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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

作者:樵山牧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01章 秋闱(七)


    几束折枝丹桂, 被小心剪下装进一只汝窑瓷瓶,仔细捧到一面紫檀小案上。


    花瓣细嫩,满枝满束, 仍带着未散的雾气和晨起新结的秋露。瓶身温润如玉, 衬得骆家惩戒堂内的清晨,越发宁静。


    骆耀庭并不喜欢这种朵小而香烈的花,正如他也不喜欢面前这碟广寒糕。府城人,尤其有应试考生的人家,每逢这个时节都要皆吃这种香腻之物, 还互相馈赠。


    自欺欺人的伎俩。


    难道吃了这广寒糕, 就真的能蟾宫折桂?笑话!那些蠢笨之人, 哪怕吃上一缸, 吃到肚胀腹鼓, 到头来也不过是月中蟾蜍的命。


    贱命。


    出了考场,没了备战压力,又好好调养这十来日, 骆耀庭气色看上去很好。他原本生得不错,如今又有家主之实, 整个人气质较此前做公子时,大为不同。


    更沉稳, 更果决。


    权力,着实养人。


    骆耀庭放下手中茶盏, 眼皮微耷, 扫了眼旁边桂枝。毫无征兆,抬手猛地一弹,花枝猛震,花瓣带着露水, 扑簌簌落如雨。洒了一桌案。


    老管家周全侍立一旁,躬身垂首,不觉跟着打了个哆嗦。好似这花雨没有落在桌上,而是全砸在他身上,如细钉,如暗针。


    周全此前是跟骆睦的。骆睦素来难伺候,尽人皆知,不过他仍能在其威压之下,游刃有余。如今新家主不过一年轻公子,面软心善,自然更好行事当差。


    事与愿违。


    可他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主子当家以来,全家上下就开始处处掣肘,事事受限,每日提心吊胆。几个月来,周全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周全觉得少主子这股杀伐果决的劲头很像骆睦,但靠得近些,有些地方似乎又明显不同。骆睦面上严肃,但明着施压,正面出刀。


    大公子他……没来由地让人后背发凉。


    周全琢磨了很久才品出味来。或许骆耀庭儒雅斯文的外表下,藏着更让人不寒而栗的狠厉。和阴毒。


    “这桂花,公子若不喜欢……老奴让人……”


    周全随侍左右,不敢怠慢,忙上前一步帮主子收拾残局。手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他便扯出自己的袖子,要去清扫案上的花瓣。


    “嗯?”


    骆耀庭冷冷一个眼神过来,周全登时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骆耀庭和缓地抬起骨节细长的手,握了只黄铜茶匙。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


    骆耀庭声音清冷,慵懒。他手腕转动,茶匙轻旋,按压住一瓣湿漉漉的桂花,直接碾碎在案上。


    一瓣接一瓣。金属剐蹭实木的吱嘎声,一声接一声。


    桂子清香,混着新鲜枝叶的涩味,瞬间集中释放。骆耀庭嘴角不觉向上扯了扯。


    他很满意手上的这个小游戏。


    从小到大,骆耀庭从来都不敢正眼看惩戒堂的这方紫檀桌案。因为自记事起,这个紫檀桌案,总是和父亲那永远阴沉的脸,永远不容靠近的背影绑在一起。无形的威压下,他只能敬而远之。


    那又如何?


    此时这丹色桂花,正一朵接一朵碾碎在这平滑如墨玉的桌面上,乌糟糟一片。不知哪里爬来一只小蚂蚁,或许闻着香味,阳光下机灵地探着两只触角。


    骆耀庭看了片刻,不容分说手上用了力。茶匙之下,桌案被按压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坑。


    那只蚂蚁,混在花泥中。也早辨不出分毫模样。


    一张桌子而已,眼下整个骆家都是他的。合族上下,也皆听他的。


    不只如此,将来听令于他之人,会更多。府城,京城,乃至天下,都要听闻他骆耀庭的大名。


    骆耀庭扫了眼愣在一旁的周全,不无鄙夷地收回视线,继续碾压这些破碎的花瓣。


    “即便我不喜欢这桂花,你能怎样?将全天下的桂树砍掉?”


    “这……”周全用滞在半空,准备清扫桌案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或许过于紧张,一开始声音像寄出来的,听不太清,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若大公子不喜欢,老奴着人将府中桂树全移走,府外三里之内的桂树,全部伐掉。”


    骆耀庭冷哼一声。


    这种将人踩在脚下玩弄、蹂躏的感觉……真好。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别人都会绞尽脑汁去揣摩,竭尽全力去迎合。


    “不喜欢的人呢?”他冷冷地看向周全。


    周全后背的汗毛全竖起来,他在这双酷似骆睦的眼睛里,看出即便狠厉如骆睦,也没有的阴鸷。


    “还请大公子……示下。”


    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但主子让你做什么,即便明知是杀头的死罪,那也由不得你说半个“不”。冷汗顺着脖颈,直接淌进周全的衣领中。


    骆耀庭小指挑起一块花泥,弹到地上,“零落成泥碾作尘。”


    周全跟着骆睦,识过几个字,读得几句诗,他从来不知道,这句诗是这样用的。大公子这是要让他将不喜欢的人通通做掉。


    周全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怔愣半天。还是没敢点头。


    骆耀庭终于玩到意兴阑珊。他掏出一方雪白丝帕,擦了擦留在手上的红褐色花汁,随手仍在地上。


    “祠堂那边可都准备好了?”


    骆耀庭这些时日,心情整体是好的。所以选择仁慈,放过面前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管家,换了个话题。


    三场考完,走出贡院,骆耀庭便知自己稳了。今年入闱阅卷的副主考官中有他重金“请教”过的萧屹。


    萧屹的“萧”,就是兵部尚书萧之仁的“萧”,也是当今盛宠优渥的懿王生母,萧贵妃的“萧”。


    以天下名师为师。骆耀庭做到了。骆耀庭自信若东盛府乡试之榜只有三人能上,其中一人便是他骆耀庭。


    此前花重金求“润笔”之先学名士,多多少少了解到他的行文风格与特点。但凡有一人能主持乡试,便不枉他这半年来的苦心经营。


    得知萧屹为副主考官时,骆耀庭三场考试的疲惫,登时一扫而空。


    骆耀庭眼角眉梢透着得意。稳了。稳居榜首。


    “骆解元”之名,非他莫属。


    明天是放榜的正日子,周管家早安排了几个小厮去张榜处候着。这次特意挑了识字的,至少骆耀庭几个字要认得,免得像院试放榜时再弄个大乌龙。


    此前院试放榜,办事不力的小厮看错名字,误将榜首“孟知彰”认成他家大公子的“骆耀庭”,闹了那么大一个岔子,害得骆耀庭几乎成了整个东盛府的笑话。不过当时是骆睦当家,事后也只是将犯错小厮打了十鞭子,以示惩戒。


    骆府上下,哪怕看角门的小厮,哪怕梁下筑巢的燕子都知道,今日不同往昔。


    但这次若再出什么纰漏,尤其和孟知彰相关的,不把半条命搭进去,就算大公子仁慈了。


    秋闱之前,每晚一名孟姓之人在此挨鞭的情景,是每个在场侍之人,此生都不愿再回首的噩梦。


    骆府上下现在是一整个人心惶惶。


    不过众人见他家大公子考场下来之后,每日眉目舒展,语气也较此前温和,便知此前那些卖铺子的钱,花对了地方。


    这就好。


    大公子中举,大公子开心。大公子开心,手下这些当差的,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些。


    “回大公子,都妥当了。只等黄榜贴出来,报榜官一到,咱们开祠堂,合宗庆祝。”


    骆耀庭没作回应。


    这便是最好的回应。


    他起身向惩戒堂外走,丢在地上的那方雪白丝帕,被他的云纹缂丝短靴,一脚踩了个正着。


    出门时扔下句话:“院中桂树,先留着。以及去给西院传话,这些巾帕之类的东西,今后少往我房中送。”


    骆耀庭并不喜欢父亲给他娶的这房妻子。


    可他近来又往西院去得勤。这很不正常。不过再不正常,也不会有人敢阻止一位丈夫去尽自己的职责。


    何况此人还是骆耀庭。


    即便动静再大。


    *


    九月初五,东盛府乡试放榜。这是府城首屈一指的大事。


    吉时到来,“咚咚咚”三声礼炮朝天鸣起。贡院外重兵把守,填有今科50名举人的黄榜,高高张贴出来。


    这份代表地方科举考试最高规格的桂榜,会在这里张贴三日。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下躁动起来,如海浪般波涌。你挤我,我挤你,伸长脖子看自家应试士子是否榜上有名。


    薛启辰自然也在其中。


    他来的晚了些,被挤在后面。远远看着高人一头的孟知彰紧紧护着身边的庄聿白,在他右前方五丈开外的地方,但他就是挤不过去。


    薛家的贵人孟知彰,今朝一定能中举。


    薛家老太太从庙里求来的上上签,就是这么说的。薛家上下,对此深信不疑。


    薛启原夫妇和薛启辰,自然也信。


    不过他们信的并不是佛祖,他们信孟知彰。依照孟知彰的才学,中举只是迟早之事。


    中举后的庆祝,自有薛家张罗。搭粥棚,舍米舍粮。流水席,宴请乡邻。


    薛家在东盛府的大小酒楼、饭庄有十余个,最大的景楼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张榜之日起,只要孟知彰榜上有名,设三日席面,与全城父老,同享这份荣耀和喜悦。


    而且赏脸来着,人人送一份特制福袋。


    哪怕是最后一位举人。薛家也会这般做。


    *


    “中了!中了!大公子中了!”


    骆家小厮一叠声地抢着回家报喜。报头喜之人,得头赏。这不是不成文的规矩。


    老管家周全焦急等在祠堂门外,远远听到小厮们喊,心间那块大石登时落了地,脸上也带上些笑模样。


    “快!快报进去!”


    骆家祠堂大门大开。骆家族中有头有脸之人都到齐了。连族中最年长的阿叔,都从病床上架了来。此刻正堆偎在椅子里,翻着沉重的眼皮看众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蛟鱼跃龙门,虾蟹泽惠恩。一人科举功成,关乎全族的荣耀和利益。


    “家主乃人中龙凤,自小才学冠群。此举一定高中。”有人等不及,已经开始献殷勤。


    “岂止高中?南先生和祝先生一向赞家主文章写的好,肯定是第一名!”两人一唱一和。


    家主?


    骆耀庭眉心动了动。


    他仰头看向森严在列的骆家家主骆睦的灵位,深不见底的眸色滞留片刻,旋即如一道利剑,劈向那笑得满脸红光的二人。


    父母丧期,科举应试是大忌讳。此事族中利益相关者知道便是了,竟还挂在口头招摇。一时说漏了嘴,被有心之人听去,这罪过谁来背?


    “家主?”骆耀庭冷哼一声,“眼下家主不是生病,南域求医调养去了么?”


    青年雄狮向两只过气的老狮子,龇了牙。那二人笑容瞬间僵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缓缓夹着尾巴退至人群外围。


    祠堂内静得瘆人。像是祖宗们从牌位后伸出蜡黄枯瘦的手,用力扼住众人喉咙。


    好在祠堂外小厮们大声报喜之声,冲开了这份压抑和窒息。


    “恭喜大公子!中了!中了!榜上有名!”


    椅子上的阿叔原本打起了盹,被猛地惊醒。他拄着拐棍子颤巍巍站起身,声音沙哑得像漏风的笸箩。


    “中了?!是不是骆瞻考中解元!我就说这孩子伶俐聪慧……没成想真的中了举,还是个第一名!好,很好!今后他娘俩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阿叔儿子见骆耀庭脸色不对,赶忙制止:“您老这是病糊涂了。骆瞻早死了!眼下是大公子耀庭中了解元。”


    “……骆瞻,死了?”那阿叔眼球浑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儿子。


    “死了二十年了。娘俩一起死的。这大好的日子,您提他们做什么!”


    阿叔儿子将人塞回椅子里,觉得此时提起别人甚是不妥,忙堆起笑容向骆耀庭致歉,“我父亲病糊涂了。大公子莫和他一般见识。恭喜大公子高中解元!”


    其他人一听,也忙跟着说吉祥话。


    “恭喜骆解元!”


    “大公子,恭喜恭喜!”


    “大公子定能胜过当年骆瞻,进士及第,指日可待!”


    一时间,祠堂内庆贺声一片。


    骆耀庭面上风轻云淡,心中还是舒畅的。金榜题名之喜,是大喜。


    祠堂外听差的小厮们也跟着高兴。倒不是盼着主子能赏赐什么。至少主子遂了心,他们的日子就轻省些。


    院外仍有小厮接二连三跑回来,朗声高喊。


    “中了,中了!恭喜大公子高中亚元!恭喜大公子高中亚元!”


    老管家周全笑着捋胡子,正要着人赶紧去放炮、开席,忽然意识到什么,如一根冷刺卡进喉咙,心也跟着往下沉。


    他忙拽住那小厮:“你说大公子中的什么?亚元?!”


    那小厮被周全突然变脸吓住了,声音也没了方才那般爽朗:“中了举人,还是第二名‘亚元’……”


    “你可看清?确定是第二名?”


    “看得清清楚楚!是亚元。我当时就站在榜下,岂会有错!”


    老管家周全猛吸一口冷气,回头看看祠堂内已经“骆解元”“骆解元”庆祝成一片。


    不过怎么说呢,毕竟中了,还是第二名。解元和亚元,仅一字之差。还好。多少人一辈子中不了举人,何况还是高中第二。


    周全快速安抚下自己。他得选个万全的时机,趁着报榜官到来前,将这个误会解开。


    “那第一名是谁?”


    报喜小厮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脸登时煞白。


    “第一名……孟知彰。”——


    作者有话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宋·陆游《卜算子·咏梅》


    第202章 秋闱(八)


    “孟知彰, 快看!你是第一名!第一名!”


    桂榜之前,人群之中,庄聿白一手指榜, 一手扯着孟知彰的袖子, 高兴得像彩票开奖自己中了一个亿。


    周围人多,孟知彰担心别人撞到庄聿白,双臂轻环,将人仔细护在自己怀中。


    庄聿白真心觉得自己押对了宝。院试榜首,乡试解元, 等过了年进京赶考, 这进士头衔岂非触手可及!


    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哎呦呦!了不得!庄聿白恨不能已经想到孟知彰红袍加身, 御街游行的盛况。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自己, 抱紧了大腿!


    孟知彰看着怀中开心得要跳起来的庄聿白,眉眼温柔,唇角上扬了弧度。


    “开心么?”


    “开心!非常开心!异常开心!”庄聿白扬起脸看着眼前这位新晋举人, 拱拱手,弯起眼睛, “恭喜孟解元咯!”


    孟知彰微微颔首:“我与夫郎,同喜。”


    秋日阳光甚好, 微风甚好,空气中时不时飘来一阵桂花香。不知是不是解元身份自带光环的加持, 今天的孟知彰格外俊朗, 神采奕奕。


    庄聿白或许是太过兴奋,他直直盯着孟知彰看了片刻,一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抬手勾住眼前人的脖子, 踮起脚尖,鬼迷心窍,正正亲上了孟知彰的脸颊。


    触碰到的一瞬,庄聿白怔住了。柔软,温暖。带着熟悉的皂角清新。


    不过心底翻涌的感觉,陌生得令人心悸。


    轻透似一片羽毛,撩得庄聿白心头发痒。


    又厚重似万钧雷霆,震得他头脑一阵阵发昏。


    双唇离开脸颊,庄聿白缓缓睁开眼,眼前被放大的一张俊美的脸,阳光下,连脸颊上的绒毛都被镀上一层柔光,庄聿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我刚才……吻了……孟知彰?


    一阵眩晕。


    庄聿白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飘出身外,在空中俯瞰自己窘迫无助地怔愣楞地被护在孟知彰怀中。


    忽然庄聿白觉得揽在自己后腰的手臂,隐隐用了力。他整个身体不受控地被人向上带去,庄聿白瞳孔倏忽放大,眸底孟知彰的形象也在缓缓放大。


    孟知彰,这是要做什么?


    把这个吻……还回来?


