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成了妈妈的情敌》 第1章 第1章小镇灰姑娘遇见真大佬 江庆市的夏夜闷得发燥。 老旧商业街上,霓虹灯一闪一闪,像被人掐着喉咙的呼吸。雨刚停,地上还积着水,车灯一晃,水光碎成一地冷冷的星。 “青岚,八号桌的鱼香肉丝,快点!” 后厨吼了一嗓子,把油烟和热气一起砸到她脸上。 沈青岚端着托盘从厨房门口挤出来,身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粉色制服被汗水贴在背上,腰线被勒得窄细,显得整个人格外清瘦。 她脚步又快又稳,在狭窄的桌椅缝隙间穿梭,抬眼时眉眼却极冷,和这家“人情味十足”的小店格格不入。 算起来,她来江庆市已经整整一年。 白天在培训机构代课,晚上在这家叫“醉江南”的私房菜馆打工。别人二十岁还在宿舍里追星看剧,她已经习惯算计每一分钱——房租、水电、给老家的汇款,还有自己有一天要离开的车票。 “小姐姐,来,给哥哥们笑一个嘛。” 四号桌传来吊儿郎当的调笑声。 沈青岚眼皮都懒得抬。 她把菜放下,“您好,您点的剁椒鱼头,慢用。”声音不高不低,规矩得像课本上的标准答案。 对面几个男人正喝得脸红脖子粗,桌上摆着几瓶还没开封的白酒。为首的三十出头,胳膊上的金表亮得刺眼,他往椅背上一靠,眼神在她胸口晃了一圈,笑得意味不明。 “哎,小妹妹,刚才那桌你都陪笑了,怎么到我们这儿就这么冷淡啊?” 他伸手就要去碰她的手腕。 沈青岚侧身一让,托盘在指间一转,轻轻避开。动作漂亮得像练过,却一点都不显得讨喜。 “先生,我只负责上菜。”她淡淡道,“我们店不提供其他服务。” 四号桌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出一阵起哄的笑声。 “哟,还挺有脾气。” “现在端盘子的都这么拽了?” 有人喝到兴起,“小姑娘,出来混要懂规矩,别端着,这桌酒钱比你一个月工资都高。” 门口的风一阵阵灌进来,吹得纸巾乱飞。 吧台后面的老板娘张兰正和熟客聊天,听见动静回头皱了一下眉,又看见是四号桌,顿时换上笑脸,连忙拎着酒瓶过去打圆场。 “哎呀几位老板别生气,我们这小沈就是嘴硬,人其实挺懂事的。青岚,还不给几位敬杯酒赔不是?” 沈青岚指节攥紧。 她不喜欢酒味,不喜欢这群油光满面的男人,更不喜欢张兰那种把她当筹码一样推过去的眼神。 可她更清楚,这个月房租还差一百五十块,老家那边打电话来,说外婆血压又高了几天,叫她不用担心,语气却压得发虚。 她抬起眼睛,笑容勉强却看不出破绽:“那……我给各位倒杯茶吧,今天上班不能喝酒。” “装什么清高?”那人冷笑一声,眼神已经有了几分不耐,“端个盘子的,还挑三拣四?” 他猛地一拍桌子,酒杯叮当乱响。 气氛瞬间绷紧。 靠窗那桌的小情侣下意识缩了缩肩,后厨探头看了一眼,很快又缩回去。张兰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正想再说两句好话,忽然听见门口“叮”的一声风铃响。 一个男人慢慢走进来。 他穿着极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衬衫扣子随意解开一粒,领口敞着,一身的矜贵气质却压不住,反倒被这点随意衬得更加锋利。 外头霓虹灯的光从他身后打进来,把他的轮廓镶上一圈冷光。 不是那种年轻帅哥的张扬,而是成熟男人那种收着的锋芒——站那里什么都不做,就让人莫名紧张。 张兰眼睛一亮:“顾先生,您来了?这边请,这边请。” 沈青岚抬头,看见的是男人侧过来的半张脸——眉骨深,鼻梁高挺,唇形好看,却并不柔和,反而莫名给人一种“说出的话不会好听”的感觉。 这样的人,她从前在电视上见过。 在她的小镇上,可不会有这样的人走进一家油烟味浓得能熏掉睫毛的苍蝇馆子。 男人却仿佛没听见老板娘的热情招呼,只淡淡扫了一眼店内,视线在四号桌停了一秒,然后落到沈青岚的脸上。 那一眼,不算炙热,却极专注。 像是在人群里,锁定了某个目标。 四号桌的男人回头,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你谁?” 张兰忙笑,“这位是——” 男人抬手,阻止她继续介绍。 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四号桌旁边,语气懒懒,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几位这么有兴致,喝得挺开心?” “关你什么事?”那人没认出他来,酒壮怂人胆,“我们跟店里服务员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瞬。 沈青岚忍不住抬眼,心里已经在飞快估算——马上会吵起来,她若插手,十有**被骂,甚至被扣工资;不插手,让老板娘去挡,张兰多半会回头算在她头上,说她“不会做人”。 正纠结着,就见面前男人唇角轻轻一勾。 他拿起桌上的一只空杯,指尖掂了掂,仿佛在衡量这个杯子的分量。 “关我的事啊。” 他语气还是懒散的,却在下一句骤然收紧:“因为——你们今天这桌酒钱,我买单。” 四号桌的人一愣。 气势忽然拧巴了一下。免费喝酒,对这些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刚才话已经说得有点难听了,这会儿再顺着梯子下去,面子上过不去。 为首的男人眼神一闪,看这人不像好惹的,再抬头,视线撞进他眼里,只觉得后背冷了一下。 那是一种习惯站在高处的人才有的目光——冷静、算计,却又似乎漫不经心。 他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张兰已经抢先笑开:“哎呦顾先生,您看您,哪能让您买单啊?” 顾先生? 沈青岚心里“咚”地一声。 她在这儿打工这么久,知道张兰嘴里的“顾先生”只有一个——这条街上新冒出来的盛泰广场,是盛泰集团投的钱,听说幕后老板就姓顾。 而这家“醉江南”虽然看起来旧,可地段好,是盛泰广场后面的一块老物业。张兰常挂在嘴边,说自己“跟顾总那边有点关系”,别人都当她吹牛。 可是这会儿,看她那小心翼翼又巴结的笑,以及四号桌那几个人逐渐变了的脸色……沈青岚忽然意识到,自己眼前这人,很可能就是—— 盛泰集团的创始人。 她的心脏狠狠撞了一下肋骨。 “顾……顾总?”四号桌那人终于反应过来,声音都结巴了,“您怎么,怎么有空来这边?” 顾承礼像是这才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我来不来,还要跟你报备?” 那人脸色刷地白了,好一会儿才讪笑着站起来:“不,不敢不敢……” 刚才那点酒胆子,立刻被压得干干净净。 “刚才几位跟我们店里小姑娘开玩笑,我看着有点吵。”顾承礼随手把空杯放在桌上,发出轻轻一声响,“以后想喝酒,欢迎继续来。想动手动脚——” 他微微俯身,嗓音压低,“就别在盛泰名下的地盘上了。” 四号桌一阵寂静。 那人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连忙赔笑:“误会误会,就是喝多了嘴欠,您别往心里去。” 他说着,竟主动拿出钱包,把桌上那几瓶刚开的酒的钱一起结了,还要求多付一倍,“算我赔礼”。 众人看着这场“翻脸”,谁也不敢出声。 张兰小心地扯了扯沈青岚的袖子,示意她赶紧道谢。 沈青岚沉默了一瞬,还是抬头看着顾承礼,声音不高不低:“谢谢。” 顾承礼看着她。 那双眼睛很奇怪,像是能把人看透,又像是……在认真记住她。 “不用谢。”他淡淡道,“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方式‘开玩笑’。” 他说完,转身往里走,“给我安排个安静点的位置。” 张兰忙不迭地点头,把他引到靠内的一张小包厢。 等那扇半掩的木门关上,整个店里都松了口气。四号桌的人匆匆吃了几口菜就埋单走人,临走前还特意冲沈青岚点头:“小妹妹,刚才是说着玩呢。” 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张兰一把把她拉到吧台后面,小声骂:“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那几位是做工程的,你得罪得起?要不是顾总突然出现,你今天就给我回家了你知道吗?” 沈青岚指尖攥紧,又松开。 她很想说一句:她才不是在“得罪客人”,她是在捍卫自己的边界——可这些话,在张兰眼里,只会被翻译成“端盘子的还学会矫情了”。 “知道了。”她收起情绪,声音平淡,“以后我会注意。” 张兰还想说什么,看见里头包厢的门开了一条缝,连忙换脸,笑着迎上去:“顾先生,需要什么您吩咐——” “咖啡。”包厢里的男人淡淡道,“不要太苦。” 张兰愣了一下,“我们店里只有速溶……” “那就速溶。” “好好好。” 她回过头,狠戳了沈青岚一下:“还愣着干啥?还不上咖啡?” 沈青岚默默“嗯”了一声。 她把柜子里唯一一条没破洞的咖啡杯拿出来,撕开速溶包装,热水壶的蒸汽扑在脸上,有点烫。 门被她轻轻推开。 包厢里灯光偏黄,桌上没有摆菜,只有一摞文件夹和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顾承礼随意靠在椅背上,袖子仍旧卷着,灯光从侧面打下来,把他侧脸的线条勾得很干净。 他在看什么东西,眉心微微皱着。 沈青岚端着咖啡进去,放在他面前:“先生,您的咖啡。” 他“嗯”了一声,伸手接过,突然又抬眼:“刚才你不喝酒,是因为上班,还是因为讨厌酒?” 沈青岚一愣。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跟她说话。 “……都有。”她说实话,“我喝不惯。” 顾承礼看着她,像是认真考虑了一下:“那以后少在这种地方打工。太吵,也不安全。”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像是在随口吩咐一个已经属于自己的人。 沈青岚不太舒服。 “我只是打一份工。”她下意识抬起下巴,眼底多了几分倔强,“又不是卖身。” 空气里顿了一下。 这话说得有点冲,她自己也意识到,指尖绞着围裙下摆,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 可顾承礼忽然笑了。 那笑意不重,却让他整个人显得柔和了一点:“嘴真利。”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皱眉,“太甜了。” 沈青岚:…… 她刚才看了包装袋,按照上面的比例冲的。 “先生要不我再重冲一杯?”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不用。”他放下杯子,“第一次就这样吧。” 他像是觉得这个说法挺好,嘴角弯了一下,在桌上随手翻出一张名片,推到她面前:“补偿。” 名片纸质很厚,触感细腻。灯光下,烫金的字静静躺着—— 【盛泰集团董事长顾承礼】 沈青岚喉咙微紧。 她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盛泰集团,是江庆市近年来发展最快的民营企业之一,从最早的建材,到房地产,再到如今的综合商业。报纸上说,“盛泰”就是那种会改变一座城市面貌的名字。 而眼前这个男人,是那座高楼最顶层的人。 她却穿着一身打工服,用最低微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拿着。”顾承礼似笑非笑,“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打这个电话。” 沈青岚没有伸手。 “你看着像有点自尊心的小姑娘。”他的目光落在她有些发白的指节上,语气却缓了下来,“把它当作一个安全号码。”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收费。” 像在逗小孩。 沈青岚被他这句“安全号码”莫名戳了一下。 她想起刚才四号桌那人满脸恶意的笑,想起张兰为了留住“客人”不惜把她往前推……在这座城市,她确实从未有过什么“安全感”。 可她又本能地防备——这种从天而降的好意,对她来说太奢侈了,奢侈到像骗局。 “顾先生。”她深吸一口气,“我谢谢您刚才替我解围,但这张名片,我怕用不上。” 她笑了一下,眼神倔强,“我这人命不好,欠不起大恩。” 男人眸光微动。 他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又像是在克制什么。片刻后,只轻轻把名片往她面前推近一些:“是不是恩情,不是你说了算。” “——至少,刚才那一桌,我已经管上了。” 他看她还要拒绝,终于收回了视线,不再多言:“你先出去吧。” 沈青岚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把名片推回去。 她把纸片夹在托盘底下,转身离开包厢。 门关上的瞬间,她听见男人低低的一声笑,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青岚。” 他居然记住了她的名字。 ** 晚上十点半,“醉江南”打烊。 张兰一边算账,一边抬头冲她吼:“今天辛苦了啊青岚,桌子擦干净就走吧,早上不用来,下午五点再上班。” “好。”沈青岚把围裙解下来,挂在墙上。 她的手在口袋里摸了一圈,摸出那张名片。 街道已经安静下来。路灯光黄色的,临街的槐树影子被拉得老长。远处盛泰广场的楼顶亮着巨大的广告屏,一遍遍滚动着房地产宣传片,像另外一个世界。 沈青岚站在路边,手指轻轻摁着名片边缘。 【盛泰集团董事长顾承礼】 她念了一遍,心里有一种隐约又危险的兴奋。 那是穷了太久的人突然看见金光闪闪的东西时,忍不住产生的幻想——如果有一天,她也能坐进那栋楼呢? 她猛地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沈青岚,你清醒一点。” 她在心里骂自己。 像她这样出身的小镇女孩,能在江庆市站稳脚跟已经不容易。盛泰?董事长?那不是她该去想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把名片塞回兜里。 那晚的风有点凉,她抱着胳膊往前走。出租屋在一条巷子深处,楼道里昏暗的灯忽闪忽闪,像快坏掉的路灯。 回到房间,十几平的空间里只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塑料衣柜。窗台上养着一盆蔫巴巴的绿萝,是她从菜市场老板那里蹭来的,说是“吸甲醛”的。 她把包扔到床上,给老家打了个电话。 那头传来外婆缓慢又温柔的声音:“青岚啊,下班啦?” “嗯,下班了。”她脱了鞋,盘腿坐在床上,声音不自觉就柔了几分,“今天有个客人喝醉了,闹了一点,后来没事了。” “别跟那些喝酒的人扯上关系。”外婆在那头叮嘱,“你一个小姑娘在外边,要记得保护自己,听见没?” “听见了。” 她想起那杯被嫌“太甜”的速溶咖啡,想起包厢里男人淡淡的笑,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 “外婆,等我下个月发工资,我给你换个新的血压仪。” “哎呀不用不用,旧的还能用,你自己吃好点。”外婆笑,“你小时候还嫌菜里没肉呢,现在自己在外边省吃俭用。” “那是小时候。”沈青岚低低笑了一声,“现在知道肉贵了。” 挂断电话,她躺下来,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 手机屏幕亮了一次,是培训机构的群消息,有人抢到了便宜机票,说放假要去海边玩。底下一排排“羡慕”“好想去”。 她没回。 屏幕熄灭,房间又陷入黑暗。 她想起顾承礼的眼神。 那是一种她从未被这样注视过的感觉——不是那些喝多了的男人看她时的那种肮脏打量,也不是张兰看“能不能多留个客人”的算计,而是……像在看一个“有趣的变量”。 她不太会形容。 只是隐约觉得,那双眼睛,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也许是麻烦,也许是机会。 她把名片拿出来,放在枕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自己:“你干嘛?以为抱着一张名片睡觉,明天醒来就变成千金小姐了?” 这样一想,荒唐得可笑。 她干脆把名片夹进桌上的书里——那是她唯一还在继续翻看的东西,关于会计和金融的教材。她不甘心一辈子端盘子,她知道,这城里的高楼不是给她这种人准备的,可她偏偏想伸手去摸一摸。 灯关上。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期待。 ** 第二天傍晚,她照常去“醉江南”上班。 巷口却围了一大圈人。 有人叹气:“哎,这店怕是开不下去了。” “你没听说?这片要拆了重建,盛泰广场要扩二期。” “那这家店呢?” “还能怎么样,拆呗。” 沈青岚心里“咯噔”一下,快步挤进去。 只见店门紧锁,门上贴着一张红色的通知书,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盛泰集团物业部】。 张兰站在门口,眼眶红红的,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骂骂咧咧:“不是说好租期还有一年吗?说拆就拆,真当我们是蝼蚁呢?盛泰盛泰,盛什么泰啊,就知道仗势欺人!” 旁边有人小声劝她:“小张,别乱说,被听见了不好。” “我怕什么?反正店都黄了!” 沈青岚站在门口,竟有点回不过神。 昨天,她还在这里端盘子,被人指着鼻子骂、被老板娘推去挡酒。今天,这地方就这样被一纸通知收走了。 她想到夹在书里的那张名片。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是巧合吗?还是—— “青岚。”张兰看见她,叹了一口气,“你也看见了,店没了,你这兼职算是白干了,好在上个月工资还算你全的。以后……自己多保重吧。” 她说完,又继续对旁边人抱怨:“说是会给一笔补偿,才多少点钱?我这几十年的老店,说没就没……” 人群嘈杂、抱怨、叹气,全部搅在一起。 只有一个声音,从后方安静地飘过来,与这喧闹格外不搭。 “沈小姐。” 那声音略低,却带着一点极有分寸的笑意。 “我们,又见面了。” 沈青岚背脊发紧,缓缓转身。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 顾承礼站在那条空出来的路尽头,仍旧是一身简单的黑衬衫,西装外套搭在臂弯,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视线沉稳而专注地落在她脸上。 在他身后,盛泰广场高耸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晚霞,像一整片被夕阳点燃的天空。 那一刻,沈青岚突然有种极强的错觉—— 昨晚她把名片夹进书里的那一页,就是她人生翻开的新一页。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页上写着的,是童话的开头,还是……一场彻底改变命运的交易。 开一个新文,经验有限,大家不要骂我啊!! 我一定一定会按时更新的,希望可以得到关注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小镇灰姑娘遇见真大佬 第2章 不对等的爱情 巷子口的人群自动往两边散开。 沈青岚直直地对上那双眼——昨晚在昏黄灯光下,她只觉得锋利,如今在落日里,却莫名多了几分从容的笃定。 “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站在盛泰广场那片金光的背后,像从她完全不属于的世界里走出来的一道影子。 张兰一眼看见他,脸色先是发白,紧接着堆起陪笑:“顾先生,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顾承礼只“嗯”了一声,视线没在她身上停,径直落到那张贴在门上的红纸,又落回沈青岚脸上:“店拆的事,跟你说过了吗?” “说了。”沈青岚扯了扯嘴角,“今天刚知道。” 她声音不高,却稳得出奇。 心里其实一片乱——这家店是她晚上唯一的收入来源,说没就没了。可是她当着他的面,偏偏一点慌乱都不想露。 顾承礼点头:“盛泰那边会按照规定赔偿,你们不会吃亏。” 张兰刚要接话,“顾先生真是讲信用——” “可我们已经吃亏了。”沈青岚忽然开口。 周围嗡的一下安静下来。 张兰脸色瞬间难看:“青岚!” “这家店是你们要拆的。”沈青岚看着顾承礼,“但我们谁也没提前一个月知道。房租是按月交的,货是刚进的,今天这一纸通知贴上来,就让我回家自己‘多保重’——顾总,这就是你们说的‘不会吃亏’?” 她没有吼,语气甚至算平静,可每个字都带着一点冷意。 张兰吓得直扯她袖子:“你别乱说……” 顾承礼却像并不生气,只静静听完,才转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年轻男人:“通知物业,把补偿方案改一下。除了一次性赔付外,再加一个月房租损失,货物折价按进价算。” 那人愣了一下:“顾总,这样的话——” “我说话,你听不清?”他连眼皮都没抬。 “……是。”助理立刻点头,“我这就去改。” 人群里有人低声“哇”了一下,张兰脸色从惨白变成狂喜:“顾先生,您太仗义了!刚才是我嘴快,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她笑得恨不得把脸贴上去:“青岚也就是年轻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挺喜欢她刚才那样说话。”顾承礼打断她,看着沈青岚,“你说你们吃亏,我就少赚一点,这很公平。” 沈青岚被他的“少赚一点”戳了一下。 对她来说,是一个月的房租和外婆一瓶药的钱;对他来说,只是“少赚一点”。 不对等,从钱开始,从语气开始,从站的位置开始。 “顾总真是心善。”有人在旁边拍马屁。 他像没听见,只向沈青岚伸出手:“走吧。” “……去哪儿?”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聊聊。”顾承礼淡淡道,“总不可能将来你跟别人提起,说我拆了你的打工的地方,却连一句解释都懒得给。” 他这话说得太理所应当。 好像他不是来宣布命令的,是来对她负责的。 沈青岚心里抵触,却又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她抿了抿唇,还是跟着他穿过人群。 傍晚的风把街上的油烟味吹散了一些,空气里混着拆迁通知上的油墨味。 ** 附近一家咖啡馆。 装修不算豪华,却安静干净。顾承礼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后没看菜单,只对服务员说:“一样。” 服务员显然认识他,连问都没问,点头就退开了。 沈青岚坐在他对面,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裙角。 她从未坐过这么贵的地方——平时路过,只敢看几眼橱窗里一杯咖啡的价格。那一串数字,总能让她瞬间清醒。 “你今天还没吃饭?”顾承礼忽然问。 “……吃过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胡说。” 她想说“你怎么知道”,话卡在喉咙里——因为她连“午饭”两个字都不记得自己今天有没有认真吃过。 “我不习惯浪费。”顾承礼随手从桌边的篮子里拿了块糖,拆开扔进水里,“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沈青岚吸了口气:“可不可以,提前通知?” “嗯?” “拆迁。”她盯着他的领口,“这种事情,你们难道不能早一点告诉我们?店里还有别的服务员,她们有孩子要养,有房贷要还。” 她把“自己有外婆要养”咽下去,只把那几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摆出来。 顾承礼静静看着她,指尖敲了敲桌面:“你觉得,是我现在心血来潮,说‘拆就拆’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他失笑,“这块地的收购和规划,从去年就开始了。你觉得,盛泰这样的公司,会把几千万的项目当儿戏?” 沈青岚怔住。 “通知发不发,是程序;我今天亲自来说,是态度。”顾承礼淡淡道,“你现在怪我拆了你打工的地方,我可以理解。可如果你有兴趣往后看一眼——等广场二期盖起来的时候,这片的房租,会是现在的几倍。”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眼神落到她脸上:“你不可能一辈子端盘子。” 沈青岚被他说得有点发窘:“那也轮不到你替我规划。” “你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 “再找一份工作。”她脱口而出,“江庆这么大,总有地方要人。” “比如?” 她被问住了。 她白天已经一份代课,晚上能上班的地方有限——便利店、奶茶店、烧烤摊。她不是没想过换,可这些工作换汤不换药,都是用时间和腰背换钱。 “你读的什么专业?”顾承礼又问。 “汉语言文学。”她顿了顿,怕他误会,又补充,“辅修了会计证。” “还不错。”他像是在审视一份投资报表,“你愿不愿意,来盛泰上班?” ** 沈青岚愣住。 这个提议来得太轻描淡写,像是顺手丢过来的一根绳子——至于她是抓住往上爬,还是嫌脏躲开,似乎都在他掌控里。 她下意识道:“我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我只是个端盘子的。”她笑笑,语气有点尖,“顾总,您身边缺的应该是名牌大学、海外留学的高材生,而不是我这种只会算加减乘除的小镇姑娘。” 话里带刺,她自己都听得出来。 “你很会把自己往低处放。”顾承礼挑眉,“有自知之明是优点,但太过了,就是自卑。” 他把那杯被她嫌贵的咖啡推到她面前:“你可以把这当作一份普通的工作——财务部的小助理、行政前台、任何你愿意做且适合做的位置。但有一点——盛泰的员工,就算是端茶倒水的,也不会被随便喝醉酒的人摸。” 沈青岚的指节轻轻一颤。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半分怜悯,只有理所应当的坚定。 仿佛在他的世界里,“被尊重”不是恩赐,而是最起码的配置。 “当然。”他慢悠悠地补上一句,“你也可以继续去找别的老板,说不定他们也这么讲理,又有钱,又愿意替你端平所有不公。” 他语气平淡,话却扎心得要命。 咖啡香味渐渐弥散开来,和窗外城市的汽油味交织在一起。 沈青岚盯着那杯咖啡,半晌,都没伸手。 她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房租、培训机构那边说要压一个月工资才能走、外婆最近的药钱……每一件,都在逼她向现实低头。 她不想欠他人情,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巴结权势。 可她也清楚,如果错过这次,她可能再也碰不到这样一个打破原有生活轨迹的机会。 “我……考虑一下。”她终于低声说。 顾承礼看了她几秒,点了点头。 “考虑的时间,给你三天。”他把另外一张名片从皮夹里抽出来,夹在账单夹中,“三天后,你要么来公司报道,要么,把这张扔了。” 他说完,起身:“我还有会。账我付了,你慢慢喝。”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 只有那股属于成熟男人的洗练气息,在她身边停留了一瞬,很快就被门外吹进来的风替代。 ** 三天时间,比她想象中短得多。 第一天,她把整条街能问的店都问了一遍——便利店、奶茶店,一样的工钱,一样的夜班,一样的“女孩子夜里上班要注意安全”的善意提醒。 第二天,培训机构那边临时加了一节课,孩子吵吵闹闹,她嗓子喊哑,回家路上手里的讲义纸被雨打湿,她拿着那薄薄的薪水单,看了一眼余额,又看了一眼手机上外婆发来的短信:【今天天气凉,你多穿一件衣服。】 她哪来的衣服多穿? 第三天晚上,她从菜市场回来,买了两根最便宜的玉米和一点蔬菜,数了一下钱包里剩下的钱——除去房租和下个月给外婆寄的钱,几乎见底。 床头那本会计教材翻开着,夹在中间的那张名片边缘已经被她捏得有点卷。 她盯着那个电话号码看了很久。 拨号键按下去,又删掉;如此反复三次,她烦躁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偏偏就在这时,外婆打电话过来。 “青岚,怎么这几天没听你说话,累坏了吧?”老人声音慈和,却掩不住隐隐的气喘。 “还好,就是晚上比以前忙一点。”她本能地报喜不报忧,“多接了几节课。” “那你可别太累了,人年轻也得注意身体。”外婆笑,“你小时候最爱说,要住大房子,等你挣了大钱,把外婆接去城里玩。” “会的。”沈青岚抓紧手机,“我不会一辈子住在这种地方。”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她说“我考虑一下”,其实是给自己找了个拖延的借口。 她怕。 怕一旦迈过去,就再也没有退路。 可她更怕,有一天回头发现,自己一直站在原地。 挂断电话,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手机。 这一次,她没有再犹豫,按下拨号键。 “您好,这里是盛泰集团秘书处。” 电话很快接通,女孩的声音礼貌又干练。 “……喂,我找顾承礼。”沈青岚说,“麻烦你告诉他,我是沈青岚。”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请稍等。” 短暂的音乐间隙后,又换了个声音,男声低沉:“沈小姐?” 不是顾承礼,是另一个陌生的男声。 “顾总现在在开会。”对方自报姓名,“我是他的助理苏远。他吩咐过,如果你打电话来,让我直接给你发一份入职信息。” 沈青岚怔怔地“啊”了一声:“……他早就预料到我会打电话?” “顾总说,给你三天时间。”苏远笑了一下,“不过您这通电话,比他预期的要晚半个小时。”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天上午九点,人力资源部。”苏远的语气很公式化,却听得出尊重,“沈小姐,请带上身份证和毕业证。” 挂断电话,她坐在床边,盯着手机屏幕,心跳乱得不像样。 她终于伸手,把名片从书里抽出来,放在掌心里。 那一刻,她第一次真实地意识到—— 她要走进那个男人的世界了。 ** 盛泰集团总部大楼,是江庆市人民路上一块耀眼的地标。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大门口花坛修剪得一丝不苟,穿西装的男人女人进进出出,胸牌在胸前晃动。 沈青岚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衬衫那么廉价——熨得很平整,可终究挡不住布料本身的廉价感。 前台小姐妆容精致,笑容标准:“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来报道。”沈青岚把事先打印好的邮件确认拿出来,“人力资源部,说今天九点。” 前台扫了一眼,笑容立刻多了几分真实:“沈小姐是吧?请稍等,我帮您联系。” 很快,有人从里面出来接她。 简单的面谈,流程出奇顺利——基本上只是在确认她的个人资料,问了几句工作经历。没有那些她在网上看到过的“刁难”或者“专业考试”,仿佛她只要走进来,就已经被默认录用。 “沈小姐,本来是打算安排你去培训中心做行政的。”人事部经理翻着表格,忽然收到一条消息,看了一眼,脸上表情明显一变,“不过顾总那边有新的指示。” “……什么指示?” “你被调到董事长办公室了。”经理抬头看她,眼神带着一丝打量,“做事务助理。” 董事长办公室。 沈青岚的大脑“嗡”的一声。 她不是没听过这个词——那意味着这一栋楼最高层的那一圈人,是公司真正的权力核心。 那些地方,平时连经理级别的人都不一定上得去,更别说一个刚进来的新人。 “我、我可能不太合适。”她下意识道,“我不会——” “沈小姐。”经理笑得意味深长,“顾总自己签的指示,我们也不敢说你不合适。” 她顿了顿,语气缓了些:“你别紧张,事务助理就是负责一些整理资料、跑跑腿的工作,先熟悉环境,后面再转岗也有可能。” 说白了,就是一个比普通行政更靠近权力中心的“杂活”。 可在盛泰,连这样的“杂活”,都不是谁都能抢到的。 ** 下午,苏远亲自下来,把她带上楼。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紧张吗?”苏远问。 “……还好。”她盯着电梯上的数字,声音发干。 “顾总的脾气,其实不难伺候。”苏远像在安慰新人,“他不喜欢拖沓,讨厌撒谎,更不喜欢别人装聪明。” “那他喜欢什么?” “真实。”苏远笑,“还有,敢跟他顶嘴的人。” 敢跟他顶嘴。 昨天咖啡馆里那几句“吃亏”“规划”,瞬间在她脑海里闪了一遍。 电梯“叮”的一声开了。 顶层的空气似乎都比下面冷一些,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吃掉,安静得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 经过一大片落地窗的时候,她不自觉往外看了一眼——整座城市尽收眼底,那些曾经她抬头仰望的楼,此刻都被压在脚下。 “这边。”苏远推开一扇门。 宽敞的办公区,桌上摆着统一的电脑和碗口大的绿植,玻璃隔间里隐约有人影。再往里面,是一扇半掩的木门。 “顾总。”苏远敲门,“人到了。” “进来。”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掌控感,明明只是两个字,却让人本能挺直了背。 门被推开。 顾承礼坐在办公桌后,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领带松了一点,袖口一如既往卷到手肘,笔挺的衬衫上没有一丝褶皱。 和咖啡馆里不同,这里是他的地盘。 沈青岚忽然意识到——昨天那个可以被她反驳、可以和她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的男人,和现在这个被一整套系统簇拥着的“顾总”,某种程度上,是两个人。 “顾总,人带来了。”苏远说。 “知道了,你先出去。”顾承礼头也没抬。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静了一瞬,他才抬起头。 “来得比我想象中晚。”他说。 “……我已经是很快了。”沈青岚忍不住回。 他笑了一下,眼神落在她胸前的临时工牌上:“喜欢这里吗?” “还没来得及喜欢。”她说,“也没来得及不喜欢。” “挺好。”他点头,“以后你就在这边做事。先跟着苏远熟悉流程,有不懂的问。” “为什么是我?”她没忍住,把心里最直接的疑问问出口。 “因为我说的。”他答得很简单,“你有意见?” 他这理所当然的口吻,让她一瞬间想到——以后公司里的人看见她,会不会也这么想:她能坐在这里,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她“被顾总看上了”。 这种想法让她莫名不舒服。 “我不想被人说闲话。”她脱口而出。 “那你以后多做事,少听话。”顾承礼淡淡地道,“你要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别人说的话,很快就会变成求你办事时的笑脸。” 沈青岚愣了一下。 “记住。”他站起来,往窗边走,“人往高处走,是为了拿到本来拿不到的东西,不是为了在意站在下面的人说什么。” 他停在窗前,看着玻璃外的城市灯光逐渐亮起来:“你既然上来了,就别再往下看。” 这句话说得极狂妄,却也极动人。 沈青岚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悄悄松了一下,又悄悄收紧。 ** 顶楼的工作节奏,比她想象中快太多。 各种文件、会议纪要、行程表像雪片一样飞来飞去,电话几乎每十分钟响一次。事务助理的工作,说好听是“协助”,说难听,就是“什么都干”。 可她并不觉得委屈——她做事利索,记忆力好,很快就能把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和常见项目对上号。有人开始惊讶地发现,这个突然空降来的小姑娘,不仅长得好看,还意外好用。 当然,闲言碎语也没少。 “听说是顾总亲自发话要调上来的。” “啧,这年头,长得好看真是资本。” “不过顾总那岁数……这不是父女恋吗?” 茶水间的门没关严,碎碎念的声音透了出来。 沈青岚端着文件,脚步停在门口,握着纸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很想推门进去,说一句“你们嘴巴可以闭上”,可她知道,这么做只会让流言长出翅膀。 那天晚上,她加班到很晚。 办公室里的人陆续走光,只剩下顶楼几盏灯亮着。楼下的玻璃幕墙已经成了一整片镜子,映出她略显憔悴的脸。 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时候,隔壁门忽然开了。 “还没走?” 顾承礼站在门口,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袖子照旧挽起,领带松到锁骨。他看起来也有些倦意,却依旧挺拔。 “资料还没整理完。”她如实回答。 “明天再整理。”他提起钥匙,“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摇头,“我坐公交就行。” “这么晚,公交还有吗?”他看了眼手表,“或者,你另一个选择是——” “我打车。”她抢在他前面说。 他笑了一声:“挺有底气。” “第一天上班领了饭卡。”她扬了扬手里的包,“饭卡里的钱可以用来打车。” “盛泰的饭卡不可以在外面打车。”他好心提醒,“你出了门就知道了。” “……” 他不再跟她多辩:“走吧,送你一程。” “我……不想给人误会。”她憋了半天,还是把那句最俗气的理由说了出来。 “误会?”他微微挑眉,“他们已经误会得差不多了,再多一个‘顾总送你回家’,不会多出一条舌头。” 她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跟着他走向电梯。 地下车库里,清一色黑色商务车。他的那辆停在最里面,低调而昂贵。 “上车。”他替她打开后座的门。 她犹豫了一秒,还是弯腰坐了进去。 车子缓缓驶出地库,城市的灯光一盏一盏从窗外掠过,像一条流动的河。 “住哪儿?”驾驶座上的司机问。 她报了一个偏僻的小区名。 后座瞬间安静下来。 “那边环境不好。”顾承礼淡淡道。 “我负担得起的,就只有那边。”她也淡淡回。 两个人说话的节奏,像一场看不见硝烟的较劲。 车子停到小区门口。 这是江庆市出了名的“老破小”——楼道昏暗,墙皮脱落,门口电线乱成一团。车灯一打,整个楼都被照得苍白。 “你每天晚上都走这里?”顾承礼问。 “以前都是。”她冲他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现在不一定。” “什么意思?” “以后晚上加班太迟的话……”她拉开车门,“我可以睡公司沙发。” 他说不出这算不算玩笑。 “顾总。”她忽然转过身,扶着车门,眼神亮得刺人,“谢谢你给我这份工作。但我希望,有一天,就算我从这里辞职,别人提到我,也不会只说‘顾承礼的小姑娘’。”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而是盛泰前员工,沈——青——岚。” 她把自己的名字咬得极重。 顾承礼看着她,半晌,笑意一点点爬上眼尾:“你这点雄心,我挺满意。” 他靠在座椅上,眼神沉静:“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等哪天你真的能做到——那时候,就轮到我借你名字撑场面了。” 车门关上。 她快步走进那扇又窄又旧的楼道,仿佛身后那辆车只是一个幻觉。 **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沈青岚都在一种奇妙的不平衡中度过——白天,她穿着便宜的衬衫,在盛泰顶楼和各种大项目擦肩而过;晚上,她回到阴暗的出租屋,面对那盆有一搭没一搭浇水的绿萝。 她开始学会看各种财务报表、法律条款,苏远丢给她一摞合同,让她对照着把内容整理成表,她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递上去。 “不错。”顾承礼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哪里花了心思,“你学得很快。” 被他这样一句简单的夸奖,沈青岚心里居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 可与此同时,茶水间里的风言风语也在发芽。 “你看顾总最近动不动就叫她进办公室。” “啧,人家有本钱啊。” 一次中午,她在走廊拐角听见有人叹气:“要是我长那样,我也愿意被误会。” 沈青岚回到工位,坐下来,打开电脑,盯着屏幕发呆。 这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声音,她不是听不明白。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可当这些话一次次被提起,还是像小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在心上划。 那天傍晚,她送资料进顾承礼办公室。 门关上的一瞬间,她忽然说:“顾总。” “嗯?” “你调我上来,是不是……不太好?” 他从文件里抬眼:“怎么,后悔了?” “不是后悔。”她咬唇,“只是,我不想真的变成他们嘴里的那种人。” “哪种?”他兴趣似地问。 她没好意思说出来。 那两个字太难听。 “你介意别人怎么说?”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到她能清楚看见他衬衫上的细密纹理,“还是,你其实介意的是——你也开始在意我怎么看你了?” 他这句话问得极不讲究。 偏偏他说得太直白,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照进她心里那块不想承认的地方。 沈青岚倏地别开脸:“我只是担心,身份和年龄差距太大,对你来说会是麻烦。” “你担心我?”顾承礼低低笑了一声。 他突然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看向他。 那是一双极黑的眼睛,里面藏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沈青岚。”他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怕麻烦?” 她喉咙发紧。 “我从来不觉得年龄和身份是问题。”他的声音压低下来,每一个字都听得无比清楚,“在我这里,只分喜欢和不喜欢。” 他顿了顿:“而我,确实挺喜欢你。” 那声“喜欢”,落在她耳朵里时,她甚至觉得有点耳鸣。 她从来没有被谁这么直白地表露过心意。 培训机构里那些追她的男生,会用“姐姐好温柔”“老师真漂亮”;酒桌上的男人会说“陪哥哥喝一杯”;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用一种极危险的、却又极认真笃定的语气,说他“喜欢她”。 她心跳得乱七八糟。 “可我不想被人当成笑话。”她声音有点发抖,却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我不想被人指着说,我是靠你才有今天。” “那你就用你的能力堵住他们的嘴。”他低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她的,“顺便,也堵住我的。” “……你什么意思?” “让我,真正看见你的本事。”他的手指有力,却不粗鲁,“而不仅仅是——你站在门口就能吸引一屋子视线的脸。”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空调的声音。 沈青岚突然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很陡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我不会保证什么天长地久。”顾承礼忽然说,“我只会保证——在我说喜欢你的这段时间里,你不会被人欺负,也不会被我辜负。” 他这样坦白,反而比什么甜言蜜语都更有说服力。 沈青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凶:“那你最好能做到。” 下一秒,她踮起脚,很笨拙地在他唇边碰了一下。 像一只终于决定扑火的飞蛾,带着所有的倔强和孤注一掷。 “顾承礼。”她说,“那我告诉你——在我说喜欢你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不会退。” 那是他们不对等爱情的开始。 一个站在城市最高处的男人,一个从底层小巷爬上来的女孩——他们之间差着十几岁的年龄,几栋楼的高度,以及看不见的阶层鸿沟。 可那一刻,她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年龄和身份,都不是问题。 只有爱,才是。 第3章 秘密怀孕 跟顾承礼确认关系之后,沈青岚的生活,像被人悄悄调了倍速。 白天,她在盛泰顶楼跑前跑后,做会议纪要、整理合同、帮苏远盯进度,有时候还会被点名进会议室旁听—— “这一页的数据谁做的?” “……我。” “以后你来负责这块。” 一句话,就能把她从“跑腿”推到真正的项目里。 晚上,下班时间如果超过九点,他的电话十有**会打过来:“还在公司?” “嗯,在收尾。” “不用收了,出来。” “可我——” “剩下的明天干。” 车子停在大楼门口,他单手扶着方向盘,侧头看她:“沈青岚,你是不是有点不会用‘老板特权’?” 她装作没听懂:“我只是个助理。” “是我的助理。”他淡淡补了一句。 有时候,他会把她送回那间阴暗的出租屋;更多时候,他一句“太晚了”,就把车开去了城西的高层公寓。 那公寓在二十几层,落地窗外是整片城市夜景,楼下的车灯变成一条条细碎的光线。她第一次站在那样的窗前,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像是突然从地下室被拎到了云端。 这段关系,被压在两层玻璃之间: 一层是公司顶楼的玻璃幕墙,一层是城西公寓的落地窗。 楼下的人看不清,只能猜;楼上的人默契地谁也不提。 不对等,从一开始就是。 可偏偏,她第一次尝到“被偏爱”的滋味—— 开会犯错,他当众冷着脸骂她“粗心”;散会后却在办公室里丢给她一杯热牛奶:“下次改,别紧张。” 她加班到夜里,前台送来一份从没点过的宵夜:“顾总让送的。” 所有这些被她仔细锁在心底,不敢拿出来晾,因为她很清楚—— 她是那个“看起来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人”。 ** 变化来得很细微。 先是犯困。 顶楼会议室的空调开得一贯很足,她照理该精神百倍,偏偏那天上午做会议记录时,她哈欠打了两次,钢笔在纸上拖过,居然把一行字写花了。 苏远瞥了她一眼:“昨天没睡好?” “还好。”她下意识把本子翻过去,“可能最近有点累。” 下午去谈项目,甲方把人晾了半个小时,她靠着沙发背,眼皮发沉,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来路上,车子堵在高架上,顾承礼看了她一眼:“脸色不太好。” “就是有点困。”她笑,“顾总,您这是剥削劳动力。” 他说:“我给你加工资。” “那您继续剥削。”她顺着话开玩笑。 这种轻松的小打趣,让她误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熬夜加班”。 直到第二个月。 那天早上,她洗完澡,把手机放在洗手台上,随手点开日历,准备看项目节点。视线落在红点上,她愣了一秒—— 大姨妈,晚了整整十天。 十天。 她盯着日历,一格一格往前数,手心一点点发凉。 她向来不太在意这些事,忙起来常常记不清哪天,可十天……已经离谱到让人装不下去。 那一刻,许多被她自动忽略的细节,一下子浮上来—— 这两周莫名的犯困,早上刷牙时一次突然的干呕,闻到咖啡味会有一点恶心,还有……那天加班,她明明没吃多少,胃却撑得难受。 她捏紧毛巾,指节发白。 “不可能……”她喃喃。 可“不可能”这三个字,从来拦不住现实。 ** 那天中午,她以“去办社保”为理由,从公司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一个人走进附近的药店。 “要验孕棒。”说出这四个字时,她觉得嗓子都在抖。 收银小妹抬头打量了她一眼,没有多问,把东西从柜台下面推出来,顺手拿了一瓶矿泉水:“需要吗?” 沈青岚摇头,抓着小纸袋几乎是逃一样冲了出去。 她没敢去公寓,也没敢回出租屋——两边都不安全。 最后,她拐进了盛泰附近一条安静的小巷,找到一家冷清得几乎没人的小咖啡馆,进门直奔洗手间。 纸盒拆开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她照说明书做完,把那根细细的白色塑料棒放在洗手台旁,视线死死盯着上面的小窗口。 一分钟。 她从没觉得时间这么长。 手机屏幕在旁边亮了一下,是工作群里跳出来的消息:【下午两点例会,决算表记得带完整版】。她手指一抖,都没点开。 小窗口里,第一道红线很快出来,清晰又刺眼。 她死死咬着下唇:“拜托,就一条……” 第二道浅浅的红线,却在她祈祷的时候慢慢浮出来,起初像幻觉,越来越实,最后稳稳地躺在那里。 两道杠。 世界安静了一秒。 她耳边的血流声一下子放大,像有人在远处敲鼓。 ——怀孕。 这么简单又粗暴的结论,像一个突然砸下来的判决。 ** 她在洗手间里站了很久。 腿发软,背靠着冰冷的瓷砖,一点一点往下滑,最后整个人蹲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根塑料棒。 脑子却莫名清醒。 她现在是谁? 盛泰董事长办公室的一名事务助理。 顾承礼公开身份里的一位“下属”。 偶尔出现在城西高层公寓里的,那个没有名分的“女人”。 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 “女助理未婚先孕靠肚子上位”、“小三逼宫”、“盛泰总裁玩票玩出人命”…… 她几乎能预见那些难听的词会怎么砸在自己头上。 她想起顶楼茶水间里几个女人低声聊天:“听说董事长办公室那边最近招了个新人,长得挺好看的。”“你说顾总会不会看上?”——那时她只当是闲话,现在却像一根根尖针往心里扎。 她把验孕棒往垃圾桶里一扔,又立刻伸手捞回来—— 不行,不能丢在这里。 她擦干净,上了一层纸巾,塞进包里。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连“怎么藏证据”都想得很本能。 她像个做坏事怕被抓的小偷。 但肚子里那个才是真正的“意外”——是她和顾承礼共同造成,却只能由她一个人承受的后果。 ** 下午开例会时,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 决算表做得一向精准的她,那天错了两处数据,还是顾承礼看资料时皱了皱眉:“这列重算。” 会后,苏远凑过来小声问:“没睡好?” “嗯。”她随口应,“可能最近有点上火。” 顾承礼从办公室里出来,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两秒:“今天早点回去。” 她正要说“还有材料没整理”,他已经转开视线:“剩下的苏远来。” 那一刻,她有种荒唐的感觉—— 如果他知道她肚子里的东西,他大概不会这么云淡风轻地一句“早点回去”就算交代吧? 他向来理性又冷静,做每笔投资都要算到最细的风险。 而她,居然在这样的男人世界里,出了一个“计划之外”的事故。 她不知道他会怎么选。 是让她把孩子打掉,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是负责任,给她一个“名分”? 可哪一种,对她来说都像赌命。 她不想被谁以“负责”为理由捆绑。 真正让她恐惧的不是这段感情结束,而是从此以后所有人提起她,都加一句:“哎,就是那个靠怀孕嫁进来的。” 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拼命想摆脱“小镇女孩”的标签,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却要用这样的方式“翻篇”? 她做不到。 ** 晚上回到出租屋,她没开灯,直接摸到床边坐下。 窗外是城市吵闹的夜,她耳边却只有自己的心跳。 桌上那本会计教材还翻在昨天的那一页,上面她用红笔划过一行字——【高风险项目,需谨慎评估后再投入全部筹码】。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笑了一下。 “我这是……没评估好?”她自嘲。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顾承礼发来的短信:【还醒着?】 她看了很久,指尖停在键盘上,“嗯”字打出来又删掉。最后,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扣在桌面上。 她需要一点时间,把这件事当作“个人风险”,自己消化掉。 第二天早上,她向人事部请了半天假,理由是“肠胃不适”。 其实胃确实不舒服,恶心得连水都喝不下,可更让她难受的是——她要去的地方。 医院。 她特意选了离盛泰稍远的市二院,挂了个普通妇科号,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膝盖并拢,双手捏着一张检查单。 