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狼尉(一)
术格营帐内, 昔日威风凛凛、雷霆手段的主将,此刻正狼狈不堪地躺在血泊中,尸尚软、血尚温。
闻讯而来的众将, 各个面有骇色。
一把无形利刃, 冰凉抵在所有人后颈。
重兵看守的营地,主将神不知鬼不觉身首异处,头颅更不知所踪!这打的是不仅是在场诸人的脸,更是羌人一族的脸。
术格副将匡雷本与术格不睦,诸人踏入营帐, 第一时间将视线投向立在一旁的匡雷。一则印证心中所疑, 这是否是匡雷所为。二则, 群龙无首, 此时匡雷若有意要反, 众人将何去何从。
营帐外兵荒马乱。营帐内,噤若寒蝉。血腥与恐惧勒紧众人喉颈。恰此时哨兵来报:“十余个汉人骑兵带着叶护头颅,朝砂石营方向去了!”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叶护之死,不是内讧。不过松了的那口气, 登时又提起来。印象中弱如鹌鹑的汉人,只十余人便杀进重兵把守的军营, 悄无声息切走叶护的头?
是天助?还是有内鬼?
此时的匡雷,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是忧。抑或喜忧参半?不过看着众人聚到自己脸上的目光, 那一份放不上台面, 更见不得光的“喜”,无论如何要藏起来。
“该死汉人!袭我营寨!杀我主帅!欺我无人么!谁愿随我前去夺回叶护大人头颅,为其报仇!”
匡雷当众表明立场。他与术格的恩怨芥蒂是小事,家国大义面前, 根本不值一提。他匡雷誓死守护羌人利益。
术格之死,虽失了主将,乱了军心,但碾压性优势下,快速重整旗鼓,若要攻下砂石营,也不是没可能。如此一来,此次战役大捷之功,便全是他匡雷的了。
而他匡雷当下要做的,就是稳定军心,是拉拢人心。
半盏茶功夫,两百名骑兵飞出营寨,随匡雷一路向东,去追劫突袭者。
“贼人冲进红柳林了!要不要追?”先导兵来报。
匡雷猛地勒马,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神色不由凝重下来。
月圆之时,冰狼皆会聚在郊外祭月。若此时撞进去,神明会怪罪的。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这一行汉人闯入祭月仪式,与送死何异?
“此乃苍天佑我!神明助我!停马!就在此处等!等贼人被冰狼之神剥皮噬骨!”
红柳林阴影成团,月色艰难地漏下几缕光线。马蹄踏叶前行的声音,窸窸窣窣传至匡雷坐骑耳朵里。
栗色战马月光下皮毛如缎,甚是英武。它转了转耳朵,昂首挺胸站定在红柳林外,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和它主人一般,目不转睛盯着前方。
窸窣声渐行渐远。再远些便被这贼人逃出红柳林了。
万一冰狼祭月只是传说,或者冰狼并没在此处祭月,岂不是眼睁睁看着贼人逃脱?
追,还是不追,这是个难题。
匡雷马靴在铁镫中转了转。他心中没了底。两难之时,忽一声狼嚎从林中传来。
“嗷呜——”
胯下战马登时全身紧绷,双耳高竖,警觉地看着树林深处,前蹄用力不停击地。
果然这群汉人闯了冰狼祭月之礼。匡雷嘴角勾起冷笑。
忽地,群狼嚎之声四起,
匡雷忙翻身下马,整整衣襟,双臂交叉抱于胸前,郑重再郑重地朝天上圆月行了个大礼。
“苍天在上,佑我羌族!愿冰狼之神助我此行!”
身后骑兵见状纷纷下马立地,跟着匡雷,一齐对月施礼。
夜风穿过红柳叶片,拂上栗色战马鬃毛,刮卷进匡雷豹皮大氅掩着的脖领。
匡雷微微打了个冷战。
或许这便是冰狼之神的回应。他深棕色眼底,神色更加庄重起来。
等。
等冰狼之神,将这伙贼人悉数吃尽,为此行画上最后精彩一笔。从今夜起,羌族之中,他雷匡便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号——冰狼之子。
突然红柳林中传来异动。如利剑穿过灌丛,一支接一支,疾速朝这边射来。
□□马躁动起来,执意调转马头,似有畏缩逃跑之意。匡雷马镫紧踩,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坐骑稳住。
“……冰狼!”
有人大叫一声,眼中满是惊恐。
明月高悬,亮铁般的光泻下来,月下这片浓密的红柳林丛越发阴森幽暗。就在林丛边缘,忽然一双蓝幽幽的目光射过来,凶狠,摄魄。
匡雷可以确认,来的是冰狼。
同时他也确认了另外一件事,来的并不是他护佑他的神明。换一种精准说辞,来的是勾魂索命的地狱之神。
月光下,一团团黑影渐渐压近,蓝幽幽的眼睛如落入红柳林的星子,不停闪动,形状越发锐利,越发咄咄逼人。
同匡雷一样,骑兵队一开始也以为冰狼之神站在他们这边,如今出现在面前是有神诏和福佑赐予他们。
随着战马躁动不停,步步后退,素来睥睨万物、横扫天地的羌人们,开始胆颤起来。
手心不停冒冷汗,弯刀铁柄也变得湿滑。更有甚者,与蓝眼睛远远对视一下,刀柄冷不防从手中滑落。他他低头探身去接,不料一头栽下马,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死亡的气息,如窒息瘴气,瞬间传开。
月轮,铸铁般钉在深空。冷光盖下来,红柳林边缘投下浓重的阴影。在这团黑暗林带中,一对一对蓝色“星子”越布越多,海潮般压过来。
应龙跟在头狼身边,它看看为首的匡雷,又看看月亮,视线落回与它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头狼的眼睛里。
点了点头。
“嗷呜——”头狼仰天一声长啸。
红柳林中点点蓝光快速变幻阵型,眼睛也瞬时换了形状,锐利三角变成利刃。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冰狼作战讲究分工协同。每匹狼都有自己的位置,每匹狼都死守自己的职责,直至力竭而死。前狼倒下,自有后狼补位,如此再三,直至分出你死我活。
这是羌人奉冰狼为神明的原因,这也是羌人正面交锋战鲜少败绩的原因。
当下,神明却将利爪伸向他虔诚的信徒。
匡雷将手伸向身侧弯刀,不及举至胸前,狼群中一道黑影腾空跃出。
应龙飞驰而来。月亮中留下一抹矫健剪影。
群狼应声而动,其势如虹,其声如雷。
匡雷双手举刀,整个人蓄势前倾,几乎站在马镫上:“列阵!列阵!”
带着绝望的嘶吼之声,却被如纱月色冲淡。
等匡雷反应过来,他身后已空无一人。方才雄赳赳气昂昂、大杀天下而后快的骑兵,此时已如丧家之犬,丢盔弃甲,四下溃逃。
马嘶,狼啸,撞击声,撕咬声,哭喊声……在夜空月亮观照下,在西境无垠旷野上,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久经沙场的张力,似乎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十八罗汉折回红柳林边,看着眼前人狼战场。张力的眼睛却始终挂在云无择一张侧脸上。
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一幕?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双眉眼?
砂石营援兵已到。
一声口哨。二郎神君召回了他的战犬。胜局已定,恋战无益。
十八人突袭队,带着属于他们的战利品与荣耀,折返砂石营。
西境夜风,带着血腥灌入张力胸肺,沉睡已久的记忆,猛地浮出水面。他用力甩了一鞭,策马追上云无择。
月光如水,冲刷着尘封的往事。三十多年前,不,具体说,是二十九年前,当时的张力还只是一名前锋小卒。那也是个月圆之夜,时任校尉的骆毅带一队轻骑夜探敌营……张力作为队中年纪最小的一位,紧跟在骆校尉身边。
眼下,张力作为队中年纪最长的一位,紧跟在云无择身边。
借着月光,记忆与现实交叠、重合。
这身姿,这眉眼,这通身的气派……张力张了张口,平生第一次一句话在口中斟酌再三才说出来:
“云校尉,是否认识骆家之人?”
*
一十八人齐齐整整到得砂石营时,张远及守城校尉大开关门,恭敬候在那里。
“云校尉,解我砂石营之困,救我上千将士性命!请受我等一拜!”
若无此次突袭,不出两日羌族铁蹄便能踏入砂石营,接着是长公主所驻军营,再之后就是掖池等边城……羌人一马平川,如入无人之境。而带给边城百姓们的,是烧杀抢掠,是焚地屠城。
正因为此次突袭,不伤一兵一卒,而手刃敌方主帅。来犯者原本胜局已定的形势,顷刻间急转直下。群龙无首的羌人阵营顿时锐气大挫,军心涣散。
当然此次若论功劳,自然少不了应龙。
若无应龙带群狼击退羌人追兵,十八人突袭队恐难齐整站在砂石营。若今日被匡雷得逞,他回去定会重整旗鼓,无论如何,明日还会有一场恶战。
应龙似乎听懂众人在赞它,乖巧蹲坐在云无择身旁,不时用脑袋蹭一蹭这位陪自己长大的伙伴。
云无择摸摸应龙脑袋,对张远说:“所以,张校尉,今日当为应龙加餐!”
“好!等我!”张远畅快大笑,招呼副官牵马,“我这就去猎一头鹿回来!好好慰劳我们的大功臣!”
月沉于西,启明星挂上东方之时,术格的头颅,也被高高挂在砂石营关口。
一是告慰此次守关牺牲的众多将士;
二是警示羌人,若再近一步,这便是下场。
报信士卒已快马加鞭,一路向东,将捷报传至后方。
云校尉大捷!十八人突袭队大捷!西境将士大捷!
与此同时,荆棘岭哨探带来另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匡雷被狼群逼退后,带残部狼狈不堪逃回荆棘岭。营帐大乱。几乎没有片刻停留,羌族大军连夜拔营撤兵西去,过于仓促,营中粮草都没来得及带走。
羌部人心惶惶,直言此次东征触怒神明,才招至冰狼降罪。传言称,入营帐劫杀叶护大人的并不是什么大恒骑兵,他们亲眼所见是祭月冰狼幻化成人性,劫了叶护大人的头,一路送去砂石营。
闻此消息,军心大振。
“张校尉,可派人再探再报。”云无择看了看师父长庚,又征得张力同意后,继续说道,“以免羌人中途折返杀回来,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可在对方残部撤出荆棘岭以西50里时,乘胜追击,收复失地。”
“好!云校尉辛劳一夜,先稍作修整,等前方确定具体情况,请云校尉率部将一同伐敌、收复荆棘岭。”
张远先行表了态。
从古至今,收复失地之功,自不必多言。此次若无云无择斩了对方主帅,或许今日便是他张远守关失利、战死城外之时。
所以,收复荆棘岭之功,自当属于云无择。
云无择明白张远所指,心中也领这份情,他摸了摸应龙的脑袋,风清云淡道:
“张校尉行行好,容我偷个懒、喘口气。我来时可是跟长公主做过保证,这一十八人,必须全身全影带回去。收复荆棘岭之事,云某就不帮忙了。不过此前我们约定的酒,我请!”
张远还想说什么,张力拦在前面做了决断:“荆棘岭,张远带兵前去收回来,暂时和萧潜一起守在那里。待我们回去请示过长公主,再做后续安排。”
在座之中,张力职位高、资历深,众人接依他之言。
张远还想再说些什么,犹豫半晌,开口却道:“云校尉,我听闻令堂亲自酿的葡萄酒,甚至珍贵,不知张某能否有幸尝上一盏。”
“云某开坛以待,等张校尉凯旋。”
一十八人突袭队稍作休整便动身回去复命,正欲上马,忽砂石营外戍兵来报:“营外抓到一队羌人骑兵!”
“羌人?!”
众人心中一惊。莫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来偷袭?
速速升帐。
羌人一行七八人,被悉数捉来,五花大绑捆至帐外。众人往那来袭羌人脸上瞧去,不禁面露疑惑。
偷袭不派精兵强将倒罢了,为何都是些老弱之人?
地上为首一人被吓坏了,不停叩首,口口声声要见狼校尉,那位冰狼下凡的狼校尉。
戍兵历来痛恨羌人,厉声道:“这里没有狼校尉。说!你们私闯砂石营,意欲何为!”
“求求军爷,让我们见见狼校尉!求求了!我们身上有些玛瑙、珍珠,求让我们见狼校尉一面。”
昨夜匡雷兵败后,拔营西逃,按理说所有羌人应一并撤退。可为何这几名满目沧桑的老卒会逆流而上,以身犯险,将自己送到敌军阵营?
云无择想了片刻,眸色转凉:“我就是你们要找之人。何事?”
地上几人先是一怔,随即匍匐跪拜,庄重虔诚,如见青天,如遇神明。
此次行动,绝非义战,不然怎会触怒神明,派狼校尉前来惩戒?先是杀了叶护术格,接着大败副将匡雷。好在神明有好生之德,并未绝杀所有羌人。
“你们几人为何不去逃命,反来送死?”张远质问。
“我们确实是来请死的。”为首羌人将头磕在地上,“我们是叶护大人家丁,若能为护大人赎罪,请狼校尉赐死我们。只求能将叶护大人头颅还给我们。若没有头颅,叶护大人过冥河的时候便寻不到方向,来生便只得在畜生道轮回。”
“我们带来了等重的金银,只求神明开恩,求狼校尉宽恕!让我们带了叶护大人的头颅去吧。”
第192章 狼尉(二)
逆流而上, 带着必死决心闯入敌方阵营,只求用同等重量金银,换回术格头颅。
私闯军营羌人匍匐跪在云无择脚下, 虔诚, 敬畏,如侍神明。
昨夜冰狼击退匡雷骑兵团后,羌人便认定为首的这位年轻将领就是冰狼化身,是神明派到人间的使者。
他们坚信,刺杀术格, 是上天旨意;枭首示众, 是天命所致。
他们也相信, 匡雷狼狈溃败, 更是匡雷忤逆神明的罪有应得。
他们慢慢开始意识到, 或许,此次侵袭之战,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们双膝跪在对方阵营的土地上, 请求眼前这位神明的化身,能施舍一些怜悯。
怜悯?!
“你们只看到术格身首异处, 来世或将堕入畜生道,你们可看见我营外守城而死的将士们?”
云无择声音冷峻, 无半分温度,如寒夜林中之高悬冷月。
砂石营外, 荒草索索, 黄沙漫漫,戍边将士尸首齐齐摆放在那天地之间,只等此役结束,亡灵统一安葬。
西境的风, 吹动营外疏柳,也翻卷着将士们身上冰凉的衣角。
一层层干涸血污,早掩了衣衫原本的颜色与材质。不过贴身衣衫的针脚,仍依稀可辨,那里是家人临行密密缝就的牵挂。
他们中有熟识之人的,已将噩耗传回家乡。更多的人,连名姓也无人知晓。
他们是谁家顶梁柱,他们是谁家子孙,是谁人丈夫,又是谁人父兄?
长眠之前,他们是否还在店惦念家中父母衣可暖、饭可饱?即便自己不在身边,餐桌上的空位永远摆着一双属于自己的碗筷。今后,可以不用摆了。
自己空闲时用红柳枝亲手打磨的木钗,是否寄送到妻子手中?妻子发髻挽得极好,若有可能还想再看看灯下妻子娇容。
家中幼子尚小,离家时连“阿爹”还不会喊,此时是不是已经可以帮阿娘拾柴了呢?一定要平安快乐长大。
春意染绿大江南北,却连半分温情也不舍得分与边境。
有所思兮在边境的家人,时不时抬头向西边更西的方向望着。家中草屋的梁上燕已归巢,边境之人是否安好?离家时说会寄信件回来,可从夏盼到春,寒来暑往,这信件几时能到?
沙场上,数以百计的将士们,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蓝天之下、黄土之上。
此生,他们再不会见到家人熟悉的眉眼。等待他们的,也只有异乡埋骨,魂游苍野。
像一棵荣枯有时的野草。
那几人仍跪在地上,以手遮面。
是的。他们无颜面对边境线这边的百姓,无颜面对对立阵营的将士,也无颜向他们的神明提出索回叶护头颅的乞求。
但他们还是来了。
那些死去的将士虽不是他们亲手所杀,但却是他们族人犯下的罪行。而他们所要带回的头颅的主人,更是罪魁祸首。
他们决定以死谢罪,只求给叶护一个全尸。全尸,如同再造之恩,术格一族今后将永远感念这份恩情。
“谁稀罕你们的感念!没有将你们拖出去五马分尸,已属恩慈!竟还有脸来要术格那老贼的脑袋!”
帐外一位年轻兵士破口大骂,持刀便要硬闯进来。他的一位同乡,此刻正躺在那冰硬的地上。
换做早年,张力处理起此事根本眼睛自不会眨一下。
想讨回术格老贼的头颅?门都没有!
不仅将贼人脑袋扔至军中,给将士们当蹴鞠的球来踢,还会成全地上这几个前来送死的羌贼,全部拖出去砍了祭旗,以告慰古往今来戍边的将士亡灵!