    庄聿白动也不敢动,指尖微微发抖,渗出些细汗,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从来没有如此直观地、感受过孟知彰的大手。庄聿白的后腰,一整个儿被人家托在掌心。就算量身定做,似乎也做不到这般可丁可卯。


    玩弄于股掌,就是这个意思吧。


    虽然庄聿白此刻也不清楚为何会冒出这个词。更不清楚为何这个动作的受体,会是自己。


    被孟知彰如此控着,他是逃不掉的。


    他承认自己方才唐突了。他可以道歉的。


    但他孟知彰大庭广众之下,就要以牙还牙,没必要吧。这也有失你新科解元的身份,对不对。


    庄聿白觉得孟知彰的脑子里的筋,一定也搭错了。


    等回家去,关上门,凭你怎么惩罚都好。眼下这么多人,给留点面子,成么?


    庄聿白泪光点点,委屈着一双眼眸,正准备求饶,忽听身后一声大喊。


    “这不是孟秀才么!不对,现在是孟举人,孟解元!”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孟知彰。


    孟知彰?!


    黄榜之上,赫赫大名在列,第一名本尊就在眼前!认识的,不认识的,齐齐循着声音看过来。


    乡试桂榜的含金量,虽不及春闱杏榜,在府城却是最高规格。三年,从几千名士子中闯出这五十人,没点真本事是做不到的,而且这位新晋解元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一举夺魁。


    更是难得!


    人群不住啧啧赞叹。真是风度翩翩一少年郎!


    ……和他的郎。


    万千目光瞬间汇聚。汇聚于抱在一起的夫夫二人身上。


    好恩爱。


    “榜下捉婿”的佳话不只在京城,府城乡试后,也是物色良人的好时机。不少富裕商家都想着能捉只贵婿回去,给家中添点墨水。有个甚至将待字闺中女儿的生辰八字都带了来。恨不能合过八字,当场带回去成婚。


    当然这第一名解元,自是众人都想伸长手臂试一试的。万一月老打盹儿,一不留神就给牵线成功了呢!


    不过眼下看来,即便月老立时下凡到此处,带上三尺长刀,也不一定能分开解元郎和他怀里的郎。


    不少人暗暗叹口气。新科解元生得着实是好,巍峨魁梧,英俊倜傥,加上这一身才学,明年去京中会试,怎么也能在京城物色一门好亲事,怎么这样早就成家了呢!


    嗐!可惜!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不懂事,竟耽误了这位新科解元。


    众人目光从孟知彰身上向下移,落在他怀中人身上。


    只一眼。


    暗暗惊诧。


    绝配!


    这孟知彰长相已属万里难挑一。而他这位夫郎,相貌竟也如此……摄人心魄。


    尤其眼角扫出去那一颗泪痣,如一枝桃花拂过,不小心给如瓷似玉的脸颊,蹭上了春色。


    “庄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也认出这是庄聿白,话刚出口,便恍然醒过神,笑着一拍额头。


    “嗐!看我,糊涂了!自然是陪孟公子来看榜!”


    一听“庄聿白”,刚才只是好奇孟知彰的人群,一下变得躁动,争相涌过来。


    “是庄聿白庄公子?那位琥珀公子?”


    “对!不是他还能是谁?”


    “琥珀公子来了?快让我看看在哪!”


    满东盛府,从府城到下辖的四州一十八县,上至八旬老者,下至黄发垂髫,没有不知道庄聿白之名者。即便记不住这个名字,说起“琥珀”,那便是堪比送财童子般的存在,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人人欢喜。


    众人或许不知道知府大人名姓,但一提琥珀,各个眼角唇边皆是笑意。


    琥珀肥田术、灭虫药剂……每一项,都足以让东盛府百姓在心中将其奉为神明。连皇帝陛下都御赐了匾额,以示嘉奖。得到切实益处的老百姓,岂能不感恩戴德。


    满府城没人不知琥珀之名,却也有不少人并未见过真人。“这位哥儿,便是那位叫琥珀的庄公子?看上去,好年轻,好白净……”


    “这叫什么话?年轻些,好看些,怎么了!难不成好人个个都长成黑脸包公,你才满意?”


    有人心直口快,容不得别人说庄聿白半句不好。他维护完自己心中完美的偶像,然后边招着手往前挤,边高声喊着。


    “琥珀公子!多亏了你的新型肥田术,这一年来,我们家粮食多打了十几石呢!琥珀公子,你可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琥珀公子我在这里,看看我!”


    这一喊,一发不可收拾,更多人乱哄哄朝这边挤。似乎庄聿白这个人,连这个人身边的空气都是甜的,都是有福气的,都要抢着去沾一沾。


    “原来这位就是庄公子!我家田地也多打了粮。还有灭虫药剂!北山上几百棵桃树大丰收。比往年接的都要大,都要甜!今年我家多赚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呐,琥珀公子!”


    “琥珀公子,我家大儿子在炭窑上做工,家里进项好了很多很多,来年春天我家小孙子就去学堂念书识字了。琥珀公子!你听见了吗!”


    ……


    围观者越聚越多,人群涌动,人声鼎沸。众人像是见到真神,争相恐后来还愿的。


    也有上了年纪的,见琥珀当街被一男子揽在怀中,皱了皱沟壑万千的眉头。


    “琥珀公子和今日中举这位公子,究竟什么关系?怎么还……”


    “人家是两口子,抱一下怎么了!”有知情之人上前大加维护。


    两口子?!


    这层关系,出人意料,现场掀起另一片惊诧声。


    庄聿白是满府城人人敬重的大恩人。而孟知彰,文人圈和茶艺届的大才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真是,真是……”有人兴奋到两眼放光,“对!真是苍天有眼!”


    “这叫好人有好报!一位那般好,一位这般好,两好合一好,这叫天造地设,天生一对,原该在一起。”


    “刚我看见琥珀公子,亲了他家相公呢!哎呦呦,这小两口不得了,蜜里调油!”


    “祝孟解元和庄公子,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现场一个活脱脱的闹洞房现场。


    若条件允许,估计早有人递上两盏酒,请夫夫二人,此刻、立即、马上交杯共饮。


    一开始众人齐声喊的还是“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不知哪个促狭鬼起了个头,竟变成众人同声开始喊,“亲一个!亲一个!”


    这合适么……


    这可是三年一试的东盛府秋闱放榜,盛装正立、持刀护卫的官差,就站了几排。


    何等严肃,何等庄重。


    闹开了的人群可顾不得这些,个个像被眼下这种喜悦的气氛冲昏了头脑,笑容满面,意识微醺,口中不停喊着,“亲一个!亲一个!”


    孟知彰往怀中看看,知道庄聿白害羞了。


    “还可以么?”孟知彰俯身靠近,凑在庄聿白耳边轻声问。


    怀中人没有回答,扯住自己衣襟的一双手,越发用了力,不知是紧张,还是难为情。


    好端端一个正儿八经的乡试放榜现场,不知怎么地就成了一个闹哄哄的大型“闹洞房”活动。


    “搂紧我。”


    这是在今科乡试黄榜前,在热情高涨的人群险些失控前,孟知彰对庄聿白说的最后一句话。


    薛启辰终于从人群后方挤到榜前,刚要和庄聿白夫夫搭上话,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孟知彰抱着他家夫郎,分云拨雾般从人群中挤出去,此时已经火速撤离这堪称“闹洞房”的大型起哄现场。


    以免围观人群还要追去,薛启辰忙扯了怀中巾帕,边挥舞,边吆喝。


    “恭贺孟解元高中!恭贺孟解元高中!即日起,薛记所有酒楼、食肆,免费设宴三日,各位乡邻可以前去热闹一番!沾沾喜气!”


    人群一听,更加欢腾。洞房闹过了,可不就应该喝喜酒么!


    “喝喜酒去喽!”


    看着等人群慢慢散去,半日薛启辰方松了口气。他将挥了半天的巾帕叠了叠,擦去额头汗珠。


    薛启辰知道孟知彰和庄聿白尚未正式办婚礼。这只是来看个榜,人群已经闹成这样。若是将来二人真成亲时……岂非要闹翻天?


    闹翻天又怎样!有他薛启辰在,谁都休想为难了琥珀!琥珀和娘家断了亲,薛家便是他的娘家。到时一定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让琥珀的婚礼风风光光,即便十年后提起,都让人难望其项背那种。


    这边薛启辰正琢磨着婚礼上该送一份什么样的礼物给庄聿白,才显得贵而不俗,一眼瞥见桂榜一旁聚了十几个举旗鸣锣之人。


    张了榜,报榜官便要鸣锣开道,便要各家去报喜送信了。


    第一处,自是解元孟知彰家。


    薛启辰,鬼机灵。他看着庄聿白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忙挤到报榜队伍旁边,上前与那为首的一人作揖行礼,又掏出20两银子奉上。


    “辛苦各位官爷走这一趟,这等大喜事,还请诸位先在城中好好绕一圈,前街后巷,尤其那人多之处,将这喜讯好好传上一传。”


    薛启辰估摸着时间,报榜队伍如此绕一圈,大概要多行一个时辰,留给夫夫二人的时间应该够了。


    再久,庄聿白要吃不消了。


    *


    庄聿白是被孟知彰一路抱回齐物山的。


    这一路,时间很长。


    长到庄聿白将自己从穿越过来,撞进孟知彰家,再到孟家村站稳脚,以至搬到府城生活的这一长串过往,在心中都过了一个遍。


    这一路,时间又很短。


    短到庄聿白到现在还没想到一个完美的理由,怎么跟人解释,方才怎么就在榜前当众吻了人家。


    不过天地良心,他可不是耍流氓。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直直吻了上去。苍天!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回去,按住自己那张蠢蠢欲动的嘴巴。


    嗐。覆水难收,世间哪有后悔药。何况他庄聿白也不是他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若对方非要一个解释,那这就是兄弟间的恭喜祝贺。


    若对方非要一个补偿,那就大大方方让人家亲回来。


    男子汉大丈夫,从来不带怕的。


    孟知彰将人轻轻放至家中主屋的罗汉床上时,庄聿白理正衣襟,故意挺了挺腰板,给自己打气。


    可不等他解释,对方先开了口:


    “今日我高中举子。夫郎,可有什么奖励?”


    奖励?!


    刚才乱哄哄的闹市逃出来,庄聿白的耳朵一时还没适应眼前家中的这份静谧。头顶毫无防备落下来的这句话,在他耳中不停产生回音。


    他略顿了顿,小脑袋飞速转着,却不敢抬眸去看人家的眼睛。


    “奖励,应该的。你想要什么类型的奖励?对了我知道,薛家丝绸铺新来了一批上好布料,薛启辰特意各留了两匹,改日我们一起去挑一挑……还有留虚斋的砚台,一直没舍得买。这此咱去选一方回来……”


    没回应,就是不喜欢。


    庄聿白犯了难。


    毕竟这是中了举人,妥妥的举人大老爷一位,贺礼自然要有的。也怪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给忘记了。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孟知彰没说话,敛起衣摆,直接挨着人,并排坐在罗汉床上。


    腿挨腿,膝碰膝,影子贴影子。隔着轻薄衣衫,庄聿白隐隐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温热。


    “夫郎,想想。”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庄聿白一颗心,却如油煎火燎——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今天发烧,浑身酸疼乏力,加上姨妈……原本答应孟知彰这章要【亲嘴子】,实在写不动了。对不起。只能留在下章亲了。并非有意卡章。再次道歉。


    第203章 秋闱(九)


    朗日在天, 清风和煦,夫夫二人,并肩端坐榻上。


    阳光从身后撒过来, 将一高一矮两个影子稳稳铺在青石板地砖上。


    庄聿白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图景,他却像揣了只鬼,还是只顽劣调皮的,搞得他心里七上八下。


    这中举的奖励,今日是来不及准备的, 不过情绪价值还是要给到。


    “中举是大喜事。正好家里有些红烛、红灯笼, 我去找出来, 挂在廊下, 亮亮一排, 看着喜庆热闹。”


    庄聿白终于找到一个逃离当下窘境的理由,他起身便要离开。谁知腿下一滞,他半分都没离开这张罗汉床。


    孟知彰一只大手, 稳稳压在庄聿白腿上。


    被压之人,眼睛登时瞪圆。此处太过敏感, 他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但去挂灯笼这个理由, 看来对方并不满意。


    “咳咳,那个咱初夏新酿的梅子酒, 此时可以试饮了, 还有去岁葡萄酒也有一些……”庄聿白快速转着小脑瓜,“你若都不喜欢,我去景楼现买一坛,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如何!”


    说到“一醉方休”,庄聿白竟慷慨激昂起来。


    只是腿上那只大手,并没有半分松开的迹象。甚至还用了些力气。


    还好是用力,若是轻撩,这个位置,若再向上三寸……庄聿白只怕会疯。


    “你确定要喝酒?”


    孟知彰扭转头,一双探不到底的眸子看过来,不置可否。


    孟知彰越是这般不动声色,庄聿白心中越是发毛。


    “喜事临门,小酌庆祝,理所应当的,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们品茶!”


    庄聿白向来好说话,今日中举的人是孟知彰,他最大,都听他的。哪怕今日夜游齐物山,他庄聿白定当舍命陪君子。


    “我可以饮酒。”孟知彰微微挑下眉,顿了片刻,似在回想些什么,唇角抹上些意味不明的弧度,“阁下,就不一定了。”


    “我,为什么就不一定了?”


    庄聿白好胜心陡然立起。男人,不能说不行。


    “阁下忘了自己酒量几何?”孟知彰将手收了回去,目光正正直视前方。正人君子,朗月在怀。


    庄聿白气焰矮了几分。说实话,他酒量确实一般。不能说一杯倒,但半杯之后,意识便开始模糊倒是真的。


    他低头摸摸鼻子,声音小下去:“我酒量,也还是可以的。而且,这是家中,即便喝醉了,又能怎样呢?倒头睡便是了。”


    孟知彰微微摇头,垂眸看着地上越挨越近的两个影子:“上次酒醉,也是家中。阁下……阁下借着酒劲,非要拉着人做夫夫。轻薄于人。”


    回旋镖,终究还是扎了回来。


    轻薄?!


    这个词,重了。


    砸得庄聿白的脸,火辣辣的。


    “我……我没有!轻薄……这……孟知彰你……”


    庄聿白刚才争强好胜的气焰一下消了。那次到底是自己不对,可自己是醉了,并非有意要怎么样。轻薄,更是无从谈起呀。


    庄聿白冤枉。


    也不全冤枉。


    事,确实是自己做的。当时然哥儿来找他,一头撞了来。听说自己还非邀请人家然哥儿现场观摩自己做夫夫。


    啊呀呀——论人能出多大的糗,丢多大的人。庄聿白此刻想起仍然冷汗一阵接一阵,甚至连提剑回去,一把攮死自己的心都有。


    身旁的孟知彰,仍清风入松林般朗正端坐,但庄聿白就是觉得对方比平时多了点不常见的感觉,他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词。


    委屈。


    庄聿白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就是在委屈。


    越发显得自己就是那种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渣男。天地良心,他庄聿白并没有想怎样,即便怎样了,他也定不会是那不负责的负心汉。


    不过要怎样讲才能安慰到人家,又显得自己不是在有意推诿。


    “阁下,轻薄于我,也是无妨。”孟知彰先开了口,一派大方,“毕竟外人看来,你我本就是夫夫。再私密的行为,都使得。你不必为此挂心。若是想喝酒,我们同饮一壶便是。”


    “不不不,孟知彰……”庄聿白有些语无伦次,“我从来没想过要轻薄于你,那次着实是喝多了。加上熏了薛启辰给的那什么香,一时不时发了什么疯,才……才那般……今后一定谨言慎行,再不会做出任何出格之事。私下不会,当众更不会。”


    庄聿白啰里啰嗦说了一大车,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此话当真?”


    “当真!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发个誓!”


    孟知彰是个心思正到发邪,做事又认真到有些较真的人。庄聿白知道自己不能模棱两可。


    他急得脸颊发红,当即挺直腰板,伸出两根手指,开始郑重起誓,“我庄聿白今后若再对孟知彰……”


    薄茧轻覆的两根手指,轻轻按上庄聿白的唇。伸出去立誓的手指,也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


    孟知彰到底是信任自己的。庄聿白心中松了口气。到底是男人,还挺好哄。自己说什么,对方他便信什么。这就很好。


    庄聿白的眼底,不觉升起些小得意。他刚想让对方松开自己的手时,却见对方对上自己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道。


    “赌誓若有用,朝廷的法度政令,又立于何处?”


    “……”


    别人起誓他谈法。


    庄聿白真想翻白眼。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解人情、不解风情之人。


    他记得自己道过歉的,具体怎么道的有些记不清,但事情过去那么久,往回翻小肠,没必要吧。


    “你方才说,从来没想过有轻薄于我。私下不会,当众更不会。”


    孟知彰问得认真。


    庄聿白偏偏头,答得也认真:“是。”


    “方才黄榜之下,当着满府城百姓之面,阁下当众亲了我。又当作何解释?”