旁边坐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小孩闹腾着要喝水,女人脸色疲惫却耐心地哄:“再等等,检查完就回家。” 沈青岚偏过头,看向另一边——那边坐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孩,妆容完美,口红鲜艳,低头刷手机,旁边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皱着眉催促:“尽快做了,下午我还有会。” 她看着那两个人,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轮到她做B超时,医生皱着眉在屏幕上扫了一圈:“六周多,胎心不错。” “……”她喉咙发紧,“能……做人流吗?” 医生抬头看她一眼:“已婚?” 她沉默了一瞬:“算是。” 医生显然不太在意她的犹豫,只是按流程问了几句,又递给她一张单子:“先去做个常规检查,如果决定要做,今天可以排。” “如果决定要做。” 那几个字像一道分岔口,冷静又残忍。 她接过单子,走出诊室,站在走廊里,视线因为紧张有些发花。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顾承礼:沈青岚。】 她怔了怔,下意识握紧手机。 紧接着第二条:【市二院?】 她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 走廊尽头,一道高挑的身影正逆着走廊上方昏黄的灯光走过来。 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领带松了一格,他在人群中走得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顾承礼。 沈青岚僵站在原地,手指攥得检查单有些皱。 他停在她面前,视线淡淡落下:“肠胃不适,算到妇科来了?” 她张了张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垂眸看她手里的单子,目光扫过上面一行黑字——【六周宫内早孕】。 空气凝固了一瞬。 走廊里的喧哗像被抽离,剩下嗡嗡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声音低下来:“多久了?” “……医生说六周多。”她硬着头皮回答。 “不是问医生。”他的视线钉着她,“问你。” 她咬紧牙关:“你每天的行程我都记得,自己身体的事,我偶尔会疏忽。” 他看着她,眼里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锋利的情绪:“所以,你的计划是——一个人来,把这个孩子处理掉?” “那不然呢?”她的声音因为紧绷有点发抖,“顾总,你今年多少岁了?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跟盛泰结婚、跟投资人结婚,再过几年找个门当户对的太太?我算什么?一个可以随时进出你生活的小插曲?” “这个插曲要是一不小心变成人生主线,你会高兴吗?” 她说到最后,自己都控制不住笑了,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我不能赌。”她低声说,“更不能拿一个没出生的小孩去赌。” 顾承礼盯着她,眼里的风暴一点点酝酿出来。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他忽然问。 “你是顾承礼。”她抬起下巴,“盛泰的董事长,这座城的半个天。你可以对我好、替我挡酒、替我解围、给我机会——但所有这些,都建立在‘你愿意’的前提下。” “而孩子不是。” “他一旦出现,就什么都变了。” 她呼吸很乱:“我不想有一天你说一声‘结束吧’,我连体面走开的资格都没有;更不想有一天,别人指着我的肚子说,我是靠这个才进你家的门。” 她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她不相信自己配得上一个“正常的家”。 从小到大,她见过的都是散掉的家庭:吵架、摔东西、摔门离开,从来没有“好好在一起到底”。 她不相信自己不会重蹈覆辙。 顾承礼静静听完,许久没说话。 医院走廊里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偶尔投来好奇的眼光,又被他身上那股气场逼得迅速移开视线。 良久,他才开口:“沈青岚,你替我做了一个决定。” “什么?” “这个孩子是‘事故’。”他一字一顿,“可不是‘错误’。”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我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被动的人,更不会把‘不小心’发生的事,当成可以随便抹掉的东西。” “你刚才说,我早就想好要跟谁结婚?”他轻笑了一声,笑意冷得厉害,“我这个年纪的人,事业忙到这种程度,你以为,还有多少人会真的坐下来,认真想‘婚姻’两个字?” “我没有。” “直到今天。” 沈青岚愣住。 “你有权利害怕,有权利不信任我。”他往前一步,压低声音,“但你没有权利,一句话都不说,就替我决定——这个孩子该不该存在。” “顾总——” “叫顾承礼。”他眸色一沉,“或者,叫——”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像是在某个字上犹豫了一秒。 他很少犹豫。 “沈青岚。”他换了一个说法,“结婚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结婚。”他直视她,“你不是怕以后被人指指点点?那我给你名分,给孩子身份,给你一个你一直想要的、真正的家。” “你会不会太冲动了?”她几乎是本能反问,“你这是在‘负责’,不是在‘结婚’。” “我不需要用婚姻证明责任。”他冷静地看着她,“我只是——不想这件事事后变成我们谁都不敢提起的一道伤疤。” 他抬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那张检查单:“既然它来了,我就当这是上天提前给我的‘投资回报’。” “再说——”他似乎随意,又认真极了,“我这个年纪了,再不结婚,连孩子都要叫我爷爷。” 这句略带自嘲的话,让她的防线莫名晃了一下。 她认真打量他。 医院冷白的灯光下,他不再像顶楼办公室里那样遥远,眉眼间多了一点疲惫,也多了一点……真诚。 沈青岚的心脏不受控制地乱跳。 “你要考虑清楚。”她还是不放心,“一旦结婚,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有公司,有董事会,有你的家人——” “公司那边,我自己会处理。”他语气笃定,“家人那边……你见过几个长辈,有勇气拒绝一个将要出生的孙子或者孙女?” “至于董事会——”他淡淡一笑,“他们最多关心的是盛泰的净利润,不是我领了几本结婚证。” 他把所有可能的阻力都算到了,像是在做一份商业计划书。 唯一没办法预估利润的,是她的答复。 “你可以拒绝。”他忽然说,“但你拒绝之后,这件事也不会回到原点——孩子还在,你还在,我也在。” “你想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那是你的自由;可你要把我排除在外,那就是对我的不尊重。” 这话,说得甚至有点霸道。 可正是这种霸道,让她那种“自己一个人扛”的习惯第一次有了一点松动。 她终于明白——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自己”,其实是在习惯性地把所有人都隔在门外。 良久,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你有想过,我可能会是个很糟糕的太太吗?” “你很吵,很倔,很难哄。”他不留情面地评价,“但你做事认真,有底线,也有自己的一套规则。” “你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贤惠温柔’的太太。”他的嘴角微微一弯,“可我也从来没想过要娶那种人。” 这一句,让她喉咙一紧。 心里那道一直紧绷的弦,终于一点点松了下来,又被别的东西轻轻缠住—— 叫“期待”。 ** 走出医院时,外面天已经阴下来,云层压得很低,像要下雨。 顾承礼把她送上车,没再提刚才所有的争执,只问:“有哪里不舒服?” “……有一点想吐。”她诚实。 他皱眉:“回去先吃点东西,再睡一觉。晚上我让苏远把资料拿过去,你先在家调整几天。” “公司那边——” “我说了,我会处理。” 一如既往的强势。 他开车时,比以往小心很多,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超车,连急刹车都没有。 沈青岚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路灯,手不自觉地覆在下腹。 那里还平坦,看不出半点变化。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那里悄悄扎根,正在一点点长大。 这种陌生又微妙的感觉,让她莫名有点想哭。 车停在民政局门口时,她愣住:“现在?” “趁我还没反悔。”他淡声说。 她:“……” 排队领号时,她看见旁边窗口有几个穿婚纱照情侣装的年轻人,笑得很大声,像在度假。 她和顾承礼站在人群里,却格外醒目—— 他太出众,她太清瘦,他们之间那十几岁的年龄差,和他身上明显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气质,都在提醒所有人:这不是一对普通的小情侣。 “这是你女儿?”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青岚:“……” 顾承礼头也不抬:“是我太太。” 那人尴尬地笑了两声,不再多嘴。 照相的时候,相机的闪光灯在那么一瞬间亮起,定格住他们靠在一起的影像—— 她微微紧张,笑得有点僵;他却极自然,肩膀稍稍往她那边倾过去,眼神锋利却压着笑意。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她的人生,从此被毫不客气地和这个男人绑在了一本小小的红皮本上。 ** 从民政局出来时,雨刚刚落下。 细细的、温柔的雨丝落在台阶上,打出一层薄薄的水光。 顾承礼把那本红得扎眼的结婚证递到她手里:“沈太太。” 她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纠正:“我姓沈。” “法律上,你现在既是沈小姐,也是顾太太。”他不紧不慢,“还有一个身份——”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某个人的妈妈。” 这句话像是把什么东西戳破了。 沈青岚低头,看着手中那本小小的红本,雨丝打在封皮上,亮晶晶的。 她忽然就笑了。 笑里有紧张,有害怕,有不确定,还有一点很轻、轻到几乎让人不敢承认的——幸福。 “顾承礼。”她抬眼看他,眼眶微微发热,“你最好别后悔。” “我做的每一笔投资,都不许自己后悔。”他认真回答。 “我不是项目。”她倔强。 “你比项目贵。”他淡淡说。 雨线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城市的喧嚣被隔在远处。 那一刻,她伸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肚子上。 小小的一片地方,却像承载了她全部的过去和未来。 她第一次真切地觉得—— 自己好像,真的有了一个家。 至于这个家,将来会不会开裂、变形,甚至把她困住,她都还来不及去想。 此刻,她只听见自己心跳一声又一声,在雨声里,敲得格外清楚。 第4章 第4章被宠坏的小公主 产检室的灯白得刺眼。 冰凉的探头在小腹上滑过时,沈青岚下意识绷紧了肩。 屏幕上那一团灰白的影子一跳一跳,她听见医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胎心很好,发育也正常……嗯,看这个位置……” 探头停了一下。 “多半是个女儿。” 房间安静了两秒。 沈青岚指尖一抖。 她本能地抬眼去看旁边的男人—— 顾承礼站在她另一侧,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松了两格,一向冷静的眼神却第一次露出一点儿明显的情绪。 不是失望。 而是很明显的、被压抑住的、几乎要漫出来的欣喜。 “女儿?”他重复了一遍,嗓音比平时低了一点。 医生笑着点头:“对,当然也不排除有差距,但十有**是姑娘。现在的技术——” 后面的话她没听进去。 因为顾承礼已经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极轻,却认真得过分。 “挺好。”他在她耳边说,“我本来就更想要女儿。” 沈青岚怔了一瞬。 她原本做好了听到“男孩更好”的准备,甚至准备好和他辩几句“女孩也不差”。 没想到他抢先一步,把所有可能的争执都扼死在萌芽里。 “你不介意?”她还是没忍住问。 “介意什么?”顾承礼像在听一个笑话,“男孩女孩都姓顾,盛泰的股权也不是按性别分配。” 他说这话时看着她的眼神,却软得一塌糊涂。 “再说——”他看向屏幕上那团模糊的小影子,眼底难得带了点不合年纪的孩子气,“小姑娘……很可爱。” 他似乎已经开始把那团影子,当作一个会跑会笑的小东西来想象了。 沈青岚看着他,忽然有点酸。 是心被撞了一下那种酸。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外婆忙着卖菜,舅舅忙着打工,没人有空站在冷冰冰的医院里,对着一团模糊的影子露出这种傻兮兮的笑。 那一刻,她突然有点庆幸—— 至少,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有人这么认真地期待。 ** 预产期那天,江庆下了雨。 疼痛像潮水一样,一阵紧过一阵,把她整个人往深处拖。 医院走廊上,推车轮子压过地砖的声音“吱呀”作响,灯光一盏接一盏地往后退。 “顾太太,放松,深呼吸。” 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却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 手被人紧紧握住,是他。 平时签合同、谈项目从不手抖的顾承礼,此刻指节却冷得厉害。 “我在这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稳,“青岚,看着我。” 她努力地睁眼。 汗水糊住了视线,他的轮廓在灯光下有些模糊,却比任何时候都真实—— 原来这个男人,也会这么无能为力。 所有本可以交给秘书、律师去处理的事情,在这一刻都没用。 他只能站在这条走廊,陪她一起等一个结果。 “进去吧。”医生说。 他的手被迫松开,她被推进手术室,门在面前“哐”地一声合上,把他隔在外面。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沈青岚突然觉得,自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只有白光和疼痛的洞里。 她咬着嘴唇,指甲抠进掌心。 ——为了谁? 为了她肚子里那个被称作“女儿”的小东西。 为了那个在门外来回踱步、却不能陪她一起疼的男人。 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想活着走出去,想抱着孩子,想亲眼看见那张小小的脸。 “再用力一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混乱的呼喊里,一声清亮的哭声猛地划破空气。 像刀子一样,把所有的疼痛全部撕开,又在下一秒,被柔软替代。 有人笑着说:“是女儿。” 有人把一个软乎乎、热乎乎的小东西放到她臂弯里。 沈青岚浑身还在发抖,却本能地低头去看—— 那张小脸被皱巴巴的被子裹着,眼睛紧闭,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嘴巴一张一合,哭得像刚被这个世界冒犯过。 丑得可爱。 她喉咙一紧,眼泪莫名其妙地掉下来。 “别哭啊。”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你一哭,我就想跟着哭。” 小家伙毫不领情,哭声更大。 医生笑着,把孩子抱起来:“先给家属看看。” ** 门再次打开时,顾承礼几乎是一步冲过来的。 平时每一分每一秒都算得极准的男人,此刻时间感像是失灵了——他只记得在走廊来来回回地走,数着天花板上的灯,从一盏到十几盏,再从十几盏到一盏。 医生还没开口,他已经看见那团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身影。 “恭喜,是个健康的小公主。” “——公主?”他抓住这个称呼,唇角几乎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双一向淡得像冰水的眼睛,在看到孩子的瞬间,悄无声息地红了。 他伸手,小心地接过那个几乎只有他手掌两倍大的生命。 小家伙像感知到陌生气息,挣扎了一下,哭声戛然而止,过了一秒,又哼唧着要哭。 顾承礼笨拙地抱着她,姿势一点也不优雅,西装袖口被奶渍弄脏他都没看一眼,只小声地哄:“别哭。” 他连哄女人都不见得这么温柔。 医生看着,忍不住开玩笑:“顾总,第一次抱孩子?” “第二次。”他低声说。 “第二次?”医生愣了一下。 “梦里抱过。” 没人听清他这句几乎像自言自语的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从知道“怀孕”那天起,多少个夜晚,他闭上眼,脑子里都是这样一张模糊的小脸。 沈青岚被推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一向强势的男人笨拙地抱着一个小宝宝,肩线微微向前收着,整个人竟显出一点小心翼翼的姿态。 像是怕自己的呼吸吵到怀里的小东西。 她胸口一酸。 “顾承礼。”她低声叫他。 他抬头,眼里的锋利褪了大半,只剩下被幸福烫过的潮红。 “青岚。” 他走到她床边,把小家伙放到她身侧:“来,见见你妈妈。” 宝宝似乎对“妈妈”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只顾着皱着脸打哈欠。 “她以后会很难伺候。”顾承礼忽然说。 沈青岚一愣。 他笑了一下,指尖轻轻点了点孩子的小手:“姓顾,脾气肯定不小。” “那你还这么高兴?”她虚弱地反问。 “有人敢对我发脾气,不挺好?”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而且——”他垂眼,看着那双还来不及睁开的眸子,声音低下来,“她来得有点晚,我就一直记着她好了。” “记什么?” “记晚。” 他像是随口取名,却又认真极了:“顾——念——晚。”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念她,晚一点才来。” “念她……”沈青岚轻轻重复,“顾念晚。”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滚了一圈,莫名就喜欢上了。 “挺好。”她说,“有点土,又不太土。” 顾承礼被逗笑:“评价很独特。” 他眼角的笑纹在灯光下清晰起来。 那一刻,他们像真的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有房子,有孩子,有一个愿意为这个家付出所有的男人。 至于未来会不会裂缝、会不会塌,她都还来不及去想。 ** 顾念晚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在整个盛泰声名远扬。 不是因为她会走路。 而是因为—— 董事长办公室里那张价值不菲的胡桃木茶几,被一个奶味十足的小姑娘当成了练习爬高的“游乐场”。 “顾总,危……”秘书推门进来,话卡在喉咙里。 只见小念晚穿着一条浅粉色连体爬服,屁股一扭一扭,正努力往茶几中央挪。桌上散着几份还未签字的合同,她胖乎乎的小手拍在纸上,“哗啦”一声,文件滑了一地。 顾承礼坐在沙发另一头,居然没有制止,只伸手护着她的小腰:“慢点。” 秘书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顾总,她会摔——” 话还没说完,小姑娘已经成功挪到桌边,抓起一个签字笔,学他平时的样子,在纸上乱画。 “哇。”她发出一声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惊叹。 顾承礼嘴角止不住地弯:“画得不错。” 秘书:…… 这是那堆几千万项目的合同。 “顾总,要不要我把小公主抱下去?”秘书硬着头皮问,“夫人刚刚交代,让我们看紧点,她最近爱往高的地方爬。” 顾承礼这才抬眼。 “你们夫人说什么?” “说……她太能折腾。” “折腾才健康。”他淡淡道,语气却是十足的偏袒,“她要是一声不吭,我才担心。” 秘书默默地闭嘴了。 谁都看得出来—— 顾总已经从一个冷静的资本玩家,升级成了“女儿奴”。 ** 家里也是一样。 夜里两点,顾念晚睡梦中忽然哼哼两声,翻了个身。 沈青岚刚要爬起来,旁边的男人已经先一步伸手把小家伙抱进怀里。 “我来。”他低声说。 “你明天还有晨会。”她皱眉,“我——” “明天可以推。” 那是一个连股东都要提前约他的男人,此刻却理所当然地觉得,晨会远没有半夜这几个小时重要。 他抱着顾念晚一下一下轻拍,声音低而柔:“念念,睡觉。” 小姑娘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往他胸口蹭了蹭,很快又安静下来。 夜灯昏黄,把男人身影拉得很长。 沈青岚侧躺着,看着这一幕,心里同时涌上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一半是柔软的。 她从没见过顾承礼用这种姿态抱谁。 他以前抱她,不是这样的。那里面有**,有占有,有成人世界的算计与克制。 只有抱这个小小的人时,他才会显得这么笨拙、这么笨拙地温柔。 另一半,是难以名状的酸。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家里,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被“优先”照顾的人。 有了一个更小的,更需要保护的,更理所当然可以夺走注意力的存在。 ** “你把她宠坏了。” 这样的争执,从顾念晚满地打滚要吃冰激凌的那个夏天开始。 那天太阳很毒,院子里热得晕。小姑娘站在冰箱前,抓着门不放,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球球!要球球——” 她指的是那种圆球形的冰激凌。 医生明明说过,她最近有点咳嗽,不能吃冷的。 沈青岚弯腰:“不行,念念咳嗽,吃了会更难受。” “要——”小家伙眼眶红了,嘴巴一瘪,“妈妈坏!” 顾承礼刚从书房出来,就看见这一幕—— 小姑娘眼泪汪汪,被拒绝得很委屈,胖手指指着她妈,语气笃定:“妈妈坏!” 沈青岚额角青筋一跳。 她深吸一口气:“再说一遍试试。” 顾念晚没明白“试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哭声一大,往旁边一看—— 爸爸。 她立刻变了方向,拖着小拖鞋“哒哒哒”跑过去,抱住顾承礼的大腿:“爸爸——” 顾承礼低头,看她一眼,再看沈青岚一眼。 他大概也记得医生的叮嘱,却还是伸手拉开冰箱门,拿出那一盒小球冰激凌。 “就吃一颗。”他说,“吃完喝完热水。” 小姑娘立刻破涕为笑,嘴角挂着冰激凌的奶油,笑得像个得逞的小狐狸。 沈青岚冷笑:“顾总这是,打算以后所有规矩都由她自己制定?” “孩子还小。”他淡淡回,“你不用这么严格。” “你觉得我严格?”她反问。 “你小时候没人管,可以随便摔、随便哭。”顾承礼垂眸,“她不一样。” “所以她可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里对撞,火星无声迸溅。 最后还是他先移开目光,看向怀里的小姑娘,语气柔下去:“念念,以后少吃一点冰激凌。看在你妈妈面子上。” 小姑娘含着小勺子,一脸认真:“好。” 她答应得比谁都快。 因为她知道,只要撒撒娇,这个家里总有人帮她把“不可以”变成“可以”。 沈青岚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错位感。 她明明才是那个从泥地里爬上来的孩子。 可如今,她却要扮演“严格”的大人,站在那个她曾经最恨的角色上,对另一个小小的人说“不行”。 而那个曾经给她“安全号码”的男人,反而当起了永远说“可以”的那一个。 ** 顾念晚三岁那年,学会了爬阳台。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平静的下午。 沈青岚在书房和律师开视频会,讨论一个重要的并购案,顾承礼独自带娃—— 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其实,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文件,小姑娘在一旁玩积木,一人一堆纸,谁也没打扰谁。 直到沈青岚开完会出来,看到的就是—— 阳台栏杆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踩着凳子,努力往上够。 玻璃门半掩着,风吹进来,窗帘呼啦啦地晃。 “顾念晚!”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冲过去一把把人从凳子上拎下来。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愣了两秒,随即委屈得大哭:“妈妈凶!妈妈坏!”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沈青岚手还在抖,“你再往上一步,就是往下掉!” 她不是吼孩子,是吼那一瞬间差点失控的恐惧。 顾承礼这才从沙发上起身,眉心微蹙:“怎么了?” “怎么了?”她冷笑,“你问她。”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会一遍遍重复:“妈妈坏——” 沈青岚胸口一闷。 她知道孩子不懂,她骂的是那凳子、那栏杆、那一地可能出现的血,不是她本人。 可没人分得清。 顾承礼抱过顾念晚,轻轻拍着:“不哭,妈妈不是坏,是担心你。” “她凶。”小姑娘抽噎着告状,“爸爸不凶。” 顾承礼抬眼,看向沈青岚。 那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一点什么——很快被压下去,只剩下惯常的平静。 “以后别让她一个人跑阳台。”他说,“我会叫人把栏杆再加高。” 沈青岚笑了一下,笑意冷得厉害:“你是不是应该先说一句‘你做得对’?” “你做得对。”他顺着她的话,语气却依旧温淡,“但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她理解不了‘对’和‘错’,只记得谁对她好。” “那你就继续当好人。”她转身进了卧室,“以后别怪我当坏人当到底。” 门关上的瞬间,她靠在门板上,手指死死攥住门把。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她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 这个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天生站在光里的“小公主”。 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围着她转,哄着她、宠着她、让着她。 而她,那个曾经以为自己终于从小镇女孩变成“被爱的人”的女人,正在一点一点,被挤到这个童话的边缘。 她还爱顾承礼,也爱这个不省心的小闺女。 可在无数个夜里,当她听见父女俩在客厅里因为一个玩具笑成一团,而她一个人在书房对着文件发呆时—— 她心底最深处那个被忽略了很多年的小女孩,会悄悄地抬起头。 拿着一支看不见的笔,在她心上写下几个字: 【你在自己的家里,也有可能,变成第三者。】 第5章 嫉妒做了第三者 阳台门“砰”地一声被她推开。 “顾念晚!” 沈青岚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把小人儿从凳子上拎下来。 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脚下一空,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玻璃门半掩着,风呼啦啦灌进来,窗帘扫过栏杆,离那道缝隙只有半步远。 ——再往前一步,就是楼下空荡荡的花坛和坚硬的地面。 她的指尖抖得厉害。 顾念晚先是愣了两秒,随即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嘴一瘪,大哭出声:“妈妈凶!妈妈坏!” 奶声奶气的控诉像一把小刀,一下下扎在她耳朵里。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沈青岚抱着她,声音压得很低,却控制不住发抖,“你再往上一步,就是往下掉!你知道摔下去会怎么样吗?会——” “哇——” 小姑娘根本听不进去,只知道自己被吓了一跳又被吼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短手胡乱拍着她的肩:“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客厅那边,文件夹合上的声音才响起。 顾承礼从沙发上起身,眉心微蹙:“怎么了?” 他走近,先看到的是阳台门还半开着,再看到她抱着孩子死死不肯松手的姿势,最后才看到小姑娘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顾念晚。”他叫了一声。 小姑娘抽噎着抬头,一看见他,哭声顿时大了一度:“爸爸——妈妈凶我!” 她像只小猴子一样挣脱沈青岚的怀抱,扑向他。 沈青岚的手指在半空中僵了一下。 顾承礼本能地伸手接住,顺势把人抱起来,手掌轻轻拍着她背:“不哭。谁欺负我们念念了?” “妈妈!”小姑娘一点也不犹豫,“妈妈坏,她、不让念念玩。” 她说“不让玩”的时候,眼睛还委屈地瞥了一眼阳台栏杆。 顾承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里“咯噔”一下。 他长腿一迈,把玻璃门彻底关上,反手锁死,动作利落干脆。 “你刚刚——”他看向沈青岚。 “她踩着凳子要爬上去。”沈青岚声音还在抖,“你刚刚如果再晚一步出来,她可能就掉下去了。” 那一瞬间的画面又在她脑子里回放:小小的身影,晃动的窗帘,栏杆外面是空的。 她从泥地里爬到这里,见过太多意外新闻。那些冷冰冰的字眼——“坠楼”“意外”“抢救无效”——此刻全都堆在她喉咙里。 顾承礼眉心的皱纹更深了。 “念念,”他压低声音,“阳台不能爬,知道吗?很危险。” 小姑娘一边抽噎一边点头,却立刻又用力抱紧他的脖子,像是怕他也会离开:“爸爸,你凶妈妈。” 她要把这个家分成两个阵营——一个是永远说“可以”的爸爸,一个是总说“不行”的妈妈。 空气里瞬间安静下来。 沈青岚指尖慢慢收紧。 “所以,”她开口,勉强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平静,“在你眼里,我就是凶她的那一个?” 她的话显然不是问孩子。 顾承礼抬眸,对上她的视线。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里对撞,火星无声迸溅。 小女孩还在他怀里抽抽噎噎,仿佛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过什么险境,只知道自己被吓了一跳,需要最快速度找一个“偏心”的人依靠。 最后还是他先移开目光,看向怀里的小姑娘,语气软下来:“念念,以后不准再爬阳台。这个,爸爸也不答应。” “那……念念可以吃冰激凌吗?”小姑娘抽噎了一半,突然想到什么,眼睛可怜巴巴地眨了两下。 刚才就是因为这个—— 午睡前,她吵着要吃冰激凌,沈青岚没给,说她最近咳嗽,冰的不能吃。孩子嚷嚷了半天,被她强硬制止。 她去书房开会,孩子就跑到客厅撒泼,又被奶奶劝住。谁也没想到,她居然自己搬凳子,想爬阳台去找“外面卖冰激凌的小车”。 顾承礼看了眼沈青岚。 沈青岚冷冷:“不可以。” “……少吃一点。”他说。 “顾承礼。”她笑了一下,笑意却冷,“你现在是想当好人吗?” “我是想当她的父亲。”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贯的笃定,“孩子三岁,她的世界里只有‘想要’和‘得不到’,你把所有‘得不到’都堆在她这几年,她会记得你一辈子。” “那你是觉得,她不记得自己差点从阳台掉下去,只记得我不让她吃冰激凌?” “你现在是在冲我发火。” “我是在害怕。”沈青岚突然提高了音量,“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你坐在这儿看文件,她一个人去阳台——” “我承认是我疏忽。”顾承礼打断她,声音难得严肃,“我以后会注意。” 说着,他伸手,把小姑娘抱给保姆:“先带她去洗把脸。” 顾念晚还想说什么,手却已经被保姆牵走,只能一边回头,一边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晚上吃冰激凌——” “晚上谈。”他随口接了一句。 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玻璃门上浅浅的指纹,和被风吹歪的窗帘。 ** 保姆带着孩子进卧室,哭声和小声的哄劝渐渐隔在墙后面。 客厅里,气压依旧很低。 “你觉得我是在跟她争宠?”沈青岚率先开口。 顾承礼有些头疼:“我没这么说。” “但你每一句话,都在说我太严厉、太凶、不会带孩子。” 她向来聪明敏锐,他只要语气有一丝偏向,立刻就能被她抓住。 顾承礼沉默了几秒:“我知道你怕。但你不能把这种怕,全部变成‘不能’砸到她头上。” “那你是不是也应该,把你的宠爱分一点给我?”她问。 他说不出来话来。 沈青岚靠在沙发背上,慢慢吐出一口气:“她要什么,你都可以答应。她要吃冰激凌,你可以说‘少吃一点’;她要爬阳台,你可以说‘以后不爬了’。她哭一哭,你就可以改补偿方案、可以推晨会、可以什么都不管。” “顾承礼,”她抬眼,“那我呢?我想要你陪我吃一顿完整的晚饭,你能推掉几个会?” 她声音不高,却句句扎心。 顾承礼皱眉:“这不是一回事。” “当然是一回事。”她否认得很快,“在你眼里,她的喜怒哀乐是大事,而我的情绪只是‘大人应该懂事’。” 她说“懂事”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几乎冷酷的讽刺。 她太懂“懂事”的代价了。 小时候,她如果哭,妈妈会骂:“哭什么哭?家里哪有功夫管你。” 她想要一双新鞋,大人说:“等下个月有钱再说。”那个“下个月”永远没有来过。 她十几岁就知道,要留住每一张纸币,要拎得动一桶水,要在只剩一把菜叶的时候想办法炒出一盘菜来。 她从来没机会像顾念晚那样,在安全的阳台上哭着说“我要”“我要”“不行你就是坏”。 现在她站到了大人的位置上,看着另一个小孩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一切。 那种错位感,让她有一瞬间想撕开自己的皮肤,看看到底是哪一块骨头长得不对。 “青岚。”顾承礼走近一步,语气放软,“我不是只心疼她,我也心疼你。” “你心疼我?”她笑出声,“你心疼我的方式,是告诉我‘你是大人,要让着她’。” 他喉结动了动。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经历过什么。”他很坦诚,“但我知道,你不想她再经历一次。” “所以你才这么害怕。” “所以我才这么害怕。”她冷冷地接上,“所以我才需要你站在我这边,而不是站在她那边。” 这一刻,她很清晰地意识到—— 她和女儿在抢的,并不是一个孩子应该不应该吃冰激凌,而是谁才是顾承礼“首先要保护的人”。 她知道这样想很幼稚,很不像一个母亲,但情绪往往不讲道理。 她甚至隐秘地、极度羞耻地想:要是没有顾念晚,顾承礼是不是会更爱她一点? 这个念头刚冒头,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疯了。”她在心里骂自己。 可那股酸涩又黏腻的东西,已经钻进骨缝里,很难再拔出来。 ** 晚上。 孩子洗完澡,穿着小睡衣,头发湿湿地趴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一本画得乱七八糟的绘本。 顾承礼坐在床边,一页一页给她讲故事。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 “像念念吗?”小姑娘用力眨眼睛。 “比念念没那么可爱。”他一本正经。 “才不是!”顾念晚非常不服,“念念最可爱!” “嗯。”他低笑,“那小狐狸就叫念念。” 儿童房的灯是暖黄色的星星灯,光线柔和,把男人侧脸的线条磨得很柔。 顾念晚趴在他腿上,眼睛渐渐合上,呼吸一点点变得绵长。 门边,沈青岚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的手指扣在门把上,掌心一点一点出汗。 以前,他抱她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的手总是从她腰上滑过去,力道控制得刚刚好,既不过分,也不疏离;他吻她的时候,总会先笑一笑,问一句:“可以吗?” 那里面有**,有占有,有成年人的克制和算计。 而抱顾念晚时,他笨拙得像一个第一次学做父亲的男孩。 他会被孩子突然的一个“爸爸我爱你”弄得无所适从,也会因为她多咳几声就半夜把人抱去医院。 ——他从来没有为她这么慌过。 也是在那一瞬间,她终于承认了一件事: 在这段关系里,第三者不是别人,而是她心里这点见不得光的嫉妒。 它横在她和女儿之间,也横在她和丈夫之间。 ** “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故事讲完,顾承礼抬头,正好看见门缝里的那道身影。 他轻轻把孩子放平,替她掖好被子,走出来关上门。 走廊的灯比儿童房亮一些,光一照下来,她脸色有点白。 “看你们。”她说,“像在看一出戏。” “哪一出?” “一个男人爱上了两个女人。” 他愣了一下,随即皱眉:“别这么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抬头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我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那是你女儿。”他提醒。 “我知道。”她笑了笑,笑容却一点一点垮下去,“我当然知道。可我还是会酸。” 她很诚实。 “有时候她黏着你,我就会想——如果当年有一个人这样抱着我,说‘什么都给你’,我是不是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是怎样?” “敏感、多疑、控制欲强?”她替他总结,“你看不惯的样子。” 顾承礼伸手,按住她的后脑,把人往怀里带:“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你没说,但你的眼神会泄密。”她闷在他怀里,声音有点闷,“你看她的时候,眼睛是亮的;看我的时候,总是在算这单生意值不值得。” 他低笑了一声:“你连我眼睛里有什么都要管?” “我不能管吗?” “可以。” 他像往常一样用亲吻堵住她后面的话。 唇齿相贴的一瞬间,她才发现—— 自己嫉妒的,从来不是顾念晚,而是那种她从未拥有过的、被无条件偏爱的资格。 她知道这一点时,反而不那么想哭了。 ** 第二天周末,幼儿园亲子运动会。 顾念晚早上六点就爬起来,坐在床上大声宣布:“今天爸爸要陪念念跑得第一名!” 沈青岚睁开眼,看见床尾那团毛茸茸的小孩,又好笑又头疼:“谁说你一定要第一名的?” “爸爸说的。”小姑娘很有理,“爸爸说念念是最棒的小朋友。” 顾承礼正好从浴室出来,系着袖扣,听见这话,嘴角勾了一下:“嗯,我说的。” “你今天还有个股东小会。”沈青岚提醒。 “推了。”他淡淡,“让他们自己开。” “就为了去跑个二百米?” “为了看女儿跑个二百米。” 他说得理所当然。 沈青岚看着他,很想说一句“那你什么时候为了我推过会”,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去公司之前,还特意换了一条稍微休闲一点的裙子,想着中途能赶过去。 结果九点刚到公司,就被临时通知上层视频连线,讨论一个合作案的调整。 会议从九点拖到十一点,电话一个接一个,她连喝口水的时间都被挤掉。 等她忙完,看一眼手机—— 顾承礼已经给她发了好几条照片。 第一张里,顾念晚戴着一顶丑萌的兔子头箍,笑得牙缝都在发光。顾承礼站在旁边,穿着一件运动外套,袖子被小姑娘往上卷了一圈。 第二张,是他蹲下来给她系鞋带。 第三张,是他抱着被摔倒的孩子,低头在她额头上吹气,小姑娘一脸“疼但又很享受安慰”的表情。 阳光从操场那头打过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幅极温柔的插画。 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手里的文件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有人敲门:“沈总,甲方已经上线了。” 她“嗯”了一声,把手机扣在桌面,声音很平静:“知道了。” 可在那一刻,她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 她和顾念晚,从一开始就站在不同的方向。 一个站在会议桌这一端,一个站在操场那一端。 而顾承礼,正从她这条路,一点一点往那边走。 ** 晚上。 运动会结束,他们回来得比她早。 餐桌上多了一枚金色的纸质奖牌,歪歪扭扭地写着“亲子跑第三名”。 “第三名?”沈青岚挑眉,“不是说要第一吗?” “老师说要谦虚。”顾念晚立刻拿出“官方说法”,“而且第三名也有奖牌,第一名好累的。” 她把奖牌举到顾承礼面前:“爸爸,给你戴!” “不是应该戴在你自己身上?”他失笑。 “这是爸爸的。”小姑娘一本正经,“爸爸跑得好快,念念差点跟不上。” 说完,她又扭头看向妈妈:“妈妈今天没去,扣一分。” 这一句像是随口一说,却一下扣在她心上。 “那下次我去。”沈青岚淡淡,“下次我扣回来。” “下次要两个人都去!”顾念晚很贪心。 “看爸爸是不是有空。”她顺手把问题抛回去。 “我有空。”顾承礼没怎么想,“有空。” 他甚至没看她一眼。 仿佛这种事,本来就应该被放在日程表最醒目的那一行。 沈青岚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吃饱了。”她放下筷子,“你们慢慢吃。” 她转身往楼上走,脚步没有刻意快,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身后传来小姑娘的声音:“爸爸,妈妈是不是又生气了?” “她只是累了。”顾承礼说,“你晚上乖一点。” “那你哄妈妈。” “嗯,我等下去。” 他们在楼下小声商量谁去哄谁,声音轻快,像两个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人。 她走到楼梯转角,扶着扶手,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在这座房子里,她才是那个不合群的人。 ** 夜深。 她洗完澡出来,头发还湿着,习惯性地去床头柜拿吹风机。 吹风机不见了。 “找这个?” 顾承礼把东西从身后递出来。 “嗯。” 他把她按到梳妆台前:“我来。” 热风拂过耳侧,有点烫。 他动作一如既往的细致,不急不缓,像在处理一份重要文件。 镜子里,两个人的目光在朦胧的水汽里交汇。 “今天会议很忙?”他问。 “还行。” “照片看了吗?” “看了。” “你觉得念念漂亮吗?” “……” 她没回答。 他在她发尾轻轻一绕:“青岚,她是你的女儿。” “你现在是在提醒我,不要跟女儿计较吗?” “我是在提醒你,你们不是敌人。” “敌人?”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笑了,“在你没出现之前,我人生里最大的敌人,是这个世界的穷和不公。” “现在呢?” “现在——”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视线一点一点落到自己眼底那圈淡青的阴影,“大概是我自己。” 他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转过头,凑近他:“顾承礼,我是不是很糟糕?” “没有。” “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会因为嫉妒而恨上自己的女儿,你会不会先恨我?” “你不会。”他很笃定,“你不舍得。” 这一次,轮到她沉默。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我也希望如此。” 吹风机停下,房间里只剩下夜色和彼此的呼吸。 “明天有空吗?”他忽然问。 “看安排。” “我想带你们去工地看看。” “工地?”她下意识皱眉。 “广场二期。”他习惯性地用项目名称,“你不是一直说想知道‘你先生到底在盖什么楼’,带你去看看。念念喜欢吊车,上次路过,她眼睛都直了。” “她刚从阳台上差点掉下去,你就要带她去工地?”沈青岚冷笑,“顾承礼,你的风险意识呢?” “安全区。”他解释,“项目经理会全程跟着,戴安全帽,不会让你们靠近危险区域。” “……我再说一遍,我不放心。” 他低头看着她,耐心却一点点被磨掉:“我答应你,会注意。” “你每次都这么说。” “那你想怎样?”他的声音终于冷了一些,“把她关在家里?不要跑不要跳不要爬,不要上幼儿园,不要碰任何可能会摔倒的地方?” “我只是不想她出事。”她的声音也拔高,“我只是不想,再有一个人,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沈青岚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把未来的恐惧,用一个极不吉利的句子说了出来。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 顾承礼的喉结动了动:“谁会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我乱说的。”她避开他的视线,“当我没说。”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 良久,他伸手,将她按进怀里,像是要把这句话彻底揉碎在她心口:“不会有那一天。” 他的胸腔震动着,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答应你。” 灯光被他抬手关掉,房间陷入一片柔软的黑暗。 她埋在他怀里,听见自己心跳得很快。 ——她当然不知道,有些承诺,从说出口那一刻起,就已经在和命运对赌。 ** 第二天一早,项目那边临时出了状况。 顾承礼接了几个电话,眉心一直紧紧皱着。 “工地那边,我先过去一趟。”他一边换西装,一边对床上的母女俩说,“下午再回来接你们。” “骗人。”顾念晚趴在床边,捧着小脸,“爸爸昨天说早上就去,看吊车。” “爸爸临时要去打一架。”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跟一堆叔叔吵架,吵完了再回来接你,好不好?” “吵赢了就有奖吗?” “有。” “那奖给念念。” “好。” 小姑娘这才勉强松口:“那你快去快回。” 沈青岚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他系好领带。 “注意安全。”她说。 他“嗯”了一声,弯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又在女儿脸上啵了一口,才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那一刻,小姑娘还趴在窗台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外面远处高高的塔吊。 “妈妈。”她突然开口,“念念长大以后,也要站到那么高的地方上。” 沈青岚心里一紧:“不许乱爬。” “不是现在啦。”顾念晚毫不在意,“是长大以后。”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对世界毫无畏惧的骄傲。 沈青岚忽然觉得有点累。 她不知道的是—— 从那一天起,“工地”“吊车”“站得很高”这些词,就在一个三岁小孩的脑子里,悄悄扎了根。 像一颗看不见的小小火种,只等某个看似平静的午后,被风轻轻一吹。 到那时候,她才会明白—— 嫉妒从来不是唯一的第三者,命运才是。 它坐在她们母女和那个人之间,悄无声息地,洗牌。 第6章 作精小孩的第一次冒险 周末的江庆天气好得过分。 落地窗外,塔吊的长臂在蓝天底下缓慢转动,阳光落在钢筋和水泥上,闪得人眼睛发疼。 客厅里,小朋友正趴在地毯上,把积木一块块摞起来。 “念念,你在盖什么?”顾承礼换好衬衫,从卧室里出来,一边扣袖扣一边问。 顾念晚头也不抬,奶音十足:“盖——好——高——的——楼——。” 她把最后一块积木“啪”地按上去,整座积木塔晃了晃,险些倒下。小姑娘却笑得很开心:“跟爸爸的楼一样高!” 沈青岚端着咖啡出来,听见这话,眉心几乎不可见地拧了一下。 客厅里两个人、一大一小,站在那座东倒西歪的积木“高楼”旁边,一边一个,像两面旗子——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女儿。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神淡淡扫过去:“看好了,别砸到自己脚。” 顾念晚偏偏就不听,她叉着腰,学电视里主持人的口气:“现在,本·公·主要进行极限攀爬表演。” 说完,她真就两只手两只脚并用,像只小猴子一样,哧溜哧溜爬上了积木塔所在的小凳子,又踩着椅背往上站。 顾承礼被吓了一跳,快步过去,一手揽住她的腰:“下来。” “不要——”小姑娘扭来扭去,“我又不会掉。” “顾念晚。”沈青岚放下杯子,声音冷下来,“你要是再乱爬,把这些玩具全部扔掉。” 小朋友立刻不乐意了,圆眼睛一瞪:“为什么?这是爸爸给我买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顾承礼,仿佛在向他求援——又像是故意当着沈青岚的面邀宠。 顾承礼失笑,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你想爬,可以。等爸爸有空,带你去安全的地方,戴好安全帽,听懂了没?” 顾念晚摇头:“念念现在就要!” “现在爸爸要去上班。”他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乖,下午开完会,爸爸带你去吃冰淇淋。” 冰淇淋三个字显然比工地更有吸引力,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撅嘴:“那你不能反悔。” “我什么时候反悔过?”顾承礼笑。 在一旁看着的沈青岚,忽然就有点烦躁。 她放下咖啡杯,语气淡淡:“你什么时候不反悔过?上次说好陪我去见客户,结果临时跑去给她参加幼儿园活动。” “那是家长开放日。”顾承礼无奈,“你临时加的局。” “你就不能让别人去?”她笑了笑,笑意却冷,“顾总的时间,永远只为女儿服务呗。” 气氛一下子僵住。 顾念晚眨眨眼,敏锐地感觉到了大人的不对劲。她顺着父亲的腿滑下来,小手死死揪住他衬衫下摆,奶声奶气地喊:“爸爸,你别生妈妈的气。” 顾承礼低头,看着那只小手,眼里软得一塌糊涂。 “我没生你妈妈的气。”他抬眼看向沈青岚,语气却也跟着软下来,“晚上早一点结束,带你们出去吃饭?” “看安排。”沈青岚淡淡,“你先别给女儿画饼,工地那边不是有安全演练吗?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连家门都回不来。” 顾承礼听出她话里隐约的晦气,眉心一皱:“别胡说。” “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安全。”沈青岚垂下眼,把杯子拿回厨房,“谁知道呢。” 谁会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那句不吉利的话还压在两人心头,谁也没再提起。 ** 中午,顾承礼匆匆吃了两口饭,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 顾念晚赶紧从餐椅上滑下来,小短腿飞快追过去:“爸爸,抱抱——” 他笑着半蹲下,把小姑娘整个人抱了起来,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乖,爸爸去上班。” “那你几点回来?”小朋友八成还搞不清楚时间,只是条件反射地问。 “天黑前。”顾承礼随口应。 “要拉钩的。”顾念晚伸出小手,小指认真地勾住他的,“说话不算数,就变成猪!” 