大抵是年纪大了,张力怪自己开始优柔寡断。
两军交战,不杀来使。
虽说眼下战火已熄,地上之人也不算真正的来使。
但他们也只是小人物。大人物们的决策,不容他们置喙,他们也没资格。他们只是受过术格一些恩遇,他们能想到的报恩方式只是以命抵命,恳求神明慈悲,让他们将术格头颅带回去。
张力自己也诧异,为何此时没手起刀落,手刃这几名羌人。不仅听完了他们的哭诉,甚至还将自己置于一个本不该有的情绪中。
尤其听说匡雷拔营撤退,不仅一把火将营地烧了个干净,还将术格尸身弃之荒野时,这种情绪更加明显。
匡雷亲自将术格尸身从马车上踢下去,这还不算完,他人已策马奔出营地,想了想又折了回来,当众将术格尸身又猛踏几圈,整个破碎得不成人形后,方扬长而去。
临行放下话来,谁也不许为术格收尸。违令者,斩。
因为没有头颅的羌人,便不是人,只配做秃鹫鬣狗的餐食。
多年来,张力曾在战场与术格数次交锋,即便抛开各自立场不谈,他也不可能与术格成为朋友。但一个几乎纠缠了大半生的敌将,一个终其一生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死对头,到头来,连一抔黄土掩面的机会也没有,确实也令人唏嘘。
张力隐隐叹了口气,兔死狐悲之意更甚。
或许将来有一日自己命丧敌营,大概也希望对方将自己的头颅还回来吧。
不过眼下的两难境地,当如何解决。张力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急躁在来回踱着步子,在营帐内绕了十数圈后,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云无择。
地上羌人求的是云无择,但此事做决定、拿主意的还需是自己。但不知怎的,张力就是认定云无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熟悉感,一定能将此事处理得周全、得体。
事实也是如此。
羌人扰我边境,杀我将士,此不共戴天之仇,势必要羌人付出代价!大义当先,这一点,谁人都不能动摇!
术格该死。术格的头颅,必须在军葬丧礼上,作为供品告慰枉死的将士亡灵。
羌人奉为神明的狼校尉发了话。
地上羌人,闻此失声嚎啕。为首一人跪爬向前,希望他们的神明能施恩、网开一面。
云无择向后退了半步。眸底神色,更冷了。
师父教过他,菩萨低眉的前提,是要学会金刚怒目。
人可以有不忍仁之心,但该有的原则必须坚持,该动用铁血手腕加以惩戒时,更是绝对不能手软。
云无择往长庚身边又挪了几分。
黄沙之上,纸钱漫天,哭声遍野。
祭拜亡魂仪式在号角中铺开。凄厉,悲凉。
贼首术格头颅正正摆在祭奠台上。张力代众将士郑重奠酒三盏,之后抽出长刀,狠狠砍向那颗头颅。头颅翻滚几下,落入祭祀台下的纸钱火盆中。
火苗高蹿,黑烟翻滚。
张力高声念祷,将此次战役大捷告知牺牲将士。是他们以血肉之躯,守住了大恒国门,守住了边境百姓的安宁,大恒会永远记得他们,万万千百姓,也永远记得他们。
几名羌人跪在场外,亲眼看着他们族人犯下的罪行。
作为叶护家丁,他们虽未上战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云无择亲判了每人九鞭之刑,由此次战死将士的朋友乡邻亲自施刑。
军葬后,灰坑中挑出的术格头颅和那几名老弱羌人一起,被扔至边境之西。
术格作为敌国贼首,他的一片一甲,都不配,也没有资格占用大恒的土地。
而作为叶护家丁,手上并未沾染大恒百姓的鲜血,没拿他们祭旗,已属恩典。但他们带来的东西,悉数留下,权当偿还劫掠而走的粮草之资。
“当然也包括你们来时所乘的车马。”
那几人脱了身上衣衫,包了叶护头颅,朝东拜了又拜,又向他们的神明化身行过跪拜大礼,方起身相互搀扶着去了。
去给他们的叶护收尸。
他们感念狼校尉将叶护头颅还给他们,他们也感念神明留了他们性命。
*
张远带队收复荆棘岭之时,云无择等一十八人小分队回到了长公主军营。
众将列队,长公主亲自迎到营外,举杯迎其凯旋。
张力全程跟在云无择身边,像当年跟在骆毅身边一般,看他挥斥方遒,看他平定八方,也看他谨慎周全地处理着战场内外的大小事务。
张力非常欣赏这位后生。那种没来由的亲切感,让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靠近云无择。而且他爱憎分明,且直给。
哪怕长庚有时会持棍拦在中间,他也总是笑嘻嘻抓住对方的棍子,轻轻推开,半点架子也没有。
“小和尚!你总拦我做什么!瞧瞧,还瞪我。你年纪比我小,唤你声小和尚怎么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人长得正,笑起来应该更帅气。没事多笑笑,别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还有……”
张力以手遮口,压低声音,“作为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小和尚我提醒你哦,长公主的眼睛可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身上停留过这么久……”
以免挨上一棍,张力忙跑到云无择身边。他人胖,行动却敏捷得很。
“哎!云无择,此役之后,你便不再是云校尉。按功行赏,你可是头一份,除了赏赐,这头衔也该晋一晋……别走,听我说完呀。即便你不在乎,万万千将士们都看着呢。赏罚不明,如何治军?想要个什么头衔,告诉我!”
张力嘿嘿嘿拍拍自己肚子,笑说:“若长公主不依,老朽定天天守在她帐篷外跟她闹!我最会闹了。”
不过长公主华羿并没有给张力闹的机会。
华羿接到突袭大捷消息时,便立时向朝廷递了战报。
有功者行赏。此次羌人来势汹汹,锋力凶狠,状况急转直下的情况下,云无择一行十八人力挽狂澜,几乎兵不血刃,突袭斩杀羌人大将,一夜之间扭转战局,直接逼退羌人大军,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此功当赏。当重赏。
有过者受罚。战前有人提前书信提醒羌人将或有异动,若早些听从建议,从后方调遣兵士之时,将已有兵士全部派去荆棘岭驻防,如此便不会这么快失了首关,砂石营也不会被羌人围困,险些失手。
此主将之过,长公主华羿自行请罚。当然丢关首领萧潜,自也难辞其咎。
华羿原本看不过萧之仁的做派,正好借此机会将萧潜直接“送”回京中。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到头来只会折了自己的手。
“云无择,你这位好友孟知彰当真是位奇才,他单凭边境羔羊之皮贱卖之事,便能料到羌人将发起大规模进攻,且能段时间内给出详尽可行的作战建议,可谓才高识远,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只怪当时吾未能足够重视。”华羿垂眸顿了片刻,“不过如此人才,金榜高中指日可待。下次回京述职,想来是很够见到的。”
见云无择似有话要讲,她抬手制止对方,视线在帐内诸人身上扫视一圈,最后从那一身僧衣上收回目光,对云无择道:“吾答应过的事,自然作数。你既立了功,你麾下人伤吾之事,一笔勾销。”
自此,云无择一战成名。
十八人夜袭之功,含金量远远高于他身上的武状元之名。
当然,云无择不仅在西境名声大噪,在西境之西,他还有了一个令戎狄闻之丧胆的名号:
“狼尉”。
*
捷报遍传西境。宇内同庆。
御敌大捷庆功宴与沙场点兵英雄宴,在军营中摆开之时,掖池城外,一道身影策马奔过。
吴茂才兴冲冲跑到新开垦的荒地旁,翻身下了马。过于激动,双手不禁微微颤抖。
前方战事吃紧时,吴茂才和城中百姓一样战战兢兢,避在城中不敢出。若砂石营失守,掖池不出三日便会被羌人铁蹄踏破。到时别说城外这新垦的土地,自己性命都难保。
五十年前,掖池可是被屠过城的。掖池地方志上有详细文字记载,说当时血流成河,蝇虫满城,除了老鼠鸱鸮和游魂野鬼,城中几乎已无生灵。
前方捷报传至城中时,众人还不信。往年羌人来袭,没有个把月时间,战事根本停不下。这次怎么会三五天就逼退敌军了呢?难不成有天兵天将相助?
“虽说不是天兵天将,但也相差无几,是哪位新晋武状元云校尉,亲带了十八罗汉夜袭敌营,半盏茶功夫便砍掠了那羌人主帅头颅带回来,这才有了如此大捷。”
听到云无择的名字,吴茂才立马信了。
马鞭挥到飞起,远远看到那一片绿意,吴茂才眼睛里立刻有了光。
荒地竟然真的长出了庄稼!
他几步向前,几乎跪在地上,无比虔诚地看着绿油油的黄豆嫩苗,从千百年来只有荒草眷顾的土地里,昂起了小脑瓜。
第193章 狼尉(三)
长公主华羿的请功战报递至京城, 很快就来了封赏。
云无择武举夺魁,一朝被钦点为武状元时,曾被封为武翼大夫, 正七品。只是军中仍习惯称呼他云校尉。此次十八人突袭有功, 十八人皆有嘉奖赏赐,带队的云无择更是晋升为正六品飞骑尉。
不过他新的名号更受欢迎,“狼尉”。
十八人突袭时所用的弩机,战力奇巧且携带方便,长公主很感兴趣。此前军中也有弩机营, 一则当时弩机体量大, 使用不方便, 且仅适用远程射击。而且造价高、维护成本也高, 后来渐渐就淡出视线, 空留一些锈迹斑斑的机身积压在库房。
长公主和张力等将领商议要重新组建一支弩机战队,将来不论充当先锋还是小目标突袭,都是很好的战备力量。
当然, 队长的不二人选,就是云无择。
朝廷新拨了一批军费下来, 加上术格家丁留下的那些金银之物,正好可以铸造一批弩机。
“你这弩机, 是从东盛府带来的?”
长公主华羿将云无择的弩机看了又看,视线在弩机望山、一旁静候云无择的长庚、和云无择身上慢慢流转。说到“东盛府”, 她动作轻轻滞住, 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云无择还在认真讲解、示范着弩机的操作技巧,不过华羿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营帐烛火虽亮,打在云无择眉眼上,仍带出一种隔着时间迷雾的模糊。
这眉眼……东盛府……
“云校尉, 是否认识骆家之人?”
长公主怔怔看着云无择。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带着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震得她胸口空了一块。
别人都还好,张力猛地一愣,手里的酒盏险些捏碎。长公主问出了和他同样的疑惑。不过当时在突袭回来路上,云无择并没有给自己任何明确答复。
“认识。”
声音干净、清透。答案明确。
长庚眸底一凛,僧衣下拳头不觉紧攥。他没想到云无择回答得这么利落,刚要上前拦住,却见云无择又开了口。
“骆家世代武将,军中人自是听闻过骆家威名。而且末将与骆家同属东盛府,武举场上,末将曾与骆家二公子骆耀祖同台比试过。”
云无择的回答不卑不亢。没有承认,也没有明确否认。
华羿睫毛动了动,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更不清楚自己方才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殿下,认识骆家之人?”
云无择将话抛了回去。
华羿怔怔看了云无择一眼,清冷澄澈的眸子中,读不出任何异样情绪。
“吾年少时……”
话没说完,帐外来报,“殿下,此次赏赐已按等级数量依次派发下去。云校尉的赏赐也已放回营帐。”
“知道了。”
华羿看看帐外,天色不早了,正准备散帐,忽想起方才的事务尚未议定。
“吾准备为新弩机队配给500支弩机。你所用的这种弩机就很好。铸造一事,交由你去办如何?”
“是。”云无择领命,又补充道,“弩机是末将同乡庄聿白亲自改良过的。小巧灵便,威力却不减。又将原本需用黄铜的望山、悬刀等关键部位改用铁汁浇筑,大大降低成本。”
“哦?东盛府真是卧虎藏龙。”华羿点头,语气颇为赞赏,“前有孟知彰一介白衣书生,了了小事便能预知便将军事行动。眼下又有人能改良出如此实用兵器。叫什么,庄聿白?”
“是,庄聿白。”云无择眼底浮上一抹自豪之色,“他并非别人,与孟知彰是结发夫夫。”
“庄聿白。孟知彰。夫夫。”
华羿对这传闻中的二人,越发有了兴趣。
“有你与这位庄聿白在,弩机之事想来也是极稳妥的。”
一时散了帐,张力大喇喇挤到长庚跟前。
鲜少在战场看到用棍棒的,近日,他对长庚的齐眉棍越发好奇。这会子不知抽什么风,非要缠着人家切磋一二。
长庚本可以拒绝,奈何云无择刚升任新职,他这位师父怎么也要卖张力这位老将几分面子。
勉强应了。
只是原本就冷的一张脸,更冷了。
云无择与两位前辈告辞,只身往自己营帐走。近日京中运送赏赐,军营里多了些生面孔的兵士。
“狼尉大人,您的赏赐已送至帐中。”
一旁走来一提灯小卒,前面主动带路,将云无择引到一座新支的营帐前。
云无择虽有疑惑,但也没多想:“这帐子也是新赐的?”
那小卒点头,躬身笑说:“狼尉大人若无其他吩咐。小的去办其他差了。”
“有劳。”那小卒刚要走,云无择从后叫住。“长庚师父,尚不知道我换了营帐。他与张将军在切磋武艺,烦劳帮我告知一声。”
小卒应声去了。
新赐的营帐,在营区边缘一角,位置清静,而且比他此前的营帐要大上许多,也新上许多,周边还装饰有卷云纹、瑞鸟吉兽等图案。
自己原本的帐子住习惯了,这帐子有些过于华贵,明日请命换回才是。
如此想着,云无择掀帘跨了进去。
扑面一股清甜,丝丝缕缕,如微风轻拂朵朵海棠。
帐内灯火通明,陈设一新。桌椅、甚至还摆了香案、茶台。博山炉中,烟雾袅袅。香味应该就是从这传出来的。
右手边一架落地屏风,看不清后面是什么。左侧垂着一挂烟青色软罗帷帐,帐内隐着一张大大的床。
白日训练兵士,晚间又陪在主帅帐中议事,此事确实有些困意。云无择解了外衫,正要搭上一旁衣架,落地屏风后忽闪出来一人。
一顶帐宇,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就像猎人巡山一日,无果,准备下山时,拐角却跳出来一只小鹿。
有一丝莫名慌张。
“……狼尉大人?!”
云无择看了那小卒一眼,转身将外衫搭上一旁的木架,语气风轻云淡,听不出任何起伏:“你是分来我帐中的……侍卫?”
那小卒上前一步,眼睛亮亮的:“狼尉大人……不记得我了?”
云无择眸底一滞,他简单理好木架上的外衫,回身看向一旁小卒。
个子较自己矮些,但也长身玉立,一派斯文。或许是天晚了,褪去兵士铠甲,只着一身轻便的月白色衣衫。
听对方此话,像是旧相识。云无择又往那小卒脸上看去,生得极好,清秀英气。
好像是见过。
只是长公主帐内议事时赐了酒,刚外头风一吹,他头脑有些发浮,着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小卒又向前一步,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云无择,满是兴奋和期待。
“你忘了?去岁早春,夜半营地外,我被几只野豺围困。你和你的战犬……嘿嘿哈嘿!”小卒说着挥拳比划一通,“想起来了么!”
云无择恍然,确实是有这样一件事。当夜他轮值去营外巡防,顺手救下一个被困小卒。对方不提他倒全然忘了。
他又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人。应该就是此人了,只是当时夜已深,他将人带回军营又请了军医来照料,之后便没了消息。
“我记得你当时肩上受了伤,可都好了?”
小卒按下自己肩膀:“好了!好了!好得不得了!现在徒手揍死几只狼,完全没问题!”
云无择在椅子上坐了:“当时你损失一匹战马,回去后,驯马司的人,没为难你吧。”
“……驯马司?!”小卒眼神闪躲一下,旋即笑道,“不曾为难我。当时狼尉大人救了我,一直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不必挂心。”就着灯光,云无择开始解小臂上缠覆的护腕,一圈,一圈。月白色腕带每多消失一寸,麦色小臂和上面凸起的青筋,便多露出一寸。
烛光轻摇,小卒不觉有些恍惚。似乎听见面前人在同他说话,只是朦朦胧胧像隔着层厚厚的云团,听不甚清。
云无择将腕带折好,一丝不苟放置桌上,伸手解另外一条腕带时,又将问题重复一遍。
“你今后就在我帐中做事?”
“……什么?”
小卒收回目光,轻咳一声,快速扫了下帐子,睫毛眨眨,复又弯起眼睛。
“对!今后我就在……大人帐中做事。狼尉大人有事,尽管吩咐我!”
说着还很有眼力见地走上前,要帮着云无择解护腕。
“无妨。我自己可以。”云无择轻轻躲了半分。
其实以云无择现在的身份,身边都会有一两个勤务士卒。只是他近身之事习惯自己打理,一开始便堵了这个口子。
小卒半空中的手微微一滞,收了回去,指向屏风后面:“水备好了,我侍候大人沐浴?”
云无择视线跟过去,这才发现屏风后挡住的是一个大大的浴桶。
热气氤氲,不时传来隐隐皂角的气息。
此时能泡个热水澡的诱惑,确实难以抵挡。
“辛苦你。”云无择朝小卒道了谢,“不过我这里不需要侍卫。明日我回了长公主,你仍回原职即可。今日天也晚了,你且回去休息。”
说完,云无择起身将理好的腕带同外衫搭在一起,正抬手解头上束带,瞥见那小卒仍站在原地。
屏风阴影垂下,谢谢罩在他身上,小卒低着头,一声不吭。
云无择愣了下,眼眸微转:“可还有事?”