    又一记回旋镖,扎在庄聿白心上。


    刚才一定是鬼迷心窍,怎么就鬼迷日眼亲了上去呢。庄聿白无言以对,他百口莫辩,辩无可辩。


    他亲了人家。


    当众。


    庄聿白张张口,半日说不出一个字。


    天地良心,他刚才只是表示高兴。高兴,明白?与轻薄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眼前这个凡事追根刨底之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见庄聿白支支吾吾半日,孟知彰拿出雄辩群儒的气势,面对面帮他庄聿白辩白。


    “你想说刚才是无心之举?”


    庄聿白点头。


    孟知彰眉毛轻挑:“你可知无心之举,才是一个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哈?”


    庄聿白有些懵。


    “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心悦我,而不自知。”


    阳光透过海棠花窗棂直直洒满孟知彰周身,又通过孟知彰一双古潭微澜的眸子,反射进庄聿白的眼睛里。


    阳光不算很强,庄聿白却被深深地灼烧到。


    ……自己没听错吧。孟知彰说自己喜欢他。


    对的。他就是这个意思。


    “心悦你?!”庄聿白将内心OS,当着当事人,大声说了出来。


    或许自己的表情太过诧异。孟知彰的眼神缓缓移开,垂了下去。


    但他并没有半分不尊重对方的意思。看眼前这个素来矜持稳重之人,眼神明显黯淡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门装出一副委屈模样,来给庄聿白看。


    “那,阁下就是故意轻薄了。”


    怎么说了半天,又成了我庄聿白有意轻薄你孟知彰了。


    这是鬼打墙么?


    好在院外鸣锣开道之声隐隐传来,短暂地打破眼下僵局,救庄聿白于水火。


    是报榜队伍。


    庄聿白忙整理衣衫,随孟知彰一起迎出去。


    远远山路上,红色旌旗迎风招展,鸣锣之声,将满山鸟雀惊起一片。


    跑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二十个跳窜窜的小孩子,边跑边喊“恭喜孟解元!恭喜琥珀哥哥!”


    薛启辰骑马跟了来,将一大包提前准备好的福袋递给庄聿白。


    庄聿白会意,点头致谢。还是薛家做事周全,这份情他们领了。夫夫二人一边接受众人庆贺,一边将这大大包福袋注意分与众人。


    当然该有的规矩还是懂的。报榜队伍,庄聿白直接大大方方掏出50两银子。


    “各位差役大哥辛苦了。打一盏酒喝。”


    为首一人千恩万谢接过去,又躬身笑说:“恭喜孟解元。明日鹿鸣宴在浣墨河旁的一艘画舫中举行,辰时开始。孟解元莫误了时辰。”


    因还有下一家要去报榜,队伍不便多留,跟来的人群却似乎意犹未尽。


    “孟解元、庄公子,何时能赏我们杯喜酒喝?”


    薛启辰看了夫夫二人齐整规矩的衣服,知道该做的事还没做,忙纵马拦住要留下讨酒喝之人。


    “要喝喜酒?有哇!刚不是说了么,薛记名下所有食肆、茶楼,三日流水席,已开宴!喜酒管够!”


    薛启辰帮忙下,闹喜之人方渐渐散了。


    “孟公子桂榜高中,我们薛家原应专门设宴庆祝。不过你们事情多,等忙完了,再来赴我们的宴,也是一样的。”


    庄聿白拿肩膀撞撞他:“今日怎么倒一本正经起来!”


    薛启辰坏笑着对庄聿白眨眨眼,示意他往身后看:“呦!怎么,难道有人不正经了?”


    庄聿白自然知道薛启辰指的是谁,狠狠眼神警告。


    薛启辰明白夫夫二人有自己的庆祝事宜,不便多停留:“哈哈哈,别忘了咱俩的正事!你说等你家相公中了举人,你就陪我去的!”


    话音一落,哒哒哒扬鞭去了。


    齐物山恢复常态的安静。


    “刚才薛家二公子说,让你陪他去做什么?”


    孟知彰先开了口。


    因为方才“轻薄”之类的话题尚未有个定论,夫夫二人保持得体的距离。


    庄聿白将去西境探视荒地开垦近况之事,告诉了孟知彰。又说跟着薛家车队同往,请了专业镖师,安全方面不用担心。


    这哪里是商议。明明只是告知。似乎也没给孟知彰留半分说“不”的机会。


    孟知彰静静听他说完,喉结轻滚:“你们准备何时启程?”


    “自然越早越好。”提起分别,庄聿白眉梢也变得沉重起来,“这样便能早些回来。回来和你一起准备去京中赴考之事。”


    庄聿白抬起头看向眼前人。


    一份若轻若重的落寞,随着斑驳光线爬上孟知彰肩头。


    庄聿白忽觉一阵愧疚。好像从始至终他优先考虑的都是自己,而孟知彰的事情,几乎从来没出现在家中事务的第一位。


    孟知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在人转身之际,庄聿白一把拉住孟知彰衣袖。


    “孟知彰,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但我想说……那绝非轻薄。”


    眼前人停下来,转过身,郑重看着庄聿白的眼睛:“你如何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那绝非轻薄一吻。”


    庄聿白怔愣片刻,阳光晃得他视线颤动。


    山风吹扬琥珀色发丝,庄聿白闭了眼,踮起脚尖,重新吻上那吻过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庄聿白缓缓退下来。眼睛却始终不敢睁开。


    “……可以么?”


    未及站稳,腰身落入那熟悉的掌心。而双唇,被一阵柔软覆住。


    那么软,那么柔。


    或许是怕吓到庄聿白,等庄聿白适应、并接受了这份亲密后,方开始慢慢进攻。


    “……张嘴。”


    浑身战栗,庄聿白早软了双腿,在他整个人如一棵熟透软烂的果实倒进孟知彰怀中时,一个失重,被人打横抱在怀中。


    “我们回房。”


    第204章 亲亲


    庄聿白像被抽了魂魄, 一整个儿软在孟知彰胸前。


    门外到正房,不过数丈远,平日更是走了不下千百遍。今日, 孟知彰却走得格外漫长, 格外艰辛。


    他将庄聿白拢在怀中。一双手,轻不得,重不得。近不得,更远不得。


    像时常出现在那个琥珀色梦境中的场景,他抱着从天而降的怀中人, 走过荒漠, 走过丛林, 走过延伸在脚下的一切荆棘险阻, 慢慢走进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栖身之所。


    不同的是, 梦境中,那永远笼罩在怀中人身上的晨雾山岚,此刻正随着庄聿白的呼吸节奏, 一点一点消散。


    今日起,这个梦, 不再属于黑夜。


    今日起,这个梦, 也不再是他孟知彰独自一人的秘密。


    孟知彰抱着他的秘密,一步一步, 从梦境走进现实。无比真切的现实。


    仍是那张罗汉床。


    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 两人间的关系,两人间的距离,却似已经跨过一道莫可名状的天堑鸿沟。


    片刻前,仍若陌然初识;转眼间, 已携手走过半生。


    孟知彰将人轻轻放下,手臂从怀中人腿弯缓缓抽-出时,一只手却软软搭住他的手腕。


    他顿了下,如一枚墨玉落入古潭,表明波澜不兴,内里乾坤暗涌。


    无需眼神交集。


    更无需任何言语。


    他懂他。


    他也知道他在等他。


    如片玉质地的明瓦,将阳光过滤得似丝绸般柔和,一束明丽的光线,透过海棠花窗棂斜斜扫进来,扑在庄聿白如瓷似玉的面庞上。


    见过这张脸的人,都道他勾魂摄魄,精致得不可方物,又纯粹得一尘不染。如世外仙子,误入凡尘,是不食人间烟火,永远高高在上的谪仙人。


    孟知彰却不然。


    他在这张近乎完美的脸上,看到过持之以恒的倔强,也看到过永不言败的可爱,看到过无助破碎,也看到过困惑和委屈。


    阳光缓缓流动,让庄聿白脸上的光影更加立体,更加真实。


    双眼微微闭上,两弯细长睫毛,投下毛茸茸的影子。


    孟知彰,郑重看了片刻,重新吻上去。


    庄聿白,静静等在那,身子跟着一僵。


    比孟知彰的气息先到来的,是那只熟悉的大手,轻轻抚过脸侧。


    手掌大而温热,虚拢着,托住下巴的同时,将半侧脖颈一起拢进掌心。让人踏实。给足安心。


    指腹带着一层薄茧,蹭过滚烫的耳垂,那股并不粗鲁的粗粝感,让庄聿白后颈一阵阵发麻。


    还是方才那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那立体而柔软的轮廓,轻轻覆上来,没有任何压迫或不适,如羽毛游弋水面,在庄聿白唇边和心头,漾起若有似无的涟漪。


    那份轻柔,极具耐心,他仍像第一次那般,给足了庄聿白完全适应和接受的时间。而后小心翼翼地试探,极有耐心地引导。


    哄其开口,教其吮吸。


    两道呼吸交-缠,温热的气息,拂在皮肤上。


    庄聿白周身跟着一紧,他已经不清楚自己当下究竟在做什么。或许他根本不想去弄明白眼下究竟在发生什么。


    他唯一清晰感知到的,此刻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地缠上身边人。


    身边人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而自己渺小得如一片雪花,盘旋在无所依托的寰宇之间,除了一步步陷进去,别无他路。


    庄聿白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未知之物,总让人天然地产生抗拒。


    可这份未知,着实太迷人,太让人沉溺。庄聿白第一次知道心甘情愿的坠落,竟然如此上瘾,如此不受控。


    可他是直男。


    他却跟一个男人……在接吻。


    心中残留无几的理智,仍在那举旗抗拒。但对方舌尖收回去的一瞬间,庄聿白却像断线的木偶,下意识追缠上去。


    如飞蛾扑火,如牺牲献祭。


    马上就要去西境了。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见。


    再沉沦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庄聿白试图说服心中那最后一点点理智。


    但此时,孟知彰退得更后了,像是故意惹人来追。


    如他所愿,怀中迷醉之人,眼角已溢出些水花,地缠了上去。贪婪,又忘情。


    孟知彰到底是仁慈的,猎人没让身后的猎物追太久,他停了下来,迎住这扑面而来的热情。


    烟花轰然,一片,接一片。映亮半空。


    庄聿白觉得孟知彰拇指悬在自己喉结之上,似贴未贴,将落未落。勾得庄聿白一颗心,跟着起起落落。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暗示,执笔弄墨的手指,终于,在庄聿白快要失控的瞬间,按上了那枚小巧精致的喉结。


    不偏不倚。不轻不重。


    “……嗳。”


    庄聿白下意识一抖,喉咙中溢出一声细碎。漫天星斗,从眼前炸开。


    他整个人怔住,像被人从梦中唤醒。美丽的泡沫,阳光下被刺破。


    一股没来由的虚空,忽然将庄聿白紧紧包裹。


    整个围拢住庄聿白脖颈和脸颊的大手,缓缓换了方向,护住庄聿白圆圆的脑后,极尽温柔地,将人引到自己胸前。


    慢慢安抚。


    怀中人,微仰着头,睁开了眼,点点水光,袅袅柔情。


    孟知彰轻轻俯身,吻去留在眼角的半颗残泪。


    涩涩的甜蜜。


    “怎么了?是不是弄疼你了……”


    怀中人轻轻摇头,带着餍足后的疲累,伸出双手,环住孟知彰□□的腰。


    半日,隔着怀中衣襟,懒懒唤了句,“孟知彰”。


    “那是不是累了?”


    圆圆的脑袋,蹭着刚才被他自己抓得早已不再齐整的胸襟,轻轻摇了摇头。


    “孟知彰,我饿了。”


    “好。想吃什么。我去做。”


    良久,孟知彰才将人从自己身上移至罗汉床。


    *


    房中静下来。


    庄聿白的头脑也静下来。


    他一动不动坐在罗汉床上,像一道哀怨的影子。


    这是好兄弟之间时常会做的游戏吧。一定是。


    就像篮球、电竞、骑行……好兄弟可以一起玩的游戏,很多。


    这种,应该也算其中之一。


    只是稍稍私密一些,不好在人前进行罢了。都是游戏,谁也不必谁高贵。嗯,没有什么大不了。


    庄聿白成功劝好了自己。


    暮色上来,最后一抹云霞之光,带着海棠花棂窗影子,在那架月白色罗绢落地屏风上一起倏忽消散。


    庄聿白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木木的。方才那人的体温和触感,还隐隐留在上面。


    或许亲的太久,或许亲得太忘乎所以,此刻微微有些水肿。


    庄聿白有些诧异,他此刻竟然还在回味。


    不过……平时那样冷面冷心的人,尝起来,竟然有一点点甜。


    男人亲男人。谈不上谁吃亏,也谈不上谁占了便宜。如果方才自己表现得不那么生疏,就更好了。


    庄聿白静静坐在暮色中,慢慢复盘。


    游戏,都容易上瘾。而且不同意戒断。


    庄聿白越来越觉得,这个活动,就是那让人上头、又上瘾的游戏。


    暮色掩盖下,他又摸了下自己的唇。


    嗯……怎么说呢,若是方才自己不那么露怯,显得不那么被动……


    若再来一次,他庄聿白一定要占上方。要显得游刃有余。游戏的精神之一,便是绝不认输,也绝不能输!


    “对,不能输!”


    庄聿白挺了挺腰板,握起拳头跟自己打气,不留意身后有人走了进来。


    “什么不能输?”


    孟知彰忙完厨房诸事,准备叫庄聿白吃饭,却见屋内黑黢黢一片,顺手将烛灯点上。


    庄聿白冷不丁吓了一跳,扯了扯自己衣襟,故作镇定道:“额……没什么,没什么不认输……”


    见孟知彰手持蜡烛,定定看着自己,更加心虚,信口编道。


    “……哦,薛家二公子说他最近弩机练得非常好,改日要和我比试。我想着自己该捡起来练一练。绝不能输给他。”


    一顿饭,风卷残云,食不知味。


    全程,庄聿白没敢看看孟知彰一眼。吃完饭更是借着明日鹿鸣宴要早起的由头,胡乱洗漱就去床上睡了。


    一夜各怀鬼胎。


    一夜相安无事。


    *


    第二日一大早,整个东盛府城,尤其贡院前街直到浣墨河一带,便热闹起来。


    三年一次的鹿鸣宴,如期在浣墨河上的那艘画舫中举行。


    此科选出的50名举子,悉数在应邀之列,因多数是外地考生,秋闱之后便回乡了,今日到场的不过半数。


    画舫之上,东盛府知府荀誉与正副主考官按序落座。


    荀誉与主考官陆昇是旧识,多年不见,今时竟前来主持他管辖之地乡试,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副主考官萧屹,因沾着懿王这一层关系,众人也皆不敢怠慢。


    画舫三面临水,两侧设诸多长窗,置身其内,浣墨河潋滟水色与齐物山奇绝秋色,尽收眼底。


    当然比眼前景色更受瞩目的,便是眼前这一众举子。前来的今科举子们皆盛装出席,登船后,一一自报家门。


    荀誉见到骆耀庭,想起许久不见骆睦,便道:“有段时间没见到令堂。他近来可好?”


    骆耀庭眸色一阴,不过很快恢复常态,谦逊有礼地答道:


    “劳大人惦念。家父一切都好。春夏之际去采买药石,耽搁在了南边,说冬日南域天暖,大约开春之后才慢慢往回来。”


    荀誉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关于骆睦,他也听到一些坊间传闻,不过传闻或许只是传闻,信不得。


    孟知彰路上遇到王劼,二人互相道过喜,便结伴同往。又因身量高,二人便主动站在众人之后。


    不过自孟知彰一现身,陆昇的视线便被扯了过来。待孟知彰向席上报上名姓时,陆昇的登时起身。


    “你便是孟知彰!”


    陆昇翩然离席,将眼前人细细打量再打量,一双眼睛早已笑弯。


    “都说文如其人,你是人如其文!文章通篇浩然之气,这相貌自也风度翩翩,华采奕奕。”


    “大人抬爱!学生不敢当。”


    孟知彰不卑不亢,得体地行了礼。


    陆昇忽想起什么,回身同一旁的荀誉:“我昨日听闻新晋解元带家眷看榜,被众人围住讨喜酒,可有此事?”


