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好香,却只想和我做兄弟》
1、逃生
“今天必须死么?”
猩红嫁衣箍紧庄聿白全身,生铁一般将他往河水深处拽。绝望窒息下,浑浊的角江水灭顶般倾砸过来。
苍□□致的脸和一瀑琥珀色长发,倏忽消失在暮春的角江。
庄聿白穿越了。
“农学高材生”穿到古代农耕社会。初来乍到就被一顶花轿抬到江边,当成供品祭了河。
或许命不该绝,他抓住一截树根将沉重的身子拖到岸边。河岸淤泥的腥臭,混着草根的苦涩灌彻胸肺。
庄聿白用力甩甩头,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耳中震心鼓肺的唢呐声却怎么也甩不掉。
继母、族长次子……献祭自己的那一张张脸逐帧闪过,他要全记下来,刻进心里。假以时日,定血债血偿!
绣金描银的嫁衣仍裹在身上,碍事又碍眼。他两下撕掉,一脚踢进河中。猩红一团,在浑黄水里一滚,很快没了影子。
岸上林深叶茂,杂木横斜。太阳落山前,得找个落脚地。
古代生态好得很。万一遇到豺狼虎豹,好不容易从河神手里抢回条命,再被野兽吃了,岂不太亏?
庄聿白在这陌生时代的陌生土地上走着,深一脚浅一脚。他不知道等在前面的会是什么。但肚子知道,身上的体力值不多了。
林子渐暗,他此刻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哄自己再走一步就到山顶。
“窣窣窣窣……”
身后不远处有东西飞蹿。听声音是冲自己来的。他原地站定,紧张得咬唇。
还没等他判断往哪个方向躲,“咻”一道黑影从后肩窜出。
树叶簌簌。一只细长的大黑……豹?!结结实实停在前方。
黑豹油亮矫健,腿上腱子肉紧绷,金棕色的眸子中血丝乍崩,此时正尾巴压地,“呜呜呜”低吼示警。看架势,杀死三个庄聿白不成问题。
若求人有用,庄聿白想立刻给这只拦路豹跪下,求它慈悲。
好在黑豹意在驱逐他,并没有过来撕人。
还有希望!跑!
肾上腺素作用下,庄聿白原本浮软的双腿来了劲。他朝黑豹守护的反方向一路狂奔,留下身后一阵狂吠,“汪汪汪……”
“汪汪汪?!”这叫声……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出去多远,在庄聿白累虚脱之前,一方茅草小院,有如天降撞进眼中。
柴门轻掩,庄聿白一个惯性冲进去,忙慌慌又回来反手掩了门。确定那只黑豹……黑狗,没有追过来,方拍拍自己胸口松了口气。
今晚的落脚地,这不就有了么?某种意义上,怎么不算因祸得福?
“有人么?”
他尽量调匀呼吸,弯腰将方才自己慌乱中撞倒的牌子扶起来。
庄聿白又唤了一遍,理了理自己身上仅剩的中衣,想着怎么跟屋子主人介绍自己。
院子里没人,房内也无人回应。
“有人……”庄聿白话到一半停下来。牌子上有字。
“米在厨灶,书在架上。有需自取,去时关门。”
看来主人不在家。那客随主便。
“米在厨灶。厨灶……米!”被狗追的濒死恐惧感退去,庄聿白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满心满眼都是“米”。
庭院干净如洗,庄聿白目光扫到草屋旁那个木柱挑起的、四面来风的凉亭般的所在。
嗯,想必这就是“厨灶”了。
庄聿白几步奔过去,盖子揭开,锅中几张白花花圆饼!食物本真的甜香和焦香,猛劲扑过来。
庄聿白喉咙哽了下,嘴角和眼角感动得一起落泪。
穿越第一天,以啃上几张干巴饼收尾,真是刺激又心酸。
说好的穿越可以呼风唤雨、可以腰缠万贯、可以徒手搓原子弹呢!
怎么到自己这里就是头无片瓦、身无长物、一名不文了?难道自己的穿越任务,是两手空空体验人间疾苦?
“嗝——”
庄聿白带着满腔愤恨和怨气,一口接一口嚼着饼。微软,微甜,微凉。
伸手再去取,锅已空。
“算了。不吃了。”
肚中有食,心内不慌。麦香带来的果腹感和安全感,不仅将满腹怨言压下去,肚饱之后的庄聿白甚至还有一点开心。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自己带来的穿越装备是零。
好,从零做起!
厨灶无门无窗,也可以说是360°全景天窗。内有齐腰高陶釉缸两只,一只盛水,一只装米。水是满的。米,却只有小半缸。灶上放一个黑陶油坛,灶旁码着齐齐一堆木柴。简单、干净、整洁。
庄聿白朝正房看了看,还是选择推门而入。
正房一大间全无遮挡,更加简单、干净、整洁。右侧靠墙是一张床,床头摆一个柜子。左侧靠窗一张书桌,油灯一盏、砚台一方,外加竖着几杆笔再无其他。
庄聿白刚想转身出门,桌子后面的那面墙拽住住了他的视线。
书,整整一面墙的书!
光线暗,书籍整齐划一,乍一看确实像面墙。
除了常见的四书五经,架上分门别类放着法家、阴阳家等著书,以及《齐民要术》《太平圣惠方》《养生类纂》等一些医书、农学书、工具书。
……
难不成是个书贩子?庄聿白越想越是,“不然哪来这么多书?”