顾承礼:“……” 他被自己女儿的逻辑逗笑了:“好,爸爸要是回不来,就变成猪。” 话音刚落,就被沈青岚冷冷瞪了一眼。 “胡说八道什么。”她按住女儿的小手,“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幼儿园的小朋友。”顾念晚理直气壮,“大家都这么说。” 沈青岚没搭腔,只是看着顾承礼,目光里有一瞬间控制不住的阴影。 那影子只是轻轻一晃,转瞬即逝。 “开车慢点。”她还是说了那句。 “嗯。”他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放心。” 门在他身后关上,客厅里又归于安静。 顾念晚趴在窗台上,看着那辆黑色轿车驶出小区大门,绕了个弯,朝工地方向开去。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被那架塔吊勾住了魂。 “念念。” 沈青岚从身后叫她。 她回头,小脸上写着满满的不舍:“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天黑前。”沈青岚淡淡,“可男人说的话,你信一半就够了。” 顾念晚完全没听懂,只当妈妈又在说大人话,自动过滤。她扭了扭身子:“妈妈,我想去找爸爸。” “不能去。” “为什么?”小姑娘不高兴了,“你不是说家人要在一起的吗?” 沈青岚噎了一下。 她当然说过这句话——在顾承礼第一次带她去看工地的时候,她抱着肚子,站在灰尘飞扬的工地边缘,看着那栋大楼慢慢从地里长起来。 那时候,她也觉得,家人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今天工地不安全。”沈青岚压下脑子里多余的画面,语气生硬,“你在家写拼音,等爸爸回来。” 说完,她拿出一本幼儿园发的练习册,扔到茶几上:“写完三页可以看动画片。” “不要——”顾念晚小嘴一瘪,“我不要写字,我要去找爸爸。” 她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跑。 沈青岚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拎回沙发上:“你再乱跑,把电视拆了。” “你凶我!”小姑娘的眼眶登时红了,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爸爸都没这么凶我!” 她是真的委屈,委屈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沈青岚看着那双和顾承礼一模一样的眼睛,心口莫名一疼——下一秒,那股疼意又被更深的烦躁淹没。 “你再哭,”她冷冷道,“我今晚就跟你爸爸说,把你送去全托幼儿园,一个星期见不到他一次。” 这话太狠。 小姑娘哭声“哽”地一顿,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她咬着唇,偷偷抹了一把,背过身去,小小一团缩在沙发角落里,一声不吭。 沈青岚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心情烦得更厉害。 ——她知道自己过分。 可每当看见顾承礼把所有温柔都砸在女儿身上,她就控制不住。 像是一只被冷落的猫,整天竖着爪子,谁靠近谁就被挠一下。 手机震了一下,是公司发来的文件。 她打开电脑,埋头处理工作,耳边是键盘的声音,还有小朋友不发一声的沉默。 楼下车来车往的声音渐渐远了,太阳慢慢从窗子另一边斜过去,客厅里光影移动,时间像被悄悄拉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铃突然响了一下。 沈青岚抬头:“念念,去看看是谁。” 没人答应。 她皱眉,回头一看——沙发角落空空的。 “小顾念晚?”她声音拔高了一点,“你去哪儿了?” 回答她的,是彻底的安静。 ** 小区的监控里,白色的小裙子晃了一下,消失在画面边缘。 保安大叔事后回忆的时候,拍着大腿说自己不是故意让小公主出去的—— “她就那么奶声奶气地喊我‘叔叔好’,说要去找爸爸,说爸爸在工地上班,她给爸爸送画。我以为楼上阿姨在外头等她呢,那小孩儿这么精灵,谁舍得拦啊。” 那时候,没人会想到,这个“舍不得拦”,差点要了两条命。 ** 顾念晚是从小区后门溜出去的。 那条路离盛泰广场的工地最近,穿过两条街,就能看见那片围挡和塔吊。 小姑娘背着一个小书包,里面塞着她刚刚画完的一张画——画得歪歪扭扭,土黄色的地,蓝色的楼,楼顶上站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小人。 她给自己画了一个粉色的王冠。 “爸爸说,要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她边走边嘟囔,“那我自己去也可以。” 工地的围挡外面贴着巨大的广告,写着【盛泰广场二期火热筹建】。 围挡有一处门是半敞着的,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进进出出。 顾念晚站在那儿,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学着大人的样子,迈着小短腿走过去。 “嘿,小朋友,你怎么进来的?”一个工人看见她,吓了一跳。 “我来找爸爸。”她奶声奶气,“我爸爸是顾承礼,他这里有好高好高的楼。” 那工人一愣。 他们干活的,也就听过董事长的名字,哪见过本人——更没见过董事长的女儿。 这小姑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穿得漂漂亮亮,鞋子都是新的,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 工人挠挠头,有点不敢拦,又有点不敢放。 “你爸爸今天在这儿吗?” “在。”小姑娘笃定得很,“他每天都在这儿。” 工人正犹豫着,旁边有人喊他搬东西,他回头应了一声,再转回来,人已经不见了。 白色小裙子哧溜一下,钻进了堆满钢筋的通道里。 ** 工地里,临时搭建的楼梯像迷宫一样。 顾念晚沿着“禁止通行”的红线往里走,觉得一切都新鲜。 头顶的钢架交错,阳光从缝隙里洒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亮闪闪的。 她踩着铁楼梯,一节一节往上爬,小手抓着冰冷的扶手,嘴里小声数台阶:“一、二、三……念念要站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上。” 每往上爬一层,风就大一点,空气里混着灰尘和水泥味。 远处有人喊:“那边还没固定好,注意安全!” 可所有声音,对一个三岁半的小孩来说,都只是背景音。 她终于爬到了一处半封闭的平台。 脚下是粗糙的混凝土,前方只有一道简单的护栏,再往外看,就是整片城市——车像蚂蚁一样在路上爬,刚才的小区在脚下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块。 “哇——” 顾念晚被这景象震住了,两只手紧紧扒着护栏,整个人贴了上去,眼睛里满是兴奋。 “爸爸——” 她用力朝下方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爸爸——念念来找你了——” 她的声音顺着风飘出去,被塔吊和钢架搅碎,零零散散地落在空中。 ** 另一边,塔吊下的临时指挥区里,顾承礼正在跟项目经理确认数据。 “今天下午的模拟演练,安全员多安排两个人。”他叮嘱,“媒体那边要是来拍,你提前给我打电话。” “顾总放心。”项目经理忙不迭点头,“我们这边已经——” 他的话没说完,安全员突然跑过来,声音发抖:“顾总,不太对劲。” 顾承礼抬眼,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怎么了?” 安全员吞了口唾沫,伸手指向上方的一块平台:“刚才有个小孩,从那边楼梯上去了,我们喊她,她不理。” 那块平台,是今天准备检查的危险区域之一,脚手架刚搭好,还没有全部固定。 顾承礼心里“咯噔”一下。 他抬眼,就看见那道半高的护栏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白点在晃。 他几乎不需要看清脸,就知道那是谁。 ——那种从心脏深处爬上来的不安,比任何警报都刺耳。 “顾总?”项目经理还没反应过来。 顾承礼已经扔下手里的文件,转身就跑。 “先封锁下面所有通道!”他一边跑一边吼,“安全员跟我上去,其余人全部退到安全线外!” 工地上瞬间乱成一团。 有人喊:“哪来的小孩?”有人骂骂咧咧:“谁放人进来的?”更多的人则下意识抬头,看向那处平台。 白色的小裙子在风里晃啊晃,像一团被风吹起的云。 ** 顾念晚并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觉得,站在这里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变小了,而她,变得很大很大。 她抬起一只脚,踩在护栏下方凸出来的钢管上,身体一点一点往外探。 风一下子大起来,把她的裙摆吹得鼓鼓的,小腿在半空中晃着。 “念念——” 熟悉的声音,从楼梯那头传来。 她回头一看,顾承礼已经气喘吁吁地冲上来,安全帽都没来得及戴,汗水顺着侧脸往下滴。 那一瞬间,小姑娘眼睛一亮:“爸爸!” 她本能地想往他那边跑,脚一移,踩在了一块有灰的钢板上——鞋底打滑,人整个往外一歪。 “抓住!”下面有人惊恐地喊。 顾承礼眼前一黑,整个人几乎是扑过去的。 他一手死死扣住护栏,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抓,刚好抓住了顾念晚的手腕。 她身体已经半个悬在护栏外,小脚乱蹬,吓得哭出声来:“爸爸——” “别怕。”他的声音却出奇地稳,额头上的青筋却一根一根绷起来,“别动,听到没有?念念,眼睛看着我。” 她含着泪照做,小脸吓得惨白,刚才所有的兴奋都被恐惧冲得干干净净。 “我数一二三,你往我这边爬。”顾承礼咬紧牙,手上用力,把她往回拖,“一——” 楼梯口,安全员和几个工人也冲上来了。 有人刚想伸手去够孩子,被他喝住:“谁都别动!你们站后面,手别碰护栏!” “顾总,这块脚手架还没全部固定好——”安全员脸色煞白。 “我知道。”顾承礼声音低沉,目光却从头到尾没离开顾念晚,“二——” 顾念晚小小的身体在半空抖得像筛糠。 她哽咽着,还是用力往里挪,膝盖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皮肤瞬间蹭破了一块,鲜血冒出来。 “疼——” “爸爸在呢。”顾承礼哑着声,“再挪一点,就到爸爸怀里了。” 那一刻,风似乎也安静了。 全工地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双大手和那只小手,死死扣在一起。 “顾总!”有人忽然喊,“下面吊着的那根钢梁——”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突然刺破空气。 “吱——” 没人来得及反应,一阵晃动从脚手架深处席卷过来。 整片钢架像被什么巨兽轻轻推了一下,先是轻微一晃,随即就是一阵明显的颤抖。 脚下的混凝土发出“咔”的一声细响。 有人脸色瞬间惨白:“不好——” 顾承礼只觉脚下一空。 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本能地把顾念晚整个往自己怀里一拽,整个人护在她身上。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再叫一声“爸爸”,耳边只剩下一片轰鸣。 钢架猛地一沉—— 他们脚下的世界,开始塌陷。 第7章 一场意外换一条命 钢架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半空中。 顾承礼一抬头,就看见那道半高护栏边缘晃动的那团白色—— 那是他女儿的小裙子。 那一瞬间,他几乎忘了呼吸。 “念念?” 他喉咙发紧,声音却硬生生压着,生怕自己吓到那个已经站到边缘的小人儿。 上方风很大,孩子的马尾巴被吹得乱飞。顾念晚扒着护栏,正兴冲冲地往下张望,听见有人喊她,愣了一下,低头朝下面挥手。 “爸爸——!” 她笑得飞扬,完全不知道自己脚下那一块,是今天才临时搭好的检查平台,脚手架还没完全固定。 项目经理脸色一下惨白:“那边今天没封起来?谁放她上去的!” “电梯那边刚才有外来人员进场,我还以为是客户——”安全员说到一半,冷汗已经顺着背往下淌。 “废话少说。”顾承礼声音冷得吓人,“把所有人撤离那块区域,封掉下面通道。” 他说完,已经抬步往铁楼梯那边冲。 钢板被皮鞋踏过,发出“当当”一声一声急促的响。 “顾总!”项目经理拦了他一下,“太危险了,我让安全员上去——” “她是我女儿。” 男人只丢下这一句,甩开对方的手。 他向来沉稳冷静,开会时连语速都不高,可这一刻整个人像被某种本能点燃,一阶一阶往上冲,脚下的楼梯都像在他脚步里发抖。 ** 风从四面八方灌过来。 顾念晚站在高高的平台上,兴奋慢慢被一点点陌生的感觉取代。 “好、好高……” 她小手攥紧护栏,掌心出汗,鞋底有点打滑。 刚才一路往上爬的时候,她只觉得像是闯进了一个新世界——铁楼梯像螺旋上的云梯,每往上一步,下面的人就变得更小一点。 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 下面真的好远好远。 “小朋友,你别动!”下方有人大声喊。 “抓紧扶手!站在原地!” 各种混乱的声音顺着风往上冲,像飘来飘去的纸片。三岁半的小孩听不懂那么多,只听见两个字——“别动”。 她小腿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又往前挪了半步,贴得更近。护栏外就是空的,脚下一块钢板边缘正悬着。 “念念!” 这一声,才是真正让她听懂的。 是爸爸的声音。 孩子猛地转头。 她看见那条铁楼梯上,一个穿衬衫戴安全帽的男人正往上冲,身影比所有人都快,仿佛每一级台阶都被他省略了一半。 “爸爸——”她眼睛亮起来,“念念来找你了!” 下一秒,脚下一晃。 “咔哒”一声极轻的响,从钢架深处传出来。 有人几乎是同时喊破嗓子:“上面那块没锁紧——!!” 顾承礼抬头,只看见女儿脚边那块钢板微微下塌,护栏跟着抖了一下。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硬生生拉长。 风声、工地里刺耳的机器声、远处塔吊发出的“滴滴”提示声,一瞬间全都被抽走,只剩下孩子惊慌的一声“啊——”还没喊完,人已经往前栽。 “念念!!!” 他几乎是本能地往上扑。 铁楼梯离平台还有最后一小段,他根本来不及再爬一步,只能整个人往前跃——安全帽撞上护栏,发出一声沉闷的响,他一只手死死扣住护栏边缘,另一只手在空中狠狠一捞。 小小的身体撞进他怀里。 顾念晚被他从半空拽回来,吓得哇地一声哭出来,手脚乱蹬,抓着他的衣领不放:“爸爸——怕怕——” “别怕。”他喘得厉害,声线却压得很稳,“抱紧爸爸。” 他正要抱着她往后退,脚下平台却突然剧烈一颤。 那是整片钢架结构被牵动的声音。 “嘭”的一声闷响从一侧传来,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撞到了支撑点,接着是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吱——吱呀——”。 项目经理脸色发青:“整块脚手架要塌!” “清场!快清场!!” 尖锐的警报声被猛地拉响,塔吊也紧急停下,工人们疯了一样往安全区退。 高空的钢板抖动得越来越厉害。 “顾总!”有人冲着上方嘶吼,“你往左边走!那里有楼板!” 左边是已经固好的楼层,右边全是临时搭出来的空架。 顾承礼抱着孩子,脚下轻轻一移,就听见“咔”的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他看了一眼右侧快要扯断的钢绳,又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姑娘。 只一秒。 那一秒,他做了人生里最快的一次选择。 “念念。”他把孩子往左边紧紧一挟,整个人用力一甩,“抓住那边的栏杆——不要回头。” 小姑娘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被抛了出去。 她尖叫着,双手本能往前一抓,触到冰冷的钢管,指节痛得要裂开,却死死扣住。小小的身体挂在了那一段相对稳固的楼板边缘。 “爸爸——!” 她哭到声音都破了。 “抓紧。”顾承礼已经来不及再看她一眼。 脚下平台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整片钢架像迟来的浪,带着令人绝望的重量向下塌去。 他只来得及将身体向后一仰,用背去迎那片黑压压的阴影。 最后一瞬间,他想起的是早上出门时,沈青岚拉住他领带,皱眉骂他说:“你这人命太金贵,别总拿来冒险。” ——那看来,今天这条命,终于有了一个值得的地方。 “轰——” 巨响淹没了一切。 尘土和碎石疯狂翻涌,半片楼层像被扯了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哀鸣。 ** 救援是混乱而漫长的。 有人喊“快叫120”,有人喊“氧气瓶在哪”,还有人抱着哭得发抖的小孩往安全区跑。 顾念晚整个人缩在一堆水泥袋后面,安全员给她套了个巨大的安全帽,帽檐几乎把她的眼睛遮住。 “爸爸呢……”她嗓子哭哑了,小手还在抖,“爸爸呢?” 没人敢回答。 水泥灰落在她睫毛上,她眨一次眼,就有细小的灰尘掉下来,顺着眼泪在脸上拖出一条痕。 不远处,钢架被一点一点撬开。 “这里——有人!”救援队的人发出一声低吼。 下面的人立刻围上去。 被压在最下面的是一块巨大的横梁,横梁下面,是被碎石和钢管半掩着的男人身体。 他的安全帽已经被砸裂,额角血流得看不出原样,胸口那一块西装被铁件撕开,皮肉和血糊成一团。 只有那只手,还牢牢撑在头顶,像是在最后一刻仍旧撑着什么—— 有人把旁边的碎石移开,才看见他手臂下方,蜷着一条极小的洁白身影—— 那是刚才被他推过去的小姑娘原来所在的位置。若不是他整个人横过来做了一个“桥”,那片钢梁下来的瞬间,最先被砸成一滩肉的,就是那里。 “还活着吗?!” “有脉搏——很弱!” “快!上担架!直接送医院!通知家属!” ** 电话打到沈青岚的时候,她正在开股东小会。 会议室里的灯光一向冷白,投影幕布上是盛泰广场二期的宣传方案,广告公司的人说得起劲:“……这次我们打‘城市新地标’的概念,顾总亲自去工地视察的画面,如果能拍到,将来可以剪进宣传片里——”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 她瞥了一眼,看到是保姆的电话,下意识按掉——这个时间,非要打来,多半又是念念在家里闹什么“要看动画片不肯吃饭”。 投影上的画面闪了闪。 她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工作:“这一版LOGO太花,盛泰是做实业起家的公司,不需要那么多虚的东西。” “沈总说得对,我们马上改——”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又一次震动。 还是那个号码。 这回没有停。 震动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她所有心神都搅乱。 会议室里有人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好奇。 沈青岚咬了咬牙,终于伸手把手机拿起来,侧过身,压低声音:“喂?” 那端传来的是保姆带着哭腔的声音:“沈、沈小姐——你快来!出事了!”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喉咙发紧:“念念?” “不是,小小姐没事,是顾总、顾总——” 一句话没说完,对方已经哭得说不清楚:“工地那边,说钢架塌了,他、他被砸到了,说要马上手术……” 会议室里有人在说什么,“沈总?”、“需要暂停一下吗?”,声音像隔着一层棉布传进来。 她紧紧握住手机,指节发白。 “哪个医院?” “市中心医院……急诊——” 她没再听下去。 手机往桌上一放,她整个人已经站起来。 “会先暂停一下。”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顾总出了点状况,我得先去医院。” 没人敢多问。 她关掉投影,推门出去的那一刻,整条走廊的灯都显得太刺眼。 ** 市中心医院。 急诊大厅永远是嘈杂的,轮椅滚来滚去,护士拖着点滴架穿梭。 沈青岚冲进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长椅上抱着小孩的保姆。 顾念晚还戴着那顶明显是大人尺寸的安全帽,身上乌七八糟全是灰,眼睛红得像被烟熏过。看见她的瞬间,小姑娘愣了一下,接着叫了一声:“妈妈——” 她扑过去。 这一刻,沈青岚甚至来不及问任何话,只是伸手把孩子从保姆怀里接过来,手指顺着她手臂往下摸,摸到膝盖、脚踝,生怕哪一块是软的。 “有没有哪里疼?” 顾念晚哭得抽抽搭搭:“……耳朵疼。” “耳朵?” “他们、他们一直在喊,好吵……”她哑着嗓子,“还有烟,好多灰……” 孩子说不清楚“恐惧”两个字,只能笨拙地描述那些声音和灰尘。 沈青岚抱紧了她。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极其荒谬又极其清晰的感受—— ——她刚才在会议室里对着屏幕讲解的“城市新地标”,在这里被拆得粉碎。 “沈小姐。”保姆红着眼,“医生说顾总已经推进去手术了,让我们先在外面等……” 她这才慢慢抬头。 走廊尽头,手术室门口的红灯亮着,象征“正在手术”。 几个工地负责的管理人员站在那边,个个脸色发白,见到她赶来,像见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一样,齐齐站直。 “沈、沈总……”项目经理上前一步,声音发抖,“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没保护好——”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她平静地打断,视线越过他们,只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颅内出血,肋骨多处骨折,还有内脏挫伤……” 一串专业词汇砸下来,空气骤然冷下去。 顾念晚听不懂,只觉得妈妈抱着她的手突然紧了一下。 “会死吗?”她忽然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没人回答。 沈青岚低头,强行挤出一句:“不会。” 她的声音甚至很稳,“你爸爸不会这么容易死。” 那是她这些年,听过最多的一句评价——别人谈起顾承礼,总是说“这个人命太硬”“从泥地里爬出来,什么风浪都见过”。 她也一直这么相信。 可下一秒,眼眶却止不住地烧了起来。 ——因为她想起昨晚那句话。 “我只是不想,再有一个人,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像是不祥的咒。 如今全部应验在这条走廊上。 ** 时间在红灯底下爬得特别慢。 手术室里偶尔传出器械碰撞的声音,极轻,却像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顾念晚缩在她怀里,困得不行,却死活不肯睡。 “妈妈,爸爸要出来了吗?” 第十次问的时候,她声音已经哑得不像样。 “还没。”沈青岚替她把额头上干了又湿的汗擦掉,“等灯灭了,他就出来了。” “出来……就回家吗?” “……嗯。”她哄她,“回家。” 项目经理站在一边,听得头皮发麻。 他眼睁睁看见那片钢架砸下来的样子——那种高度那种力度,别说是人,就是一块铁,也得砸弯了。 可他不敢说。 他只能低着头,一遍遍在心里祈祷:奇迹,再来一次奇迹。 ** 不知道过了多久。 红灯终于灭了。 门“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 所有人几乎同时站起来。 沈青岚抱着孩子,整个人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喉咙却干得说不出话。 一个穿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的时候,眉眼间的疲惫和沉重几乎要溢出来。 “家属是哪位?” “我是。”她握着孩子的手,指节因为太用力而发白。 医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小女孩,眼里闪过一瞬间的怜悯。 “非常抱歉。” 一开口,就是这四个字。 所有希望在这一刻被利落地割断。 “我们已经尽力抢救。”医生的声音很专业,却还是带着一丝沙哑,“伤者到院时失血过多,头部和胸腔内出血严重,心脏在手术台上停跳了两次——最后一次……再也没能恢复。” “简单一点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他还活着吗?” 医生沉默了一秒,还是摇头。 “死亡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七分。” 走廊里的灯光冷得刺眼。 这一刻,世界安静到只剩下空气在耳边呼啸的声音。 顾念晚睫毛抖了一下。 她听不懂“死亡时间”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所有大人都突然不说话了。 “妈妈……”她扯了扯沈青岚的袖子,小声问,“爸爸呢?爸爸还在里面睡觉吗?” 沈青岚低头。 孩子的眼睛还是那样黑亮,只是被哭得通红,里面装满了恐惧和不安,却仍旧带着一点微弱的期待—— 期待有人告诉她:这只是一场玩笑,一切很快会恢复原样。 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咔”的一声断了。 那不是心。 那是她这些年艰难搭起来的某种平衡——在丈夫和女儿之间,在爱情和嫉妒之间,在“被爱的人”和“给予爱的人”之间。 “妈妈……”小姑娘又叫了一声。 她终于张了张嘴。 “念念。”她说,“爸爸……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像是别人借了她的嘴,宣读一纸判决书。 顾念晚愣住。 她仰着小脸,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突然哭得凶猛—— “骗人!你骗人!” 她用力摇头,小手拼命往那扇手术室门口扒:“我要爸爸!我要爸爸!你叫他出来!你叫他出来——” 护士匆忙上前,试图把她抱开。 孩子筋疲力尽又疯了一样挣扎,鞋子蹬掉一只,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声撕裂:“爸爸说要带念念去看吊车的!他说要给念念买冰激凌的——你叫他出来!!” 走廊里所有人都红了眼。 冰激凌。 吊车。 这些在大人世界里不值一提的小愿望,却是她几岁生命里最大的期待。 现在全部断在手术室的门口。 沈青岚站在原地,任凭孩子的哭声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往心口扎。 她没有上前去抱她。 她甚至下意识退开了一步。 ——就是这个孩子。 就是为了救她,他把自己挡在那片钢架之下。 就是为了救她,他死在手术台上。 她昨天晚上说过的话,又在脑子里一字一字浮上来。 “我只是不想,再有一个人,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原来真有这样一个“人”。 只不过……那个人,是她爱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抓住、好不容易相信一次可以依靠的男人。 她闭了闭眼,眼泪终于从眼角滚下来,却很快被她硬生生抹掉。 “沈总……”有人小心翼翼喊她。 她没有回头,只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 “把尸检和后续手续办一下。”她的声音冷得连自己都陌生,“工地的善后,我会安排人接手,你们先配合调查。” 说完,她才慢慢走向仍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 顾念晚嗓子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喘。 她还在抓着门把手,手背上蹭了一道血痕,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沈青岚伸手。 孩子条件反射想躲,却又本能地往她怀里缩—— 她一向如此:所有情绪乱成一团,最后总会奔向那个最熟悉的人。 “妈妈……”她哑着嗓子,“爸爸是不是生病了?他睡醒就回来,对不对?” 沈青岚抱住她。 她低头,唇贴在孩子耳边,轻轻吐出一个字—— “不对。” 孩子再一次崩溃地哭起来。 她却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 重症监护室的门关上了,手术室的灯彻底熄灭,走廊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有人忙着去签字,有人忙着打电话,有人已经在考虑新闻该怎么压下去。 只有母女两个,静静站在这栋医院冰冷的走廊上。 顾承礼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盛泰集团失去了一位创始人。 同一时间,顾念晚失去了一生里唯一毫无条件偏爱她的人。 而沈青岚—— 她失去的,不只是丈夫。 还有她曾经相信过的那一点点温柔世界。 这一场意外,用一条命,把所有人的命运,全部改写。 接下来要面对的葬礼、遗产、股权风暴、舆论漩涡……都在不远处张开了血盆大口。 但此刻,所有未来都被压进一个静止的画面里—— 走廊的尽头,白灯惨淡,女人抱着哭到失声的小女孩,背影像被拧断的影子。 那天之后很久很久,顾念晚每次闭上眼,耳边都会响起那一天的声音—— 钢架断裂的“咔嚓”,工人惊慌的尖叫,救护车的鸣笛,还有医生说那一句“非常抱歉”时,走廊里突然死掉的安静。 她再也不会忘记。 也再也……原谅不了。 第8章 葬礼上的冷眼 灵堂的门被推开时,外面天还没亮透,灰白一片,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 黑色的绸布从门楣垂下,两侧是密密麻麻的白菊与花圈,牌匾上“沉痛悼念顾承礼先生”几个大字被灯光一照,白得刺眼。 顾念晚被人牵着小手,踏进那片冷意缠绕的空间。 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小裙子,裙摆是外婆前天夜里边哭边改的旧裙子——原本是米白色,被匆匆染黑,颜色不均,近处看得出斑驳的痕迹。她脚上还是那双白色小皮鞋,擦得发亮,和地毯深得发沉的黑形成突兀的对比。 “念念,小心脚下。”有人压低声音提醒。 她没听见。 她的目光被最里面正中央的那个黑框吸住——那是她爸爸的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打着领带,目光沉稳,嘴角弯着一个极浅的笑。跟平时回家时松开领带、抱着她在沙发上打闹的样子不一样。那是“顾总”的样子,是电视新闻里才会出现的那种人。 可那张脸,还是她认识的,是那个会偷偷往她碗里夹肉、会在她哭的时候蹲下来给她擦眼泪的爸爸。 “爸爸……”她喉咙一紧,声音细得像被风吹散,“爸爸……” 有人弯腰,把一束白菊塞到她手里。 “去,跟爸爸说最后一句话。”那人轻声说。 她攥着花,一步一步往前走,小皮鞋踩在地毯上,没什么声音,可她总觉得脚底发软,像是每走一步,都要往下陷一寸。 四周站满了人。 男人们一色黑西装、白衬衫,神情肃穆;女人们化了淡妆,眼角泪痕却不会太乱。有人在压低声音交谈,有人频频看向灵堂角落里那一排排花圈上写着的名字——某某集团、某某银行、某某商会。 “没想到顾总说走就走了。” “可不是,盛泰这下可要变天了。” “听说是工地事故?……唉,也是命。” 这些话在空气里低低窜动,像游走的冷风,一遍又一遍,从那个穿黑裙子的小姑娘耳边划过。 顾念晚听不懂“盛泰变天”是什么意思。 她只听得懂“顾总”“工地事故”“命”。 她的爸爸,是“顾总”,是“工地”,也是“没了命”的那个人。 ** 灵堂最里面,停着那口漆黑的棺木,上面覆盖着白色的菊花和一面印着公司LOGO的小旗。 棺木前,摆着一张长桌,桌上供着香烛、水果,还有他爱喝的那款乌龙茶。茶杯边缘飘着一圈薄薄的白烟,凝在半空,被灯光一照,像某种几乎看得见的叹息。 她并不知道那里面装着什么。 从昨晚到今天,所有人都在说“顾总的遗体”“送去殡仪馆”“化妆”“入殓”,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知道—— 爸爸在里面。 爸爸躺在里面。 她再也看不见他走出来,弯着眼睛对她说“念念,过来”的样子。 “念念,跪下。”有人轻轻按了按她的肩。 她跪在厚厚的跪垫上,小膝盖磕得有些疼。 疼有什么关系呢?她想。比起那天工地上膝盖蹭破皮、被大人随手贴了创可贴的疼,这点算什么。 她举起手里的白菊,笨拙地往前一放。 “爸爸。”她嗓子已经很哑了,努力把声音挤出来,“你醒醒好不好,我不在楼上爬,不吃冰激凌了……你不要睡了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轰然崩塌。 那天医院走廊上,她已经哭到几乎窒息。 她一直以为,哭够了,就不会再哭了。 可现在她发现,眼泪好像永远哭不完,像某个看不见的池塘,被人捅了一个洞,从此就再也堵不上。 她往前爬了两步,小小的身体几乎趴在长桌边缘,伸出手,去够那一帧照片。 “爸爸,你看我一眼……”她哑着嗓子,“爸爸……” 身后有人伸手去拉她:“念念,不要这样,站起来。” “我不——”她本能地往前扑。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了过来。 ** 人群背后一点的位置,沈青岚站在那里。 她今天穿了一身极简单的黑色长裙,长发挽成利落的低发髻,妆容淡到几乎看不见,只有眼尾那一点红,是连续几晚没睡好的痕迹。 黑纱从她手臂垂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一圈冷色的光里。 这是顾家长辈、盛泰股东们一致的建议—— “你是顾太太,现在也是盛泰的对外形象。” “你要稳住。” “媒体都在看着你。” 她知道他们说的没错。 从前她以为,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那个男人,有个家,有个孩子,有一张不会被退房东赶出来的租房合同。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有家”这两个字,比她想象的沉重太多。 她看着前面那个趴在桌边的小身影,心脏像被人一把攥住。 那是她的女儿。 也是那个用一场意外,把她整个人生全部掀翻的孩子。 有人在她身后压低声音叹气:“唉,小孩子懂什么……可要不是为了救这个孩子,顾总也不会……” 话没说完,却已经足够。 沈青岚喉咙一紧,耳边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突然按住了耳膜。 她知道自己应该转身,礼貌而疏离地制止这种话—— 她是大人,理应明白“事故”有一百种原因,安全员、承包商、监管部门,每一个环节都有责任,不能全丢给一个孩子。 她甚至清楚地知道,顾承礼自己也有错,他总喜欢亲自下工地,总觉得“走走看看”就能解决问题,总习惯性忽略那些早就写进安全规范里的小字。 可是—— 那句话还是像一柄钝刀,死死扎进她胸口最柔软的地方。 “要不是为了救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 她看到前面小小的身影,拼了命往那张遗照上扑,哭得喘不上气。 “爸爸,我错了,我听妈妈的话,我不乱跑了……你起来陪我好不好……” 小女孩的声音像被榨干的破风箱,一下一下,从她耳边刮过。 那一瞬间,她几乎忍不住想冲过去,把孩子紧紧抱住,告诉她—— 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可她的脚像被钉在原地。 她想起那天自己在家里吵的那句话:“我只是不想,再有一个人,为了救她把命丢了。” 恰好,就这样应验了。 她过去的人生仿佛被某只手粗暴翻到这一页,盯着她看,冷冷地笑—— 看,你说的话,都有回声的。 ** 灵堂里有人开始抽噎。 有女眷忍不住出声:“快把孩子拉下来,再哭下去要哭坏嗓子了。” “是啊,小孩子身体娇气。” “她都哭两天了。” 话越说越多,目光越聚越多。 最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沈青岚身上—— 有人是期待,有人是试探,有人是看热闹。 她是顾太太,是这个家的主人,是那男人唯一合法的妻子,是那天之后盛泰唯一可以站到台面上的对外象征。 她必须站出来。 她必须做点什么。 沈青岚深吸了一口气,脚跟挪动,穿过一层又一层人影,走向灵堂正中央。 她每走一步,心口就像被人在里面磨一刀。 她走到顾念晚身后。 小女孩几乎整个人半趴在桌上,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话,只有喉咙里卡着破碎的“爸爸”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顾念晚。”沈青岚第一次没有叫她“念念”。 她伸手,按住孩子瘦削的肩膀。 “……妈妈……”顾念晚艰难地回头,眼睛红得吓人,睫毛上沾着泪和香灰,“爸爸,他是不是生气了?他不理我,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从桌子上撑起来,小手攥住沈青岚的袖子,指节用力到发白。 “妈妈,你跟他说一下好不好,你叫他回来……我以后都听你的,我不乱跑,我不吃冰激凌,我不——” 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断了一截,只剩下一阵沙哑的喘息。 乌黑的眸子里全是绝望而笨拙的乞求。 那是一个孩子把自己全部的“认错”与“求饶”,卑微地摊在大人脚边的样子。 如果是在从前,沈青岚大概会叹一口气,蹲下来,捧着她的小脸,教她好好说话,再抱紧她,至少给她一点安慰。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她背后站着的是一整片冷漠的目光,是无数等待她“表态”的眼睛,是媒体镜头、董事会、顾家长辈、所有人。 “顾太太。” 有人低声提醒:“节哀。” 她不能在所有人面前,跟着一个孩子一起崩溃。 那样的话,盛泰会被说“后院失火”,顾家的亲戚会说“女人撑不起这摊子”,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会在明天的酒局上举杯庆祝——那个男人留下的帝国,变成了一盘散沙。 她是从泥地里爬出来的人。 她知道,如果她倒下了,没人会替她和这个孩子撑腰。 ——可她也清楚,从此刻开始,她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和这个孩子走到完全不同的方向上去。 “够了。” 沈青岚开口,声音却比自己想象中要冷得多。 顾念晚愣了一下。 “你哭了两天了。”她一字一顿,“顾承礼不会喜欢看到你这样。” 她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有叫那声“你爸爸”,而是直呼其名。 她的手指从孩子拽着她的那一截袖子上,一根一根掰开。 孩子眼睛张大,像是被谁狠狠推了一把。 “妈妈……”她嘶哑地叫,“我好难受……” 沈青岚垂眸,看着那张哭得肿胀的小脸。 心疼还是有的。 疼得厉害。 可这一点心疼,被压在所有理智、愤怒、恐惧以及那句“要不是为了救这个孩子”的耳语之下,渐渐被挤压成一块尖锐、冰冷的石头。 她看着女儿,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起伏:“难受也要安静。” “这是你父亲的葬礼,不是你一个人的哭场。” 四周一瞬间安静。 有人在心里暗暗点头—— “顾太太还是沉得住气。” “看,顾家这位少奶奶,不是想象中那种只会哭的小女人。” 这些目光,她都感受得到。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逼迫她往前再迈一步。 她的手从孩子肩上收回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却没给多少温度:“跪好。” “磕三个头,跟你父亲道别。” 孩子像是没听懂。 她呆呆看着母亲,眼泪沿着脸侧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黑色的裙摆上。 “你听见没有?”沈青岚的声音又冷了一度,“顾念晚。” 那一刻,她的眼神终于从满溢的心疼,慢慢冷了下去。 像一汪被风吹皱的水面一点一点结冰,从边缘往中心,直到把最后一丝温度也封住。 顾念晚终于明白。 在这个摆满白菊、燃着长香的地方,她不仅失去了一个父亲。 她还在某个看不见的瞬间,失去了那个曾经会在她生病时彻夜坐在床边、抱着她唱歌的妈妈。 她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是,妈妈。” 然后,她慢慢地,规规矩矩地跪好。 额头一点一点磕在冰冷的地毯上。 每磕一次,她都在心里说一句—— 爸爸,对不起。 爸爸,对不起。 爸爸,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在道歉什么。 是为那天她吵着要去工地看吊车,还是为她太吵太闹,总让妈妈生气,还是为她没能力把他从那堆钢架底下拉出来。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会有很多人告诉她——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你爸爸不会死。” 而她的妈妈,会在所有这些声音里,选择沉默。 甚至,有一天,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用那样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她。 第9章 被丢下的孩子 追悼会结束的那天,江庆市下了小雨。 雨不大,只是细细密密地落在黑伞上,敲出一片冷清的回声。 灵车开走之后,人群逐渐散去。 原本围着顾家转的亲戚、合作伙伴、媒体,全都像潮水一样退了,只剩下一地被踩皱的白菊、黑纱和散落的矿泉水瓶。 沈青岚站在雨棚下,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腰线收得很紧,衬得她整个人又瘦又直,仿佛用力撑着,就能把这场天翻地覆的变故压回去。 她手里还捏着一只没点燃的白蜡烛。 “沈总。”律师撑着伞走过来,语气已经习惯性地换成商量公事的那种,“股东那边希望,您这两天能开个内部会议。盛泰不能没人站在台前。” “顾总刚走,媒体的风向得控制住。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刚走。 这两个字像一块冰,慢慢往她胸腔里砸。 沈青岚垂了垂眼,把蜡烛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明天。”她开口,声音淡得听不出什么情绪,“通知他们,明天下午两点,盛泰会议中心。” 律师一愣,随即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他还想说什么,视线忽然落在她身后。 ——小小的白裙子,已经被雨水打湿,黏在瘦瘦的腿上。 顾念晚还抱着那只毛绒兔子,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鼻尖因为哭太久而通红。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像一只迷路的小兽,悄无声息,却又存在感极强。 她仰着头,看着大人们,什么也听不懂,只记得一句话—— “爸爸永远不会回来了。” 刚才在灵堂里,是外婆红着眼,把这句话挤出来的。 “念念。”外婆握着她的小手,那只手满是粗糙的老茧,“爸爸走远远的地方去了,那里没有吊车,也没有医院,他……回不来了。” 小姑娘死死盯着那张挂在灵堂正中的相片。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装,眉眼温柔,笑得极好看。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 为什么昨天还答应要带她去看吊车的人,今天就变成一张不会说话的纸。 现在,雨停了。 天边压着一层灰白的云,像没洗干净的纱。 顾念晚慢吞吞走到沈青岚旁边,伸手去扯她的裙角。 “妈妈。”她哑着嗓子,“我们回家吗?” 沈青岚垂眸,看见的是一张哭肿了的小脸,一双被泪水冲得发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像顾承礼。 连哭完了之后那种倔强的红,都像极了。 她指尖微微一紧。 “……回。” 她轻声道,却没有伸手去抱她。 外婆走过来,撑着一把旧得发灰的折叠伞。 “青岚。”林玉芝低声,“要不今天先让念念跟我回去?你这两天又要办后事,又要忙公司,她跟着,你也顾不上。” “我可以乖乖的。”顾念晚立刻抢话,像是怕自己会被丢下似的,“我不哭了,也不闹,我可以自己睡。” 她眨了眨眼,努力把泪吞回去。 沈青岚看着她。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 工地上大片阴影砸下来,男人用尽全力把孩子往外推; 手术室门口,“非常抱歉”; 走廊里,女儿抓着门把手,撕心裂肺地喊“你叫他出来”; 还有顾承礼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把顾念晚高高举起,半真半假地笑着说:“念念是爸爸的小公主,谁也不能欺负她。” 所有温柔,所有偏爱,全部集中在那个孩子身上。 而现在,那个人不在了。 剩下的目光会往哪儿看? ——往她身上。 所有的指责、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要是当初你没让她去工地”的话,都已经在葬礼上偷偷酝酿。 她看见有人背过身去,压低声音:“早就听说顾总太宠那孩子,本来就是祸根。” “这下好了,留了一个扫把星。” 沈青岚的指节一点点泛白。 林玉芝还在劝:“我那边虽说简陋点,但清静。等你忙完了,再接她回来也不迟。” 等你忙完。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细的线,把她从情绪的沼泽里拎起来,扔回现实—— 葬礼只是开端。 顾承礼死了,盛泰不能倒。 银行的贷款、工地的善后、合作方的恐慌、股东的博弈……每一样都像张着嘴的怪兽,要在短时间内扑上来,把她撕得粉碎。 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躲在那个人身后,偶尔在家里发脾气、吃醋、撒娇。 她得走上去,站在他曾经站的位置。 而那个每天会从沙发后面冒出来,用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撞她腿弯的小东西…… 是她最软的一块肉,也是别人最锋利的一把刀。 “先跟外婆回去。”沈青岚终于开口,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像用力咬出来的,“等妈妈忙完,再去接你。” 顾念晚愣住。 她听不太懂“忙完”是什么意思,只本能地抓紧了那只毛绒兔子。 “那……那爸爸回来了吗?”她小声问。 林玉芝眼圈一红,刚要说什么,被沈青岚截断。 “他不会回来了。” 沈青岚看着她,第一次,没有绕任何一句话。 “以后,你跟外婆住。妈妈要去上班,要照顾很多很多人。” “那我呢?”小姑娘声音里带着哆嗦,“谁照顾我?” 雨后的空气闷热潮湿。 她的提问简单得残酷。 沈青岚喉咙一紧,舌尖都是血腥味。 “外婆。”她说,“外婆会照顾你。” ** 第二天。 盛泰集团高层会议室。 黑色幕布上,顾承礼的遗照还没撤下,银色相框在灯光下反出冷光。 股东们挤坐在长桌两侧,有人穿着一身黑,有人连领带都懒得换,眉眼焦躁,一个比一个疲惫。 “总之,集团不能乱。”有人率先开口,“顾总一走,上面盯着、外面盯着,哪只眼睛都盯着我们。” “银行那边已经打了三通电话来追问。”财务总监推了推眼镜,“我们需要一个能站在台前的‘顾家人’。” “法律程序上,顾总的股份,现在由沈女士和小顾小姐共同继承。” “小孩什么都不懂。”有人冷冷道,“真要推小孩子上去,那是拿集团当儿戏。” “所以,”那人转头,看向会议桌另一端的女人,“还是沈总比较合适。” “顾总在世时,很多决策本来就是你参与的。” “外界也认可你的能力。” “对外,我们可以说:盛泰继续由顾总的遗孀接任,内部你先撑住局面,等小顾小姐成年,再看具体安排。” 他们说“小顾小姐”的时候,语气轻得像在说一个模糊的名字,而不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小女孩。 沈青岚坐在主位,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她身上的黑裙换成了剪裁更强势的西装,领口没有任何多余的饰品,手上那枚婚戒却还戴着。 那枚戒指已经有了些细微划痕,是顾承礼当年坚持要买的,说什么“这是我们家的标记”。 现在,戴着它的人还在。 给她戴上的人已经不在了。 “好。”她抬眼,目光一扫过在座所有人,“我接。” 短短两个字,落地有声。 “但有一个前提。”她顿了顿,“你们想要一个能稳住局面的总裁,我就会用你们看得见的方式,去稳住。” “至于我个人的事情——包括我女儿——希望各位不用再提。” “她只是个孩子。” 会议室一瞬间安静。 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她冷血;也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最好是这样。 最好她把那个丧偶的女人、那个被女儿拖累的母亲,一并留在葬礼上,踏进这扇门的,只是一个冷静理性的“沈总”。 沈青岚收回视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不会再有人替她挡。 也不会再有人,在她转身时张开手臂,说“你别怕,后面有我”。 ** 城郊。 公交车站牌旁边是一片矮小的店铺,铁卷帘门上喷着褪色的广告,风一吹,塑料招牌咯吱作响。 林玉芝背着一个旧帆布包,手里提着两大袋东西:一袋是给外孙女买的零嘴玩具,另一袋,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几件洗得发白的小衣服。 顾念晚坐在站牌下面的长椅上,脚尖一晃一晃,手里抱着那只毛绒兔。 她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连衣裙,是沈青岚让人特意买的——裙摆上有一圈小小的刺绣蕾丝,像极了她曾经在商场里羡慕很久却没舍得给自己买的那件。 “这件穿上去好看。”那天在商场里,顾承礼拿着裙子,在她耳边说,“以后你女儿也要穿漂亮的裙子。” 现在,裙子里包着的是那个“女儿”。 顾念晚抬头,看着站牌旁边停着的那辆黑色轿车。 车窗是深色的,她看不见里面的人表情,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剪影。 “妈妈不下来吗?”她小声问外婆。 林玉芝叹了口气:“她在车上忙,等会儿……等会儿就回去了。” “那她什么时候来外婆家?” “等她忙完。” 又是这句。 顾念晚皱起小鼻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从来没离开过那栋带大露台的大房子。那里有软软的地毯、有一整面墙的玩具架、有爸爸工作用的大书桌。 她以为所有的家,都应该是那个样子。 现在外婆说,以后她跟外婆住。 “外婆家有吊车吗?”她突然问。 “没有。” “那有冰激凌车吗?” “也……不常来。” 她失望地垂下肩。 车门在这时“咔哒”一声,从里面推开。 沈青岚下了车。 她没有撑伞,今天的阳光很烈,晒得她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的妆还算精致,只是眼尾有一抹肉眼难察的红。 “念晚。”她走到站牌旁,唤了一声。 顾念晚像被电了一下,刷地站起来,连鞋带都没系好,小皮鞋“啪嗒啪嗒”地跑过去。 她抬头,仰视着她。 “妈妈,我可以回家吗?” 沈青岚低头,刚好对上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还湿漉漉的,里面映着她的影子,却没有她想看见的那个人。 她硬生生把那一点期待压下去。 “念念。”她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和她平齐,“外婆家也是家。” “你在那边,可以上学,可以跟小朋友玩。妈妈这里,要上很多很多班,会很晚回家。”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等我吗?” 小姑娘被戳中什么似的。 她想起那些晚上,她抱着玩偶坐在玄关的小凳子上,一边打哈欠一边等门口的钥匙响;想起她假装睡着,被爸爸抱回房间;想起她撅着嘴跟奶奶说“妈妈又不回家”,结果第二天早上被妈妈冷着脸训了一顿。 她的嘴角抽了抽。 “我以后……可以不等。”她努力说,“你可以晚一点回家。” “可是妈妈这里,不安全。”沈青岚的手落在她肩上,握得很紧,“你看——” 她指了指远处高楼林立的方向。 “那里有很多人盯着我们,盯着这家公司。” “你爸爸走了,妈妈要顶上去。” “如果你留在这里,你就会像这栋楼上挂着的招牌一样,被他们指指点点。” “他们会说,是你害死你爸爸。” 最后一句话,是压在她心里最深的毒。 她本来不该说出来。 可她已经站在悬崖边了。 她需要一点更锋利的东西,逼自己退后一步。 顾念晚怔怔看着她,像没听懂,又像听懂了最残忍的那部分。 “……是我害的吗?” 这一次,轮到沈青岚说不出话。 “不是。”林玉芝急急道,“不是你。” 沈青岚闭了闭眼。 “不是。”她也开口,“可他们会那么说。” “我不能让你每天听那些话。” “所以你要去外婆那里。” “那里的人不会说你坏话,不会指指点点,也不会拿你当故事讲。” “那里,只有你和外婆。” 她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楚。 仿佛只要逻辑足够清晰,这个决定就不是一场抛弃,而是一次“保护”。 顾念晚咬住嘴唇。 她的小脑袋完全装不下这么多复杂的理由,她只知道—— 妈妈不要她跟在身边了。 “那……你会来看我吗?”她问。 “会。” “拉勾吗?” 小姑娘伸出小拇指,试探着在空气中晃了晃。 这是她跟爸爸最常做的游戏。 每次爸爸答应带她去游乐园、去看吊车、去吃冰激凌,都会拉勾。 拉勾了,就会实现。 沈青岚看着那只小手。 指甲边缘有被咬过的痕迹,掌心软软的,掌纹细得几乎看不清。 她的喉结微微滚动。 她想说“不用拉勾”,想说“妈妈很忙”,想说“你长大就会明白”…… 最后,她还是伸出自己的手指,与那只小手勾在一起。 “拉勾。” “说话不算话,是小狗。” 顾念晚很认真地补上后半句。 沈青岚笑了一下。 那笑意淡得像烟,被风一吹就散。 “说话算话。”她说。 这一刻,她是真的这么想的。 只是人生里太多承诺,从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走向破灭。 远处的公交缓缓驶来,车头的电子屏闪着路线编号。 林玉芝提了提肩上的包:“车来了。” 她回头看沈青岚,犹豫了一下:“青岚,你要不要……一起去我那边坐一趟?念念第一次去,也许会害怕。” “我还有会议。”沈青岚站起身,重新把冷淡的表情戴回脸上,“你们先走。” “我会按月打生活费过去。” “她想要什么……你看着给她买。”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别太宠。” 林玉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顾念晚,心里苦涩,却什么也没再说。 公交车门“嘶”地一声打开。 司机不耐烦地喊:“上不上?后面还堵着车呢。” 顾念晚还站在原地,抱着兔子,一动不动。 “念念。”林玉芝牵住她的手。 “走吧,跟外婆回家。” 家。 这个字突然变得很陌生。 她回头看。 站牌旁边,黑色轿车停在那里,车门已经关上,玻璃反着刺眼的阳光,看不清里面的人。 但她知道,妈妈还在里面。 只要她跑过去,只要她把车门拉开,只要她哭着说“我不走”,妈妈就会抱住她……对不对? 顾念晚的脚挪不开。 公交车的提示音又响了一遍。 “再不上车我就关门了啊!” 林玉芝把她往前一带。 就在那一瞬间,顾念晚猛地甩开外婆的手,转身朝轿车跑去。 “妈妈——!” 她的小鞋在水泥地上打滑,差点摔倒,还是用力扑到了车门边上,双手去拍那块冰冷的玻璃。 “妈妈!你开门!” “你说你会来看的!” “你拉过勾的!” “你不能骗人——” 她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炸开,带着劈裂的哭腔。 车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忍不住转头:“沈总,要不要……” “开车。” 沈青岚闭着眼,手掌死死压着膝盖,指尖抠进了西装裤的面料里。 “这是公交站。”她的声音淡得近乎冷漠,“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停,会被拍照。” 司机只好应声,挂挡,把车慢慢开离路边。 车身一晃。 那团小小的白色身影在玻璃外被拉成一条模糊的线。 顾念晚还在追。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兔子从怀里掉了出去,滚到马路边,没人捡。 “妈妈——!” “你不要走!” “你带我一起!” 她第一次意识到—— 原来,有些人不是“死了所以不回来”。 而是“活着,却自己转身走开”。 轿车很快并入车流。 在最后一个路口,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沈总,要不要我……掉个头?小孩还在那边哭。” 沈青岚睁开眼。 她看见后视镜里的自己—— 妆容精致、眼神冷淡,完全不像刚失去丈夫的寡妇,更不像刚把女儿丢在路边的母亲。 她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容淡得近乎残忍。 “掉头做什么。” “以后她要面对的,比今天这一点路长多了。” “总不能每次都掉头。” 司机不敢再说。 车窗外,城市的高楼向后飞快退去。 ** 公交车上,林玉芝把顾念晚紧紧搂在怀里。 小姑娘哭得快喘不过气来,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只剩下一声一声被掐断的抽噎。 “外婆在这儿。”老太太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不怕不怕。” “我们回家。” “以后,外婆家就是你的家。” 顾念晚埋在她怀里,指尖死死抓着她衣服上的旧花纹。 她不懂“遗产”“股权”“集团”“股东会议”这些词。 她只知道—— 那栋有大露台的大房子里,从今天起没有爸爸了。 而她唯一的妈妈,坐在一辆越来越远的车里,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 那一天,江庆市多了一个年轻冷艳的女总裁。 同一天,城郊的小屋里,多了一个被丢下的孩子。 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多厉害、多锋利、多让人仰视。 此刻,她只是蜷缩成一团,用尽全力抓住唯一还愿意回头抱她的那双手。 车窗外,天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在颠簸中昏昏欲睡,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只有一句—— “等妈妈忙完了,就会来接我。” ——那是她童年里,最后一次这么认真地相信一件事。 第10章 第十章城郊小屋的新生活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拐出主干道,往江庆市的郊区开去。 高楼一栋一栋往后退,霓虹和玻璃外墙被甩在远处,窗外换成一片一片低矮破旧的民房,电线乱糟糟地扯在天空里,像谁心里的乱线。 顾念晚趴在车窗上,看了好久。 她的额头上还残着哭肿的印子,小鼻尖一抽一抽,呼吸带着刚哭过的鼻音,像一只被人捞上岸的小狐狸,还没缓过来。 “念念。” 林玉芝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手有些粗糙,却很暖,“前头就是我们那条路了,一会儿下车,外婆给你做好吃的。” 小姑娘“嗯”了一声,声音闷在她怀里。 她现在不太敢说“要妈妈”,也不敢说“要爸爸”。 她怕一说出口,那个空荡荡的家、那张被白布盖住的脸,又会冲进脑子里,把她淹得喘不过气。 ** 车在一个简陋的路口停下。 站牌被雨淋得有些掉漆,只有“××乡政府”四个字还能勉强看清。 “到了。” 林玉芝拎起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又腾出一只手去牵顾念晚。 小女孩跳下车的时候,被台阶的高度晃了一下,差点摔跤。 她以前住的地方,大门前是平整的大理石台阶,踩上去凉凉的,还有佣人站在旁边提醒她“小心点”。 现在,脚下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缝隙里长着一点倔强的小草。 “走这边。” 路边的菜地一块接一块,秋天的风吹过,葱叶洋葱叶子一阵一阵摇,空气里混着泥土味、菜叶味,还有隔壁家不知哪锅汤的香味。 顾念晚紧紧抓着外婆的手,忍不住偷偷回头看。 公交车已经哐啷啷地开远了。 她知道,那辆车不会再把她送回有大露台的大房子。 ** 林玉芝住的地方,在一条狭窄的小巷最里面。 巷口挂着一盏红灯笼,褪了色,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墙皮斑驳,雨水在墙上冲出一道一道痕迹。 “就快到了。”老太太喘了一口气,脚步却不慢,像是急着把这个被丢下来的孩子带进自己的地盘。 穿过两道弯,是一座老砖房。 院子不大,院门是那种铁栅栏门,油漆脱落,露出底下的铁锈。门口摆着两只洗得发白的塑料盆,里面插着几根青葱,还有一盆长得勉强算茂盛的栀子花。 “到了,念念。” 林玉芝笑着推开门,“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家”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特别用力。 顾念晚仰着头,看着这间显得有点局促的小屋。 跟她以前住的那栋大房子比起来,这里像是玩具屋。 屋里只有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又当客厅又当饭厅的小房间,家具都很旧,桌角被擦得发亮,窗台上摆着一排各种各样的不成对的碗碟,瓷片上开了细细的裂纹。 “念念喜欢睡哪张床?” 卧室里,两张木板床紧挨着摆着,一张靠着墙,铺的是旧花格被子,另一张显然是刚腾出来,床单有点粗糙的棉布味。 小姑娘没回答,只默默地走到窗边。 窗子不大,对面就是邻居家屋顶,屋檐下晾着一排洗干净的衣服,风把衣角吹得猎猎作响。 她忽然有点委屈。 以前,她的窗外是整片城市的灯光,是爸爸开车回家时车灯扫过院子的那一瞬间光亮。 现在她的窗外,是一件晾着的肥大衬衫和一条掉色的牛仔裤。 “念念。” 背后传来外婆谨慎又温柔的声音,“你先洗个脸,好不好?路上哭得眼睛都肿了。” 顾念晚回头。 林玉芝站在门口,有些不安地搓着围裙边角,像是怕自己哪一句话说不好,又把小孩惹哭了。 “……好。” 小姑娘点了一下头。 她不想让外婆也难过。 ** 卫生间很小,瓷砖是旧式的绿色,洗脸池边上挂着一块已经被肥皂泡泡磨得薄薄的毛巾。 林玉芝挤了一点洗面奶,摸索着给她洗脸。 动作笨手笨脚,却小心翼翼。 “水热不热?烫不烫?” 顾念晚摇摇头。 热水在脸上淌下来的时候,她的鼻尖一酸,眼泪又差点跟着掉下来。 可这次,她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不想再像刚上车那样哭得喘不过气。 因为她突然有种感觉—— 如果她再哭得那么厉害,外婆会担心的,会一直拍着她的背,拍到自己手都酸了。 “好了。” 林玉芝用毛巾轻轻地按干她的脸,“我们念念真好看。” 小姑娘抿着嘴巴,没说话。 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还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像只被人不小心踩到尾巴的小猫。 她伸手去摸脸上的水珠,忽然想到什么:“外婆。” “嗯?” “妈妈……她忙完了,会来这里吗?” 她的声音很小,像是悄悄地把一个希望放在桌上,又怕被谁看见。 林玉芝愣了一下。 老太太年纪大了,反应慢半拍,但这一句,她听得比谁都清楚。 “会的。” 她咬咬牙,还是这么说,“念念这么乖,她要是不来看你,就太没良心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不顺耳。 可她宁愿让孩子多骗自己几年。 顾念晚眼睛亮了一瞬:“那我就……在这里等她。” 她认真地说,“等妈妈忙完。” ** 晚饭是一锅简单的土豆炖豆角,锅里还飘着几块肉。 肉不多,却被林玉芝全都挟进了顾念晚碗里。 “外婆不吃肉吗?” “外婆不爱吃。”老太太胡诌,“外婆喜欢吃土豆。” 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碗里唯一那块小肉悄悄又拨进念念碗里。 小姑娘低头用力扒饭。 味道跟家里完全不一样,没有保姆做的法餐味,也没有那种“营养均衡儿童套餐”的精致。 米饭有点硬,土豆煮得有点面,油也放得少,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吃着吃着,就觉得鼻子又酸了。 “好吃吗?” “……好吃。”她闷闷地说。 “那多吃点。” 桌子很旧,桌面上那块最亮的地方,是多年来碗盘反复摩擦出来的痕迹。 顾念晚忽然有点明白“家常菜”三个字的意思了——不是菜多么好,而是每天都有人为你煮,愿意把锅里最好的一块夹给你。 ** 饭后,外婆搬出一个铁盒子。 里面放着一堆硬币和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念念,来帮外婆数钱。” 老太太找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账本,“这是家里的钱,得算清楚。” 顾念晚坐在小板凳上,看她把钱一把一把倒出来。 “这一叠,是明天去菜市场买菜的钱。”林玉芝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一横,“这一叠,要留着交电费。还有一点点,给咱们念念买牛奶。” “那外婆呢?”顾念晚抬头。 “我喝水就行。” 小姑娘盯着那一小叠被圈出来的“牛奶钱”,忽然特别认真地说:“那我也喝水。” “怎么行。” 林玉芝是被她吓了一跳,“小孩子要长个子的,不喝牛奶怎么长高?” “那……我喝一半,外婆喝一半。” 她很努力地在心里算了算:“这样我们就……一人长一半。” 老太太被逗笑了,眼角的皱纹都笑开。 “好,我们念念聪明。” 她伸手摸摸她的头,“以后家里的账,就让你帮外婆管,行不行?” 顾念晚眼睛亮了。 “真的可以吗?” “可以。” 这一刻,她第一次感觉到—— 自己不是那个被送来、被放下的“东西”,而是可以帮上忙的那个人。 外婆需要她。 这个家,需要她。 **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小巷里已经陆陆续续有声音了。 有人在外面劈柴,柴刀砍在木头上的声音“咚咚”地响;有人推着三轮车出去,车轮在地上碾过的声音跟着过去,远了。 顾念晚被动静吵醒,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另一边——以前那里,是爸爸那条常年有淡淡汗味和洗衣粉味的被子。 今天,摸到的是粗糙的棉布。 “念念醒啦?” 外婆端着一盆水进来,头发乱蓬蓬的,身上围着围裙,“昨晚踢被子了,半夜我给你盖了两次。” “我没踢。”小姑娘下意识反驳。 “还说没有。” 林玉芝笑着,把那盆水放在凳子上,“快来洗脸,洗好了,我们去菜市场,给你买个鸡蛋饼尝尝。” “我要跟外婆一起去。” “当然要一起。” ** 菜市场离家不远,却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水泥路。 清晨的菜市场最热闹,摊位一个挨着一个,空气里混着鱼腥味、蔬菜味,还有豆腐脑和油条的味道。 摊主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新鲜黄瓜,便宜卖咯——” “鸡蛋今天跌价,一块一斤不赚你钱——” 顾念晚被人潮挤得有点头晕,却又有点新奇。 她以前跟妈妈去过超市,那里灯光白得吓人,货架整整齐齐,所有东西都干干净净地摆在包装里。 这里不一样。 菜上还带着泥,鱼在盆里扑腾,秤砣在架子上磕得叮当响,每一声都像是有人在一点一点称量生活。 “姨,今天的豆角帮我便宜两毛。” 林玉芝冲一个卖菜的大姐笑,“我要带孙女回去炖土豆。”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孙女啊?” 大姐好奇地打量顾念晚,“长得真俊,像她妈。” “哪能呢。”林玉芝笑笑,“她妈在城里当大总裁了,我们念念跟着外婆过小日子就好。” “哎,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法,我们这样也挺好。”大姐感叹,“就是可惜你家女儿,那时候……”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看到顾念晚,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去那边看看菜。” 林玉芝笑着打断,拉着顾念晚往前走,“念念,帮外婆看着这袋菜,可别弄丢了。” “嗯。”小姑娘用两只手抱紧那一袋绿油油的菜,抱得严严实实。 她听得懂大人半截话里的意思。 “可惜你家女儿……” 他们在说妈妈吗? “当大总裁”的妈妈。 顾念晚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小胶鞋,鞋头上蹭了一点泥。 她突然有点不敢抬头。 她想,如果她现在抬头,看到别人眼睛里的东西,会不会是“同情”“可怜”,还是——“八卦”? **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默默地跟在外婆旁边。 “我们念念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事。” “这么小就会想事?” 林玉芝装作吃惊,“那想的啥?” 顾念晚想了想,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都压下去了,只露出其中一小块:“我在想,回去可以帮外婆择菜。” 老太太愣了一下,笑得眼睛都眯了:“那我们赶紧回家。” ** 下午,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打在木桌上。 桌上铺着一层旧报纸,上面堆着刚买回来的菜。 顾念晚盘腿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看动画片,一边笨拙地掰豆角。 她掰得不太好,总是掰得长短不一,还时不时掰断在中间。 “这样不行。”她自己嫌弃自己,耳朵有点红,“外婆掰得都一样长。” “慢慢来。” 林玉芝坐在旁边缝补衣服,穿针引线的样子非常认真,“我们念念还小,以后啥都会。” “那我能不能……帮外婆多干一点事?” 小姑娘抬头,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 “你不是包袱,你是外婆的小帮手。”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针线,郑重地告诉她,“以后外婆老了,腿脚不利索,就指望你给外婆拎菜、倒垃圾、陪外婆看病。” “那你现在老了吗?” “还没。”林玉芝笑,“外婆现在还年轻,能扛得动两袋米呢。” “那等你老了,我就扛。” 顾念晚低头,又掰了一根豆角。 这种被“指望”的感觉,有点重。 却也,奇怪地让人心里暖。 ** 晚上睡觉前,外婆去院子里收衣服。 秋天的风已经有了凉意。 她抖了抖衣服,把一件小小的睡衣摊在床上。 “念念。”她喊。 小姑娘从屋角那张旧椅子上跳下来,手里还攥着一支笔。 她在练写自己的名字。 “顾念晚”。 她写得歪歪扭扭,每一个“念”字都要停下来想半天,下笔小心翼翼,生怕写错。 “写得真好看。” “才不好看。”她皱皱鼻子,“老师说要写整齐。” “以后慢慢来。” 林玉芝把她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念念,睡吧。” 灯关掉的一瞬间,屋里只剩下窗外一点点漏进来的路灯光,像是有人在远处守夜。 黑暗里,小姑娘突然开口:“外婆。” “嗯?” “以后……我们家会有很多钱吗?” 她问得很小心。 林玉芝沉默了一下。 “很多钱就……能买大房子,给你买很多衣服,还能给妈妈买礼物,让她高兴,她就会来找我们。” 孩子的逻辑简单而残忍。 在她的小世界里,钱可以买来一切——房子、衣服,还有不再离开的妈妈。 “钱这个东西啊……” 老太太叹了口气,在黑暗中摸到她的小手,握紧,“有就花,没也能过。我们只要身体好,就不怕穷。” “可我怕。” 顾念晚吸了吸鼻子,“我怕妈妈再也不回来了。” 她声音发抖,像小猫爪子在心口挠。 “不会的。” 林玉芝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对她,也像是在对谁发誓,“她要是真不回,我就去城里骂她,把她骂回来。” 小姑娘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一点点。 “外婆,你好凶。” “外婆只凶你妈妈。” 老太太轻轻拍着她的背,“对我们念念,外婆舍不得凶。” 那一刻,顾念晚忽然觉得胸口那块空出来的位置,慢慢被什么填满了。 她还是想妈妈,还是会在梦里哭着喊爸爸。 可她知道—— 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会为了她和谁吵架,会为了她把锅里最好的那块肉让出来,会为了她,在破旧的小屋里,把所有的“需要”都摆在她面前。 “外婆。” 她在快要睡着的时候,又迷迷糊糊叫了一声。 “嗯?” “以后……我也会保护你。” 回答她的,是黑暗里轻轻的一声笑,还有一只因为操劳起了茧的手,稳稳地覆在她的背上。 “好。” “外婆等着你保护。” ** 城郊的小屋很小,旧、窄、破。 却在某一晚的呼吸间,悄悄长出了一点点新的光。 那光不亮,只够照见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顾念晚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 自己不是被丢在这里的石头,而是这个家里,真正被需要的那个人。 以后,她要用力长大,用力挣钱,用力厉害。 不是为了回去跪在谁面前,而是为了有一天,撑起一栋比那栋大露台更温暖的房子,让外婆在里面安心睡觉。 至于妈妈—— 她在心里很小声地想: “等你忙完,我也许……就不等你了。” 但下一秒,她又不甘心地在后面补上一句: “要是你真的来了,我也不会原谅你那么快。” 第11章 用成绩换尊严 城郊的早晨总是起得比城市早。 薄雾压在低矮的瓦房上,像一层看得见的凉气。远处公路上的货车刚呼啸过去,留下一串尚未散干净的尾气味。 “念念,起床啦,上学要迟了。” 外婆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带着煮粥的水汽,一团热乎乎的。 被子里的人缩了缩,头埋得更深,只露出一小撮乱糟糟的头发。 外婆叹口气,端着牙缸走进来,一把掀开被子一角:“再不起,今天的早读就别想赶上了。” 被子下面的人终于不甘不愿地翻了个身。 顾念晚睁开眼,眼神还有点茫,下一秒,她看到挂在墙上的日历——红色的“星期一”,底下小字写着:期中考试倒计时 3 天。 她一下子坐起来,睡意被吓跑了一半。 “外婆我怎么没听到闹钟——” “你半夜还在那儿写卷子,闹钟响了你翻个身就给拍了。”外婆把脸盆放在凳子上,舀水给她洗脸,“人啊,就是要早睡。书读不完的。” “可以读完。”顾念晚嘟囔一声,弯腰扑在冷水上。 冰凉的水从脸上滑下来,她抬起头的时候,人已经彻底清醒了。 镜子里是个瘦瘦的女孩子,头发扎成随便的马尾,五官还没长开,却隐约有了沈青岚那种冷艳的影子——只是少了成熟,多了几分绷紧的倔强。 “念念,嘴巴张开。”外婆递过来一颗咸蛋黄,“吃了补脑子。” “外婆,咸蛋黄不补脑子,补胆固醇。”她嘴上嫌弃,手却很老实地接过来,一口咬下去。 外婆笑:“那我就指望你用胆固醇把试题吓跑。” 屋里小小一桌小小两碗,一碟咸菜,一盘煎得有点焦的豆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早餐。 顾念晚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把碗往水池一放:“我走啦。” “书包这么重?”外婆看她背不太动,“你到底塞了多少东西?” “多带几本练习册。”她抬了抬书包的带子,肩膀被勒得生疼,却咬牙挺直背,“老师说,多练就不怕考场上脑子一片空白。” 外婆没再拦,只伸手给她把衣领拉好:“那也别累坏自己。听到没有?” “听到了——” 她应得飞快,已经一脚跨出门槛。 院子门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雨水在小坑里积成泥水,小学生们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踩着水花往同一个方向走。 顾念晚踩过去的时候,把裤脚卷了两层,动作利落。 有人在后面喊她:“念晚!” 她回头,是对门那家的男孩,跟她同班,叫李子峰。 “你作业做完没?”他小跑过来,“老师说今天要抽人上讲台讲题。” “做完了。”她把书包往上提了提,“你呢?” “我……等抄你的。”他厚着脸皮笑笑,“你每次都全对。” “那你多写几遍。”顾念晚淡淡道,“总不能未来一辈子抄我的。” 李子峰被噎了一下:“那倒也是。” 两个人一路并肩往镇中心那所小学走。 灰白的教学楼远远就能看见,操场边上升旗台的旗还垂着,等着七点半的哨声。 ** 期中考试前三天,班主任心情格外好。 “这次如果我们班总分进全年级前三,老师请大家吃冰棒!”他拍了拍讲台,眼睛弯起来,“重点看几位同学——” 他的视线在下面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顾念晚身上:“顾念晚,你要给老师争口气啊。” 底下一阵小小的起哄声。 “肯定没问题啊,她每次都是年级第一。” “有个当女总裁的妈,不学好都难吧。” 后一句话不大,却刚好顺着窗户缝钻进来,砸在顾念晚耳朵里。 她握笔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白。 班里不少人都知道,她有个“有钱又漂亮的妈妈”。 毕竟那年顾承礼葬礼时,沈青岚穿着黑色礼服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后来又以“盛泰新任女总裁”的身份频频露面。据说有同学的家长还指着新闻里的照片说过:“你们学校有个小孩,就是她女儿。” 资讯在大人们的茶余饭后流来流去,最后变成了孩子嘴里的八卦。 “你们知道吗,她妈不要她了。”有个女孩压低声音对同桌说,“我妈说的,她把公司接手之后,就把女儿丢给乡下的老太太养。” “那不是很惨?” “惨?说不定人家喜欢自由呢,有钱当总裁,比在家带孩子强多了。” 几声窃笑从后排传过来。 班主任在黑板上写题,没听见。整个教室里只有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沙沙声。 顾念晚垂着眼,盯着课本上那行印刷体——“尊严”,两个字忽然变得极刺眼。 她不是没听过这些话。 放学路上,菜市场边卖菜的大婶也会指指点点:“你看,那就是顾总的女儿。现在落到跟我们这些穷人家小孩一起挤公交。” 有人跟着叹气:“再有钱有什么用,连闺女都顾不上管。” 更多的是那种带着好奇和快意的声调——仿佛在看一则爽剧的反转:曾经的小公主,从云端掉进泥里。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班主任把“希望”两个字压在她头上,压在一栋楼高的赞誉和猫爪子似的闲话下面。 “顾念晚。”班主任突然点她的名,“你上来把这道题讲一下。” “好。” 她站起身,手心都是汗。 粉笔拿在手里的一瞬间,她差点点错位置,硬是把颤抖压下去,一笔一画地把解题步骤写出来。 黑板上白色的字走得很稳,声音也出奇的冷静。 讲完,她把粉笔放回粉笔槽,回头的时候,正好撞上最后一排那个女孩的目光。 对方正翻着练习册,嘴角吊着点吊儿郎当的笑意,一副“就看你表演”的样子。 顾念晚看了她一眼,看了三秒钟。 三秒之后,她垂下眼,走回座位。 班主任在讲台上点头:“解得不错。大家回去再把这类题多做几道。” 后半节课,她看似认真听讲,实际上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复盘旋—— “被母亲抛弃的孩子。” 每念一遍,这几个字就像一把钩子,在她心里刮一下。 ** 放学后,班主任留下了她。 “明天家长会,让你外婆来一下。”老师把一张通知单递给她,“这次考试成绩出来了,我希望能跟家长聊一聊。” 顾念晚“嗯”了一声,把纸接过来。 老师看着她,有些犹豫,又像是在斟酌措辞:“那个……你妈妈最近忙不忙?” “挺忙的。”顾念晚垂着眼,把通知单整齐地折成三折,“她公司那边事情多。” “我看电视上,盛泰最近在市里又拿了块新地,挺大的项目。”老师笑了一下,眼神里不自觉带上几分羡慕,“有这样的家长,是你们的福气。” “嗯。”她答得极淡。 老师顿了顿,终究还是把那句“让你妈也来看看你”咽了回去,只说:“那明天就劳烦你外婆跑一趟。” 顾念晚点头。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夕阳正挂在教学楼后面,操场上铺了一地金色的光。 别的同学三三两两结伴往外走,几个家长已经提前来等孩子了,手里提着水果和点心。 她站在校门口,看见路对面菜市场的方向,有一个微驼的身影在挤人群。 手里提着一袋豆腐、一把葱,脚步却走得很急。 是她的外婆。 顾念晚忽然觉得喉咙有点紧。 她把家长会的通知单揣进兜里,向那边跑过去:“外婆——” 外婆被她一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摊主找钱找错了的焦虑:“怎么出来这么慢?今天菜便宜,我就多排了一会儿队。” “老师给的。”顾念晚把通知单递过去,“明天家长会,让你来。” 外婆接过纸,眯着眼看,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她不识字,只能认几个数字。 “几点?”外婆问。 “下午两点。” “那行。”外婆小心翼翼地把那张通知单折好,塞进自己旧棉袄的内兜里,“我明天早上去市场早点,把菜卖完,就过去。” “外婆你不用卖菜……” “不卖菜吃什么?”外婆偏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打趣,“难不成指望你那点一百分换来一袋大米?” 顾念晚没有笑。 她伸手,替外婆把兜口掖严实:“你别把通知单弄丢就行。” 外婆“啧”了一声:“你这孩子,倒像我是你养的。” ** 第二天下午,家长会。 教室里桌子摆得整整齐齐,每个座位前都是一张脸——有穿西装的、有穿花棉袄的、有戴着金项链嚼槟榔的。 只有顾念晚那一排,她的位置前面半天没人坐。 班主任清点人数的时候,瞟了她一眼,轻声问:“你外婆呢?” “路上了。”顾念晚看了看手机,“可能公交挤。” 老师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 家长会开始,老师照例先在黑板上列出这一届期中年级前十的名单。 一、顾念晚。 她的名字写在最上面,粉笔字很大。 “你看,人家小顾同学——” 班主任抄起话筒,开始照本宣科地夸:“每一次考试都能稳在年级前几,这样的孩子,不是天赋,是努力。” 家长们纷纷抬头,目光落在她那张桌子前。 有人问:“她的家长呢?怎么没来?” “听说是盛泰那边的老板娘?”另一个人压低声音,“那肯定忙啊。” “忙也得抽时间看看孩子吧。”有个语气酸酸的声音插进去,“我看电视上她挺会上镜的,这家长会倒是不见人影。” 笑声细碎地在教室里炸开。 班主任轻咳一声:“请大家保持安静。” 顾念晚坐在最后一排,背挺得笔直。 她能清楚听见所有窃窃私语,像一根根细针插在背上。可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教室门这时候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额头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汗。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外婆小心地朝里面看,“老师,是今天家长会吧?” 班主任一愣,赶紧笑起来:“林阿姨,快进来,快进来。” 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一身旧棉袄抓过去——袖口洗得发白,鞋子上还沾着菜叶泥。 “那是顾念晚的外婆吧?” “看着就是农村人。” “她妈是总裁,她跟外婆住,啧啧……” 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笑意又抬了头。 外婆没听见,只知道自己来晚了,一边道歉,一边不断地在口袋里摸那张折得快要起毛边的通知单:“路上堵车,公交……公交坏在半路上,我又不会打那个什么车,就只好走了一段路。” 她急得话都说不利索。 “没事没事,您能来就很好了。”班主任赶紧把她引到第一排,“您坐这儿。” 外婆却偏偏不肯,非要去最后一排:“我坐念念后面就好,离她近点。” “好。”老师只好由着她。 外婆在顾念晚身后坐下,手往女孩子的肩上一搭,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念念,老师说你考第一。” 顾念晚“嗯”了一声。 她不敢回头看外婆那双粗糙的手——那手上起了很多冻疮,指节粗大,却把那张通知单捏得像宝贝似的。 “我问你外婆,小顾同学在家里是不是也这么爱学习?”班主任把话题引向她,“林阿姨说,她晚上都要点着小台灯写到十点以后。” 教室里又是一阵“哇”。 有家长忍不住感叹:“人家成绩好,也是因为家里重视啊。” “是啊,她妈那么忙,外婆还能这么管。” 另一边却有人阴阳怪气:“重视?家里要是真重视,怎么连家长会都不来?这不是把孩子扔给老人就不管了嘛。” “说不定,人家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反正孩子聪明,考得好,就行了。” 那几句“把孩子扔给老人”又重重地砸下来。 顾念晚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发白,指尖几乎掐进纸里。 外婆却像没听见似的,只是不停地点头:“她是喜欢读书。小的时候也皮,现在懂事了。我们家住得远,条件不太好,老师多担待。” 班主任也算圆场:“学习环境确实是差了一点,不过孩子争气,家长支持,就行。”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面窗外的城方向。 那边隐约能看见一座高楼的轮廓——那是江庆市最新的地标,盛泰广场。 “我们老师经常跟孩子说,好好读书,将来就有机会去那样的大公司上班。”他说,“当然,有些同学,比别人更近一步。”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心里各有各的想法。 只有顾念晚,忽然把头埋得更低。 她不是“更近一步”。 她曾经站在那栋楼的落地窗前,被父亲抱在怀里看过整个城市的夜景。 她曾经是那栋楼里最被宠的那颗星星。 现在,她蹲在这城郊破旧教室最后一排,举着一支削到一半的铅笔,听人用一种既羡慕又讥讽的口气,谈论“那样的大公司”。 她忽然很想笑。 可她笑不出来。 ** 家长会结束,外婆被老师一个劲儿地夸:“你家孙女是我们学校的骄傲。” “哪里哪里。”外婆被夸得脸都红了,一转头就把荣耀全部塞给孙女,“都是她自己争气。” “念念啊,以后要好好学,别辜负老师的一片心。” 外婆走出校门的时候,脚步都比来时轻快许多。 回家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念叨刚才老师说的话:“老师说,我们念念要是好好学,将来考个好高中、好大学,就能去城里工作,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穿好看的衣裳。” “嗯。”顾念晚低声应着。 “那样的话,你就不用跟外婆挤这小屋了。”外婆笑着说,“你有了出息,外婆就在家里看电视就够了。” “谁说我不要跟你挤一块儿?”她忍不住嘴硬,“你要把我赶走吗?” “赶你干嘛?”外婆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要真有本事,替我把那谁谁谁的办公室买下来,那我就去当门口看门的大妈。” 顾念晚愣了一下:“哪个谁谁谁?” “就是电视里那个你妈。”外婆说起这个人,声音里并没有仇恨,只有一点复杂,“她的公司不是很大吗?” 顾念晚垂下眼。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坑洼的路上,晃一晃就碎成一地。 “外婆。”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你说,如果我有一天走回那个地方,他们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把我丢在这儿。”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 风从远处吹过来,卷起地上干枯的树叶。 “念晚。”她缓缓开口,“你要是为了让别人后悔才活,那也太亏了。” 顾念晚“嗯”了一声,却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 她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那栋楼模糊的轮廓,像是在看一个极遥远的敌人。 ——有一天,她要走回去。 不是仰着头看,而是堂堂正正走进去。 不是求一份工作,而是让里面的人,抬头看她。 ** 接下来的几年,她基本上只有两件事:读书,和听别人议论她的家人。 小学毕业,升初中,总有人在她身后说起那个字眼——“总裁千金”或者“被抛弃的女儿”。 两种叫法像拉锯,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 初一那年,有男同学故意堵她:“喂,顾念晚,你妈要不要人?我可以去她公司打杂。” 旁边哄笑一片。 “她妈才不认她呢。”另一个人接口,“要认早认了。你看见没,每年家长会,来的都是她外婆。” 那天她刚刚因为考试错了两道大题,名次从全年级第一掉到第三。 她本来就烦,被这几句话一激,胸口像被人堵了一团火。 “你们知道什么?”她冷眼看过去,“我妈认不认我,又关你们什么事?家长会有谁来,是不是还得向你们报备?” 那几个男生没想到她会这么硬,愣了一下,立刻有人嘴硬:“哟,还急了。我们说错了吗?” “你们说得没错。” 她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极冷:“我妈确实不管我。可你们呢?你们有妈有爸在身边,怎么考出来的也就那点分?” 这句话是真毒。 那几个男生被戳中痛脚,脸上挂不住,气到想骂她“没家教”,话刚到嘴边,又想到她确实“没家教”——被“抛弃”的——突然连骂出口都觉得像在踩雷。 僵持几秒,终于有人吐了句脏话,一哄而散。 从那之后,他们不怎么敢当面说她什么了。 闲话没有少,只是换了个方向。 “成绩好就了不起啊。” “就是,拿成绩当脸用。” 顾念晚知道。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一切尊严,都挂在成绩单上。 只要那一列排名稳稳地写着她的名字,别人说起她时,嘴里即便忍不住带点酸,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厉害。 如果有一天,她从第一掉到第五、从年级前三掉到十名开外,那些人会怎么说? “果然也不过如此。” “她也不过是一时走运。” “被抛弃的孩子,能好到哪儿去?” 想到这里,她就不敢松懈。 别的同学晚上十点关灯睡觉,她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卷子,写到指尖起茧;别的同学周末去网吧、去游乐场,她去镇上的图书馆,翻那些别人懒得看的练习册。 外婆说她太拼。 “别把自己撑坏了。”老太太心疼地看着她,“你一米六几的人,瘦得像根竹竿。” “竹竿在风里也能挺住。”顾念晚低头背书,“胖子反而容易倒。” 外婆哭笑不得:“你这嘴皮子,跟你妈小时候真像。” “她小时候也这样吗?” “也爱顶嘴,也不服输。”外婆叹气,“只是……命不一样。” 顾念晚低着头,手指不停转着笔。 命不一样。 对,她的命和沈青岚不一样。 沈青岚生在不好的人家,却把自己一步一步逼到城中心那栋高楼上。 她生在最好的人家,却被扔回城郊这条巷子。 可如果命可以改呢? ** 高三那年,江庆市的冬天格外冷。 晚上自习结束,校门口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脸。顾念晚裹着旧羽绒服,手里抱着一摞练习册,口罩里都是自己呼出的热气。 同桌跑过来:“班主任说了,年级前二十,有机会拿市里的奖学金。你肯定没问题吧?” “谁知道。”她把练习册塞进书包,“总之先考了再说。” 奖学金不只是一个证书,对她来说,还是一笔可观的现金。 那笔钱可以替外婆交掉一部分高三补课费,可以让她上大学的时候不用打这么多工。 她不允许自己失手。 走到路口的时候,远处一块巨大的 LED 屏亮了起来,播放的是晚间新闻。 画面里,熟悉的脸在镜头前一闪而过——冷艳,气场强,站在一群男人中间丝毫不显弱。 “盛泰集团总裁沈青岚,今日出席……” 主持人的声音被风吹散,错落着传到顾念晚耳朵里。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眼那块屏——那张脸只出现了几秒,很快被下一条新闻替代。 “哎,那不是你妈吗?”有人从身后经过,惊讶出声,“你看,你跟她长得真像。” 顾念晚收回视线。 她把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把手插在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风从她侧脸刮过去,把她眼角刮得有点疼。 同学在后面追上来,有些好奇:“你都不看一眼?” “有啥好看的。”她声音很淡,“又不认识。”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她心里隐隐一疼。 她在用一种极残忍的方式,把自己从那张脸上剥离出来。 ——不认识。 那好像把她从“被抛弃的孩子”的身份里抽离出来,把过去的一切划一道粗糙的线,逼迫自己站在另一边。 “念晚。”同桌犹豫了一下,“你高考想报哪里?” “江庆。”她不假思索。 “啊?不去外省?” “我还要挣钱。”顾念晚说,“离家近一点,可以周末回来。” “也对。”同桌感叹,“你真厉害,我要是你这种家庭,我根本不会想读书,早就跑去享福了。” “因为我不是你。”她侧头看了对方一眼,语气平静,“我没有退路。” 她没有说的是——她要留在这座城,是因为这里有那栋楼。 她要用成绩,先拿一张“重回城市”的门票,再用这张票,去一步步靠近那片光鲜的世界。 不是为了融入,而是为了翻盘。 **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那天,学校广播在午休时响起。 “高三(四)班顾念晚,年级第一。” 她拿着饭盒从食堂出来,站在教学楼阴影下,抬头看了看那个吱呀作响的喇叭。 同学们冲她起哄:“哇——学神!” “别喊。”她把饭盒往他们怀里一塞,“帮我拿一下,我去接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外婆。 “念晚。”外婆的声音有点紧,“老师说今天开家长会?” “嗯,是年级大会,让家长来听高考动员。”顾念晚捏紧手机,“你身体不舒服就别来啦,班上很多同学家长也不会都到。” “我去。”外婆顿了顿,“这次我一定要去。” “……为什么?” “谁让你这么争气呢。”外婆笑,“老师每次都跟我说你考第几,我这当外婆的,要亲耳听一听。” 顾念晚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风从走廊吹过,掀动她耳边的碎发。 许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那你慢点,别跌着。” 挂断电话,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 阴云压得很低,像一层厚重的幕布。 她忽然有点期待——不是期待那场动员大会,而是期待外婆走进那座重点高中的礼堂,抬头看见大屏幕上那几个字的时候的表情。 “江庆市第三中学高三年级誓师大会。” 主持人会在万众注目之下念出她的名字,喊出“年级第一”的时候,台下会有掌声,会有人回头看。 看谁? 看那个从城郊小巷子里走出来、被人叫过“被抛弃的孩子”的姑娘。 看她怎么站在灯光下,把所有人的目光收回来。 那一刻,她大概会笑。 不是给别人看,而是给自己看。 ——你做到了第一步。 至于第二步、第三步,那是下一章才要写的事了。 眼下,她还有一堆卷子没做,还有一整座用成绩堆起来的尊严,要亲手撑住。 第12章 重回城市的门票 高考前的那一个月,江庆市三中的天,就像故意来考验人耐心似的。 不是阴沉到要下雨,就是晒得刺眼,风一吹,校园里的横幅猎猎作响—— “拼一载春秋,搏一生无悔。” “今日不尽全力,明日何以问心。” 顾念晚每天从宿舍走到教学楼,抬头都要路过那几条横幅。她已经能背下来,却依旧不厌其烦地读一遍。 仿佛那一行行浓墨重彩的大字,不只是写给所有高三生的,也是写给她一个人的。 ——你不只是为了考大学。 ——你是为了从城郊那条窄巷子里,走回去。 ** 模拟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办公室门口挤了一圈人。 “哎哎哎,让一下,让一下——我看看我家娃考几分。” “年级第一还是那个谁?顾……顾什么来着?” “顾念晚。”有人酸酸地接话,“电视上的那个总裁女儿。” “人家就是有这命。” 这些声音隔着半扇门,零零碎碎传进来。 顾念晚站在走廊窗边,一本政治书翻了三页,三页都没翻进去。 直到班主任把成绩单拍到她面前:“小顾同学,又是年级第一。” “谢谢老师。”她合上书,声音很平静。 “你这次的分数,”班主任忍不住笑,“放到往届,一本线随便越二三十分。好好保持,高考稳进江庆大学没问题。” 江庆大学。 那是本市最好的大学,离市中心那片金融区不远,离盛泰广场也不远。 顾念晚指尖收紧,压在成绩单的角落。 “老师。”她抬头,“如果想报外地的学校呢?” 班主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他咳了一声,语气尽量保持中立:“当然可以。以你的成绩,外省也有很多好学校。但考虑到家庭情况,学费、生活费包括奖学金政策……江庆大学对你来说,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在本地,将来找工作也方便。” 方便去那栋高楼上班。 方便离她的母亲更近一点。 也方便每天在同一座城市里,假装这人不存在。 她“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 晚自习结束,校门口黑压压一片。 补课班的宣传单塞到每个人手里,电动车一辆接一辆地挤在门口,家长们探着脖子往里看。 顾念晚把书包往上提了提,准备从人群缝隙里挤出去。 “念晚。” 有人叫她。 她回头,看见同桌的妈妈站在路灯下。 那是之前在家长会上说“把孩子扔给老人”的其中一位。 《当我成了妈妈的情敌》 此刻,那位阿姨脸上带着有点尴尬的笑:“你们老师说,你这次又考第一?” 顾念晚礼貌点头:“运气好。” “哪是运气好啊。”对方连忙接话,“你就是有本事。阿姨以前那几句话,说得有点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她笑着,从包里摸出一袋水果,“这个给你带回去,给你外婆尝尝。” 顾念晚看了眼那袋红彤彤的苹果。 以前她站在走廊里,听到的,是“把孩子扔给老人不管”。 现在,她站在路灯下,听到的,是“你别往心里去”。 世界好像并没有变,变的只是她手里那几张卷子上的分数。 她没伸手去接水果,只是礼貌又疏离地笑了一下:“不用了阿姨,我们家晚上摊子还没收,我得先回去帮忙。” 说完,她背着书包走进夜色。 身后那位阿姨僵在原地,尴尬地收回手。 ** 回到家,外婆正在数钱。 那是一堆皱皱巴巴的小面额纸币,摊在老旧的木桌上。电灯昏黄,把每一张的折痕都照得清清楚楚。 “今天卖得怎么样?”顾念晚放下书包,顺手把剩下几颗青菜收进冰箱。 “还能怎么样。”外婆乐呵呵的,“人家听说我外孙女又考第一,都说要沾点喜气,多买了两把葱。” 她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胸脯:“念念,你可给我长脸了。” 顾念晚“唔”了一声,把今天的试卷翻出来,一张张摊平,用书压住。 “老师说了,”外婆学着班主任的口气,“好好考一考,我们家念念以后也是大学生。” 她又凑过来小声问:“大学生,是不是就不用读高中了?” “……” 顾念晚被她逗笑了:“是以后读完高中的学校。” “那得考多久?” “好几年。” “那外婆就多卖几年菜。” 外婆爽快地说,就像在说“多买两把葱”一样简单。 顾念晚低头,把笔握得很紧。 她知道这件事一点也不简单。 高考、学费、生活费、宿舍费……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压在桌子上的石头。外婆用一把一把硬币、一张一张残旧纸币去垫。 她不能考差。 她一旦差了一点点,那个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就要被这些数字压得喘不过气。 ** 高考前一周,学校组织最后一次全校性动员大会。 礼堂里挤满了人,横幅又换成了新的:“不负青春,不负自己。”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第一排。 主持人念着年级前十的名字,什么“重点关注对象”“冲刺清北的希望”。 轮到她的时候,全场响起掌声。 她起身,走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一张奖学金证书。 闪光灯一闪,她看到台下人群里——外婆正双手合十举在胸前,激动得眼眶发红。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所有熬夜、所有眼泪、所有在题海里翻滚的委屈和倔强,都有了落点。 不是落在那栋远处的高楼里。 而是落在一个穿旧棉袄、手上开着冻疮的老太太身上。 ** 六月的高考,像一场漫长到窒息的梦。 第一天语文,监考老师讲话的时候,她的手心一直是汗。 卷子发下来,她先看作文题。 “以‘门’为题,自拟立意。”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 门。 她想到城郊小屋那扇老木门,冬天总关不严,风能从缝里挤进来。 想到小时候那栋大房子的新式防盗门,刷卡才能开,外婆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就站在门外,手足无措。 想到盛泰广场那一层层玻璃门,反光会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永远够不着的距离。 《当我成了妈妈的情敌》 她把这些画面一个个压下去。 最后在答题卡上写下第一句: ——有些门,是别人替你关上的;有些门,只能你自己推开。 她写得很慢,却很稳。 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科考完,她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层。 等到最后一门结束,当铃声响起,所有人冲出考场扯横幅、撕卷子、在校门口大喊“解放了”的时候,她只是站在原地,仰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城市的方向。 那边云层很厚,却透出一点亮。 “这只是第一道门。”她在心里说。 “后面还有很多。” ** 查分那天,镇上的网吧满座。 屏幕一排排亮着,都是江庆市教育局的网站。 有人查完喜极而泣,有人闷头骂娘,有人抱着手机打电话。 顾念晚坐在角落,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敲下“回车”。 “你还不查?”同桌催她,“我都紧张死了。” “你先。”她说。 同桌报完准考证号,屏幕一刷新,尖叫声炸开:“啊啊啊——我过一本线了!” 她整个人跳起来,几乎要撞到天花板。 顾念晚被她扑了个满怀。 “你呢你呢?”同桌红着眼睛,“你肯定更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敲下自己的号码。 屏幕转圈,转了很久。 长到她以为是网断了。 就在她准备起身去问网管的时候,页面“噗”地一声刷新—— 【总分:690】 【全市理科第3名】 【江庆大学 预录取】 她愣了三秒。 同桌先炸了:“卧槽——卧槽念晚你人吗?!” 整个网吧的人都被这一嗓子吸引过来。 “全市第三?!” “牛的。” “江庆大学预录取?这还用填志愿吗,人家学校都追着要了吧?” 嘈杂的声音一股脑涌过来。 顾念晚的耳朵嗡嗡作响。 她看着那一行行数字,心跳得快要冲出来。 那几个字在她眼前反复晃: 江庆大学。 江庆。 ——那是她出生的城市。 也是她被丢下的城市。 ** 回到家,外婆已经从市场收摊回来了。 旧木桌上摊开一张报纸,旁边放着一碗没吃完的面。 “外婆。”她站在门口。 