析理的第二面,先看到了他骨相优越,白净无暇的侧脸,时析理坐在观众席的水泥台阶,阳光照在他身上,照不出半个缺点。 林翊在于诗悦提过奥赛队后精心打探到了数学奥赛的名单,并在名单上的某个姓名处欣喜地点了点手指。即便如此,对于提前出现的人,他还是喜不自禁,欣然开颜。 已快到集合的时间,逗留场外的人少之又少,林翊的方向性又太明显,时析理老远就发现了这位迫不及待靠近的俊美男生。 察觉到被发现,林翊立马放缓了脚步,并转头看了眼操场,装作无事发生。 军训的同学还未集合,林翊就目的明确地走到时析理身边。 林翊站定后对上时析理的目光,他定了定神,稍作惊讶地打招呼: “你好,还记得我吗?我们暑假在市图书馆见过。” 时析理回敬以礼貌的微笑。 “你好,我记得你,多亏你的帮助。” 时析理也一直注视着林翊,面前这个唇红齿白,明眸似水的少年让他忍不住多看几眼。 炽风拂面,吹动两人的发梢,时析理和林翊相视无言。 等了半天,时析理始终沉默,还一直盯着自己看,林翊意识到倘若不再说些什么,他们将陷入尴尬的境地。 “我叫林翊,双木林,左立右羽的翊,在1班。” 林翊边说边在空中比划。 “我叫时析理。时间、分析、道理。”时析理仰头,用略重的语气读出三个词中分属名字里的字。 就算他不读,林翊也一清二楚。 “你不去军训吗?马上要集合了,我是因为身体抱恙,被批准了见习。” 见到场地里的学生集合,林翊恍然想起此事,他是真的有点着急,虽然不知为何奥赛成员提前归校,但时析理身上穿着军训服,若无特殊原因应该也要军训。 集合时间不到位,可是要罚蹲起的。 “我也见习。” 时析理淡然回复,没说原因。 或许林翊的示好与关心驱散了生疏感,他又用毫无期待、毫无厌烦的口吻念出另一个陈述句: “未来两周我会和你一起坐在这里。” 人生啊,太甜了。 林翊瞬间不在意时析理提前归校又无需军训的原因了。他努力克制笑容,坐下之快犹如坠落,乖巧地依在时析理身旁。两人相隔一臂距离,宛若同桌。 暑气逼人,烈日当空。教官训话和队列口号接连不绝。 几个钟头过去,两人也没有太多交流。在少有的对话中,林翊得知了时析理的班级——13班,与周文多同班。 中午十一点,林翊已沉思许久,最终他决定鼓起勇气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纵身一跃向死而生! 他平静歪头,漫不经心地朝时析理问道: “中午下训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这是个忐忑的时刻,时析理与他并肩而坐是因见习场地的限制,但是否一起吃饭却成了个人选择。 时析理正好奇刚才的几分钟里林翊频频偷瞄的原因,闻言恍惚,思考了两三秒后,他最终点了点头。 “好。” 下训后,学子如四散的羊群,飞速填满了校园。 人类永远关注美丽的事物,包括人类本身。 说外表没用都是骗人的,时析理和林翊去往食堂的路上得到极高的回头率,过去一周林翊独来独往时也有多位女生为他侧目,彼时林翊尽力忽视她们的目光,或从主观上将这份注意归因于自身见习缺训。 纵使他对自己超然的外貌心如明镜。 但今天愿意多看几眼、甚至一直盯住他和时析理不放的人过多了,且男生也加入瞩目行列,致使林翊有些羞涩。 行至转角处,林翊伺机瞅了眼时析理,对方目视前路,冷颜不改,好像没受一路注目礼的影响。 两人坐在四下无人的见习台阶都交流稀少,在人声鼎沸的食堂更不可能有多少话讲。 饭要吃完林翊才找到话题,正思量着怎么开口,时析理却破天荒的率先把问题抛了出来: “等会你要回宿舍吗?” 这是时析理自图书馆后首次主动向林翊搭话。 “嗯,当然啦,你的宿舍号是?”林翊连忙放下筷子接住话柄,打探更多消息。 “我不住宿。” 淡淡的回答引得林翊诧异,高中时间紧迫,加上北校不缺宿舍,纵使夜不住宿的走读生也都愿意保留宿舍用作午休,很少有像他这样完全不要宿舍的。 “那你住哪儿?”林翊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自然而然地问出,话一脱口立马后悔,两人显然还没熟到可以打探家庭地址的地步。 “华府。”时析理的回答并不扭捏。 林翊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内心却不平静。华府是紧邻北校的学区房,北校是近几年新建的校区,华府竣工的更晚,算是精打细磨的高端小区。 北校食堂临近学校后门,离林翊的宿舍也只有几分钟路程。 两人出食堂告别后兵分两路,林翊一回宿舍就翻出了藏在被子下的老旧智能机——一中的校规里只允许学生带不可联网的老年机,虽然这条校规在当代已形同虚设,但该藏的还是得藏。 打开微信后没有新消息,林翊的社交圈子本来就小,朋友们又几乎都在军训,每天累的半死,根本没有精力闲扯。 林翊瞥向列表里的一簇深红梅花,那是徐艳梅的头像。他和徐艳梅的聊天停留在两天前,徐艳梅问中午吃了什么,他回了句米饭和炒菜。 徐艳梅可能比不上微信头像里的那簇梅花一般美好,但她也绝对是个称职的工人,贤惠的妻子,仁慈的母亲。 虽然她太过柔软,以至于懦弱地放弃反抗,连带着骨肉坠入悲惨的境遇。但归根究底不能过多怪她,真正的原罪另有其人。 林翊理解不了林海洋舍得让她遍体鳞伤,舍得让她一哭就是十六年。 林翊常常忍不住想,平行时空里能不能有另一个徐艳梅,她不再是谁的妻子,也不再是谁的母亲。在那里,她只是她,一朵在凛冬里都能肆意绽放的梅花,永远尊严健全,永远不会遭受男人的侮辱和打骂。 跳出的消息打断了他的思绪。 鱼悦:啊啊啊啊啊和你一起吃午饭的那个帅哥是谁!!!我在食堂看见了!! 鱼悦:有没有联系方式!!!!! 鱼悦:快说!!! 朋友提到时析理,林翊赧然一笑,打下行字。 立羽:没,刚认识呢。 鱼悦:我命令你赶紧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并给我发来!!! 鱼悦:不然友尽!!!! 立羽:你先好好军训,再好好学习。 立羽:我午休了。 林翊是要午休,也的确不知作何回复于诗悦的要求。 于诗悦的私信令他有点难受,却又说不出为何难受,他自己都还没有时析理微信呢。 林翊脱鞋上床,合上眼皮后短暂思考该不该向时析理要微信,又该如何开口,但没想出方案。 午后盛日凌空,残忍地炙烤着大地,林翊从宿舍楼走到军训操场不过十分钟,已然汗流浃背。 好在见习的观众席台阶为半露天样式,上有一宽大钢制遮雨棚,挡住烈日盖下阴凉。 林翊经过一路新生抱怨来到此处时,时析理已坐进阴影。除他外,观众席稀稀落落的多了几个无精打采的女生,想必是身体不适也逃不了见习的苦命人。 林翊对时析理打过招呼后开始了下半日的坐牢,很快操场上的新生开始站军姿,林翊下意识地找周文多和于诗悦所在的班级,这两人身体素质不错,但午后温度极高,刷新军训以来的峰值,他们免不了得吃一番苦头。 一念至此,林翊既担心,又有点幸灾乐祸。 阴翳窒息的家庭环境没能致使林翊养成孤僻阴冷的人格,相反,当他走出原生家庭时,常有些乐天、无厘头的点子。 这是他被林海洋伤害后进化出的专属自愈力,适度的幽默让林翊与生命对抗的更加顽强。 此时此刻,林翊发挥了这种特质。想起烈日下的周文多和于诗悦,两个精准简短的词汇于电光火石间涌现脑海,由于该描述实在巧妙,林翊不加掩饰地笑着,脱口而出:“热狗、煤球。” 时析理略微惊奇,向林翊投目疑惑的眼光。 两个词语适用于所有饱受煎熬的同学,林翊不想时析理误会,连忙解释。 “我想起了下方正在军训的两位朋友,他俩现在一定热成狗、晒成煤球了。”语落林翊见时析理面部产生细微变化,明显心有笑意,却笑而不发。 林翊没趁热打铁,借机暖化面前这个冰块,骨子里他也不想借挥汗成雨的学子们造梗,这有不用军训高高在上的优越嫌疑。 事与愿违,操场上的人站完军姿后竟跨过了休息时间,直接跟着哨声上跑道训跑。第一排同学跑到观众席近处时,林翊看到这么多被晒黑的脸蛋,又有八个字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 他急忙抿唇咬腮,怕笑出声,却没躲过时析理的敏锐感知。 “怎么?”时析理轻声问道。被林翊感染后,他说话的尾音竟稍许上挑。林翊扭头转向时析理,用右手指了下正在跑步的人群,弱弱地回答: “狂奔热狗、滚动煤球。” 人越想憋笑,越难憋住。 他尽可能把表情放的严肃,语气平和沉稳,话出口后却迅速破功,止不住大笑出声。 时析理不知是被林翊精确的形容还是开怀的表情逗到,也发出微弱笑声,半秒后又平复下来。 能和时析理一起见习,就算大部分时间只是平静地坐在原地,也比往日过的舒坦许多。 前几日的晚饭林翊都与于诗悦一起吃,今天下训前,他又询问了时析理是否一起吃晚饭,见对方点头,林翊会心一笑,说: “那请稍等一会儿,有个朋友通常会在下训后过来找我。” 于诗悦喘着粗气,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步履艰难的到达观众席前的银色栏杆时,林翊和时析理起身迎了上去。 从同学教官到老天爷,于诗悦本有一肚子怨气要发,又在远远看清林翊身旁的人后生生憋住。 林翊朝她小跑两步,指了指紧跟来的时析理,直奔主题。 “我今晚要和他一起吃,先不和你吃了?” 好友之间,这种试探性的话和陈述性的告知没有区别。 于诗悦面带深意地点头,随后,她用富有内涵的眼光瞅了这对少年一眼。 他们翩翩年少,玉肤韶颜。两人差不多白,站在林翊旁的男生更英俊凌厉,而林翊更...可爱? 作为多年好友,于诗悦通常不会认真觉得林翊可爱,但事实如此,不容更改。身高一米七八的林翊比那位清俊帅哥还矮不少,站在他身侧稍显稚嫩。 “好啊,那以后还...?”于诗悦话中有话,也需要这个答案。她已云淡风轻,军训的苦楚消失不见。 “都不一起吃了吧。”林翊下意识地果断回答,他和于诗悦本来也不需要客套。 “行。” 于诗悦早有预料。 “那我等会喊同学从食堂带俩热狗算了,今天下午累死我了。” “太热了太热了。” 她还是没忍住抱怨了两句,但林翊并未回复她的抱怨,两个少年在她讲完后莫名对视,各自憋笑。 于诗悦一脸狐疑地看着林翊。搞不清笑点出自何处。 “你同学别在食堂里给你带一千多个‘热狗’就行。”林翊无厘头地答到。 作为好友,于诗悦通常能get到林翊所有的梗,现在这项能力失效,反倒是中午试图向林翊索要的微信的主人——那位气质清冷的帅哥现在对着林翊露出了两颗虎牙,那笑容在她眼里似乎...有些宠溺? 于诗悦不甘示弱,对林翊进行意味深长的蔑视。 “怪不得问你要个微信都要不来呢。” 她故意把话说的模棱两可,林翊慌张瞪她以作警告,两人的动作被时析理收入眼中。 对时析理这种聪明人来说,话越是含糊,越值得深究。 三人分开后,时析理与林翊一起走去食堂,回头率和中午差不多高。这次时析理没有一路沉默,今生首次关心起别人的情感状况。 “那应该不是你女朋友?” 远天夕阳,身伴俊颜,林翊踱步在人群中正走神,被猛然问懵。 “不是不是,朋友而已。” “我都没谈过对象呢,甚至还没喜欢过别人。” 林翊被时析理问的措手不及,连连摇头,极速摆手,又觉得反应过度,便欲盖弥彰: “你呢?长这么帅,现在有没有女朋友?之前初中呢?”