图书在古代属于稀缺资源,能做图书生意,日子也不至于过成眼前这般……里外干净。
*
暮色渐深,主人还没回来。
庄聿白坐在床沿,裤管中细长匀称的小腿空荡荡晃着,略带无聊。身后粗布被枕,规规矩矩横在里侧。
未经主人允许,上床不好吧……
庄聿白眼珠咕噜,回头看了眼枕被,早就酸胀的双腿不觉又快速荡两下。
睡一下没关系的,主人回来前铺好,再甜甜道个谢就是了。庄聿白将鞋一甩,翻身上了床。
床不宽,一人有余,两人显挤。枕头高度刚好,完美托裹住脖颈,像躺在一团柔软的云上。
他抬手拉了一截被角搭在肚子上,想着如何博取屋主这位“穷好人”的同情,好收留自己一段时间。
饭饱水足后躺倒的感觉真好。清新的皂角味,陌生,却不招人烦,甚至可以说有些好闻,但只闻了两下,庄聿白就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房内完全暗下来。
原主的记忆越来越糊,庄聿白甚至有些记不清原主为何要被祭河。letitbe,记不清就忘记。拒绝精神内耗,从他庄聿白做起。
宽大衣衫包裹下,庄聿白像只无忧无虑的小狗将绵软身子扭了几扭,长长伸个懒腰。
衣衫,庄聿白从柜子里自助穿搭的,松松罩缠在身上。
月光满溢,泼在地上、书桌上、书墙上,画着抽象的几何图形。
“哗啦——”
院中柴门似乎响了。
主人回来了?!庄聿白咕噜从床上爬下来。等他门缝中一看,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来人身量高耸,对,高耸,像座耸入云端的山。这身形……不请自来,夜半进门,不是梁上君子,又会是谁!
虽说同是不请自来的,可他庄聿白不一样。
他白天来的。
月色庭院下,来人拉着长长黑黑的影子,厚厚一团向前寸寸碾动,压迫感十足。
歹人似乎也发现了那个木牌,只看了一眼,便碾着他的影子去了灶屋。
还好自己来的早,不然那几个饼子,岂不是便宜了这厮。
庄聿白转念一想,不对。人饿的时候,最容易生气。若这歹人也饿极,发现既没吃的、又没钱财可拿,一时歹性大发把自己咔嚓了也是有可能。
他倒吸一口冷气,不过很快挺直腰板,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攻为守迎上去。
庄聿白认定屋主是个好人,也认定自己帮着降住歹人,这份人情足以“道德绑架”对方收留自己一阵子。
不过,对方高耸入山……算了,搏一搏吧。大不了就是一死。死了穿越回去,也不吃亏。
庄聿白四下看看,抓起一根木棒,快速躲到门后,做出棒球的击球准备姿势。
果然,歹人在厨房没找到值钱东西,碾着他的那团影子朝正房走过来。
“哒、哒、哒”
一步压一步,沉稳有力,一声声踩在庄聿白心头。
庄聿白调整站姿,手中木棒紧了紧,心中默念自制咒语给自己壮胆。
“吱嘎——”
门开了,来人披着满身月色,肩背宽厚阔朗。
就是此刻!
眼一狠心一横,庄聿白抡圆手臂,瞅准歹人后脑,狠狠就是一棒。
“泼贼,看棒!”
来人虽高大却身段灵活,听背后有风忙向旁一闪,奈何离得太近没躲开。木棒偏斜,结结实实打在左肩。
“唔。”来人闷哼一声,跳开几步,快速转身看向庄聿白。
“你是何人?”
木棒哐啷啷震掉在地,庄聿白忙弯腰捡起来后退两步。心中又慌又悔。
对方比想象中还要威猛,没能一招制服,这算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吧。不过,邪不压正,自己站在正义这边,苍天定会有眼。
“泼贼!你夜闯我家,还敢问我是何人!吃我一棒!”
正义使人热血沸腾。上头的庄聿白挥着手中木棒,闭眼一顿乱打。
他以为自己与对方扭打成一团,正在英勇却敌。等意识归位,才发现自己早被绳子绑成一团,扔在床上。
……
怎么说自己也是身高一米有八的成年男子,手中还有武器。对方就这样,俘获小鸡似地、轻轻松松给自己绑了?
一枚火苗亮起,房间大半笼罩在晃动的光影中。
孟知彰正襟危坐,隔着书桌打量着床上的庄聿白。
“阁下吃光了我的饼,睡乱了我的床。不仅不知感恩,还对我痛下死手,是何道理?”孟知彰目光不易觉察地打了个转,“阁下身上的衣服,也是我的。”
2、初见
手脚被绑的庄聿白团在床上,眼睛滴溜溜转,心中叫苦不迭。
祭河、遭犬、被捆,穿越第一天的戏码,是不是多到有些过分了?
不过这次算自己理亏。可哪个知道你就是房主?
虎背熊腰长得跟头黑豹似的。谁家好人夜半才归,还悄咪咪进门。出手伤人是不对,你这不是没受伤么!怎么就把人捆成了个粽子?
见床上人梗着脖颈不说话,孟知彰慢慢踱起步子。高耸的影子漫至房顶,和那冷冰冰的话一起,明明暗暗砸向庄聿白。
“据《大恒刑统》卷十八贼盗律,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孟知彰看了眼滚落在地的棍棒,又看看床上人。
“卷十九,持杖行劫,不问有赃无赃,并处死。”
床上人那小鹿似的眼睛眨了又眨,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之后被吓住了。
孟知彰抬脚慢慢走近,俯下身,带着睥睨一切的眼神:“我看阁下年纪轻轻,为何寻死?”
灭顶的身影压过来,压得庄聿白后背发紧,他又听到“寻死”两个字,汗毛登时炸起来。
“哪个要寻死了?”
庄聿白心想这是遇到硬茬子了。对方不仅手上功夫了得,这嘴上功夫,更了得。
眼见对方越压越近,他有些招架不住,心中将“大哥饶命”快速翻译出来:“兄台好身手!刚我以为进了窃贼,帮你……惩奸除恶的。误会一场……误会!”
“惩奸除恶?误会?”