那小卒别过头去,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
空气凝固起来。
隐隐传来营帐外的脚步声、马嘶声。
“无妨,若有什么话,或者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
云无择声音尽量柔和下来,不似往常那般冰冷。
良久,那小卒终于开了口,声音似带着哭腔。
“不瞒大人,我好不容易才谋得这样一个轻松的差事……若大人嫌弃,小的仍回驯马司去喂马、铲屎好了。”
云无择又上下打量小卒片刻,说:“并不是我嫌弃你。是这帐中事我可以自己做,而且我因为习惯一个人。”
“之前大人习惯一个人。有了我。大人可以习惯不是一个人!”
云无择眉心微蹙,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若大人实在为难,那我还是走吧。”
虽如此说着,身体却诚实得很,没半分要走的意思。小卒见云无择一味不语,低头咬了咬唇,开始转眼珠。
“天气马上热起来,大人注意防蚊虫。驯马司马厩中蚊虫尤其凶狠,一咬就是一个枣大的包。大人千万不要去……不过我没关系,我皮肉厚,不怕的。”
小卒用力揉了揉胳膊,像是话音刚落就被猛虫叮咬了一大口似的。
“大人功夫好,但没驯服的马,还是躲远些的好。我每日给马刷毛洗澡,我身量矮,只能踩着凳子。马儿们顽劣,最会欺软怕硬,几次把我凳子踢翻……不过没事的,多摔几次,多吐几口血,就好了!”
小卒咳嗽两声,捶捶自己胸口。
“再有,我力气小做事慢,驯马司的活计又重,好几次等我忙完,天都黑了,连晚饭都没吃上……”
小卒越说越委屈,整个人躲进屏风影子里,小小一只,瞬间让人觉得全世界都有愧于他。
云无择心中叹口气,轻轻摇摇头。
驯马司果真这般辛苦,将他留在这帐中也并非不可以。既然我救过他一次,何妨再帮他一次?
“那劳烦你试下水温。我……这就来。”
这是同意让他留下了。
赵琪得逞地偷偷坏笑一下,以免对方反悔,忙小跑着闪进屏风那侧:“好,我为大人试试水。”
手探进水中,方才说了这大半日话,水温有些凉。赵琪挽起袖子,咬牙拎起旁边的半桶热水兑入浴桶。
“你叫什么名字?”
“我?” 赵琪咬下嘴唇,眼睛咕噜一转,隔着屏风向外道,“……小棋子!我叫小棋子!”
“小棋子?”云无择顿了顿,不像个正式名字,不过军中士卒大多没个正经八百的名字。“今年几岁?”
“十八岁。”
赵琪转转眼睛,他没想到这素来沉默寡言的云无择,私下竟还会同人聊家常。
正想着,偏头却见云无择穿得严严实实走了来。
……这是要沐浴,还是要会见外客?
“我来帮大人宽衣!”
说着赵琪便将手伸向云无择腰间,要帮人家解束带。
“!”云无择心中一惊,腹部一紧,冷了眸色,“不用!”
“这些事,皆不用你做。我自己来便是。”
云无择警惕地将衣襟拢了拢。
“那大人留我在帐中……只是可怜我?”一双眸子,水汪汪。
云无择终于意识到他给自己出了道难题。他眉心蹙了又蹙。恨不能今夜将半生的眉,都蹙尽了。
“你去帮我倒盏茶,今日便去休息。至于明日做什么,我想好再告诉你。”
“哦。”
赵琪小声应了,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情愿撤出屏风里间。
倒了盏茶。
屏风内水声响动,看来是自己宽了衣,入了水。
“大人,我将茶给你端进来?”
“……”水声戛然而止,“放在桌上即可。以及……你怎么还在?”
“水汽重。我帮大人燃一炉意合香。”
“……有劳。”云无择屏气着一股气,“你可自去休息。”
意合香,轻快微甜,沁人心魄。赵琪盯着袅袅烟缕从香炉升起,静静估摸着时间。
“呀!大人您的浴巾落在了外间……”
不等屏风那头的人拒绝,赵琪便闪了进去,一双眼睛直勾勾先行往那水底探!
厉害了!
这人穿着衣服沐浴!
不过打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威武雄壮的轮廓,隐隐约约,影影绰绰,更加让人想入非非!
“……你!”
云无择一惊,猛地从浴桶站起身,忽觉对方眼神不对,忙又退回水中。
“你做什么!”
“……我来给大人送巾帕!”
赵琪扬了扬手中帕子,一双眼睛贼心不死。
“出——去!”一双拳头将水花死死攥碎。
“干嘛生气啦!”赵琪鼓着嘴巴,目光绕着浴桶转了一圈,“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大人慢慢洗!”
帐内水声惊动帐外巡逻戍兵,众人戒备,小队长高声向内喊道:
“王爷!是否需要帮忙!”
许是方才起猛了,亦或许是今日酒劲上来,云无择此时有点头晕。他刚想说“不用”,慢了半拍的意识忽然归位。
王爷?!
他也听说安亲王这次跟着送赏赐的队伍,从京中来了军营。自己新换了营帐,巡逻卫兵应该是认错了。
云无择正要开口解释,却听身边小卒缓缓站起身,朝外命令道:
“不需要。你们退下吧!”
第194章 狼尉(四)
“你, 是替在下回答?”
云无择看定身边人,目光不轻不重。
“还是替王爷拒绝?”
云无声音不急不缓,一字一句砸在赵琪笔挺劲薄的脊背上。逆光打在对方轻便的衣衫上, 透出里面紧致的线条。
这是云无择第一次以这般角度看一个人。他瞳孔微震, 一股酸胀的情绪从心中慢慢生成,隐隐升腾。似莫名欢喜,又似没来由的忧思。
“或者,阁下就是……”
“大人觉得呢?大人觉得我是替谁回答的?”
云无择目光看不到的地方,赵琪嘴角扯了下。他没有回头, 也没让云无择继续问下去。
赵琪此刻有点小后悔, 后悔方才怎么就眼疾手快地起身回了帐外巡逻卫兵。能听出来身后人明显起了疑心。只是不知道这疑心有几分。
惦记了那么久的猎物, 平时根本捉都捉不到, 今日好容易自己送上了门。怎能轻易让他跑了?而且好戏才刚刚上场, 自己还没玩够。一下掀了底牌,就没意思了。
赵琪并没有急着回头,薄薄的脊背撑着几分倔强。不过眼珠转了转, 他想了片刻,笑意又挂上了他那清秀又带些俏皮的脸庞。
云无择将巾帕整个覆盖在浴桶上, 切断那双看似清白,但绝不无辜的目光。
自己一双眸子则追着身边人, 观察,打量。不无警觉。
“阁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云无择长眸微聚, 轻轻挑眉。
赵琪的目光从对方微抿的薄唇上打了个转, 笑说:“好,我回答大人的问题。大人说的对,也不对。”
“方才大人收了我,让我做近身侍卫。外面守卫们扰到大人, 我理应替大人将人打发走。这,是我的职责。所以我‘替大人回答’。不过呢……”
赵琪卖了个关子,背着手开始绕浴桶转圈。
软杏色纱罗巾帕早被桶内之水浸透,湿漉漉,若细看,其上蒸腾出的一层水汽早湿了云无择的眉眼。垂到桶壁四周的几个角,正兀自“滴答滴答”落着水珠。
赵琪忽然他停下来,撩开巾帕一角,将手滑了进去:“我替大人试试水温。”
“不必。”
水声起。巾帕下,云无择快速钳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微微偏头,眸底带着玩味和警告。
“刚才……不过什么?”
“不过……大人坚持认为我是‘替王爷拒绝’,也不无道理。因为……”赵琪凑到云无择耳边,轻声说,“这是安小亲王的营帐。”
气息吹到贴在耳后的湿发。
不知是酒劲真的上来,还是这水中泡久了的缘故,云无择觉得此刻更加上头了。尤其眼前这位像换了个人似的小棋子,在自己耳边说出这营帐的主人。
“干吗这个眼神看我!”被人钳住了手腕,赵琪却并丝毫不慌张,不仅不慌张,还免得人家钳得辛苦,自己探身往近前凑了凑,“大人这是……醉了?”
“保存体力,别说话。大人既然醉了,就听我说。” 赵琪笑笑,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对方安静。
“是!大人也猜到了。此处就是安小亲王的营帐。大人不仅深夜闯了王爷的营帐,还喝了安小亲王的茶,熏了安小亲王的香。当然,这浴桶,也是安亲王的。还有这巾帕,更是安亲王贴身所用……桩桩件件,任选其一,都足够给大人定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吧?”
巾帕下,云无择并没有松手。即便醉了,眼前这个小身板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想怎样?”
见云无择冷了眸色,赵琪也跟着变了脸色,重新将一副无辜模样挂了回来。
“对不起。我骗了大人。从前骗了大人。刚才也骗了大人。”赵琪的眼睛都要拧出水了,“我并不是驯马司的小卒。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是安亲王……”
浮于水面的巾帕在水流冲击下,明显有了波纹。
“别慌。听我说完。”赵琪另一只手搭上那温热、坚实的肩膀,将人牢牢控在水里,“……我是安亲王的——烧水小厮。”
“大人问我想怎样?我一个小小兵卒,又能怎样?不过是想往上爬罢了。”赵琪越说越委屈,“我只是一个粗使小厮。刚大人愿意收我为帐中亲卫。小棋子真的万分感激。若有可能,还请大人去小亲王跟前说说情,将小的要去您营帐中?”
水下钳握的力量明显软了,这是香药开始奏效。只是云无择眼递愈发冷峻,硬生生将赵琪的“不情之请”挡了回来。
“大人不愿意?”赵琪善解人意起来,“也没关系。大人此前救了我,我无以为报,便想着给大人谋了个美差。大人听听。王爷此次来军营,榻上空寂。我帮大人自荐枕席如何?”
云无择额头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手脚绵软,用不上力。甚至眼前人在烛光和水光的交错下也模糊起来。
“你……为何恩将仇报?”
“这怎么算恩将仇报呢!”赵琪往帐后的床榻上努努嘴,“大人是不是没见过安小王爷。小王爷可谓风流倜傥、人中龙凤,世间难得的标致人物。等会大人只需往那床上一躺……”
赵琪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天旋地转,随着“扑通”一声,整个人砸进浴桶。水花满溢,瞬间将他整个淹没。
一双大手将赵琪牢牢摁在水底。
绝望的窒息感驱使下,赵琪开始胡乱挣扎。两只手能抓什么便抓住不放。
云无择腰腹一紧,像被人抽去灵魂。
身体彻底失控前,云无择将人从水底捞出。一手抓人后颈,一手控人后腰,双腿一个锁翻,把赵琪仰躺着控在自己身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云无择问身上人。
赵琪大口喘着气,换做别人,换做往常他早气炸了。
不过自己手也算黑的,方才抓扯那几下,若再用些力气,够他云无择断子绝孙了。
反正也动弹不得,赵琪索性向后蹭了蹭,隔着水流,隔着轻薄的衣衫,贴紧后背这坚实的身躯。
“我是什么人?大人,人和人最基本的信任呢?刚不是告诉大人了么,我不过是安小亲王的粗使小厮……”
身下人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登时放了赵琪,一个利落起身,裹着巾帕翻出浴桶。湿溻溻的巾帕,缠裹在他身上,鬓角湿发的水珠扑簌簌掉落。
营帐内那股甜香,在水汽氤氲,越来越浓,愈来愈重。
赵琪身下一空,他先是一惊,旋即懒洋洋滑到桶边,两只瘦长细润的手扒住桶壁,下巴轻轻放上去,歪着头眯起眼睛笑看云无择。
水光映着灯光,映得他一张脸更加清透:“怎么,大人这般模样,想就逃走?”
营帐外起了脚步声,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
云无择长眸往帐门快速瞥了一眼。
“大人说大半夜赤裸裸、湿漉漉一个大男人,从安亲王营帐逃出去,别人会怎么想?说大人与安亲王……私通?不对不对,大人未娶王爷未婚,这算不上私通。只能说你俩暗通款曲,更恰当地说是狼、狈、为、奸。”
赵琪偏偏头,挑下眉,“不过呢,至于是大人亵渎了安亲王,还是安亲王强压了大人……嗐!不管哪一种,都好说不好听呀!”
估计是此前没遇到过自己这么不要脸的,赵琪看着湿漉漉一只大狗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他自己那双勾人眼睛,倒是眯得更弯了。
不过很快,这双弯眼倏忽瞪圆。那张湿发贴鬓,仍在滴水的俊美脸庞,猛地在他眸底放大。
云无择闪到赵琪面前,如竖瞳毒蛇,带着一抹危险气息,看着眼前这个圆眼小狐狸。
“阁下,会选哪一种?”
很遗憾,赵琪还没来得及选择,只觉肩颈一重,眼前一黑,后面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等赵琪醒来,人已经躺在床上。
应该是被人从桶中捞出来直接摆在枕上。赵琪扫了眼帐内,云无择早没了踪影。他枕上支起身,这才发现一件贴身衫子被脱了去。
定是云无择那厮做的!赵琪猛地想到什么,忙往身下看去。
还好,最贴身的衣物,都还齐整。他长吁口气,口中骂道:“好你个云无择,竟敢偷袭我,真是活腻了!”
右臂上一道影子闪过,缠了一条丝带,更确切的说,缠着云无择的一条腕带。
赵琪唤小厮进来:“刚我沐浴之时,可有什么人进出营帐?”
俩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
“有还是没有呢?”
赵琪沐浴时向来不需要人在近前。二个小厮虽在外伺候,帐内动静还是能听到的三五分。
“主子帐内只有主子一人。绝无旁人进出!”机灵点的上前一步,说完忙又快速退回去。
“这里又没外人,演什么!”赵琪瞪二人一眼,“刚那人出去时可说了什么?”
“说让我们好生照顾主子。还说等主子唤我们时再进来。对了!”另一小厮越说声音越小,仔细观察赵琪脸色来斟酌用词,“那人走时,手里拎着主子贴身的衫子。湿的。还有意无意在我们面前抖了下,拢在袖中,走了。”
赵琪冷笑一声。真有他的。
云无择其实不确定赵琪是不是王爷。若是。昨夜不仅误闯营帐,还将人按进浴桶,后来更是大逆不道将人打晕。这以下犯上的罪名,无论如何逃脱不掉的。
赵琪唇角勾起一抹玩味。云无择确实够聪明。既然躲不掉,索性将事情闹大,拉别人一起下水。
云无择有意制造出与小王爷刚刚云雨过的假象,让人误认为他就是小王爷的新欢。贴身小厮自然不敢多言。至于当事人之一的王爷……
哼,在自家军营,自己的营帐,被人给压了,这事不论是谁都不会声张!
“何况昨日我戏弄他在先。真闹出去,谁脸上都不好看。这事只能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若主子不是王爷,他将主子这般……岂不是罪加一等?”那笨点的小厮挠了挠头。
“若我只是个驯马司小卒。就更好办了。糟蹋了王爷的营帐,睡脏了王爷的床,他云无择先逃走了,戏弄他的这个小卒,自有人替他教训。这叫借刀杀人,懂了么?”
“主子,那接下来怎么办?主子是王爷,还是小卒?”
“你俩从外回来,鬼鬼祟祟站在营帐门口又离开的档口,想来他云无择已经证实自己的猜测。”赵琪转了转眼珠,招呼小厮靠近,压低声音,“你们悄悄散播出去,就说昨日有个不知好歹的小卒打碎了王爷营帐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玉盏,挨了十鞭子。”
他云无择今日遇到的,就是军中一小卒。
这边云无择回到自己营帐时,长庚在帐外等了许久。
长庚将人扶进帐中,静静听完来龙去脉,半日道:“折儿,你是如何想的?”