林翊表面挑逗般不甚在意地问出,实则已紧张到血液倒流、心神错乱。 他又偷偷向上帝祈祷了一秒。 上帝又听到了。 “我没谈过恋爱,也没遇到过喜欢的人。”时析理说的很认真,至少林翊是这样理解的。 第5章 引火上身 时间在新生日复一日的凄楚悲号中来到了军训的倒数第二天,林翊已和时析理共同见习了两周。 半个月来,两人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坐在一起见习八个小时,他们顶着目光与晚霞从操场走向食堂,在人堆里面对面共吃午餐晚餐。 期间两人的交流增多,也更加自然。时析理虽沉默寡言,但在林翊面前也开始主动开口。 许多交谈虽细枝末节,业已够他们加深对彼此的了解。 林翊告诉时析理自己见习的原因——运动性哮喘,时析理在食堂被开朗大方,动人窈窕的学姐索求微信后礼貌婉拒。 林翊提到初中和于诗悦相识的插曲时,时析理说初中也有位女生朋友,现已离开Q市。 林翊问起时析理的中考,时析理并不忌讳,道出进校一中排前十,北校排第四的成绩。 林翊说自己喜欢读书,也爱打游戏,时析理却不怎么打游戏,他回复道:“我常看星星,看纪录片,也玩鲁班锁。”林翊闻言用欣赏的眼神仰视时析理,毫无油腻、尖酸刻薄的讥讽和捧杀。 林翊也问过时析理选科的初步意向,对方的回答是意料之中的纯理物化生。两人不约而同的闭口不提家庭,又暗自打量着对方。 时析理敏锐地体会到林翊像在逃避什么,又不确定。他常常观察到林翊欢笑间夹杂着短暂叹息。 林翊猜出对方家境不凡,除时析理的住处外,他偶然穿的trainer和提过看星星用的昂贵望远镜也是论据。 时析理机智地感觉林翊想要靠近,但奇怪的是,自己竟然默许。 林翊认清时析理对他稍有特别,却又自我怀疑。 青春悸动的年纪里,身后是诅咒般布满裂痕又不解体的家庭,身前是即将到来的高能学习压力。 身边,身边是一位身高出众、年少多金,相貌极其俊逸、行为举止得体、成绩名列前茅、对人高冷却每天安心围在身边近十个小时的单身小少爷。 林翊不可能不心动,他坦然面对这份心动,不断自醒倾慕优秀的人实属正常,但千万要认清现实。 他和时析理的性别叫他不得不现实。尊重客观事实,只按取向的占比,时析理也绝大概率是直男。 更悲哀的是,就算他的取向里有男生又如何?两人从成绩到家境的条件差距如同鸿沟,对方喜欢男生自己却般配不上,岂不是更惨? 还有深层原因,林翊清楚自己没有动进一步心思的资格。 他抠抠索索才存下不到一万块钱,他努力学习撑过来的日日夜夜,都是为能尽早带徐艳梅脱离苦海。在这一点上,命运从未给过他选择权。 他不是不想要时析理,恰恰相反,他太想要了,却根本没法要,要不了。 上周四下午,林翊跟着时析理走出食堂后见到一对十指相扣的高年级情侣。那瞬间他好想碰碰时析理垂在裤腿边的手,但他只能握紧拳头,只能深吸口气以作宽慰,只能落寞的和时析理从情侣身旁走过。 林翊能做的只有藏好这份稀薄的喜欢,在这份感情消磨殆尽前珍惜在时析理身边的每分每秒。 夜幕降临,林翊躺在宿舍床上无奈地想:不管将来时析理身边是谁,这辈子我也算陪他走过一段路。 时析理擅长捕捉周围人类的细节,透过这些细节,他能清楚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 他不常对此做出反馈,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态度并不重要。 在看透其他人前,当然会先看透自己。 时析理清楚这两周和林翊的相处很不正常,比起寻常高中男生勾肩搭背的友谊,他和林翊过于彬彬有礼了。 起初他将其归咎于两人的相似性,自己性格冷淡,林翊也不黏人;自己保持着生人勿近的礼貌,林翊连口头禅里的脏字都讨厌。二人都不说脏话,都不喜欢肢体接触,不会靠对方太近,却又默契的没离彼此太远。 时析理不讨厌林翊恰到好处的幽默,不抗拒林翊退一步即敷衍,进一步即奉承却刚好卡在真诚的欣赏——他一般不在意别人的欣赏。 时析理正放任林翊润物无声地侵蚀生活,想到这种侵蚀即将被军训结束而打破,他竟如鲠在喉,这有悖于十几年单身独往的模式。 军训只剩两天,林翊一如往常,要和时析理坐在观众席的台阶。那天清晨,两人都来的尤其早。 天高云淡,酷暑已到强弩之末,微风不疾不徐,和初升的白日火候正好。本应是心旷神怡的场景,林翊却十分烦躁。 见习结束后,他就失去了这种长久待在时析理身边的机会,又因两人不在同一班级,随之也失去了一起去食堂的理由。 时析理和林翊虽然在半个月内形影不离,但直到今天连微信都还没加上。林翊早就想加,却在食堂看到时析理拒绝学姐后被吓退缩。 积攒的烦躁和临别的危机使林翊今天格外英勇,他不想和时析理落得形同陌路的下场。 操场上的第一声口号还没喊响,时析理就看到林翊歪过头来。 “时析理。” 林翊眼眸如水,面带微笑。他此前从未直呼过这个全名,现如今讲出颇为认真。 “我想加你的微信,可以吗?” 时析理惊讶林翊的问法,尤其“可以吗”这三个小心翼翼,怕被刺伤的字,像极了第一天来见习场地时,他试探性说出的“你好。” 此刻的林翊似乎很缺安全感。 “当然可以。” 时析理转过上半身坚定回应,慷慨提供了这份安全感。 实际上,是因遵守一中禁止带智能机入校的规则,时析理才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林翊互换微信,他本想军训结束后的周末提这件事。 林翊从兜里掏出纸笔时,时析理意识到对方比想象中还要在乎自己。 于是他果断写下手机号码。 “我的手机号,也是微信号。”末了他像安抚似地说: “有急事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林翊惊喜颔首,如蒙神赦。 这说明时析理至少把他当作朋友,虽然他们早已用超越普通朋友的方式相处两周,但对林翊来说,朋友关系的确立需要特定事件的证明。 比如“有事可以直接打电话。” 晨风吹走烦躁,晴空更加清朗。林翊紧挨着时析理坐下,两人的距离比以往更近。 观众席身体不适而短暂停训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时析理和林翊还是不动如山的扎根在台阶上。 他们表面与相识之初别无两样,根系却已悄悄缠连。 明日市级领导来视察军训闭幕,今天的总演练也有校级领导监督。 军训的一切本与理翊二人无关,所以下午教官来找林翊时,林翊才会分外错愕。 “你们班有个男生午休出宿舍摔骨折了。” “下午的演练和明天的视察运动强度都不大,站站军资跑跑步最多也就一个小时,你能不能顶一下?” “方阵少个人太难看,影响评分。” 带林翊班的教官是个年轻友善的正直小伙,他无奈求助病号学生的表情稍显可怜,让人难以拒绝。 林翊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他的哮喘只会在连续不断的高强度运动后触发,初中的体育课跑八百米完全没问题。 再者,班级同学辛苦训练三周,他也不想让烈日下的心血因突发的缺员付之东流。 林翊就要答应,一旁的时析理突然关切问道: “你身体不适,我替你去?” 林翊异常窃喜,赶紧摇头,口吻略带轻松: “不用不用,我去就行,谢谢。” 他又对着教官微笑,伸手示意: “好的教官,我现在就和你一起过去。” 时析理主动施援的行为更坚定了林翊上阵的念头,他不想在时析理眼中显得柔弱。 林翊本来也不弱。 林翊刚被安排进补位,总教官铿锵有力的嗓音就从主席团的喇叭处传来: “三周的严格军训终于到了尾声,我见证了同学们的努力与成长,今天下午是校领导的检阅,明天更有市领导的视察。同学们有没有信心给军训画上圆满的句号!?” “有!”操场响起整整齐齐,排山倒海的回应声。 “那好,各教官列队方阵,站军姿,以最佳面貌迎接校领导。” 起初林翊站的轻轻松松,甚至可以说是津津有味,除了教官帮他正了正姿势外,与训练已久的同学别无二致。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第一滴汗从额头落下,林翊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校领导根本没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林翊的腿越来越酸,他余光里身旁同学的表情也逐渐凝重,显然此次站军姿的时长已远超平日训练的强度。 又经许久等待,主席台上才出现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中老年人。此时林翊已顾不上腿酸,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这是哮喘出现的前兆。 林翊讨厌半途而废、落荒而逃的感觉,更讨厌在时析理面前展现脆弱。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姿势端正和大脑的清醒。 教官有意留心林翊,看到他的脸褪去血色后向其走去: “身体不适就举手,不要硬撑。”然后又小声嘟囔:“你们校领导来晚了一个多小时。” 林翊点头,点头间隙有些轻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几分钟后,他开始连续地喘着粗气,主席台又传来总教官的声音: “领导们刚刚说,因开会时间太长,辛苦同学们久等了。” “那为了我们的校级检阅顺利完成,委屈同学们一下,中间就不休息了,直接列队跑步,各教官随班跟跑,预备!” 四周随即传来阵阵哀叹声,往日站军姿单次最长四十五分钟就得休息,今天一口气站了一个多小时,还要接着跑步,这谁顶得住? 反正林翊是没顶住,军训跑操通常围着操场跑两圈半,林翊在第一圈半时哮喘发作,直接掉队倒在了跑道边。 他脸色煞白,用口呼吸,胸膛剧烈的起伏。 林翊终究没能对时析理展现本性里的坚强,他倒下的地方正好临近观众席的见习处。无论是摔倒时的模样还是苍白的脸色,颤抖的身形,时析理都看的一清二楚。 教官在第一时间扶起林翊,架住抖动不止的他离开跑道。或许怕担责,又或许是被林翊内在的坚韧感动,教官反复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林翊用仅有的力气回答: “不用”。 声音已细若游丝。 时析理在林翊倒下的瞬间起身,相隔较远才让教官先一步扶起林翊。 他从教官手中接过林翊,接过的刹那时析理焦急道: “我陪你去医院?” 林翊摇了摇头,于是时析理搀扶着他朝观众席走去,在台阶的一层就坐下。 几分钟后,林翊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仍旧急促,幅度却渐缓下来。时析理坐在身边一动不动地盯住他,林翊勉强坐正在台阶上,无力给出任何回应。 运动性哮喘病如其名,会在剧烈运动后发作,发作后若无抽搐、癫痫、意识模糊等严重症状,患者休息饮水后即可在两个小时内缓慢恢复。 每次运动性哮喘发作后,林翊都会想到林海洋。这个不大不小的病状与他的人生很般配。 