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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葬礼上的冷眼

作者:回首不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灵堂的门被推开时,外面天还没亮透,灰白一片,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


    黑色的绸布从门楣垂下,两侧是密密麻麻的白菊与花圈,牌匾上“沉痛悼念顾承礼先生”几个大字被灯光一照,白得刺眼。


    顾念晚被人牵着小手,踏进那片冷意缠绕的空间。


    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小裙子,裙摆是外婆前天夜里边哭边改的旧裙子——原本是米白色,被匆匆染黑,颜色不均,近处看得出斑驳的痕迹。她脚上还是那双白色小皮鞋,擦得发亮,和地毯深得发沉的黑形成突兀的对比。


    “念念,小心脚下。”有人压低声音提醒。


    她没听见。


    她的目光被最里面正中央的那个黑框吸住——那是她爸爸的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目光沉稳,嘴角弯着一个极浅的笑。跟平时回家时松开领带、抱着她在沙发上打闹的样子不一样。那是“顾总”的样子,是电视新闻里才会出现的那种人。


    可那张脸,还是她认识的,是那个会偷偷往她碗里夹肉、会在她哭的时候蹲下来给她擦眼泪的爸爸。


    “爸爸……”她喉咙一紧,声音细得像被风吹散,“爸爸……”


    有人弯腰,把一束白菊塞到她手里。


    “去,跟爸爸说最后一句话。”那人轻声说。


    她攥着花,一步一步往前走,小皮鞋踩在地毯上,没什么声音,可她总觉得脚底发软,像是每走一步,都要往下陷一寸。


    四周站满了人。


    男人们一色黑西装、白衬衫,神情肃穆;女人们化了淡妆,眼角泪痕却不会太乱。有人在压低声音交谈,有人频频看向灵堂角落里那一排排花圈上写着的名字——某某集团、某某银行、某某商会。


    “没想到顾总说走就走了。”


    “可不是,盛泰这下可要变天了。”


    “听说是工地事故?……唉,也是命。”


    这些话在空气里低低窜动,像游走的冷风,一遍又一遍,从那个穿黑裙子的小姑娘耳边划过。


    顾念晚听不懂“盛泰变天”是什么意思。


    她只听得懂“顾总”“工地事故”“命”。


    她的爸爸,是“顾总”,是“工地”,也是“没了命”的那个人。


    **


    灵堂最里面,停着那口漆黑的棺木,上面覆盖着白色的菊花和一面印着公司LOGO的小旗。


    棺木前,摆着一张长桌,桌上供着香烛、水果,还有他爱喝的那款乌龙茶。茶杯边缘飘着一圈薄薄的白烟,凝在半空,被灯光一照,像某种几乎看得见的叹息。


    她并不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从昨晚到今天,所有人都在说“顾总的遗体”“送去殡仪馆”“化妆”“入殓”,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知道——


    爸爸在里面。


    爸爸躺在里面。


    她再也看不见他走出来,弯着眼睛对她说“念念,过来”的样子。


    “念念,跪下。”有人轻轻按了按她的肩。


    她跪在厚厚的跪垫上,小膝盖磕得有些疼。


    疼有什么关系呢?她想。比起那天工地上膝盖蹭破皮、被大人随手贴了创可贴的疼,这点算什么。


    她举起手里的白菊,笨拙地往前一放。


    “爸爸。”她嗓子已经很哑了,努力把声音挤出来,“你醒醒好不好,我不在楼上爬,不吃冰激凌了……你不要睡了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轰然崩塌。


    那天医院走廊上,她已经哭到几乎窒息。


    她一直以为,哭够了,就不会再哭了。


    可现在她发现,眼泪好像永远哭不完,像某个看不见的池塘,被人捅了一个洞,从此就再也堵不上。


    她往前爬了两步,小小的身体几乎趴在长桌边缘,伸出手,去够那一帧照片。


    “爸爸,你看我一眼……”她哑着嗓子,“爸爸……”


    身后有人伸手去拉她:“念念,不要这样,站起来。”


    “我不——”她本能地往前扑。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了过来。


    **


    人群背后一点的位置,沈青岚站在那里。


    她今天穿了一身极简单的黑色长裙,长发挽成利落的低发髻,妆容淡到几乎看不见,只有眼尾那一点红,是连续几晚没睡好的痕迹。


    黑纱从她手臂垂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一圈冷色的光里。


    这是顾家长辈、盛泰股东们一致的建议——


    “你是顾太太,现在也是盛泰的对外形象。”


    “你要稳住。”


    “媒体都在看着你。”


    她知道他们说的没错。


    从前她以为,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那个男人,有个家,有个孩子,有一张不会被退房东赶出来的租房合同。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有家”这两个字,比她想象的沉重太多。


    她看着前面那个趴在桌边的小身影,心脏像被人一把攥住。


    那是她的女儿。


    也是那个用一场意外,把她整个人生全部掀翻的孩子。


    有人在她身后压低声音叹气:“唉,小孩子懂什么……可要不是为了救这个孩子,顾总也不会……”


    话没说完,却已经足够。


    沈青岚喉咙一紧,耳边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突然按住了耳膜。


    她知道自己应该转身,礼貌而疏离地制止这种话——


    她是大人,理应明白“事故”有一百种原因,安全员、承包商、监管部门,每一个环节都有责任,不能全丢给一个孩子。


    她甚至清楚地知道,顾承礼自己也有错,他总喜欢亲自下工地,总觉得“走走看看”就能解决问题,总习惯性忽略那些早就写进安全规范里的小字。


    可是——


    那句话还是像一柄钝刀,死死扎进她胸口最柔软的地方。


    “要不是为了救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


    她看到前面小小的身影,拼了命往那张遗照上扑,哭得喘不上气。


    “爸爸,我错了,我听妈妈的话,我不乱跑了……你起来陪我好不好……”