老太太抬头,看见她空着手回来,心里一咯噔:“怎么了?……没考好?” 顾念晚把嘴角压得很低,慢吞吞地把书包放下。 “没考好就没考好,”外婆立刻开始安慰,“咱又不是非要上什么好大学,随便上个大专,以后找份稳当工作——” “全市第三。” 她忽然说。 外婆话音戛然而止。 “啊?” “全市第三。”她又重复了一遍,把打印出来的成绩单从书包里抽出来,放到桌上,“江庆大学预录取。”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钟。 外婆眯着眼,把那张纸捞起来,眼睛一行一行往下挪。 她不识多少字,只认得几个数字。 “六……九……零?” “嗯。” “这是……你的分?” “嗯。” “第三,是不是就是……前面只有两个?” “嗯。” 老太太手一抖,纸差点掉地上。 她连忙摁住,然后一屁股坐回小板凳上,捂着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下一秒,她忽然把人一把揽进怀里,把顾念晚的脸按在自己肩膀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掉沟里去了,结果你飞上天了!” 顾念晚被她搂得有点喘不过来,却也忍不住笑出声。 眼泪顺着笑意一起掉下来,打湿了外婆的肩膀。 ** 几天后,江庆大学的预录取通知先发到了学校。 班主任拿着那一沓红彤彤的通知书,在班上一个个念名字。 念到“顾念晚”的时候,全班齐刷刷鼓掌。 “这孩子,”老师感慨,“从我们城郊那条巷子里考到市里最好的大学,是你们的骄傲,也是我们三中这些年最大的脸面。” 有人吹口哨,有人起哄喊她“学霸大佬”。 顾念晚起身,从老师手里接过那封通知书。 红得刺眼。 她指尖用力捏了一下那抹红,心里却突然生出一点奇怪的冷静—— 这只是重新回到城市的一张门票。 不是终点。 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那栋曾经把她挤出去的高楼,是那张永远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脸。 ** 正式的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闷热的傍晚寄到城郊小屋的。 邮递员骑着电动车在巷子口吆喝:“林玉芝——挂号信!” 邻居们探出头来看热闹。 “挂号信?谁欠谁钱了?” “红色的,是不是大学录取通知啊?” “哎呀,小顾考上了?哪所?” 外婆顾不得擦手上洗菜水,套着拖鞋就跑出去,一路小跑到巷口。 她接过那只牛皮纸信封,捧在手里,像捧着什么瓷娃娃。 直到回到家,才小心翼翼地拆开。 一张印着校徽的纸滑出来,字体端正而严肃: 【江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外婆看不懂那些字,只会认“大学”两个。 “念念,”她的手微微发抖,“这就是……你的大学?” 顾念晚点头。 外婆猛地转身,从柜子最里面拖出一个铁皮盒子。 那盒子生了锈,打开时“吱呀”一声,里面是一捆捆用橡皮筋扎起来的现金:五块、十块、二十块,皱得快看不出面值。 “外婆?” “这是这些年攒的。”外婆一叠一叠往外掏,压低声音像怕惊动什么,“本来想等你结婚的时候再给你,现在你要去读大学了,拿去用。” 她粗糙的手指把那一叠钱塞到顾念晚手里。 “念晚,”老太太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纲 顾念晚低头,看着掌心那些皱巴巴的纸币。 比她看到过的任何一张银行卡都沉。 那不是钱。 那是外婆这些年不舍得打的车、不舍得买的肉、不舍得添的新棉衣,是每一斤菜往上多添的一两秤,是冬天少开的一次炉火。 她鼻子一酸,把钱重新塞回铁盒子里:“我已经拿了奖学金,够交学费了。” “奖学金也是钱。”外婆一本正经,“钱是拿来花的。” “那也是你辛苦挣的。” “我辛苦挣的钱,当然要花在我最心疼的人身上。” 老太太把盒子“啪”地一声关上,又“啪”地一声打开,把钱又捞出来,拍在她的录取通知书上:“你要是再推来推去,我就生气了。” 顾念晚看着那双因为干活而粗糙、却试图把所有柔软都捧给她的手,喉咙里堵了千言万语。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好,那我借着。” “不是借,是给。” “那等以后我有钱了,再给你买一扇不用糊纸就挡风的门。” 外婆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行,你给我换个能自动关的门,我就站在门后面,天天看你在城里上电视。” ** 开学前一天,镇上的客运站。 黄昏的天边被晚霞染成一大片薄红,像有人在云上泼了一桶颜料。 顾念晚背着行李包,手里拎着一个装满吃的布袋子,站在候车厅里。 外婆站在她旁边,身上还是那件穿了好多年的旧花棉袄,脚下是一双被洗得发白的布鞋。 “到了给外婆打电话。” “嗯。” “钱不够就说,不许省吃俭用。” “嗯。” “别学人家早恋,书读完最要紧。” “……嗯。” 一连串叮嘱下来,她只会“嗯”。 车站广播响起,播报开往江庆市区的大巴开始检票。 顾念晚转身,认真地抱了外婆一下。 “外婆。”她在她肩上闷声说,“等我。” “等什么?”外婆笑,“我就等着你有本事的那天,给我打电话,说‘外婆,我在城里有房子了,你搬过来住’。” 顾念晚“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她提着包,跟着人群往检票口走。 临上车前,她回头。 夕阳把外婆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她童年的那条巷子里,长到那扇总关不严的旧木门上。 她忽然想到很多年前,自己也是坐在一辆公交车上,被送离那个叫“家”的地方。 那一次,是别人替她做的决定。 这一回,是她自己选的路。 她抬起下巴,跨上车。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世界隔成了两半。 窗外是外婆和那条窄巷子,窗内是通往江庆市区的路,是江庆大学,是盛泰广场,是她要一点一点夺回来的东西。 发动机轰鸣起来,大巴缓缓驶出车站。 顾念晚额头贴着玻璃,看着远处城市的轮廓一点点清晰。 灯光还没完全亮起来,整座城像一张尚未洗牌的牌桌。 她握紧了录取通知书。 ——这就是她重回城市的第一张门票。 至于她将来会在这座城市里遇见谁,会失去什么,又会拿回什么,那都是以后要写的故事了。 第13章 完美学长的靠近 大巴进城的时候,雨刚停。 车窗上薄薄一层雾,被她用袖子擦了好几遍,玻璃外的世界才逐渐清晰起来。 江庆市的天灰蒙蒙的,楼一栋挨着一栋地往上长,远处那栋熟悉的高楼像一根钉子,冷硬地钉在天际线最中心。 盛泰广场。 顾念晚的手指扣住座椅边缘,下意识握紧。 那里曾经是她的家。 也是她被扔下的地方。 司机在前头吼了一声:“江庆大学的下,江庆大学——” 车厢里一下子活络起来,背着行李的大人小孩骚动着往前挤。有人兴奋地喊:“妈你看,校门!”有人拿手机对着窗外咔嚓咔嚓拍。 顾念晚把那只被外婆缝了好几道的旧行李包背紧,另一只手拎着布袋子,里面装着外婆塞给她的咸鸭蛋、腊肉、自己腌的酸菜,隔着布还能闻到一股混着烟火味的香。 车门“噗”地一声打开。热风裹着混乱的人声涌进来。 她在车门口被挤了一下,几乎脚下一空。 有人从后面伸手按了她一下肩膀:“小心。” 声音清爽,带着一点笑。 顾念晚稳住身体,回头看了一眼,只来得及看见一截干净的白 T 恤和瘦削好看的手腕。人潮又把她向前推。 ** 江庆大学的校门比她想象中更气派。 两根白色立柱撑着拱门,横幅上红底白字:【热烈欢迎 20XX 级新同学】。门口摆了好几排帐篷,写着“新生接待处”“绿色通道”“志愿者服务点”,穿统一 T 恤的学长学姐们在里面穿梭,冲每一个拖着行李的新生露出标准微笑。 顾念晚站在校门外,稍稍仰头。 这里离那栋高楼不远。从校门偏一点的角度看过去,玻璃幕墙在云缝里反着光,像一只冷眼在远远地看着她。 她指尖摩挲了一下录取通知书那抹红。 ——这一次,她不是被人丢进这座城。 她是自己走回来的。 “同学,你是哪个学院的?需要帮忙吗?” 有志愿者举着牌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顾念晚下意识往后退半步:“经济学院。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她不习惯麻烦人。 布袋子里硬邦邦的咸鸭蛋顶在她小臂上,隐隐发痛。她按了按,转身往“经济学院新生报到处”的牌子走。 夏天的地面被太阳烤得发烫,运动鞋底都透出一股软的热。路两边,各种行李箱咣当咣当地拖过,鲜艳的新床单、新枕套从透明打包袋里露出一截。 她的行李包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旧帆布被外婆翻来覆去洗得发白,拉链也有点涩,每拉一下都要用力。 “同学,你别提那么高,小心——” 有人突然从侧面接住了那只要滑落的行李包。 顾念晚愣了一下,回头。 面前站着一个男生。 比她高半头,皮肤很白,单眼皮,眼尾略略上挑,但笑起来的时候又压下去,让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而干净。 他穿着学校统一的志愿者 T 恤,下摆随意地塞进牛仔裤里,腰线很好看。胸前挂着工作牌:【经济学院志愿者郑骁】。 “第一次来学校吧?”他一手提起她的行李包,像没什么重量似的,“路不平,拎着容易崴脚。” “我自己——” “你已经说过一次‘我自己来’了。”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截白牙,“你再说一次,我要怀疑你对我们志愿者有偏见了。” 顾念晚怔了怔。 他语气不算很熟,却把那一点点距离感拿捏得正好,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没有。”她把剩下那只布袋子往另一只手臂挪,“谢谢学长。” “叫我郑骁就行。”他往前走半步,替她挡开前面路过的一辆送行李的电瓶车,“经济学院的新生?” 顾念晚点头。 “身份证给我,我帮你登记。” 他伸手的动作很自然,像早就习惯这样接待人。 她翻出身份证递过去,有点紧张——不是因为身份证,而是因为他拿证的时候手背不小心扫过她指尖,皮肤温热,像是夏天的风从手间吹了一下。 “顾念晚。”他低头看了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三中来的?” 她一愣:“你认识我们学校?” “怎么不认识。”他抬头看她,“今年江庆三中的全市第三,预录取我们学院,老师在群里说了很久。” 他顿了顿,像是很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她:“比想象中更瘦一点。” 顾念晚有点不自在。 老师在群里说了很久。 原来她的名字,在别人那里也是一种“谈资”。 她抬起下巴,想把那一点尴尬压下去:“那学长呢?你是第几?” “我?”郑骁笑,“我高考时候没你成绩好。勉强够得上‘勉励学长’的水平。” 他说话的尾音带着一点轻松的自嘲,让那句“没你成绩好”听起来不那么刻意。 顾念晚本来想接一句“那我得向学长学习”,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不太习惯在陌生人面前显得热络。 “身份证帮你登记了。”他把卡递回来,“等会儿你去那边报到,领宿舍钥匙。宿舍在女生楼最里面一栋,我顺路,帮你把东西送过去。” “不用了,你肯定还要接别的新生。” “我有搭档。”他冲不远处喊了一声,“老王,我先带一个学妹去宿舍,你看一下这边。” 那边有人挥了挥手:“行啊,你去。” 周围有女生回头看他,耳语着“学长好帅”“那是学生会的郑骁吧”,眼神里带着一点明显的兴奋。 顾念晚听见“学生会”三个字,下意识又紧了紧肩膀。 这种闪闪发光的人,从前跟她是两个世界的。 现在,却帮她拎着那只旧到发白的行李包,一路往女生宿舍楼的方向走。 ** 女生宿舍楼比她想象中旧一些。 楼道里贴着各种手写的公告:“禁止大功率电器”“请妥善保管个人财物”“宿舍文化评比”……墙皮有地方剥落,露出里面发黄的水泥。 走到三楼,郑骁已经把行李包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回右手,动作一气呵成,看起来一点也不累。 “你宿舍 305。”他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有人吗?” 门里传来窸窣的声音,紧接着被拉开。 一个扎丸子头的女生探出头来,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面膜:“来了来了——哇,学长?” 她眼睛一下亮了。 “学妹?”她把门开大,“快进来快进来。” 宿舍里已经来了两个人。一个穿着小吊带短裤,正蹲在地上整理一摞化妆品,桌上摆着一排小灯串;另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在桌子前一字一划地写名字,看到他们进来,立刻站起身来:“你好你好。” 她们的床铺都是新的,花色鲜艳的四件套从打包袋里刚拆出来,带着塑料包装的味道。 顾念晚把布袋子放到墙角,不太习惯地站着,手心有点出汗。 “这是你们新室友,经济学院的顾念晚。”郑骁替她介绍,“你们好好照顾她。” “当然当然。”丸子头笑开,“我们以后就是命运共同体了。” “行李我放这儿?”郑骁把包放到上铺的床板边,“她睡上铺?” “对啊。”眼镜女生翻了翻宿舍安排表,“上铺只剩 3 号了。” 她们说话的当口,门外又响起高跟鞋敲地的声音,一个穿得很精致的女孩子走过走廊,路过 305 时下意识往里瞄了一眼,瞧见郑骁,脚步一顿:“学长。” “阿琦。”郑骁冲她点头,笑得不轻不重,“你们文学院也在这栋楼?” “嗯。”那个叫阿琦的女生也笑,眼神却不自觉地在顾念晚身上扫了一圈,落在那只旧布袋子上停了停,若有若无地扬了扬下巴,“学妹好。” 她的声音好听,尾音上扬,带着点儿天生的优越。 “好。”顾念晚礼貌地应了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鞋上干涸的泥点、帆布包褪色的布料,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都被放大了。 郑骁似乎没注意到气氛的细微变化,只看了看时间:“你们先收拾。晚上一食堂六点有个新生欢迎会,学院也会在那里发通知,有空的话可以去。” 他掏出一支黑色签字笔,从桌上撕下一张便签,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和一个微信号,随手贴在顾念晚桌角:“有事就联系我。行李太重、找不到教室、卡刷不过去,都可以。” 顾念晚低头,看着那张小便签。 字很漂亮,锋利又潇洒。 “谢谢学长。”她声音很轻。 “别老谢谢。”他笑,“我们老师让我们好好关心新生,特别是重点培养对象。” 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重点培养对象”几个字,眼神却非常认真。 那目光落在她脸上,像夏末透过树荫的一束阳光,明亮又温柔。 顾念晚胸口突然一滞。 ——从被丢下那天起,好久没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了。 ** 欢迎会在一食堂对面的小广场。 六点不到,天还没有完全黑,一排串灯挂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上,吹得晃晃悠悠。舞台上有乐队在调音,音响忽高忽低,台下围了一圈新生。 宿舍三个姑娘都去了。丸子头拖着她:“走啊走啊,听说学生会会自我介绍,那个郑学长可是我们学院的男神。” 顾念晚被她拖出宿舍,布鞋在楼道的水泥地上摩擦出细碎的声响。 “你们以前见过他?”她随口问。 “没见过真人,但他很有名啊。”丸子头滔滔不绝,“学生会副主席,经济学院的学霸,吉他弹得超级好,据说明年有保研名额八成是他。各种比赛的奖状都拿了一个遍,反正你能想到的光环他都有一圈。” “还有家庭条件也好。”化妆品姑娘插嘴,“听说他爸妈都是教授。” “我听说他初中就上过报纸。”眼镜女生认真补充,“市里什么‘优秀学生代表’。” 她们七嘴八舌,嘴里的“他”已经被层层神话。 顾念晚没接话,只是安静地跟在她们后面。 从人群缝隙里看过去,舞台上的灯光有点晃。她忽然想到以前站在盛泰广场落地窗前,父亲抱着她,让她看下面“都是我们的员工”。 那时候她也以为,自己会一直站在灯光底下,被人夸“有光环”。 后来——那些灯都关了。 她掉进城郊最黑的那片地方,用试卷上的一百分一点一点给自己攒光。 “顾念晚?” 有人叫她。 她回头。 郑骁从人群另一侧走过来,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袖子整整齐齐地卷到手肘,手里拿着一叠宣传单。灯光一照,他整个人像被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和舞台上那些人站一起也不会显得逊色。 “学长。”她有些意外。 “我这是公事。”他晃了晃手里的宣传单,笑,“招新。你们经济学院的学妹,一个都不能跑。” 他说着,把几张纸塞到她手里。“学生会、辩论队、社团,感兴趣的都可以来了解一下。你成绩这么好,不来参加点活动太浪费了。” 丸子头立刻在旁边起哄:“学长你偏心,我们也要。” “都有都有。”郑骁大方地分发,“这位是我们宿舍的……?” “江婉。”丸子头自我介绍,“学长记住啊,以后我可是要天天来食堂偶遇你的。” 气氛一下子被她搅得轻松。 顾念晚低头,假装认真看宣传单。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能像她们那样随口说“偶遇”。 ——她没有那样的时间。 奖学金要求学分绩,生活费要打工补贴,外婆那边的药钱每个月都得按时打。 她的大学,注定不会是“玩社团”的大学。 “你不用急着决定。”像是看穿了她的犹豫,郑骁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对她说,“先适应一个月,有兴趣再来找我也可以。” 他声音不大,却刚好淹没在周围的喧闹里,只有她能听见。 那一刻,顾念晚忽然生出一种错觉—— 在这片陌生的校园里,似乎有人悄悄给她撑起了一点遮风挡雨的地方。 ** 欢迎会结束的时候,天完全黑了。 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柳树的影子被拉长,湖面上有金色的灯光线条晃动。 宿舍其他两个姑娘被社团的人拉走了,说要去 KTV 续摊。江婉问她要不要一起,她摇摇头:“明天还要去办奖学金手续,我想早点回去。” “你真自律。”江婉打趣,却没再劝,“那你自己回去,小心点。” 她们一行人散在不同的路口。 顾念晚抱着一摞资料,沿着湖边走。夜风带着一点水汽,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一个人?” 熟悉的声音从身侧响起来。 她回头,郑骁正从另一条小路上绕过来,手里拿着两杯还冒着热气的奶茶。 “室友被人拐走了。”他晃晃手里的杯子,“你要哪一杯?这是半糖,这是三分糖。” “……我不太喝甜的。” “那就是三分糖。”他说得理直气壮,“刚好我也不爱喝太甜的。” 他把那杯纸杯塞到她手里,温度透过杯壁传过来,烫得她指尖一颤。 “别客气,当我贿赂你考虑一下学生会。”他走在她旁边,步子刻意放慢,“你要是加入,我们学院明年评优的时候,老师肯定更偏心你。” “你们学生会这么功利?”她忍不住回了一句。 “那要看怎么理解‘功利’。”郑骁侧头看她,眼里有一点笑意,“你不也为了奖学金拼命学习吗?只要知道自己在追什么,功利一点没什么不好。” 这话说得太坦白。 顾念晚被他点到“奖学金”三个字,心里微微一紧,又很快放松下来——老师肯定在各种会议上说过她的情况。 她仰头看了一眼树梢。星星不算多,城市的灯把夜色映得有点泛白。 “你高考的时候,为什么选经济学院?”郑骁忽然问。 “因为……”她顿了一下,“我想学怎么把账算清楚。” 他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愣了愣:“嗯?” “小时候住的地方,很多人被人骗钱。”她淡淡地说,“签字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签了什么,算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被扣了多少。后来我外婆总说一句话——‘我们穷,是因为不识字,不懂算’。” “所以你要识字,要懂算。” “嗯。”她吸了一口略微发甜的奶茶,指尖因为热有点麻,“如果有一天……别人给我一份合同,我至少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还有一件,她没说出口——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走回那栋高楼,坐进那些会议室,也不至于被人一句话两笔账就卖了。 郑骁看了她很久。 “你很厉害。”他终于说,“比很多只会喊着‘我想赚钱’的人厉害多了。” 夸奖来的太突然。 顾念晚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轻轻咳了一声:“学长你呢?你为什么来学生会?因为功利?” “功利一部分。”他不避讳,“简历好看,老师喜欢,保研有优势。” “还有一部分呢?” “还有一部分——”他仰头看了一眼湖对面教学楼的灯,“因为我喜欢站在舞台上。喜欢掌控场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很笃定的从容。 顾念晚忽然想到,他在欢迎会上拿着话筒的时候,下面那么多人看着,他一点也不紧张。 那种光和自信,是她从未拥有过的。 “不过……”郑骁忽然转头,冲她笑了一下,“我准备再加一部分原因了。” “什么?” “因为今年我们学院来了一个很有趣的学妹。” 他笑得极好看。 灯光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落在他睫毛上,眼里像带了一圈温柔的光。 那一瞬间,顾念晚心跳莫名快了一下。 她握着纸杯的手用力了点,杯壁轻微地塌了一块。 ** 回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已经快十点。 走廊里还有人在打电话,靠在窗边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我想你”;也有人坐在宿舍门口刷手机,笑得很大声。 305 灯还亮着。 推开门,江婉正趴在床上敷面膜,眼镜女生坐在桌前看专业课的导论,化妆品姑娘则抱着手机,屏幕上亮着聊天界面。 “回来啦?”江婉探出头,“你跟学长一起的?” “……路上碰到。”顾念晚把空的奶茶杯丢进垃圾桶。 “人家学长可照顾你了。”化妆品姑娘笑嘻嘻,“欢迎会的时候,台下那么多人,他一眼就看到你。” “我站得高。”她随口找了个理由,“他比较容易看到。” “得了吧。”江婉拆面膜,“你别不承认,郑学长对你绝对比对我们殷勤。” 顾念晚没接话,只低头整理桌上的资料。 她把郑骁写下号码的那张便签贴在书架里最里面,书脊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小角。 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里瞟。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 【郑骁:到宿舍了吗?】 【郑骁:第一次住学校,有什么不习惯的随时找我。】 后面还带了一个并不土味的笑脸。 顾念晚盯着那两条消息,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只回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到了,谢谢。】 对话框上方,那个名字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把手机屏幕按灭,放到枕边——心跳却没那么快平静下来。 ** 第二天一早,是学校安排的“家庭经济困难学生”登记会。 她按着老师发来的短信,去行政楼三楼的小会议室交材料。 会议室门口贴着一张 A4 纸:【20XX 级新生绿色通道】。里面坐着几个老师,还有一排低头翻资料的新生。桌上摆着一摞厚厚的表格,标题显眼:【建档立卡家庭经济困难学生认定表】。 顾念晚把外婆开好的证明、初中以来的奖学金证书一一递过去。老师翻看了一遍,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并不刻意,但那一眼仍让她本能地绷紧了背。 “你是三中的那个全市第三吧?” “……是。” “很厉害。”老师在表格上写了几行字,“奖学金那边你放心,学校会重点考虑。助学金这块也没问题。” 她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谢谢老师。” 出来的时候,走廊窗户正对着那座城市的高楼。 太阳从幕墙上滑下来,反光刺眼。 她眯了眯眼,把那张“认定表”夹在资料堆最里面,不让任何人看见。 刚走到楼下,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郑学长,这边的名单——”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行政楼侧门那边,几个学生会的人围在一起,手里拿着文件夹。 其中一个女生翻着纸,抬头问:“学长,你那个‘一对一帮扶’的学生叫什么来着?” “顾念晚。”那个熟悉的声音平静地说。 顾念晚的脚像被钉在地上。 “哦,就是那个三中的学霸?”女生笑了一声,“你运气挺好啊,捡了个又会读书又好看的。” 有人在旁边起哄:“那当然,人家学长挑人眼光肯定高。” “别乱说。”郑骁似乎笑了一下,“这叫服从学院安排。” “行行行,你就装正经吧。”另一个男生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这种帮扶任务,换我我也愿意接。以后开家长会,给人家家长汇报情况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顺便混顿饭呢。” 他们说笑着,从她视线斜前方走过去。谁也没注意到走廊柱子后面站着一个人。 顾念晚把手里的资料抱得很紧,很紧。 胸口有一瞬间的发空。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一张便签,那一杯三分糖奶茶,在别人眼里,都有个名字—— “帮扶对象”。 那一刻,她突然非常清楚地意识到: 在这个学校,在他们的口中,她不是“全市第三”、“重点培养对象”,也不是“有趣的学妹”。 她首先,是“家庭经济困难学生”。 是需要被“帮扶”的人。 就像一块被盖了章的档案,被整齐地放进某个抽屉。 她站在楼梯拐角,背靠着冰凉的墙,指尖慢慢收紧,掐进掌心。 痛感一点点让她冷静下来。 ——不然呢? 她在心里冷冷地对自己说。 像郑骁那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你一个城郊来的贫困生好? 总得有个理由。 只是,她原本以为那个理由跟自己有关。 现在才发现,跟她无关。 跟“任务”有关。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郑骁:老师那边手续都办好了吗?要不要我过去找你?】 短短一行字,透过屏幕传来一股不合时宜的热度。 顾念晚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楼道里有风从窗缝吹进来,把她头发吹得有点乱。她抬手按了一下,指尖碰到耳垂上那颗小小的耳钉——那是外婆用攒了很久的钱给她打的,金子不多,却很沉。 她吸了口气,把所有翻涌的情绪压进喉咙里。 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几个字。 【顾念晚:办好了。不用,学长去忙你的吧。】 犹豫了一下,又删掉“学长”,改成:【郑学长】。 像是在刻意提醒自己—— 他们之间,有一条清楚的界限。 她按下发送键,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 走廊那头,有人的笑声被风吹散。 顾念晚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 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就像多年前,她被人从那栋高楼里丢出来之后,在城郊泥泞的小路上一样—— 没人牵她,她自己走。 无论旁边是否有人,轻描淡写地说着“我们,又见面了”。 ** 那天晚上,她照常在宿舍里背专业课的导论。 桌上的台灯把一小片光圈圈定得很窄,书页上的字一行一行往她眼睛里钻,混着午后那句“帮扶对象”在脑子里乱撞。 枕边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郑骁:顾念晚。】 【郑骁:明天早上八点,学校会组织新生参观图书馆和实验楼。老师让我找几个同学带队,你要不要一起来?】 后面还加了一句:【不算任务。】 她愣了一下。 这一句显然是看穿了她什么。 半晌,她低下头,嘴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 指尖在屏幕上缓慢地敲字。 【顾念晚:好。】 【顾念晚:谢谢学长。】 这一回,她没有把“学长”前面的“郑”删掉。 也没有再去想“帮扶”两个字。 她合上书,关灯躺下。 黑暗里,眼睛仍然睁着,适应着宿舍里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和远处球场上传来的笑闹。 她知道,这条路不会一帆风顺。 但如果有人愿意在她旁边走一段——哪怕对方一开始只是因为“任务”——她也想看看,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那是一种危险的、又带着一点甜的想法。 她在心里轻轻骂了自己一句:“你别又作了。” 却没能阻止心脏,悄悄为那个完美学长的靠近,失了一拍。 第14章 初恋的花和刀 军训结束后,江庆的秋天似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操场上的迷彩陆续被收走,校园里终于不再充斥着口号和教官的哨声,取而代之的是社团招新、学生活动,以及——小道消息里从未断过的“某某学长好帅”“某某系花谈恋爱了”。 顾念晚抱着书,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被人潮推搡着往前挤。 短信提示音在掌心里震了一下。 【郑骁:一会儿上那节专业导论,你要不要坐前排?】 后面跟着一条狗头表情:【放心,我会帮你挡老师的灵魂拷问。】 她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 【顾念晚:好。】 犹豫了一秒,她又补了一句:【谢谢学长。】 发出去之后,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没出息——明明只是坐前排这种小事,她却像拿到了什么极重要的照顾。 可那又如何呢。 她从小到大,习惯了自己给自己撑伞,突然有人走在她前面,帮她挡一挡风雨,她难免会心软。 专业导论课上,老师点名问问题,点到“顾念晚”的时候,台下窸窣一片,有人小声嘀咕:“就是新生第一的那个?”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手心微微出汗。 “你怎么看待本专业未来的发展方向?”老师推了推眼镜。 这是那种标准的开放性问题,很多同学被点到时都会磕磕绊绊。 她喉咙紧了紧,下意识看了一眼左边。 郑骁侧过身,朝她做了一个“放松一点”的口型,眼里带着笑,笔尖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慢一点】。 很奇怪。 她并没有从他那里获得答案,可心跳还是稍稍稳定了一瞬。 “我觉得……”她吸了口气,开始把最近几天翻过的资料一条条在脑子里掠过,“江庆这几年在往金融中心和现代服务业城市转型,本专业的优势在本地会更明显,但也会面临更激烈的竞争。对我们来说,硬知识很重要,可学习能力和适应变化的能力,可能更重要。” 话说出去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都没结巴。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老师露出一个不常见的笑容:“回答得不错。” 讲台底下,有人悄悄吹了声口哨。 下课铃一响,旁边的女生就凑过来:“学霸,太牛了!我刚刚脑子一片空白,你一站起来我就知道肯定能救场。” 顾念晚脸有点烫:“其实就是乱说的。” “哪里乱说?”女生挽住她胳膊,“不过我更好奇——郑学长帮你挡了多少问题?” 她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 男生已经被一圈人围住了,大多是新生,有男有女,话题从选课聊到社团,从社团又聊到哪家奶茶好喝。他被问得应接不暇,却始终保持着耐心,偶尔抬眼,视线总会先落到她这边。 那一瞬间,顾念晚有一种错觉——整个喧闹的教室里,只有她才是那个被认真看见的人。 新生接待活动结束后不久,学生会开始招人。 “你考虑过加入哪个部门吗?”某天晚自习后,郑骁和她一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边梧桐树影摇晃,人声远远一片,偶尔有自行车铃声溜过去。 “还没想好。”她老实回答,“我以前没接触过这些。” “你可以试试宣传部或者学术部。”他侧头看她,“你写东西和做汇总的能力很好。” 顾念晚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你上次给我看那份军训总结,我觉得写得不错。”他笑笑,“还有你帮老师整理资料那次。” 那份军训总结只是随手写的,整理资料也不过是她习惯对信息做分类。 可是这些细枝末节,他都记住了。 “我也在学生会,”他顿了顿,“不过在主席团。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帮你看看简历。” 这句话落下来,像一粒小小的石子扔进她心里。 那里面有些涟漪,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想起高中的时候,在走廊角落里听见别人说:“她成绩是好,可谁愿意跟那种‘被亲妈抛弃的孩子’走得太近?” 那时候,没有人蹲下来,替她辩解一句。 而现在,这个被许多人围着转的学长,认真倾听她说话,记得她的小习惯,会在她因为家庭背景而犹豫的时候,淡淡一句—— “家庭情况,跟你值不值钱没有关系。” 那是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多珍贵的一句话。 学生会面试那天,下了小雨。 走廊的地砖被踩得湿漉漉的,空气里都是潮气。顾念晚排队的时候,手里捏着打印好的简历,指尖有些冰。 “紧张吗?”熟悉的男声在队伍尾巴响起。 她一回头,就看见郑骁靠在走廊栏杆上,神色放松地喝着奶茶,像只是随便路过。 “……还好。”她挺直背,尽量表现得自然一点,“学长怎么在这儿?” “姑且算是考官。”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件夹,“不过你放心,我们会一视同仁。”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让人放心。” “那我再加一句。”他低下头,凑近一点,声音压得只剩两个人能听见,“顾同学,你很优秀,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雨丝从他背后落下来,轻轻打在地面上,晕开一圈一圈水花。 那一刻,她突然有点理解那些青春小说里的形容——什么“心口发烫”“呼吸乱了”。 她没那么夸张,只是觉得,自己这些年被压在成绩单下面的那点小小自尊,被人轻轻掸了掸灰。 顾念晚最后顺利进了学生会。 她白天上课,晚上开会、写策划、跑赞助,生活节奏突然变得异常饱满。忙起来的时候,很多烦心事都可以暂时忘掉——比如那栋高楼里坐着的母亲,比如城郊小屋里时不时传来的外婆咳嗽声。 微信列表最上面,总是郑骁的头像。 【郑骁:下周活动你负责签到表吗?】 【郑骁:我帮你改了一下,用电子表格做更方便。】 【郑骁:今晚有空吗?图书馆三楼,我把上次你问的专业书带来了。】 聊天记录一点点叠起来,像某条悄悄延伸的线,把两个人的生活缠在一起。 颁奖晚会后,学生代表要上台讲感言。 她在后台翻稿子,手指有点抖。 “紧张了?”郑骁递过来一瓶常温水。 “……有一点。”她坦白,“怕说错话。” “把稿子放在口袋里。”他笑,“说不下去就看一眼。” “那很丢脸。” “你以为大家会盯着你看稿子?”他挑眉,“他们只会盯着你这张脸。” “……” “认真的。”他把她的稿子折好,塞进她西装小外套的口袋里,“顾念晚,你很适合站在台上。” “因为我会背稿子?” “因为你,本来就值得被看见。” 她托着那瓶水,心跳得有点快。 那一晚,她站在舞台中央,手心依旧出汗,却没有再翻那一页纸。 灯光落下来,砸得她眼睛有点酸,她却莫名有点想笑——她想到外婆,如果老人家能看见这一幕,大概会在电视机前一遍遍放,然后对邻居说:“你看,这个是我外孙女。” 台下第一排,郑骁举着手机,一直在拍。 结束之后,他把照片发给她。 【郑骁:顾学姐,很帅。】 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忍不住回:【我是女的。】 【郑骁:那就改成——很帅气的漂亮女孩子。】 那天晚上,她把这张照片设成了聊天背景。 她从未允许自己在任何人身上这样“偏心”,哪怕是外婆,她也会在心里默念——我不能把所有希望放在一个人身上。 可爱情似乎天生就是不讲理的。 她第一次,有一点点故意地不讲理。 恋爱的倾斜,其实从来都不需要“在一起”三个字才开始。 “你们是什么关系啊?”有人在吃完夜宵的路上八卦。 “应该只是学长学妹吧。”有人回答,“郑学长人缘好,对谁都挺好的。” 顾念晚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对谁都挺好的—— 那她呢? 她是不是,也只是“对谁都挺好”里的“之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立刻在心里压住。 不能这样想。 别人可以随便喜欢,随便受伤,她不行。她的人生已经有太多在别人身上下注然后全盘皆输的例子——比如她的父亲,比如那个从未回头的母亲。 如果连爱情也变成赌桌,她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本事再爬起来。 可人心这种东西,很少听理智的。 她会在自习室里偷偷观察他,会在开会时听他聊起高中旧事,会把他随口说过的一句“我喜欢喝柠檬味的汽水”牢牢记住,然后在下次聚会的时候,假装随意地递过去一罐。 “刚好路过超市买的。”她说,“我不太爱喝汽水,你帮我解决掉?” 他接过去,笑得眼睛弯起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牺牲一下。”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很勇敢。 后来回到宿舍,她抱着枕头在床上翻来覆去,反复琢磨那一句“勉为其难”的语气,到底有没有一点点“被专宠”的意味。 她不是完全没有警惕。 有一次例会散场,她在楼下收拾资料,听见有女生在楼梯转角轻声说笑。 “郑学长真的好温柔啊,前几天我感冒,他还特地去给我买药。” “你也有?”另一个女生惊讶,“上次我熬夜赶论文,他给我送宵夜,还帮我一起改格式。” “你看,我就说了,他对谁都很好嘛。” 两个人笑闹着走远了。 顾念晚站在阴影里,低头理着手里的纸,指尖有一瞬间用力得快要把纸角捏皱。 她不是没听懂那句“对谁都很好”背后的含义。 只是她不愿意承认——她可能就是那“谁”里的一个。 她强迫自己想到另一层解释:也许,这就是所谓“有责任感的学长”。大家都是新生,他只是把这当成一种习惯。 她告诉自己,不能用自己的不安全感,去要求别人给出多余的承诺。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突然有点心慌。 手机屏幕亮起来,是郑骁发来的消息。 【郑骁:今天那份策划你写得很好,再润一润可以直接上报了。】 【郑骁:不过你最近是不是有点瘦?】 【郑骁:天气冷了,多穿一点。】 她盯着这几句话看了很久,最后回:【知道啦。】 然后,把手机紧紧贴在胸口。 她很清楚,这样的自己有点危险。 可她已经停不下来。 真正的刀,是在一个并不特别的晚上突然落下的。 那天学生会开完会,她临时留下来整理资料。楼道的灯坏了一盏,走廊尽头暗下去一截,只有办公室透出的光洇在地面上。 她收拾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 微信上有新消息。 【郑骁:今天要不要一起吃宵夜?我在南门那家小笼包店。】 时间显示,是半个小时前发的。 她刚刚一直在开会,根本没看手机。 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从办公楼一路小跑到南门。 夜风有点凉,她呼出的气在空气里化成一团白。 小笼包店是学校附近出了名的小店,门口永远排着队。这个点已经过了晚饭高峰,店里人不算多,窗户上蒙着一层雾。 她隔着玻璃往里看了一眼,脚步倏地顿住。 靠窗的位置,郑骁正低头帮对面的人剥小笼包。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长头发披在肩上,笑得甜甜的。她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只看见男生抬头,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那动作太熟稔了。 熟稔到不像是刚认识没多久的学长学妹,更像是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的恋人。 她站在门口,手指下意识摸手机,刚想退开,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顾念晚?” 是宣传部的一个女生。 “你也来吃小笼包啊?”对方走到她身边,往店里看了一眼,习以为常地说,“哎,郑学长又带女朋友来这家店啊。” “……女朋友?”她声音有点哑。 “对啊。”女生理所当然,“那不是经济学院的大美女吗?他们在一起好久了。我听我们辅导员说,郑学长人很好,从来不乱来,对女朋友特别专一。” 她不知道“特别专一”这四个字是怎么落进自己耳朵里的。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从胸口掉下来,砸进了冰冷的水里,溅起一身凉意。 窗户上那层雾越积越厚,隔开里外两重世界。 里面热腾腾的,蒸汽氤氲,笑声轻快;外面风很冷,吹得人脸颊发疼。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专一。 原来,她连当他“乱来”的对象,都不够格。 那姑娘哼了一句歌,挥挥手说要先回宿舍,匆匆走开了。 整条街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店里隐约传出的说笑声。 顾念晚站在原地,忽然就不想走了。 她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眼睛里满是疲惫,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肩膀因为刚才奔跑还在轻微起伏。 她很想上前去,推开门,把那条“女朋友”的名分问个清楚。 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是可以随时叫出来帮忙写策划的学妹,是一条可以随口嘱咐“多穿点衣服”的消息列表,是你觉得自己很温柔的时候最拿得出手的例子,还是—— 还是,什么都不是。 她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 微信界面上,他们的聊天记录密密麻麻,从军训到开学,从选课到活动,几乎填满了她这一个学期的空白时间。 她突然有一种荒诞的错觉——好像她这段时间里所有的努力、所有不再那么孤立无援的瞬间,都在此刻被一把刀轻轻划开,露出里面空空如也的真相。 半分钟后,微信上又跳出一条新消息。 【郑骁:你开完会了吗?】 她盯着那行字,没回。 两分钟后,第二条消息。 【郑骁:要不算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她仍旧没有回。 店里的人开始结账,那女孩起身去洗手间,顺手把自己的外套披到郑骁身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笑着帮她整理好。 这一幕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准确地拍在她脸上。 顾念晚深吸一口气,转身往返程的方向走。 她走得很快,仿佛只要走得够快,那些刚刚看见的画面就会追不上她。 直到走到校门口的阴影里,她才停住,手指在口袋里用力握成拳。 片刻后,她又慢慢松开。 她突然很想笑。 ——在顾念晚的人生中,所有的温柔,似乎都不免费。 外婆的好,要用成绩和懂事去换;老师的重视,要用一次次排名去赌。 轮到爱情,她以为自己可以稍微任性一点,把从未得到过的浪漫,尽数砸在这段初恋里,哪怕冒一点险,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也有资格,被人好好地爱一次。 结果她发现,原来连这点任性,也要付出代价。 她站在路边的小超市前,看着货架上各种各样的瓶装酒。 “同学,买东西吗?”老板问。 “……买啤酒。”她开口,声音低哑得有点陌生,“最苦的那种。” “啤酒都差不多苦。”老板随手拿了几罐给她,又打量了一眼她的脸,“失恋了?” 这个词落进耳朵里的时候,她怔了一下。 好像又准确,又可笑。 ——他们从来没在一起,哪来的失恋。 可比起承认“自己只是自作多情”,她宁愿承认自己失恋了。 至少失恋,说明她曾经被当成“恋人”看待过。 她付了钱,拎着塑料袋往校园里走。 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树影被拉得很长,秋天的风从她袖子里钻进去,冷得她打了个寒战。 她走到操场边缘那排长椅前。 那些长椅白天的时候总坐满了人,此刻却冷冷清清,只剩下昏黄的灯光撒在上面,像一块被人遗忘的角落。 顾念晚把塑料袋放下,拉开一罐啤酒。 “嘶”的一声,气泡冲出来,溅到她指尖上,凉得她一愣。 她突然有点想知道—— 如果她把这段初恋,连同所有不敢说出口的期待,都葬在今天晚上。 以后再有人靠近她的时候,她还敢不敢,再伸手去接。 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她在长椅上坐下去。 啤酒的味道又苦又涩,沿着喉咙烧下去,胸口的那道刀痕却一点点麻木。 江庆大学的夜风从她脸上刮过,把她眼角本来就不多的那点温度一并带走。 她抱着那罐啤酒,终于,悄无声息地,开始掉眼泪。 第15章 第十五章心碎后遇见老男人 江庆大学的夜风有点凉。 操场边的路灯一盏一盏亮着,光圈落在地上,像被人随手丢下来的浅色圆盘。草坪里有虫子在叫,远处宿舍楼还有人吵吵嚷嚷,只有理科楼后面这一块角落,安静得出奇。 顾念晚坐在长椅上,校徽外套拉链敞开,指尖捏着一罐啤酒。 易拉罐已经被她握得有点变形,冰气早散了,罐壁温温的,像她从早上忍到现在的一肚子闷火——早就失了该有的凉意,只剩下苦。 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一边,她不敢看,也不想看。 上面有二十几条未读消息,从“郑骁”三个字开始,到一串串陌生女孩的备注结束。 什么“阿骁,你不要生气啦”“今天的照片记得删哦”,还有那个她最熟悉的头像,给她发来的只有简单的一句: 【你别这么小题大做。】 她眼睛酸得发疼,却倔强地不眨,直到视线被风吹得有点发花。 ** 事情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 下午的选修课,她去图书馆占座,回来时,寝室群里有人八卦:“快看快看,咱们学校表白墙又有新瓜!” 有人把截图扔进群里。 照片里是食堂三楼的靠窗座位,一个男生低头给女孩子夹菜,侧脸清晰——眉眼温柔,笑意浅浅。 那张脸她太熟悉。 【江大最温柔的学长又来撒糖啦~据说已经谈了一年多,祝幸福??】 底下一溜评论:“这对我可以磕一万年”“我就说学长不可能单身那么久哈哈”。 顾念晚盯着屏幕,指节一点点收紧。 一年多? 她和郑骁在一起,也快一年了。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是本能地冲去了食堂三楼。 夕阳打在玻璃上,楼道里都是饭菜味。她一眼就看见那边靠窗的位置——男生还穿着她送的那件白衬衫,手腕上是她给他攒钱买的那块手表。 而坐在他对面的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笑起来很甜,正拿手机对着他们拍照:“你再夹一筷,我要发朋友圈!” 郑骁笑着:“别发,低调点。” 女孩撒娇:“那我只发给闺蜜看。” 顾念晚站在离他们三米远的地方,像脚被钉在地上。 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有人小声说:“咦,那不是顾念晚吗?不是说跟郑学长……” 话音戛然而止。 郑骁转过头,看到她的瞬间脸色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柔的样子:“念晚,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来,像平常那样伸手想去接她书包。 顾念晚后退半步,躲开他的手。 她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你不是说,这几天忙着备考,没时间吃饭吗?” 郑骁愣了愣:“我……今天考完了,跟学姐一起吃个饭。” 对面的女孩抬头,有点尴尬地笑:“你就是念晚学妹吧?早就听阿骁提起过——” “学妹?”顾念晚笑了一下,笑意却冷,“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马尾女孩眨了眨眼:“大一军训结束那会儿。那时候阿骁天天在操场陪我练军姿,你不知道吗?” 她说得理所当然,完全不知道这句话像刀一样,一下又一下往人心里捅。 顾念晚脑子里飞快回忆——军训结束那阵子,她忙着打工补助,晚上送外卖,白天顶着大太阳站在操场上。那时候她太累了,只记得每次抬头,都能看见看台上那个举着水杯冲她挥手的男生。 她以为,那个男生只在看她。 她不知道他陪着另一个女孩练了一整个军训。 “念晚。”郑骁开口,语气带了点不耐烦,“我不是没跟你说清楚,我不想把任何人‘定义’得那么死。大学谈谈恋爱而已,你也太认真了。” “你说过,”顾念晚缓缓抬眼,“你只跟我谈。” “那是你听错了。”他轻描淡写,“而且,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没办法保证一辈子。” 马尾女孩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阿骁……” “别吵了,好吗?”郑骁有点烦躁,“这么多人看着,你别闹小孩子脾气。” 小孩子脾气。 顾念晚突然笑出声,眼泪却从笑意里掉下来。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咬字很清楚:“对不起,是我不懂事,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 她转身离开。 身后有人小声议论:“哎,果然还是渣男吧……”又有人窃笑:“谁让她自己非要往上扑呢?学长那么热门。” 这些话像粘着油的针,一根根钉在她背上。 她走得越来越快,直到跑出食堂大门,被凉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分不清是冷,还是气。 ** 超市的冷柜排着一排啤酒。 她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看了很久,最后随手拿了最便宜的一种。 收银员看了她一眼:“成年了吗?” 顾念晚下意识挺了挺背:“成了。” “学生证借我看看?”收银员懒懒开口。 她被堵了一下,还是把学生证掏出来,指尖有些发紧。 收银员看了一眼出生年份,叹了口气:“唉,小姑娘,失恋啊?” 顾念晚没说话,只把钱放下,拎着那一袋冰凉的重量往理科楼后面走。 宿舍她暂时不想回。 她不想听室友假惺惺的安慰,也不想看到谁再给她转今天的表白墙截图,用“我靠好狗血”的语气当故事讲。 天空压得很低,像被谁按着头。 长椅上有些潮,她也没在意,往上一坐,拉开易拉罐,“呲”的一声,气泡冲出来,溅了她一手。 啤酒苦得要命。 比她想象中还难喝。 可她还是一口一口往肚子里灌,喉咙被气泡冲得发痒,眼睛也被熏得更酸。 手机在旁边震了一下。 【郑骁:你冷静一点。】 【郑骁:我从没说只跟你在一起,你怎么就认死理了?】 【郑骁:别发朋友圈乱搞,我是有前途的人。】 最后一句像一把钝刀,慢吞吞地划过她的皮肤。 她“叮”地一声关掉手机提示音,把手机重新扣在长椅上。 