每每情绪被林海洋击溃,林翊也能在一段时间后缓慢恢复。只是年幼时对林海洋抱有的期待,来自天真儿童对父亲的爱,却像被林海洋撕碎的教材,再也无法复原。 运动性哮喘本身不易被根治,林翊解决不了这个平日深埋在身体内的小病,就如同他逃不出林海洋的暴戾统治。 他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免着两者的爆发,当然,这是在保证人格的前提下。他明知剧烈运动后容易哮喘,却也因心疼同学没拒绝教官的请求。 与林海洋的对抗也同理。 林翊失望、挣扎、对抗,又不断自愈,像不屈的战士。 不屈的战士也会委屈,平日里林翊能把这份委屈深藏心底,在失衡的状态下却克制不住。 他想到狼狈的现状,又想到自己和徐艳梅的过往,双眼一时酸涩起来。 林翊赶紧后仰,把肩膀靠在后排的台阶上,以避免时析理看到即将落下的眼泪。 而后他用尽全力强装轻松,挤出句毫不相干的话语: “歇一会,累死我了。” 林翊硬生生将眼泪挤了回去,眼眶却红润异常。 无论是人是题,时析理都能看透很多自诩高明的伪装,林翊现在的状态比摔倒时好些,呼吸的频率也终于慢了下来,他往后仰的样子甚至有点自然。 但这些都没能骗过聪明的少年,时析理只是假装没看到林翊眼波内泛起又强忍下的泪水。 一种名为心疼的奇怪感觉顿生。 时析理快速把右臂绕过林翊的脖颈,左手按住林翊的左肩,将人轻轻往身侧一拽,脸色苍白的林翊原本靠着台阶的肩背就侧趟在了他腿上。 “台阶太硬,靠着我吧。” 时析理的语气不容置疑,边说边调整林翊的下半身。 林翊未料到同样不愿与人肢体接触的时析理会做出这种举动。他呆住了,再反应过来时,下半身已横躺于台阶,胸部往上则背靠在时析理的大腿上。 林翊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却不再是因为运动性哮喘。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 时析理低头看着腿上的小脑袋,原本温润如玉的面容在哮喘过后略显苍白,从额头到修长的脖颈都布上一层细汗。 时析理想起林翊一闪而过的眼泪,名为心疼的症状又一次复发。 他从口袋里抽出干净的纸巾,沉默着、轻柔地、缓慢地将那些惹人生厌的汗珠一点点拭去。 林翊就是在那一刻把对时析理的好感与倾慕,那份稀薄的喜欢转化为盛大的、不可逃避、不可逆转的暗恋的。 那时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了两句话: 一句是“要是能有一辈子就好了。” 一句是“完蛋了啊林翊,完蛋了。” 时析理擦汗的动作像极了抚摸,林翊被撩拨的神魂颠倒。他盯着眼前修长的手,那只某日走出食堂,看到十指相扣的情侣后想碰却没勇气碰的手。 林翊失智地攥了上去,拇指按在时析理的掌心,其他四指贴在他的手背。 就这么攥了几秒,时析理没有抽离。林翊好想这样一直攥下去,但只能心虚地缓缓缩回。 时析理在林翊抽回胳膊前握住了他的纤细手腕,握了几秒才放林翊走。而后用轻柔的语气哄弄: “别紧张,给你擦擦汗。” 枕着他大腿的小脑袋欲语无言,林翊已经幸福进了梦境。 两人又回到熟悉的沉默,不过这次林翊并非坐在时析理身旁,而是惬意地躺在暗恋之人的腿上。 林翊眼里,时析理的下颌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他正盯的入迷,时析理突然开口: “军训后不能一起吃饭了。” 林翊听完心猛地一颤,差点跪地求饶。 时析理低下头来,俯视林翊乖巧的容颜,耐心解释道: “下学期分班要设火箭班,名额优先这学期期中期末的前二十名。” “校方不强迫,所以给排名达标的人选班权。” “我们班级隔得太远,最后一节课后太拥挤,没法快速会和。” “除非等人先走完,那样太浪费时间。” “我想节约时间,期中考试就尝试前20名,拿到选班权,分班后选你在的班级。” 林翊第一次听到时析理说这么多话,这些话委实令他的心脏飘向云端。 虽说时析理是把自己当朋友,才会做出如此选择,还给了一番精准的解释。 但他这种行为...但他这种行为! 和两人已经谈上了又有什么区别!和求婚又有什么区别! 林翊的脸上出现血色,也露出久违的喜悦笑容,他的身体舒服多了,却仍然赖在别人腿上不走: “好、好啊,能同班最好了,这个选班权我还没听说过,不然我早就开始准备了。” “说不定我期中也能进前二十呢...” “真说不定...” 他又变回了在熟人跟前乐天的那个林翊。 “今早才下通知。” 时析理也重回惜字如金的模样。 校领导督察结束,考虑到学生劳累,明天要保持个好状态,破例提前下训。林翊听到解散的号令后下意识起身,却一个失力又栽了下去,重重的摔回时析理腿上。 “再趟会儿吧。”时析理说。 “那就再躺会儿吧。”林翊痴痴地想,也傻笑出来。 初秋的夕阳照出一片片金黄的晚霞,在称得上湛蓝的天幕下,秋风刮走几片树叶,刮来将要开始的青春故事。 故事属于今日提前解散,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学子们。他们陆续从理翊二人身处的观众台前走过,其中大多数都未觉得一个男生靠在另一个男生的腿上有何不妥,尤其是二位的脸足够相衬,只显得唯美。 “多数人”不包括一些甜美友善但笑容暗藏玄机的女孩,她们常笑成这样,尤其在对着特定类别的小说时。 “多数人”也不含周文多和于诗悦,两人解散后都从林翊不远处经过,目睹了林翊这奇怪的状态,震惊之余又都默契的无声走开。 林翊在日后的人生里常常反顾这一天,那是他今生中旗帜鲜明的转折点。 那天几乎是完美的,纵使在顶替军训时,跑到第一圈半就倒在了半路,可林翊从来尽力就不后悔。 那天时析理说,分班后想选自己所在的班级。那天他意识到对时析理的好感非但不会被时间消磨殆尽,反而直接进化成了隐秘的爱意。 从那天起他悄悄的爱着时析理。 那天只有一点不够好,在时析理擦汗时,自己勇敢去攥他的手,后者可能误会成了抗拒。但比起被发现真心,这点误会也算不得什么。 那天睡前,林翊悲哀地想:时析理要是知道我暗恋他,可能会躲得远远的。 其实林翊更倾向用“爱”字来代替“暗恋”一词。 时析理在林翊的感情彻底变质的第一天,就猜到林翊可能暗恋自己。 那天给林翊擦汗时,林翊伸出手来,想收回的瞬间被自己反握住手腕。 时析理的拇指精准地按向了林翊的脉搏,这是他从英剧中学得的招数。 林翊的脉搏跳动的非常快,换句话说: 林翊心跳的非常快。 第6章 少年锦时 军训结束再上一天课就是国庆长假,对与林翊类似的绝大多数学生来说,卡在军训和长假之间的学习日心不在焉也情有可原。 校方了解学生的脾性,不对高一年级这天的教学进度做明确要求,让学生认识任课老师和明确校规就足够。 Q市一中北校是个神妙的学校,它明令禁止学生染发,却包容学生的发型;它严禁男女同学过于亲密,却不管男男/女女同学之间的尺度;它不许学生带手机进教室,每间教室的四个角落却有四个充电插头。 林翊在学校里是个遵守纪律的乖宝宝。 他一不染发,黑发发根天生蓬松,得益于不软不硬的发质,仅靠修剪就成自然的微分碎盖,细碎的刘海有一定弧度,垂到眉毛,透过刘海的间隙能看到他白净光洁的额头。 林翊二不进行男女亲密行为,通常他不愿和任何人有肢体上的大面积接触,这点就连周文多和于诗悦都不行。 林翊三不带手机进教室,指的是上课教室,不是备用教室。关于这点林翊有苦难言——他本不想带手机进教学楼,但忌惮畜父的凶狠,担忧母亲的安危,林翊每个课间都要检查徐艳梅是否尝试过和他联系。 今天林翊将手机带进了授课教室,毕竟很多科目的老师连面都不露,相当于学期还没开始。 军训结束,长假将启,偷偷将手机带进教室与家长联系的同学也不在少数。 下午第四节课,老张在班会上介绍高中的流程时,林翊在崭新教材的遮蔽下偷偷掏出手机,再次点开了一个熟悉的微信主页,二十四小时内他已做过多次相同的举动。 时析理的头像是一片星空,ID为单个“理”字。他的朋友圈虽是半年可见,但空空如也,和讲台上老张的发言一样无聊。 班主任姓张名阳伟,三十五岁,又高又胖。阳伟通阳痿,起绰号之初有同学提议叫他阳痿哥,但终归不大礼貌,最终定于老张。 “高中的学习和初中不一样,高中时间更紧,任务更重,竞争激烈的多。” “我知道很多同学把现在的班级当作临时班级,毕竟过不了几个月就要重新分班,排班表也是寒假就出,但大家也要友好相处,相遇即是缘分。” “有些同学一进校就只想学六门,这是不对的,下学期的选班权参考的期中期末成绩,算的可都是九门,大家要有舍我其谁的信念。” 提到选班权林翊双眼离开屏幕,发现班里绝大部分同学都如老干部开会,低头不语,完全不理会老张的絮絮叨叨。 “按照惯例,今年也要开元旦迎新晚会。” “有想展示才艺的同学可以报名。” 老张说起元旦晚会,几十个低沉的脑袋瞬间抬起。 “大家在宿舍也要友好相处,有矛盾积极磨合,处理不了的来找我调解” 又是公式化发言。 刚刚抬头的同学陆续趴下,几十个脑袋一抬一落间宛如被操控的机器玩具,林翊深感人群统一性的有趣,露出一抹浅笑。 “马上到来的长假,大家要注意安全,防火防电防水防盗。” 老张也受够了自讨没趣的发言,语速渐渐加快。 林翊却因这句台面话神色凝重。长假意味着闭校,闭校意味着回家。他又要回到好不容易才逃离的老旧经济适用房,面对林海洋的冷热暴力。 必不可免要大吵一架,自军训开始林翊就没回过家,而林海洋在开学后才后知后觉林翊要住校,这严重脱离了他的掌控,挑战了他的父权。 林翊面色渐难,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家虽然刚入学,但也不要懈怠,差距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拉开的。” “我讲话时你们都不抬头,但愿你们是在学习。”老张略带讽刺的言论出口后,班内多处迸发小声的嗤笑,也略打消林翊的坏心情。 藏在书页下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周文多发来消息。 Dirac:我在班会上冒着被抓的风险发消息。 Dirac:班里好多人在偷偷玩手机,一中都这样,那更差的学校得乱成啥样,手机真是把一代人都害了。 立羽:我们也在开班会...我也在玩手机... Dirac:?不愧是我们。【点赞】 Dirac:不过我们班还真有几个在学习。 Dirac:也不愧是一中,军训完了累成这样,明天就放假,现在还能学。 Dirac:军训时和你一起见习的小帅哥也在学呢,就是天天和你坐一起那个,天天一起去食堂的那个,你躺人腿上的那个。【坏笑】【坏笑】 立羽:人家挺努力的,我们是认识不久的普通朋友。那天我哮喘犯了身体不舒服,才借他腿靠了下。 Dirac:别装了好吗。 Dirac:我们当三年多朋友了,别说哮喘犯了,你除非咽气才有可能这么安静地躺在我腿上。 立羽: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林翊打完这行字就锁屏,脸色有些绯红。 林翊反问的很到位,另一间教室里的周文多瞬间平静下来。