    小女孩的声音像被榨干的破风箱,一下一下,从她耳边刮过。


    那一瞬间,她几乎忍不住想冲过去,把孩子紧紧抱住,告诉她——


    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可她的脚像被钉在原地。


    她想起那天自己在家里吵的那句话:“我只是不想,再有一个人,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恰好,就这样应验了。


    她过去的人生仿佛被某只手粗暴翻到这一页,盯着她看,冷冷地笑——


    看,你说的话,都有回声的。


    **


    灵堂里有人开始抽噎。


    有女眷忍不住出声:“快把孩子拉下来,再哭下去要哭坏嗓子了。”


    “是啊,小孩子身体娇气。”


    “她都哭两天了。”


    话越说越多,目光越聚越多。


    最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沈青岚身上——


    有人是期待,有人是试探,有人是看热闹。


    她是顾太太,是这个家的主人,是那男人唯一合法的妻子,是那天之后盛泰唯一可以站到台面上的对外象征。


    她必须站出来。


    她必须做点什么。


    沈青岚深吸了一口气,脚跟挪动,穿过一层又一层人影,走向灵堂正中央。


    她每走一步,心口就像被人在里面磨一刀。


    她走到顾念晚身后。


    小女孩几乎整个人半趴在桌上,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话,只有喉咙里卡着破碎的“爸爸”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顾念晚。”沈青岚第一次没有叫她“念念”。


    她伸手,按住孩子瘦削的肩膀。


    “……妈妈……”顾念晚艰难地回头,眼睛红得吓人,睫毛上沾着泪和香灰,“爸爸,他是不是生气了?他不理我,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从桌子上撑起来,小手攥住沈青岚的袖子,指节用力到发白。


    “妈妈,你跟他说一下好不好,你叫他回来……我以后都听你的,我不乱跑,我不吃冰激凌,我不——”


    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断了一截,只剩下一阵沙哑的喘息。


    乌黑的眸子里全是绝望而笨拙的乞求。


    那是一个孩子把自己全部的“认错”与“求饶”,卑微地摊在大人脚边的样子。


    如果是在从前,沈青岚大概会叹一口气,蹲下来,捧着她的小脸,教她好好说话,再抱紧她,至少给她一点安慰。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她背后站着的是一整片冷漠的目光,是无数等待她“表态”的眼睛,是媒体镜头、董事会、顾家长辈、所有人。


    “顾太太。”


    有人低声提醒:“节哀。”


    她不能在所有人面前,跟着一个孩子一起崩溃。


    那样的话,盛泰会被说“后院失火”,顾家的亲戚会说“女人撑不起这摊子”,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会在明天的酒局上举杯庆祝——那个男人留下的帝国,变成了一盘散沙。


    她是从泥地里爬出来的人。


    她知道,如果她倒下了,没人会替她和这个孩子撑腰。


    ——可她也清楚,从此刻开始,她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和这个孩子走到完全不同的方向上去。


    “够了。”


    沈青岚开口,声音却比自己想象中要冷得多。


    顾念晚愣了一下。


    “你哭了两天了。”她一字一顿,“顾承礼不会喜欢看到你这样。”


    她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有叫那声“你爸爸”,而是直呼其名。


    她的手指从孩子拽着她的那一截袖子上,一根一根掰开。


    孩子眼睛张大,像是被谁狠狠推了一把。


    “妈妈……”她嘶哑地叫,“我好难受……”


    沈青岚垂眸,看着那张哭得肿胀的小脸。


    心疼还是有的。


    疼得厉害。


    可这一点心疼,被压在所有理智、愤怒、恐惧以及那句“要不是为了救这个孩子”的耳语之下,渐渐被挤压成一块尖锐、冰冷的石头。


    她看着女儿,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起伏:“难受也要安静。”


    “这是你父亲的葬礼,不是你一个人的哭场。”


    四周一瞬间安静。


    有人在心里暗暗点头——


    “顾太太还是沉得住气。”


    “看,顾家这位少奶奶,不是想象中那种只会哭的小女人。”


    这些目光,她都感受得到。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逼迫她往前再迈一步。


    她的手从孩子肩上收回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却没给多少温度:“跪好。”


    “磕三个头,跟你父亲道别。”


    孩子像是没听懂。


    她呆呆看着母亲,眼泪沿着脸侧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黑色的裙摆上。


    “你听见没有?”沈青岚的声音又冷了一度,“顾念晚。”


    那一刻,她的眼神终于从满溢的心疼,慢慢冷了下去。


    像一汪被风吹皱的水面一点一点结冰,从边缘往中心,直到把最后一丝温度也封住。


    顾念晚终于明白。


    在这个摆满白菊、燃着长香的地方,她不仅失去了一个父亲。


    她还在某个看不见的瞬间,失去了那个曾经会在她生病时彻夜坐在床边、抱着她唱歌的妈妈。


    她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是,妈妈。”


    然后,她慢慢地,规规矩矩地跪好。


    额头一点一点磕在冰冷的地毯上。


    每磕一次,她都在心里说一句——


    爸爸,对不起。


    爸爸,对不起。


    爸爸,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在道歉什么。


    是为那天她吵着要去工地看吊车,还是为她太吵太闹,总让妈妈生气,还是为她没能力把他从那堆钢架底下拉出来。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会有很多人告诉她——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你爸爸不会死。”


    而她的妈妈,会在所有这些声音里,选择沉默。


    甚至,有一天,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用那样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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