云无择只是中了一些迷情散,他底子好,控制力强,此刻已散了大半。
“我想,安小王爷人是顽皮了些,应该不会真的降罪于我。”
长庚冷眉微凝,那双看淡时间风霜的眸子里,竟罕见地搅起波澜。
“折儿。有些话为师只说一次。有些孽缘,没开始之前就要远离。都道众生平等,那是因为众生本不平等。若非当年你父亲被榜下捉婿,毫无拒绝的余地,你阿爹与你……”
云无择自然明白这话所指。
袖中的那件衫子,烫得人手臂发疼,云无择定了片刻,向他师父保证:
“徒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云无择定制弩机的信件和银两,是通过官驿邮差直接送往东盛府的。
500把弩机,1000两银子定金,2个月时间。
需求文书浩浩荡荡送到齐物山时,庄聿白还以为他们家孟知彰又得了什么赏赐。
就在七日前,京中礼部专门派了人来,将御赐的一套兵书及纹银200两,在知府荀誉和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等人的见证下,亲自交到孟知彰手上。
嘉奖他成功预判外敌入侵,及时报至边境。这次抵御羌人入侵的大捷,自当有他孟知彰一份功劳。
按照惯例,孟知彰此举此行,由兵部出面拟些赏赐即可。不过因着长公主华羿的面子,这次圣上不仅亲自过问,还列了赏赐明细,听闻孟知彰今秋参加乡试,更是特传口谕给荀誉,向孟知彰开放府衙藏书阁。
另外嘱托荀誉,若孟知彰在乡试前遇到任何问题,府衙必须尽全力看顾。这与开了考前绿色直通车有什么区别。
荀誉自是领命,他看着人群中长身玉立、卓尔不凡的孟知彰,眉心动了动。心想若是圣上知道这孟知彰是南时的亲传弟子,估计无论如何不会下这道开放衙藏书阁的旨意。
庄聿白前脚刚把孟知彰这200两赏赐收起来,云无择1000两银子的弩机定金便砸了过来。
谁能想到,他庄聿白有朝一日还能做上皇家军工产业指定供应商。
做梦也不敢梦这么大的。
第195章 秋闱(一)
秋闱前的几个月, 忙坏了备考学子的家属。
庄聿白尤甚。
不过他忙的都是自己的生意。近来庄聿白手上事务多而杂,甚至到了挑灯夜读、废寝忘食的地步。不知道的,还以为今秋参加乡试的是他, 而非那位此时正在厨房忙碌的孟知彰。
孟家村还好。族中事务有族长撑着, 除了顶要紧的事情来请庄聿白参与定夺外,其他都是按月出一份事务和账目明细,着人送来请他这位受人尊敬的族中上首过目。炭窑有牛大有、粟哥儿和牛叔牛婶,外围跟着周青和周堇兄弟,生意蒸蒸日上。葡萄园有云先生看着, 更是稳妥得不得了。庄聿白只需将今岁新扦插的葡萄秧苗、调配好的灭虫药剂、加制的十几个陶罐、和秋天要用的酒瓶等按时令着人送过去即可, 有去年经验打底, 今年园中事务更加得心应手。
府城这边, 庄聿白亲自料理, 管庄人周老伯和然哥儿帮衬,背后更有薛家托底,一切按部就班, 只是更忙。因为不仅供应府城,薛家西境东滨北域南疆等地的商铺, 今岁起也加了供应需求。不仅小各庄全员参与进来,薛家府城附近的庄子, 有一个算一个也都加入魁炭、香碳和金玉满堂的生产。一个直观反映,夫夫两人府城每月的进项峰值, 已经由去年的143.5两左右, 涨至小300两。
京中虽是后起之秀,起点高,效率也高。窑口5座已全部投产,主打的香碳, 如今已成为京中风流雅士、名门贵眷们的社交佳品。金玉满堂同样到货即空。不过并没有扩产打算,因为更多人手要全部放在新建的葡萄园中。
看着600株葡萄苗在京郊山坡上迎风展叶,庄聿白被煦日光芒染成金色的睫毛眨了眨。明年殿试后,若孟知彰留在京中任职,他便能守着这片园子采果、酿酒。
眼下又多出一样弩机的官方任务。终归是好事。忙就忙点吧。
庄聿白和薛启辰一起去找了老铁匠,告知还需再做500把。
500把?!
老铁匠一听,脸都白了,冷汗湿了一身。
庄聿白知其谨慎,忙道:“老伯别慌。这是长公主的委托。不知您老听说了没有,前些时,西境大胜羌人,用的就是您老做的这弩机!所以再做500把。”
十八人夜袭敌营,手刃羌人叶护之事,当下已成了天南地北说书先生们逢场必讲、座无虚席的传奇。老铁匠自是知道一些。不过若说他造的弩机也在大捷中也出了力,无论如何不敢信的,只当是眼前这两位公子哄他。
而这么大数量的弩机,诛九族虽不至于,落得个全家流放完全不成问题。
老铁匠刚要求饶,盖着官印的官方文书直接在他面前打开,他还以为是圣旨,忙扑通跪地,磕头不已。
薛启辰笑着将人扶起来:“长公主知你有功,特赏了你两匹布料和一些干货。就在车上,快叫个人来同我去搬。”
当然这“公主赏赐”是薛启辰自己编的,东西也是他在自家铺子里拿的。
生意就是生意。即便是官方订单,该算的账,该明确的权责还是要事先理清,当众申明。
一切还按上次价格,只是数量是上次的5倍。
陶范现成的,无需重新开模,仍算20两。铁料2000斤,成本总计240两,薛家负责采购运送,一口价300两银子,由薛家五日后运到铁匠铺。每把弩机制作费500文,合银子250两。周期仅两个月,即便薛家小厮全来帮忙,也是不够的。
“老伯,500把弩机,制作费300两。人手,您自己安排,或招募邻里,或与相熟铁铺共同制作,那都是您的事情。一个半月后,我只管来您这验货。这可是给前线将士制作的御敌保命的武器,若有任何质量问题。您老人家军中做过,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300两!老铁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他整个人懵懵的,庄聿白说什么他就跟着应什么。能接到军中军备订单的公子,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好好,都听公子安排。我这就去跟镇子上那几家铺子说说,还有几个早就不做的打铁老把式,我也去找了来!”
这批弩机属于官方委托,运输无需庄聿白等操心,成本少了很大一块。前前后后加起来,定金千两已经能覆盖500把弩机的成本。
等货成交付时,给到的千两尾款,就是此次军备生意的利润了。
净利润高达50%!
订单是下给庄聿白的,他大可以赚这千两银子。有了这笔钱,再添些银两,在京中置办个小院子不成问题。
过了官方明路的钱,赚得大大方方、清清白白。云无择信中也说,这其中的大部分银两,是敌将术格的脑袋换来的,放心收下便是。
毕竟是千两银子呢,谁能不心动。庄聿白夫夫来府城两年,目中手中的银子不足500两。
庄聿白挑灯伏案,将成本算了又算,即便再加100斤箭簇,也有千两银子的利润。
“孟知彰,我们是不是要发财了?可这钱,我总觉得赚的有点不好意思。”
庄聿白从灯下抬起头,看着刚刚铺好床褥的孟知彰。一双眼睛如两颗绸缎质感的黑珍珠。
孟知彰款步走过来,看了看那细长手指上的斑斑墨迹,递了块湿巾帕过来。见人不接,索性俯下身,先从那双小黑手中将毛笔抽出,伸手要来替人擦拭。
庄聿白一愣,刚想说自己来,握笔的手却被人整个裹在手心。
孟知彰猜透对方意图,一张脸沉静如瓷:“我家夫郎为这个家辛勤操持,废寝忘食。我为其擦擦手,略尽绵力,怎么阁下还不依么?”
庄聿白喉结滚了下。对方凑得很近,话本子中用烂了的‘鬓如刀裁、眉如墨画’,此刻实实在在具象化了。
行吧。
庄聿白只犹豫了半秒,便缴械投降。一只手散了力,毫无防备地交出去,任凭对方一点、一点地慢慢擦着墨迹。
庄聿白皮肤白净,手上也是。虽不至于吹弹可破,细滑光润还是称得上,指甲更是饱满圆润,粉粉的。
墨点难擦,不用力轻易去不掉。用了力,又恐弄疼对方。孟知彰薄茧轻覆的大手,拿捏着力度,时刻关注着庄聿白的反应,轻重缓急、有节奏有规律、极具耐心地擦着。
擦了许久。
巾帕凉凉的,一点点吮拭走墨痕。托着手背的大手,却是温热的。
庄聿白知道,这只手虽只是借力让自己搭着,但若此时自己敢抽手溜走,立马就会被钳得死死的。万一再……
算了。由他吧。
明人不吃暗亏。被人伺候还不好么?又不花钱!
骨节分明的手指被一只大手细细侍候干净,经灯光一打,连阴影都可爱起来。
孟知彰虚虚控着手心里的这只手,翻来覆去又检查一遍,这才不疾不徐接上庄聿白的问题。
“500弩机,正常市面价格,别说2000两银子,就是再翻一倍也使得。军中能以如此低廉的价格买到,是托了我家夫郎的福。”
托了我的福?庄聿白睫毛颤了颤,这是他从没想过的角度。
“铁匠铺赚到可观的制作费。薛家得了一单铁料生意。而这千两银子,”孟知彰轻轻握了握手心中的这只手,完好无损还了回来,看定庄聿白。
“是你庄聿白应得的。”
孟知彰一双眸子深不可测又坚定无比的,庄聿白每每离这么近对上他的视线,都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和紧张感。
好在此时孟知彰的眼睛看向刚刚物归原主的这只手,庄聿白这才看似不经意地看了下对方眉眼。不过手倒像被烫了下。
像一个热吻划过。
事后,夫夫二人议定留200两银子的利润。
500两银子做一批夏季军衣,同弩机一起送去军营。
还有300两,作为专项路费,送那些战死沙场,有名姓、知家乡的将士遗骨,魂归故里。
*
乡试三年一考,定在本月,共三场。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八月十五各一场,每场三天两夜,考试内容分别为四书三篇、五经五篇、策问五道。
因为乡试实行“糊名”“誊录”制,考生试卷由专人誊抄后再送审批阅。此前孟知彰为贴补家用,应招过朝廷招募的贡院誊录试卷的抄写者。
贡院誊录,是个紧俏活计,每日食钱有510文,相较于朝廷校书省雇人抄书每日120文,高出几倍,应募者如云。孟知彰的字,写得着实好,手速也快,满府城找不出第二人,从一众应募者中脱颖而出。
当年批阅试卷的乡试主考官见字大惊,还以为是名家微服代笔,特派人去探寻,想好好切磋一番。后多方打听,得知只是个小童生,且已回乡,这才作罢。
誊录过试卷,接触过往年“真题”,孟知彰对乡试的形式、内容等自然不陌生。加上三省书院有当年二甲十三名进士祝槐新做山长,又请了各路名师,更有半隐退的南时等坐镇。南时当年可是御街夸官、打马巡游过的新科状元郎。后来主持变法,朝中不少臣子,深究起来都可以算是南时的门生。
三省书院学子踩着前辈经验向前,每次乡试几乎有近三成可以中举。作为三省书院的佼佼者,孟知彰对此次秋闱并不担心。
他不仅心态平和,学中功课一如往常,并不见他为考试“冲刺”,还时不时提早回家。
回家给他家夫郎打下手,回家给他家夫郎做饭洗衣,回家给他家夫郎铺床递水。
其实,中了秀才之后,家中便已经有资格来购买奴仆。至少烧饭煮菜、驱车赶马等这些“正经君子”们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大可以交给仆役。
薛启原起初找过几个靠谱人牙子,也提出送些本分的家丁过来,薪水还从薛家领。孟知彰都拒绝了。说院子不大,家中庭院洒扫、屋舍打理等他自己完全能应对,也怕家中多了生人进出,他家夫郎一时不自在。
“厨娘呢?”薛启原退了一步,仆役不要就算了,一位马上举人加身的仕子,每日在庖厨间打转,说出去也不像话,“江南柳家有一个厨子不错,各式菜品样样拿手。孟兄若觉得可以,我这就派人去将人请来试菜。”
当然厨娘薪资和每日所需一应食材,全部在薛家账上走,夫夫二人只需点头。
孟知彰没有点头。
因为庄聿白习惯了吃他做的饭菜,再则不知从何时起,夫夫二人之间的分工,就默契地成了庄聿白主外,孟知彰主内。所以家中衣食起居等,都是孟知彰在打理。
“我家夫郎胃肠弱,吃饭有些挑的。一时换了厨子,恐不适应。他近来劳累过甚,等过段时间再议。”
不过这话传到薛启辰耳朵里,就完全意会成别的意思。
庄聿白的生意多数与薛家有交叉,薛启辰和庄聿白几乎每日混在一起。听闻庄聿白“劳累过甚”,一双眼睛便开始盯着人上下打量。
“琥珀,你近来好像真的瘦了不少。人也有些蔫蔫的。那孟知彰怎么不懂怜香惜玉!看把你折腾得!”
薛启辰忿忿握紧拳头。好朋友大都如此,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若是另一半对自己稍有不好,他就是那冲锋陷阵去杀敌的第一人。
“他是不是近来备考压力大,所以每晚要的多,要的凶?”
“……要什么?”
庄聿白盯着纸张上那串数字圈圈点点,他近来账本子不离手。
“笨呀,还能要什么?”薛启辰瞪了庄聿白一眼,大有怒其不争之意。
庄聿白猛地一顿,一滴墨啪嗒点在数字六上。
果然是自己保守了。都说古人封建,和他们相比,庄聿白觉得自己才是个不折不扣的贞烈卫士。
庄聿白咬了下唇,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话。孟知彰自始至终都没要过好么。
不过床笫之事可以解压,这事倒是提醒了庄聿白。
眼下正式备考的关键时期,别人家都是围绕考生忙前忙后,他家却正好反了过来。
庄聿白事情多,家中一应大小事情都是孟知彰在张罗。孟知彰不仅要忙功课、还要忙家务,庄聿白生意上的事情也几乎是随叫随到,跟着忙。
简直是免费、全能、老黄牛。
只耕地不吃草,也是不行。良心发现的庄聿白难得生出些愧疚。觉得是时候补偿一二。
既然这事可以解压。庄聿白脑子和眼珠一起飞快地转,自己牺牲一点倒也没什么。
当然了,这种事,不一定非要他庄聿白本垒上阵。大家一床睡了这么久,他从旁辅助一二也是可以的。
“有没有那种不伤身的‘要’?”
庄聿白向生活导师薛启辰,郑重提交了一个严肃课题——
作者有话说:历代都有从事文字抄写的雇佣者,报酬有的按字数,有的按天数。
文中提到的贡院誊录试卷每天510文,朝廷校书省抄书每日约120文,参考程民生《宋代物价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 2021年5月第1版
第196章 秋闱(二)
庄聿白提出的课题, 一时难住了薛启辰。
按理说不应该。一则,话题是他起的头,人家往下说下去, 他不能哑火。二则, 作为东盛府鼎鼎有名的纨绔薛启辰,多年混迹风月场所,这种事,应该小菜一碟、信手拈来。
薛启辰将刚才义愤填膺握紧要去找孟知彰算账的拳头松开,挠了挠鼻头。略带三分难为情。究其原因, 他薛启辰自己理论知识一大车, 实操经验却是个零。
“这个么……”他冲庄聿白嘿嘿笑了两声, 露出两排小白牙。
“等我回去……研究下。不过琥珀你说的不伤身, 是怎么个不伤法。嗯……我想问的是, 具体指哪方面?力度,深度,还是角度?”
力度, 深度,角度?
这次换庄聿白挠起了头。原来有这么多讲究, 还分不同的“度”,好科学严谨, 真的是门学问!长见识。
男人么,虽不至于无中生有, 一味逞强。但一个被窝睡了两三年, 连根毛都没睡出来,这种丢脸的事,还是说不出口的。
“力度轻些,深度浅些, 角度……角度正些。如果是……”庄聿白咬了咬下唇,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如果是不在里面弄最好了。”
老实人,豁了出去!
“里面?”薛启辰眉毛眼睛皱成一团,“不在里面,那咋弄?”
庄聿白支支吾吾半天,脸都红涨起来。苍了个天,救了个命。话已经这么直白了,这要怎么说!
不等他开口,善解人意的薛启辰恍然大悟,一副“我懂你”的表情,郑重拍了拍庄聿白的肩膀。
“你们此刻还不想要孩子。能理解,能理解!毕竟你老公马上秋闱,你手上事情也是一堆。这会子搞出个娃来,是缠手。”
兄弟俩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一个敢抛一个敢接。
庄聿白垂着眼睛,不住点头。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今天真是热。
不过这事终究难不住薛启辰。他自己不行,但他外援多。满府城烟花柳巷就没他找不到的人脉。
“琥珀,你放心,包我身上!”
这事看上去难为情,说出来,也难为情,但庄聿白却是非常严肃认真考虑过的。
科举之路,乡试是一道重要门槛,跨过去,相当于蛟鱼跃池、小小飞升。即便将来中不了进士,有个正经八百的“举人老爷”身份,也够光宗耀祖了。虽不至于大富大贵,至少跨越了阶层。即便即刻退隐市井,那也受人尊敬的一方士绅。
他家孟知彰眼前就站在这道门槛之外。
而他庄聿白此刻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不仅帮不上忙,家里屋外的大事小情,还要人家从书院回来后一一操持。
自己总得做点什么。备考家属总得有些备战的样子才是。
作为鸡犬升天的跳板,乡试竞争压力自然也大。尤其是在经济发达、读书仕子较多的府城,越是临近秋闱的日子,府城上下的备战气氛越浓,连摆摊算卦的都知道挑一个好位置,见有去文殊菩萨跟前跪拜的,瞅准机会便要给人家算上一卦。这种时候,再说几句吉祥话或者给出一两个煞有介事的破解之道,收入能有往年的十倍不止。
庄聿白不打算去请菩萨,也不信那些和尚道士的鬼话。他信人定胜天,信勤劳致富。
信自己的双手。
夜深人静,齐物山院落旁那棵高大乌桕树,被月亮投下厚重的影子。两只归巢乌鸫依偎着,静静窝在巢里。
侧躺在枕上的庄聿白,转了下眼珠,最后鼓足勇气,闭眼咬唇,将他信任并依赖的手,伸出了被窝。
探进隔壁被子……
摸向床伴温热的腰腹……
没有预想方案中会出现的大声呵止,没有钳住制止,没有急头白脸的质问。
什么都没有……甚至一点反应也没有!