风从树林间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背后低声嘀咕:“你看,她被甩了。” 她闭上眼,深呼吸。 眼前却浮现出很多年前的画面。 工地的钢架,高高的楼层,爸爸张开手臂朝她跑来的样子。 他最后的那一声“再挪一点,就到爸爸怀里了”。 还有母亲在葬礼上的冷脸。 那张脸后来一次次出现在电视、新闻、财经报纸上,高高站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风光得仿佛从未有过一个女儿。 她突然有点想笑。 她的人生好像从一开始就不配拥有那种“站在阳光底下”的东西—— 儿时的爸爸是短暂的。 母亲是别人的。 连第一段认真投入的爱情,也是拿来给别人做谈资的笑话。 ** 不知道过了多久,啤酒罐空了一半。 风更凉了,吹到半干的泪痕上,有一种抽痛的凉意。 理科楼后面的路灯坏了一盏,这一块落在阴影里。远处有情侣走过,男生给女生披外套,声音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别熬夜写论文了,我明天帮你改。” 顾念晚低头看着自己。 外套敞着,校服短袖被风吹起一点点,露出细白的手腕。皮筋还套在手上,原本是打算下课后去操场跑步的。 她今天的每一个计划,都被一条表白墙彻底打乱。 “真是……”她哑着嗓子,低声骂了句,“谢谢你,郑骁。” 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我在你心里,一文不值。 喉咙又堵住了,她抬手想把眼泪按回去,可按着按着,鼻子一酸,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忽然用力吸气,猛地咬住自己的手背。 痛意一下窜上脑子。 她有一点点窒息感,连带着胸口那块闷得喘不过气的地方,也被抠开了一个口子。 这一刻,她恨自己。 恨自己当年那么作,非要去工地玩,害得爸爸为了救她失足而亡。 恨自己这些年明知道自己出身“复杂”,还偏偏去相信什么“温柔学长”“青春剧男主”。 她什么都没有。 她不过就是个被亲妈丢下的女儿,一个靠奖学金和打工勉强撑着上学的小贫民,一个在别人眼里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女朋友”。 一罐啤酒根本不够把这些晦气冲走。 她苦笑了一声,刚想站起来再去买一罐,眼前视线却因为起身太快有点发黑。 脚下一个踉跄,她勉强扶住旁边的树干。 “同学。” 有人在前面叫了她一声。 她以为是保安,正要说“我马上走”,眼前却递过来一条干净的纸巾。 那手骨节分明,指节偏白,手背上有淡淡的青筋,指尖却修剪得很利落,一看就不是学生整天敲键盘留下来的那种,而是习惯握笔、握方向盘的成人的手。 顾念晚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 路灯在男人身后,光被拉成一道圈,把他的轮廓勾得很清晰——浅色衬衫外面随意披着一件深色外套,领口解着两粒扣子,露出一点结实的锁骨线条。脸不是那种校草式的少年俊秀,而是成熟男人的耐看:眉骨深,鼻梁挺,眼神偏沉静,像是见过很多场面之后练出来的那种淡然。 他低头看着她,目光里没有她熟悉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打量,也没有围观式的好奇。 只有一点不合时宜的耐心。 “脸都哭花了。”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午后会议室里才会有的沙哑,“擦擦。” 顾念晚喉咙一紧。 她猛地伸手抢过纸巾,语气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冲:“用不着你管。” 男人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被人凶,嘴角反而轻轻一勾:“我只是单纯地替这条长椅惋惜。” “……?” “以后想在这里坐着的人,一抬头就看见这片泪花印,今晚的校园气氛可能会从‘青春洋溢’变成‘都市灵异’。”他说着,目光扫了一眼她旁边那罐啤酒,慢悠悠补刀,“再加一罐啤酒,配套效果更好。” 顾念晚被他这番“正经胡说八道”噎了一下。 她原本攒满一肚子的怒气,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有点接不上气。 “你很烦。”她憋出这三个字,“走开。” 男人倒也配合,往旁边侧了半步,保持了一个不会让她觉得被逼近、却又能随时接住她摔倒距离的位置。 “行,我站远一点。”他抬手,示意自己空着的那只手,“你继续哭,我负责递纸巾。免费服务。” “谁说我要继续哭了?”顾念晚吸了吸鼻子,擦了一把脸,把那团纸巾几乎用力搓烂,“我只是……风太大,吹得眼睛疼。” “那我道歉。”男人很认真,“怪这片风。” 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语气,反而让那句故意的玩笑显得不那么轻浮。 顾念晚抬眼看了他一眼。 这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年纪不算很大,却有一种学生身上没有的沉稳气。灯光打在他侧脸,勾出轮廓的一圈阴影,整个人显得格外安静。 不是郑骁那种“我知道自己好看”的张扬,而是一种习惯站在人群外面,观察而不是参与的冷静。 “你是学校老师吗?”她忍不住问。 “像吗?” “……不像。我们学校老师都没你会说风凉话。” 男人轻笑了一声,嗓音压得很低:“那我就当是个路过的好心人吧。” 他说着,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自然地挪开:“小姑娘,别哭了。” 那句“别哭了”,被他说得很轻。 不带命令,也不带怜悯。 只是像一个站在路边,看见路灯下有人被雨淋湿时随手撑来的伞——顺手,却稳。 顾念晚心里突然一紧。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一瞬间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外婆抱着她坐在公交车上,窗外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外婆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说:“外婆在这儿,不怕。” 那是她童年里最后一次被这么温柔地安抚。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所有对她说“别哭”的人,要么是老师,要么是路人,耐心里总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疏离。 可是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语气,却有一点……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像从很远的地方伸过来的一只手,没问她愿不愿意,就先替她挡了一下风。 她鼻子一酸,刚压下去的眼泪又险些涌出来。 “不哭。”她咬牙,把那两个字咬得又狠又重,“我才不会为了一个渣男一直哭。” 男人扬了扬眉:“渣男?” 顾念晚冷笑:“跟三个人同时谈恋爱的人,不是渣男是什么?” “哦。”男人似乎只是在简单地接话,“那确实不值得。”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照你这么说,渣的不是‘一个人’,是三倍。” “……” 她尽力想绷着脸,却还是被他莫名其妙的数学逻辑逗得微微一顿。 “你到底想干嘛?”她终于有点撑不住那种被陌生人窥见脆弱的窘迫,抬头瞪他,“你不会是看我失恋,想趁机搭讪吧?我告诉你,我虽然今天运气不好,但还没惨到随便跟一个陌生人说话的地步。” “随便跟陌生人说话的事,你不是已经做了吗?”男人好整以暇地反问。 顾念晚:“……” 他话说得太有道理,她居然一时无话可说。 男人见她噎住,倒不像刚才那样继续揶揄,只是把视线移开,似乎给了她一点“体面”。他看向不远处昏黄的路灯,像是在随意闲聊:“今晚风有点大,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喝酒,有点危险。” “这里是校园。”顾念晚下意识反驳,“又不是社会新闻现场。” “校园里也会上社会新闻。”男人淡淡道,“比如‘某大学女生醉酒后被人拍照发到表白墙上’之类的。” 这句话一提,她心里“咯噔”一下。 刚才食堂的画面、表白墙上的评论,一下子全涌回来。 她脸上的血色退了一点,抓着易拉罐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 男人看见她的反应,什么都没说,只弯腰,把那罐啤酒从她指间抽走。 他的动作很慢,也很温和,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反抗——但她没有。 “剩下的,我帮你扔了。”他说,“回宿舍去。” “你凭什么管我?” “你刚刚说,我是老师。” “……我收回。” “已经晚了。”他一本正经,“被你认领了。” 他像是在用一种玩笑的方式,给她一个可以下台的台阶。 顾念晚本能地想拒绝,却忽然感觉到胃里翻涌了一下。 啤酒混着晚饭在胃里打转,她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软,整个人有点站不稳。 视线一黑,身子往前一栽。 在她以为自己要当众出丑、栽到地上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 力道不重,却极稳。 像小时候在工地上,那道温暖的怀抱把她从高处拉下来,只不过这一次,推开钢架的人不再是她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人。 “站稳。”男人低声说。 隐约有一点皂角香,从他衣服上轻轻飘过来,不是刺鼻的香水味,而是那种洗得很干净的织物味。 顾念晚抓着他袖子,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差点摔倒。 她耳尖有点热,飞快松手:“我……我没事。” “嗯,看得出来。”男人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语气平静,“只是脸色有点白。” 他看了看时间,像随口提议:“宿舍应该还没关门吧?我送你到校门口,你自己回去?” “我为什么要让你送?” “因为你现在连直线都走不稳。”他提醒,“再加上你刚才说自己运气不好。” “……” 顾念晚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她看了一眼理科楼后面的黑影,又看了一眼他——这个她完全不了解、却在今晚第一次替她挡风的人。 理智在说:不要。 本能在说:再撑一会儿就要倒了。 她抿了抿唇,没有再拒绝。 “那你走前面。”她小声说,“我不想被人看见,以为我在勾搭中年男人。” 男人轻轻一顿,随即笑出声来。 那一笑,把他眉眼间那点沉稳都软化了几分:“中年男人?” “难道你不是?”她抬下巴,“叔叔。” “……”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认真衡量“叔叔”这个称呼的杀伤力。 片刻后,他妥协般地侧身让开一点:“行,小姑娘,你先走。” 顾念晚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风从她耳边吹过,吹干了还没擦净的泪痕。 她走在前面,听着身后那双鞋底踩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节奏稳得几乎让人心也慢慢稳下来。 她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只是“路过”的男人,会在她之后很长的一段人生里,一步一步,把她拉进另一场风暴。 此刻的她,只知道—— 在这个被所有人当笑话看的一天里,至少有一个陌生人,在她快要摔倒的时候,伸手接了她一下。 这一点,就已经够她为这晚所有的眼泪,找回一丝不至于彻底崩塌的体面。 ** 后来很久,她回想起那天晚上的风、那条长椅、那只递过来的纸巾,会忽然意识到—— 有些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命运在她面前拉开的新一页。 第16章 温柔的叔叔 顾念晚心口那一下紧,像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她手里那团纸巾早就被搓得起毛,指尖却还在用力拧,像是只剩这么点东西能让她抓住一点什么。 风从树林间刮过来,吹得长椅旁边的垃圾桶袋子“哗啦”一响,酒气混着潮湿的土腥味,在她鼻尖打了个转。 “你……”她嗓子被啤酒熏得有点哑,“你是谁啊?” 旁边那个男人站得不远不近,离她大概两步的距离。路灯从他肩头滑下去,把他的侧脸切出一圈浅浅的光。 “路过的。”他声音不急不慢,“看见有人在这儿跟风比谁哭得大声一点。” 顾念晚:“……” 他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欠揍。 她吸了吸鼻子,撑着长椅站起来一点,又很快坐回去——头一晕,视线跟着打飘,胃里那罐啤酒往上翻,像要把刚才吃的晚饭一起吐出来。 男人往前半步,又停住了,像是刻意在克制什么,只伸手扶了一下长椅背:“慢点,别急着站,喝多了?” “…没有。”她嘴硬,“就一罐。” “就一罐就能喝成这样?”他挑了下眉,语气听着却像在笑,“小姑娘,酒量不行,就别逞强。” “关你什么事。”她低着头,指尖在易拉罐拉环上来回拨,声音闷闷的,“你又不是我辅导员。” 男人沉默了一秒。 她以为他要走,结果那人往旁边走了两步,在她对面那张长椅坐下了。 中间隔着一条不宽的石板路,灯光从中间落下,像一条浅浅的界线。 “那我当自己是路过的叔叔,总行了吧?”他似笑非笑,“看见别人家小孩在这儿吹冷风喝啤酒,总得说两句。” 顾念晚被“别人家小孩”这几个字扎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谁当成“家里的小孩”了。 “我成年了。”她别过脸,小声嘟囔,“不算小孩。” “身份证借我看看?”男人顺口问。 她一噎。 片刻后,她冷声:“你是警察吗?” “不是。”他倒也不恼,语气还是那种淡淡的温和,“不过,我刚才路过超市,看见收银员查了一个小姑娘的证件才肯卖酒。” 顾念晚指尖一紧。 她突然就知道他看见过她。 刚才在超市,她被收银员那句“失恋啊”刺了一下,狼狈得恨不得从地板缝里钻出去。她以为旁边的人都没在看,现在才发现,有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这边。 她忍不住抬眼。 那人眉眼并不年轻,三十多岁?四十不到?很难精确判断。只是眼角有极淡的细纹,像是被岁月压过一遍,却没留下什么狼藉,反而多了几分沉静。 他不像郑骁。 郑骁那种好看,是每天照镜子都知道自己好看,于是把那点好看当刀子,用来戳别人心。 眼前这个男人的好看,是那种“哪怕不说话,站在那儿就让人心里一紧”的类型。 ……危险。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提醒她。 她下意识把易拉罐往旁边推了推,像是那点薄薄的铝片能当成什么护身符:“你真的只是路过?” “嗯。”他很坦然,“送人来开个会,时间还早,就在附近走走。” 他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字句干净,没有那种爱搭讪的大叔身上常见的油腻和浮滑。 “你读哪一栋?”他又问,“理科楼这边一般没什么人走夜路,一个人坐在这儿,很危险。” “大学城还危险?”顾念晚笑了一下,笑意里都是自嘲,“最危险的人坐在教室里讲课呢。” 男人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点重,啤酒上头,舌头不太受她控制。 “失恋?” 他没有绕圈子。 反正也被收银员看出来了。 顾念晚索性不演,耷拉着肩膀:“您这位路过的叔叔可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 “不是我厉害。”他淡淡道,“是你眼睛太红。”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眼眶。 指尖一触到那片发烫的皮肤,眼泪又有点不争气地往外涌。 “就……谈了个恋爱。”她咬着牙,硬把那股酸涩压回去,“结果发现人家同时在跟好几个谈。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只是其中一个。” 听起来好笑得要命。 可被笑话的是她。 男人没立刻说话。 他只是往后靠了靠,背靠着长椅,视线淡淡地落在前方的树影上:“那他挺忙的。” 顾念晚:“……” 她本来还绷着的那股难受,被他这句不轻不重的话怼得差点失笑。 “你这是在安慰我?”她哑着声音问。 “嗯。” “……一点都不像。” “那你想听什么?”他问得很认真,“‘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还是‘你值得更好的’?” 这些话她下午已经从室友的嘴里听了不下十遍。 被人脚踏几条船的时候,世界上的好话会像不要钱一样往你身上砸,可没有一句能真把你从那个坑里拉出来。 她捏着易拉罐,沉默了很久。 “我想听真话。”她低声说。 男人点了点头:“真话是——”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这不是世界末日。” 顾念晚被这句“真话”怔住。 “你现在觉得天塌了。”他慢慢说,“可等你过几年再回头看,会发现,天其实一直在那里。塌的只是你以为非要抓住的那一点点东西。” “可我……”她嗓子发紧,“我已经把所有喜欢、所有浪漫都砸在他身上了。” 她那点小心翼翼的告白、给他送早餐、在图书馆帮他占座、给他写那种傻乎乎的情书…… 全都像丢进垃圾桶。 男人“嗯”了一声:“那就当交个学费。” “什么学费?” “以后再遇到看起来‘很会谈恋爱’的人,你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淡淡道,“这是经验值。” 顾念晚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的话一点也不温柔,可不知道为什么,比那些“你值得更好”的空话要让她舒服一些。 “那你呢?”她突然问,“你谈过恋爱吗?” 这话问出口,她自己都惊了一下——平时她可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 啤酒真是个坏东西。 男人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算谈过吧。” “失败了?” “算半失败。”他像在认真思考,“从结果上看,是失败;但我从里面学到很多,对我来说,不算完全白费。” “叔叔你说话怎么跟写年终总结似的。”顾念晚忍不住吐槽。 “习惯了。”他看着她,“我做的工作,需要经常复盘。” “你是做什么的?” “财务相关。”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跟数字打交道。” 她没多想。只是点了点头。 风又吹过来,树叶“沙沙”响。 啤酒的冰凉在她胃里散开,原本滚烫的委屈,被一路稀释到胸口。 她忽然有点冷。 男人好像看出来了,脱下外套,远远地往她那边一扔。 外套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在她身旁长椅上,没碰到她。 “披着。”他道,“别感冒了。” “我……不用。” “借你。”他语气不容拒绝,“明天还我。” “明天?”她抓着那件外套,心里莫名一紧,“我们明天还会见面吗?” “要看你。”男人看着她,“你如果觉得我这个路过的叔叔不危险,明天白天可以把衣服送到校门口保安室。你写个纸条,我会让人去拿。” “你‘让人去拿’?”顾念晚抓住了重点,“听起来像是挺有权力的样子。” 男人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说法:“我同事顺路。” “……” 她莫名觉得好笑。 这样一本正经撒谎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那我怎么称呼你?”她问,“总不能写‘外套失主先生’吧。” “也行。” 他顿了一下,又像是临时改变了主意。 “我姓宋。”男人道,“宋词的宋。” “单名一个字,临。临山的临。” “名叫川,江河的川。” “宋……临川?”顾念晚念了一遍。 这名字听起来很文艺,像语文课本最后一页印的小字。 “你可以叫我宋先生。”他笑了一下,“或者——” 他的视线在她红肿的眼睛上停了停,“叫宋叔叔也可以。” “宋叔叔。”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时候,竟然出奇地顺。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缺“叔叔”。 母亲那边的那些“叔叔”、投资人、合作方,每个人见了她都会笑,夸她“长得真像你妈”,不知真心假意。 可她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心里把谁当成“可以信赖的长辈”。 “我叫顾念晚。”她低声说,“顾是……顾城的顾。” 她差点说成“顾承礼的顾”。 那个名字堵在嗓子眼里,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宋临川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极浅的神色:“念晚?” “嗯。” “很好听。” 他没有多问。 没有问她多大、读什么专业、家里几口人。 像是刻意在避开那些会戳到人心底伤口的问题。 “顾念晚。”他把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一遍,“那我们算认识了。” 手机又在长椅上震了一下。 【郑骁:你要是还这么闹,我就跟老师说是你死缠烂打。】 短信弹在屏幕上,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手一抖,手机差点从指间滑下来。 宋临川看见了那一行字。 他没去抢手机,只远远看了一眼,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前男友?” “别提他。”顾念晚牙齿咬得死紧,“他如果死在我面前,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这话说得狠,可她自己都知道有几分气话。 宋临川却没有笑她夸张。 “你现在还在气。”他道,“等哪天你真的不在意了,他消息发过来,你连删的力气都懒得花。” “那要等多久?” “看你。” 他顿了顿,又问:“他会一直这样发消息吗?” “谁知道。”顾念晚冷笑,“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说什么‘我是有前途的人’,不能被我毁掉形象。” 那句【我从没说只跟你在一起】像一根刺,还插在她心里。 宋临川的手指在长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如果他再骚扰你,”他忽然说,“可以把这些消息存着。” 顾念晚抬眼:“存着干什么?留着以后当笑话看吗?” “存着,总有用。”他语气平静,“有些人,只愿意对弱者无理。等哪天你不再是‘弱者’了,他就会知道什么叫后悔。” 这话说得太笃定。 顾念晚心里微微一震。 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看人的眼光,和她身边那些同学完全不一样。 同龄人谈起渣男,只会骂、会截图发群里八卦;他却像在盘一盘棋,已经在想“以后怎么用回去”。 “你是律师吗?”她忍不住问。 “不是。”宋临川笑了一下,“但和律师打交道挺多的。” “那你是坏人吗?” 这话问出来,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可她就是想问。 一个这么会算计、看起来又这么稳重的成年人——他站在谁那一边? 宋临川倒是被逗笑了:“在你这件事里,”他说,“我站你这边。” “你认识我几个小时,就站我这边?” “认识多久不重要。”他看着她,神色很认真,“重要的是——你在这件事里,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顾念晚的喉咙猛地一紧。 她很少听见有人这么理所当然地说“站在她这边”。 以前出任何事,老师会说“双方都有问题”,外婆只会心疼地叹气,母亲…… 母亲从来只会问:“你有没有给我添麻烦?” 她忽然不太想继续往下想。 “你别喝了。”宋临川站起来,从自己那边的长椅后面拿出一瓶矿泉水,“喝点这个。”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水?” “刚才去了趟便利店。”他把水放在她面前,“我不太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女儿要是这个点坐在学校长椅上喝啤酒,我能把她捞回去打一顿。” “你有女儿?” “嗯。” 这个“嗯”很轻,却让他整个人的气质在一瞬间柔了下来。 顾念晚愣了一下。 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画面——工地上,爸爸张开手臂对她说“再挪一点,就到爸爸怀里了”的那个下午。 胸口有东西狠狠一抽。 “那你女儿……多大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随口一问。 “比你小。”宋临川说,“还没到喝啤酒的年纪。” 顾念晚本来想笑,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 她把那瓶水拧开,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翻腾的那点酒气总算被压下去一些。 夜色更深了一点。 教学楼那边的灯一盏盏灭了,只剩下宿舍楼上稀稀落落的光。 “差不多该回去了。”宋临川看了一眼时间,“再晚一点,你宿舍阿姨该记你名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有宿舍阿姨?” “我读书的时候也有。”他说,“那个年代,进出宿舍都要登记。” “你读书的时候?”顾念晚忍不住笑,“宋叔叔,你听起来好像历史人物。” “被叫叔叔的人,很难兼顾少年感。”他一点也不介意,“要不你叫我‘宋哥’?” “算了。”她果断拒绝,“那太油腻了。” 他被噎了一下,随即好脾气地笑了笑:“那还是‘宋叔叔’吧。” 他没有坚持要送她回宿舍。 两个人就这么并肩——不,是隔着一条空荡荡的小路,往校门方向走。 他一直走在路灯边缘那一侧,留出靠内侧、相对安全的位置给她。 经过一段没路灯的小路时,他忽然停了一下:“你走我的右边。” 她“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 “车从那边进来。”他用眼神示意校门口的方向,“万一有车灯晃到,你站右边比较安全。” 这句话听起来没什么浪漫。 可在深夜的校园里,却比那些“我送你回去”“我陪你熬夜”的甜言蜜语有用得多。 顾念晚心口又是一酸。 她乖乖走到了他右边。 到了宿舍区外面,他停下脚步,没有继续往里走。 “我就送到这儿。”他道,“再进去,就要被当成可疑人员了。” “你本来就挺可疑的。”她小声说。 “嗯?” “一个中年男人,大晚上在大学城乱晃,还主动给女大学生递纸巾,说自己是路过的叔叔。” 她抬头看他,眼里带了点倔强的笑意,“宋叔叔,你不觉得自己听起来很像新闻里那种‘校外人员’吗?” 宋临川被她这一番“控诉”逗笑了,眼角的细纹被灯光照得更明显了一点。 “那我以后减少夜间在校园附近出没的次数。”他说,“以免上新闻。” “……你还挺幽默。” “谢谢夸奖。”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很普通的纸片,递给她。 不是那种烫金名片,只是连锁咖啡店里那种打印的优惠券大小,上面用黑色圆珠笔写了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他道,“如果哪天你真的遇到什么麻烦——是‘麻烦’,不是‘失恋难过’——可以打这个。”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比如有人在校门口堵你,比如有人威胁你要怎么怎么着。” 顾念晚捏着那张纸,心跳莫名有点快。 “为什么?”她问,“我们就认识了这么一会儿,你就给我电话。” “因为你现在喝了酒,脑子不太清醒。”宋临川平静道,“等你明天醒过来,觉得这个叔叔很可疑,大可以把纸撕了。” 他看着她,笑意极轻:“这一通电话,是你来决定值不值得打,不是我在等你打。” 这话,把主动权干干净净地丢回她手里。 顾念晚愣住。 她见过太多大人——他们给你东西,总是连着无数看不见的绳子;只有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被给了一个选择”。 “那我要是喝醉了,手一抖打过去呢?”她故意岔开话题,“比如半夜三点,打过去哭着说‘宋叔叔,我真的好难过’。” “那你就会被我拉黑。” “……” “开玩笑。”他看着她,目光认真,“半夜三点如果你真的打过来,我会先问你: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 “如果不安全,那就不是‘安慰’的问题了,是‘报警’的问题。” 顾念晚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有人把“你是不是安全”放在所有情绪前面。 喉咙里那团东西终于绷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宋叔叔。”她抬头,看着那盏昏黄的路灯,故意不去看他的脸,“你女儿……是不是很幸福啊?”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沉默了两秒,他才低声道:“我希望她是。” “那你呢?”顾念晚轻声,“你幸福吗?” 宋临川似乎被这问题问住了。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大人的幸福,不那么好定义。” 他没往下说。 顾念晚也没有追问。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失控。 可能是啤酒的后劲,可能是这个夜晚来得太突然,她在同一天失去一个男朋友,又多出一个自称“叔叔”的陌生人。 世界转得太快,她的小脑袋有点跟不上。 “你上去吧。”宋临川往宿舍楼那边看了一眼,“待会儿真的要被查寝了。” “……好。” 她抱着他的外套,往宿舍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那件衣服,明天我洗干净给你送到保安室。” “不用洗。” “我洗得干干净净的。”她固执,“我外婆说,借来的东西,要比原来还好一点还回去。” 宋临川愣了一下。 “你外婆说得对。”他点了点头,“那就听你外婆的。” 顾念晚转过身,快步往前走。 直到宿舍门口的感应灯亮起来,她才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 远处路灯下,男人站在那儿,背影被拉得很长。 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抬手,朝她那边轻轻挥了一下。 像一个耐心的长辈,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着晚归的小孩进门。 她鼻尖一酸,几乎是逃一样地钻进宿舍楼。 楼道里灯光刺眼,墙上贴着“禁止晚归”的红色通知。 舍友的笑声从门缝里漏出来,带着八卦和好奇。 她靠在门板上,深呼吸了几下,把所有情绪统统压回去。 手机屏幕还亮着,郑骁那几条消息停在界面最上方。 她看了两秒,指尖一点一点,把那些对话全部删除。 再点进通讯录,在“新建联系人”那一栏里,沉默了一会儿。 她把那串数字输入进去,又删掉,再输入。 最后,她在备注栏里写了三个字—— 【宋叔叔】。 保存。 屏幕一黑,房间里只剩下心跳声。 她把那张写着号码的小纸片夹进课本里,像很多年前,母亲把一张名片塞进会计教材的扉页。 命运像一条隐形的河流,在黑暗里不声不响地改了道。 只是此刻,顾念晚还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 在这个被啤酒和失恋熏得乱七八糟的夜晚,有一个陌生男人站在她这边,像一个真正的长辈。 而她久违地,认真地相信了一次。 也许,只是也许,世界并不总是那么坏。 也许,她还可以,再试着被温柔一下。 第17章 久违的父爱错觉 宿舍的窗帘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廉价的窗钩吱呀作响。 顾念晚在这种吱呀声里醒过来,脑袋疼得像被人用锤子敲过,一翻身就看见床边垃圾桶里那两个空啤酒罐。 昨晚的画面一帧一帧往回倒——表白墙前的窒息、食堂里的冷笑、长椅上的啤酒泡沫,还有那个在阴影里替她递纸巾的男人。 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小纸片乖乖躺在里面。 上面用黑色圆珠笔写着一串数字,笔迹沉稳利落,连每个弯钩都显得克制。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如果哪天你真的遇到什么麻烦,是“麻烦”,不是“失恋难过”,可以打这个。】 他昨晚说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一点午后会议室才会有的沙哑,又稳得过分。 顾念晚拇指摩挲着那几位数字,皮肤被纸边硌得有点疼。 她盯着看了半天,忽然“哗”地一声,把纸片翻过来。 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她低骂了一句,翻又翻回来。 “……神经病。”她小声嘀咕。 骂的是自己。 一个失恋喝醉了和陌生中年男人聊人生的小姑娘,第二天醒来竟然还认真研究起人家的电话号码。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郑骁:昨天的事你冷静了吗?】 【郑骁:我可以理解你情绪激动,但你那样当众闹,对我们都不好。】 【郑骁: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也不要在别人面前乱说,影响不好。】 最后一条像一根刺: 【郑骁:你要是再乱来,就别怪我跟老师说,是你死缠烂打。】 顾念晚盯着这行字,胸口像被人用手指一点一点按住。 半晌,她把手机摁灭。 没有回,也删不下去。 她很清楚——这些东西删不删,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决定,把她变成那个“死缠烂打”的人。 而她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堆嘈杂的回忆,和一张莫名其妙的电话号码纸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片塞进手机壳和后盖之间。 ——真正的麻烦。 ——不是失恋。 “那就希望,我这辈子也用不上吧。”她喃喃。 ** 校园里,阳光很刺眼。 军训的横幅还挂在操场边,风吹过,布料猎猎作响。 顾念晚背着书包从宿舍楼下来,走过教学楼前的小广场,就听见身后有人压低声音嘀咕: “就是她吧?” “哪个?” “昨天在食堂……你没看见表白墙?有人说她是第三者,还立刻跑去闹现场。” “真的假的?看着挺老实的。” “谁知道呢,现在有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钻进耳朵。 顾念晚脚步顿了一瞬,很快又迈开。 她走得很直,背挺得笔直,像是只要姿势够好,别人说什么就穿不过她脊梁骨。 ——从被丢到城郊那天开始,她就知道,没人会替她解释。 不解释,也是解释。 她上午硬生生听完两节课,下课铃一响就从后门提前溜了。 手机在兜里震个不停,时不时跳出新的消息。 【郑骁:你要是不想当面说,我们打个电话。】 【郑骁:我真不想把事情弄僵,你别逼我。】 【郑骁: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清醒一点。】 清醒? 顾念晚冷笑。 要真清醒,她就不会喜欢上这种人。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最里层口袋。 下午还有一节实训课,地点在老教学楼最顶层。那栋楼因为年久失修,走廊灯总是坏一半,连辅导员都嫌晦气,很少往那儿跑。 课间,别人都三三两两结伴下楼买奶茶,她在教室里把作业抄完,收拾书包准备提前走。 教室门刚拉开一条缝,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门外。 “念晚。” 郑骁。 他今天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脸上挂着那副熟悉的温柔笑意,站在昏暗走廊里,活得像一张招生宣传册。 如果换作半个月前,她会下意识抬头朝他笑,委屈都咽回肚子里。 现在她只觉得恶心。 顾念晚侧身,想从他手臂和门框之间的缝隙挤过去:“让开。我要下楼。” 郑骁没动,只是稍微抬了抬手,顺势挡住她的去路:“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怎么会没?”他声音低下去一点,“你昨天那样冲过来,大家都看到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学院论坛上在说什么?” 顾念晚盯着他。 “说我是小三?说我死缠烂打?”她问,“还是说你是深情渣男,被穷姑娘纠缠?” 郑骁脸色变了一下,很快又压了下去。 “我没说你是小三。”他皱眉,“但学校里各种流言,你也别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这么闹,对我们都不好,对你自己也不好。” “对你哪里不好?”她冷冷道。 “我现在是系学生会副主席,还是学院重点培养对象,下学期要评奖学金、选保研名额,你这样……很好看吗?” 原来在他眼里,“好不好看”的衡量标准,是不是挡了他的路。 顾念晚胸口一阵发紧。 “你放心。”她说,“我不会去到处讲你脚踏几条船。” 郑骁松了口气。 “但别人问起来,”她字字清晰,“我也不会替你圆。” “念晚!”他语气陡然一沉,“你能不能别这么不讲理?” 她笑了一下,笑意凉得刺眼:“我不讲理?” 他看着她,像终于撕掉耐心:“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帮你搬行李、给你辅导功课、给你介绍兼职……我从来没逼你一定要怎么回报我。大学谈恋爱,本来就是互相陪伴。现在就算我们不合适,你也没资格把我往‘渣男’那个位置上推。” “你觉得你不配那个位置?”她问。 “至少我没有对不起你。”郑骁咬着牙,“你想分手可以,但你别毁我。” “毁你?”顾念晚只觉得好笑,“郑骁,你是怕我毁你,还是怕别人知道你其实没那么‘完美’?” 空气一下紧绷起来。 走廊另一头有人经过,看见他们,脚步下意识放轻,很快隐没在楼梯拐角。 郑骁像是被戳中了最在意的地方,眼底闪过一丝烦躁:“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念晚忽然不想跟他说任何大道理了。 她背靠着门,指尖慢慢攥紧书包带。 ——很多话,有什么好说的呢? 当年工地那一声巨响之后,没有人过来问她“你想怎么样”,他们只会告诉她“你必须接受”。 “我什么也不想怎么样。”她淡淡道,“你走你的阳光大道,我过我的穷日子。以后,我们互不相干。” 郑骁盯着她,好一会儿,终于笑了,笑意却一点也不温柔。 “互不相干?那你昨天跑去食堂做什么?” 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手腕。 力道不算狠,却足够让她动不了。 “你知道有多少人看见了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你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在背后讲你?说你是从城郊过来的贫困生,为了抱大腿故意往我身上贴?说你以前跟男生出去过夜、说你家庭复杂?” 每一个字,都像从她最不愿意碰的地方挖出来。 顾念晚脸色瞬间白了一度。 “这些话你信?”她咬牙。 “我信不信不重要。”郑骁说,“重要的是,老师信不信,学院信不信,那些给你发补助的人信不信。你现在拿着贫困生补助,还指望以后拿国奖吧?你要真把我惹急了,我就把你的事跟老师好好说一说,看他们还要不要一个这么爱闹事的学生当典型。”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骨头像被他一节一节拧开。 走廊灯闪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光线忽明忽暗,像多年前工地上那个晃动的塔吊影子。 顾念晚呼吸一窒。 她忽然闻到了灰尘的味道,听见有人喊“快拉住她”,又听见有人在灵堂前说“盛泰要变天了”。 那一瞬间,现实和记忆叠在一起。 她几乎要窒息。 “放开。”她声音发哑。 郑骁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有点心虚。 可一想到那一堆评优材料、奖学金名额、老师对他的期待,他又硬了硬心。 “你只要答应不再乱说。”他说,“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是那个被‘重点培养’的学妹,我还是可以帮你。我们以后就当普通同学,好好相处。” ——普通同学?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给她的每一点“好”,都要拿来换筹码。 顾念晚手指在书包带上缓缓收紧,指节发白。 她能感受到自己在发抖。不是怕,是被逼到角落那种反胃的愤怒。 “我最后说一次。”她一字一顿,“放开。” 郑骁皱了皱眉,力道反而更紧了一点:“你别闹——” 话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腕下那只手猛地一挣,力气不大,却带着一股决绝。 顾念晚趁着他力道一松,整个人往后一退。 背狠狠撞在教室门框上。 疼。 疼意却让她的脑子瞬间清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 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有点意外。 屏幕亮起的那一瞬,她看见最上方那个未命名的号码——那是她刚刚在上课前,闲得无聊时输进去保存的,只是还没想好要备注成什么。 她盯着那串数字,喉咙滚了一下。 真正的麻烦。 是不是算? 郑骁似乎察觉到她要做什么,脸色一变:“你别乱来,你要打给谁——” “你不是说,要跟老师说我是死缠烂打?”顾念晚抬眼,笑容薄得像纸,“那正好,我们今天就看看,谁更会说。” 她按下拨号键。 嘟—— 嘟—— 每一声都像晃在喉咙上的钟摆。 在第三声快要响完之前,电话被接起。 那边背景音很安静,像是车里或者某个被隔音得很好的空间。 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比昨晚更低一点:“喂?” 顾念晚指尖一紧。 一整天压着的委屈忽然像找到了出口。 “宋……宋叔叔?”她嗓子有点哑,“我……好像遇到你说的那种‘麻烦’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这一秒之内,她甚至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紧接着,那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稳:“你先不要哭。” 她这才发现自己眼眶早就红了。 “深呼吸。”他慢慢道,“先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身边有其他人吗?对方,有没有动手?” “在……老教学楼六楼的走廊。”顾念晚努力让自己声音正常,“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他拉着我,不让我走。” “楼道有没有监控?” “有几个盲区。”她脱口而出,“这一段有。” 电话那头像是在飞快地筛选信息。 “好。”宋临川说,“你把手机调成免提。” “嗯?” “让他也听见。” 顾念晚抬眼,郑骁正盯着她,脸上写满了“你竟然真敢打”的难以置信。 “你在干什么?”他压低声音,“你找谁来威胁我?” 她没理他,手指在屏幕上一划,开了免提。 走廊里一下子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大,却压得住所有杂音。 “这位同学。”宋临川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冷静而礼貌,“可以麻烦你先松开我这个小朋友的手吗?” “你谁啊?”郑骁冷笑,“她找来的什么叔叔?你知道事情经过吗就在这指手画脚?” 宋临川似乎笑了一下:“你不用管我是谁。” 他顿了顿,语气仍旧不紧不慢:“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说过的话,发过的那些消息,并不只停留在你手机里。” 顾念晚心里“咯噔”一下。 昨晚在长椅上,他看过那条“你要是还这么闹,我就说是你死缠烂打”的短信。 “你如果不想这些内容,连同你现在拉着女生不让她走的画面,一起出现在学院辅导员和学生处老师的电脑里。”宋临川淡淡道,“可以考虑冷静一点。” 郑骁脸色陡变:“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把概率摆在你面前。”男人语气非常职业,“骚扰、言语恐吓、威胁要在老师面前歪曲事实——你应该知道,这些在校规里叫什么。” 走廊里安静得可怕。 远处传来隐约的讲台声,像是另一个世界。 “你胡说!”郑骁声音有点发虚,“我只是想跟她解释,她自己不肯听——再说了,你凭什么插手?你是她什么人?” 宋临川笑了一声,那笑意淡得几乎听不出来:“你很在意这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随口问起另外一件事:“你叫郑骁,对吗?经济学院,大三,学生会副主席,申请了今年的国家奖学金,还有一个学院保研名额在争取。” 郑骁彻底僵住。 “你怎么知道——” “学校官网上的‘优秀学生风采’那一栏,照片挺好看。”宋临川说,“我刚才在车上随手看了一眼。” 他像在聊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 可这轻巧的语气落在郑骁耳朵里,却像是一只手慢慢掐上他的喉咙。 “你拿的那些东西——奖学金、荣誉、推荐——都是建立在你‘品学兼优’的前提上。”宋临川继续,“如果有一份详细的聊天记录,证明你拿着‘重点培养’的身份,反复骚扰一个拒绝你的女生,威胁要抹黑她,你猜,老师们会怎么想?” “够了!”郑骁吼了一句。 他从来没这么失控过。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感情问题!”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炸开,“你凭什么——” “我不关心你们的感情问题。”宋临川截断他,“你们合不合适,是你们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低了一度:“我只关心一件事——她有没有被你欺负。” 短短一句话,把立场划得极清楚。 顾念晚喉咙发紧。 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见一个成年人用这么干脆的方式站在她这边。 不是“你也要反省自己”。 不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只是——你有没有被欺负。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宋临川缓缓道,“第一,松开她,面对面道歉,然后离开,从今天起,不再给她发任何一条带有指责或威胁意味的信息。” “第二,”他的声音彻底冷下来,“我们就当没这通电话。我会让她把所有聊天记录备份好,明天一起交到学生处。顺便,我会给你们学院领导写一封信,看看你这个‘重点培养对象’,值不值得学校继续押宝。” 郑骁呼吸明显重了。 他不是没想过被投诉,可在他想象里,顾念晚最多去宿舍里哭,顶多跟几个女生抱怨。 他从来没想过,对面会冒出来一个声音,像拿着法律条文一样,一条一条往上扣。 “你吓唬谁呢?”他还想撑一下,“你以为老师会信你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她才是那个……背景复杂的人,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所以我才说,要看聊天记录。” 宋临川像是很有耐心,“记录里有你用‘死缠烂打’威胁她,有你暗示要在老师面前颠倒是非——这些不是她编的,是你亲手按键盘打出来的。” “你可以继续赌。”他轻描淡写,“赌老师会更相信谁——一个拿贫困补助的学生,还是一个拿国家奖学金、在官网上挂着头像的‘模范’。” “……” “但赌之前,你至少要知道赌注是什么。” 郑骁握着她手腕的手,终于一点一点松开。 顾念晚的血液重新流回指尖,刺痛一阵一阵往上窜。 她没动,只静静看着他。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清楚起来。 “我……”郑骁张了张嘴,喉结滚了一下,“我承认,我刚才态度不好,是我一时冲动。”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她熟悉的那套“温柔学长”腔调,只是这次听起来空洞极了。 “念晚。”他看向她,“对不起。” 两个字挤出来,却像被人拿刀削过。 顾念晚没有接话。 电话那头的男人却像是满意了:“道歉,是个开始。” “记住,”宋临川补了一句,“以后不管你跟谁谈恋爱,你都没有权利用对方的过去、家庭或贫穷来威胁她。” “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记录下来,放大给更多人看。” 这句话,不光是对郑骁说的。 也是对这栋楼里所有躲在角落看戏的人说的。 沉默许久,郑骁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认栽:“我知道了。” 他后退一步,低声道:“那我先走了。”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的脚步声沿着走廊一路远去,消失在楼梯口。 只剩下风从窗缝灌进来,吹得走廊里那几盏旧灯晃了晃。 ** “现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再次传来,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你还能站稳吗?” 顾念晚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不太听使唤。 她靠着墙坐下来,背贴着冰凉的水泥,脑袋还在嗡嗡响。 “勉强。”她努力开玩笑,“不过应该不用叫救护车。” 宋临川低低笑了一声:“叫救护车之前,可以先叫物业,让他们把那几盏灯换了。” 他和昨晚一样,会在完全不合时宜的地方说一句不正经的话,把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往回拉一点。 “现在几点?”他问。 “快六点。” “吃饭了吗?” 顾念晚愣了一下。 这人怎么每次都喜欢追问她吃没吃饭。 “……没。”她老实。 “好。”宋临川说,“你下楼,从老教学楼后门出来。” “啊?” “我在校门口。” 顾念晚一下没反应过来:“你——已经在学校了?” “嗯。”他像在报一个不太重要的事实,“刚好在附近开完会。本来打算路过喝杯咖啡,现在想想,可能更需要的是你那一份晚饭。” 她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 “那……”她嗓子动了动,“我一会儿过去。” “别急。”他忽然补了一句,“先去洗把脸。” “……” “你刚刚哭得挺厉害的。”他温和地指出,“等会儿出去的时候,如果不想让别人看见,就把眼睛处理一下。” 顾念晚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抹脸。 手背一片湿润。 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场对峙里,她哭得连自己都没察觉。 ** 老教学楼后门通往操场的一条小路上,人很少。 暮色一点点落下来,天边剩下最后一抹暗金色的光,把理科楼和图书馆的轮廓镀出柔软的边线。 