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是在一阵尖锐的骨骼酸痛中醒来的。
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从一场混乱黏腻的噩梦中挣脱,身体像是被拆卸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劣质玩具,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凌野此时还在熟睡,均匀的呼吸声像鼓点一样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底一路蔓延至心脏。
镜子里的脸让我感到陌生,眼眶下是两团浓重到近乎青紫的阴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那成了我脸上唯一的“妆容”。
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我扯了扯嘴角,却连一个像样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胃里空得发慌,我需要一点甜的东西,一点能证明我还活着的慰藉。
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草莓牛奶。
那是我曾经戒不掉的依赖,是顾恪郁总会不动声色地为我填满冰箱的温柔。
我胡乱地套上一件宽大的卫衣,戴上帽子和口罩,将自己裏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全世界的目光。
清晨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湿意,街道上行人稀少,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疲惫的脚步声。
24小时便利超市的自动门无声滑开,白得晃眼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径直走向冷饮柜,目光急切地在那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包装上搜寻。
然而,我最熟悉的那款粉白色包装,却不见了踪影。
一排,两排,三排…货架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张小小的、写着“售罄”的标签。
“怎么会……没有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疲惫瞬间将我淹没,就像是长途跋涉在沙漠里,终于看到了海市蜃楼,却在最后一刻发现那只是幻影。
连最后一盒草莓牛奶都抛弃了我,这个世界,似乎吝啬于给我一点点甜。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我看到玻璃门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孤单,可怜,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算了,不喝了。”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转身从旁边的货架上随手拿了一个饭团。
此刻的我,没有精力再去计较口味,只是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胃里的空虚。
排队结账的队伍很短。
我低着头,只想快点完成这个任务,然后逃离这个让我感到挫败的地方。
然而,就在我前面那个人结完账转身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消毒水混合着淡淡木质香的味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深邃而熟悉的眼眸里,是顾恪郁。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米色的薄款风衣,整个人清爽干净得与这个早晨格格不入。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的惊讶。
但顾恪郁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遇见一个普通朋友,若无其事地继续将挑选的东西放在收银台上。
可我知道,他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
轮到我结账时,我几乎是机械地递上饭团,扫码,付款,整个过程,我都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一把精细的手术刀,不动声色地将我层层剖开。
当我拿起东西准备逃离时,他已经结完账,站在了我的身边。
“看起来你状态不太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我下意识地拉高了卫衣的领子,试图遮住脖子上那些不堪的痕迹。
前几天的吻痕,在凌野更加粗暴的对待下,已经变成了深浅不一的咬痕,像一道道耻辱的烙印。
可我知道,顾恪郁已经看见了。
他的目光在我脖颈处短暂停留,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杏眼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抹清晰的痛楚一闪而过,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顾恪郁迅速地移开视线,仿佛那是什么会灼伤他眼睛的东西。
“嗯,没睡好。”我含糊地应着,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最近一直在我家不走·……困。”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些?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流露出我的狼狈?我们之间,早就不该有这样的对话。
“这样……”顾恪郁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那你有没有想过,让他搬出去?毕竟,你也需要自己的空间。”
让凌野搬出去?
我连思考这个问题的力气都没有了。
凌野像一株疯长的藤蔓,缠绕着我,吸食着我,而我,连挥刀斩断的**都丧失了。
“可是…”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一切解释都苍白无力。
我能说什么?说我享受这种堕落的快感?还是说我根本无力反抗?
最终,所有的话都变成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唉,我应该去开个房间睡一会儿。我先走了。”
我转身想走,只想快点逃离他那双看得太透彻的眼睛。
“等等。”顾恪郁却突然叫住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急切。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那份属于医生的理性和属于旧爱的感性正在他体内激烈交战。
超市里收银机“滴滴”的声响,塑料袋的摩擦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终于,顾恪郁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去酒店的话……不如去我家吧。”
我猛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顾恪郁疯了吗?我们已经分手两年了。
两年里,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陌生人般的距离,他怎么会提出这样石破天惊的建议?