心虚的庄聿白开始有些慌。他忙睁开眼,从枕上支棱起脖子,借着海棠花棂透进来的月光,往孟知彰脸上瞅。
俊美如瓷,平静如水。浓密睫毛投下毛茸茸两排小阴影,动也不动。
这是,睡着了?还睡得这样沉?
庄聿白拧了下眉毛,一颗贼心提到嗓子眼,七上八下的。
要不要继续下去?心中虽迟疑,被窝里的那只手却不受控地又往下探……
箭在弦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过这有什么好回头的。
“神明菩萨在上,我庄聿白这可不是占人便宜,更不是吃人豆腐。只是帮助备战学子释放压力。这是助人为乐,是在做大好事。”
第一次,没什么经验。光有贼心,这贼胆却没跟上。庄聿白嘴里叽叽咕咕求神拜佛给自己壮行。
手背上顶,撑着被子,一点一点向前移。如入虎穴,胜入虎穴。
时刻担心下一秒猛虎突然就醒了。
猛虎没醒,庄聿白的手却先停了。
孟知彰素来矜持稳重,若他觉得自己被轻薄了,在这大考的关键时期再产生什么心里阴影,又该咋办?
庄聿白左右脑开始互搏。一只手,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
“‘好事’还没开始,还是说已经结束?”
庄聿白觉得自己马上精神分裂,此刻竟然听见神明的回应,忙回:“马上开始!这就开始!”
……
顺着透进来的那缕月光,庄聿白看见枕上瓷人,睁、开、了、眼!
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这一惊不得了。庄聿白被窝内外的手一起慌乱起来,影子打在床帏上,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忙……你介意的话,我,我退出来……这就退出……”
后面一个“来”字还没说完,手指却在讳莫如深、情况不明的被窝里勾到了什么。而此时已经有些失控庄聿白过于急着挣脱,抽手时,将勾住的东西,整个儿带了出来。
一张床,两个人,四只眼!大眼瞪小眼。
满满当当的世界瞬间退去,只剩从被窝里捞出的这个“宝贝”,明晃晃悬在庄聿白和孟知彰眼前。
亵衣!
贴身亵衣!
孟知彰的贴身亵衣!
“这,这……”庄聿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个完整句子。
眼下更说不清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我……我帮你穿上!”
庄聿白哆哆嗦嗦抖着手里的那条亵衣,只想着弥补,但一时不知从何帮人穿起……对!先掀开被子!
他腾出一只手,就要去掀孟知彰的被角。柔软的衾被刚抓进掌心,一只大手从上覆了下来。温热,有力,不知是不是生了气,至少控得庄聿白半分动弹不得。
庄聿白根本不敢抬头。一手抓着亵衣,一手抓着被角,被人牢牢按在床上。
羞愧?窘迫?事情被自己搞砸的懊恼?
庄聿白也说不出此时什么心情,各路从未出现过的人生,一股脑朝他砸上来。
砸得他脑袋嗡嗡响。
“孟知彰……对不起。我本意不是……你别……”
喉结像被什么东西箍住,庄聿白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都要断了似的。
说着说着,声音断处,豆大的泪珠竟撩过睫毛,扑簌簌落了下来。
静。
庄聿白脑中炸开,觉得此时有千军万马从他心头奔过,落英满地,踩踏成泥,一颗心碎成千万片。
“吧嗒吧嗒”眼泪落在被褥上的声音,却像休止符,停住一切声响。
院外乌桕树上那两只蓬羽乌鸫,小心挪了挪脚,挨得更紧了些。
控在庄聿白两只手上的力度,却松了。
果然,眼泪是最好的武器。管他男人女人,通通都能拿下。
“……孟知彰,对不起。”
夜色下,庄聿白垂着脖颈,如一只镀了光的黑天鹅。
愧疚。落寞。懊悔。甚至带着些许伤心。
细长、优雅、忧郁的天鹅颈,越垂越弯。九尺铁汉,软了眸子。
“没事。我不需要你帮。不过,”孟知彰顿了下,轻轻将那只越界的手还回来,放在庄聿白胸口。玉山倾頽,身子也跟了过来,半压在庄聿白之上,居高临下,但却不咄咄逼人。
一副温柔似水的良人模样。
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似哄,似宽慰,似商量,更似请求。
“不过,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庄聿白被人带着,躺在枕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人看。
这种情形下,该惊慌失措,该严词拒绝,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PUA对方,该护住关键部位,仓皇逃走。
庄聿白都没有。
他也不知怎么了。鼻头一酸。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从眼角滚下来。
怀中揽着人,孟知彰手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便伸出手来接。
这下更不得了。庄聿白心中的委屈决堤,两汪眼泪汹涌成河。索性双手环上孟知彰的脖子,埋在人家颈窝,呜咽起来。
“……方才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你有些辛苦。呜呜呜……你课业上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呜呜呜……家中事情呢,也是你在弄。思来想去,或者床上这事,我或许还能出点力气,便想着……”
不知是后面的话太难为情而说不出口,还是哭得太久,导致气息接不上,亦或者是察觉出对方原谅了自己。不,察觉出对方一开始就没生自己的气,庄聿白便只挂在脖子上抽噎。
孟知彰不知道的是,自此庄聿白掌握了一个拿捏他的绝招。
哭。
“此前咱不是有约在先,家中用力气的地方,有我。”
孟知彰将人捞进怀里,温柔抚慰。
结果庄聿白哭得更大声了。
这一晚一直折腾到沉月坠入鸟巢才算罢休。
事后庄聿白复盘时,还指天指地发誓,自己根本不是演的。当然他自己也不清楚咋就掉了泪。
不过说来也怪,自那夜起,他觉得自己与孟知彰的关系,无形中绑在两人之间的那根绳,近了很多。
也紧了很多。
*
这日薛启辰亲自带了一整车的东西来找庄聿白。
“琥珀,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话没说完,薛启辰已经跨过中庭,几步冲到主室,将手里拎来的食盒直接放在坐塌旁的小茶案上。
“两份荔枝酥酪冰元子!”
薛启辰开了食盒,端出两份汝窑葵口小瓷碗:“近来暑热不减,我兄长见我长嫂食欲欠佳,特意从那边买了位厨娘过来。这就是新制的小食,长嫂很是喜欢。今日又新做了些,我想着你必定也喜欢,忙带了两碗。快来一起尝尝。再晚些,这冰就要化了。”
庄聿白笑着从一堆直插云霄的“笔山”中站起身,迎出来。
“晗姐姐严选,想来一定好吃。劳二公子费心惦念,小生就不客气咯。”
庄聿白说着长身玉立,不无浮夸地冲薛启辰行了个礼。
这荔枝酥酪冰元子是以新鲜荔枝去核,加了各色形状的糯米元子,又浇上牛乳,撒上莲子、杏脯、核桃等果碎,冰冰凉凉、热热闹闹一碗。既好看,又好吃。
暑热天吃上一碗,清凉无比,心情也畅快起来。这道甜点做法并不复杂,只是时下这冰并不是一般人家可以随便能享用的。
薛启辰努努嘴,指着桌案上的那一堆笔山道:“琥珀你弄这些笔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跟你家相公去考试?”
庄聿白在给孟知彰准备赴考用的考篮。乡试共三场,每场三天,一旦进入考场,中间不允许进出。这几日饮食起居等全指望这考篮。
“我刚买了50支他常用的羊毫笔。等他回来看看。”
“他?”薛启辰嘴角挂上一抹坏笑,不知何时起,庄聿白开始称呼孟知彰为“他”了,薛启辰颇具玩味地挑下眉,“那这50支笔,‘他’都要带进去?”
“哪需要这么多,带上七八支就可以了。考试最忌讳用新物件。并不是说新的不好,而是新的不如用惯了的。所以这些都是给他试手感,磨合出用得惯的,再放进考篮。”
“磨合?”薛启辰又精准锁定关键词,“琥珀,前些时我帮你找的那些‘技术本子’都看了吧。效果应该不错,你气色都好了不少。想来是‘磨合’得不错。”
“这么好吃的冰元子都堵不上二公子的嘴!”庄聿白气得对薛启辰呲牙,“对了,我托你采买的被褥、垫子都有了么?”
“有了,都在车上呢!”
庄聿白正要去搬,孟知彰款步走了进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薛启辰笑着用肩膀撞下庄聿白,对孟知彰道:“你家夫郎给你买了50支笔,让你‘磨合’习惯了带去考场用呢!车上还有几床丝绸被褥和水貂皮垫子,也是给你考试用的,你家夫郎连吃冰元子的时间都等不得,这会就要去搬!”
孟知彰眉宇动了动,看着庄聿白说:“你陪二公子坐。东西,我去搬。”
“孟知彰,你略等等。”
庄聿白从后叫住孟知彰,跟上前,用自己的勺子,将一枚盈润的荔枝,递到孟知彰唇边。
孟知彰微微一怔,俯身,轻轻张口,含住那颗荔枝。
甜的。
*
各家都有各家给考生减压的方式。骆家也不例外。
骆家少主骆耀庭面上不说,骆家人却知道,自家家主几乎将所有希望放在科举之上。骆睦虽不在了,老管家看在骆睦往日情分上,还是勤勤恳恳帮着操持。平安符、登科符挂满家中上下,连文殊菩萨金身都请了好几尊。
不过,近来骆家惩戒堂内,一到入夜便哀嚎声不止。
骆耀庭多了个奇怪的癖好。抽人鞭子。
老管家知他家中突遭变故,性情不定,加上乡试在即,只要不死人的事,暂时都依着他。只是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多给那苦主一些银子。
不过今夜连骆家小厮一并罚了,惨叫声瘆人。
因为今日找来的这挨打之人,不姓孟。
第197章 秋闱(三)
骆家账房先生将账本递到惩戒堂时, 暮色已晚。
长廊下一排暗红色灯笼,将骆家小厮往来匆忙的身影拉长、扯近、又送远。影影幢幢,如万千鬼魅, 行于中庭。
刚送来一个挨打的孟姓承鞭人。
用井水上上下下刷洗了三遍, 又用浓重的结香熏了又熏。虽说是挨打,离他家大公子那么近,一身臭气惹恼了骆耀庭可不是闹着玩的。补丁摞补丁的衣裤早被小厮们用竹竿挑着一把火烧了,换了身干净长衫。
立在骆耀庭身边,等家主看账簿的骆家账房, 往堂下看了看。这准备受刑的承鞭人, 身量高挑, 骨架也硬朗, 只是形容憔悴不堪。面黄肌瘦, 像是没吃过饱饭。
也对,但凡能有个正经营生能保证一家嚼用,谁会来挣这份不要命的钱。
不过这身衣衫, 像是哪里见过,一时倒想不起来。
骆耀庭从账簿上抬起眼, 给一旁小厮递了个眼神。那小厮会议,上前让堂下那城边人在一旁桌案旁坐下。
那人知道今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哪里敢坐,塞到他手里的笔也像烫手似地不敢接。
“嗯?”堂上人不动声色瞥了一眼。
威压下那承鞭人战战兢兢就了范。如攥刀尖, 如坐针毡, 如临深渊。
“这个月,又是入不敷出?”骆耀庭将账簿掷在地上。
自从骆耀庭接管骆家生意以来,骆家账簿就没好看过。往年行动带风、颐指气使惯了的骆家账房,几乎一夜之间坠入冰窖。生意难做, 进账自然少。每月入库银子已经撑不起骆家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的消费习惯。
好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有一些跟骆睦的老人们打点照料着,七七八八也能凑活经营下去。只是风采不在,和薛家一争高下的气势,也早已偃旗息鼓。
薛启原行事,素来雷厉风行,果决沉稳。但不是那辣手无情之人。对骆家这个死对头,虽不至于以德报怨,但得饶人处且饶人。穷寇莫追,何况在东盛府有着盘根错节关系的骆家。若眼下薛家也如当年骆家一般以毒辣手段压向骆家。薛启原敢断定,以骆耀庭的经商头脑,不出三个月骆家便能在东盛府销声匿迹。
薛家,放了骆家一马。
骆耀庭却不领情。薛家,从来不在骆耀庭视线之内。不过一铜臭熏天商贾,也配与他一较长短?
承鞭人哆哆嗦嗦伏在桌案上,骆耀庭瞥一眼,朝旁动动手指,小厮得令上前就是一鞭。
坐正。笔,握好。
账房先生捡起骆耀庭掷在地上的账簿子,胆战心惊想着如何回答家主的问话。“啪——”这一声鞭响,震得他手里的账簿子又落在脚下。
这一个月开始家中开支更重了,想来到乡试结束,开销只会大不会小。账房先生的眉毛拧成一团。若求神拜佛能求来银子,他真愿意去寺庙里长跪不起。
“大公子,那岳州山麓书院的山长的润笔费,当真要给500两银子?”
账房的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家中支出的大头几乎全在结交名师上。骆耀庭一向出手阔绰,若非他每月看账簿,多少知道些财务状况,不然每位名师的润笔费少说也要千两银子起步。
骆耀庭轻哼一声,他自然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正眼都没给一个,语调慵懒而不屑:“你懂个屁。”
骆耀庭向来是三省书院的佼佼者,若非半路杀出一个骆耀庭,当年院试榜首毫无悬念就是他的。眼下秋闱在即,中个举自是不在话下,但若想赢过孟知彰,将解元收入囊中,还是需要动些脑筋。
不过上次院试孟知彰能胜出,多半是因为他的字好。院试不糊名,乡试考卷誊抄后,这字好与不好,又有何关系。没有了这项优势,他孟知彰就相当于折了半边翅膀。
这孟知彰乡野之人,能接触到的南先生和祝先生已属他三生有幸。梁下雀,还是折了翼的,再怎么扑棱,又能飞不多高。
自己则不同。
他骆耀庭眼下广交名师,求的就是一个集百家之采,汇众师之长。眼界放宽,将来能走的路才会顺当,才能长久。而且来年会试,是天下举子大试,自是需要以天下名师为师,以天下才学为学。
等自己金榜高中,红袍加身,自然有的是人围上来送钱送地送银子送资源。有权自然就有钱。到时府城这些生意又算得了什么。也只眼前这些蝼蚁短视,将这仨瓜俩枣看得比天还重。
“银子不够,大可以卖一二间铺子。这都不懂,还要我教?”骆耀庭看着窗外漆黑浓稠的夜,眉心一滞,“那什么九哥儿不是死了么,他待过的悦来茶坊,留着也晦气。先从这个铺子卖起。”
“是是是”
账房不住点头,手中账簿理了又理,纸页折痕却怎么也理不平。他刚要用袖子去抚,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这身衣衫布料虽不算名贵,但是女儿亲手做的。
小厮新添了一盏热茶,白沫咬着绿汤,热气蒸蒸。骆耀庭接过来,并没有喝,端着悬腕晃了几圈盏中茶汤,确定汤色,起身缓步走到账房跟前。
茶盏在骨节分明的手中慢慢倾斜,整盏茶汤,一滴不剩,全部倒在账房身上。绿色混着白色,顺着棕色衣襟缓缓向下淌。
“今后我若再让我听到‘没钱’的字眼,你知道自己的下场吧。”
声音贵气而慵懒。
账房胆战心惊恭敬退出惩戒堂时,今夜的承鞭人已跪在庭中。账房心中一冽,不知是身上茶汤湿衣更凉,还是眼前景象更冷。
承鞭人身上的衣衫是三省书院的院衫,他灯下执笔的架势,像极了一个人。
*
500把弩机和赠与军中的200套夏衣,成功运送到西境军营时,几十里外的掖池,夏收已经结束。
吴茂才在城外稻谷场上守了好几日了,金灿灿的黄豆,在他面前装了一袋又一袋。新鲜大豆的醇香,夹着泥土杂草的青气苦涩,霸道地将人裹住,咄咄逼人且真实,但吴茂才整个人就像做了一场美梦。他动作也轻,声音也轻,唯恐一个不留神,将梦惊醒。
稻谷场外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口中啧啧啧赞叹不已,羡慕不已。
时间倒推两三个月,还是另一番景象。满掖池就没有一人看好垦荒辟田之事。说什么的都有。
有看热闹的。商人么,守着冷冰冰的钱,哪有守着田地踏实?不过东边多少田土买不来,非要跑到这鸟都嫌的地方垦荒?
有真心劝的。从来都没人做的事,一定有它不做的道理。别人做不成,换你来就能做成?菩萨庙难道单给你一人开的,你去求就灵?
甚至连卖地与他的司农小吏也来劝。四百亩呢,不是小数目,实打实的银子,还有那么多时间精力投进去,“或者劝你们主家再考虑考虑?”