他平日多以沉默示人,其寡言程度和时析理类似,今日嘴贫可能是军训结束过于兴奋,又对朋友的情感起了兴趣。 ——毕竟十六年铁树开了花。 周文多虽是铁直男,但他悟性高,心思细腻,分寸得当。他不歧视林翊的性取向,也不会按头林翊已陷入恋爱,刚刚兴奋下的交流也是打趣居多。 好友之所以是好友,是因足够了解对方的品性。林翊无论如何都不会与刚相处两周的男生陷入恋爱,这对林翊来讲太肤浅。 好友之所以是好友,也是因为能在对方脆弱的时候给予支撑:周文多平静下来后,又打出一行字: Dirac:国庆假期有空一起吃个火锅? 周文多贪吃,但此刻脑子里并非火锅,他知道林翊家每逢佳节必不太平,性格偏激心灵堕落的鬼父时常让好友陷入无法承受的精神痛苦中。 周文多预防性地给了林翊一个找自己的理由,以免林翊情绪崩溃时一个人呆着。 周文多的敏锐和心细超乎常人,他在初三时就观察到林翊情绪起伏较大的规律。林翊常常由欢快的情绪很快转化为失落,又很快回归于快乐。 与其说林翊喜怒无常,毋宁说他一直都是活泼的人。在林翊的快乐中疾来疾去的失落,全部根源于他猛然想起破碎的家庭。 那无法逃避的苦难病毒,爆发频率比运动性哮喘频繁的多。 周文多发完消息后忍不住看向时析理,后者坐姿端正,不像许多同龄人,一坐在课桌前就自动弓成虾形。 此刻他右手持笔,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上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数学试卷。理科同样极好的周文多本应对此敏感,却不由得把注意力尽数落在时析理本人身上。 纵使他对男人的外表不感冒,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相貌超然。 周文多默默心想,但愿他带给林翊的不是另一份苦难。 不过大概率是林翊单方面的短暂心动,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同性恋。周文多又如此庆幸道,他尊重数学,将概率用在生活各处。 晚饭时间林翊没去食堂,在就近的操场瞎晃悠,一想到明早要坐两个小时的公交回家,林翊就倒胃口。 其实大多同学今晚就能睡进卧室的温馨小床,但宿舍楼明早才封闭,于是林翊尽量多住一天。 林翊呆呆望着天空时,肩头被轻拍一下,于诗悦从身后钻了出来。 “心情不好?” 林翊半转过身体,于诗悦就关切地发问。 林翊语气低落,像做错事后害怕面对家长的小孩,又像久经沙场,厌倦了战争的战士。 “嗯...不想回家。你怎么不吃饭?” 于诗悦以问代答,言语间也充斥着几分无奈。 “你觉得我心情又能好到哪儿去?” 林翊点点头,区别于和周文多误打误撞毫无来由的友谊,他和于诗悦之间算得上同病相怜。 于诗悦的家庭虽不像林翊家那么极端,充斥着直接了当的精神控制和暴力行径,但也十足伤透了这个积极善良的女孩。 于诗悦夹在一个姐姐、两个弟弟间,成为了永远被忽视的那一个。 第二个孩子也不是男孩,她从出生就带给了于父于母足量的失望。因为母亲身体脆弱才不能流产,所以她连来到世上都是个错误。 于诗悦自幼就会讨好父母,可纵使在两个弟弟没出生前,她也感受不到父母直截了当的爱。 两个弟弟接连出生后,见过父母对心目中性别正确的孩子的溺爱后,于诗悦更加无法自我欺瞒了。 林翊初一那年,学校为应付教育局设了几节拓展课,其中一节教师为学生介绍“标语”的力量,课件里出现“生男生女都一样”时,班内学生大多都嘲笑这标语老土。 课后于时悦偷偷抹着眼泪,林翊递来一张纸巾,他们从此就成了最好的朋友。那天林翊也不好受,“生男生女都一样”之后的标语就是“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就是关注我们的未来”。 “算了,反正都习惯了。” 林翊试图安慰于诗悦,却只能吐出惨兮兮的几个字。 “也是,说不准哪天我就被从天而降的一米八几、年少多金、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爱上,从此脱离往日的伤痛无忧无虑...” 于诗悦双手合十,对天祈祷。她不想让朋友本就忧郁的心情更加惨淡,便随口说句夸张的烂话活跃气氛,话一出口却看到林翊的表情微妙起来。 林翊自然想到了时析理,时析理除了没有白马,其他倒真都符合。哦——他也不会爱自己。 于诗悦心思一转,想起正事,她没放过林翊: “提起来这个,你军训时一起的那个帅哥...不打算和我说说?” “你可是直接趟人家身上了!” 林翊稍感无语,心说怎么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一幕。随后,他故作无辜地一口气解释完: “刚刚才跟周文多讲了,那个人叫时析理,我们开学后才算认识。” “前天我哮喘犯了,他主动让我躺在腿上,我太累了就没拒绝。” “他确实帅,实际上成绩也很好,家中好像也挺有钱。但人家是直男,我肯定不会有什么想法啊...” 于诗悦听到林翊信誓旦旦的陈述,一时有些惊讶,她眉毛一挺: “你怎么知道他是直男,你问过?” 林翊摇头两下,如是回应: “没问过,我默认的,这也无可厚非吧,同性恋和双性恋到底是少数。” 于诗悦大笑一声,回头一语中的: “我看你也不敢问吧,生怕问出来人家真是铁直男,就连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 “你们怎么都不信,我说了对他真没什么想法。” 林翊还想开脱,却被于诗悦的精准命中逼出了羞涩的笑容。 如于诗悦所说,林翊确实不敢问时析理取向问题,既唐突,又怕连梦都没得做。 林翊笑个不停,半晌后,心一横举手投降: “好吧好吧我是有点喜欢他,长成这样、母胎单身、还给你擦汗!换你你受得了?!” 于诗悦露出胜利者的喜悦,坏笑看着林翊: “够效率的啊林翊,这才几天啊,连人家母胎单身都打听过了,还擦上汗了呢。” 林翊彻底红脸,又无力反驳,眼见于诗悦的坏笑愈发猖獗,羞嗔之下直接胡搅蛮缠: “这么关心我的情感生活,大鱼,你不会是那种偷偷暗恋我,又爱而不得的苦情角色吧。” 大鱼是林翊对于诗悦的别称,相似的绰号周文多也有,林翊称他为大头。 于诗悦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虽然林翊明眸皓齿,但此前从不自恋,这种话她还是第一次听。 纵使知道这是林翊被戳脊梁骨后的生拉硬扯,于诗悦还是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她气笑交加地扬手轻打向林翊,林翊急忙抬胳膊防御,又在于诗悦的手掌触碰到手臂皮肤时触电般跳开。 时析理从食堂赶回教学楼时路过操场,在刷满绿油漆的铁丝网间隙遥望到这一幕。 他想起重逢的第一天和林翊在下训后的交流,林翊说那个女生只是朋友。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已会避嫌,关系再好的异性朋友也要遵循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除非—— 除非林翊是gay,才可稍稍越过雷池一小步。 那前天为他擦汗后,林翊急速跳动的脉搏,又说明...? 一念至此,时析理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林翊和于诗悦没注意到时析理曾走过,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后,他们各回各班,分别前于诗悦回首对林翊说: “假期里要是出事就给我打电话。” 无论周文多还是于诗悦,对林翊能做的实际帮助都非常有限,他们也只是高一的学生。 无论于诗悦还是周文多,林翊都不可或缺。在时析理出现前,他们给了林翊一点真正的盼头,不是“终要带母亲逃出生天”的宿命执念,而是切身于温暖人间的盼头: 他林翊能遇到好人,能被世人所喜欢,所珍惜。 现在又多了个暗恋的小少爷,这些对林翊已经足够了,有什么狂风暴雨,也尽管来吧,他绝不投降。 狂风暴雨倾泻而下,举国同乐的国庆节,事态比林翊预料的还要糟糕许多。 第7章 人间冷暖 大到生老病死,小到少年的烦愁,人生里太多东西,不会因为当事人害怕就能躲过去。 次日。 林翊临近午饭才到家门口,他拖拖拉拉的上楼,不情不愿地敲响那扇老旧的蓝色防盗门。 回家的公交车上,林翊不断自我暗示要冷静,尽力别与林海洋起冲突,免得徐艳梅跟着遭殃。 他做了最坏的预期,却还是在徐艳梅开门的瞬间被惊呆在原地。 徐艳梅鼻青脸肿,脖颈和胸口通红,胳膊和双腿也有大片淤青,淤血一片片的聚集,像某种能在人体表面泛滥的霉菌。 她右手有一道新结的细长痂痕,触目惊心的黑色痂痕在病态苍白的手面格外显眼。徐艳梅察觉到林翊的目光,用左手捂住了右手的疤痕。她似乎想说什么,眼泪却先一步流下。 算不上大的客厅被收拾的干净整洁,和煦温馨。遍体鳞伤的徐艳梅站在其中格格不入。 一个月前,徐艳梅偷偷将林翊的床铺用品收拾好,藏进地下室。林翊在开学那天早晨抱起沉重的行李逃亡,为防止被林海洋抓到,还斥巨资打车去北校。 林翊在出租车内回望徐艳梅担惊受怕的身影时,发誓要将林海洋赶出她的人生。 此时的徐艳梅已与那天望着儿子逃跑的慈母判若两人。林海洋好面子,往日打徐艳梅几乎不打脸,这个阴险小人最喜欢打妻子的肚子和后背,偶尔打到胳膊和腿上时,徐艳梅可以对外谎称是摔伤。 她永远夹在林海洋和林翊间,保护幼子的同时也防止家庭矛盾进一步激化。因此林翊偶尔会被打,但几乎不会和林海洋互殴。 林翊天性连脏话都不喜欢,也发自内心讨厌打架的男生,更何况亲自动手。 要是上天也允许,命途并非如此不堪,林翊永远不会打架。 但倘若母亲被揍得半死不活,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这还能忍住不反击,那也不配为人了。 看到徐艳梅的惨状后,林翊恨到咬牙,今天他就是要打林海洋。 林翊几步冲到大卧室内,林海洋正坐在卧室的桌前盯着手机。瞥见林翊前来,他嘴里开始嘀咕: “你竟敢不和老子商量就擅自决定住校,这个疯婆娘还敢帮你瞒着我,老子什么时候允许过你们...” 林海洋话没说完,林翊的拳头就锤在了他脸上。林海洋一时被打蒙,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捂着脸吼道: “他娘的,你竟敢打你老子,我今天...” 林翊又是一拳锤在了林海洋脸上,林海洋愤而起身,林翊准备出第三拳时,双手被追赶过来的徐艳梅拉住。 徐艳梅紧紧拽住儿子的手腕,将身体夹在林翊和林海洋之间,她面对着林翊,苦苦哀求道: “别打了,别打了,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 林翊还没挣开徐艳梅的桎梏,林海洋隔着徐艳梅伸出的拳头就打在他的头顶。剧烈的疼痛使林翊眼冒金星,他面露痛苦神色,但未曾后退半步。 