    荀誉笑着摇摇头:“这个难倒老夫了。当事人就在跟前,你直接问他不就成了!”


    孟知彰眉梢不由染了抹喜色:“昨日确有此事。因学生与夫郎相识于微末之时,那时家贫,便只过了婚约,并未正式迎亲。”


    “贫贱夫妻,携手至此。你,定要好好待人家。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陆昇素来稳重,今日或许高兴,又多喝了几盏酒,话也跟着多起来,“依你之才学,来年杏榜高中也是大有可能。等那时,风风光光给人家补办一个成亲仪礼,便是双喜临门!”


    “到时,这喜酒,老夫也是要讨一杯的!”荀誉跟着凑趣,走到孟知彰身边,压低声音,笑说“不过知彰,你也要努努力,争取到时凑一个三喜临门。”


    孟知彰自然明白这第三喜是什么,他摸了摸晨起他家夫郎亲手放进他胸前的巾帕,躬身行礼。


    “晚学领命。”


    *


    孟知彰在浣墨河畔的画舫之上,恭敬聆听知府大人与乡试主考官关于三喜临门之“教诲”时,那位不在场的当事人,庄聿白,此刻正和他真正的好兄弟薛启辰、然哥儿在一起。


    盘算着接下来的西境之行。


    晨风吹过葡萄架,厚实黑绿的叶片一阵哗哗作响。醇厚甜蜜的果香,裹挟着淡淡的酒香,在各庄酒亭萦绕不止。


    秋风送爽,也惹人微醺。


    今年各庄葡萄大丰收,各庄酒亭较去岁扩建了三倍,陶罐也由原来的10只增至40只。去年新栽种的葡萄苗早长成壮实植株,沉甸甸的大串紫红色葡萄,此时已在某只陶罐之内静静发酵,接受时间的酿制,只等时机成熟,向世人展示自己独有的芬芳。


    然哥儿一边照看着风炉上的陶锅,一边留意不远处乡邻搅拌陶罐的力度和手法。满满40罐葡萄汁的发酵状态,然哥儿比谁都清楚。


    何时采摘榨汁罐装的,何时进行第一次搅拌,如今已搅拌几轮,下一次搅拌将是几日几时,整罐葡萄汁大约何时完成发酵,又将在何时完成葡萄皮籽等的过滤淘澄、完成封罐动作……所有这些繁琐细碎的事项,一件件、一桩桩全部装在然哥儿的心里。


    眼下工人搅拌的是第12只陶罐,这一罐再翻搅两次,视情况就可以进行淘澄过滤了。


    陶锅里熬制的自然是葡萄渴水,每次来各庄必定现熬一罐“玉琼羞”,这已经是葡萄三剑客近来的必备活动。


    然哥儿晨起从园中现采撷的一些半生葡萄,石杵臼细细捣碎后,以三层纱布滤去葡萄汁的渣滓,倒入陶锅中慢火细熬。


    黄莹莹透着青翠绿色和果皮紫色的汤汁,随着风炉火舌的的翻搅,在锅中咕嘟咕噜翻着泡泡。搅动下慢慢变得稠浓,木勺轻扬,明亮柔和的酸甜和馥郁缠绵的果香越来越浓。


    忽然然哥儿停住手上动作,木杓搁置一旁架子上,起身同搅动大陶罐的工人交代了几句,大概是请其探得再深些,这样沉淀在底部的葡萄籽才能跟更好地带起,也便于罐中果汁搅拌均匀。又道过辛苦,这才折回来照看他的渴水风炉。


    庄聿白递了块广寒糕给然哥儿,笑说:“眼下然哥儿的葡萄管理水平,比我是要强多了。这园子离了我可以转,若离了然哥儿,恐怕要塌下来半边天。”


    薛启辰接过话去:“那是自然!你想想自打你相公乡试以来,你多久没来这园子了。若不是孟知彰今早去参加鹿鸣宴,恐怕你此刻还跟人家沾在一起呢!这园子确实多亏了然哥儿照看。”


    然哥儿不无腼腆地弯了眼睛:“公子说笑了。这些都是公子教我的,我只是一步步按照公子说的做而已。若没有公子时时提点,我哪里能成。”


    庄聿白接过木杓,搅拌着锅中渐渐变浓的葡萄汁。“我还想问你,此次去西边,卓阿叔同意么?”


    然哥儿咬了口广寒糕,细细嚼着,片刻方说:“阿叔知道两位公子的打算,自然是同意的。”


    这里的打算,三人心知肚明,因有旁人在不方便提及九哥儿的名字。


    然哥儿顿了顿,眉间似有愁容:“只是我儿时跟着阿叔来此定居之后,便再没离开过东盛府,此去西境路途遥远,阿叔自是担心的。我也说了,两位公子请了镖局中顶顶厉害的镖师跟着,加上两位公子的弩机之术精湛无比,我与两位公子日夜一处,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


    然哥儿说着,声音小了下去,下意识转身往山下卓阿叔小院子的方向看去。


    “卓阿叔一人在家,你不放心对吧。”庄聿白拍拍然哥儿肩膀,“庄子上有周老伯照看着,孟知彰到时也会时长来看一看,若阿叔觉得可行,直接搬来齐物山也是可以的。只是山中清净,怕阿叔住不惯。不过还有一个方案,跟你二公子的小葫芦人不错,手脚勤快,人也机灵,你二公子已经跟他说好了,我们出发后,他便搬来同阿叔一起住段时间。不过到底怎么办,最后还是要听听阿叔的意见。”


    然哥儿知道:“那我们何时出发?”


    现在九月初,路上顺利的话,往返西境一个半月需要的,好不容易去一次,自然待的时间越久越好。不过,几人在府城都是有牵绊的。至少,年,还是要回来过的。所以商议下来,最迟九月十二便要出发了。


    “满打满算,还有五天时间。”薛启辰说。


    知道时间短,可五天这个数字明确摆在面前时,三人还是略微吃了一惊。尤其是庄聿白。


    因为此次山高水长,几人路上的衣食住行都可以指着薛家车队,但他们此行有明确任务:做好凉州葡萄园建设的前期准备工作。


    庄聿白又拿出了他的纸笔,开始列清单。


    确保明年春天凉州土地上长出葡萄芽叶,此次他们需要带些葡萄藤条过去,这个季节不像冬季,如何远距离运输而不伤及芽苞,是个技术问题。庄聿白要好好想想。


    此外,临行前庄聿白还要调配好灭虫药剂,不仅各庄要用,孟家村和京城的葡萄园冬季清园时也要用。当然,还有一份要带去西境,以免临时找不到原料。


    庄聿白正趴在他那张破马张飞的纸张上,细细列着单子,薛启辰忽然撞撞他的胳膊。


    “二公子,你又调皮,害我把字都写错了。”


    薛启辰笑说:“字写错了没关系,人若是等久了,就罪过了。嗐!你俩才分开多一会儿功夫,这就巴巴找了来。这若是两个月不见,不知又要相思成什么样子。到时你若是想你家相公了,闹着要回来,我可是要笑话你的!”


    “二公子浑说什么?”庄聿白抬手要打人。


    “我哪里浑说了?不信你看!那人是谁?”


    庄聿白从纸上抬起头,却见孟知彰遥遥地走了来。


    鹿鸣宴结束的早,孟知彰便来接人回家,走到跟前,直接俯身牵了对方沾了墨汁的手。


    旁观者还好,庄聿白想起昨日之事,一阵心虚,耳垂瞬间烧起来。


    不过等回到家,庄聿白将五日后便出发一事告诉孟知彰时,才知道此时终究是害羞早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我应该是阳了,浑身酸疼,小刀剌嗓。今天想吃点甜的,所以又发了颗糖。我不管,都得夸我~~


    可我拿起手边A4纸,看着后面密密麻麻的手写大纲……我有悔。我该快速推进剧情的!


    第205章 西行(一)


    西境一行, 九月十二启程。


    “夫郎,何时归?”


    三喜临门,算是一种略带玩笑意味的祝福, 孟知彰并没有告诉庄聿白。鹿鸣宴上摆了几篓新鲜柑橘, 孟知彰知道庄聿白喜欢水果,临行便带了几枚回来。


    庄聿白趴在桌子上,认真画着出行清单。修剪葡萄藤、调配灭虫剂、庄子上尤其葡萄园内其他事务安排,剩下的五天时间,恐怕都要在外面待着了。


    一只笔杆被庄聿白抓在手中咬着, 几缕头发挠乱了出来。


    孟知彰剥好橘瓣, 用小碟装着放到庄聿白面前, 抬手将那旁逸斜出的几缕, 仔细理顺。


    庄聿白写得投入一时没留意, 猛抬头对上孟知彰的视线,先是怔了下,随后仰脸一笑, 露出一排齐齐的小牙。


    “夫郎,何时归?”


    孟知彰又问了遍, 同时拈了一瓣橘子递过来。


    “我们现在出发,顺利的话到那边应该也要十月中旬, 待上大半个月,最迟十一月下旬就要往回返了。”庄聿白弯着眼睛, 抬手来接橘子, “放心,我一定回来陪你过年。”


    递半空的橘子瓣,往后收了半分。


    “怎么,孟解元, 送出的橘子又不想给了?”


    庄聿白促狭地挑挑眉,见对方视线往自己手上示意,忙低头看去,明白过来不觉憨笑一声,衣襟上胡乱擦起墨染的小黑手。


    橘瓣直接递到唇边:“一定要平安、回来。”


    庄聿白愣了愣,嘴子都亲过的人,彼此投喂一下食物也没什么不妥。何况此前也不是没吃过人家手里的东西。


    只是……只是眼下这个距离,这个氛围,加上昨日亲亲过的语境,一切似乎变得暧昧起来。


    就像刚刚偷吃过禁果的小情侣,躲躲闪闪,又莫名期待。虽然对具体期待之事也并不是很清晰。


    恐拂了孟知彰好意,庄聿白微微探身,咬住那枚橘瓣。


    立体而柔软的轮廓,一如……额!


    庄聿白立马勒住自己满脑子的废料,用话掩饰:“这橘子好甜!真不错。”


    “一定要平安、回来。”孟知彰又重复一遍。


    酸甜汁水口中慢嚼,庄聿白滚动下喉结,咕噜咽下去。“平安”他明白。此去山高水长,往返那么多时日,即便跟着专业车队加上镖局护卫,对险象环生的古代而言,出门在外,平安自是第一位的。


    庄聿白没明白孟知彰为何在“回来”一词上加重语气。


    不知是不是察觉出孟知彰神情中那抹愁绪,很轻很淡,又转瞬即逝,庄聿白故作轻松努努嘴,示意对方再喂自己一片。


    “怎么,担心我不回来了?”


    语气轻松,庄聿白也诧异为何此时自己竟同面前这位冷面木头开起了玩笑。


    “嗯。”


    孟知彰直接点了头。


    点、了、头?!


    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


    满口橘子汁,一下吞进去,呛得庄聿白猛咳两声。


    谁能想到站起来顶天立地,怒起来毁天灭地,吻起来惊天动地的一个硕大硬汉,就这么直白地、好不遮掩地、当着自己的面,大大方方承认担心自己一去不回。


    反正庄聿白是没想到。


    这……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调情?


    庄聿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即便如此,对方伸手过来,指腹拭去自己唇角果汁时,庄聿白并没有躲。不仅没有躲,甚至有种赔罪般地,等在那里,希望对方能多索取点什么。


    孟知彰指腹微糙,只在湿润的唇角蜻蜓点水,便收了回去,动作利落干净。


    “孟知彰,抱歉。现在是准备会试的关键时期,按理说不应该在这个档口出远门。可是……”


    指腹微糙的手收至身后,所有目光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摩挲着。


    庄聿白“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毕竟眼下说多错多,更加像为自己开脱的渣男。


    孟知彰终究是个好人,他见不得庄聿白窘迫,哪怕只在自己面前,哪怕为的是自己之事。“无妨。应试之事,你无需担心。”


    其实不只应试。年末年初家中各处事务也是多如星,乱如麻。庄聿白不在家,这些事情自然都会压在孟知彰肩上。不过庄聿白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只简单做些远行前都会有的交代。


    “你且安心读书,家中事能拖就拖,等我回来后再处理。不死人的事,都是小事。”庄聿白此话倒不是单纯客套,“孟家村族中之事有族长安排,此次你中举之事春回去,估计族中人会开祠告慰祖宗。等明年春闱结束,我们一同回去补祭也是一样的。孟家村有云先生和牛叔牛婶和大有哥在,葡萄园和茶炭之事,也无需我们操心的。京中呢,现在是薛家帮忙照看着,自也不会有问题。府城有大公子和少夫人坐镇,庄子上还有周老伯和卓阿叔,更没问题。”


    庄聿白将眼下几处生意简单盘了一下,说是没问题,每一桩每一件,后面都能牵扯出一箩筐琐事。他一边说,眉头倒不觉蹙得更紧了。


    微糙的指腹,再次覆过来,帮庄聿白抚平蹙起的眉心。


    “有我在。”


    庄聿白眼睛瞬时有了光。眼前人就是神明送给自己的小天使吧。不不,按块头来论,大天使。


    好暖心,好想让人依靠。


    星星眼的庄聿白不及说出“谢谢”二字,却听大天使一本正经问过来。


    “阁下打算如何感谢我?或者换个说法,”孟知彰看着眼前这个软软懵懵之人,“阁下在这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打算如何补偿我?”


    *


    九月十二这日,东方霞光未现,卓阿叔便赶着驴车将然哥儿送至齐物山门前。


    秋露厚重,一层冷似一层,给卓阿叔风霜浸染的眼角沾上了露汽。


    卓阿叔瘦硬布满皱纹的手,收起枣木软鞭,在衣角上擦了擦手,方上前帮然哥儿拢了下衣领。


    “天马上冷了。西边更冷。记得一定多穿些衣服,那顶兔皮里子的雪帽一定要戴。对了,那双兔皮手套有没有戴……”


    卓阿叔一下慌了,像临上考场忘记带文具的小书童,忙乱乱就要去包袱中翻。


    “阿叔,带了!昨晚睡前您提醒过的,我放在贴身这个大荷包里了。您看。”然哥儿忙将手套掏出来,“阿叔,没事的。我此行跟公子们,又不需要行商走货,风霜扑不到的。您放心好了。倒是您自己在家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时,若听小葫芦说一句,您老人家不肯好好吃饭的话,我可是不依的。”


    “好,好。外面不比在家,你千万照顾好自己。我在家你也不用挂心。有周老伯,有庄子上的人,眼下小葫芦也来家中住着。都好的。”


    卓阿叔点头应着,目光始终躲开然哥儿的视线。


    清晨的齐物山,静得连片树叶都不动,卓阿叔却觉得这风大得很,不然他这见风流泪的毛病怎么又要犯了。


    卓阿叔眼睛犯病前,薛家小厮一骑快马赶了来。


    “车队已就绪,我家二公子那边也已妥当,大公子让我来看看庄公子和然哥儿这边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庄聿白这里所需一应行李,昨天晚上就寝前,孟知彰已准备好,并检查了再三。能带的不能带的,凡是觉得能用得上的暂时都带上了。


    说是一场末世逃亡,也不算为过。


    衣服、鞋袜、被褥、帷帽等自不必说,汤婆子和手炉各带了四个套。有庄聿白的一份,额外也帮然哥儿准备了一份。


    孟知彰担心几人路上不好住店打尖,一时短了吃食,各色糕点果子,装了满满三个大食盒,都是一些能放得住的果铺、甜糕、蜜角等。柑橘、林檎、梨子等水果也带了不少。


    庄聿白看着这满满登登恨不能要溢出来的车厢,哭笑不得。


    “我们不是逃难,而且一路向西,怎么都会遇到镇子,到时临时采买补给也是一样的。”


    孟知彰自是不会依他。他向来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说了便要做到。


    恰如庄聿白答应给他补偿,自是要言出必行,临行前是一定要兑现的。诸如“等回来之后,再如何如何”之类的大饼,他不吃。


    今早庄聿白醒来时,身子比平时要累上许多。一则这几日白天原本就忙到脚不沾地。更重要的是,晚上回家还要向人细细“还债”。


    好在只有几天,可就是这几天,已经让庄聿白深深体会到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差距。