“不用麻烦你了。”我几乎立刻拒绝,这是我的本能反应,“我们都分手了,这样不好。”
“我只是让你去休息一下而已。”顾恪郁的语气更加急切,仿佛生怕我会像沙子一样从他指缝溜走。
他上前一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那双眼睛紧紧地锁着我,“我家有客房,这很方便。”
我看着顾恪郁,看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他极力压抑的、更深沉的情绪。
我知道,所谓的“方便”,潜台词是不想让我再和凌野待在一起,是不想让我一个人去那个充满不确定性的酒店。
那一刻,坚硬的外壳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无边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冲刷殆尽。
我真的太累了,累到只想找一个安全、干净、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地方,沉沉地睡上一觉。
而他的家,在他的注视下,似乎成了那个唯一的选择。
“那……好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惊讶的顺从,“我最近手头也不宽裕。”
我为自己的妥协找了一个整脚的借口。
“今天我休息。”顾恪郁像是暗自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他怕我反悔似的,立刻接过话:
“正好可以带你回去。”他替我拿过手中的饭团和他的东西,另一只手自然地,却又克制地在我身后虚虚地护着,引着我走出超市。
……
今早,顾恪郁又来了这家超市。
几天前,他就是在这里,买走了货架上最后一排草莓牛奶。
那天他结束一台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手术,路过她家楼下时,鬼使神差地停了车,他想起她以前总爱念叨,说草莓牛奶是她的“续命水”,冰箱里不能断。
他便拐进这家她最常来的24小时超市,把那个空缺的位置补上了。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喝,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喜欢这个口味,这只是一个他无法戒掉的、旧日的习惯。
而今天,顾恪郁再次来到这里,只是想买些简单的食材。
当他在货架前看到那个熟悉又落寞的背影时,心脏猛地一沉,何柚就站在冷饮柜前,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雕像。
他看到了那个空荡荡的货架,所以,她还是会来买的,他前几天买走的那些,是她今天没买到的吗?
他看着何柚在空货架前失落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一丝隐秘的喜悦和更浓重的酸楚交织在一起。
然后,他看到了她脖子上那刺眼的痕迹。
那不是吻痕。作为一名医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
那是带着施虐和占有欲的咬痕,是粗暴对待后留下的皮下出血和组织损伤。那不是爱,是伤害。
那一瞬间,他前几天在楼下看到的那一幕再次冲进脑海——那个叫凌野的男人搂着另一个女人亲吻,然后又熟练地将她拥入怀中。而她,麻木地、不反抗地被推进了那扇隔绝一切的门。
他当时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可现在,当他看到这新鲜的、变本加厉的伤痕时,愤怒和心痛彻底压倒了那份可笑的自嘲。
他不能再这样看着她沉沦下去了,他不
能再扮演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当何柚疲惫地说要去开个房间睡觉时,他脑中的警铃大作,让她一个人去酒店?无异于将一只遍体鳞伤的羔羊,再次推入危机四伏的丛林。
她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保护自己。
于是,那句话几乎是冲口而出:
“去我家吧。
说出口的瞬间,顾恪郁自己也愣住了,这打破了他为自己设下的所有界限和原则。
但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这是一个医生对一个濒临崩溃的“病人”采取的紧急处置,也是一个曾经深爱过她的男人的。
最后的、不计后果的挣扎。
……
清晨的阳光并不灼热,柔和地洒在我们身上,将两个人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像我们纠缠不清的过去。
我们并肩走着,一路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久违的安宁。
我陪着顾恪郁一同往前走,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听着它在地面上滚动的清脆声响。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平静,余光里,我能瞥见他清隽的侧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还是说,你打算就这样一直下去?”
我踢着石子的脚顿住了。
打算?
我的人生早就脱离了任何计划和轨道,像一艘失控的船,在茫茫大海上随波逐流。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甚至不知道下一秒会怎样。
“不知道……”
我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随缘吧。”
“随缘?”他重复着我的话,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仿佛沾染上了一层苦涩的意味。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
阳光下,他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有失望,有痛心,还有一丝我熟悉的、属于医生顾恪郁的责备。
“你这样,”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
掷地有声:
“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