徐艳梅眼见儿子被打,母性瞬间激发,她转过身去抱住了林海洋的躯干,嘴里尖叫着: “别打了,别打了,不过日子了吗!” 林翊借机卯足力气又给了林海洋一拳,这次后者的鼻血瞬间流下。 林海洋像受了伤的野兽,疯狂地锤击着抱住他的妻子,这个平时半点不敢反抗的女人发了疯,他怎么都挣不脱。 见此,林翊双手紧锁住林海洋的双臂,防止母亲再被捶打。 和谐友爱的三口之家以这种亲密姿势互相制衡了二十多分钟,由于是正义的二打一,林海洋除了偷袭林翊头顶的一拳外再也没法出手。 三人力尽松开前,林翊又找机会给了林海洋胸口两圈,并使劲掐了他的小臂一把。 各自分开,他们都已筋疲力尽。比起林海洋,林翊极为体面,除了衬衫皱巴以外,没有任何异样。 林海洋鼻血流了一身,由于高强度的挣扎,已气喘吁吁,累到连狰狞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他对林翊撂下狠话: “以后每个周末都给老子回家,不然我闹到你学校去。” 林翊义正言辞,半步不让: “从你初三撕碎我的教材起,你就永远不是我的父亲了。” “以后的周末无论放假与否,只要不闭校,我就不会再回家。” 林海洋指着妻子,对着骨肉残忍地说出世界上最卑鄙的话语。 “你不回来我就打死你妈。” 此举又点燃了林翊的怒火,他又抡起拳头,徐艳梅见状赶紧拦下。 “你们两个可怜可怜我吧,都别吵了。” 语毕她失声哭了起来。 女人的呜咽标志着家庭战争的结束,林海洋清洗鼻血后摔门而出。 林翊望着蹲坐在地的徐艳梅,怜悯与厌倦由然心生。他怎么没可怜徐艳梅呢,他做的一切努力不都是为了徐艳梅吗。 可是你步步退,步步退,又能退到什么时候?这个暴戾的丈夫何曾因为你的忍让就放过你?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林翊回到卧室,反锁上房门。 人间各有悲欢,冷暖自知。在林翊不得已放弃冷静安定的人格为母斗争时,时丰年正乐呵地催房间内的时析理吃饭。 时丰年今日一早就跑去市北华府,将时析理接回市中心的四层独栋别墅,又亲自出门串了三个饭店买了十几个菜带回家。 他有事要提,已思索许久该如何开口才能让儿子收的心安理得。 时析理做完一整张英语自测才从房间走出来,时丰年为了接他早饭都没吃,已经饿坏,却一直等到他走进餐厅坐下后才拿起筷子。 “吃吃,都买的你喜欢的菜。” “你能果断退出不合适的奥赛班,我真是太高兴了。股市里也只有杀伐果断的人最后才有机会走出来。” “军训见习有没有累着哇?” 时丰年一嘴两用,边吃边说。 “不累。” 时析理对唯一的问题给出答案。 “高中要好好买点吃的,给你请管家你又不要,可千万别再饿瘦了。” “我又给你买了双新鞋,和上次一个款,这次是绿白色的,放在一楼的茶几。”时丰年连往嘴里塞了三口菜,他提到的鞋还是trainer。 “不用买这么贵的鞋。”时析理难得回应时丰年的非提问话语,语气依然冷冷的。 “哄你开心嘛,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对了,都高中了,我计划将你的生活费提高到每月两万二。” 时丰年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双眼眯成一条缝。 见到儿子疑惑的眼光,时丰年显摆似地说: “都不用算存款利息、股票分红和国债,这点连我月薪的1/6都不到,1/6还是1/7?好像也到1/7了。但也没算年终奖。” 看儿子还不回应,时丰年发出真诚的疑问。 “给你你就花嘛,存什么存,你是担心爸爸以后会破产吗?” 他同层次朋友的孩子都开始问家里要豪车了,这个闷包儿子却天天只知道学和存钱。 傻孩子!真是对爸爸的实力一无所知! “好的,感谢提高生活费。此外你是不是有其他事?”时析理说罢凝视着时丰年咧着大嘴的脸。 虽然父亲从不冷漠,但今天他过于殷勤了。 “嘿嘿,瞒不过你。” 时丰年笑的更开心了,儿子果真聪明。他喝口水润润嗓子,说道: “爸爸前段时间处理了很多房产,你外婆名下的另一套也被我处理掉了,房地产涨了几十年,要涨不动了。” “卖房钱买了些高股息股票,长期国债,又换了点外汇,还给了你一点零头。” 时丰年指的是中考后那三十万。 “你的资产配置无需向我报告。” 时析理言出冷峻,他也真这样认为。时丰年却炸开锅: “你瞧瞧你,怎么能这么对爸爸说话,我也就在你面前这样,你知道我在公司时——” 他又想一顿吹嘘,被时析理的眼光打断。 “好了好了,我直奔主题。我是想告诉你,爸爸虽然算不上财富自由,但也有不少钱。这些钱很多都与你有关,也离不开时代的恩赐。” “除了常对你提的那个造船的、吃到百倍的股票,还有13年到15年那波。” “当时爸爸选好了两个网络安全板块的股票,拿不定主意,就让你挑,你说喜欢星星,就选了那个XX星辰。” “爸爸听了你的话,那波其实也是几十倍的行情。” “百倍和几十倍的组合不是一百几十倍,是几千倍。真可惜后面那个几十倍我没把所有钱都买进去。”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想到辉煌的发家史,时丰年唠唠叨叨,颇有永不停歇的意味。 “还有一路上涨的房产,我的工资不低,但论收益,和从房子股票上赚的钱不是一个量级的。” 时丰年终于短暂沉默,他望着听烦的儿子,更坚定了立刻施教的决心: “在这方面,你有点愚钝了,只知道闷头苦学,其实人更重要的是踩中时代的发展点,随时代一同进步,才会事半功倍。” “下个月你就十六了,爸爸想来想去,该让你学点理财知识。” “纸上得来终觉浅,最近处理房产手上余钱太多,打算一笔给你一百万,放在我的另一个空白账户里,这些钱你只能用来买理财,不准外提。” 而后,为防父子信任出现隔阂,时丰年又说: “爸爸并非不相信你才把钱放进自己的账户,是因为你满十六岁了也不能投资,买点基金都得满十八岁。” “你也别怕数额太大不敢投,首先这个数额就很小,再者你还有能力亏完不成?投资想赚大钱很难,想亏完也很难。这是两个极端。” “最后就是,爸爸清楚你本身也有不少钱,要是随便给你个十万玩玩,波动都没你一双鞋钱多,你也不会切身在乎。” 时丰年念完斟酌许久、毫无漏洞、早就背诵好的台词,长舒了一口气,开始关注时析理的反应。 时析理思考片刻,最后点头应了下来,而后他破天荒的面露难色,开口道: “我也有一件事。” 时丰年见到儿子要主动说话,愉快的不得了: “你说你说。” “我...可能要有喜欢的人了。” 时析理尽量将这句话描述的准确,眼前又闪过林翊哮喘发作后那转瞬即逝的眼泪。 他没打算直接出柜,讲的是“可能要有喜欢的人。” 时析理说不清攥住林翊的手腕时自己为何同样心跳加速,也不明白为何会对林翊的眼泪和额头的汗珠感到心痛。 对林翊靠近的纵容是否就是喜欢,他不知道。时析理没体会过心动的感觉,极为理性的特质决定了他需要更明确的信号才能确定。 但时析理也从未回避林翊对自己的特殊性。 做为唯一心愿是看着儿子快乐长大娶老婆的父亲,时丰年从初中起就对时析理可能存在的情感生活十分开明,这也是很多有钱人的共性。 时析理初中时,时丰年一本正经地说:“爸爸绝对不会反对你早恋。”而后又语气低下地恳请儿子: “有了喜欢的人要让爸爸知道。” 时析理会记住时丰年看似随意,不正经的小小请求,这是他爱父亲的方式。 此刻时丰年的眼睛里闪过藏不住的惊喜。 “那太好了!生活费我再给你提提,礼物钱也尽管问我要!谈恋爱可千万不能穷着。当时我太穷,和你妈——” 时析理提前准备过搪塞掉父亲更细致的提问的答案,诸如“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长的是不是很漂亮”之类的。 时析理会说无可奉告,时丰年就会知趣的不再打听。 但兴奋的时丰年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太过多余,多余到他自己先低下了头,时析理也就此沉默下来。 学生的共性是对时间有相同的错觉,在校时一节课比七节还长,假期七天比一天还短。 林翊并非如此,热战结束后,愤怒熄灭后,林海洋低贱的威胁,徐艳梅触目的伤痕和引人反感的忍让,化作无止境的凄凉悲哀折磨着他的内心。 他整天闷在房间,逼不得已听到林海洋的声音,只觉生活异常难熬,对母亲也产生不愿承认的埋怨。 可是妈妈,不应该是作为监护人的你,应当给我一个无需担惊受怕的童年吗? 我的精神健康也只是你维系家庭完整的代价的一部分吗? 你为什么宁可遍体鳞伤,宁可看我苦苦挣扎,也不愿意离开呢? 好在时间过的再缓慢,也是不可逆的单向流动,林翊终于熬完了假期。 意识到老婆孩子合力已经能和自己抗衡,林海洋并未阻拦林翊去上学,只警告他任何不上课的周末都得回家,此言对林翊如耳旁风。 假期末尾,林翊麻木的坐在返回北校的公交上。 虽然这次大战后徐艳梅一口气塞给他1000元,但他的每一分钱都必须为那个母亲似乎不愿意去的未来而打算。 林翊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树干陷入沉思,他真希望所有的妻子都不是丈夫的附属品;他祈求所有女孩都谨慎选择爱人;他也衷心祝愿所有女孩的伴侣都能珍惜她们的真心。 这不是林翊从网上学来的口号。 这是林翊无人在意的心痛血泪。 第8章 互道晚安 重点高中假期返校后的学风立即质变,九门科目同时压了上来。好在大多同学从进校就选科明确,九门作业只写六门,六门里再抄三四门,应付一两门,最后殊途同归的——只写数学! 返校第四日,第一节晚自习,学子简称其为晚一。 林翊奋笔疾书地抄着历史习题册,假期互殴的余震极大,这几天他浑浑噩噩昏天暗地,脑子满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回忆。 今天他提笔征战,是突然觉醒了吗? 当然不是,刚渡大劫的人没那么容易觉醒,林翊只是被抽到要交副科作业了。 一中的作业量巨大,能独立写完数学已是佼佼者。总教学组也清楚实际情况,所以小科作业在选科前都是以抽查的形式每班收十几份,每周也只在周四抽查一次。 这样学生每周只需认真完成一两门小科作业,可以根据自身选科情况,更自由的调配学习时间。 由于六门小科都集中在周四抽查,所以周四又被称为作业日。林翊在正式开学后的第一个作业日只是恰好被物理老师选中,又恰好被生物老师选中,又恰好被地理老师选中,又恰好被政治老师选中,历史课代表晚自习前也朝他走来时,林翊露出了十月首笑——被自己惨笑。 有人六门抽查一门不中,有人六中五,且写字较多的三门文科全中。今晚的语文、英语作业也不少,林翊晚一下课前几分钟绝望的意识到这已经是抄都抄不完的量了。 古人言,众人拾柴火焰高。但让不熟的新同学帮忙抄作业太不礼貌,林翊思来想去,在晚一下课后爬去十三班门口,准备求助于周文多。 单论字体,周文多总写连笔,于诗悦的字更板正,也与林翊的字更接近。但今天林翊想顺道看一眼与周文多同班的时析理。 就算身陷泥沼,和林海洋打完架后终日郁郁寡欢,但到底也是平生第一段暗恋,十多天没能见到心上人,林翊止不住地思念时析理。 林翊先在门口瞅了眼,发觉周文多和时析理的座位竟只相隔一条过道,不由的羡慕嫉妒。 