    一开始,孟知彰还是非常克己守礼的。时时处处以庄聿白意愿为先,不论榻上还是床上,不论手上还是唇上,只要庄聿白有一丝迟疑,他便立时停住动作。


    可昨夜,不一样。


    那个似乎永远温柔体贴之人,像陡然换了个芯子。


    庄聿白一颗心,整个人,被人有意无意高高悬起。


    像一只白色气球,越悬越高,绕过压至庄聿白睫毛上的这温热而晃动的颈窝,穿过风中颤抖的海棠花棂窗扇,飞上游廊檐顶,飘到齐物山外的树冠,似乎要去与那越来越圆的半月比肩。


    孟知彰牵着这根线,时松时紧,时放时收。


    而那只气球,鼓胀着欲望和渴望,渐渐升上苍茫穹宇,四顾茫然,无所依托。


    不,他有依托。


    此时,那控绳之人,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孟知彰不时给上一点,但却不会给满。


    他似乎很懂得拿捏这份渴望,也深谙欲望在哪,人心便在哪的真理。


    至少,此时随车队一路西行之人心中的那根绳子,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天将破晓,孟知彰立于门前,心中是安定的。


    他知道,车中之人,定会回来。


    *


    庄聿白一行到得凉州城时,已近十月中旬,一路紧赶慢赶,还是用了一月有余。


    第一次到了传说中的西境之地,庄聿白满心满眼好奇,不过心头还是蒙了层忧虑。


    天越来越冷,西境尤是。恨不能半个冬天都聚集在这片原本荒凉的土地上。若过段时间再下了雪,回程所需时间岂非更久。


    他可是答应了孟知彰回家过年的——


    作者有话说:下章进西境,快速走剧情。[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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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6章 西行(二)


    渐行渐西, 天气渐行渐凉。


    中毛灰鼠氅衣披上肩头时,庄聿白已经遥遥望见凉州的城门。他摸了摸然哥儿捧着的手炉,还好, 温的。


    “我们马上进城了, 等会好好吃一顿,再美美睡上一觉。”


    然哥儿点头,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城门的方向。


    庄聿白顿了片刻,提醒道:“不过,若是等会儿见了人……”


    然哥儿知道其中厉害。


    “公子, 我明白的。他是凉州掌柜, 我是府城来客。我们……我们彼此不认识。”


    正说着, 马车猛地停住, 前面有人拦了去路。


    是薛家西境的大掌柜吴茂才, 带一众小厮亲来迎接。


    薛启辰和庄聿白等下了车,边寒暄,边不觉向人群中看去。并没有他们在找之人。


    “公子们一路辛苦了。”吴茂才满面春风迎了上来, 笑着解释,“凉州城的掌柜, 今早有事出城了,由我给公子们接风洗尘。”


    薛家车队进城素来是凉州城的大事, 不仅将中原的各色紧俏商品带了来,也会带来边境人所喜闻乐见的趣闻轶事。车队刚入城门, 围观人群很快便聚了上来。


    吴掌柜让人将准备好的果子铜钱散与众人, 一则图个喜庆热闹,再则也给主家聚集福气。


    热情洋溢的迎接队伍中,然哥儿大方得体地帮庄聿白照应着,不过眼中的落寞骗不了人。庄聿白拍拍他的肩膀。


    “没事的。我们已经到了凉州。迟早能见到的。或许……他不知我们今日能到, 这才出城办事去了。眼下凉州生意都在他手里,自然是忙的。”


    吴茂才将众人安排在茶楼后院的阁楼。


    此处,虽比不过府城繁华,环境却安静清幽,在边境之地,已算上好之处。


    薛启辰第一次来西境,兴奋得不得了,简单收拾一下,便吵着让吴茂才带他们在城中逛一逛。


    到底是边境小城,除了汉人,还有不少异族装扮之人在街上行走,或品茶用餐,或采买闲逛,悠闲自在。甚至还有一些设摊做生意的。


    路边,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羌人老奶奶正整理着面前的毛毡小玩偶。


    吴茂才小声介绍,“那位是格桑婆婆,与她小孙子相依为命,靠摆摊,卖些羊毛毡做的小羊、小骆驼之类的玩意换些吃食。知道我们汉人的习惯,也羊毛做些毡帽、围巾、手炉套子之类的小物件来卖。知道今日公子们来,凉州城更热闹些,她们祖孙俩便多走了几十里路来这边碰碰运气。”


    “她们住在掖池?”


    薛启辰看了看那小男孩,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一老一小走这么远来卖东西,着实让人心疼。


    吴茂才摇头。


    “她们在那边,掖池往西,过了界石,还要一些距离。往返近百里路,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所以每次来都多待上些时日,将手头这些东西卖完,换上些米粮再往回走。天凉了,估计落雪前最多还能来个两三次。不过若遇上兵乱,两边战事起,那明年开春前估计都来不了了。”


    吴茂才边说边长长叹口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活着,都不容易。”


    众人在这个简陋的小摊子前停了下来。


    说是小摊子,其实根本算不上。不过一块零七碎八的旧毡毯子铺在一块草席上,手工制作的物件一摆,便成了这位老妇人的生计所在。


    枣红色毡毯很旧,边缘早已褪色,整理得却算干净。上面的这些毛毡小物件摆得齐齐整整,做工更是细致不含糊。


    讨生活不易,祖孙二人做事态度却认真到近乎虔诚。


    那小男孩不过七八岁,笑脸圆圆红红,带着股机灵劲头,见这么多生人围上来,眼睛中登时露出警觉,下意识伸出手臂挡在奶奶前面。


    庄聿白笑着蹲下来,视线与小男孩齐平。


    “小朋友,你这只毡毛小羊多少钱?”


    小男孩回头看看奶奶,得到允许后,微扬下巴道。


    “三文钱!”


    声音洪亮,气势也不弱。


    庄聿白眼睛更弯了,指了指毯子上的一排毛毡小动物:“那这一堆,一两银子,可以不可以?”


    小男孩挠了挠头,一脸疑惑:“奶奶,一两银子是多少,够我们买米么?”说着,声音又低下去,揉揉小肚子,“……我想吃热热的米粥。”


    边境之地苦,战争阴影下,性命都难保,食不果腹自然再正常不过。


    四海之内皆兄弟。战争并非这老妇人发起的,她不仅不是战争的既得利益者,甚至与边境这边的普通百姓一样,深受其苦,家中房屋牧场尽毁,财产尽失。风烛残年,只能靠手上这点毛毡手艺,养活这样一个孩子。


    钱袋在然哥儿那,庄聿白碰了碰然哥儿,却见对方在那愣神,手里拿着一只毡毛小骆驼。


    “喜欢?”庄聿白笑笑,“我们全部买下来如何?”


    然哥儿回过神来,忙笑着道歉,掏出银子给他家公子:“听公子的。”


    等那块碎银子递到老妇人面前,她一下呆住,她早不记得上次自己看见银子是何年何月,一旁有人提醒他接过去,她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并不是哄她老婆子开心,是真的要用这一两银子买她的毛毡。


    “公子使不得,哪里用得上一两银子,这些,这些30文就够了。”


    买主和卖主就银钱问题撕扯半天,最后还是卖主让了步,扯着袖子擦拭浑浊的老泪。


    “这位公子,不仅人长得像那画里的仙子,心肠还如此和善,您就是神仙下凡吧?”


    “格桑婆婆,您面前就是位神仙,货真价值的神仙!” 一旁的吴茂才笑说,“掖池城外开垦出来的那些粮田,您不是说,只有神仙才能做到么。就是这位神仙!”


    那妇人闻言大惊,当即整理下衣衫,小步绕过毛毡,扑通跪倒在庄聿白跟前就是磕头。


    “能见到神仙下凡,是老婆子几世修来的福气!神仙公子,求你也跟我们显显灵。我们那边与掖池虽隔着界石,但两地也就隔着几时里路,掖池能开垦出粮田,我们那边也一定能种出稻谷,求求神仙公子,也救一救我们吧!求求了!老婆子跟您磕头!您喜欢这毛毡,不要钱,全都跟您!您若喜欢,我回去多做一些给您带过来!”


    老婆子边求边磕头,或许触及什么伤心事,竟呜呜咽咽哭起来。


    庄聿白哪受得了这份大礼,忙和薛启辰一起将人扶起来。


    “你我虽为异族,但天下之人都能吃饱穿暖,自然是好事一桩。不过……”庄聿白皱了下眉,“不过并非我不能帮您。而是即便我将这垦田之法告诉您,您老人家回去也未必能开垦出粮田。”


    “神仙公子,老婆子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让我种出粮食,将这个孙儿养大成人,哪怕您要我这条老命作为交换,老婆子也是愿意的!求神仙公子开恩,求神仙公子开恩,求神仙公子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这苦命的孩子!”


    庄聿白一脸为难,叹口气:“并非我不帮您。我们所垦荒之地,是从官府手中购买的,是经官方授权认证、过了明路的,之后我们也会正常纳税缴粮。贵乡究竟是何政策,允不允许垦地,垦出后如何管理,这所有的问题,并非你我能决定。若是您一意孤行,万一惹出祸事来,就得不偿失了。我这样说,不知道您能不能明白?”


    那老妇人自然听不懂什么政策什么管理的,但她能明白不论自己如何再求,垦田之事,眼前的神仙是不会答应自己的。


    她虽不识字,眉眼高低还是懂。


    毕竟人家是汉人的神仙,而她属于异族,还是时常攻打汉人的异族。


    人家没将自己驱逐出去,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自己在这里出摊讨生活,自己原该感恩戴德。这垦田之法,是人家自己的神仙给自家百姓谋福利,自己一个异族,本不该开口的。眼下自己这般哭闹,简直是给这神仙公子难堪。


    “是老婆子糊涂了。”老妇人默默低头擦了眼泪。


    庄聿白付钱的空档,然哥儿将自己身上带的那满满一荷包杏脯、蜜饯樱桃,塞给了小男孩。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等离开了一段距离,庄聿白同薛启辰商议,或者派人送两石粮食给这位婆婆,舂过的。至少让马上到来的这个冬季,过得有些盼头。


    薛启辰都听庄聿白的,“不过只能送至边境,剩下的路,还需要婆婆和她的小孙子一起扛回去了。”


    吴茂才想了想:“这事交给我。我和羌族商人常来常往,搭把手将这粮食直接送到婆婆家也是顺手的事。”


    众人皆说好。


    “吴掌柜,我们在这边开荒之事,怎么连羌人妇人都知道了?”薛启辰看了眼然哥儿小心拿在手里的小骆驼。


    吴茂才脸上无不骄傲:“不瞒二位公子,今岁西境除了长公主大退敌军之外,另一件在民间广为流传之事,便是咱们这垦荒种田。秋季的粮食已经从田中收回,一车又一车,城中百姓可是都看在眼里。不过尚未过秤,具体收成几何,知州大人正等公子们一起当场揭晓。”


    “这件事,怎么还有知州大人?”


    “知州大人说了,荒地产粮是上上功。若亩产能赶上下等田地所产,他亲自向京中递请功折子……”


    正说着,身后一阵马蹄响。


    众人回头,却见粉橙色晚霞之下,一匹白色骏马载了位红衣公子翩翩而来。


    衣袂飘飘,俊逸潇洒,宛若九天仙子下凡尘,又似九尾仙狐初现身。


    环佩叮咚声中,那人在薛启辰和庄聿白跟前驻了马,翻身下来,袅袅亭亭,神采奕奕。


    薛启辰许久未见对方,险些高兴得叫出声,庄聿白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忙轻咳两声,压住内心兴奋,一本正经冲众人介绍道。


    “庄公子,然哥儿,这是薛家在凉州打理生意的……”薛启辰又顿了顿,故意抬高声量,“……令狐公子。”


    九哥儿摘下头上火红帷帽,眼神若轻若重地在然哥儿身上停了片刻,然后冲着众人款款施了一礼。


    “令狐忆,见过诸位公子。”


    第207章 西行(三)


    毛茸茸的帷帽, 如榴花,似火焰,衬得九哥儿脸颊比天上云团还要白净。


    九哥儿摘下帷帽, 随意背在身后, 边塞之风劲烈,拂起其衣角裙摆,活脱脱一只热烈的九尾火狐。


    他现在是令狐忆,薛家在凉州的大小生意,上至丝绸马匹等大宗贸易, 小至一盏茶一碟酥等食肆茶楼, 皆在他手中打理。当然今岁城外垦荒之地, 也全经他之手。


    若非薛启辰使眼色, 庄聿白一开始真没认出来这就是九哥儿, 眼前明媚公子,与那位在府城被骆家按在泥土中磋磨的茶伎,简直判若两人。


    庄聿白轻轻拉了下然哥儿衣角, 两人一起回礼。


    “久闻令狐公子大名,今日一见, 当真名不虚传!”


    “庄公子客气。葡萄园选址一事,在下随时待命。”九哥儿仍然是那副笑脸, 长身玉立,顾盼生姿。


    “卓然, 见过令狐公子。”然哥儿终于鼓足勇气。


    令狐忆的眼睛在然哥儿身上礼貌地停了片刻:“这位公子似有弱症之状, 我们凉州城风水好,非常适合骑马射箭,若不嫌弃,哪日可以去郊外骑上一圈, 对你这身体大有益处。”


    然哥儿怔愣在原地,即便是进了凉州城,他一颗心仍然悬在半空。他心中是怕的。


    怕这一切都是公子们编出来宽慰自己的谎言。怕九哥儿根本不在西境,更怕九哥儿没撑过骆家在驸马坡围剿的那个雪夜。


    他向来最相信他家公子,这还是第一次这样担心。


    眼下见到了人,不仅风采奕奕站在自己面前,还柔风细雨容自己讲话,不过具体说的什么,然哥儿没听进去,只依稀听见“好不好”。


    众人寒暄过,便一同折返茶楼。


    那火红如狐狸尾巴一把的衣袂飘过然哥儿眼前时,然哥儿终于回过了神。上苍终究眷顾了他一次。让他找回哥哥,找回这世上与自己流着相同骨血的亲人。


    然哥儿眼中有了光。


    哥哥问自己好不好。哥哥选的路,哪怕去阎罗地府,哪怕前面刀山火海,然哥儿只有一个答案。


    “好。”


    *


    第二日,掖池和凉州今岁新垦荒地的粮食,开始过秤收仓。


    边境之地,多的就是空地。两城之间选了一处平整之处,临时搭设棚帐桌椅,开始当众秤量。


    城中百姓似乎皆在等这一日,心里装着小算盘,早早在站好了观看的位置。今日不只是看热闹,若荒田真能垦成粮地,谁不想试试呢。哪怕收成少些,抵不过正常田地,至少能多些粮。


    冬季漫长,时有战事,普通百姓而言,家中多些米粮,这日子便能安稳不少。


    今日不仅两城的知州大人会在,据说连驻军的粮料使大人,听闻此事,特意从军中赶了来。


    这等架势别说吴茂才没见过,连薛家二公子薛启辰都有些气短。往常这种场合他只需要跟在他兄长薛启原身边即可,哪里需要自己亲自出头料理。


    先是凉州城收成验收。


    凉州今岁200亩荒地,按照庄聿白的垦荒步骤,第一季种植的全部是开荒作物,大豆。


    司农小吏将地契与堪舆图等,铺在两位知州及粮料使面前,一一指出薛家采买之地所在方位。


    九哥儿得到指令后,示意称重开始。每袋大豆产自哪一片田地,重量几何,由一旁的两位账房先生各自、同时登记在册。


    掖池开荒的经验和产量在前,众人对凉州城外的这次收成,心中大致有了个概念。


    上好良田,稻麦每季亩产也就是2石左右,大豆的话1石便算丰收。而作为垦荒第一季作物,能长出秧苗就是胜利。


    众人都以为边境之地垦荒只是有钱人买虚热闹的把戏,谁自真的种出的豆苗苗。不仅种出苗,长势也出人意料。有经验的农人一看田中的秧苗长势,便知这地成了。


    果不其然,夏收时掖池外400亩新垦荒地,所有人不看好的情况下,第一季竟然收了足足120石大豆。


    目光给到眼下的凉州。同样是一季垦荒大豆,收成究竟如何呢?