灯光晃动着从背后打过来,庄聿白看不清眼前人表情,更猜不出对方心思。
“大哥,好汉,兄台……真的是误会!我只是过路的……好人。不然你检查下么,看家中是否少了东西……除了那几张饼。”
勇夫不可怕,最怕勇夫有文化。庄聿白没料到能文能武还懂法。按他说的,就算今天把自己打死,那也在法度之中。武力和法力,自己可是一个也不沾边。
“家中遭了难,出来找口吃的。”见对方没有进一步逼问,庄聿白忙补了张感情牌。这句是情急瞎编的,吃光人家的饼总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对方带着那团影子靠过来,气息越来越近,庄聿白似乎闻到对方身上的墨汁味。压迫感太强,庄聿白不觉屏住呼吸,可他屏得好辛苦,马上要喘不上气、要窒息了……好在这团影团倏忽抽离。
“你是平宁州的?”头顶的声音和缓下来,刚要转身,似又想到什么,“整个这一代,只有平宁州前段时间发了水,不过粮田半数已经救下,何况去年是个丰年,夏收又在即,何至于出来逃荒?”
身上绳索绑得难受,庄聿白挣扎两下,额角已经微微渗出些细汗。我哪里知道为何要出来逃荒?总不能说自己祭河没死成吧。万一他将自己送回去,岂不是又得重新死一遍?
“今日是我吃光了你的饼,也是我挥棒打了你。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随便吧!”
夜色遮挡下,庄聿白上了脾气。
薄薄一层月光覆上来,盖住捆缩成一团的庄聿白。手腕轻盈瘦削,透出一股苍白的倔强。
孟知彰眉心微蹙,视线在眼前人身上停留片刻,抬脚出了门。
听声音这是去了灶屋。庄聿白如释重负,强烈的压迫感,随眼前人衣角一起消失在门侧。
他在床上稍稍翻个身,大大喘了几口气,但还没等他喘匀,就戛然止住。
柴院空荡荡、沉寂寂,灶屋传出的声音,越发清晰、刺耳。
“叮当——”金属碰撞,
“嘎吱——”绳索勒紧,
……
庄聿白睫毛微颤,心一点点下沉。……难道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了?
他支棱起耳朵,尽量不错过每个细微声音。脑中各种分尸纪录片场景纷至沓来,捆绑、碎尸、掩埋……谁曾想自己马上就要以身入局、为这个世界贡献一起分尸案?
这是穿越到一个什么地方啊,又是聚众祭河,又是暗夜碎尸。庄聿白有些后悔,刚才不该放硬话的。
漫长的等待中,孟知彰托着他巨大的影子走回来,一只口袋重重床前一放,不知装了什么。他又掏出一个布袋,摆在庄聿白眼前。
这是做什么?
庄聿白心中练习的那句“好汉饶命”终究没喊出来,倒是眼前人先开了口。
“家中米粮不多,加上今日新得的一百文,支撑你回到平宁州没问题。”
孟知彰并没有等床上人道谢,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这个不速之客有什么反应。他坐回桌前,将火苗挑亮一些,掏出书本纸张,旁若无人写起字来。
“你……不报官,也不杀我?”庄聿白被这一顿操作搞得有点懵。
孟知彰手中的笔在砚台中打了半个旋,吸足墨汁:“今日夜深了,你暂且宿在这,明早再上路。”
这是唱哪出?
不仅既往不咎,还送银钱给自己?不知是不是火苗的原因,庄聿白觉得眼前人的形象一下亮起来。就连方才黑云压顶的背影,此刻在庄聿白眼中蒙上了一层薄薄柔光。
退去初始印象,只看脸,“矜贵公子”这个词从庄聿白脑海跳出来。
点点灯火染进眸底,庄聿白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人。温凉有度,遐迩皆宜。嗯……像一首端正的律诗?
月光静、灯苗柔,不苟言笑的眼前人正垂眉低目在纸上写着什么。灯光轻舔,柔和地打在高挺鼻梁上,眉眼在光影下越发神秘。
素昧平生,别人送米又送钱,出于礼节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庄聿白清清嗓子。
“你是个贩书的?”
墨润纸洁,饱满笔端划过,一行经文工整落下: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孟知彰不知对方为何会有此一问。他点墨提笔,垂眸续了一句:未来心不可得……
“在下,算是读书的。”笔未停,视线仍留在纸端,嘴角却有了温度。
读书人?!庄聿白眼底燃起光,簇簇灯苗在他心头拱火。
读书好。读书是古代为数不多的上升手段之一。一朝得志,鸡犬也跟着升天。这大半夜的,就算家里遭了贼,人家还能心无旁骛挑灯苦读,是个厉害角色。想来考取个功名,指日可待。
自己初来乍到正好无处可去,若能“天使投资”入股此人,等他飞升,自己岂不是也能跟着享受一下这世间繁华。
一顿饱、顿顿饱,还是将来的顿顿好?庄聿白心里小算盘噼里啪啦。
自己堂堂“农学小百科”新时代五好青年,穿越到古代农耕社会,这难道不算精准投放?不算天赐良机?
希望眼前这穷小子能识货。
“呜呜呜啊啊啊——”庄聿白突然将脸埋进枕头,嚎啕起来,“家中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人,我已经无处可去……呜哇哇哇……公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哇哇哇”
……
庄聿白原只想表演一下,谁知悲声一放,这一天来的离奇遭遇,竟真的把心中劫后余生的委屈勾出来。
天地之大,孑然一身,四顾茫茫。若对方不收留自己,明日该去哪里流浪?原主的家断然不能回,难不成再被祭河一次?
还有山林中那只恶犬,说不定下次遇到的就是真猛兽,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出了这个门,自己够呛能活上三天……
借着夜色掩盖,庄聿白索性真真假假抽抽噎噎又痛痛落了几滴泪。
书桌那端停了笔,空气凝滞片刻,良久:“你想让我收留你?”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自己正想着要怎么铺垫,对放已经给出了答案。
灯苗晃了几晃。
庄聿白隔着朦胧泪花看向孟知彰,轻轻点了头。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对方能出米出钱给自己,想来也
能被自己编的凄惨身世感动。
庄聿白正要开口道谢,却听两个字冷冷撞了过来。
“不行。”
回复干脆利落又决绝。
3、琥珀
“不行?”