下课后的十三班人声嘈杂,其乐融融。时析理手拿一本习题靠在椅背上,专注的状态使本就敏锐的眼神更加锋利。周文多则如一头死猪趴在桌面,久久不起身。 径直过去求周文多帮忙抄作业一定会被时析理发现,但此时已无退路可言,林翊没有时间再跑去U形教学楼另一侧找于诗悦了。权衡利弊后,他毅然走向周文多。 时析理先注意到林翊,抬头目视他缓缓走来。林翊躲不过这道目光,被迫与其对视。 “hi...”林翊打招呼的声音虚弱勉强。 “有事?”时析理见林翊抱着习题走来,下意识地以为他要来请教学习问题。 林翊被问的无地自容,他能怎么回答?躺你腿上那天信口雌黄地说期中要考年级前二十,然后在开学第一个作业日喊朋友帮忙抄作业? 林翊正为难,一旁沉寂的周文多猛地苏醒,发现了他。 周文多既不知道林翊国庆假期的遭遇,又自认过于倒霉,眼见救星送上门,也顾不得在班内的形象了。他打断了两人的交流,声音十分洪亮: “林翊,你来的正好,快来救救我,没天理了!” “这才第一个作业日,六门小科我竟被抽中了四门,你能算出来这是多低的概率吗?” “全年级都找不到比我更霉的!” 平日不爱说话的周文多叫惨的样子属实有趣,此言一出立即引起来诸多同学的无声围观,课间的教室瞬间安静不少。 林翊听罢露出了十月的第二个苦笑,这个笑容被好友解读为幸灾乐祸。 “别笑了,快帮我抄啊!再不动手来不及了。” “咦?你怎么也抱着这么多科目习题册。” 周文多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也开始转动大脑,思考起林翊为何会突然造访。 林翊边笑边回答,一句话断断续续。 “我说我被抽中了五门,你会信吗?其实我也是来找你...” 小声说到一半,四面八方传来无情的嗤笑声。 林翊也笑而无奈的用书捂住脸庞。眼前还有暗恋之人,此情此景下他好像也只能把头埋进沙子里。 周文多瞪大的瞳孔像在反复确认什么,意识到林翊并非在逗他后,也苦笑着低下头。 更倒霉的好友,此时成了一种心理慰藉。 林翊在捂脸时已经准备离开,不然他还能怎么办? 抬头的瞬间林翊再次对上时析理的目光,目睹全程的后者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林翊顿时产生了一种美好大胆的猜测,果不其然: “我帮你抄吧。” 时析理没问林翊需不需要,而是直接给出了引导。 “啊?可是这样也太耽误你时间了吧。” 林翊内心狂喜,嘴上却假意为难,欲迎还拒。 周文多的双眼朝林翊扔出一把飞刀,暗忖难道让我抄就不是浪费我的时间?瞪完林翊,他又将头埋进课桌。 “都给我吧,晚三前我给你送过去。” 林翊的伪装低劣到时析理闭着眼都能看破,他边说边朝林翊伸出手来。 “那麻烦了,两门都只抄第一章的前两节。” “我借的这个同学字可能不太好,你担待点!”林翊会心一笑,递出习题册的瞬间又计上心来: “期中考试后我请你吃饭!” 话音刚落,周文多遽然将头从书本间拔出,换了一副笑容又狠狠瞪了林翊一眼,林翊对此出现半秒的慌乱。 两人的动作逃不过时析理的法眼,但他表情管理极好,视若无睹。恰好上课铃声响起,林翊示意后急忙跑回了教室。 第二节晚自习一结束,时析理如约出现在林翊班级门口,他一眼就望到了班级正中满面愁容的清逸少年。 林翊仍在勉强控制酸痛的手狂抄,他没忘时析理约好的时间,但没想到他会下来的这么快。时析理本未打算走进1班,但林翊迟迟不抬头,也只好踱步向林翊的座位。 晚二晚三课间放松的同学比晚一晚二的课间多得多,一米八四的时析理进门的动作分外惹眼。 一根白皙食指轻点桌面,林翊抬头看向来者,还趁机甩了两下右手放松肌肉,动作萌态可掬。 “你来这么快啊!” “谢谢你!” 林翊道谢中思索怎么再提一遍请吃饭的事:“那个期...”话出口却又憋回去后半句。 “不客气,我先回去了。”时析理装作没听到林翊的莫名缄口。 时析理前脚刚走林翊就翻开被还回的习题册,欣赏起工整的字迹,末了还残忍地翻开被一并还回的同学范本做对比。 对比间林翊猝然发现,时析理并没抄他送去的范本,主观题的答案相差甚远。 难道抄了别人的?他抠了抠手,打算晚上一起问个明白。 入宿熄灯后,为躲避巡查的宿管,林翊抱着手机钻进被窝,被热出一身汗。十一点半,他点开那个熟悉的微信头像,唯一的聊天记录还是系统提醒。 “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就欲输入林翊才发现自己对时析理只有全名这一个合适的称呼,于是他发了个无文字的可爱猫猫表情包才开始打字。 立羽:再次感谢你的帮助,你抄了别人的习题册吗,我发现你没抄我给你的那本。 立羽:期中后真请你吃饭! 立羽:晚安。 理:你借的范本错误太多,我自己写的。 理:以后有麻烦依然可以来找我,晚安。 林翊在时析理归还习题册时生生憋回去了吃饭的邀请,一开口就想到不如睡前给他发微信。 在这个方式下,他可以打破与时析理加好友后零聊天的惨状,并正当地对他说一句晚安。 但好像...学霸也挺爱玩手机?竟能秒回。 林翊受宠若惊,时析理竟没拿到手就抄,而是先检查了正确率。“我自己写的”和“以后有麻烦依然可以来找我”几个字更是令他小鹿乱撞。 一中作业写不完是客观事实,任何人都不可能写完。就算时析理这学期为了选班权会九门全学,也得挑着科目写。 他选纯理,就极有可能放掉三门文科作业,毕竟文科很多知识点靠背诵也能解决。 被窝中,林翊傻乎乎地笑起来,笑的纯真可爱,与前几日愁眉不展的少年判若两人。 为了自己,时析理专门现写了作业,此外,他也回了晚安,还说有麻烦就可以去找他... 这和两人正在热恋又有什么区别! 另一边,华府里终于等到林翊消息的时析理将手机锁屏,想起林翊今晚苦笑捂脸的样子和归还习题时的欲言又止,也面露微笑。 “就为了说一句晚安?” 那是林翊十月来第一个安稳入睡的夜晚。他睡的那么安宁,睡的那么早,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才看到周文多一连串的消息。 Dirac:哟,还请人吃饭呢。 Dirac:今晚我要是有空帮你抄作业你会不会请我吃饭啊? Dirac:别装死,回消息。 Dirac:一提起这个我就想起来初二那次运动会,你被抽到留下来打扫操场卫生,我主动帮你干了一下午,你就给我买了根烤肠!!! Dirac:你说咱俩为啥老在一些概率性的抽奖问题上违背数学真理? Dirac:他自己写的,没抄,真是好男人啊【坏笑】【坏笑】。 Dirac:忘说了,你走了以后,也有人要帮我抄,还是女生。 Dirac:真睡了? 第9章 相约喂猫 两天后的周末是新生经历的第一个小休。一中不逢节的周末施行大小休轮休制度,大休正常放假,周日晚自习前返校。小休周六白天自由活动,晚上和周日都上自习,将有年级组抽查。 北校位置偏僻,往返不便,即便周六白天不做要求,大多学子小休也不回家。每逢小休周六,教室内、宿舍中、操场球场上都分布着零零散散的学子,再加上一中学生不用穿校服,遂那天的北校更像个大学。 高中生和大学生的兴趣爱好差不多,对大多数人来讲,男生更多打打游戏打打球,女生更多追星追剧看小说,再一块刷刷短视频,青春就这么过完了。 这种好日子大学生期末周前每天都过,北校的高中生半个月才有十几个小时。其中有些猪头小休周六一觉睡到正午,自由活动的时间就只剩几个钟头,更显珍贵。 应试教育里的“卷王”高中生没有“休”和“兴趣爱好”这两个概念,时析理本不应被归类于此。 除了经常看纪录片,拨弄拨弄鲁班锁,他还读过整本《社会心理学》与一些基础经济类书籍,这只是他涉猎的社会科学。然后才是他最大的兴趣所在——自然科学。 无论是自幼爱看星星;还是小学时丰年给他买显微镜当玩具后,他在切片上观察血液和撕碎的绿叶;又或是上高中前把本科教育里的数学分析自学完,都说明时析理并非“卷王”,只是兴趣与当代人类教育恰好重合。 对社会科学的涉猎和对自然科学的喜爱,没有辜负父母起名时对他的期待: “析理析理,对外精通客观世界规律的‘理’,尊重事实,明辨是非。” 时析理学过的东西远不止此,其他则主要集中在音乐。他会弹钢琴、吉他,还会吹小号和中音号,唱歌也好听,都得益于时丰年小学给他报的兴趣班。 无奈他志不在此,一上初中就完全荒废。 纪录片、鲁班锁,更广泛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甚至天空中的星星,此时也都和他的音乐事业一样被搁置一旁了。 时析理不是卷王,也不想当卷王,却不得不为拿下选班权而日夜刷题。 今天是小休第一天,料到教室吵闹,在家学习的时析理天色渐暗后才走出华府大门。 他从北校后门进出,后门在两个食堂之间,正是饭点,路侧有些拥挤。 时析理绕过食堂边的小超市后,一只不怕人的瘦削橘猫堵在了路中央。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惹得途经的学子频频回首。 那猫虽不怕人,时析理也刻意在经过时拉开距离,以免将其惊扰。该行为失败至极,橘猫叫了声后便跟着时析理一同前行。 几步过后时析理发现不对,扭头回望才看清橘猫的脸。它面部毛发脏乱,鼻尖发红,嘴角流着滴不下来的粘稠口水。 野猫的生存能力很强,时析理从不投喂它们,但这只明显处于危险的病理状态,还主动跟上他。 时析理顿时心软,倒回超市买了火腿肠和袋装牛奶。付款前他还有些心理压力,总觉得在哪儿看过火腿肠和牛奶不能作为猫的长期食物,但眼前的这只橘猫又瘦又病,也管不了太多了。 走出超市后,那只橘猫竟蹲在原地等他。 时析理半蹲下,撕开火腿肠的包装。多半路过的同学选择了驻足,也有一位女生因此对着同伴发出不大不小的惊叹声。 时析理没抬头,他小心把控着火腿肠与猫的距离,并思考该如何喂奶——超市里没卖一次性纸杯。 病猫吃完一整根火腿肠后,时析理仍没想出合适的喂奶方法,便打算把牛奶慢慢挤到地面,能舔到多少就凭猫猫自己了。 此举属实傻里傻气,以至于他撕开牛奶后又犹豫了几秒,但最终只能施行。他尽量挤的慢点,好让病猫在牛奶落地前多舔些。 时析理刚挤了约莫三分之一,驻足的人群中跑来一位长发女生,她递过一个透明的空塑料水杯。 “用这个吧。” 女孩只平淡地说了四个字,却如惊雷般震撼到时析理,这显然是她来食堂吃饭携带的水杯。 没人会再使用路边的病野猫用过的杯子,此水杯注定用后即弃。 世间有些女子,以凡人之躯,善出了几分神性。 时析理凝神半秒,没有接过送来的水杯,反而将牛奶递给女生。 “请帮我拿一下。” 时析理又倒回超市,送来水杯的女孩也许不缺一个杯子钱,但他一定不缺一个杯子钱。 无奈超市里的水杯都又高又细,不宜喂猫,最后时析理买了与自身形象极为不符,但至少实用的亮绿色洗脸盆,又多买了一袋牛奶。 再到病猫前,他将两袋牛奶挤进脸盆,倾斜了小小的弧度后,病猫喝了很久。 吃饱喝足的病猫最先离开,女孩也回到人堆中,时析理起身后拎着脸盆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驻足的人群也跟着散去。 一中有个设在Q/Q空间的总表白墙,三个校区九个年级的投稿都接,林翊入校没几天就加了该墙好友。 