校门口那一排梧桐树下,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车窗半降着,男人靠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握着手机,正低头看什么。 路灯把他的侧脸切出一条清晰的线——眉骨深,鼻梁高,唇线薄,却并不显得刻薄,只是天生少几分好惹。 和昨晚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的感觉不一样,这一次,他站在光里。 顾念晚忽然有种很荒唐的错觉。 小时候,她也曾这样远远看着一个男人。 灵堂里,父亲的照片高高挂在那儿,脸上是她已经记不太清的笑,她抬头仰望,觉得那是一个永远够不着的位置。 现在,这个男人从车里出来,走到她面前。 “脸还疼吗?”他打量了她两眼。 “……还好。” “手。” “嗯?” “刚才被拉住的那只。”他伸出手,眼神示意。 顾念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出去。 腕骨上的红痕在路灯下格外明显。 宋临川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力度极轻,却还是让她控制不住地抽了口气。 “疼就说疼。”他淡淡道,“没人在这儿用疼痛程度来评判你坚不坚强。” 这句话,说得太轻巧,却像一只手把她从某个黑洞边缘拽回来一点。 “走吧。”他收回手,“先吃饭。” 校门口对面有家开到很晚的小面馆。 装修很普通,瓷砖地面擦得发亮,墙上贴着“文明用语”“节约粮食”的小贴纸。 宋临川选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点菜时只看了她一眼:“牛肉面?还是酸菜面?” “牛肉。”她条件反射。 “要辣吗?” “……微辣。” 他把她的选择重复给老板,又随手加了一份小菜。 整个过程自然得像已经照顾她很多次一样。 等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屋里一时被蒸汽和汤味填满。 顾念晚拿起筷子,捞了一口面,才发现自己一天没好好吃东西,胃里空得发疼。 第一口下去,胃里立刻涌起一股暖意,那股暖意往上顶,逼得她眼眶又有点发酸。 “慢点。”对面的人提醒,“没人跟你抢。” 她“嗯”了一声,努力把眼泪咽回去。 “谢谢。”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出来的时候,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谢什么?”宋临川看着她,“因为我‘威胁’了你前男友?” 顾念晚被他这种不正经的说法逗了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往上勾了勾:“你自己承认是威胁?” “我只是把事实和后果摆给他看。”宋临川若无其事,“你从小到大,应该见过不少真正的威胁。” 她心里一滞。 那些半真半假的流言、那些大人们说“为了你好”的冷漠决定…… 是的,她太熟悉那种“我可以毁掉你,但这是为你好”的语气。 可刚才电话里,他说的每一句话,虽然锋利,却始终绕开她,不往她身上扎。 他把矛头全部对准了那个男生。 她且不论他是不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至少在那一刻,她是被站在前面的那个人保护着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顾念晚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才认识一天。” 宋临川拿起桌边的纸巾,递给她:“你觉得我为什么?” “因为你看不惯渣男?”她随口一猜。 “也算。”他不否认,“更因为——”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腕上的红痕,又落到她脸上那一点还没散尽的倔强:“你太像一个我曾经见过的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脾气很倔,明明受了委屈,也不肯在别人面前承认。”他淡淡道,“别人伸手拉她一把,她的第一反应是——这手是不是要从她身上拿走什么。” 顾念晚怔住。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外婆的菜市场、城郊的小房子,还有那张被她塞在书里的名片。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人,一眼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翼翼的自尊。 “你不用马上信我。”宋临川像是看透了她的犹豫,“我也不是让你把人生交给我打理。” “我说过,那个电话是一个‘安全号码’。”他慢慢道,“你觉得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让它待在那里。你的人生路怎么走,是你的事。我只保证——在你真的遇到‘麻烦’的时候,这个号码不会空号。” “可是……”她抬眼,“总有一天,你会觉得我很麻烦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 “都说了是‘麻烦电话’了。”他语气淡淡,“不接,岂不是失职?” 这一刻,他说话的方式,像极了很久以前,她牵着父亲的手过马路时,那个人回头对她说的那句—— “抓紧。爸爸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那时候的她,笃定地相信,只要抓住那只手,就什么都不怕。 后来手松开了,世界一下子塌了。 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把任何人当成“可以抓住的手”。 可现在,这只伸过来的手,并没要求她立刻握住,只是安安静静地停在那儿,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靠近。 顾念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 她抬起手,拿起面前的纸巾,假装随意地遮了遮脸。 “宋叔叔。”她闷闷地叫了一声。 “嗯?” “如果……”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我爸爸还在,他大概也会这么做,对吗?” 说完,她立刻想把这句话塞回肚子里。 太幼稚、太软弱了。 她都已经这么大了,还在拿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当标准。 然而话已经落在桌上,再收不回去。 四周的噪音在这一刻仿佛都退远了。 宋临川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看了她几秒。 那目光不像旁观者,也不像猎人。 更像某种……复杂到她看不懂的情绪。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如果他在。” “一个正常的父亲。”他轻声道,“不需要别人提醒,就会把你刚才遇到的事,当成‘天塌下来’的大事。” “他会先问你有没有受伤,会问那个人到底说了什么,会气到想冲过去揍人——哪怕最后被你拦住。” “他会告诉你:你没有错。你谈恋爱不会错,被人欺负更不会错。” “错的是那个用‘你背景复杂’来压你的人。” 他说得太笃定,像是在讲一件早就被证明过的事实。 顾念晚指尖一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怎么都压不回去。 “那……”她鼻音有点重,“那正常的父亲,还会做什么?” 宋临川看着她。 “会在你以后的路上。”他慢慢道,“尽量把这种人挡在你前面。” 那一瞬间,梧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路灯光从窗户斜斜打进来,在桌面上铺了一层柔软的亮。 顾念晚突然恍惚。 她看见面前的男人,模糊地和记忆里灵堂上的那张黑白照片重叠在一起。 不一样的眉眼、不一样的年纪,却有一种相似的安静。 她知道这只是错觉。 父亲已经死了很多年。 他再不会从任何地方走出来,替她把世界拨开一条路。 可人活着,总要靠某些错觉撑下去。 比如—— “如果爸爸还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在心里轻声说。 情绪涌上来的一瞬,她几乎想伸手抓住什么,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谢谢你。”她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很认真。 “谢谢你今天,为我这么麻烦。” 宋临川收回视线,低头喝了口汤。 “别急着谢。”他淡淡道,“以后你可能会觉得,我比你想象的更麻烦。” 顾念晚没听懂。 她只当他是在玩笑。 她不知道,这一晚被她当成“久违父爱错觉”的温柔,有一天,会被她亲手撕开,露出下面锋利得血淋淋的真相。 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此刻,她只是低头吃完自己这碗面,把那个电话号码,在通讯录里郑重其事地备注上了三个字—— 【宋叔叔】。 然后,在又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把手机紧紧握在手心里。 像握着一只从天而降的、来得太晚的父亲的手。 而那只手,正一点一点,把她往一个她看不见的方向带过去。 ——那不是父亲该待的地方。 却是她命运真正开始转向的地方。 第18章 若即若离的追求 手机通讯录里多出来的那行【宋叔叔】,很快就证明了它的“麻烦”程度。 ——比她想象得大得多。 ** 第二天一早,顾念晚刚从睡梦里爬起来,就看见手机屏幕上躺着一条未读短信。 【宋临川:早。】 只有一个字,后面跟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学校东门旁边那家早餐店的窗口,油条在热油里翻滚,豆浆机冒着白气。 【宋临川:上次路过,你说这家早餐不错。今天路过给同事买,顺便问一句——你有没有按时吃早饭。】 顾念晚看着那行“顺便”,莫名心虚。 她实话实说:【没有。】 那头回得很快:【诚实是优点。但不吃早饭会被扣分。】 【顾念晚:谁扣?】 【宋临川:我。】 她愣了几秒,忽然有点想笑。 【那宋老师,请问扣多少?】 【宋临川:暂定一次一分,扣满十分,要请家长。】 “……” 他这人,说话怎么永远像在开家长会。 顾念晚叹了一口气,还是爬起来,披上外套冲去洗漱。 等她匆匆赶到教学楼,距离早八上课还有五分钟。刚跑上台阶,就远远看见人群边缘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车。 驾驶座车窗半降,一只修长的手搭在窗沿。 男人侧着身,仿佛随意往这边看了一眼。 视线撞上,她脚步一顿。 车窗缓缓落下。 宋临川把手机举了举:“验证一下短信的执行力。” 他目光落在她手里空空的地方,淡淡道:“你手上,没有豆浆。” 顾念晚:…… “我路上来不及。”她干脆实话实说,“而且我已经迟到了。” “所以你打算饿着肚子去跟老师搏命?”宋临川似笑非笑,“上节课你已经因为分手的事‘大出风头’了,这节课要不要试试晕倒在教室里,让全班同学再看一场?” 顾念晚哑住。 空气里飘来一阵豆浆的热气。 宋临川抬手,从副驾驶那边拎起一个塑料袋,晃了晃:“豆浆、鸡蛋饼,没买油条。年纪小,少吃油炸。” 他说得太自然了。 自然到像是很多年前,就习惯在某个小姑娘上学前给她准备早餐。 顾念晚心口一紧,又很快压下去。 她站在台阶上,犹豫了一瞬,还是下去两步,从车窗边接过袋子:“……谢谢宋叔叔。” “记得下课前吃完。”宋临川看着她,“下次再不吃早饭——就不只是‘扣分’了。” “那是什么?” “我会直接来食堂门口守人。”男人懒懒地说,“监督你吃完再放你走。” 语气像玩笑,可那种笃定感,又让她一点也不怀疑他做得出来。 顾念晚抱着早餐,转身往教学楼里跑。 背后,黑车缓缓驶离。 楼道里人来人往,她却总觉得,背后那道视线还停留在自己肩胛骨的位置。 ——不沉,却实在。 像一只手,隔着很远的距离,给了她一个看不见的撑扶。 ** 从那天开始,宋临川就像真的“应聘”成了她的人形安全号码。 不是时时刻刻都出现。 可每当她觉得撑不住的时候,他总会在一个刚刚好的时间点冒出来。 雨天,她在操场边打完选修篮球,鞋袜全湿,抱着课本缩在教学楼檐下,手机震了一下。 【宋临川:操场这边对外停车位不多,出来了吗?】 她还没回,远处那辆熟悉的黑车已经慢慢停在路边。 车门打开,男人撑着伞走过来,把伞往她头顶一放:“上车。” “我自己坐公交就好……” “公交车今天要涉水。”他抬眼看了一眼路口已经积起的水,“你打算把鞋当船?” 最后她还是上了车。 空调开得不高,车内温度刚好。玻璃上挂着细小的水珠,雨刷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 宋临川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腿上,指尖敲着节奏。 “宿舍楼下就行。”她小声说。 “好。” 短短两公里,他没刻意找话题,只在车停下的时候,递过去一张纸巾。 “擦擦头发。” 她照做。 纸巾掠过耳后,水滴被一点点擦干。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爸爸也是这样——帮她擦掉游泳池里带出来的水,笑着说“别感冒了,小鱼”。 记忆猛地翻上来。 喉咙一紧。 她把纸团在掌心攥得用力,努力把那份突如其来的酸涩压下去。 “你妈知道你在外面淋雨吗?” 男人忽然问。 顾念晚愣了一下,垂下眼睛:“……不知道。” “她不关心你?” “她很忙。” 宋临川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有东西在暗暗收紧,又被他按下去。 “忙不是理由。”他声音很淡,“但你也不用替她找理由。” 顾念晚扯了扯嘴角:“宋叔叔,你这样说,很像在‘抢指标’。” “抢什么?” “抢当家长的指标。”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 雨声敲在车顶,沙沙作响。 半晌,宋临川低低笑了一声。 “如果是合格的家长,”他道,“确实应该有人来抢。” 这话说得太认真。 认真到她不敢再接。 ** 第三次,他出现得更突然。 那天晚上,她被宿舍舍友拉去参加学院一个项目组的“庆功宴”。 地点在学校外面一条新开的酒吧街。 彩灯闪烁,音响震得人心口发麻。 顾念晚本来就不爱这种地方,只是大家都来了,她不好扫兴。 她端着一杯汽水坐在角落,尽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顾念晚,来,喝一个。” 项目组的男学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就要去拉她。 她往椅背靠了靠:“我喝不了酒。” “没事,就一点点。你今天报告讲得那么好,不给大家表现机会吗?” “真喝不了。”她皱眉,“而且我待会儿还要回去赶作业。” 男生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旁边有人起哄:“顾学妹别装了,刚才你还说自己失恋了呢,用酒精冲一冲,明天就忘记渣男啦。” “就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谁还没醉过几回?” “来嘛,给学长个面子。” 几只手一起把酒杯往她面前推。 啤酒的味道夹杂着烈酒,气泡翻涌,她光闻就觉得胃里发冷。 她指节不自觉攥紧。 耳边音乐声很大,人群里笑声和嘈杂混在一起。 顾念晚突然意识到,这个场景和好多年前“醉江南”里某个夜晚几乎重叠——同样是酒,同样是被逼着“懂规矩”,同样是被人拿着“给面子”压上去。 只是那一次站在桌边的是她妈妈,如今换成了她自己。 她甚至听见有人小声说:“她不会是那天被男朋友甩了,现在连酒都不肯陪喝吧?” “啧,那还真是想得美。” 那些话像细小的钉子,一颗颗扎进耳朵。 她深吸了一口气,刚想站起来拒绝,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上弹出一条消息: 【宋临川:你现在在哪儿?】 她手指飞快打字:【在外面吃饭。】 那头几乎是秒回:【喝酒了吗?】 她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环顾——酒吧里灯光太乱,看不清外面。 【……他们想敬酒。】 发出去的下一秒,电话打过来了。 震动声在桌面上嗡嗡作响。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 顾念晚心里一紧。 “谁啊?”有女生笑,“不会是刚分手就接回头电话吧?” 她顾不上解释,直接按下接听,压着声音:“喂?” “把手机举高一点。”那头男人的声音不紧不慢,“给我听听环境。” 音乐、喧哗、碰杯声,一股脑儿从听筒那头涌过去。 顾念晚忽然有点想哭。 她很久没有这样——被一个成年人用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问“你在哪儿”。 像被抓包的小孩。 “宋叔叔,我没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我又没喝,真——” 话还没说完,那头已经挂断。 她怔了一下,以为信号不好。 下一秒,手机上跳出一条新消息。 【宋临川:门口。】 两个字。 她心脏猛地一缩。 “顾学妹?”男生又把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你男朋友打完电话了没?再矫情,我们就要不高兴了啊。” 顾念晚看着那杯酒,嘴唇抿紧,刚要说“不喝”,忽然听见包间门被推开。 门口的音乐声被压得一顿。 有冷风从门缝灌进来。 人群下意识往那边看去。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逆光里。 他没穿什么特别的衣服,只是一件深色衬衫,袖口随意卷起,风从他背后吹过,把他整个人勾勒出一种说不出的锋利感。 灯光打在他侧脸上,线条冷硬。 ——是宋临川。 顾念晚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怎么……真的来了? “这位是?”男学长先反应过来,皱着眉,“先生,我们这边在聚会,不对外开放——” 话没说完,对方已经礼貌地抬了一下手中的手机。 “抱歉。”宋临川语气很平静,“我是来接我家小朋友的。” “你家小朋友?” 男生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顾念晚。 她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我——” “今天她失恋,你们带她来喝酒?”宋临川似笑非笑,“是打算一起见证她从‘情伤’直接进医院挂水吗?” 包间里的笑声顿了一下。 有人不满:“我们就是随便玩玩,大家都喝了。顾学妹又不是小孩子——” “未满二十,按照很多地方对酒精的定义,还算。”男人淡淡地接话,“再说了,你们谁能替她喝后来的每一杯?” 沈默。 宋临川懒得跟他们在概念问题上纠缠,只是扫了一眼桌上的酒瓶,又看了看顾念晚面前那杯还没动的酒。 “她今天不能喝。”他说,“你们有意见?” 最后三个字不重,却带着一种很淡的压迫感。 与其说是威胁,更像是习惯站在某个位置的人,理所当然地在划线。 男学长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也……不是不行,就是大家热闹一下——” “她不靠喝酒热闹。”宋临川打断他,“靠成绩、靠工作能力,靠她自己。” 顾念晚被这句话怔住。 那一瞬间,她的确有一点被他“偏爱地护短”的错觉。 “宋叔叔……”她低声叫了一声,既尴尬又感动。 宋临川却像没听见,只转头问她:“东西收拾好了吗?” 她拎起包:“收好了。” “走吧。” 他伸手替她把椅子往外拉了一点,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很多次。 有人在后面忍不住小声嘀咕:“这谁啊,看着不像她爸啊……” 另一个声音压低:“难不成是……?” 话没说完,被旁边人捅了一下,迅速闭嘴。 宋临川仿佛没听见,带着顾念晚往门口走。 经过吧台时,他停了一下,掏出卡递过去:“这桌我结。” “先生,不用——” “她今天是主角。”他淡淡道,“不麻烦她们AA了。” 那几个本来起哄的人,脸上表情一瞬间复杂起来——好像“占了便宜”,又好像被人当面打了脸。 回学校的路上,两人一路沉默。 车窗外灯光飞速往后退,仿佛城市在他们身边被抽成一条模糊的光带。 直到车停在女生宿舍楼下,宋临川才开口:“以后,这种局少参加。” “……我只是觉得自己不能总拒绝。”她看着窗外,“大家都这么玩,我不喝就像格格不入。” “你本来就跟他们不一样。” 他看着她的侧脸,目光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念晚。”他很少这样直接叫她的名字,“你可以不聪明、不优秀、不讨喜——这些都没关系。但你要清楚一件事:你不需要用委屈自己,来获得别人勉强的接纳。” 车内很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刀,安静地把什么东西从她胸腔里剥开。 顾念晚抿着唇,指尖一点点缩进袖子里。 她明明应该回一句“你不懂大学生社交”,或是“我没那么脆弱”,以此来维持一点体面。 可那一刻,她只觉得鼻子发酸。 “那我以后都不出去了吗?”她低声说,“我总要融入这个环境的。” 宋临川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 “我不是叫你躲在房间里不出门。” 他顿了顿,“是要你学会挑选人。酒桌这种地方,是看人心最快的办法,也是最费心的办法。” “你可以不去。” “或者——”他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下次要去,提前告诉我。我替你挑。” “……”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对劲。 “我又不是小孩。”顾念晚忍不住嘀咕,“还需要监护人审批行程。” “那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比较尽责的监护人。”他很淡地说。 话说到这里,空气忽然有点微妙。 顾念晚偏过头去:“你这样很像在限制我的自由。” “是。”他坦然承认,“我确实不太赞成你在不安全的环境里瞎自由。” 她被噎了一下。 “宋叔叔。”她咬了咬牙,“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容易被人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你……”她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算了。” “误会我是你男朋友?”他淡淡补全,“还是‘包养你的中年男人’?” 顾念晚:“!!!” 他居然说得出口?! “你——你知道还——” “这年代,想歪的人总是比想对的人快一步。”宋临川似乎并不在意,“我管不了他们怎么想,只管你。” “我又怎么了?”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男人看着她,语气忽然很认真,“无论别人怎么说,只要有一天你觉得不舒服、不安全、不开心——你可以随时走。” “我会在你走出来的地方等你。” 车里的空气一瞬间安静得过分。 顾念晚不敢看他。 那些字句像是灼热的烙铁,又像是某种温柔到近乎残忍的承诺。 她知道,一个正常的叔叔,不会这么说话。 可她也知道,自己太久没有人这样为她兜底了。 久到她几乎忘了,“随时可以走”这种选择,从来都没有写在她的人生选项里。 “你对每个失恋的小姑娘都这么好?”她勉强笑了一下,“还是我比较幸运?” 宋临川也笑:“你觉得呢?” 他没有给出答案。 可那种被特别对待的错觉,还是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她从车上下来,拎着包往宿舍楼里走。 走到楼梯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黑车还停在原地,车灯灭着,只剩下驾驶座那边模糊的轮廓。 像一只安静潜伏在阴影里的猛兽,又像一盏她随时回头都能看见的灯。 顾念晚忽然发现,她好像已经习惯——习惯他这样随叫随到的存在。 哪怕她从没真正开口叫过一声。 ** 之后的一个月里,他出现在她生活里的频率,变得惊人地“刚刚好”。 她下晚自习,路灯坏了一半的那条路,他的车恰好在路口等红灯。 她在图书馆对着财务课的习题头疼,他发来一条消息:【有不会的,可以拍过来。】 她周末在兼职咖啡店被顾客无理取闹,刚想回嘴,门口的风铃响了,他推门进来,随手掏出一张黑卡:“这杯我买了,再加一杯。她不用陪笑。” 每一次,他都没有明说“我在帮你”。 只是用一种极其自然的姿态,把自己插进她的生活里。 像是一块被镶进齿轮之间的垫片。 不显眼,却让整个机器的运转都依赖它。 顾念晚不是没察觉到不对。 她在某个晚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上铺的舍友在打游戏,旁边有人戴着耳机刷剧,宿舍里灯光昏黄,空气里有泡面味和洗衣液味。 她手机屏幕上亮着几个对话框。 【宋叔叔】: ——【今天的纸质讲义拍一份给我,别丢。】 ——【下周冷空气,别穿单薄的外套。】 ——【你们老师布置的模拟报表有三个地方错了,明天老师会改。你自己先记住。】 那些消息连起来,像是一条细密的网,把她从生活的缝隙里捞出来。 但他从不发“在干嘛”“想你了吗”这种话。 也不问她要自拍,不趁机打听她室友八卦。 不像恋爱。 却又不完全像单纯的长辈关心。 顾念晚有时候会想: 如果爸爸还在,会不会也这样? 会不会在她失恋的时候出现在操场边,在她不想喝酒的时候替她挡酒,在她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帮她把所有可能算一遍,再推给她最稳的一条路? 可是…… 爸爸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有时候,她能在宋临川看自己的眼睛里,看见一种很复杂的东西。 压着的、克制的、像是被他自己硬生生摁到水面之下的情绪。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 只是本能地觉得危险。 危险,却又舍不得躲。 ** 某个周五的晚上,她和宋临川约在学校旁边的一家小面馆。 理由很简单——她连着几天熬夜赶作业,脸色难看,被他视频时一眼看出来,对方坚持要给她“加餐”。 面馆不大,桌子擦得干干净净。 她点了一碗牛肉面,他点了清淡一点的汤面。 吃到一半,顾念晚突然想起什么,把筷子放下:“宋叔叔。” “嗯?” “你……怎么总有空?” 宋临川抬眼看她。 “你不是说过,你的工作很忙,要写很多年终总结那种东西吗?”她认真道,“可是你现在,比我舍友的男朋友都出现得频繁。” “你是抱怨?” “我就是好奇。”她顿了顿,“你没有家人吗?会不会有人在家里等你?你总这样跑出来,会不会……” 她没往“真相”那边想,只是纯粹从常识出发。 一个中年男人,事业有成,正常应该有自己的朋友圈和家庭。 他却花这么多时间在她身上。 这件事,本身就很不“正常”。 宋临川的筷子停了停。 过了两秒,他低头继续吃面:“我离婚多年。” 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楚。 顾念晚一愣。 “孩子?”她脱口而出,“有吗?” “没有。” 他回答得太干脆。 干脆到她甚至来不及对这个信息做出什么复杂的反应。 “所以,”宋临川缓缓道,“不用担心有谁在家里等我。” “你每天会不会太累?”她皱眉,“白天上班,晚上还要来接我、帮我改作业、替我挡酒。” “这是你对一个成年男性工作强度的全部想象?”男人淡淡反问,“念晚,你对社会过于乐观了。” “……” “再说了。”他把一次性筷子折断,丢进碗里,抬眼看她,“我说过,我这个人有点爱管闲事。” “你可以选择。” “嫌我烦,就把我拉黑。” “觉得需要,就继续留着。” 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他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对他来说真的只是顺手。 可顾念晚知道,不是的。 没有谁的时间,是凭空掉下来的。 她盯着桌面上那碗已经见底的面汤,半晌,低低说了一句:“我没有嫌你烦。” 宋临川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不后悔?” “不后悔。” 他说的那句“以后你会觉得我比想象中更麻烦”,在那一刻突然有了一个清晰的回声。 她看着他,忽然很想问—— 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单纯的关心?是补偿?还是……别的?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 她太害怕,一旦问出口,什么都不再一样。 ** 那天吃完面,他照例送她回学校。 车停在路边,他没有立刻让她下车,而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她。 “这是什么?” “你上次说,自己对未来专业方向有点迷茫。”宋临川道,“这是我让朋友帮你整理的一些实习机构和考研信息。你可以看看。” 顾念晚抽出来翻了翻。 是几页打印好的资料,分门别类标着“金融方向实习”“传媒方向研究生”“公务员考试”……甚至连对应的院校难度和薪资大概水平都备注出来了。 她一页页往后翻,喉咙越来越紧。 “你什么时候——” “开会间隙。”他似乎随口,“发了几封邮件,让他们帮忙搜集了一下。” 顾念晚握着那几张纸,手指都有些发抖。 她从小到大,很少有人为了她做过这么繁琐、这么无聊却又这么重要的事。 妈妈给过她钱,给过她房子,却从没这样坐下来,替她把未来一条条铺开。 她盯着那些黑白的小字,突然有点看不清。 “宋叔叔。”她吸了吸鼻子,“你这样——真的很过分。” “嗯?”他侧过头。 “过分好。”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羞耻。 车里安静了一瞬。 宋临川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抬手,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顶。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极克制的亲昵。 “那就记住。”他的声音落在她发顶,“这辈子,总算有人对你‘过分好’过。” “别人欠你的,不一定能要回来。” “能多拿一点,看着像便宜,就先收着。” 这一刻,顾念晚几乎要彻底沦陷在这种“被偏爱”的错觉里。 她甚至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里,那也没什么不好。 可她不知道。 就在同一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电话静静震动着。 宋临川在送她下车之后,独自把车开进一处地下车库,停好,靠在座椅上闭了闭眼。 手机屏幕亮起,上面跳出一个备注—— 【沈总】。 他接起电话。 “她怎么样?”那头的女声经过信号压缩,依旧带着一贯的冷静,“有没有闹?” 宋临川看着前挡风玻璃外若隐若现的灯光,唇线微弯。 “挺乖。”他说,“比你当年乖多了。” 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女人压低的叹息:“我不希望她太乖。” “乖的孩子,最容易被欺负。” “你放心。”宋临川笑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会教她——什么时候该乖,什么时候该咬人。” 他说着,视线落在副驾驶座上。 那里还放着顾念晚刚刚落下的一支笔,塑料笔杆上贴着一小块磨得发白的卡通贴纸。 他伸手拿起来,在指尖转了一圈。 “沈青岚。”他低声唤出那个名字,“你让我帮你把女儿‘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你知道的。” “有些路,一旦开始走,就不会太安全了。” 电话那头一阵安静。 半晌,女人淡淡道:“只要她最后站得比我们高,就够了。” 通话结束。 车里只剩下发动机的低鸣。 宋临川把那支笔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像是顺手收藏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东西。 可他指尖用力的力度,却暴露了他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一点—— 这场“若即若离”的追逐,从来就不只是一个中年男人对失恋小女孩的心软。 而是一盘很久以前就摆好的棋。 顾念晚还不知道。 她抱着那几页未来的“规划书”,回到宿舍,被舍友拉着抢外卖优惠券,一边笑一边抱怨“男人不靠谱”“恋爱只会耽误学习”。 夜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她忽然打了个冷战。 却在下一秒,又把那张【宋叔叔】的备注看了一眼。 心里悄悄想—— 也许,他不一样。 也许,这一次,真的是命运终于补给她的一点温柔。 谁也没有意识到。 温柔和陷阱,有时候只差一层极薄的纸。 第19章 十九岁的边界被打破 顾念晚十九岁生日这天,江庆的雨下了一整上午。 校园里潮得发霉,宿舍走廊里全是泡面味和湿毛巾的味道。舍友们一边抱怨连假被大雨毁了,一边把她按在下铺,给她戴上满是辣条味的纸皇冠。 “寿星许愿!” “许啥?许渣男郑骁头发早日秃光?” “……你们能不能别提他。”顾念晚被笑得没脾气,只好闭眼随便许了个愿—— 希望以后每一年生日,都不会比今年更糟糕。 她睁开眼的时候,手机刚好震了一下。 【宋叔叔:晚上有空吗?】 后面跟着一条定位,是城外海边的一家酒店。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好几秒。 舍友正好伸头过来:“哟,谁啊?看得这么入迷。” “一个……叔叔。”她下意识把屏幕扣下去,“说请我吃饭。” “生日还要你自己蹭饭?”舍友义愤填膺,“不去!让他把饭钱转你。” 顾念晚“噗”地笑出声,又很快收住。 手机又震了一下。 【宋叔叔:今天不是你生日吗。】 【宋叔叔:来了就知道。】 她心口轻轻一跳。 这个人很奇怪。 第一次见面是在长椅旁,他递纸巾而不是顺势搭肩;第二次是帮她摆平死缠烂打的前男友,他一句“报警”吓得对方腿软;之后的每一次出现,都像是刚刚好路过的巧合。 他对她的好,克制、分寸、像长辈,却又不完全只是长辈。 就连她自己,在备注栏里把他存成【宋叔叔】,都觉得有点心虚。 “晚晚?”舍友摇她肩,“你真要去啊?” “……去吧。”她把手机收进兜里,故作轻松,“最多白吃一顿海鲜。” 心里那点期待,却怎么也压不住。 从五岁之后,她就再没好好过过一次生日。 那一年之后,谁都忙,谁都累,谁都没空记住她。 如果不是宋临川——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长大到十九岁。 傍晚雨停了,天空被冲洗得很干净。 出租车一路往城外开,城市的灯火一点点退在后视镜里,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宽的海线和模糊的远山。 车窗开了一条缝,带着潮气的风灌进来,吹乱了她耳边的碎发。 “冷吗?”男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顾念晚下意识往他那边看。 宋临川靠在后座上,衬衫外搭了一件深色风衣,领口敞着,显得整个人更懒散了一点。车内灯光打在他侧脸上,把眉骨和鼻梁的线条都勾得很干净。 她摇头:“不冷。” 话说出口,胃里却隐隐发紧。 从司机接她那一刻,她就意识到—— 这不是普通的“顺路请吃饭”。 司机开门叫她“宋先生的客人”,酒店定位是江庆人心里的“有钱人才去的地方”,而不是随便哪家路边海鲜大排档。 她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一件最不掉色的白衬衫,一条打折买的牛仔裤,脚上还是校园里人手一双的小白鞋。早上出门时她以为只是去食堂和舍友吃个蛋糕,哪里想到会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拉向城外。 “后悔了?”宋临川忽然问。 “……啊?” “上车之后就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他侧过头看她,“如果你不想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的语气一贯平静,跟之前说“有人骚扰就报警”时差不多,没有哪怕一点“挽留”的意思。 就像真的给她选择权。 顾念晚指尖攥紧了一下牛仔裤的布料。 “不后悔。”她抬起下巴,装作轻松,“我就是在想,宋叔叔你干嘛突然想起我生日。” “我没有‘突然’。”男人淡淡道,“我记性不至于差到连自己承诺过的事都忘。” 她愣了一下。 过了两秒才想起来——那天在咖啡馆门口,她喝多了,被舍友拖着去吃夜宵,路过一家蛋糕店,她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 “等我十九岁那年,一定要自己给自己买个蛋糕。” “你十八了?”他那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差不多,还有几个月。”她嘟囔,“十九岁要许个愿,不要再遇到骗人的人。” 她以为那只是喝高了的胡说八道。 没想到他真的记住了。 “宋叔叔。”她压低声,“你这样,很容易让小姑娘误会的。” “误会什么?” “误会你是喜欢她的。” 车内安静了一瞬。 顾念晚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本来只是想拿玩笑化解尴尬,话出口却莫名带了点真情实感,听着像撒娇又像试探。 宋临川看着窗外黑下来的天,沉默了好几秒。 “那你误会了吗?”他慢慢问。 心脏突然被揪了一下。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真空,只有轮胎压过地面细碎的沙声。 顾念晚嘴唇动了动。 “我……”她故作轻松,“我哪这么自信啊。”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识趣地把车载音乐开大了一点,把他们的对话淹在低低的鼓点里。 她偏过头,盯着玻璃里自己有些发红的耳尖—— 十九岁的小姑娘,嘴上说着“哪敢误会”,心里却已经像抱着块发烫的石头,既舍不得放,又不敢抱紧。 酒店建在半山腰上。 夜已经完全落下来,海是深墨色的,天是更深的墨色,只有一整个弧形的落地窗,把外面的潮水和天光收进来,像一个巨大的、呼吸着的背景。 接待他们的是经理,恭敬地叫了一声“宋总”,眼神里带着习惯性的敬畏。 顾念晚突然有点不自在。 在学校,在城郊的小屋里,在公交车上,她永远是那个“顾阿姨家的孩子”“顾念晚同学”。可在这里,她变成了“宋总的客人”。 那四个字,像是一张看不见的标签,贴在她背后。 她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是我们海景最好的一间套房。”经理推开门,“宋总提前说过要布置一下,您看看还满意吗?” 房间里灯光极暖。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圆桌,上面已经布好餐——雪白的桌布,银边餐具,一只小巧的蛋糕安静地放在正中,蜡烛还没点着,像等人落座才肯发出光。 落地窗前摆着两张单人沙发,中间隔着一个矮几,上面是开好的红酒和两个杯子,酒液在灯下是极深的一轮红。 顾念晚怔在那里。 “这是……给我的?”她声音轻得像怕吵醒什么。 “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在这里多叫几个小姑娘?”宋临川淡淡道,“坐吧,先吃饭。” 经理知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 房间里一下安静下来。 顾念晚走到蛋糕前,才发现上面的奶油并不是那种卡通小熊,而是简单的一圈白玫瑰纹路,中心用巧克力写着四个字—— 【念晚生日快乐】。 她喉咙一紧。 从小到大,她生日蛋糕上写过的最多的字是“生日快乐”,有时候连名字都懒得让店家加,反正一切都只是流程而已。 第一次,有人认真地把她名字写在蛋糕上。 “喜欢吗?”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难看死了。”她鼻尖发酸,嘴上还不肯认输,“谁会送十九岁女生白色玫瑰啊,土不土。” “我本来打算写‘顾同学十九岁成人礼’。”宋临川很淡地接,“觉得太丑,就改成这样。” 她被逗笑,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不如直接写‘顾念晚别再谈恋爱了’,更丑。” “好主意。”他点头,“明年的可以考虑。” “谁跟你有明年啊。” 她小声嘟囔,却又不自觉把那句“明年”在心里悄悄翻了一遍—— 好像有人在告诉她:你不是只有今年,也不是只有这一次。 “许愿吧。”宋临川把打火机递给她,“十九岁了,可以许个比‘不遇渣男’更大的。” 火苗“啪”地一声亮起。 烛光在她眼里晃了一下,映出一圈浅浅的金色。 她闭上眼睛。 没人教过她要怎么许愿。小时候是对着工地上的塔吊瞎编,后来是对着课本和试卷默念“别考砸”。她很少有这样可以认真对着火光发呆的机会。 ——希望以后,不管谁爱我谁不爱我,我都能站得稳一点。 ——希望我不要再被随便丢下。 ——希望今天的快乐,不是用来偿还以后哪一场痛苦的利息。 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房间里只剩下暖黄的顶灯。 她睁开眼,正好对上男人的视线。 宋临川的眼睛很黑,灯光落进去的时候,显得有点深不见底。 “许了?”他问。 “许了。” “许的什么?” “不能说。”顾念晚伸手戳了一下蛋糕,“说了就不灵。” 他也没再追问,只是淡淡地道:“那就吃。” 蛋糕很普通,却出乎意料地好吃。奶油不腻,底胚有一点淡淡的柠檬香。她一边吃一边感叹:“宋叔叔,你原来还挺会选的啊。” “我不吃甜的。”他说。 “那你——” “问了你舍友。”他语气很自然,“她们说你从小到大最羡慕的就是别人生日有蛋糕。” 顾念晚手里的叉子顿了一下。 “她们还说了什么?”她觉得脸有点烧。 “说你在城郊长大,很少过生日。”他看着她,“说你很喜欢海。” 她一下子抬头:“……所以你才带我来这里?” “我不算完全没心没肺。”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项目方案,却偏偏在这时候,落在她心里,像一颗重得要命的石子。 她不自觉握紧了叉子。 十九岁的界限,好像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被轻轻推开了一点。 晚饭之后,海边的风更大了。 宋临川拿了外套,问她:“出去走走?” “好啊。”她几乎是立刻点头。 他们沿着酒店后面的木栈道往海边走,路灯一盏一盏排开,光打在海面上,碎成一大片银色的鳞。 顾念晚踢着鞋尖,踩过一块块被潮水打湿的木板。 “宋叔叔。”她突然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俩其实挺奇怪的。” “嗯?” “一个是刚失恋的小姑娘,一个是……”她斟酌了一下,“工作很忙的中年大叔。” “你对‘中年’两个字很执着。” “事实嘛。”她仰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笑,“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老吗?” “暂时还没有。” “那你有没有觉得,我很麻烦?”她又问,“会在长椅上喝醉,会被前男友骚扰,会哭,会做很多不‘乖’的事。” 潮水拍在礁石上,发出低沉的响声。 宋临川停了一下,转头看她。 “我不是说过,”他道,“乖的孩子,最容易被欺负。” “你放心。”他顿了顿,“我会教你,什么时候该乖,什么时候该咬人。” 那句曾经在车里说过的话,被他随手又拉了出来。 顾念晚忽然有点想哭。 “可我现在……”她把手缩进袖子里,眼睛看着黑压压的海,“已经不太分得清了。” “分不清什么?” “分不清你是把我当小孩,”她咬了咬牙,“还是当女人。”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不是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冒犯、多危险。 可从他递纸巾给她开始,从他在校门口帮她挡回那一巴掌开始,从她第一次躲在被子里翻他的聊天记录开始—— 这些东西就像潮水,慢慢涨上来,终于在这一刻淹过了她的喉咙。 宋临川静静地看着她。 风把他风衣吹得微微鼓起,轮廓被拉长在地上。 “你想要我当什么?”他问。 顾念晚愣住。 她从没想过他会这么直接把问题丢回来。 “我……”她声音发干,“我也不知道。” “那就先当叔叔。”他忽然笑了笑,“毕竟,你以后的人生还很长。” 这话听着像是在后退一步,又像是在提醒她—— 他可以是一个安全的岸,但不一定是她要游过去的那一片海。 顾念晚心里一阵难受。 “宋叔叔。” “嗯?” “你是不是也会走?”她低声问,“就像所有人一样。” “什么叫‘所有人’?” “爸爸。”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是在海风里割裂空气,“外婆。还有……我妈。” 那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带着下意识的冷。 “他们走的方式不一样。”她说,“爸爸是走了就再也回不来,外婆是走得不得不走,我妈是——” 她顿住。 她从来没跟别人完整说过这句话。 “我妈是,走得太决绝了。”她笑了一下,笑意冷冷的,“她的世界里没有我,我只是她生命里一个很偶然的……附件。” 宋临川没有立刻开口。 他听见自己握着栏杆的指节在风里发出轻微的“喀”声。 “你舍友说,你每年都会给你妈发一条生日快乐。”他慢慢道,“每次都石沉大海。” “她们嘴真碎。”顾念晚有点恼,又有点窘,“宋叔叔,你连这个都打听。” “我只是希望你心里有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人回不来,不是你的错;有人不回头,也不完全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她抬眼,“是她的错吗?” 宋临川沉默。 “我没资格替别人判错。”他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不是谁的附件。” 这句话砸在她心里,让她突然有点站不稳。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相信。 十九岁的女孩子,最容易被几句漂亮话牵着走;她应该更清醒一点,更冷静一点。 可偏偏,在这样一片海风和灯光里,在一个总是把“安全”挂在嘴边的男人身边,这几句话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绕过所有人,只落在她脚边。 “宋叔叔。”她仰头,看着他眼睛里被灯反射出的那一点光,“那你呢?” “我?”他挑眉。 “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觉得我很烦,很麻烦,很拖累你,”她一口气说完,“然后突然不回我消息,不再出现在长椅旁,不再出现在校门口。” “你觉得我是随便的人?” “你是成熟男人。”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刻薄,“成熟男人最会算账。” “包括感情?” “包括一切。” 风吹过来,她的眼睛有点酸,声音也越说越快:“宋叔叔,你可能也会有一天发现我没有想象中那么乖,会乱吃醋,会乱想,会对你产生不该有的想法——”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比如,现在。” 宋临川的指尖收紧了一瞬。 他忽然产生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 如果此时有谁从远处拿起摄像机,把这一幕完整拍下来,日后再放给某些人看,应该会觉得极其讽刺。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在海风里,向一个早就站在局外的人坦白,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踏进局里。 “晚晚。”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没有加“同学”“小姐”。 顾念晚心里“咚”地一声,像有什么被撞了一下。 “你现在喝了酒。”他说。 “我就只喝了一杯红酒。”她顶嘴,“我没醉。” “可你刚才说的每一句话,”他看着她,“都是明明白白会让你以后后悔的。” “那你呢?”她反问,“你以后会后悔吗?” 他没有回答。 半晌,只听见他低低叹了一口气。 “我们回去吧。”他的声音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哑,“风大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十一点。 顾念晚一进门就被暖气扑了一脸,整个人像是从海风里被捞回了现实里。 蛋糕只剩一半,红酒喝掉了三分之一。 她把外套搭在沙发背上,刚准备说“要不我先回学校”,手腕就被人轻轻拉住。 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极有分寸的力度。 “先把头发吹干。”宋临川道,“不然明天你就不用上课了,在宿舍里发烧就行。” “哦。”她下意识答了一声。 他从洗手间拿出吹风机插上电,又把她按在沙发上坐好。 热风裹着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 顾念晚有点不自然:“宋叔叔,我可以自己——” “别动。”他懒懒地说,“你头发太长,吹到天亮。” 他歪在沙发扶手上,姿势很随意,手指却出奇地细致,一缕一缕把她湿漉漉的长发分开,慢慢吹。 吹风机的嗡鸣声,把房间里的安静填满了一半。 剩下一半,是她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宋叔叔。”她忍不住开口,“你给你女儿也这样吹过头发吗?” 他动作微微一顿。 “我没有女儿。”他道。 “啊?”她愣住,“那你……” “我说过,我离过婚。”他很平静地补了一句,“没有孩子。” 顾念晚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轻了一下,又莫名沉了一下。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自己蓬头垢面地坐在长椅上哭,他递过来纸巾,说“我女儿要是这样,我会打断她的腿”;后来又说“乖的孩子容易被欺负”。 那时候,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个有女儿的中年爸爸。 现在才知道,那些话只是一个从未真正当过父亲的男人,对“如果”的想象。 “那你为什么……”她迟疑了一下,“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很麻烦。”他淡淡道,“我怕别人搞不定。” “所以你来搞定我?”她半真半假地问。 “勉强算吧。” “你这人……”顾念晚忍不住笑,“嘴真不会说好听话。” 吹风机终于安静下来。 她的头发被吹得蓬松柔软,发梢还带着一点洗发水的香。 宋临川把吹风机放回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她正低着头玩手机。 屏幕亮着,聊天框里是舍友发来的消息: 【妈呀!海边酒店!】 【宋叔叔好会!】 【你晚上要不要回来啊?要是太晚就别回了,注意安全。】 最后那四个字被她反复看了好几遍。 注意安全。 从小到大,所有人对她说“注意安全”的时候,都是在她出门前随口唠叨一句,或者是校门口的横幅,用来完成任务。 只有这个男人,把“你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放在所有话之前。 她突然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 “你宿舍几点锁门?”他问。 “十一点半。”她说,“不过我跟她们说了今晚可能不回去。” “你打算在哪儿睡?” “……”她被问住了。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酒店只有一间套房,一张大床。