    庄聿白远远递给九哥儿一个眼神,无妨的,即便只收回豆种子,也算成功。


    当然这一车车黄豆堆在场地外,众人心中已经有数。八成也是不错的收成。凉州城外的地,也成了。


    临来之前,庄聿白去城外大致转了一圈,凉州城外与府城等富饶之地自是比不了的,但比他预想中要好许多,至少没看到黄沙漫天,砂石满地的场景。这便很好。


    如此塞外之地,若想垦种起来,成功概率还是很高的。此前民众并没走这条路子,一则缺技术,二则缺信心。若有了榜样在前,想来后续跟种者要开始多起来。边境不毛之地,种出金灿灿的粮食来,岂非大功劳一件。


    这也是两位知州今日亲自来坐镇的目的。两位知州看看彼此,虽未言语,眼角皱纹中流露出的欢喜,不言而喻。


    不过军中粮料使今日也会到场,是他们所没想到的。


    粮料使掌管军中粮草调配补给,边境小城素来田亩少,所出也少,能够自给自足无需从关中运粮过来,已算不小的功绩。所以即便离得近,军中粮料使也从未将目光投向过这里。


    昨日军中信使来报,说明日粮料使会一同到场时,众人甚是诧异。当然诧异的同时,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若真能被军中看上,那可真是扬眉吐气了。


    庄聿白看出然哥儿在身边坐立不安,笑着同薛启辰说:“然哥儿近来记账理事的本事越来越精湛了,我看场内乱成一片,若然哥儿不嫌辛苦,或许可以帮帮那两位账房先生?”


    然哥儿正等这句话,得到应允后,登时去了场内,帮着核算起数字。


    一袋袋金灿灿圆鼓鼓的大豆,在边境小城生长出来,这份喜悦属于开荒者团队,也属于场上主位之席的地方官员,同时这也是边境百姓的希望。


    夏收时,掖池400亩荒地收回120石黄豆。这个数字,边境数城早就传遍了。众人踮脚引颈,一双双眼睛,直直看着场内不断上秤的粮食袋子。


    庄聿白摆弄着手里的马鞭,他也着急。只是面上不显。和孟知彰一起生活就了,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处事能力,多少学了一些。


    马鞭影子投在脚下土地上,土地瘦硬,零星钻出些杂草,此时早枯萎成一片,如好无生气的老者,头上那稀疏的几个白发。


    能在这样的土地上,焕发新生,种出粮食。换做穿越之前,妥妥地可以发几篇文章出来。


    “公子,成了!”


    然哥儿一路小跑走了回来,他尽量保持语调平稳,可眼睛的喜悦还是在唇边露了出来。


    薛启辰和庄聿白起身接过九哥儿递来的账目薄。


    “两位公子,核对再三,200亩荒地,得豆100石。”


    开荒首季,产量已经达到正常耕地的半数。庄聿白自己也没料到。


    凉州知州看着账目薄上的数字,频频摇头。他不信。


    他在此地一上任就是十年,别人不清楚凉州城外状况,他还能不知道?若环城荒地随便搞搞就能种出豆子,凉州城早成塞上富庶之地了。


    “肯定算错了。”他亲自核了一遍数字。


    没错,是100石。


    “那就是称量有问题。”


    这位倔强的知州大人,挽了袖管,拎起衣角,直接下了场。他数了下粮袋数量,随机抽取几袋,当着他的面称重。


    掖池知州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笑着拱手:“恭喜恭喜,凉州辖区内的耕地想来也要大幅度增加了。”


    围观百姓早议论成一片,有惊叹的,更有破防的。


    “一亩荒地果真能产豆半石?那可是连棵一尺高的野草,都难长出来的荒地!”


    “荒地又如何?如今这满场满车的豆子,就是在这荒地上长出来了!”


    “唉!说来惭愧,家中在城西也种了两亩豆子,加起来收了不到一石,竟还不如这新垦的荒地。”


    不过很快众人口中的主角便从豆子换成粟米。吴茂才带着掖池秋收之物登场了。


    相比垦荒作物,第一季粮食产量似乎更能说明所开垦农田的肥力状况。


    “今秋我家上等田的粟米亩产近2石,下等田不过1石,不知这荒地能收几何?”


    “夏收之后,吴掌柜组织人往田中撒了不少自制堆肥,我估摸亩产能有五斗!”


    “我看未必!那可是荒地,此前连野草都难长,第一季作物能有五斗,这和让土地公公直接从田中往你家送粮有什么区别!”


    一车一车粟米拉进场地,按袋秤重后,高声唱出重量,两位账房分头记账。


    粮料使有些坐不住,不时着人去账房先生那探情况。


    粮车进场不久,近卫报来第一个数字,“50石”。


    粮料使从堪舆图上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刚过秤的有三成么,怎么就50石了?确定没看错?”


    “两位账房的数字都核了一遍,确实已有50石。”


    粮料使站起身,想直接去场地看看,想了下又坐回椅子中:“再去探。”


    掖池知州最为镇定,毕竟是“过来人”,见识了荒地变良田的全过程。400亩荒地硬生生种出一车车黄豆时,他当时的兴奋与激动,并不亚于在场之人。


    都是些小场面。


    很快,近卫报来第二个数字,“100石”。已与夏收时的产粮之数齐平。粮料使脚下不觉走近几步,望了望后面未及上秤的粮车,心中有了数,转身朝两位知州走来。


    “二位大人,不知今岁多产出的这些粮米,有何打算?”


    西境地广人稀,能耕种土地却少得可怜,所以边境之城历来也没有处理大量余粮的烦恼。


    垦荒之地所产粮食,城中百姓自用绰绰有余,多出的粮食最优处理方式便是卖与内地或者界石那边。


    两位知州交换下眼神,知道粮料使误以为垦荒之地是公田,笑说:“或许大人可以问下这垦田的主人。”


    “垦荒几百亩,竟不是官府所为!”


    粮料使怔愣一下,眼睛都圆了,当即便要请来一见。心下嘀咕,如此等魄力者,不知是何等人物,想来胸中定有千军万马。


    等两位文弱小哥儿站在他面前时,粮料使原本就圆的眼睛,更圆了。


    两位知州也是面面相觑,问那吴茂才:“这二位,当真就是你的主家?”


    “回大人话,正是。这位是我们薛家二公子薛启辰。这位是东盛府庄聿白庄公子。”吴茂才想了下又补充,“掖池与凉州城外垦荒种田,全部用的是这位庄公子的法子。”


    粮料使圆眼环睁,又将庄聿白上下打量一番。


    “长得还没锄头壮,当真会垦田?”


    他原本只是犯嘀咕,谁知嘴巴没收住,一不留神将心里话当众说了出来。


    庄聿白知行伍中人率性坦率,只微微一笑:“听闻大人,要买粮?”


    粮料使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咳嗽一声,换回正经模样:“是。不知阁下售价几何?”


    “随市而动。今秋东盛府粟稻每斗百文。”庄聿白回头看看场上,“若大人全部买下,我们可以直接送至军营。”


    每斗百文,每石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方才凉州城外大豆是100石,掖池粟米眼下也已有100石,两日内便可以颗粒无损直接进仓。


    粮料使的唇角差点没压住。他是真的捡到了大便宜。


    军粮多从内地采买,路上一走便是月余,这期间,押运人员马匹的正常消耗,没有一半也有三成。一石粮食运到军营剩下七斗,就谢天谢地了。


    眼下花同等银钱,不仅三五成粮草折损可免,连运送之资也剩了去,从产地到军需粮仓,两天时间足矣。


    “好好!一言为定!今日过了秤,两位知州大人在场,我们便立契约下定如何?”


    粮料使唯恐眼前小哥儿有变,当即便要下定金:“这二十两银子,先放在这,剩下的到军营一并结算给你如何?”


    他见庄聿白没有第一时间应允,料定对方恐自己言语诓他,二十两银子想带走满场粮食,于是大手一扬开始解盔甲。


    “你若不信,这套盔甲一并押给你!”


    庄聿白忙笑着相拦:“大人误会了。我等岂会不信大人。只是有一事相求,不知方便与否。”


    粮料使是个直性子,脱了一半的盔甲,忙又系上:“啥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但说无妨。”


    “此行前来给为军中好友带了些东西,不知大人能否帮忙转交。不过是些吃食衣物,大人尽管着人拆验。”


    “这有何难!你只告诉我那人姓谁名谁,在谁麾下做事。”粮料使拍拍胸脯,打了保票。


    “有劳大人了。”庄聿白施礼道谢,“东盛府云无择。至于在谁麾下任职,我却不知了。只知别人唤他‘云校尉’……”


    “狼尉?!你说的是狼尉!”粮料使一拍大腿,“你与狼尉,就是这位云校尉,是何关系?”


    “他是我家相公发小。”


    “发小?!”粮料使圆圆眼珠越来越有光,“去岁狼尉就是接到发小的书信,称异族恐有变动,正是这封书信,才有了后来狼尉大人的斩叶护,却羌贼!边境大捷,百姓安宁,多亏了这位白衣秀才,也就是阁下相公!”


    去岁孟知彰确实给云无择寄了一封信,至于这封信后来牵扯出这许多事情,却是庄聿白没想到的。他更没想到的是,孟知彰在边境军中竟然这般有人气,连负责粮草的后勤人员也对其事迹大加赞叹。


    薛启辰笑着接过话去:“现在可不是白衣秀才了。刚刚结束的乡试,琥珀的相公一举夺魁,现在是孟解元!等来年春闱,进士及第金榜题名,给我们琥珀考一个状元夫郎回来,也是大有可能!”


    庄聿白难得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众人正说着,吴茂才满脸兴奋跑过来,一份账簿在手上微微抖着。


    “二位公子,核出来了。”吴茂才声音很低,发着颤,似乎声量高了,手中的数字便会像鸟儿一样被吓飞。


    “多少?”


    最着急的竟然是粮料使。


    边境耕地,平均亩产2石就算上好田地,中下等田地亩产1石左右。垦荒之后的首季粮食能有个亩产半石,便已知足。


    “400亩田……”吴茂才用力吞了下口水,挺直腰板,“400亩田,得粮550石!”


    “确定是550石,不是250石!”


    粮料使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又鲁莽了,不过他顾不上太多,拿起账簿子翻了又翻,又去场上亲自围着那些粮车绕了几圈。但从粮袋数量来看,500多石是有的。


    荒地首季粟米,亩产约1石4斗!


    结果一出,现场先是静了片刻,旋即沸腾起来。像是众人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立时出人头地,出息得不得了。


    粮料使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扯住庄聿白的袖子:“这垦田之法,当真是阁下想出来的?”


    薛启辰满脸骄傲:“那是当然。垦又田如何,我们琥珀还有一项了不得的技术,琥珀肥田术。去岁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所有田地用上之后,全部增产三成!连圣上亲赐了牌匾,嘉奖其行!”


    “这位就是圣上赐匾的哥儿啊!”人群忽然涌过来,“确有其事!我娘舅家在东盛府,单季粮食就多打了有二三石!真是活菩萨转世!这位公子,能否将那肥田的方子,也赐于我们!”


    众人原本只是来热闹的,眼下忽然开始求肥田之术,一旦有人开了口,其他人的情绪也跟着高涨。


    掖池和凉州两位知州,此时才知眼前这位小哥儿究竟是怎样一位贵客。就是后悔,后悔为何昨日没能亲自出城迎接。


    日头偏西时,粮食秤量场地终于平静下来,完全归还给边塞之地的蓝天白云。


    两位知州亲设府宴,为庄聿白和薛启辰接风,加庆功。当然醉翁之意,就是这垦田之术和肥田方子。


    按约定,九哥儿和吴茂才带队,当即将500石粟米和100石大豆随粮料使运往军中。


    九哥儿将所有粮钱从军中带回来的同时,也带回来两个消息。


    好消息,有了这批粮草,军中今冬的补给变得充足。


    坏消息,边地又开始有异动,荆棘岭已开始戒严。若战事再起,不知要不要封城。


    第208章 西行(四)


    接风宴席摆在凉州城内。


    掖池与凉州距离并不算远, 但能让两位知州共同设宴款待者,庄聿白是第一人。


    主席之位自是两位知州,庄聿白和薛启辰齐肩坐在主客之位。同时宴席之上请了些当地有头有脸的士绅来作陪, 因庄聿白年轻。特意选了些年岁相当的公子, 用现在的话来说,有共同语言。


    按照两位知州的身份地位以及年岁,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不过既然如此做了,自是有如此做的道理。


    出席之人并没有围桌而坐,而是采用相对活泼的形式, 每人面前设一个玄色楸木高脚食案。


    此次宴请属于官府行为, 席面雅致丰盛, 却并不铺张。无论荤素碗盏, 还是茶酒果品, 都是按制式准备。


    庄聿白第一次吃“官宴”,虽说与此前薛家招待他们的年底尾牙无法比,相比于近来一路舟车劳顿的行路之餐, 这已经属于人间至味。


    府衙厨役将菜肴一道道奉上来,分主客逐一摆上。


    林檎鸡瓜, 水果清甜与鸡肉香酥相得益彰,点缀樨花干, 醇而不妖,甜而不腻。羊肉炖芜菁, 一口下肚, 鲜甜爽口,唇齿留香;清汤牛肉元子,劲道弹牙,暖心暖胃, 中间掺了些马蹄碎,脆脆爽爽,层次感十足。肉糜酿豆腐,软嫩鲜滑,入口即化,一起化掉的还有近来旅程疲乏。


    薛启辰喜欢那道林檎鸡瓜中的果肉,伸长筷子从庄聿白盏中夹走一筷。


    “谁能想到,我们第一顿接风宴,竟然还是沾了你老公的光。琥珀,你回去好好谢谢人家。”


    庄聿白笑着又夹了块鸡瓜直接塞到薛启辰嘴巴里:“快多吃些吧。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二公子的嘴巴。”


    官府设宴有数量和等级的限定,架不住地方热心百姓不停送菜。收尾的甜食都已经上桌了,却见外面抬进来好几个大食盒。


    来人报上主家名姓,指名道姓说这菜是送给远客庄聿白,而且这菜送的也是“师出有名”。


    庄聿白家相公为去岁大胜异族立下大功,也正因为孟解元的一封信,让边塞驻军提早准备御敌之法,这才有了之后的斩叶护,却匡雷,护边境百姓长久安稳。眼下他们见不到孟解元,送一二道菜肴给孟解元夫郎接风,只是聊表心意。


    两位知州相视一笑,“很是应当,快请两位远客尝尝。”


    此头一开,不得了。整个宴席间往来送菜肴者的食盒,就没停过。


    薛家作为凉州首屈一指的富商,自然也不甘示弱。九哥儿亲自交代添置了一整只烤鹿,是他前几日猎回来,特意养在那里,只等薛启辰他们到来之后尝尝鲜。正好今日凑着这由头,也送到了席面上。


    中国人的酒桌,吃饭向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不等两位知州开口,庄聿白提盏先敬了在场诸位的盛情款待。


    琥珀肥田之术,在东盛府上下推行,确实行之有效,不仅百姓丰产丰收,府县粮库也是仓满廪实。知府荀誉将庄聿白所写的详细堆肥技术,及后来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在实际堆肥过程中遇到的疑难问题,全部整理成册也呈送了上去。


    “据在下所知,除了东盛府全部使用该肥田术之外,京畿之地,也已经逐步开始推广。想来,用不了多久,这肥田之术也会传到我们凉州和掖池等地。”


    掖池知州先叹口气,原想说些什么,黯淡的眼神忽然又有了光。


    “别说这肥田方子传到此处,老夫此前是听也未曾听说过。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离得远,再则我等边陲之地,原本不以耕田为主业,这等肥田技术自然是京畿之地,及中原产粮胜地最先推广。”


    凉州知州点头:“虽然朝廷推广使臣未至,但这肥田之术的创造者却先来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天大的缘分呢!”


    庄聿白知其意:“若两位大人不弃,若凉州与掖池百姓愿意,在下愿意亲手传授这新型堆肥术。因家中备考,无法在此处久留,不过该堆肥十八日便可制成,高效快捷,时间紧一紧的话,我们离开之时,第一批肥料应该可以施入田间。”


    席间众人皆是一怔,瞬即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换做平常,若有人敢说十八日堆成田肥,众人一定笑他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眼下不一样。


    眼前之人,可是在荒草难长的土地,硬生生种出了几百石粮食。今日不仅两位州牧在场,军中粮料使更是亲自将粮食买走了。


    “若诸位不信,也没关系……”质疑之声,庄聿白早已习惯。


    “信!老夫信!”掖池知州急得登时从席上站起身,几步走到庄聿白跟前,“老夫明日便将整个司农司的人全部叫来,专门向庄公子请教。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提。若需要人手,也尽管开口。”


    凉州知州不甘落下风,新型肥田方子,他们明日也跟着一起学,“此外,老夫还想请教一下这垦田之术。”


    “垦田之术,也不复杂,若两位大人及两城百姓需要,在下愿意一一相授。”


    “好!这很好!”凉州知州向前一步,声量压低,“老夫见庄公子是爽快人。我们也不藏着掖着。这肥田方子与垦田之术,一起出个价吧。”


    掖池知州眉头微皱,抬手拦了下:“庄公子,若是我们许你些其他条件,这费用可否降低一二?”