庄聿白怔住。很显然,眼前人并不是好说话的老好人。
他歪在枕上,将豆大的泪珠在被角上蹭蹭,没选择继续嚎啕。装弱小没用,绿茶不是谁都能当,也不是谁都能吃这一套。看来得换个戏码。
“你是担心家贫业小,无法支撑两人生计?”
庄聿白开始做洞察分析,他细细盯着对方的反应,见对方没反驳,忙接下去,“我能帮你赚钱,只求让我有片瓦寸席安身。”
庄聿白尽量文绉绉,让对方相信自己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正经人。
果然,听到钱对方似有所松动。若轻若重的一瞥从案头那端看过来,手中笔杆却仍未停。
庄聿白下意识舔了下唇。
万幸,不是那种宁死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酸儒。能折腰就好。折腰,才有机会。
“兄台是读书人,层层科考上去定是要不少银钱。而我,恰有些赚钱的小技艺。你我联手,岂不是互惠互利、双进双赢?”庄聿白一激动想坐起来,奈何手脚全捆着,又倒回枕头上。“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今日我误打误撞进了……进了兄台家的门。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对方似乎没有要给自己松绑的打算,但这番话明显听进去了。
庄聿白担心那张嘴再说出什么让人寒心的话,忙先发制人:“这100文钱,一月为期,我10倍奉还如何?”
既然让人收留,总得拿出些诱人条件。
“你读过书?”孟知彰并未接银钱的茬。
“读过几本书,些许认得几个字。”
案头那边的目光又决然收回去,片刻道:“睡吧。”
庄聿白心中一喜,眼睛亮晶晶,连声调都上扬:“兄台是答应收留我了!”
笔酣墨饱,气势开合,孟知彰语气不带喜怒:“我不在夜半三更做决定。”
*
“唧啾——”
窗外一声清亮鸟叫,接着一群鸟雀啁啾不停。邻舍公鸡也开始一声声打鸣。空旷,辽远。
孟知彰从案上抬起头。晨色黛青,透过窗户透进来。
他将手中抄写经卷收了个尾。城中吴员外为母祝寿,请人抄经。孟知彰得了《金刚经》,凡5176字。读书之余抄写,每日能赚个几十文贴补家用。
孟知彰收起纸笔,起身按熄灯苗。
外衫从阔朗肩头脱去,笔挺腰身撑起一层细葛中衣,紧致轮廓若隐若现。
床上的不速之客还在沉沉睡着。孟知彰抬脚来至院中,路过时不经意看了一眼。
卯时二刻,是孟知彰的习武时间,风雨无阻。
竹为剑、影为伴,微凉晨风中一招一式随心变幻。剑气犀利、身姿矫韧,少年之气如在渊潜龙,越攒越昂扬。
不多时,灰蒙蒙的草屋蓬院上,一轮旭日冲出重云,阳光如碎金洒下。
孟知彰调匀呼吸,掏出一方细葛巾帕,浅棕色半截手腕绷出几条青筋,正热血贲张。薄茧轻覆的手,将额间细汗拭去。目光瞥过房门,却陡然一滞。
几件衣衫,胡乱堆叠在门后。
雪白丝绸一角染着……污泥和血迹。
孟知彰向床上看去,只一眼,心跳猛地漏了半拍。
斜斜几缕阳光爬上床头,床上人如瀑发丝从枕上垂落,琥珀色在照耀下如烟似霭。琥珀色……
孟知彰眸色一沉,忙走近几步。梦中人仍沉沉睡着,呼吸均匀。
他倾身俯近,似乎急于在对方脸上印证些什么。
白皙清透的脸颊上,眉眼微蹙,睫羽轻颤。左眼凤尾旁,晕染着一粒浅浅的胭脂色红痣。海棠花瓣凌风落雪山,看似造化主无意之笔,却将人衬得可怜又可爱,沁人心脾。
可这琥珀发色、凤尾红痣……
孟知彰眸底波澜暗涌,他站在床前,怔怔看着眼前人。
巧合?难道天下真有这样巧合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为床上人掖好被角,捡起地上的沾血衣衫,轻声出了门。
*
庄聿白昨晚的情绪,在大悲中怒小喜之间起起落落,折腾得他筋疲力尽,在确定至少眼下不用死了后,很快睡过去。
黑甜一觉,等再睁开眼,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赫然映入眸底。
净润如瓷,鼻梁高挺,眉目中含着几分意气风发。面前这张脸,似在哪里见过……
庄聿白有点懵,他用力眨眨眼,试图让意识归位。
阳光从对方颈侧融出一团温暖的光圈,随着对方动作时不时落在自己脸上。
庄聿白微微眯下眼,鸦色睫羽沾上晨光,斑斑光点晃动。
眼前人,有点像房屋主人,昨晚的矜贵公子。
“醒了?”矜贵公子轻轻推了下自己肩膀,“起来吃饭。”
语气轻柔不少,和昨晚那个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大黑豹简直判若两人。
庄聿白坐起身,身上绳索不知何时已经解去。
孟知彰离开前将一叠整齐如切的衣衫放在床头深棕色木柜上,给庄聿白的。
庄聿白也没客气,起身套上,深蓝色半新不旧的一套短褐,上襦下裤,腰中系一根浅青色帛带。
多亏这条帛带,对方身量较自己高一些……也壮一些,庄聿白将襦衫穿得像长衫。他将帛带紧了紧,抬脚来到院中。
阳光下的柴院方正齐整,质朴又清爽。虽不至于说空无一物,满院除了靠近墙角的一株石榴树,也只有简单的两三件家当。
石榴花开正盛,满树亮红点点,给清晨提气不少。庄聿白昨晚换下的衣服,正平整挂晾在树旁晾衣绳上。
衣服都给自己洗了,看来这是要留自己。
庄聿白心里有了底,他用主人备好的皂角膏汁漱过口,盆中掬一抔凉水洗去昨夜慵懒。
洗漱空档,早饭已齐备。一方木桌,两条小凳,桌上三两碗碟杂陈。
一袭白衣长衫的孟知彰,神采奕奕,正站在那树石榴花叶背景前,等他庄聿白走过来吃饭。阳光一束披上他素净衫袖,越发衬得人华采卓卓。
或许是没见过活体版古代美男子,庄聿白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他被对方看过来的目光晃得有三分不好意思。
庄聿白轻咳一声,拽拽衣角,挺直腰身走过来,落了座。
桌上黄灿灿一小盘麻油炒蛋,配上一碟细切绿叶凉拌菜,颜色清爽,味道勾人。主食是昨日的饼子,三个一摞,白圆软,麦香阵阵。
肚子早不争气地咕咕叫了,庄聿白等不及伸手抓了个饼子在手上。新出锅的,一口下去,温热喧软,食物带来的简单的满足感,足以慰藉一切小沮丧。
绿叶菜口感像是小白菜,脆爽多汁,沾裹着薄薄一层汤汁,酸香爽口,很是开胃。
炒蛋则松软香糯,嫩滑入味,和饼子的麦香交相辉映,给人类带来最纯真的满足感和安全感。
“家贫,招待不周,多包涵。”孟知彰正襟危坐,目光诚恳。
庄聿白昨天里里外外将这个家探了个底朝上,他自是明白,这应该是眼前人今早能找到的最好的待客食物了。说不定还是从四邻借来的。
“这饭菜太好吃了!兄台厨艺,超赞!”庄聿白很领情,也很给面子,高高比个大拇指。他口中饼子又嚼了两下,这才发现对方连个碗筷都没放:“你怎么不吃?”