这墙虽名为表白,但一中学子何许人也,怎会轻易沾上情爱之事?此墙平日最大的用途是失物招领,表白的消息几天才能看到一条。 小休周六,林翊过的弥足惬意。他吃过早饭本想去教室学习,结果到教室后,白板都投出来电影了。于是他转身去备用教室,哪曾想备用教室中更是有人五排开黑,看来天意难违。 他玩了一整个白天,晚自习做题却难得顺手。 临睡躺下前,林翊习惯性地点开了表白墙,平时只用几十秒就能看完的无聊投稿,今天却变得不对劲。 很多匿名文字投稿向北校某个喂猫者“表白”,其中大多夸他又帅又善良,也有人说他出手阔绰。 投稿时间集中,林翊数了数,足足有七条。 短时间内的大量夸赞性投稿,聪明的林翊一眼就看出来是恶作剧。 “这恶作剧也太低级了,连张图都没有。” 林翊边抨击始作俑者,边刷新了下Q/Q空间,刷出了带图的第八条表白消息: “表白北校晚六点在一食堂旁喂猫的帅哥,长相过于英俊了,比见过所有爱豆都帅,人也好善良。” “没忍住偷拍了一张,希望帅哥不会介意。” “【图片】” “另外,如果小哥哥单身的话,可以求个微信吗qaq” “匿不匿都行,谢谢墙墙。” 偷拍的图片色调灰暗,图内少年侧脸俊朗,英气逼人。 时析理外披黑色风衣,内搭白衬衫,屈膝半蹲,明明面无表情,眼睛却炯炯有神。 他手扶倾斜的亮绿色塑料盆,正有只橘色小猫将头深埋其中,画风和谐美好。 世界从不缺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纵使时析理在帅哥里也是断档的存在,但颜值带来的冲击总有极限。 只有和其他东西结合时,颜值才会突破这个极限,给人以直击心灵的震撼。 此图便是。 “好帅啊...” 林翊明声赞叹道。 “要是也能喂我牛奶就好了。” 一句话未经大脑先从口出,反应过来说了什么的林翊猛将脑袋扎进枕头里,用手轻拍几下脸。 稍冷静后林翊又戳开图片,并点了个保存。 “图拍的不错,但是看到别人喂猫就表白未免有点轻浮,直接要微信也缺点分寸感。” 林翊看似客观的评价,危机涌现,使他忽略了该墙账号本就为表白而生。 别人加不上的微信此刻正躺在自己列表,林翊总觉得该把握机会。 他和时析理自互道晚安后多了些微信交流,大都是林翊主动开口。 比如他给时析理拍过一道物理题求助,对方只用了几分钟就发来完整的手写步骤。 被记忆提醒,林翊想起晚自习正好有道数学题不会,而勤奋好学的他将其拍进相册,准备回寝后连夜攻克。 至于表白墙,那肯定是不经意间、疏忽大意、一不小心、失手误触、毛糙碰巧打开的。 一举两得,林翊点开时析理的头像,把题发了过去。 林翊眼疾手快,可5G网更快,他在图片发送成功后才发现选择照片时多选了一张,正是刚刚从表白墙保存的偷拍图! 林翊连忙撤回,网络却不合时宜的卡住,界面无情停留在“正在撤回”上。他赶紧跑到宿舍阳台,开关飞行模式刷新信号,该举动果然有效,消息成功撤回,但还不如不撤。 立羽:【图片】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理:你拍的? 时析理直接绕过了数学题问起偷拍图。林翊两眼一黑,飞速打字解释: 立羽:不是不是,我从表白墙保存的。 解释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林翊顿悟——从表白墙保存时析理照片的说法只会更加奇怪,连忙又打起补丁: 立羽:有好多人给你表白,我想告诉你来着。 立羽:撤回是想先问道数学题,问完再提有人对你表白的事。 理:【图片】 理:有没有看不懂的地方? 时析理再次发来了手写的解题步骤。 立羽:谢谢谢谢!我明白了,你这步骤比搜题细致多了。 林翊根本看都没看,此刻哪还有心情研究数学?但为了装作学的认真,他特意过了一分钟才发出道谢,而后转移话题: 立羽:表白墙上有好多女生对你表白啊,虽然大部分都止步于匿名夸赞,但拍这张照片的人是真想要你微信。 立羽:【图片】 林翊又将撤回的照片重新发送。 理:嗯。 “嗯。”!?这算什么回复,已阅的意思? 林翊见时析理兴趣不大,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确认。 立羽:你要加投稿的人吗? 理:不加。 林翊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立羽:我也不想你加,虽说一中的姑娘都很优秀,但你要好好准备期中考试,拿下选班权后我们兄弟二人才能再一起去食堂。 立羽:当然我也会为之努力,可最近状态好差,一学习就想些有的没的。 他不该提及状态差,林翊意识到自己在开心之余多嘴了,为避免时析理因之发问,他再次转移话题: 立羽:我也挺喜欢校园里的流浪猫,期中考完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喂猫。 立羽:晚安。 时析理心情复杂,那句“一学习就想些有的没的”令他想起林翊欢笑间的叹息。 周文多用两年多才观察到林翊情绪起伏较大的规律,时析理只用了见习的两周便得出相似结论:林翊的悲伤很特别,是瞬时性的,在这个快乐的少年身上骤然现身,又很快匿于无形。 只是周文多对背后的原因知根知底,时析理聊无头绪,或许这种神秘感也是林翊吸引时析理的一部分原因。 担心过后,时析理揣摩起消息的措辞。林翊绝非称兄道弟之人,此刻竟对自己用了兄弟二字,说明他有些欢脱,至少在想起自身学习状态很差前是这样。 而且...明牌不想自己加投稿表白者的微信,相约喂猫,还口口声声说晚安的兄弟吗? 时析理的明眸里露出一点喜色,又拿起手机。 理:好,我买猫粮。 理:学习要专注,压力别太大。 理:晚安。 第10章 荆棘玫瑰 高一上学期横看竖看都不是闷头死学的阶段,新生军训完就撞上中秋国庆双节,从节假日如梦苏醒后已是十月中旬。 剩下的两三个月,要辨别食堂哪些窗口称心对胃,要认清校园里的几只猫猫,要精准选择合适的副科,要交几个朋友,还有个期待已久的元旦晚会。 几乎所有新生都在正规授课前痴心妄想,预期轻松。 现实狠狠抽了他们一巴掌,随之而来的学习强度重如泰山,把这群习惯了义务教育作息的新生压到腰都直不起来。 他们每天日出而学,日落而息,学完就忘,遗忘也束手无策,因为次日就要再学新课。 到头来他们竭尽全力,一事无成。 这样千钧重负的环环相扣中,人对时间的飞逝缺乏感知,才会在之后的某个瞬间感慨流光易逝。 11月18日,周四。 这周六要期中考试,念在高一是Q市几所重点高中联考,教学组特将周五改为全天自由复习。 近一个月来林翊刻苦努力,虽会将手机带入教学楼,但一直老老实实放在备用教室上锁的柜子中,只用于检查徐艳梅的消息,从未偷奸耍滑。 苦于林海洋的阴影挥之不散,他的用功成效甚微。 作为能考上一中且进校排名中游的好学生,林翊对后天的考试倍感焦虑。 对林翊这种长期遭受心理折磨的人来说,焦虑是极易引发各种负面情绪共振的坏习惯。 大考前的晚自习教室寂然无声,林翊能听见周遭同学的翻书响动。 他对着勾勾画画的错题集,想起林海洋警告他周末不回家就打死徐艳梅的嘶吼。 虽然林翊自国庆就没回过家,但耐不住徐艳梅是个幸运的女人——也还没被林海洋打死,她昨天还给林翊发过微信。 教室内,白炽灯亮到刺眼。 林翊摇了摇头,试图将那对夫妻赶出脑海。聚精会神后,他随机温习了两道错题,这两道题算不上难,林翊不理解当初为什么会做错。 他正准备看向第三道题时,左臂传来一阵刺痛。 女同桌转笔失误,将笔甩飞出去,笔尖刚好扎到林翊。 始料未及的女生急忙做口型道歉,她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此刻十分尴尬。林翊从不会责怪别人无意的小失误,他也用无声的口型传达: “没事,没事。” 同桌如蒙大赦,又做出两句抱歉的口型才转回头。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这个小插曲让林翊意识到心不在焉的大有人在,反而放松许多。 同桌转过身后,林翊瞟了眼被扎的小臂,连个黑点都没看到,目光却再也移不开。 林翊白嫩手臂上的汗毛细短,毫不抢眼,若他再稍黑一些,这些汗毛就直接目不可见了。 世上幸运的人可不止没被打死的徐艳梅一个,拥有两条健全手臂的林翊运气也不算差。望着左臂,林翊陷入恍惚。 这条宛若璞玉般的左臂受过一次严重伤害,但最终没留半点坑洼和伤疤。 那次受伤是严重的脱臼,带有钻心之痛,发生在林翊二年级。彼时,林翊还以为林海洋把自己扯骨折了。 那时徐艳梅上班的工厂突然接到大订单,作为基层工人,徐艳梅自然要跟着加班。 她通常工作到晚上**点才能回家,已连续多日让林海洋给林翊买饭吃。 林海洋对妻子许久没尽到家庭主妇“应有的义务”积怨在心,却迟迟没找到宣泄点爆发。 事出当天,徐艳梅下班尤其晚,十点半还没回来,二年级的小林翊见不到妈妈回家,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八岁的孩子已经会担心意外发生了,眼见时间越来越晚,小林翊鼓起勇气跑到林海洋的卧室,央求父亲带自己去找妈妈,但被厉声喝退。 彼时稚嫩,小林翊察言观色的能力还不强。被林海洋拒绝后,他只当是爸爸不愿出门,便询问自己能不能单独出去,反正妈妈的工厂离家也不远。 妻子的失职、儿子的请求使林海洋怒火中烧,他用阴冷的语气说道: “今晚就算你妈死在外面了,你也不准出去。” 痛切入骨的话语直击小朋友心底最柔软、最不安的地方,年幼的林翊不管父亲的反对,径直向家门方向走去,却被林海洋在门前钳住了左臂。 时间逼近深夜十一点,还未见到妈妈的幼子愈发担忧。小林翊心一横,和林海洋拉扯起来。 拉扯不过,小林翊又哭着求林海洋带他出去,或者放他出去,哀求和眼泪当然也不管用。 情急之下,林翊全力一挣,没脱开束缚,却彻底激怒林海洋。感受到林翊的违抗,鬼父的残忍顿现,林海洋狰狞地奋力一扯,八岁儿童稚嫩的手臂就脱臼了。 痛彻心腹,林翊再也不敢反抗,坐在地上放声恸哭。 可惜儿童的哭声都大致相同,二年级的林翊要是能哭的撕心裂肺,哭的震耳欲聋,或许林海洋还愿意管管他。 但林海洋只看到林翊不再反抗,忽略了他的悲嚎和眼泪。 被下班回家的徐艳梅抱起奔向医院、养伤、被徐艳梅安抚...这些无聊的,程序化的后续,坐在晚自习教室的林翊都疲于再回忆了。 临近期中考试,白天的午休时间他埋头苦干,刷了刷题,现在困意涌袭。一个哈欠落下,带出了林翊的几滴眼泪,他连忙把头伏在桌面上,生怕别人看见。 压制这种极为痛苦的回忆耗心费神,林翊合上书,觉悟今晚不可能再静心复习了。 还不如随便玩会儿转移注意力,至少不会再想起一些惨痛的陈年往事。 不论学习还是事业,许多文化鼓励人在状态不好时顶住负面因素持之以恒,但很多现实情况是:人再坚持坚持换来的并非金石为开,而是魂飞魄散。 生而为人,要适度放过自己。 这是林翊在多年的暗无天日中领悟出的生存法则,若非如此,他根本活不下去。 反正明天一整天都能用来复习。 一念至此,晚一一下课,林翊就去备用教室里掏出手机。他惯性打开微信,看到徐艳梅的消息后,倾尽心力压制下去的负面情绪全面爆发。 时析理在晚一被年级主任喊去办公室,路上他有些愕然。