别说掖池众人,吴茂才自己心里也打鼓,几百两银子投进去,万一连棵草也种不出来……
很快,吴茂才就说服了自己。
去石深翻细耕谁都懂这个道理,但这之后的关键是养地,没肥滋养,这地自然就薄。地薄,能长庄稼才怪。不过新型肥田法制出的肥料施在田里,很快就有草芽冒出头。这是好兆头。
吴茂才还没来得及高兴,谁知刚把豆种在在新垦出的土里,豆苗苗尚没看到一根,羌人便杀了过来。战争可比天灾凶猛。性命尚难保,哪还有人顾得上垦荒。好在长公主坐镇,大破羌贼,护得边境一方和平,才有了眼下这一片丰收景象。
有经验的农人一看田中的秧苗长势,便知这地成了。果不其然,作为大豆产量不如稻麦。上好良田,稻麦每季亩产也就是2石左右,大豆的话1石便算丰收。
作为垦荒第一季作物,能长出秧苗就是胜利。若能挂上三五豆荚,便算老天爷赏的意外之喜。怕吴茂才压力大,临行庄聿白特意交代,说每亩地能将豆种子收回来,就是大捷。
400亩荒地,豆子种的密,每亩6斤种子,用掉2400斤也就是20石。吴茂才看着一车一车往城中运送的粮车,心里压着高兴。20石大豆还是有的。不止。
远远不止。
大豆入仓前整合过秤,账房先生将数字拿给吴茂才看时,手都是抖的。
吴茂才大气也不敢喘,声音多了几分颤,试探着问:“多少斤……能不能有40石?”
账房一个劲点头,眼睛又大又圆,示意吴茂才再往上猜猜。
吴茂才放了心。
20石便是大捷,能有40石,便不负大公子和庄公子的信任了。
垦荒第一季收成,400亩共得豆120石。除去种子,收获100石。
比预期翻了5倍!
消息不胫而走,每日去田中参观之人络绎不绝。起初大家只不信,枯草都难长的荒地能长出秧苗已经算老天开眼,第一季就有收成,绝不可能!
“一定是那吴掌柜打肿脸充胖子!”“说不定是从别处买的豆子,假装是田中产的。”
可等众人到得田中,确实是刚收获的模样。满地豆秧被齐整收起来,碎叶等也深深翻进地中。一问才知这豆秧是上好的堆肥材料,等新肥施进地中,准备播种粟苗。
“这真的是今年新开的荒地?”
一个个脸上表情也是异常热闹。良久,肩膀撞撞身边人。
“或者,我们也试着去开垦几亩?”
司农小吏上将200石收成报上去。守城的州丞正在雅宴宾客,一听可不了得。辖下田亩增长,可是头等大功。
茶也不吃了,诗也不做了。当即扔下笔,趿拉着鞋就往薛家铺子里跑。
这一跑可不得了,后面宾客们呼啦啦一同跟上。城中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州丞一路绝尘狂奔,高低也要跟去看看热闹。
这一路,跑得是衣袂交接、摩肩擦踵、争先恐后、浩浩荡荡。惊得街上遛弯的狗,大吠不止。
州丞先去仓中看了豆,不知道是过于谨慎还是过于兴奋,眉头紧锁,一味低头不语。等亲自去田间看过,终于喜笑颜开,直接蹲在地上,捧了一抔土。啧啧两声。又拿起一把铁锹,试试土层深浅。
“好!好!若是今年秋能种出粟米,但凡有普通田地的一半,也算大功一件,我定亲自向上递折子给你们请功!”
*
薛启辰将吴茂才报喜的书信,煞有介事又郑重其事地摊在庄聿白面前。
“恭喜庄公子得偿所愿!荒地变良田!庄公子现在也是在西境坐拥200亩田地的地主小官人咯!”
第一次试水,还是动辄几百亩的大手笔,起初庄聿白也觉得有些冒险,便将第一季垦荒的心里预期放低,只要收回种子即可,谁知收成直接翻了5倍。
“有了这一季黄豆打底,土壤层应该深厚不少。豆秧化成肥施在田中,土地的肥力,等秋收时就能见真章了!”
“有庄大公子这句话,吴掌柜可就放宽心了。他随信还寄来了两张不错的水貂皮,保暖防潮,还轻便。我一并带了来,给你家相公进考场用……诶?这是什么?”
薛启辰从桌案上拿起一张鬼画符似的大纸。满满当当写着些扭曲黑字。砚台两方,笔十支,墨锭……
“带进考场的东西明细。纷繁琐碎,我怕忘记,都先记上。”薛启辰说着又抄起笔将“貂皮小毯”添上,“这皮子可做成个小毯子,早晚天凉,盖在腿上……启辰,上次我说的羊角灯,可有了?”
“有了!有了!还有一款我寻了很久的奇香‘返魂梅’……”
“打住!我家相公是进考场,不适合……薛二公子的香,或者等他回来再用!”
庄聿白咬着笔杆直腰头,每每焚这薛启辰送的香,总觉得腰软。孟知彰还要考试,腰软,可不中。
看着庄聿白那支支吾吾的模样,薛启辰一下了然于心,坏笑着点了点他:“这返魂梅,可非世间那些俗香可比。我托了好几层关系,花了不少人情才搞来的。要不是你的相公要进科场,别人我可是舍不得给的。焚上一炉,闻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
薛启辰说着,还文绉绉摇头晃脑起来:“让你相公一块磨合磨合,适应下这个味道。到时驱虫、散味,或者提神醒脑都可以。我可是听说了,那贡院里几千号人塞一起,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味儿叫一个冲。带着,总没问题的。”
庄聿白小心接过来,凑到近前:“闻着确实古雅悠长,清新入心。等他晚上回来,试一炉。对了!这香炉也要添上。”
薛启辰又从一个大盒子中取出两盏羊角灯,并一把温润如脂的蜡烛。
“这羊角灯和我长嫂房中用的是一样的。防风防尘,还亮,里面燃上蜡烛,罩子一罩,干净利落,不像油灯那般乌漆嘛黑的,更不用担心灯油灯花弄坏了卷面。这是蜡烛,十支够不够?”
“乡试共三场,每场要在里面待两晚,六晚十支蜡烛恐怕不够。再备二十支吧!”庄聿白在“蜡烛”旁,画了个30支。
“说到光亮,我还想起一事,还要再买一些轻薄的罗绢当帷帘。万一分到的号房太阳大,一整天照着眼睛如何写字。总得要遮一遮。同步还要带些小锤子、小钉子……对了,鸡毛掸子也来一个,那么多号房,一定没人仔细打扫,万一有死蟑螂、臭虫子之类的,落座前还是简单清扫一遍……”
庄聿白自顾自说着,他那张黑黢黢的纸上转眼又涂了一排字。
“琥珀兄!有个实际问题你要严肃认真对待一下的。就是那他个号房总共半人见方,你这么多东西堆在里面,你家相公的长腿长脚该如何放呀?他还要铺纸答卷。你宝贝相公是去科考,又不是去郊游逃难。”
“启辰兄提醒的对,东西还是要精中求精。我现在做加法,能想到的先准备起来,等临近进场,再做减法。争取精装上阵。”庄聿白弯起眼睛,用肩膀撞下薛启辰,“最近然哥儿在忙葡萄园夏剪,启辰兄受累多帮帮我咯!”
那是自然。谁让薛启辰跟他庄聿白关系好呢!“一切听庄大公子吩咐!”
说到然哥儿,薛启辰猛地想起一件正事。
“吴茂才来信特意问我兄长,还需不需要在隔壁凉州物色些荒地开垦。”
薛家在凉州经营着城中最大的茶坊。西境一代做茶马生意的,不论如何绕,都绕不开这间茶坊。
自从骆家式微,薛家在西境的茶马生意越做越好。内地茶叶卖给羌人,再将羌人马匹运回来。一来一回,都是不小生意。具体有多大,薛启辰自己也不清楚,只听了那么几句,说单单这一项每年上缴州府的税银就有几千两。
“若咱们想开荒,当地州丞一定能行方便的。放心!凉州比掖池田地要肥沃,连掖池城外的荒芜之地都能种出粮食,凉州自不在话下。等开垦出来,种什么都可以。”
这话提醒了庄聿白。葡萄原产于西域。云鹤年守着的那株葡萄母藤,就是西境运来的。不过西边常年战乱,人口流动大,现在已经鲜少见到葡萄的影子。
“或许新垦之地,可以种些葡萄!”庄聿白眼睛倏忽亮起来,不过很快又黯淡下来,“垦荒容易,栽种葡萄可是个技术活,必须先寻个稳妥之人。”
“有现成的人选!一定值得付托!”薛启辰拍拍胸脯,打起包票来。
“哦?启辰兄如此肯定?”
“自然!此人你也认识。”
“西境,除了军中的云无择,守在掖池看守生意的吴掌柜,我哪还认识别的人。”
“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刚认识时,我就说过要挖此人墙角。现在如愿以偿!”薛启辰嘚瑟地冲庄聿白挑下眉。
现在薛家在凉州的生意,正是死里逃生的九哥儿在看守——
作者有话说:下章进考场!
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宋】黄庭坚
第198章 秋闱(四)
庄聿白知道九哥儿在西境, 他不知道的是九哥儿竟在帮薛家打理生意。
想想也对,像九哥儿这般出类拔萃的伎人,在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只是眼下身份是新的。生活也是新的。
庄聿白将弩机赚来的200两银子全取了来, 又拿出100两私房钱, 一股脑儿塞给薛启辰:“我觉得在凉州垦田种葡萄甚是可行。二公子可请九哥儿大胆放手去做。即便没做成,这些银子全折进去也没关系。”
薛启辰笑着将钱推回来,薛家二公子的风范上身,一本正经道:“我长嫂说过了,葡萄相关的生意, 我大可以独当一面、自己做主。琥珀兄既然想在西境种葡萄酿酒, 我庄启辰自是会舍命陪君子。”
薛启辰正经起来, 有几分薛启原的影子, 当下提议, 西境的葡萄生意由薛启辰和庄聿白一起合作。共担风险,共负盈亏,平分其利。可行?
可行!
庄聿白提供葡萄秧苗、葡萄种植和酿酒技术指导。
其他所有, 包括但不限于,荒地采买、垦田、种豆养地、葡萄种植、酿造所有人手、工具、设备, 所有洽谈、运输等事宜,通通由薛启辰负责。
一言以蔽之, 技术归庄聿白,出钱出力出人的, 归薛启辰。获利均摊。
看上去倒像是不平等合约。不过庄聿白知道薛家不缺这些资源和人力物力, 自己也算技术入股,也便应了。
“琥珀。你去过西境吗?”
庄聿白摇头:“你去过?”
“没有。”薛启辰脸上露出狡黠,“或者咱跟着吴掌柜的货商队伍去一趟?请了镖局护着,安全的。”
“那得等孟知彰考完。”庄聿白咬了下嘴唇, “估计要冬天了……或者明年春闱结束。对了,带上然哥儿。然哥儿若是知道请他去做技术指导的葡萄园主是九哥儿,一定开心得睡不着觉。当然,想来九哥儿也是欢喜的。”
“都听你的。”薛启辰似想到什么,“琥珀,你帮我写个契约,我带回去给长嫂看看,免得说我诓骗她。”
“好。那这三百两银子的启动资金,你拿着。不然我可不签。”
薛启辰转了下眼珠,先收了:“这样做,长嫂更信了。我们就等着孟知彰金榜高中,到时给你俩备份大礼!”
七月下旬开始,庄聿白取消了所有外出安排。
非必要,齐物山他也不出了。
孟知彰但凡从学中回来,庄聿白就围着他转。恨不能一秒也不离开视线。
生意上的事,有薛家,他放心。葡萄上的事,有然哥儿,他也放心。
孟知彰,他不放心。
当然作为家中备考主要人物,马上要当举人老爷的人,此时再让他每日给自己下厨做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庄聿白终于良心发现,临时从薛家借调来一个厨子和一个打杂小厮。孟知彰除了温习功课,什么也不需要做。有他庄聿白在,这后勤保障必须齐整。
乡试首场正日子是八月初九。按规定,头一日考生进场“入闱签到”。也就是八月初八半夜四更天,凌晨三点左右,便要到贡院门前排队点名、受检、分卷入场。
若顺利,傍晚前考生便能进入各自号舍修整。若不顺利,比如刮风下雨扰了场内拥挤混乱,第二日凌晨恐怕天亮恐怕还有人没能落座。
这些都是庄聿白各处打听来的成果,雨伞他会备着,多备几把,以免遇到准备不充分的远途考生,随手送一把。给孟知彰积积福报。
八月初七这日早上,庄聿白就开始对着他的独家绝密、鬼画符似的明细单子,细细检查核对孟知彰的进场考篮。
考篮竹篾材质,按规定编织成玲珑格眼,方便入场检查,木质提梁、篮边等处则雕了小鹿、葫芦、蝙蝠、牡丹等寓意福禄双全、富贵吉祥的纹饰。这是庄聿白要求的,管他灵不灵,别人有的,他家孟知彰也要有。
考篮第一层,里面的毛笔、墨锭、砚台等文具都是孟知彰“磨合”过的质检合格品,确保考试当天用着顺手、顺心。
第二层,是这几日的碗筷、茶盏、吃食以及茶粉等。条件有限,一切从简。不过都是孟知彰近期常吃常用的,至少不会出现什么过敏状况。
“贡院内有水,但都是生水,比不得咱家的泉水。一定要烧开了再冲茶。要多喝水,免得上火。”
孟知彰应着:“好”。
第三层放了个定制的小巧风炉和海棠状魁炭。自家魁炭持久耐燃、无烟无味,非常适合科场使用。事后庄聿白听薛启辰说,乡试前铺子里的魁炭都卖断货了,中间紧急加了几批货还是不到一日便疯抢一空。半个月卖了三个月的量。
薛启辰送的“返魂梅”和南先生送的小香炉也在这一层。火折子没带,届时借用号军的便是。
“这香炉真的要带么?”
孟知彰站在庄聿白身后,视线在纸上那一坨一坨墨迹和考篮中的物件中来回切换。忽然向前探身,压着人肩头将香炉拿在手里。
庄聿白转身,离得近,肩膀几乎抵在人怀里:“要的!要的!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味道可想而知。关键这香不仅驱除蚊虫,还提神醒脑,最适合考试。带着准没错,听我的!”
不等对方反驳,庄聿白直接抬手将香炉摘回来放回考篮。
孟知彰手心一空,看着眼前这圆圆的琥珀色后脑瓜,将手背至身后,眼底浮上柔软。
羊角灯和蜡烛也在这一层,庄聿白俯身去数蜡烛数量:“这是十支,两晚够了。你别不舍得点。这个比油灯亮,即便刮风下雨也无妨。”
孟知彰也跟着探下身,微风轻拂,将两根琥珀色发丝缠上他英挺的鼻梁。
最下面一层空间大,庄聿白装了捆扎好的水貂小毯、棉花薄被、一个坐垫、两块大巾帕,还有一小个鸡毛掸子、一块罗绢号帘。
“等到了号舍,用这鸡毛掸子里外清理一下,再用这包散香到处撒一撒,这样蛇鼠就不敢靠近了。收拾好再挂上这号帘,防风尘、遮强光……可都记住了?”
庄聿白平时就爱说话,今日话尤其多。
可爱。
“记住了。”
因为凌晨三点开始点名,最迟午夜便要动身赶往贡院。
下一次躺在家中床上,就要三日后了。刚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庄聿白就把孟知彰弄到了床上。
“闭上眼睛。”庄聿白趴在枕边,静静看着枕上的孟知彰轻声命令。
孟知彰偏头看过来,视线交汇时,向窗外挑下眉,意思是太还亮着,然后摆正视线,正大光明地看着对方。
不知是离得太近,还是怎么,庄聿白的视线有些闪躲,在对方发现自己心虚时,忙抬起手掌遮住孟知彰的眼睛。
“天黑了。”掌心被两排睫毛有意无意地擦到。微痒。“睡。”
哪怕不睡,闭上眼睛养养神,也是好的。
“没事的,放心睡。我看着你,误不了时辰。亥时,然哥儿和小葫芦会一起赶车来接我们。”
“你不要有任何压力,”庄聿白想起读书时学的《范进中举》,“大部分人考到七老八十也没中个举人。这都是很正常的。你进了考场,只管放平心态。中了最好,若是没中……咱就三年之后再战。咱家中有钱。你家……夫郎养得起你!”
庄聿白向来以好兄弟自居。从来没在孟知彰面前,如此直白地自称自己是对方夫郎。
手心下的睫毛,倏忽定住。枕上人抬手将眼睛上的手拿开,握在手心,对上庄聿白的眼睛,喉结滚了滚:
“我家夫郎,能养我到何时?”
这下换庄聿白哽住了。
好兄弟,自然是一辈子……不过凭他是谁,“养你一辈子”这种话,听上去都像什么不懂事的小情侣,头脑发昏时说出来的小情话。
庄聿白说不出。
可人家马上上战场,此时不说点好听的振奋振奋人心,也说不过去。
“养到你考上举人,如何?”
“那岂不是我一直未中,我家夫郎便一直养我?”
蛤?庄聿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眼前人的眼睛里似乎带着兴奋和……期待?
“你想不想中?”
“我家夫郎,盼我中,还是盼我不中?”
“当然是盼你中了!马上进场,净说这些傻话。”
“傻话?”孟知彰低沉的语调中,已经多了份他自己都觉得反常的轻快。他压了下嘴角,“此行中举,便不用养我了。确实应该盼我中。”
他孟知彰是懂得曲解抹黑的。庄聿白气得心中直翻白眼,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等你中举,换你养我!”