    庄聿白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这二人频频互递眼神,估计料定这种平地捡粮食的方子一定不便宜,二人早在盘算府衙中的预算。


    “大人说笑了。费用不用降。”庄聿白忙摆手。


    二人一惊,不过也能理解,此等技术与点石成金之术也没太大区别。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凡事总需要一些代价。


    那凉州知州性子急,直接开口许诺:“若是城外今岁垦种的200亩田地,十年之税尽免,此外再免费许你开垦200亩荒地,庄公子看价钱上能否通融一二?或者明年补齐如何?”


    已到年底,两城所剩可支配预算,着实已经不多了。可这垦田肥田之术,他们哪舍得放手。


    “大人误会了。容我说一句。”


    在对方做出更大、更多许诺之前,庄聿白终于抢到了话。


    肥田之术,免费。垦田之法,也无偿教于两城百姓。


    “粮料使大人说了,若凉州和掖池等地垦种出来,所产稻粱,军中将悉数接纳。军民同惠,何乐不为?”


    来西境教习垦田、肥田之术,这是庄聿白此前的行程规划中所没有的。


    不过让更多百姓有饱饭可食,也算功德一件。


    *


    眼下马上十月底,边塞的秋比中原要深许多,似乎再来场北风,冬天就歘一下站到你面前。


    虽尚未到“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光景,但塞上黄沙的冷厉之气,已经吹得人脸上干干凉凉的。


    九哥儿不时着人送些衣物被褥,以免众人带来的东西扛不住这边塞的冷冽劲风。而且每次都备三份,其中两份自是庄聿白和薛启辰的。这第三份,不言而明,给然哥儿的。


    吴茂才有掖池生意要忙,在凉州接待几日后便回去料理自己那一摊子事情了。


    凉州城外物色葡萄园址之事,便由九哥儿,也就是凉州城内这位风头正盛的“令狐公子”,全全负责。


    庄聿白一边带着两城的司农使堆肥,一边开始进入此次西境的主线任务,为新辟葡萄园选址。


    凉州城比邺城小,地理环境却好了不少。庄聿白的一个直观感受就是,凉州城外野草比别处高些,也茂盛些。九哥儿骑马带众人在城外逛着,将此次200亩垦荒之处,比着手绘地图一一指于众人看。


    哪一处依山,哪一处傍水,哪一处土层薄,哪一处肥力厚,哪一处只能种些耐旱的豆类作物,哪些养护几年,种上些水稻也无不可。


    这一切,九哥儿如数家珍。


    庄聿白曾经以为九哥儿是人养黄金笼中的金丝雀,或端茶递水,或歌舞娱人。待后来知道他身为职业伶人之首,九死一生才从阴沟中爬到这个位置,表面看去风光无两,私下受困于人,受制于这层身份,不过是别人的牵线傀儡,光鲜死侍,可即便如此,九哥儿却依然保有一颗纯真之心,这让庄聿白对其又是怜惜又是心疼。


    驸马坡,骆家雪夜围剿之时,九哥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替自己挡了一剑,众人有这生死之交之实。


    眼下再有然哥儿的这层身份,虽然几人相识时间未深,却也一见如故,像是多年不见的旧友,彼此之间无需过多言语。


    不过在外,众人还是时刻记得九哥儿现在的新身份,薛家在凉州的大掌柜,令狐忆。


    西境养人。数月不见,之前那个九哥儿,似早已脱胎换骨。一颗心被那阴湿黑暗的锁链牢牢箍紧,终日囚于暗夜之人,如今终于挣脱束缚,堂堂正正站在这大地之上,迎接每一束属于他的阳光。


    都说边塞日头毒烈,但照在这九尾火狐身上,却柔和得刚刚好。每一缕头发,都每一睫毛,都在闪闪发光。


    “令狐公子,不仅茶肆酒楼经营得得好,这选地耕作之事,也是慧眼独具。”


    庄聿白在一片平缓之地勒缰驻马,迎风而立。琥珀色碎发被劲风理在耳后。


    “这一片坡地甚好。不远处有条水源。南向坡,朝阳,挡风,日晒足,且不易积水。是葡萄生长的绝佳之处。”


    九哥儿不经意地将视线从然哥儿身上打了个来回,确定对方无碍后,向前跟上庄聿白。


    “公子谬赞,令狐不敢当。不过身为西境之人,养护葡萄或许自带一些天赋。”


    庄聿白回头看了眼,然哥儿已下马,蹲在地上认真检视着这片坡地的土层墒情。


    “是。有些人确实自带天赋。等这里的葡萄园开出来,他若愿意,也可以留下。”


    庄聿白意思很明显。


    “不。”九哥儿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至少眼下不可以。”


    云层遮了烈日,火狐流光溢彩的皮毛上,片刻蒙上层阴翳。好在只是一瞬,很快九哥儿换回明媚灿烂的笑颜。


    “那日去军中送粮,听闻云校尉去前方巡视,希望一切太平。不过……”九哥儿抬眼向北望了望,“不过今岁北风要急一些。不知战事和大雪,哪一个先来。”


    庄聿白心中一凛,他走之前,哪一个都不能先来。


    最迟十一月中旬要返程,他来时答应过孟知彰要回家一起过年。他不能食言。


    不等庄聿白看过这片坡地回城,司农小吏快马追了来。


    “庄公子,大人们有请。”那小吏皱着眉,面上很有些为难,“东边三五个城池的城主一齐来了,问公子讨教这垦地肥田之法。”——


    作者有话说:北风卷地白草折——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这场病已近尾声,进入咳天咳地咳空气的干咳阶段,咳得腹肌和马甲线都要出来了,怎么不算因祸得福!


    第209章 西行(五)


    庄聿白一行往回赶, 未及进程,但见城门已乌泱泱堵满了人。


    为首的是凉州知州,身边跟着几位陌生官员, 看来这就是小吏口中的其他城池的行政长官们。


    知州怎么也算五品或从五品官员, 就这么三五成群出城门迎接自己,这阵仗未免太大了些。


    “琥珀,他们都是来接你的?”


    弄清楚状况的薛启辰先驻了马。他向来不正经惯了的,与这些朝廷官员们打交道,自然要一本正经端着, 行事说话如上了枷锁, 难受得要命。


    想逃。


    逃不掉。


    人家已经怼到面前了。


    虽然众人的目标是庄聿白。但外人看来, 庄聿白和薛家是于公于私都是绑定的。薛家做为目前西境首屈一指的大商贾, 自然事事需要一同参与。


    而他薛启辰是薛家名副其实的代言人, 此时无论如何都要撑起这个场面。让皮猴当正经人,确实为难他。


    九哥儿驱马上前,笑指前方, 为薛启辰和庄聿白介绍。


    “凉州知州左手边个头高挑的,是据此往南一百里的宛城知州, 右手边那位拿折扇的是向东二百里的裕城知州,身量微微发福那位是停风城知州……”


    果然是做情报工作出身, 九哥儿的业务能力当真名不虚传。不过他刚到西境不到一年,周边各城池的长官们情况便了如指掌。不容小觑。


    庄聿白终于明白为何当时骆家, 宁可九哥儿毁在自己手里, 也绝不容许其另易其主。也明白公子乙为何要趁驸马坡雪夜围剿之时设计此“死遁”之计。


    不过公子乙不是懿王的暗卫么?他怎么会和九哥儿有如此交情?


    若懿王知道自己身边最信任之人,设计“盗走”自己手下得力之工具,会做何感想?


    此事,若懿王不知情, 公子乙之行为,是背叛;若懿王知情,那九哥儿就是懿王安插在西境的一枚棋子。


    庄聿白微微侧脸,眼前九哥儿明眸皓齿,笑容永远那样得体,那样明媚干净。两人对视一下,像是感应到什么,同时将视线投向一旁的然哥儿。


    然哥儿骑马跟紧众人,不过很明显心思仍然留在方才那片选定的葡萄园址上,此时正默默盘算第一季施多少肥,种多少葡萄苗。


    庄聿白不懂政治,看不明白权谋,人心算计也参不透。


    许多事,九哥儿不愿意说,没必要刨根问底。庄聿白并没有窥私癖,对别人的隐私或过往,尊重,也理解。谁的过往又真能坦坦荡荡曝于阳光下而没有阴影呢。


    但九哥儿不经意间望向然哥儿的眼神,他看得懂。


    即便自己赴汤蹈火,也要护对方周全的信念。


    这便够了。


    至少作为朋友,足够了。


    劳动如此多位五品大员亲自出城迎接自己,庄聿白觉得这完全可以写在自己人生高光时刻的小本本上。对,上次知府大人亲送御匾,可以写上。


    庄聿白忙下了马,和薛启辰等一起走向浩浩荡荡迎接来的满城善意。


    九哥儿掌管的雁来茶坊,雅阁大开,庄聿白、薛启辰等邀众位知州上座,并亲自将九哥儿现做的芽茶,奉与来宾。


    凉州与掖池两城垦荒之事,边境诸城早已传遍。对此事,褒贬不一,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是旁观看热闹,甚至是等着看笑话的。


    不过凉州与掖池两位知州亲自坐镇,现场秤量荒地所产粮食一事,在西境引起不小风波。一开始众人是不信的,别处他们或许不清楚,凉州和掖池,相隔不过数百里,千百年来,大家同享这塞外寒风与烈雪,这还能不清楚。


    凉州尚好一些,算是依山傍水,当然这山不甚高,水不算深,至少比掖池要更适合耕种。即便如此,凉州城外可曾听说过有人垦荒。


    定是这两个城池的知州想立功想疯了,才平白编排出这样一个离谱之事。


    可真当实打实的粮食,一车车拉进人们视线,当众一袋袋秤量出来后,原本那些到处飘荡的风凉话,才彻底被风吹散。


    尤其,长公主军中的粮料使亲自将这几百石粮食运回军中,西境其他城池州牧坐不住了。军中粮,历来从中原运送,不仅军粮,甚至边境百姓所食粮米也需要从关内向这补给。


    而眼下西境之粮,不仅可以自给自足,竟然还能直接供给军中?关键还是从荒地之上种出来的粮食?


    沉甸甸的粮食面前,面子不值一提。这才有了“五州牧出城亲迎垦田郎”这一幕。


    众人先是将雁来茶坊之茶盛赞一通,称其“集江南丘陵婉约之气,又不乏塞外旷野豪爽之味。”又夸了下庄聿白家那位远瞩高瞻,千里之外便能预测敌营有异动,是不可多得的帅才。更多的是夸庄聿白年纪轻轻便能有日次耕田技能,莫非真如外界所穿是神农转世。


    庄聿白恭敬听着,不时接两句“哪里哪里”。该有的寒暄流程之后,直接切入主题。


    “我们几人议定了一个方案,请庄公子看看是否可行。”


    到底的是文人出身,几位州牧拟了一份契约过来。庄聿白接过,往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里去找关键词。看了半日,终于看明白个七七八八。自己一颗小心脏也跟着七上八下。


    临近四座城池也想学习这肥田之术与垦田之法。虽然也知道庄聿比将这肥田术呈送于朝廷,但到底猴年马月能普及到这西境之地,谁也说不准。眼前既然马上到手的饼,又何必等那虚无缥缈的天上月。


    “只要庄公子肯将这法子教习与我们,我们每年将各从府衙库银中拿出纹银百两送与庄公子。”裕州知州代表众人发了话,“此外,每座城外,任凭庄公子选50亩荒地,分文不取送与公子。当然,这荒地的开垦种植,一应需要人员打理之处,全部由官中调遣徭役或雇佣劳工来完成。”


    庄聿白细细听完,将手上契约仔细折好,放在一旁。并没有急着回复。


    纹银百两,对边境城池来说并不算多。这个银钱,他大可以收下。不过还是同样的问题,若收下这笔费用,便承认这肥田之术可以买卖,将来以此谋利者,恐怕难计其数。


    “诸位大人抬爱了,庄某感激不尽。”庄聿白起身恭敬行了个礼,“不过这肥田术,若诸位大人承诺向民间传授教习,庄某分文不取。”


    至于没做城外的50亩荒地,庄聿白收了。


    一则宽在座诸人的心,求人办事,若对方什么都不收,似乎有“留一手”的嫌疑。当然庄聿白有自己的打算。


    50亩荒地对这边境城池而言,根本不值什么,但若将其做为“试验田”,或者垦荒“样板田”,根据不同城池的具体情况调整垦植方案,让附近百姓跟着一步步跟着做,倒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如此一来,庄聿白原本留给西境不多的时间,眼下更加紧迫起来。


    刚刚教于凉州和掖池凉州司农司的肥田术,要与其他四州州吏再讲一遍。这个还算好,集中起来,一日便可解决。但四座城外这50亩荒地的选定,却是需要他一处处亲自去看过。


    哪里适合垦荒,哪里即便神仙转世也种不出庄稼,可不是看看这并不精准的手绘地图就能决定的。


    往返数百里,一趟下来,少说七八日就出去了。庄聿白掰着手指数日子,后日进入十一月,若动作快些,十一月初九前可以将手上事情全部完结,再整顿一两日,中旬启程,能赶上回家贴春联。


    他答应过孟知彰,一定回家过年。


    *


    这日清晨,庄聿白正睡着,薛启辰兴冲冲跑了来,用力摇着裹进被子里的人。


    “琥珀,快醒醒!下雪了!我们去堆雪人!”


    见人不动于衷,薛启辰掀开被角,琥珀色头发铺了一枕,他扳着肩膀要将庄聿白搞起来。


    “雪下了一夜!琥珀,醒醒!”


    “二大公子,别闹……裕城一连忙了三日,容我多睡会儿,等会还要去停风城……”


    庄聿白哼哼唧唧往被子里钻,停了片刻,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倒把薛启辰吓了一跳。


    “什么!下雪了!”


    庄聿白鞋子也没穿,咚咚咚几步到窗边。雪不大,絮絮扬扬,灰蒙蒙的大地已覆了薄薄一层。


    坏了。雪一盖,原本2日便能完成的荒地探测,至少拖至3日。而且空气湿度增加,温度降低,对正在逐日翻堆的堆肥也是不小影响。


    薛启辰也发现问题严重,收了笑意:“那今日出门,我们赶车吧。能挡挡风雪。”


    坐车不及骑马快,时间有限:“无妨,风不大,尚可以骑马。你在城中帮着然哥儿带大家堆肥。停风城相对近,我快去快回。”


    薛启辰哪里肯依。庄聿白连哄带骗又威胁,才将人留在凉州,自己跟了停风城来接应的差役一起走进干雪轻扬的西境北风。


    薛启辰等在城中,天亮等到天黑,天黑又至天亮。雪越来越大,天地间除了白色,只有白色。


    说好了两日之期,并没有等来庄聿白。


    第三日一早,雪未停,风却凶起来。薛启辰不顾别人劝阻,执意去停风城寻人,刚出城门,却见乌泱泱人群往城中涌,边跑边喊,“雪暴!雪暴来了!”


    薛启辰被人群冲得不断后退,他边稳住缰绳,边扬手遮住不停打在脸上的雪粒。他第一次知道,雪并不全都是温柔的,这西境的雪,拍在身上像万千小石子。


    跟着的人察觉不对,不顾薛启辰反对,直接拽了马缰绳往回撤。


    “公子,雪暴!万万不可出城!雪暴吃人!凶猛暴虐,堪比羌军围城。”


    雁来茶坊阁间,薛启辰一困就是三日。


    缟素白雪从不知何处倾泻而来,如扬沙,似巨浪,带着无限怨恨与怒气,恣意拍打着这座边境小城。


    薛启辰中间无数次要套车出去寻人,都被拦下了。即便不拦,风雪之大,再温顺的马,也不会听命在这暴雪中前进一步。


    暴雪遮天蔽日倾倒了两天,方渐渐歇住。


    而庄聿白是在离开凉州第六日的傍晚,才被从雪窝中找回来。


    第210章 西行(六)


    暴雪肆虐了两日, 薛启辰一颗心悬了两日。


    “公子别急,或许庄公子见有雪暴,仍留在停风城。我这就带人去看看。”


    待风雪缓下来, 可视距离能有个五丈远时, 九哥儿带了几个身上有些功夫的活计,一路朝北去了。


    薛启辰和然哥儿坚持通往,被劝下:“家中要留人。万一接岔路,庄公子从别处回来,见不到二公子该着急了。外面不及家中, 二公子给庄公子准备些热汤吃食, 等在家中才是正理。”


    薛启辰勉强点了头, 他知道自己这雪天骑马的技术不及众人, 这个大雪地只能拖后腿。


    风炉上的热汤滚了又滚, 满满一锅百果汤已经熬成百果膏,也不见有人回来的迹象。第二日清晨,终于听到一声马嘶。


    九哥儿摘下斗篷, 掸着一身雪气上了阁楼:“庄公子可有回来?”