虽说今天是他的十六岁生日,但身处A市的时丰年已在零点刚过就发来祝福,并附赠一笔可观的转账。 还有谁会通过年级主任找他,他也猜不出来。 来人是庄立伟,主任办公室的门推开后,他对着时析理露出专属长辈的友善微笑。 “庄叔叔好。” 对这位父亲的兄弟,朋友的父亲,时析理也抱有好感。 “小理啊,上午我来北校谈些公事,记起今天是你生日。” “我说想见个高一学生,当时你正上课,你们副校长就先给我引荐了刘主任。”庄立伟伸手指了指年级主任,后者闻言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下午去吃饭时,我顺路给你买了份生日礼物,是条围巾。”庄立伟说罢递来一个纯黑塑料袋,时析理斟酌着要不要推辞,没立刻伸手拿。 “跟叔叔客气什么!我和你爸都二十年的老朋友了。我们...” 庄立伟本想劝时析理收下礼物,却差点多嘴了半句,提到他们的相识将必不可免的涉及郭晴萍,好在住口的及时。 或许因想到庄立伟与父母的特殊关系,时析理斯文道谢后还是收下了礼物。 “好了,不耽误你学习了。” “听刘主任说后天还有考试,我和他也还有事要谈。” 庄立伟摇了摇手,示意时析理可以离开了。 “感谢叔叔,再见。” 时析理语气格外温和,微笑说完便转身。 庄立伟临了临了还是想起少年的亡母,便又苦口婆心的规劝,举例警示: “小理和同学要好好相处啊。” “这才开学两个多月,清璇就和一个女同学闹得很不愉快,吵着要转学。” 眼下场合显然不宜多问,时析理回了声“好”就走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时析理并非不近人情的机器,能在明了庄清璇与人为善,又是女同的前提下,听到所谓“与一个女同学闹得很不愉快,吵着要转学”内心也毫无波澜。 但他也了无头绪,两人一起放学的日子里都聊天极少,升入高中后,更是直接断联。 晚上要不要发条微信问问。 时析理边斟酌边向楼梯口走去。 他手中的黑塑料袋挺大,拎着很不方便。摸到内部还有包装后,时析理果断在转角的垃圾桶处将其撕碎。 借着楼梯口昏暗的声控灯光看清熟悉的焦黄礼物盒后,时析理立刻后悔,也顿悟到为何庄立伟会用纯黑塑料袋再裹一层。 不愧是时丰年的朋友,都爱买这个牌子。 富不外露,时析理打算先将礼物放到备用教室,放学再找机会塞进背包。 为了方便全体学生,十三班隔廊相望的教室被设成机房,该班真正的备用教室位置特殊,被放在六楼。 时析理只得先上六楼去,但今晚备用教室的门竟被上锁,他无功而返。 作为庄立伟礼物的一部分,时析理原想将围巾外包装的袋盒保留。但设想同学看到自己晚一被年级主任当众叫走,晚二回来手里拎了个LV的情景,他最终决定下到五楼时将外包装扔掉。 六楼楼梯口的声控灯损坏了,但因这层鲜少有人踏足,所以从未被报修。 晚二上课不久,教学楼层层俱静。时析理站在六楼的楼梯口还没往下迈,脚下就渐渐走出一个身影,在五六楼间平台的窗户前停住。 林翊没看到暗处的人,他背向时析理,趴在窗口拿出手机。 想起几周前从食堂回来赶晚自习与林翊撞的满怀,时析理嘴角微扬。那时林翊还即兴表演了一番,对周文多说自己绝不会带手机进教学楼。 手里的LV太碍事,时析理木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打招呼。踌躇之际,林翊先对着手机开口,似是在给谁发语音。 “下面这些语音你身边没人时再点开。” 林翊说的第一句话尚算冷静,还转了文字发送,后话的语气却逐渐激烈,使时析理不得不听。 “我前几天就跟你说过了,这周要期中考试,更不可能回家!” 林翊的语速很快,声音算不上大,但在安静的楼道中清晰分明。 “你能不能也为我考虑一下?” 听到这句,时析理眉头一皱,拎着LV的手渐渐握紧。 “你知不知道刚刚的晚自习,我突然又想起来他那时把我的胳膊拽断,才刚哭过。” 林翊的声音已然颤抖,带有哭腔,楼梯上方的时析理一阵钻心剧痛。 “那时,那时我才八岁啊...” “我想起这些东西的时候根本学不进去,甚至连正常和人交往都做不到。” 悲至深处,林翊情不自已地哭了出来,后面对徐艳梅的质问开始夹着磕磕绊绊的啜泣声。 “你知不...知不知道我有多尽力,加上国庆跟他打完架后你给的钱,我已经...已经存了一万块了。” “我们家...我们家是什么条件难道你不清楚吗?这一万块的背后...背后有我们两个多少伤痕和眼泪你能算出来吗?!” “这都是我...是我为了以后能带你离开一分一分攒下的,我平时连买笔都舍不得...舍不得买贵的。” 林翊勉强着、断断续续地控诉完后趴在了窗台上,后背不停颤抖。 “下周...下周我就十六岁了啊...” “这么多年极端...极端的人格控制,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丧尽天良的打骂。你为什么从未想过...想过带我走呢?” 林翊的哭声越来越重,每哭诉几个字就有停顿。 “明明...明明我胳膊被拽脱臼后,明明他在初三的冲刺阶段撕毁我的教材后,明明从小到大我每一次落泪后,你也会心疼。” “明明你才是被家暴的更惨的那个。” “可为什么你总是替他开脱,说他会改,说他不小心,说他性子急一时激动,说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什么以后会好。” 十几年的惨痛回忆使林翊愤怒起来,他强止抽泣,努力抨击的激烈流畅。 林翊大口地呼吸着: “可他愈演愈烈,我国庆回去时,你都要被他打死了。” “为了保护你我才动的手,明明我最讨厌打架的男人。” “可是妈妈,不应该是你来保护我吗。” 林翊说出这句话时,脑子里闪过幼年稚嫩的自己。 发送完最后一条语音林翊彻底崩溃,于窗前就地坐下抱头恸哭。此前他的力气已消耗的七七八八,于是哭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不住的抽吸和颤抖。 目睹一切的时析理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如此纯粹的心痛,痛到他胸闷,痛到他心跳都有些艰难,痛到他紧握住双拳,平滑的指甲嵌进肉里。 军训见习和林翊形影不离的那两周里,时析理常常能感到林翊一闪即过的悲伤。 如同在极短时间内掉线又重连的网络,林翊在吃饭时会突然呆住几秒,走在路上会突然深吸深吐一口气。做完这些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天真快乐的林翊就会重新出现,仿佛将才断线的一刻是因欢快太久而该有的中场休息。 长如亿年的一秒中,平日里布满欢愉笑容的林翊,说话腔调轻松的林翊,礼貌问候道谢的林翊,和朋友在操场打闹的林翊,露出窘态后拿书捂住脸的林翊,对自己小心翼翼试探的林翊齐齐浮现在时析理眼前,又和面前这个崩溃无力的瘫坐背影重叠在一起。 时析理好想走过去摸摸林翊的头发,向他保证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受伤了。 时析理好想抱住那个脆弱易碎的背影,把林翊的脸埋入胸膛,传递给他自己的体温。 时析理还想背起林翊,背着他躲去天涯海角。 军训犯哮喘的那天,林翊眼角一闪而过,又生生憋回去的眼泪此刻从时析理的眼角滑落,在黑暗中不见踪迹。 原来某些伟大时刻的发生只要一个瞬间,时析理在十六岁的第一天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林翊,时析理曾把他视做跟着阳光转个不停的向日葵,现在才发觉他其实是幽影地里带着荆棘的玫瑰。 那荆棘不是玫瑰自然生长出的,而是被人一根一根残忍插上的。 林翊自上初中就从未这样大哭,今天算是克制太久的情绪在考试压力前集中爆发。导火索为在备用教室翻出手机后,看到徐艳梅发来的微信: “这周末回家住吧,最近你爸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林翊几天前才对徐艳梅解释过这周要期中考试,时间根本不允许,没法从偏僻的北校回家。 徐艳梅选择了置若罔闻,反复纠缠。 林翊对这种无效沟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无力,而那句“你爸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也贯穿了他的理智。 林翊拼命摆脱的枷锁,仿佛又被母亲亲手戴上。 今夜情绪爆发是必然的,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林翊呆坐了许久,掉完最后一滴眼泪后,身体里生生不息的源动力使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生活难道还能更差?也该否极泰来了,老天爷总得给他喘口气吧。 林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起身,起来的瞬间差点没站稳。 林翊仅短暂地站起来两秒,生活就又一拳把他锤倒——转身后,六楼处似乎站了个偷看的人,还拎着个黄包。 林翊又挤出两滴眼泪视线才彻底清晰,认清偷看的人是谁后绝望地低下头。不同于阴翳假期后第一个作业日被六位老师抽中五次,现在他已经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命运从来不会放过林翊,特意找了个人在往常无人插足的六楼观赏他的崩溃,此人还是他的暗恋对象。 可命运越是如此,一身反骨的林翊越不会认输。 时析理在林翊低头的瞬间抹干了脸上的泪痕,想了一万句让对方下的来台的安慰措辞,可还未开口,却听林翊先说: “呃...你在这儿多久了,是不是刚来。” 林翊轻轻摇摆着身体,勉为其难挤出个苦笑。 “你当什么都没看到行不行。我就不介意你偷听了。” 见时析理想要接话,他破釜沉舟,连忙继续道: “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在这里了,故意演给你看的。” “时析理,我没有很难过,我只是太爱演了。” 话音落下,林翊眼角再度酸涩。 林翊第一次盼着时析理赶紧消失,被命运如此对待,他真的一分钟都坚强不下去了。 他真的受不了了! 时析理没让林翊如愿,几步走下楼梯到他身前,伸出左手摸了摸他的头。 时析理的手指温柔插进林翊的发缝中轻揉了两把,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摸摸林翊的脸。 时析理柔声道: “一起去操场散散步,晚自习旷了。” 林翊被摸的很舒服,他真想这只手永远都不拿下来,他也没力气再拒绝时析理了。 两人缓缓下楼,林翊忽然瞥到时析理右手拎着的那个黄手提袋,灯光灰暗,林翊只看清提袋上较大的字母,那好像是命运对他的又一次无情嘲讽: “LOUIS VUIT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