孟知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微微打开手臂。
“陪我躺一会儿。”
后来庄聿白抱着孟知彰睡着了。等他睁开眼,孟知彰已穿好衣衫,灯前再次检查浮票笔墨等物件。衣衫是按规定的成式定制的。大小衫袍只能用单层,方便检视。
灯苗轻摇,床帏上孟知彰宽厚的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几时了?”
庄聿白被窝里探出来,强行唤醒的身子带着七分疲倦,声音懒懒的。子夜的凉意灌进衣领,他不觉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孟知彰回身,放下手中笔杆,缓步走过来,将滑落在庄聿白脸颊的一缕头发轻轻理至耳后,“醒了。天还早,再躺一会儿。”
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了沉睡的夜。
薛家小厮小葫芦先去庄子上接了然哥儿,两人驱车来到齐物山时,夫夫二人已收拾停当。
山,深而沉。马蹄车轮踏碾在石路上,声音越发空旷。浓稠的夜色浸泡在林中,如同固化一般。一弯水月贴在半空,跟着马车一起在林中穿梭。
“浮票!”庄聿白猛地一惊,直直看向孟知彰,这可是准考证,“浮票带了么?”
孟知彰点头,又往胸前拍拍:“带了。”
庄聿白不放心,探身上前,上手从对方胸前翻出来,仔细看过,又小心塞回去。舒了口气。
雾气渐浓,车前灯笼朦朦胧胧。没有风,但马车搅动的湿气扑在身上,还是凉津津的。
“墨锭!那两块墨锭放进考篮了吧?”
庄聿白确诊考前焦虑综合征,等他找到墨锭,又开始翻考篮里的茶盏。
一双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微微有些抖,险些摔了盏托。
孟知彰稳稳接了茶盏,放回考篮,而后直接上前握住庄聿白的手:“都齐了。放心。”
庄聿白怔愣地看着对方,这双手温暖,有力,严严包裹着自己,凉夜山路行进给身体带来的疲倦与寒意,慢慢散去。
赶车的小葫芦扬了下马鞭,跟着凑趣,笑说:“不知道的人看到我们眼下这阵势,还以为马上进科场的是庄公子!”
缓过神来的庄聿白,意识到自己确实太紧张了,笑怼小葫芦:“小葫芦,竟取笑我,等我回头告诉你家二公子!”
离城门越近,路上人多了起来。再往城中走,赶马车的,骑驴子的,不少人负重步行。人流都是一个方向,贡院。
灯影点点,人影斑斑。带着憧憬,搅动起府城的秋夜风云。
离贡院还有一里之遥时,路上已经开始堵车,不是张家车撞了李家马,就是李家马又咬了王家驴,现场很快闹得气急败坏,人仰马翻。
贡院前,高高的牌楼笼罩在浓雾月光之下,肃然守卫的官兵在围墙上点起连排火把。庄聿白心里乱糟糟的,以免自己的焦躁情绪影响到孟知彰,他尽量避免和孟知彰对视。
本次来应试的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士子有千余名,分东西两路点名。士子根据不同地区分成不同血点,皆在牌楼外的贡院前街排起应点长队。
牌楼与贡院大门之间东西两侧各树起一根大旗杆,轮次挂上不同学点的旗帜,上面亮着灯笼,方便考生辨认。每半个时辰鸣炮一声,换一次旗帜。也就意味着该半个时辰内,只唱该亮旗学点学子之名。
初次点名未到者,后面会有两次补点机会。三次点名皆未到者,便不许进场,只能三年后见了。
然哥儿眼尖,远远看见旗帜上高悬着的“府学”两个字。
现在准备点名的是府城的学子。庄聿白一下又紧张起来。
马车是进不去了,庄聿白留小葫芦看车,然哥儿随自己步行向前送孟知彰。
孟知彰先行下车,稳稳提着考篮,见庄聿白要跟着,拦道:“人多。挤。不用送。”
庄聿白愣了下,也是,后面拖着自己和然哥儿,不如孟知彰自己见缝插针走得快些。
“好。那你快些去。”
庄聿白扯着孟知彰的袖子,似还有其他话,不过远远听见有人在高声唱名,便松了手,不厚旋即又扯住。
“我等你中举后养我!加油,孟知彰!”
孟知彰摸摸庄聿白脑袋,唇角浅笑。
“等我。”
庄聿白站在车上,踮起脚尖看着孟知彰的背影,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满满登登,又空落落的。
“公子,我们回去么?”
不知何时,天色亮起来。小葫芦长长打了个哈欠。
“累了吧。去车里睡一会儿。”
庄聿白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贡院大门的方向,贡院落锁前他哪都不会去,万一孟知彰落下什么东西或者需要办什么事,他得在这等着。
好在孟知彰素日习武,整个考篮拎在手中就像拿了本书那般轻松。他找到学点队伍,将浮票又检查一遍,刚揣进怀中,身后有人拍拍他。
“知彰兄,金榜题名哦。”
是王劼。族中派人赶了只毛驴送他。春风满面,看来此行志在必得。
孟知彰拱拱手:“王劼兄,蟾宫折桂。”
两人会心颔首,便不再交谈,静静听考官点名。
先行唱到孟知彰。他应声行至近前,恭敬奉上浮票。
“孟知彰,年十九岁,面庞白净,俊美,身量高,无须。”考官细细核验着孟知彰的信息,不住点头,核对无误后将人放行。
不过孟知彰已经走过,考官的目光仍未收回。一旁衙役以为情况有异,正要去拦,却听那核验考官小声自语。
“当真一表人才。”
他翰海浮游这些年,从来没听说过谁的相貌一栏敢用“俊美”一词。不过今日见了这后生。
嗯,当真威武俊美!
下一步,搜检。头门外和龙门外分设两关,两关皆搜检无误后方可。
孟知彰拎着考篮,安静排在队尾。他家夫郎耗时小半年帮他准备的器具、衣衫,一定不会有问题。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骚乱,还夹杂着争吵声。情绪激动,像是发生了口角。
半只脚跨进科考场,有什么架不能等考完再吵呢?
“放肆!你们几人都是假冒,不许进场!”
随着不远处一声厉呵,原本嘈杂纷乱的考场瞬时安静下来。
孟知彰在东路这边核验,此时闹起来的是西路那边。像是身份核验环节出了岔子。负责核验的考官,正拿着浮票斥责一位头发斑白的老秀才。
“相貌一栏明明写着‘微须’,微须就是无须,但你脸上明明有胡须。胆敢行冒名顶替之事,如何放行!”
那老秀才哆嗦着声音:“大人,怎可如此解释!微须怎么会是无须呢?我非长须,又非无须,有须且不浓密才写的这微须呀……”
那考官怒斥:“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郑玄郑康成注《礼记》,明明白白写着‘微者,犹无也’,你连这都不知道,这试不考也罢!”
说着就要将人驱逐出去。
三年一试的秋闱不许入场,对士子而言,可是头等大事。何况这位士子屡试不中,头发都熬白了,看衣衫也不像富裕人家,如今再被逐出场外,潦倒半生,若一时想不开,不知会生出何等变故。
“且慢!”
大致知晓了事情原委的孟知彰,几步走上前,将那老秀才挡在身后。又恭敬朝那考官行了一个礼。
“大人此言差矣。微者,怎会尽是无呢?不同场景有不同所指。《孟子》中孔夫子昔日‘微服而过宋’,难道当时夫子是赤身裸体、□□路过宋国的?”
第199章 秋闱(五)
那核验考官一听此言, 顿时傻眼,半日说不出话。
夜色很深,现场上百名士子黑压压挤在一处, 大气不敢喘。因为“微须”的不止这老秀才一人, 其他相貌册上也有“微须”二字之人,此时一颗心早提到嗓子眼,衣袖下的拳头恨不能攥出血。
若老秀才不放行,也就意味着他们此刻也要打道回府。这三年的热桌子冷板凳,这三年的寒来暑往、夜以继日, 就地一朝清零。
火把和灯笼的橙黄亮光, 打在众人脸上, 肃穆、阴郁, 甚至有些悲伤和凄凉。
考官轻咳一声, 火苗亮光跟着抖了抖。
好在他人虽固执,只是认死理,人心不黑。自己站在那脸红脖子粗地怔愣片刻, 也觉得眼前这高个子书生说得不无道理。刚才横眉冷对的眉毛,顺耷下来。
他正正衣冠, 看了眼那老秀才,一挥衣袖, 双手背至身后。
“还不进场,等什么!”
老秀才整个人已经蔫成霜打的茄子, 躲在孟知彰身后, 忽听考官发话,如被一刃冷刀劈中,下意识打个哆嗦,根本没听清对方说的什么。
孟知彰见老秀才直愣愣站在那里, 有些晃神,忙将对方考篮从地上拎起,恭敬递到他手里,提醒道:“大人让兄台进场。快谢过大人。”
“是是是……晚学谢过大人。”
那老秀才如被阴兵押解去地府的鬼魂,一只脚跨进鬼门关,忽闻寿数未到,大赦回阳间。整个人大悲转大喜,匆匆忙行了个礼,奔命似地大踏步朝门内跑去了。
行至数十步,又扑棱着袖子折回来,抓住孟知彰的胳膊,仰头,目光热切:“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
孟知彰知其意:“兄台不必介怀。暨县孟知彰,祝兄台一举高中!”
*
一时孟知彰过了头门搜检,简单理好方才被检过的考篮,准备接受设在龙门前的第二道搜检。
忽然一考生地被两名捕役闹哄哄押出来,衣襟不整,鞋子也掉了一只。
“鞋子里有夹带,头巾夹层也有小抄……明晃晃作弊。蠢笨之人行蠢笨之事,谁也救不了他!”
“嗐!何必呢!不仅害了自己,刚才头门那层负责搜检的捕役也要被问罪。真是害己又害人。”
人群窃窃私语一阵,继续安静排队,等着手中考篮被搜检、蹂躏。
有了刚才作弊书生做例子,接下来的搜检更严格起来。庄聿白给带的几枚定胜糕,方才头门搜检时还只是切成两块,到了这里,直接分成八块。毛笔逐支检查,连茶粉都用长针搅了两下。
顺利过了两道搜检,孟知彰到龙门前领取卷票,地字第九号,便提考篮快速入内归号。
号舍无门,以砖墙隔开,高一米八,深一米二,每人一间。孟知彰身量高大,显得这阁间越发小了。
他按他家夫郎叮嘱,先取了鸡毛掸子和巾帕,将其内蜘蛛网、落叶、浮尘等清扫一遍。两块大板更是仔细擦过,毕竟这是这三日的桌案和卧榻。又将散香四处洒了洒,索性近日天干无雨,并无臭虫、霉腐之味。
这才将笔墨等逐一取出,做考前检查。
清晨还好,等日头上来,尤其正午时分,书案阳光渐亮渐毒,晒上半个时辰,直照得人目不能睁,心不能定。似孟知彰这般定力、耐力超群之人,都觉得有些心躁。
孟知彰将那块天青色罗绢号帘,悬挂在号舍上方。罗绢轻薄,光线立马柔和下来,遮风防尘,也不至于过于密闭,影响号兵巡逻查视。
考生入闱签到期间,提前几日入闱的内帘主考官们开始出题。拟好的题目,交由刻字工匠和印刷工等场务人员准备题纸。
明早卯时之前,所有归号入闱考生,除了等,只有等。
孟知彰在自己号舍中看着日头东升、正悬、西沉,直到天擦黑时,仍能听到场外鸣炮之声。说明场外点名仍在继续。
他燃了风炉,问号兵取了水,煮了个简易涮锅。沸水中加入清热去燥的杭菊枸杞,配上菘菜、萝卜等各色菜干。另有一小罐调味酱料。
锅中主食是他家夫郎亲手做的挂面。
确切说是他家夫郎亲自指导,他孟知彰负责和面、揉面、将面团扯成细丝,晾晒在院中阳光下风干。白如霜雪、细细龙须的面条用细绳捆扎在一起,谓之“龙须面”。
“吃了这龙须面,孟知彰就能顺顺利利鲤鱼跃龙门!”
这是他家夫郎说的。
明日题纸下来,便吃不了这汤汤水水的涮锅。为保持卷面整洁,他家夫郎给他准备的饭食,便以糕饼为主,搭配装在瓷罐中的酱菜和熏肉。还带了蜜饯金桔,搜检过程中被捕役切成了碎块,好在不影响食用。
场外的孟知彰,美美吃了两碗助力跃龙门的龙须面。
阳光透过天青色罗绢号帷打下来,倒给这紧张的考场蒙上一层安定的沉静。
孟知彰在号舍闭目养神之际,他家夫郎正在薛家茶楼二楼雅间品茶。
人,是与庄启辰对面而坐。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楼下是贡院前街,沿街向前,不远处便是贡院正门。日头过午,仍有不少士子排在外面点名入场。
“琥珀,你觉得如何?”
薛启辰将面前一小碟荷花酥往庄聿白面前推了推,又问了一遍。
庄聿白这才收回视线:“……什么如何?”
岁初,掖池400亩荒地垦成粮田。夏收大捷时,吴茂才提议可以在隔壁凉州继续开垦。庄聿白与薛启辰一拍而合,当即书信吴茂才,请他帮着薛家在凉州城的生意主理人九哥儿,一起探地、议价。
这几日九哥儿也来了信,薛启辰知道庄聿白此时一颗心都在他相公乡试上,便没立时找来,直到孟知彰进了考场才将信拿与他看。
凉州城外共开垦了300亩荒地,也是按照庄聿白给到的垦荒之法推进。因为凉州城整体的底子较掖池要好,前期时间和人力物力投入也缩减不少。垦出的田地,仍是全部种上垦田先锋之物,黄豆。信上说新田种出的黄豆甚好,目前已结荚,说不定这一季便能追上普通下等田地的产量。
只是西境虽此前适合种植葡萄,眼下会种植的一时倒寻不着。九哥儿心中没底,问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
薛启辰看着懵懵的庄聿白,笑着摇摇头:“凉州客信上说地是开出来了,可一块适合种葡萄他拿不准。还有这葡萄园需要准备些什么,心中也没底。我想的是,等你家相公高中之后,离明年春闱还有一段时间。这中间我们去趟西境,如何?”
凉州客,自然指九哥儿。
“等孟知彰考完这几场,我和他商议一下。”庄聿白补了句,“问题应该不大。”
庄聿白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盯着贡院门口看几眼。天色渐渐暗下来,排队等在外面的士子越来越少。
薛启辰的小厮元宝跑了来:“大公子问两位公子是在外面用饭,还是回家吃。家中客房也收拾出来,庄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在家中将就几宿。”
庄聿白低头想了下,答应留宿薛家。他不放心孟知彰这边,虽然也知道此时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物理距离近些,心里总归安稳些。
“那叨扰了。至于晚饭……”庄聿白看向薛启辰,他想在这多留一会儿。
到底是好朋友,一抬翅膀就知道对方要往哪儿飞。
薛启辰交代元宝,“你回家跟我兄嫂说一声,我和庄公子晚些回家,晚饭不用等我们,让上夜的婆子留一扇角门就行。”
第二日一大早,庄聿白就来这茶楼上继续“陪考”了。
孟知彰说过,今日卯时分发题纸,开始作答,明日,也就是八月十日午后便可以交卷离场。庄聿白想着孟知彰在场中奋笔疾书的模样,一颗心始终安定不下来,阁间内不停踱步。
贡院门外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不准靠近。见到惯常高声吆喝的商贩货郎等,更是远远驱离。影响乡试秩序者,会依法知罪。
薛启辰打着哈欠来陪陪考之人时,已近午时。他让小厮将食盒和账本子一起送到这茶楼来。
兄弟俩边用饭,便开始细盘这些时日葡萄园内的产出情况。现在接近葡萄采摘入罐的尾声,去年各庄园中陶罐用了10只,今年翻番还不止,足足装了30只,再装两只完全没问题。
“然哥儿这几日带人翻搅陶罐……”
庄聿白同薛启辰说着话,一双眼睛仍留意窗外贡院门口的动静。他话讲到一半,忽见贡院门开了,几名守护忙乱乱快跑迎过去。
门内横着抬出一人来。
似还有拎着药箱的郎中模样之人跟在旁边。
庄聿白心中一沉,猛地站起来,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眼睛死死盯着那抬出来的人。脸色变得惨白,一双抠在窗棂上的手,太过用力连指节也泛了白。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庄聿白指尖发抖,转身就像楼下跑,与来报信的小葫芦撞个满怀。
庄聿白一把将人抓住,声音从未有过的发颤:“贡院门口怎么了?怎么还抬出个人来?”
“有人晕在号舍。”小葫芦扶住庄聿白,见人神色有异,忙宽慰,“说是平安州的士子,已通知他们跟来府城的亲眷。公子别慌。”
“当真只是晕倒?当真是……平安州的?”