    几人面面相觑,一颗心同时往下沉。这是没等来人, 也没接到人。


    雪暴之前,庄聿白便返程回来了, 说是再去宛城外选定垦荒之地,便可以返程回家了。


    众人拦过也劝过, 说天已经阴沉几日了, 若再起了风,赶上雪暴就麻烦了。庄聿白心下焦虑,看了看天,答应让领命衙役护送, 还是离开了停风城。


    “何时离开的,说是回来还是去宛城?”薛启辰急得脸上半点血色也没了。


    “公子莫急。按理说庄公子若是回来,早该到家了。一定是去了宛城。我这便去看看。”


    九哥儿回头看了眼然哥儿,也是满脸疲色,想来这几日根本没休息好,饭食也没正经吃,“我让人备些清淡的点心和粥,然儿,你陪二公子吃一些。”


    然哥儿将重新熬制的百果汤盛了一盏递到九哥儿手中。


    “润润嗓子。一定要平安回来。”


    九哥儿接过去,几口干了,笑笑:“好喝。等我回来,带你去猎一头雪豹,豹皮做成缘饰,好看又暖和。”


    “好。说定了的,那你可要早些回来。”


    然哥儿微微抬起手,原想拉钩,忽然又觉得太孩子气,便收了回去。谁知放下手的一瞬,小手指却被轻轻勾起,又在拇指上按了个印。


    “等我回来。”


    然哥儿看着九哥儿那抹榴花色氅衣在茫茫白雪中,渐行渐远,最后成为一个红点,倏忽没了踪迹。自己站定在雪地里,指尖微微发麻时才发现,招手挥别的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


    茶坊小厮送来了粟米红枣粥,并一些炸鹌鹑和腌制小菜。然哥儿按照九哥儿嘱托,陪着薛启辰一起吃了些。


    碗盏还没撤下去,忽听楼下一阵急促且忙乱的脚步声。


    “公子!公子找到了!公子!”


    “是琥珀回来了!”薛启辰忙放下碗,慌里慌张往外迎,转至楼梯口,却见众人将一衙役装束的人掺了上来。


    那人见薛启辰,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公子,快……快带人去接庄公子……向北十里,那个枯河床的转弯处。”


    眼看天不好,庄聿白那日和送他的两位差役快马加鞭往回赶。不过四蹄马终究没能跑赢无脚风,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凉州时,雪暴盖了上来。


    风寒雪烈,若在平地上这般正面硬扛,即便是石头做的,也能被裹卷起来。好在两位衙役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境人,此前虽未遇到过如此大的雪暴,到底有过一些经验。


    不过,庄聿白那匹马还是受了惊吓,风雪中异常狂躁。庄聿白艰难伏在马背,拍拍马头准备安慰坐骑别怕时,马匹突然失了心性,陡然蹬踢立身,将庄聿白掀翻在地。


    横雪乱吹,热身子从近两米的马背重重甩到冰冷坚硬的雪地。好在庄聿白人还算机灵,见情况不妙,顺势翻了几下,落地之时散了些冲击力。不然他若想见到雪暴后的太阳,就难了。


    两位衙役见状,魂都要吓没了,也没时间去理会那只受惊的老马奔向何处,翻身下马扑到庄聿白身边。


    雪暴最猛烈的时刻,他们找到一处早已干涸的河床藏身,三人背风窝在一起。


    庄聿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摔碎了,头晕目眩,等他稍稍缓过些神来,才发现小腿剧痛,应该是落马时扭到了脚,或者摔断了腿。


    庄聿白指指脚,那差役会意,忙掀了裤脚去检查。好在没有开放性外伤,不过脚踝处青了一大片,轻轻一按。


    “嘶——”庄聿白皱紧眉头,倒吸一口冷气,“差役大哥,别动。痛。”


    “还好,等躲过了这场雪,我们回城请了郎中看看就好。”


    “那便好……”庄聿白刚想骂那匹临阵脱逃的马匹几句,忽觉喉咙一阵腥甜,“哕——”


    一口……血!


    猩红一滩血,如梅花斩落雪地。醒目,又让人惊恐。


    后来,在狂风肆虐的雪风中,及两个差役近乎绝望的呼唤声中,庄聿白渐渐没了意识。等他再醒过来时,见到的是薛启辰沾着泪花的笑脸。


    “琥珀,你终于醒了!你这是要吓死我么!”


    薛启辰破涕而笑,扯着庄聿白的手不撒开,眼见眼泪流到嘴巴里了,忙又拽了庄聿白的袖子来擦脸。


    “二公子,擦脏了我的袖子,可是要赔的。”


    庄聿白哄薛启辰开心,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直直打到他脸上,他眯了眯眼睛。


    “我这脚是不是崴了。都怪那匹胆小的坏马。等找到了,我定拿鞭子抽它一顿。”庄聿白试着坐起身,身上乏力,努力了两次,还是选择继续躺着。


    “还有宛城一处,等我今日去趟那边,有个两三日咱们便可以往家赶了。不过比预想中迟了一两日,路上雪大不好走,估计也要多耽搁几日。”


    薛启辰跟着庄聿白的视线向窗外看了看:“你今日去宛城?庄大公子,你今日能下这个床,我就谢天谢地了!乖,这些天,我们哪也不去,等你身子大好了再说。”


    “可我们时间有限,要赶紧忙完回家过年。谁能想到会遇到雪暴。真真耽误事。不过依照眼下进度往后推迟两三日,咱们十一月十五之前一定能出发的。”


    薛启辰看着庄聿白一本正经盘算日子,咬了下唇,没说话。


    “对了启辰,咱们回家过年,要不要帮他们采买些年货回去。这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们带上一些。上次那羌族婆婆做的毛毡小马就很好。”


    薛启辰点点头,说让人去打听打听那羌族婆婆最近有没有来凉州,若来了,将她做的小玩意悉数买下。


    然哥儿见庄聿白醒了也是高兴得无可无不可,擦擦眼泪,柔声问道:“公子是不是饿了,新熬煮的腊八粥好了,加些木樨蜂蜜给公子尝尝?”


    “好。那有劳然哥儿了。”听如此说,庄聿白肚子应景地咕噜噜起来。


    不多时,然哥儿端来几盏热气腾腾的腊八粥,他正要喂庄聿白,却被明晃晃“嫌弃”。


    庄聿白挣扎着坐起身,笑说:“我自己可以。只是扭伤了脚,又不是大毛病,哪里就需要人喂。陪我一起吃。”


    此时楼下欢笑声传来,然哥儿说:“因公子醒了,令狐掌柜高兴,给伙计们发了赏钱,这会大家也在分食腊八粥。”


    庄聿白真的饿了,一碗很快见底,他摸出块巾帕擦擦嘴角:“往年家中都是孟知彰熬煮腊八粥,今年估计赶不上了。不过真是异地异俗,没想到还没进腊月,西境便开始熬煮腊八粥了。”


    然哥儿愣了下,并没看到此刻疯狂给他使眼色的薛启辰:“公子不知么,今日便是腊八,正是吃粥的正日子。”


    庄聿白眼睛眨了眨,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今日腊八?”


    他不是刚刚从停风城回来么,只是弄伤了脚,睡了一觉。等缓缓精神,他坐着马车去宛城看过郊外荒地情况,便可以启程回家了。


    庄聿白笑着摇头:“别开玩笑了。我们要回府城过年呢,若今日腊八,咱到家岂不是要进二月了。”


    今日确是腊八。庄聿白这一躺便是半个多月。


    庄聿白原本身子就弱,祭河死里逃生折腾了一次,底子更薄了。那日他不仅伤了脚,身上擦伤、冻伤多处,野地里又生生被风雪沁袭了两日,回来后便高烧不止。


    薛启辰将城中郎中全请了来,凉州知府更是送药送钱,隔日便来看看情况。这可是造福百姓的大功臣,若在他辖下有个三长两短,他自己心中这道坎都过不去。


    附近几座城池的百姓知道庄聿白病了,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只有郎中一句话,哪怕要天上月来当药引,大家也会梯子摞梯子,人接人地上九天去摘。


    躺着的这段时间,庄聿白用一些参汤和药汤吊着,大多不清醒中间迷迷糊糊醒来几次,说的最多的只有两件事。


    “套车……他要去田中转转。”


    “启程动身……他要赶回家陪孟知彰过年。”


    庄聿白终于明白过来,他撑起身,扶着床边便要穿衣下地:“现在出发还来得及,来得及……启辰,收拾东西,我们现在……”


    薛启辰将人控回床上:“你只是醒了,又不是好了!你知道这些天我念了多少声佛,给各路神仙磕了多少个头,才将你求回来么!你现在这个样子,站都站不起来,一路折腾回去,小命还要不要?你若有个好歹,你猜你那个壮汉相公,会不会放过我?”


    庄聿白木愣愣地躺在枕上,发现自己确实下不了床,刚其实起得猛了些,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晕过去。


    相较于年前回府城,更重要的是,活着回府城。


    庄聿白眼下能做的只有养好身体,这很花了一些时间。生病的这些日子,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自己指东,没人敢往西走,这种感觉,真好。


    若是孟知彰在身边,就更好了。


    最后一座城池,宛城,庄聿白直到腊月二十五才乘车去考察。刚回茶坊,忽闻有客来访。


    庄聿白心中狐疑,自己在凉州怎么会有客人。待请进来才发现,是此前卖毛毡的格桑婆婆,扛了一大袋东西。天寒地冻,他这次没带孩子来。


    前些时雪暴将她住的房子吹塌了,她忙着修整,便一直没过这边来。好不容易得了些空,用自家产的羊奶做了些奶疙瘩、奶豆子,还有乡邻给的几张野兔皮,一并拿来送与庄聿白。


    “还有这毛毡玩意儿,兔子、雪豹什么的。那次见公子喜欢,又多做了些。可等进了城才知道公子病了一场……”


    说着说着,格桑婆婆又开始自责为何没早些来看望。


    庄聿白看着这满袋东西,心中有些堵。素日连饭都吃不饱的老妇人,不知省吃俭用攒了多长时间,才制成这一大包奶制品。还有这么远的路,她腿脚不利索,一个人又是花了多长时间才走过来。


    庄聿白强行留人用了饭,又请九哥儿安排辆车送格桑婆婆到边境。车上装了些送孩子的年货,算是回礼。2石粮食,1匹素色花布,还有些花灯、爆竹之类逗孩子开心的小东西。


    随着空气中鞭炮火药味越来越浓,年,越来越近。


    这个年,注定要在西境过了,庄聿白索性放平心态。不过瞥见然哥儿与九哥儿眼中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欢喜,他也便释然了。


    *


    腊月二十八这日,九哥儿带着然哥儿一早骑马出了门。


    庄聿白作为大病初愈的重点保护对象,只允许在室内活动。他便和薛启辰一起,带着小厮们将准备好的华灯、彩绸等物装点到茶坊廊下、柱上。


    “二公子,过年春联可不能少!”庄聿白笑着将一盏琉璃华灯递给梯子上的薛启辰,“咱这店里店外,算上账房先生与你我,所有人之中,就九……就令狐公子的字最好!今年就请他来写对联和福字如何?当心些,站稳!”


    薛启辰接过灯盏,小心挂在廊下,又分开些距离细细端详,抬手调了下角度,确定彩灯周正后,满意点点头。


    “令狐掌柜可是我重金请来的大宝贝,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算账写字,迎来送往,都是一把好手。今天一大早出去,不知今日能猎些什么好东西。”


    薛启辰说着得意起来,一时忘记自己站在梯子上,失足踩空一个台阶,跌了下来。好在梯子不高,只是虚惊一场。


    庄聿白指着他埋怨:“二公子,我这身子骨刚好些,你若再将我砸坏了,我可是要赖上你的!”


    正说着,忽听茶坊正门外一阵喧闹,甚至还有喧闹的锣鼓声。


    游廊尽头,欢天喜地跑来一小厮:“公子!知州大人送了年礼过来!就在门外,足足七八抬!”


    庄聿白与薛启辰对视一眼,忙向门外迎去。


    逢年过节,亲友件彼此间送些节礼聊表心意,无论古今,也不论中原边疆,这份习俗总是相通的。不过知州大人以官方身份向布衣百姓,兴师动众大送节礼,确实为所未闻。


    门外看热闹的人,挤满半条街。八抬大礼盒齐齐摆在茶坊正门口,送礼队伍锣鼓敲得震天响。


    见庄聿白出来,为首衙役笑着上前抱拳。


    “庄公子,新年好!这是凉州城送与庄公子的一点节礼,祝庄公子新春新禧,万事顺遂!”


    长者赐不可辞,尤其还是一方父母官派出仪仗队昭告全城送来的。


    庄聿白忙恭敬向前施礼:“恭敬不如从命,庄聿白谢知州大人厚爱!”


    “庄公子好生休养。知州大人特意交代,这些东西都不值什么,庄公子大可放心收下,也不必亲去道谢。只一点。”那衙役笑笑,“知州大人说了,庄公子酿制的葡萄酒,来年定要留两瓶与他。”


    “一定!一定!”


    庄聿白接过礼单,又封了二两银子与这衙役打酒吃,让人将这份扎扎实实的节礼和荣耀,抬进茶坊。


    兄弟二人跟进去,对着礼单,细细查看这七八抬节礼。吃穿用度那叫一个全,除了边境独有的药材、毛皮等物,还有羌族常见的毛毡、马奶酒等物,凉州本地独具特色的胡饼、果品等更是装了满满一大抬。此外还有一些马鞍、脚蹬和马鞭等物。


    “真是个实在的知州大人,药材和皮毛可以带回去送给云先生,这些马鞍之类的等得空送去军中给云无择,他或许更需要些。”庄聿白看看外面的天色,“等令狐公子和然哥儿回来,看他们有什么喜欢的,也一起选些留下。”


    话音刚落,门外小厮又一叠声咕咚咕咚跑了来。


    “公子,公子!掖池来人了。掖池知州大人也送了节礼!”


    来人商量好似的,也是八抬节礼。锣鼓声中,为首衙役郑重递上礼单。


    “知州大人感念庄公子传授此垦田之术与肥田之法。别无他物,特备掖池一些物产吃食,请庄公子笑纳!并祝庄公子新岁安康,鸿运当头。”


    庄聿白感谢再三,也封了二两银子与这送礼差役。


    谁知掖池送礼队伍刚走,不远处又来一队人马,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庄聿白与薛启辰默契看了彼此一眼,索性等在原地。


    是裕城知州派来的送礼队伍。


    几乎同样的寒暄和吉祥话放送流程。庄聿白并没有一丝怠慢,他知道这背后不只是裕城知州的情谊,更有裕城百姓的期望。


    根本没个人喘息时间。裕城队伍刚走,宛城与扶风城的送礼队伍,又一起敲敲打打,风风光光、气气派派走了来。


    西境冬日的落霞,与西境的冷厉之气,截然不同。粉粉橙橙一片,柔和地萦绕着那轮杏色圆日,晕染了半边天,也映射进庄聿白琥珀色的眸底。


    日头偏西时,浩浩荡荡的年礼放送活动,终于告一段落。庄聿白拢了拢衣领,和薛启辰一起返回茶坊。


    此时方发现,后院早被这几十抬节礼堆了个水泄不通。


    庄聿白苦笑一声,真是沉重的偏爱,恼人的荣誉,不等想好如何处理这批节礼,九哥儿兄弟二人从偏门闪进来。


    “可猎到什么?”庄聿白从山海似的礼品中直起身。


    “令狐公子猎到一只大雪豹,足足两人长!”


    然哥儿自豪神色中带出三分焦虑,似乎与此百年难猎一只的雪豹相比,还有更紧要的事情,亟需当下、立刻、马上处理。


    门外已被来送年礼的百姓,堵得严严实实。


    这倒还罢了。


    六城知州送年礼之事,一传十,十传百。上行下效,眼下半城之人,正牵羊提鸭,携年礼朝庄聿白栖身的这雁来茶坊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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