“吃过了。”孟知彰微微颔首,算是领了这份夸赞,旋即目光带些探寻,“你是平宁州人?”
庄聿白当然不是平宁州人,是他昨日慌说自己逃难出来,眼前人才错认为自己来自闹过水灾的平宁州。
若实话说自己是祭河死里逃生,正常人都怕惹麻烦,自然是不敢收留的。
其实昨日落水后,原主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加上后来的一系列惊吓,庄聿白今早一觉醒来,除了原主与自己同名,只记得他被族中祭河,家中后母苛待原主。
至于其他记忆,就像雾里寻花,伸手去抓,手近雾散花亦无。
庄聿白放下碗筷,蹙眉垂头:“实不相瞒……昨日我这条命是从河中捡回的,不太记得自己是哪里人。”
他不想说假话,也不打算全说实话。
“你叫什么名字?”见对方伸长筷,孟知彰帮忙将那碟青菜,往庄聿白面前推了推。
庄聿白顺势夹了根青菜,慢慢吃掉。陌生人求收留,自是需要问明来历的,这可以理解。但他连名字也不能说。万一被刻薄后母找到这里,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庄聿白将筷子往口中送去,咬到一半才意识到,筷子已空。
他下意识看向孟知彰,对方对自己这尴尬一幕并不介意,不过看似对自己的头发很感兴趣,时不时看两眼。
自己打小头发就不够黑,谁知一朝穿越连原主发色也浅。
“琥珀……”庄聿白循着对方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头发,现编的名字脱口而出,又带着点不自信。他将空筷伸向炒蛋,“……印象中是叫这个名字。”
“琥珀?!”
孟知彰坚毅的唇角抽动一下。
4、虾片
“请问这是哪里?”
庄聿白担心对方继续盘问,强行转换话题。
“长宁州、暨县、孟家庄,在下孟知彰。”
孟知彰自报过家门,凝眸看定庄聿白。
庄聿白心中发虚,他用力回忆,对地名着实没什么印象,不过孟知彰这个名字……算了,还是先解决眼前最要紧的问题。
“孟兄是打算收留我了?”
孟知彰未置可否,似乎没等到想要的答案,眸底微不可察暗了一下:“你昨日说一百文,一月为期,将十倍奉还。”
正嚼嚼嚼的庄聿白,使劲点头:“一月为期,若食言,任凭处置!”
为了成功留下,这是下了军令状。
“为何是一月?”
为何是一月?还不是为了争取成功率么。开口就说住蹭吃蹭喝住上一年,正常人谁会答应。退一步讲,万一不住着不舒服也好跑路。当然这些都不能摆在桌面说。
庄聿白心里嘀嘀咕咕,不等他开口“解释”,却见孟知彰似乎看透一切,起身站起来。
“我出趟门,少则三日,多则五天。钱在书桌上,除了你要的100文,还有50文你日常开销。”
……
这就算留下了?!
等庄聿白反应过来,开心得恨不能去抱住眼前人。他心里单方面宣布,现在孟知彰就是他在古代最好的兄弟了。
对,好兄弟!
一高兴,庄聿白就想跟这位好兄弟多说几句:“孟兄,都说读书人目下无尘,绝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还担心这些赚钱之类的话会冒犯你。”
孟知彰将收拾好的招文袋斜跨在身上,越发显得肩宽背直、身姿挺拔。
“那是酸儒做派。民以食为天,不谋稻粮何以安身?无以安身,何谈读圣贤书、闻窗外事?又如何修齐治平?”
孟知彰说得云淡风轻,庄聿白却听得一愣。阳光从背后打过来,给孟知彰镀上一层金色光晕。光晕映入庄聿白眼底,心中也跟着一点点翻涌着细碎光斑。
“兄台胸襟宽广、气魄不凡、见识过人……小弟佩服!”
庄聿白极力搜罗溢美之词,心中窃喜抱对了大腿。此人绝非池中物,有如此志向,日后肯定能飞黄腾达。现在就差自己好好赚钱来为他搭青云梯了!
孟知彰明白对方的夸赞虽浮夸,但绝非出于社交情面的恭维:“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只要内心坦荡,且这钱财取之有道、用之亦有道,又何须避之如虎豹?”
说完目光坚定地看向庄聿白。
这下更不得了,庄聿白登时觉得自己俨然也成了对方口中的君子。
交朋友嘛,三观相符最重要!他已认定孟知彰就是自己的知己。
庄聿白将人送到柴门旁,作为一名标准直男,他伸出手要用直男的方式拍拍对方肩膀表达友好。奈何身高差在那,手举到一半换了方向,在孟知彰胸前不轻不重捶了一拳。
“这个家交给我,尽管放心!”