她唯一的经验是跟舍友出去旅游时挤一张硬邦邦的旅舍床,根本没办法拿来参考。 “我可以睡沙发。”她下意识说,“我一个人挤着就够了。” 宋临川看了她一眼。 “你习惯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他道,“包括委屈。” “我没有——” “晚晚。”他突然打断她,“你现在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 “什么问题?” “你想让我当什么。” 房间里的空气猛地紧了一下。 他站在落地灯旁,整个人被灯光拉出一圈浅浅的光晕,表情看上去异常平静。 “如果你只把我当叔叔。”他说,“我现在送你回学校。” “如果你害怕,如果你觉得今晚的一切会让你后悔,如果你只是因为寂寞才往前走一步——” “我也会送你回学校。” 顾念晚喉咙里像堵了一块什么。 “那要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句话挤出来,“要是我不想回学校呢?” “那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他看着她,眼神深而静,“不是谁逼你的。” “我会记得你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 “包括‘我不想回学校’。” 房间安静得连空调的风声都显得过分响。 顾念晚突然意识到—— 这并不是一个浪漫戏码里“失控”的瞬间。不是谁突然抱住谁,不是酒精冲昏头脑的错乱。 一切都清醒得要命。 清醒到,她知道自己每一个字都意味着什么。 她慢慢站起来。 脚底有点发软,却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那你呢?”她仰头看着他,“你想当什么?” 他低下头,与她目光相对。 那一刻,他看见自己在她眼里倒映出的样子——不是那个在董事会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宋总”,也不是半夜跟人打电话谈项目的谈判者。 只是一个被十九岁的小姑娘认真打量的男人。 “我不该当任何东西。”他低声说,“这是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公平的地方。” “宋叔叔。”她叫他。 “嗯。” “我已经十九岁了。”顾念晚一字一顿,“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完这些,忽然踮起脚,极笨拙地去吻他。 并不熟练,甚至有点磕碰,鼻尖撞到他的下巴,弄得两个人都有点疼。 宋临川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肩。 他可以在这一刻往后退一步,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把界限重新拉好。 可他没有。 他甚至不确定,是哪一秒自己的手臂收紧,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隔着厚重的玻璃传进来,在这一刻全都变成远处模糊的背景。 “晚晚。”他贴在她耳边,声音低哑,“最后问一次。” “现在停下,还来得及。” 她摇头,眼睛亮得吓人:“不想停。” “这一次,”她说,“我不想再当那个被别人抛下的人。” “我想自己往前走一步。” 他闭了闭眼。 “好。” 这一声“好”,像是给了她,也像是给自己判了一个无期。 纱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衣料落在地毯上的声音,心跳声,呼吸声,一切都被放大,又被夜色一点点覆盖。 顾念晚从未想过,自己的第一次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不是廉价旅馆,不是在校园里偷偷摸摸的合租房,而是在一间被海浪包围的酒店房间里。 她也从未想过,抱着她的人,会是一个比她大了这么多岁,却总在关键时刻替她挡风的人。 疼痛来的时候,她指节收紧,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太难听的声音。 耳边却传来男人极轻的一声:“别怕。” 那声音低低的,稳稳当当地把她拉住。 “如果难受就说。”他说,“我们可以停。” “不要。”她几乎是咬着牙,“我可以。” 他的动作顿了顿,明显缓了下来。 窗外海浪一下一下拍在岸上,像是在替谁数着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几次,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次“疼”和多少次“没事”。 只记得在某一个模糊的瞬间,她伸手抱紧了他,仿佛抱住了她这些年想要却从未得到的全部温暖。 那一夜,她的十九岁,被彻底推到了另一边。 从“被保护”的小孩,跨到“参与规则”的大人;从可以装作什么都不懂的乖学生,变成一个真正要为自己选择负责的女人。 她失去了第一次。 也失去了最后一条,能让她在未来理直气壮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的退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终于安静下来。 顾念晚缩在被子里,整个人还带着被海风吹过之后的疲惫,却前所未有地安心。 她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又轻轻拭掉她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泪。 “晚晚。”有个声音极轻极轻地在黑暗里响起。 她想睁眼,却太累了,只能模糊地“嗯”了一声。 “对不起。”那声音很快又被压下去,“也谢谢你。” 她没听清。 只觉得这个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明明是她在犯傻,偏偏像是他欠了她什么。 意识渐渐被困意吞没。 睡过去的前一秒,她突然冒出一个极幼稚的念头——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晚就好了。 如果明天一醒来,他还在她身边,像之前每一次那样,把“早餐记得吃”发成一句话丢给她。 如果以后每一年生日,都能有人记得她喜欢什么样的蛋糕。 她笑了一下,整个人沉入黑暗。 没有看见。 在她彻底睡过去之后,宋临川从床边起身,穿好衣服,站在落地窗前,很长时间没有动。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沈青岚:人呢。】 【记住说好的。】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很久。 最终,他什么都没回。 只是抬头,看向酒店走廊尽头那只安静闪着红点的摄像头—— 然后转身,重新回到床边,像是在做一个迟早会让所有人后悔的决定。 他俯身,在女孩额头上极快地落下一吻。 “晚晚。”他低声道,“生日快乐。” “你以后会知道——” “今晚,是你把我拖下水的。” 也是从这一夜起,十九岁那条看不见的边界,被彻底撕开了一道口子。 海风仍旧在窗外吹,浪一遍遍冲上岸,又退下去。 只有房间里那盏被忘记关掉的床头灯,照着她安稳的睡颜,照着两个人都还没意识到的,将来漫长到几乎要毁掉她的一整场局。 第20章 第20章 那一夜的幸福与失踪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微弱的嗡鸣声。 顾念晚睡得很沉。 她抱着被子,眉心难得是舒展的,像终于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兽,蜷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 床边的男人坐了很久。 宋临川靠在床尾,一只手撑着眉心,视线落在她脸上。 她睡着的时候和醒着不太一样。 醒着的时候,她总是有点逞强的小骄傲,讲话时眼睛亮得厉害,像生怕别人看不见她“没关系”“我很坚强”;睡着了,眉眼反而软下来,睫毛湿湿的,还带着刚哭过的痕迹。 他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眼角那一点干掉的泪痕,动作小心得像怕惊醒她。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显示出助理发来的新消息:【顾总,明天八点车队从盛泰出发,婚礼流程再确认一遍——】 短信只有半行露在通知栏里,后面被省略号吞掉。 宋临川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很久。 他伸手,将手机扣到桌面上,屏幕黑下去。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窗帘没拉严,海边的风掀开一条缝,细碎的浪声混着夜色涌进来,带着一点潮腥味。 床上的女孩缩了缩,像是被风吹到了,顺势往他那边靠了一点。 她睡梦里下意识地抓了一下,指尖勾到他的掌心。 宋临川指节一紧。 “晚晚。”他低声叫了她一下。 没有回应。 她只是更用力地攥住他的手,像小时候在工地上死死抓住父亲衣角的小孩——那种本能的依赖,穿过这么多年,还是一模一样。 他喉结滚了滚。 “对不起。” 这一次,他把那两个字说得很清楚。 可她听不见。 他慢慢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又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几乎没有碰到,只是停在那里,呼吸略有些发紧。 ——她许愿的时候说,希望今天的快乐,不是以后哪一场痛苦的利息。 他说不出口“我会尽量让它不是”的承诺。 因为他很清楚,有些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欠下了。 手机再次震动。 这回不是短信,而是闹钟。 【06:30】。 他按掉闹钟,从床边起身。 地板有点凉,他赤脚踩过去,动作无声地进了浴室。 水声响起又停。 镜子里是一张很冷静的中年男人的脸,发梢还在滴水。 宋临川抬手,擦干水珠,目光在那张脸上停了一瞬。 他忽然想到,十九岁的她以后再看到这张脸,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他莫名有一瞬间的窒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呼出一口气,把所有表情一点一点压回去,只留下习惯了的冷静和节制。 回到床边时,天已经微微泛白。 顾念晚还睡着,被子只盖到腰,她一晚上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头发乱成一团,枕头上淡淡的香气是她洗发水的味道。 宋临川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 这一刻,他有一种极荒唐的冲动——把手机关机,不去任何地方,就这么守到她醒来,看她睁眼时的第一句“早上好”。 他指尖在被角停了停。 几秒之后,他终究还是直起身,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指纹解锁,屏幕亮起,他点开她和自己的聊天框。 最后一条消息停在【生日快乐】那句上方,她给他发过一张模糊的蛋糕照片,配字:【今年是我最好的生日。】 他盯着那行字,唇线绷紧。 片刻后,他把那条对话往下拉,点开“共享位置”的按钮。 【是否向顾念晚共享你的实时位置?】 他点“是”。 地图上那一点蓝色光标跳了跳,落在江庆市区那家顶级酒店的名字上。 确认。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放回原处,像是把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安静地摆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他弯腰,看她一眼。 “晚晚。”他在心里叫她。 ——谢谢你把这晚当成礼物。 ——也原谅我,会把它变成你以后最不愿想起的噩梦。 他没有再碰她。 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只剩下海浪,一下一下拍在岸上。 ** 醒来的时候,房间已经被阳光装满了。 顾念晚是被热醒的。 海边的夏天晒得人睁不开眼,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习惯性地往旁边摸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 手掌落在一片冰凉的床单上,连一点余温都没剩下。 她愣了一下。 昨晚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回来——海风、蜡烛、他在她耳边低语的声音,还有那一阵又一阵让她几乎哭出来的疼。 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脸腾地一下烧起来。 ……这是真的。 不是她十九岁的脑子脑补出来的梦。 “宋叔叔……”她声音发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轻轻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她撑起身体,头发乱七八糟地垂下来,肩膀上还有几道昨晚留下的痕迹。 那是他握住她时用力太重留下的指印。 她怔怔地看了几秒,本能地把被子往上拉,裹住自己。 四周安静得有点过分。 桌上昨晚喝剩的红酒已经被人收走,空瓶整整齐齐地立在垃圾桶旁边。蛋糕盒被合好放在一边,只剩下一点奶油印在纸上,像被人认真擦过一样干净。 浴室的门半掩着,里面的地面干透了,没有任何有人刚洗完澡的痕迹。 所有东西都在,只有人不在。 心里某根弦轻微地崩了一下。 顾念晚勉强笑了一下,对着空气小声嘀咕:“可能是起得太早了,去开会了。” 她安慰自己。 ——他是那样的人啊,哪一次不是以“临时有事”“客户催我”为由,匆匆挂断电话? 工作忙是常态。 她不能像小女生一样黏人。 她已经十九岁了,是昨晚才下定决心“要为自己选择负责”的大人。 可是—— 顾念晚垂下眼,看着空空的那半边床。 胃里忽然有点发紧。 她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一亮,各种消息涌出来。 宿舍群里舍友在转发凌晨一点的外卖红包,社团里有人在联络周末活动,还有郑骁发来的几条信息,停在她昨晚删除对话的前一刻,孤零零地浮在上面。 最上方,是一条新消息。 【宋临川 向你发起位置共享】 消息发送时间:早上六点三十五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顾念晚呼吸顿了一下,指尖有点发麻。 她点进去。 地图界面弹出来,那一点蓝色光标在城市中央稳稳地闪着,标注的是江庆市内最顶级的那家五星级酒店——那种她平时只会在新闻上看到名字的地方。 共享位置的备注只有很简单的一句:【醒了过来。】 没有称呼,也没有解释,更没有“对不起”或者任何一句说明昨晚到底算什么的话。 像一行工作通知。 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心里很矛盾。 一边是昨晚那种被紧紧拥在怀里的踏实感,一边是此刻醒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空落落。 ——希望以后不要再被随便丢下。 昨晚吹蜡烛的时候,她在心里默念过的愿望,忽然像被谁扯出来,亮在刺眼的日光底下,被现实轻而易举地打了个耳光。 委屈猛地涌上来。 她盯着屏幕,眼眶发酸。 “你算什么啊……”她低声嘟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算什么说走就走?” 可下一秒,脑子里又立刻开始替他找理由—— ——可能是临时有很重要的事; ——可能是不想吵醒她; ——可能……只是不会说话。 宋叔叔一向这样,给她送伞会说成“顺路”;送她去医院会说“反正我也要往这边走”;就连记得她爱吃什么样的蛋糕,也要装作是随口挑的。 他从不把“对你好”挂在嘴上。 这种人,当然也不会留一张肉麻的字条:“晚晚,对不起,先走了。” 想到这里,心底那点被抛弃的小孩式敏感被压了下去一点。 顾念晚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 她把手机往床上一仍,整个人倒回枕头里,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 ——他让她过去。 ——至少,他没有把她彻底丢下。 “那我就过去。”她小声说。 既然已经到这一步,她不想再缩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是自己做的选择。 她要自己把这一步走完。 **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镜子上还挂着一层雾。 顾念晚对着镜子擦了擦水汽。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还有些白,眼眶微微发红,锁骨处一片细碎的痕迹若隐若现。 她盯着那些痕迹看了两秒,有点想找粉底遮一遮,又觉得遮了更像在欺骗谁。 最后,她只是拉高了T恤的领口。 行李箱并不多东西。 她只是来过个生日,带了一条最好看的连衣裙,原本只是想和舍友们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 现在,她把那条裙子拿出来,又犹豫了一下。 ——会不会显得她太用力了? 她突然心虚起来。 宋临川见过她各种样子:喝得脸红眼亮、背着书包在公交车上挤来挤去、穿着校服在路边啃烧烤…… 偏偏没有见过她真正认真打扮的样子。 她想让他看一眼。 不仅仅是“学生”。 不仅仅是他嘴里那个“要学会咬人的小姑娘”。 她也可以是,配得上走进他世界的女人。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 顾念晚深吸一口气,把那条连衣裙换上。 淡蓝色的裙摆刚好盖到膝盖,站在窗前的时候,被海风吹得轻轻晃起来。 她把头发简单扎成半马尾,用橡皮筋草草固定,又在镜子前转了一圈。 ——还行。 至少,不会太丢人。 收拾完毕,她把手机、身份证、银行卡全部塞进小包,拉开窗帘。 海面在太阳底下亮得刺眼。 昨天晚上那个被路灯和海浪包裹的小世界已经退去了柔和,只剩下一片毫不留情的白光,把所有美好的幻觉都照得透明。 顾念晚把眯起的眼睛放回到手机屏幕上。 共享位置那一点蓝光仍稳稳地停在地图中央。 她点开路线规划。 【打车过去,约四十五分钟。】 她指尖停在“呼叫网约车”的按钮上,心里忽然冒出一点荒唐的紧张—— 就好像不是去见一个昨晚刚同床共枕的人,而是要推开一扇完全陌生的大门。 那扇门背后,是他从来没有真正让她踏进去过的世界:西装、酒会、项目、那些报纸上写“资本大鳄”的冷冰冰字眼。 而她,只是江庆一个普通大学里十九岁的学生。 她喉咙微微发紧。 手机屏幕忽然暗了下去。 她下意识按亮。 自己在屏幕上的倒影有点模糊,眼睛却出乎意料地亮。 那双眼睛里写着一种倔强—— 从工地高处摔下来又被人推着长大的小孩,早就学会了:疼也好,怕也好,只能往前走。 “顾念晚,你自己选的。” 她低声对着倒影说。 “别临阵退缩。” 说完,她用力点下“呼叫”。 ** 酒店大堂的电话响起,前台小姐习惯性报出那家顶级酒店的名字,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温柔微笑。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电话那头,女孩的声音有一点怯怯,又努力装得镇定:“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酒店楼下有没有地铁站?或者,最近的公交站是哪个。” “小姐我们这边有地下停车场和门口出租车上下客区,您是要过来入住吗?” “……”那边沉默了两秒,“算是吧。” “好的,我们酒店在市中心××路口,门口有×路、×路公交车站,最近的地铁站是——” 前台一条一条报过去。 电话那头安静地记着。 末了,她听见那边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挂断电话。 前台小姐抬起头,看见透过玻璃门,外面阳光正好,街道上的车流缓慢地挪动着。 谁也不知道,半个多小时后,将有一个穿着略微单薄却拼命挺直背脊的十九岁女孩,拖着不值钱的小行李箱,站在这扇门前。 以为自己,是奔向一个被世界温柔以待的未来。 却不知道—— 共享位置的那一点蓝光,正悄无声息地,把她领向另一场天翻地覆的崩塌。 第21章 位置共享的终点 顾念晚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那家顶级酒店的玻璃门前。 江庆市正午的太阳像被人开到最大档,光线从头顶直直砸下来,烫得她眼睛发疼。手机屏幕的亮度在阳光下几乎看不清,她眯着眼,把界面调回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对话框。 聊天记录停在昨晚。 【生日快乐。】配着一张拍糊了的蛋糕照片。 再往下,就是那枚蓝色的小圆点。 共享位置。 地图上,蓝点安安静静地停在她面前这栋酒店的名字上,像一只冷冰冰的眼睛。 顾念晚指尖有一瞬间的发僵。 她想起自己在民宿的浴室里,对着镜子盯着脖颈和肩膀上的痕迹,掐着嗓子逼自己冷静—— 然后深吸一口气,按下“共享位置”的通知,按下酒店前台的电话,问最近的地铁站和公交站。 现在,她终于走到了这条蓝色路线的终点。 可她的心,比刚出门时还乱。 ——宋叔叔到底什么意思? ——是想让我来找他,还是,只是随手点了共享? 她狠狠摇了摇头,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可能性全部甩出去,把手机关了屏,塞进帆布包。 门口立着两个身穿制服的礼宾生,白手套、挺括的西装,整个人像从杂志画报里走出来。 其中一个看见她,微微一愣。 十九岁的小姑娘,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牛仔裤和白T恤,肩膀上背着包,手里拖着旧到轮子有点晃的行李箱,头发是睡醒后匆匆扎起的马尾,脸却白得过分,眼睛又黑又亮。 那礼宾生迅速恢复职业微笑,弯腰推开玻璃门:“小姐,请——您是来参加婚礼的吗?” “婚、婚礼?”顾念晚愣了一下。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咯噔”一声。 她下意识抬头。 穿过旋转门,视线猛地被大堂中央那一片刺眼的金色和红色吞没。 ——这里,正在布置婚礼。 大堂原本就挑得极高,此刻被一整排水晶灯照得亮得像白昼。长长的红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最里面的宴会厅门口,两边是正在忙碌的花艺师和酒店工作人员。 一簇簇奶油色的玫瑰抱成球,搭配着浅金色的缎带,从天花板垂下,像一场人造的花雨。 红毯尽头,几名工人正扶着一座巨大的拱门,上面细致地缠着白色纱幔和星星点点的小灯泡,灯还没开,已经能想象到晚上会有多梦幻。 ——梦幻。 这个词从她心里闪过去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有点讽刺。 她来之前的设想,从没包含过“婚礼”这两个字。 出租车上的司机还感慨过: “哎哟,小姑娘你男朋友真有钱,这家酒店,一般人请不起的啊。平时要么商务宴,要么办婚礼,一顿饭够我跑一星期车费。” 她那时脸一下烧红,忙解释:“不是男朋友,就是……朋友。” 司机哈哈一笑:“现在都这么说。” 她没吭声,把脸别向车窗,假装认真看导航。 她只是想见他。确认昨晚不是一场集体做的梦。 确认那句“今年是我最好的生日”,在他心里,不是笑话。 可她没想到,导航终点是一场婚礼现场。 “小姐?”礼宾生见她站住不动,又客气提醒了一声,“您是来参加‘宋先生那场’吗?还是——” “宋先生?”顾念晚心口一跳,“哪个宋先生?” 礼宾生愣了一下,笑容有点为难:“我们这边今天有几场活动,具体信息不方便透露,您这边有请柬吗?或者贵宾姓名?” 他语气很正规,完全是按酒店的规章说话。 顾念晚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 我是来找宋临川的。 但这个名字到了嘴边,她又突然哑了。 ——如果他说,“不好意思女士,本酒店没有这位客人”,该怎么办? ——如果他说,“宋先生现在很忙,让您不要打扰他”,又该怎么办? 她指尖用力勒着行李箱把手,勉强挤出一个笑:“我先自己找找。麻烦了。” 礼宾生松了口气,往旁边让了一步。 顾念晚拖着箱子,踩上那条红毯。 红毯有一点柔软,她的鞋底陷进去时,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失重感。 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像是在往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走。 手机在包里震了一下。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掏出来。 不是宋临川。 是舍友发来的语音:【生日快乐女神!你人呢?昨晚一宿没回寝室,是不是又在图书馆熬夜?】 紧接着一条:【你妈给你打电话吗?我室友她妈每年生日都要唱歌,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 她盯着那两个“妈”字,喉咙突然有一点发紧。 舍友不知道,她没有“每年生日都要唱歌”的那个人。 她只有一个忙到一年想不起来打一次电话的母亲,一个连“生日”两个字都懒得记住的人。 所以昨晚,她才会那么轻易地被一点温柔击穿防线。 所以她才会在宋临川低下头问:“你今天开心吗?”的时候,几乎是毫无条件地相信了。 ——她太想有人记得她的生日了。 顾念晚把手机重新塞回包里,吸了口气。 她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 共享位置点在这里,他在这里,这就是全部。 至于婚礼…… ——酒店这么大,谁不会在这儿办婚礼。 说不定只是别人的,和他无关。 她这样安慰自己,像给一只濒临爆炸的气球贴透明胶,贴完就当它完好如初。 大堂一侧是洗手间和化妆间。 她走过去时,刚好有几个化妆师推着化妆箱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穿礼服的女孩子,一个抹胸粉裙,一个轻纱短裙,笑得花枝乱颤。 “待会儿伴郎敬酒你可别再抢我台词啊。” “抢什么抢,明明是你每次喝多了开始表白!哎你说这宋总真有福气……” 她们说话声音不算大,却在安静的大理石走廊里格外清晰。 “宋总”两个字,像一记闷棍甩在顾念晚耳边。 她脚步一滞,差点被自己的行李箱绊了一下。 “对不起。”她下意识道歉。 那两个女孩转头打量她一眼,眼神飞快从她的T恤和牛仔裤上掠过,其中一个笑得客气:“没事呀,小妹妹也是来参加婚礼的?好羡慕你们这些随便穿都好看的年纪。” 另一人笑着附和:“是啊,等会儿记得去宴会厅那边签到哦,走红毯超好看的。” 说完,两人踩着高跟鞋叩叩走远了。 宴会厅。走红毯。宋总。 这些词拼在一起,像一个拼图已经隐约露出了轮廓。 顾念晚盯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指节慢慢收紧。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 冷气扑面而来。 镜子里映出一个脸色白得有些吓人的女孩。头发乱,嘴唇因为紧绷而失了血色,眼尾却还残留着一星没退干净的红。 那是昨晚哭过、笑过、疼到失声后的痕迹。 她捧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清醒了一点。 T恤领口拉得很紧,仍有一点青紫色的印记透了出来。 顾念晚沉默地看了几秒,伸手把领口再往上扯了扯。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羞愧,还是……舍不得这一点证明。 证明昨夜她真的被某个人好好拥在怀里过。 证明她不是一直以来那个“被扔下的小孩”。 “顾念晚。”她对着镜子小声说,“你丢人不丢人?” 她盯着自己的眼睛,眼底那一点倔劲慢慢冒出来,像火星被人重新拨亮。 “你就是想问清楚,对吧。” “你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行,那就问。” “问完,爱怎么样再说。”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扎好马尾,从包里摸出一支唇膏,匆匆抹了一点,勉强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走出洗手间时,她又习惯性看了一眼手机。 ——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但那枚蓝点,一动不动地停在“宴会厅A”。 她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顶住。 ** 宴会厅休息室内。 男人站在穿衣镜前。 黑色礼服衬得他的肩线更宽,腰线收得俐落,领带是低调的深蓝色,打得极规矩。 助理在旁边小心地帮他整理袖扣:“宋总,时间差不多了,新娘那边已经好了,婚礼策划问您要不要再彩排一遍。” “……” 男人看着镜子里那张脸。 与平时在会议室里的冷静不同,此刻他眼底多了一种压抑的紧绷。 像是把什么东西硬生生压在心底。 “不用了。”他声音很淡,“按流程来。” 助理应了一声,刚要退下,宋临川忽然开口:“手机呢?” “在这。”助理把他的手机递过去,“我刚帮您调了静音,来宾应该陆续要到了,有什么紧急的——” 他的后半句卡住。 因为宋临川的视线已经落在屏幕上。 共享位置提醒仍然亮在那一行对话框上。 地图缩略图里,那一点小小的灰色光标正在缓缓移动,从酒店门口往里走。 一点一点,逼近“宴会厅A”。 助理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那名字他不陌生——【顾念晚】。 “宋总,要不要……” “关掉。” 男人声音有一瞬间的哑。 他把屏幕一划,退出共享界面,指节在按钮上停了停,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删除”。 只是像昨晚离开那间海边客房前一样,把手机重新放到了桌上。 “待会儿如果有人问起,就说——”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说辞。 “就说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他淡淡道,“不方便见人。” 助理迟疑了半秒:“是。” 门被推开,有人探头进来:“宋总,新娘那边在叫您了。” “知道了。” 男人抬手扣上袖口,转身离开休息室。 脚步声在厚实的地毯上被吃掉大半,沉稳而克制。 只有桌上的手机屏幕,在他背影消失之后,又悄无声息地亮了一下—— 【顾念晚:宋叔叔,我到了。】 那条消息,静静停在对话框最底部,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 顾念晚没看到。 她从洗手间出来后,整个人仿佛浸在一种胶状的空气里。 宴会厅外面已经亮起了欢迎屏。 一块巨大的电子屏挂在高高的墙上,屏幕上是酒店印制的通用背景——粉金色的花边,中间空白部分用来写新人的名字。 工作人员正踩着梯子在调试字样。 她听见有人抱怨:“哎,刚刚那个笔画写错了,‘宋’字少写一横,新郎名字可别出错啊。” “有那么多字吗?我看一眼——” 梯子下的小姑娘接过喷笔,仰头看了一眼,“宋……临……什么来着?” “临川。”另一人纠正,“别乱说话,待会儿客户到了听见要投诉的。” 宋临川。 三个字一笔一画地落在屏幕上。 顾念晚呼吸瞬间乱掉。 红毯脚下柔软的触感一下子变得不真实,像踩在一片突然化成流沙的地面上。 她僵在原地。 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声音—— ——同名同姓而已。 ——宋这个姓那么多,临川……也可以是别人。 可是下一秒,工作人员已经把喷笔收好,退到一边,屏幕上的字体在灯光下亮起来,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宋临川 & ……】 后半个名字被一个搬花架的小伙子挡住了。 她看不见。 那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庆幸—— ——看不见,就还能装作不知道。 “小姐?”刚才那位礼宾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笑容得体,“宴会厅快要开始进场了,如果您是贵宾,可以到前台那边登记一下座位号。” “我……”她声音有点发颤,“我不是来……参加婚礼的。” 礼宾生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那您是找人?我们这边不方便透露客人信息,您可以联系那位先生——” “我联系了。” 她低着头,握着手机的手全部僵住。 “他……可能很忙。” 礼宾生看她一眼,没有再多问,只善意地指了指旁边休息区:“那您可以先在那边坐一会儿,等他回来消息。” 顾念晚点点头。 她走到落地窗旁边坐下。 窗外是江庆市最繁华的路口,高架桥上车流如水,阳光被玻璃幕墙反射,耀眼得像这一整座城市都穿上了礼服。 她却觉得冷。 冷得手指发抖。 手机屏幕安静地躺在掌心。 她盯着与宋临川的聊天框,光标闪烁,输入框里什么字也没有。 她忽然很想给外婆打个电话。 如果现在她站在的是城郊那间小屋的门槛上,外婆一定会让她先进来,坐下,给她端一碗冒热气的汤,说:“念晚,慢慢来,不急。” 可这里没有汤,只有咖啡和红酒。 没有外婆,只有一个不回消息的蓝色头像。 她终于还是按下了发送。 【宋叔叔,我到了。】 信息后面自动跳出一个小小的“已发送”。 然后,再没有任何动静。 时间一秒一秒地往前爬。 大厅里的灯光忽然调暗了一些。 酒店的音响系统传来试音声,主持人的嗓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各位来宾请注意,距离婚礼正式开始还有十分钟,请大家尽快进场就坐——” 工作人员开始加快脚步,来来往往地端着托盘和香槟杯。 有宾客陆陆续续抵达,大多是成双成对,男士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女士换上最拿得出手的礼服,脸上带着社交场合专用的笑。 他们在签到墙前停下,接过金色的签字笔,在“来宾签名”的区域写下自己的名字。 有人惊叹:“这场婚礼排场真大,听说新郎是盛泰那边的高层?” “何止高层,人家可是……” 后面的话被人压低了声音,只剩一串模糊的笑。 顾念晚听不清。 她只觉得自己像坐在一出戏的后台,明明什么都没排演,却被硬生生推到了灯光和红毯前。 她忽然站了起来。 “算了。” 她对自己说。 “他不回,就当昨晚那一切都是你自己多想。” “你回学校,你还有课,还有论文,还有一堆现实的事情要处理。” “你不能在这里傻坐着。” 她提起行李箱,转身朝大门走去。 就在她走到红毯边缘,距离那扇厚重的宴会厅大门只有几步远时,身后有人叫住她。 “这位小姐——” 是一个穿着整齐的女服务生,手里拿着对讲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请问您是顾小姐吗?” 顾念晚一怔:“你认识我?” “前台那边说的。”服务生连忙解释,“刚才礼宾生说有一位年轻小姐在找人,姓顾。” 她顿了顿,又看她一眼,确认似的:“您是顾念晚小姐吗?” 那三个字砸下来时,她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 服务生松了口气,脸上立刻换上职业笑容:“太好了,宋先生那边特地交代,说如果有一位顾小姐到了,就请您这边走。” 她侧身,让出一条路。 那条路,不是通向大门外的街道。 而是顺着红毯,一直延伸到宴会厅那扇紧闭的门前。 “宋先生说,让您进去。”服务生轻声说。 “他……在里面吗?”顾念晚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的。” 服务生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点羡慕般的笑意:“今天对宋先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他应该希望您在。” 非常重要的一天。 顾念晚的心“咚”地一声。 她指尖冰凉,掌心全是汗。 耳边的声音一下子远了,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和音响里隐约传来的调音声。 她慢慢抬起头。 宴会厅大门高高地立在面前,门上贴着金色的花纹,门框两侧是盛开的鲜花和精致的香槟塔。 门缝里透出一线暖黄的光。 她站在门前,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画面—— 那时候,她还小,父亲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参加某个商业伙伴的婚礼。她一边抓着裙摆一边东张西望,被父亲笑着轻轻按住头,说:“小孩子,别乱看。” 那之后,父亲很快就在一次意外里离开了。 她再也没有被谁牵着手走进过婚礼现场。 而现在,有人让她一个人走进去。 “顾小姐?”服务生轻声提醒,“要开始了。” 顾念晚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握着行李箱。 她慢慢松开,推到一旁,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 她说。 声音有一点发抖,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狠劲。 她抬起手,握住那扇门的把手。 冷冰冰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一点一点往心里蔓延。 她在心里,对还不知道真相的自己说了一句—— 念晚,走吧。 你总要亲眼看一眼,才肯死心。 下一秒,她用力推开了门。 光线蜂拥而出,将她的身影整个吞没。 第22章 新郎,新娘,和她 音乐是在她还没坐稳的时候响起来的。 婚礼进行曲第一声落下,整个宴会厅的灯光“刷”地暗了几度,只剩舞台中央一束白光,像一把利落的刀,从天花板直直切下来。 顾念晚被推着,坐在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 她身上还是那件皱巴巴的白T恤和牛仔裤,鞋上沾着从出租车踩下来的灰,拖着一个装不进行李寄存的旧行李箱。周围都是穿礼服、喷香水的人,她像一块被扔错地方的石头。 “小姐,后面要开始录像了,麻烦坐着不要乱走。”酒店礼仪小姐礼貌又疏离地提醒了一句。 她“哦”了一声,指尖还捏着手机。 屏幕上,最后一条聊天记录停在两小时前—— 【宋叔叔:到了发我一声。】 她发了。 显示“已送达”,然后就是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沉默。 顾念晚指尖有些发冷。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 一个男人在睡过她之后消失不见,只给她发一个酒店定位——正常人都会把这当成警告,而不是邀请。 可她还是来了。 她给自己找的理由是:要问清楚,要讨个说法。可真站在这里,心里那点理直气壮全都没了,只剩下一团黏糊糊的慌张。 “各位嘉宾,欢迎来到——” 主持人的声音从音响里滚出来,经过层层扬声器,把每一个字都打磨得圆润而喜庆。 顾念晚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她的视线被迫落在前方巨大的LED屏上。 屏幕背景是海。 不是普通的海,是昨晚那片海的颜色—— 深到快要黑掉的蓝,被夕阳镀了一层薄金,浪花在灯光下一圈圈翻涌,像有人在她记忆里残忍地按下了“回放”键。 她喉咙一紧,下意识抓住行李箱的把手。 昨晚,她在这片颜色的海边,把自己交给了一个叫宋临川的男人。 今天,这片颜色被搬进了他的婚礼现场。 这算什么? 纪念? 还是炫耀? “——下面,有请今天的新人闪亮登场!” 主持人声音一提,现场掌声骤然炸开。 灯光再次暗下,所有的光线都被收拢到宴会厅入口的那道拱门上。 玻璃门缓缓打开。 男人从光后走出来。 顾念晚几乎是在第一秒就认出来的。 哪怕他换掉了昨晚那件略微随意的衬衫,穿上剪裁笔挺的黑色西装,系上银灰色领带,把所有不羁都收起,只留下成熟、克制、完美—— 她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是她昨天还靠着入睡的肩膀,是在昏暗房间里低声问她“开心吗”的嗓音。 宋临川。 她的“宋叔叔”。 他迈上红毯的步子不快不慢,每一步都像完全掌控节奏的商人:沉稳、笃定,像从来不会出错。 两侧宾客站起身来,掌声、祝福声、起哄声混在一起。 “宋总今天真帅。” “沈总好福气啊。” 有人在耳边感叹。 “宋总”两个字,再次砸在她耳边。 顾念晚后背一阵发凉。 昨晚她只是隐约觉得“宋叔叔”很有钱,很忙,很厉害——但那都是抽象的。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样一个场合,看见他站在所有人仰望的聚光灯下。 更没想过,他站在那里,是以“新郎”的身份。 她喉咙里像卡了一块冰,怎么也咽不下去。 “不会是他。”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否认。 “只是名字一样而已,宋姓又不少。” “这世界上长得像的人那么多。” 各种荒唐的念头像一只只纸片,在她脑子里乱飞,把原本就不大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直到男人停在红毯中央,稍稍抬眸。 灯光打在他侧脸,勾出冷白的轮廓。 那是昨晚俯身下来吻她时的角度。 他眼尾那颗小小的痣,清清楚楚。 所有自欺欺人的纸片,在这一瞬间被彻底点燃。 是他。 就是他。 顾念晚指节用力到发白,手机壳被她捏得咯吱作响。 她忽然想冲过去,想抓住那个站在光里的人,问他一句—— “你疯了吗?” 可她动不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腿这么沉过,像被钉在地上。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只能一下一下地往肺里灌气,试图压住胸口那股要炸开的窒息感。 “下面,有请我们今天最美的新娘——” 主持人刻意拉长了尾音。 宴会厅另一侧的门被缓缓推开。 一抹白色从那道缝隙中溢出来,像一道倾斜的月光。 那是一个女人的婚纱裙摆。 纱层叠得很厚,拖在身后,沿着红毯一路铺开。裙摆边缘缀着细小的珠子,随着步伐一颤一颤,折射出细碎的光。 顾念晚的视线,像被某种力量牵着,从男人的肩头一点点上移,越过那截被西装挡住的手臂,落到那只挽在他胳膊上的—— 女人的手。 那只手很白,很瘦,手背有细细的青筋,指节漂亮,却不算年轻。 不是少女的柔软,是多年握笔、握方向盘、握权力留下的痕迹。 那只手,搭在宋临川的臂弯里。 她挽着他,从光里走出来。 宾客们自发鼓掌,现场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兴奋地举起手机拍照,还有人压低声音感叹:“沈总真是……拿得出手啊。” 沈总。 又一个熟悉的称呼。 顾念晚的耳朵突然“嗡”了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听错了。 但主持人的声音很好地帮她打破了最后一点侥幸。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今天的新人,宋临川宋总,和我们最美的新娘,盛泰集团董事长——沈青岚女士!” 每一个字都被音响放大,清晰地砸进她耳朵里。 沈青岚。 她母亲的名字。 有人在她前排起哄:“沈总太年轻了!这哪像有那么大女儿的人。” 笑声此起彼伏。 顾念晚的胃像被狠狠扯了一下。 她知道这名字。 从小到大,所有关于“妈妈”的记忆,除了零星的画面,就剩下这三个字—— 印在报纸头版的财经人物专访里,印在新闻网站的首页推送里,印在盛泰集团那栋大楼的资料册里。 她曾在外婆的小电视里看过一次采访,画面不太清晰,信号还带雪花,采访里的女人坐在镜头前,淡淡地笑,说:“公司是我先生留下的,我只是替他打理好。” 那一刻,她站在电视机前,捏着遥控器,忽然有点分不清—— 这是她妈妈,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沈总”。 后来,她干脆不再看。 她只记得一个大致的轮廓:背挺得笔直,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乱,说话不疾不徐,笑起来却总给人一点距离感。 就像窗外那栋高楼,看得见,却摸不着。 而现在—— 那个只存在于新闻里的名字,被主持人的麦克风高高举起,和“新娘”两个字并排站在一起。 沈青岚,新娘。 母亲,新娘。 顾念晚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抬头。 那对新人已经走上红毯,离她远远的,却又近得要命。 男人侧着身,像是在温柔地等身边的女人跟上自己的步伐。 女人挽着他的手,脚步稳而优雅,头微微仰着,肩线漂亮,腰线被婚纱收得极细,整个人像一支被精心雕琢过的白色雕像。 她脸上罩着一层薄纱。 纱不算厚,却刚好挡住细节,只留下一层模糊的轮廓。 顾念晚本可以假装—— 假装那只是个名字巧合的陌生人,假装那不过是另一个叫“沈青岚”的女人。 可身体的记忆先于理智。 那是她五岁那年,站在客厅门口,看见的背影。 那是葬礼后,母亲转身离开时的肩膀。 那是这么多年,她闭上眼睛都会浮现的、那个决绝的姿态。 从她把顾念晚丢给外婆,推开那扇门起,这个身影就刻在了她的骨头里。 所以哪怕隔着婚纱,隔着灯光,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她仍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她。 真的是她。 那个亲手把她丢下的女人。 现在穿着一身白纱,挽着她昨晚还抱着她说“生日快乐”的男人,从红毯那头,朝她走来。 顾念晚背脊一点点发凉。 她想笑。 想笑自己有多蠢。 她以为昨晚那间海边酒店,是命运给她的一点补偿,是她十九岁的人生里,第一次被温柔托住的瞬间。 结果不过是一场现实提前排练好的笑话。 今天才是正式演出。 昨天那杯红酒,那支蛋糕上的蜡烛,那些轻声的“晚晚”“今天你主角”—— 原来只是舞台侧幕里的灯光。 真正的主舞台,真正的聚光灯,还在等着这对新人走上去。 她不过是被捎带上台前的一块道具。 掌声越来越大。 有人拿起礼炮,对着天花板“砰”地一声,彩纸雨落下来,纷纷扬扬,缠在她头发上,掉进她领口里,带着一点噪音和难闻的火药味。 宋临川和沈青岚已经走过半条红毯。 主持人在一旁煽动气氛:“大家再热烈一点——掌声再大一点——” 顾念晚觉得世界像被按了静音。 周围所有声音都在往远处退,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场景。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站在角落里,看着母亲在葬礼人群中接过那面包着黑纱的旗,表情冷得像一块石头。 有人对她说:“小朋友别哭了,你妈妈现在要坚强一点。” 她当时擦着眼泪想:那不是我的妈妈。 那只是一个叫“沈青岚”的人。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被叫做“沈总”的新娘,终于、干干净净地,把这两个身份重叠在了一起。 ——她的母亲。 ——宋临川的新娘。 红毯尽头,舞台边缘。 有人开始起哄:“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 主持人笑着顺势接过去:“等会儿等会儿,我们稍后还有更精彩的仪式——” 他话音还没落,LED屏突然切换画面。 原本翻涌的海浪慢慢收拢,变成一张照片—— 是这对新人在海边的合照。 阳光很大,海风吹起沈青岚的头发,她侧过脸,笑得不像平时新闻里那样疏远,而是带着一点真正的轻松。 宋临川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眉眼间有种随意的亲密。 跟昨晚的画面重叠起来。 昨晚,是顾念晚趴在他的怀里,看海,看灯光,看他低头笑。 今天,他换了一个肩膀。 换了一个“主角”。 她突然意识到—— 连背景都没换。 那片海,昨天属于她,今天属于他们。 所有美好的布景,原来从来都不是为她搭的。 她只是偶然闯进镜头的路人甲。 有人撞了一下她。 “小姐,抱歉。”一个端着香槟的服务生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座椅被她撞得轻轻往后移了一下,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前排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不耐:“后面的,麻烦安静一点。” 顾念晚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却发现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 舌头发硬,喉咙干涩,像是被砂纸反复磨过。 她只好重新坐回去。 腿一弯,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 耳边忽然传来主持人的声音—— “接下来,请新郎新娘一起,向在场最重要的家人致谢。” 最重要的家人。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 按血缘,她是沈青岚的女儿。 按事实,她是被这个女人亲手丢下的小孩,是宋临川昨晚床上的“生日惊喜”。 这两种身份,都被干净利落地排除在“最重要的家人”之外。 她突然想笑。 笑自己多余。 笑这场奢华到极致的婚礼里,没有一处,是为她留下的座位。 舞台上的灯光更亮了。 司仪把话筒递到沈青岚手里。 她接过,唇边勾起一个很轻的笑。 “谢谢大家今天来。”她开口。 声音清晰、稳重,和电视里那次一模一样。 仿佛这十几年,从来没有一段叫“把女儿丢在城郊”的插曲存在过。 “人生很长。”她淡淡地说,“很幸运,在失去很多之后,还能遇见一个愿意牵着我的人。” 台下掌声雷动。 顾念晚听着这句话,胸口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慢慢划开。 失去很多之后,还能遇见一个愿意牵着她的人。 那她呢? 她失去的,算不算“很多”? 有没有一个人,愿意牵她?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至少站在这间宴会厅里,没有。 掌声渐渐落下去。 司仪笑着说:“那就请我们的新人,一起走向舞台中央吧。” 宋临川微微侧身,把手臂抬高一点,做了个“请”的动作。 沈青岚握紧他的手,裙摆拖着,和他并肩走向台中央。 顾念晚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一步一步,踩在铺着玫瑰花瓣的红毯上。 她突然有点分不清—— 自己到底是十九岁的顾念晚,还是五岁那个在葬礼上哭到喘不过气的小女孩。 灯光太亮,照得她眼睛发疼。 她抬手,按着自己的额头,指尖冰凉。 眼眶却一点一点热起来。 她很清楚,这不是哭。 这是某些东西被硬生生扯开的疼。 是整个人被捧起来,狠狠摔在地上的疼。 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 在这对新人精心编排的人生里,她从来不是被考虑的一部分。 她只是一个被顺手利用、顺手丢弃的变量。 舞台上的两个人,终于站定。 司仪高声道:“让我们再次恭喜——宋临川先生,沈青岚女士!” 宴会厅里,掌声再一次雷鸣般响起。 顾念晚却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甚至听见了自己体内某个角落,细微而清晰的破碎声。 那是童话碎掉的声音。 也是仇恨发芽的声音。 她盯着舞台中央那一对完美的新人,指尖一点一点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掌心传来刺痛。 她却仿佛终于抓住了什么。 ——原来,世界可以这么不公平。 ——原来,人可以这么残忍。 而她,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从这一刻起,她和那对站在光里的新人,再也不可能回到任何“家人”的关系。 他们是新郎,新娘。 而她,是被他们一手推下去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