科举求仕、入闱考试,某种程度上与坐牢无异,且环境逼仄,坐卧起立全在那三尺方寸间,还要全程神经紧绷答题,若加上天气忽冷忽热,身子弱些的根本吃不消,乡试三场下来,正常人都会瘦上一圈。身子弱些的,撑不完三场,甚至出了贡院大病一场的也不在少数。
能直接抬出贡院,很大可能人已经不在了。当然,直接死在考棚号舍的,其实并不少见。
众人拦不住,便陪庄聿白一起下楼去查看究竟。
确定是平安州之人时,庄聿白竟大大松了口气,惨白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
不过逝者亲属的撕心裂肺的悲伤,扯得庄聿白的心,跟着疼。光耀门楣的期望,忽然变成天人永隔的憾事,凭谁也接受不了。
庄聿白开始为刚才自己无意识产生的那一丝侥幸和庆幸念头,感到羞愧。但见对方不像富家出身,庄聿白请小葫芦帮忙跑一趟。
“先去各庄找然哥儿取50两银子,悄悄送与这秀才亲属,就说是同窗送的,让他们好生办个葬礼。”
小葫芦应着,刚要转身,又被拉住。
“之后回趟齐物山,帮着安排下一场要替换的器具、食材、灯烛等。我明日午后接到孟知彰,直接回来。”
不过孟知彰的东西,庄聿白还是不放心全然假手于人。贡院门口恢复平静,天黑之前,他还是赶回了齐物山。
八月十日一早,天未明,庄聿白便驾车等在了贡院前街。
未时开始,陆续有人从门内出来。庄聿白直接站在车上
有人趾高气扬,一副踌躇满志之态。有人频频摇头,脸上阴雨绵绵;更有人衣衫乱糟糟,头发乱蓬蓬,出来后直接跪地嚎啕。
十年寒窗苦读,谁不想博个好前程。话又说回来,好前程自然重要,命就不重要么。庄聿白想起昨日里面抬出来那考生,第一次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真把人孟知彰身子考坏了,这试不考也罢。
正想着,不远处一个软面条似的考生被两个人架了出来。
什么举人进士的,人没了,才是什么都没了。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眼下生意正好,葡萄园如今也要种到西境了。他孟知彰哪怕什么都不做,每日在家吹风晒太阳,陪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哎呦——”人多,马车晃动一下,庄聿白险些摔倒,忙稳住重心,乖乖坐回车厢边。
他下意识往人声嘈杂处望去。
浩浩荡荡十几个小厮簇拥一辆马车,硬生生碾开人群往前挤。绣金描银的马车帷幕,在一众低调的青灰色车马中异常耀眼。异常霸道。
庄聿白跟着骆家小厮的视线向前看。
视线交汇点,是骆耀庭。
骆耀庭鼻孔朝天,在那几个小厮护卫下,颐指气使走到马车旁,踩着跪在地上的小厮,脚不沾尘地上车走了。
仿佛这次的乡试解元已被他预定,仿佛全世界都该是他骆耀庭踩在脚下的蝼蚁。
怎么会有人,往哪一站,就这么欠扁呢?
刚还想着孟知彰赋闲在家、坐在廊下陪自己晒晒太阳、说说话就可以的庄聿白,此时愤然起身,一把拽起孟知彰,去考功名,当个大官,杀杀这骆耀庭的威风。
“多大的官,算大?”想象中的孟知彰问。
“大过骆耀庭,就算大。”庄聿白握拳给孟知彰打气,“加油!”
忽然庄聿白腰上一紧,脚下一空,被人拦腰抱起来,一阵眩晕后,稳稳放进车厢。
“我家夫郎,为谁加油?”
熟悉的臂膀,熟悉的力度,熟悉的声音。不用猜也知道谁是。
庄聿白忙慌慌先对上身边人视线。目光有神,很好。接着又不容分说地上下检视,衣襟一丝不苟,腰间束带齐整,袖子里……一边翻一边问。
“都还顺利吗?累不累?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饭都吃了吗?走!回家!家里备了水,你先泡了个澡,然后好好在床上睡一觉。”
“放心。一切都好。”孟知彰驾车,将庄聿白轻轻放在自己身旁,“我们回家。洗澡。”——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打个补丁~~本文整体架空宋朝,但科举部分也有参考明清哈~希望大家看得开心~[哈哈大笑][墨镜]
第200章 秋闱(六)
第二场, 十二日正式开始。前一日凌晨,贡院门外排队“入闱签到”。
孟知彰留在家中的时间,只有今日这小半天。
家中热水备好, 一直在灶上温着。一进门, 庄聿白便将孟知彰直接推进卧房。
洗澡。
房内放了座大大的落地屏风,屏风后是个大浴桶。
冉冉白汽,窗棂阳光斜斜打上去,光线也有了质感,明暗不一, 通透轻盈, 似岚又似霰。温暖水汽, 挟着清新皂角味, 扑面将人裹住。将几日来积攒的紧张和疲惫, 软化,卸下。
庄聿白先净了手,躬身探向桶中, 试试水温,回头跟身后人说:“正正好。我特意问薛启辰讨了些凝神驱躁的香料, 清雅舒心。你先泡一会儿,去去疲乏。”
说着指指一旁衣架:“衣服换下来放这里即可……我帮你洗。”
说出这句话时, 庄聿白多少有些心虚。因为家中洗衣做饭这些家务,多半, 不, 几乎全部都是孟知彰在做。
孟知彰眸心动了下,没多言。
“洗完澡,再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其他都不用管。考篮中的东西, 我会像整理好,一一补齐。”
庄聿白一边说,一边往屏风外撤,“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话说一半,身下却被扯住。
庄聿白低头,腰间束带垂下的流苏,被那只熟悉的大手扯住。
“……?”他拽了拽,纹丝不动,“……我束带。”
浴桶旁那人故作不知,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面上云淡风轻,一副清冷君子模样,像是扯人腰带的并不是他。
逆着光,清冷君子只定定看着庄聿白。三日科场磋磨,英气却未减半分。孟知彰眉眼微转,阳光从他颈窝漏出来,一时迷了庄聿白的眼。
庄聿白呆愣片刻,察觉对方线条坚毅的双唇似乎动了动,但他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抬起脸,向前挪了半步:“孟知彰,你说什么?”
拽着手中流苏,孟知彰将人一寸一寸扯近,近到一个他满意的距离,俯下身,凑到庄聿白耳边。
气息拂动鬓角碎发,惹得庄聿白耳垂一阵发麻。
“帮,我。”
哈?!帮什么?怎么帮?
庄聿白一惊,险些撞上人家胸膛。
孟知彰稳稳将人接住,非常有分寸地保持君子距离,待对方稳住情绪后,若无其事往衣架上递个眼神。
“这两日握笔较久,手酸。可否劳烦帮忙宽衣?”
庄聿白顿了顿,小脑瓜高速转着,各种事情绞缠在一起,让他大脑一时宕了机。
他此前只知道乡试难,昨日才从薛启辰那里听说,全国上下三年举行一次的乡试,每科录取举人仅1000名。而且各省皆有配额,京畿地区100人,其他大省80人,小省50人。东盛府不大不小,最后划在小省一档。
也就是今年东盛府辖下的3000多名考生,将筛选出50名举人。60取1。
若与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论武力值,庄聿白看来,他孟知彰一人打一百个也不为过。但去可考场上试炼,庄聿白又没那么确定。
称乡试为万人过独木桥,也并不为过。庄聿白想起首场夜里送孟知彰“入闱签到”的场景,第一次对3000名考生挤满几条街有了切实,真实以及笃实的认识。
贡院前后几条街堵得那叫一个结结实实。
首场点名环节从天亮点到天黑,凌晨挤进前排的庄聿白,直到日悬正午时分,才从人喊马嘶的人流中将马车撤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眼看不到头的考生中,只有50人能得常所愿。
孟知彰肩头、笔头的压力,着实不小。手酸,是应该的。
腰带流苏已经物归原主,稳稳垂在庄聿白腿侧。他方才整个重心偏移的上半身,也从孟知彰孔武有力的小臂上立起来。
睡都睡过这么久了,不就是帮他宽宽衣么,也没什么大不了。庄聿白暗自说服自己。孟知彰偏偏头,日光再次打上庄聿白的眼睛。
这提醒到了庄聿白。这可是大白天,光天化日,宽衣解带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刚想拒绝,孟知彰右拳虚握,不高不矮正正好举到他面前,轻轻转动手腕,似有万般难言之痛楚。
庄聿白视线从眼前转动的手腕移开,向上移到孟知彰脸上,以期为接下来的决定发掘更多有效信息。
期望落空。落入眼底的,仍是那张永远波澜不惊、处世不惊的冷脸一张。好在,人长得好,对自己也好,不然真想翻白眼。
不过这握笔急书、劳苦功高的手腕,还在转着。
“那好吧。”庄聿白妥协,决定将人放进浴桶后,再做其他安排。
乡试期间,孟知彰最大。
孟知彰正正站定在庄聿白面前,微微昂首,双臂轻展,乖乖等在那里。
庄聿白心中叹口气。没办法。这个家还要指着他鸡犬升天。
科考衣服都有规定制式,孟知彰身上衣衫,从里而外都是庄聿白亲手置办的,脱解起来,自然门儿清。
扣子一解,带子一拉,不就可以了么。庄聿白想不明白,刚自己险些摔倒,他接住自己的那双胳膊不还挺有劲儿的,怎么到了他自己宽衣沐浴,就没办法了呢。
庄聿白将外衫帮人脱了,因为等会儿要洗,便随手放在地上。
里面剩一层轻薄中衣时,孟知彰仍在站原地,不动声色地展着他那双手臂。
意思是,此时不脱,更待何时。
哥哥!大白天泡澡,咱没必要脱这么干净吧!
院内鸟雀啁啾。时有飞影掠过庭中。
庭院那头的厨房,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混着饭菜的香气隐隐传来。
周阿叔正颠勺弄盏,热火朝天底地炒制今天一早就开始准备的各色新鲜食材,只等庄聿白一声令下,立马为家中的大功臣上菜递汤。
庄聿白屏住一口气,躬身凑到大功臣腰际。手指轻柔又小心地找到腰间系带的扣子,一长一短两根系带,短的这根轻轻一扯便开了。
非礼勿视。跟君子一起生活久了,君子做派多少学到些。庄聿白一双眼睛,尽量避开人家身上的凹凸长短。
不知是凑得太近,身边人的身体温热烫到庄聿白的脸颊,还是阳光洒在水中的光线晃到了他的眼睛,两根系带庄聿白一时倒给弄混了。
果不其然,恍神之际,他一下便将人家腰间的系带打了个死结。
“呃……那个抱歉……我帮你解开。”
庄聿白真心觉得不好意思,原本在家停留的时间就不多,这不多的时间还被自己耽搁了一些。
“胳膊麻烦再抬高些。”
孟知彰一手撑着浴桶壁,一手护着整个人怼到自己腰际的庄聿白,唯恐他起身时一个不留神再摔了。
阳光下,这一头琥珀色头发,越发朦胧,光芒如澄明山溪之上浮跃的碎金。
腰前忙碌的庄聿白提醒他将胳膊抬高,于是,虚虚围护着庄聿白的那只手,便按照指令从对方肩膀移开,向上护住了这颗圆圆的、可爱的、琥珀色脑袋。
“庄公子,沐浴巾帕刚忘记送过来,我……”
小葫芦一头闯进来。
他一手拎着半桶热水,一手用托盘端了叠巾帕,一眼看见屏风后的景象,一整个儿懵在原地。
这是在……争分夺秒……
这才几日没见,就这般急不可耐?
小葫芦可是跟薛启辰的贴身小厮。府城纨绔们知道的不该知道,懂的不该懂的,他们这些半大小子们要全部了于心,这也算贴身小厮们的职业素养。
正因为职业素养过硬,小葫芦这才被指派了来这夫夫二人家帮一段时间的忙。
孟知彰和庄聿白这二人,躲在屏风后,一立一蹲,一上一下。这旖旎缱-绻的氛围,这令人遐想的场景,这堪称糟糕的姿势……
这姿势,对最近帮薛启辰到处物色技术操作类话本子的小葫芦来说,那可真是司空见惯。
不过话本子上的内容,青天白日活脱脱摆到眼前,这股冲击力着实不小,震得小葫芦手中的热水桶险些打翻。
小葫芦一双眼睛,瞪得像车轱辘一般圆,嘴巴张了又张,终于接上方才的话: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你们……继续!这是热水……还有巾帕!”
放下东西,小葫芦两步蹿了出去。刚至中庭,忙又急吼吼转身跑回来——
将房门关了。
庄聿白已解开绳结,起身站起来,一脸疑惑看着小葫芦在庭中屋内飞来蹿去。
“小葫芦怎么了?像是撞到了鬼。”
“大概心里藏了鬼。”
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孟知彰,难得展露出他仁慈的一面。他趁着庄聿白困惑的空档,自己将中衣脱掉,抬腿跨进浴桶。
本想让庄聿白帮他沐浴的意图,开口却换成了:“烦劳庄公子倒盏凉茶。”
首场三篇经议文之后,孟知彰更加成竹于胸。
乡试共三场,但第一场最为关键。首场稳了,金榜题名便八九不离十。
因为乡试揭榜日期虽是由主考官酌定,但却有时限,小省九月五日内必须揭榜。三千余名考生,三场上万份试卷,十名考官,中间只有半月时间,即便夜以继日,日日评卷至更深夜阑,也是来不及细阅的。
多数情况,头场三篇文章便能看出一位考生的水平实力。阅卷考官们会从三四千份首场试卷中,先举荐出几百份优秀之作,再由正副主考官淘汰一部分至一二百份,之后将这一二百位考生的第二三场试卷调出来细细审阅评定,基本就能框定录取人选。
一双喜鹊从廊下穿了过去,在热汽氤氲水面,留下两道飞快的细影。
孟知彰缓缓闭上眼睛,在那高不足以直身,宽不足以展臂的号舍窝了三日,任凭铁打身躯也会疲乏。
科考,拼脑力,更拼体力。过了第一关,剩下两关压力小了不少。
整个人浸泡于清幽栀兰之香,耳边听着屏风那处的庄聿白一边碎碎念,一边开篮整理备考之物。
“周阿叔新做了‘广寒糕’,松软清甜,我装些到考篮中。寓意好,吃了便能广寒高甲,蟾宫折桂。”
“糕饼一格有个小瓷罐,里面放了5只花枝梅,沸水充点便是一盏木樨汤。清心怡神,困乏时试试。”
“蜡烛十支,散香半盒,魁炭一斤……差点忘记龙须面和白菜。这次加了一荷叶包的熏制牛肉,周阿叔切成了薄片,方便搜检差役查验。”
孟知彰一一应着,心中从未有过的笃定与踏实。
子夜时分,齐物山马车再响。不同于第一次,送考的庄聿白,这次明显轻松不少。
“等到了贡院前街,你们赶车直接回来。不要在外面等。”
庄聿白欲言又止,怕不吉利,便没说有人从考场抬出来之事,眉梢眼角还是露出了担忧。
“放心,不会有事的。”孟知彰轻轻握住庄聿白的手,“我看你脸色欠佳,定是没睡好。这个家还要指望你赚钱养活,你若累坏了,我在里面岂不着急?”
*
第三场结束,已是八月十六傍晚。
应试学子散场后,或与家人举杯,或独自对月思乡,皆以自己的方式补过着今岁中秋。
齐物山中烛火通明,庭中一双人,四目相对,分壶中月、赏阶前花之时,仍锁于贡院之内的考官们,则正挑灯阅卷。
收上来的试卷,除部分“违式”试卷张贴于贡院之外,其余弥封考生信息,印上内部编号,交由誊录者用朱笔照写一遍。错字、漏字等皆需与原稿保持一致,是为朱卷,以区别考生墨笔答题的墨卷。
考官们全程批阅的,皆是誊录的匿名朱卷。
九月初三,弓月西悬,珠露低垂。贡院帘内,高阁明烛将十数人官服剪影,错落有致地打在桐油桃花纸窗棂上。
正副主考官与其他所有同考官一起,正对50名拟录取考生的三场试卷进行最后的核对。核对无误后,方可以后续填榜。
副主考官萧屹,一双眼睛满阁内扫视。他对第一名与第二名文章之高下,抱不同意见。
“国之取士,当取博采众家所长之人。目前第二名之文,集百家之采,汇众师之长,以天下才学为学。文词华彩,风流隽永,是不可多得之佳作。晚学认为,此名考生堪为第一。”
萧屹说完便不再讲话,做出一副恭敬模样,等主考官陆昇示下。
陆昇捋着胡须,在桌案前慢慢踱步,并没有表态。
另一副主考官很不以为然,他上前一步,神情慷慨:
“萧大人此言差矣。官家选士,选的是治国安邦之梁才,文章辞藻固然重要,但也仅能锦上添花。当前所定第一名之文章,不仅有其‘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的壮阔心胸与高瞻远见,还给出具体施政措施,诸如‘农商等而视之’‘学而优则入仕,商而优则哺农’等等。文章笔力劲快,意蕴宏深,属实不可多得。萧大人,这才是人心所向之治国栋梁。”
陆昇默默默掂量着萧屹身后的这个“萧”字,少顷,复将视线投回桌案上的朱红色试卷。
他没有说话,只是正了正衣冠。
九月初五放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