拳头很快弹回来……这副胸膛鼓囊紧实,震得庄聿白手木木的。若非亲眼看着,他还以为自己锤在了铜墙铁壁上。
“孟兄这身材……了得!怎么练的?也教教我!”庄聿白轻揉下手背,带着直男在这种场合下该有的最高礼赞,“若非穿着这身儒生长衫,我还以为孟兄是习武之人!”
“过奖。略懂一些拳脚。”孟知彰的目光从琥珀色头发移到昨晚被他单手制服、绳索捆绑的细弱手腕上,“说不明白的事理,交给拳脚更容易解决,不是么?”
*
老虎不在家,猴子开始称大王。
看着孟知彰背影消失在蜿蜒林中路的尽头,庄聿白回身将柴门在背后关紧。
穿越古代之独居生活,正式开启!
庄聿白将院子内外又巡视一遍,看是否有漏掉的地方。说不定眼前这贫穷的表象,只是为了考验自己。不然怎么解释一贫如洗的家中,却生长出孟知彰这般苍松翠柏般的存在?
这个院落就像在土地中生拔出来的,带着泥土的韧劲和质朴。庄聿白他连书架后的墙都敲过了,家中除了孟知彰放在书桌的那150文钱,多出的只有灶屋的5枚鸡蛋和2根黄瓜。
看来实在是他多虑了。好吧,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芝兰玉树。
孟知彰那张棱角分明、眼神深邃到近乎神秘的脸,时不时在他面前浮现一下。英俊到让人……嫉妒。
嫉妒,也算直男之间的赞美。庄聿白是这么理解的。不过眼下这种形而上的问题,他没有太多时间去关心。他有更紧迫的任务。
1个月100文钱10倍,他庄聿白可是守信君子,必须说到做到。
做点什么来捞这初来乍到的“第一桶金”呢?
庄聿白背着手,庭中信步,将家中“资源”排列组合一遍。小麦、大米、油……忽地灵光一闪。对,就是它!
“及时行乐”神器——虾片!
虽一时摸不清古人口味,但他相信人类共同的弱点。
膨化类食品简直是全人类“享乐”基因的诱杀剂,将口腹之欲精准捕控。为了让入口的声音更酥脆,现代企业更是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去研究成分配比、厚度口味,尤其每一片的最佳崩裂点,更能精准击中你我爽点。
哪怕现代人知道它是高热量食品,仍然会选择“飞蛾扑火”。只要吃下第一片,就会吃完一整包。“咔嚓”声一响,根本停不下。
并不是大家意志薄弱,而是厂商专攻大家的意志薄弱点。
1.古代没有虾片,属于稀缺商品。
2.主材料淀粉和虾,相对简单易得。
3.生产工艺可以纯手工实现。
1+2+3=虾片,是穿越古代创业之完美先锋产品!
虾片制作不难,淀粉与虾泥和成面坯,煮熟切片晒干,过油一炸,酥脆脆的虾片就成了。
掌握虾片制作“核心技术”的庄聿白,在做好初步“市场分析”和“生产环境”分析后,信心满满开始了他的美食制作之旅。
第一步,水洗淀粉。
洁白细腻的面粉,慢慢淋入清水,在陶瓷盆中用筷子搅成絮状,揉成团后静置松弛片刻。盆中加水,没过面团,开始揉搓淀粉。
面团置于捧中,柔腻细滑,如一坨重重的白色水母。双手力道轻重交替间,粉乳一股股从庄聿白的指缝间如注涌出,继而游走,旋即溃散……渐渐融入越来越白的汤水中。
细长手指在乳汤中起伏张弛,弹糯面筋在手心缓缓成型。汤水不再变浓时,另取清水一盆,将留在手中的黏弹糯面筋,再次揉搓清洗。
庄聿白直起身,用手背蹭了蹭沾在鼻头的一点面粉。汤水合盆,已经放在阴凉处静置沉淀。
而虾片制作的附带产品面筋,也自然有它的价值。面筋不易保存,这难不住庄聿白。
第二步,炸面筋球。
米色面筋揪成枣子大小,整理成球摆至盘内。
庄聿白打开油盖,半坛麻油澄亮醇香。锅中倒入适量,生火加热。
以免油滴溅到,深蓝色麻葛衣袖挽得更高了些,露出两截紧实白皙的小臂。筷子冒泡时放入面筋胚,浮起膨胀后快速翻搅,一个个油润圆滚的面筋球在油面翻滚,浓香四溢。
面筋胚虽只有手心一捧,炸成球后,堆成小山似的满满一木盆。
第三步,晾晒淀粉。
忙了大半天,日头已偏西。粉落水清,庄聿白倒去盆中水,膏状湿淀粉凝于盆底。铲出后,薄薄一层平铺摊凉在麻质纱布上。
今日的阳光是不够用了,等明天日头晒上一大天,才能晾干。
这番阵仗算是大的,家中能动用的工具全上了阵。他将工具一一归位,还有一项重要工作。为了控制产出比、方便后续定价,每份食材的用量,都需要认真记录下来。
庄聿白整理下衣衫来至房中。他从书架找了一张纸,学着孟知彰的模样,磨墨蘸笔。
“淀”字三点还没写完,忽听“哗啦,哗啦——”院外柴门在响。
难道昨日那只大黑狗追了过来?
庄聿白放下笔,警觉地从窗户看出去。这一看,心凉了半截。
一彪形大汉立在门外,虽隔着柴门看不太清,隐约可知此人身量比孟知彰还要魁梧,若说孟知彰是小巨人,那此人就是小巨人旁边的猛犸象。
这次是遇到真强盗了!
他在孟知彰面前都毫无还手之力,若和这猛犸象正面冲突,岂不是自寻死路?
三十六计,走为上。先去外面躲一躲。
前门是走不了的了,北墙上两扇通风窗紧闭。庄聿白几步走过去,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窗户扇,试着拉了拉……拉不动!
“哗啦!哗啦!”院外的柴门声更大了。
庄聿白有些急,脸颊开始发烫。他一手扒着窗台借力,一边拿出昨晚棒打孟知彰的狠劲,又用力拉拽了两下。
“哐啷”,窗户震开一扇,弹起一阵积尘,呛得庄聿白咳嗽了两声。
开了就好,窗口不大,他钻出去不成问题。
庄聿白踩着椅子往外爬,膝盖半跪上坚硬的窗台,刚把身子探出去半截,忽听门外那大汉高声喊:
“琥珀在家吗?”
5、丝瓜
琥珀?!
庄聿白反应了几秒,才想起这是在唤自己。
尴尬。
他从窗台艰难爬下来,掸掸裤子上的灰,一边迎出院外,一边想着该用怎样的身份接待来人。
他是孟知彰的知己,这个家现在归他主事,那他理所应当就是家主。
隔着柴门,新任家主庄聿白轻咳一声,压低嗓音,尽量用胸腔发声,显得威慑力十足:
“阁下哪里?”
“是琥珀吧?我是牛大有。”来人声音憨憨的,还憨笑两声,“知彰让我送些柴来,顺道看看你还缺什么。”
是孟知彰请来的客人,庄聿白忙开了门将人请进来。
不知是柴门矮小、还是牛大有过于“双开门”,他要侧着身才能顺利穿过门进到院内。
“麻烦你跑一趟。”庄聿白仰头同他讲话,家中来了客,理应递杯茶或者端杯水。
牛大有人长得憨厚,做事也实在,拎着两大捆扎捆整齐的木柴,轻车熟路放在灶屋堆柴角落,见庄聿白东翻西找,知道要给自己准备茶水,忙嘿嘿笑说:“知彰家平时也没什么人来。不用忙活,我也不是外人。”
庄聿白还是翻出来两个杯子,洗净倒了水,两人在院中桌凳前坐下来。
一番交谈过后,庄聿白对牛大有了解个大概。他是孟知彰的发小,农闲时帮着家中往县城和周边镇子里售卖柴炭。
常走街串巷,对物价自然敏感。庄聿白正愁虾片该如何定价,这简直是天降助攻。忙将米面盐油等日常价格等问了个详细,边问还边拿笔记录。
每斤米麦皆8文,油30文,盐15文……
该说不说这字歪歪斜斜是丑了些,和孟知彰的字根本没法比,像不在一个次元。
多亏牛大有,庄聿白对这个时空的物价体系有了一个参数系统。他一口一个“大有哥”的谢着。
牛大有时不时挠一下头,憨憨笑两声:“你是知彰表弟,也就是我表弟,用不着客气。”
表弟?!
好吧,看来这是孟知彰给自己的新身份。
作为传统宗族社会,乡村来了生人,是要有个明确身份和缘由说法。正常婚嫁不必说,那是明媒正娶、大张旗鼓知晓族中的。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想暂住,那他何方人士、作何营生、家中背景、官方路引等都要一一向村正族长讲明。
而他庄聿白的身世又是讲不明的。
表弟这个身份还挺合适。孟知彰连自己对外的身份也想到了,看不出思虑还很周密。
暮色上来,庄户人不太有时间坐下闲聊,除了物价,庄聿白赶紧切入另一个关键问题:
“大有哥,能买到虾不?”
“虾?”牛大有眼神闪了闪,抿下唇,“要多少,啥时要?”
看来能弄到。
“明天,一两斤。今后可能定期大量采购。”
牛大有沉默片刻,点了头,起身准备告辞:“明早我给你送来。日后大量用的话,再说。”
两人往院外走,庄聿白想到什么,请对方略站站,去房内拿来孟知彰留下的钱袋时,牛大有围着自己临时搭起的简易晾粉架子正上下研究。
“这晾晒的是什么?”
“水洗粉。打算做一种小吃,贴补下家用。”庄聿白抓出一把钱,“50文不知够不够,明日的虾就拜托大有哥了。”
牛大有圆圆的眼睛满是惊讶,他没想到对方会给他钱,一下还这么多。他用力挠挠头,想了一会儿,一板一眼数了8文捏在厚实的手里:
“明日的虾不用钱。你这架子透气不好,我路过竹编铺子,给你带两个圆簸箕回来,适合晾晒。”
庄聿白明白,这里面全是孟知彰的人情,若强行塞钱,则恐拂了对方的好意。
太阳渐渐偏西,院中阴影越来越多,院墙和柴门的剪影被投放在地上,像长满杂草的小怪兽,蓬头垢面越长越高,眼看铺满半个院子。
石榴树影也越来越长,蓬蓬乱的枝桠已经漫到那座小小的面筋球山上,光线变化间亮澄澄、圆鼓鼓。
庄聿白忙去盛了冒尖一大盘子面筋球:“家中面粉做的,只费些功夫,不值什么。”看牛大有还在犹豫,又说道,“大有哥若吃着好,帮忙在外面说声‘好’就是了。”
牛大有闷声闷气应了声,几步出了门,等再回来手里拿了一叠棕青色的纸状物:“用这荷叶包就成。剩下的这些荷叶你先用着,我明日再带些来。”
庄聿白门外同牛大有告别,不忘强调这叫面筋球,炒菜、煮汤都行。
淀粉上面一层已经透出些干爽,庄聿白送走了人,关上柴门,用竹筷将粉块尽量捣碎,方便更快晾晒。
“哗啦,哗啦——”柴门又响。
庄聿白以为是牛大有忘记什么事情,走近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怀里抱几根胖滚滚油绿绿的大丝瓜。
“你找谁?”庄聿白开了门。
小男孩看着眼前陌生的庄聿白,眼神中透着慌张和惊诧,怯生生问:“知彰哥在家么?”
“他不在,你有事找他?”
“今日学中先生讲的一句诗文,我不甚明白,想请教下知彰哥。”
小男孩有些不死心,探头往院门看了眼,并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便把手中丝瓜一股脑塞给庄聿白,“园中新摘的,母亲让我送些与知彰哥尝尝。我叫怀仁,劳烦这位哥哥转交给知彰哥。”
说完小童行了个书生礼转身就要跑。“怀仁”,庄聿白提名喊住,塞了一荷叶包面筋球给他。
*
庄聿白看着院子渐渐被影子占满,晚饭时间到了。
一个人的生活,更值得认真过。
新摘的丝瓜蒂上还挂着藤汁,翠绿醒目,带出初夏的清爽。庄聿白打算做一盘面筋炒丝瓜。
清水浸瓜,凉刃削皮,留下嫩绿瓜体,滚刀切块。油热放入少许调料,花椒、八角的香味瞬间激出。
庄聿白不由深吸一口,带着陶醉。
植物油煸炒出的锅气,是属于每一个华夏胃的味觉归宿。总能让人在他乡四顾茫然时,一下找到归属,找到家的感觉。
现代社会的庄聿白并不挑食,相反他很愿意尝试新鲜事物,不同国家地域的美食他兴趣都很高。但这也仅止步“尝鲜”阶段。
若让他一直吃,他会慌。或许原始遗传基因会告诉他,这里没有熟悉的食物,等于这里不适合生存。所以在海外超过一周,他都会随身携带一些熟悉的调味料。
“滋啦——”
锅中倒入丝瓜,热锅快炒,香味漫溢。淋上几滴醋,丝瓜会更加嫩绿莹润。面筋入锅,变软后加少许水,让每颗都鼓鼓的吸饱汤汁。
丝瓜青绿爽润,面筋澄黄肥厚,一方柴院,加上孟知彰留下来的几个饼子。
熟悉的食物,熟悉的味道,让身处陌生时空的庄聿白,安全感满满。
他眯起眼看了看斜辉,好像他就是为此时此刻而来的。
*
牛大有将荷叶包在母亲面前打开时,牛大婶正在灶上准备烙饼。
“这是什么?”牛大婶就儿子手里看了一眼,手上揉面的动作并没有停。
“面筋球。”牛大有往母亲跟前递近了些,“说是可以炒菜吃。”
一个个油汪汪金灿灿的圆球堆在干荷叶上,看着确实喜人。但这样精巧东西,一看便知道费钱。
可牛大婶俭省惯了的,家中本不富裕,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幸好有柴炭这个进项添补着,若只指望那几亩田地,这一家老小一年到头能混个温饱就谢天谢地了。
上个月她生辰,儿子花20文偷偷从镇子上给她买回来一块时兴布料,说让她做件新衫子穿。她明白这是儿子长大了懂得心疼父母,心里自然是开心的,但又怕儿子养成大手大脚花钱的坏毛病,不会过日子。
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土埋半截的人,这新衫子多穿一件少穿一件,又有什么要紧。
高兴归高兴,她还是当面数落了儿子一顿。当然私下她将布料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越看越喜欢,不过只是看个高兴,最后小心叠好收在了柜子里。
什么面金球、面银球,眼下这不年不节的,买这些新巧东西做什么。
“又乱花钱!”牛大婶取出一个淡棕色杂粮面坯,用擀面杖擀成半寸厚圆饼,“不是说了么,给知彰做喜被的棉花还差个200文,赶紧俭省些我好快做出来,指不定哪天就要用了。”
提起孟知彰的亲事,牛大婶就来气。
“也不知彰夫郎那头日子定了没有。知彰娘走之前聘礼就送过去了,知彰出了孝期又给他们添补了些,那头咋还不松口?都是庄户人谁家能有多少聘礼?这可是知彰娘和庄家哥儿的娘,十几年前就定下的娃娃亲。俩个孩子的亲娘都不在了,虽说那头现在是后娘管家……可她一个后娘,她有什么资格在前面拦这一棒子!”
牛大婶一根擀面杖擀得飞起,等发现时面饼已经薄得像煎饼。
“还有,他家那个表弟什么来头,怎么几日不见就多出个表弟?”
6、表弟
牛老汉正在给他的那筐豆芽换水,听到母子俩说话也上前来看究竟。
“估计是他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知彰办事稳当,成亲前能留这个表弟住家里,定是有他的道理。至于庄家那边……人家也没咬死说不嫁,只是日子还不定。放心,没事的。”
牛老汉虽安慰妻子,自己心中也犯嘀咕。
月初孟知彰请族人去庄家商议婚期,他也跟着去了。聿哥儿父亲倒还好,只是这继母不像个好说话的。见人三分笑,虽看去一团火热,但底子是冷的。两边早就定下的亲事她自是不能说什么,但明里暗里拿腔作势,尤其提到具体日子,就开始三推四诿打哈哈。这亲事迟早要成的,几次三番拖时日,不知是什么道理。
“这叫面筋球?”牛老汉在腰间布巾上擦擦手,拿起一只迎着门外开始泛红的日头照了照。
牛大有帮母亲照料灶下的火:“嗯,面筋球,知彰表弟说面粉油炸成的。”
牛老汉将面筋球放回荷叶里:“能闻出是麻油炸的,可这轻飘飘、硬邦邦的,真的能吃?”
“嗐!”一听是用白面和油做的,牛大婶又叹口气,探身将手里的面饼贴在锅里,“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知彰前脚离开家,他后脚就开始糟蹋粮食。那可是白花花的面粉啊,平时做饼子,大都要掺些杂粮粉或者野菜粉什么的。还有油,现在油价都涨到31文一斤,他却用来做这邦邦硬的东西。知彰这孩子多不容易,爹娘都去了,剩他独一个。又要读书,又要种田,成亲的事也要他自己忙活。这又不知从哪来一个什么表弟赖上门蹭饭。知彰这孩子的命啊,咋这么苦!”
年纪大了容易嘴碎,牛大婶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牛老汉看得明白:“他这是想做点小生意,帮衬下知彰吧。正好豆芽生成了,咱晚饭炒豆芽,等会一起放进去试试。
他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钱袋数了数,今日的炭比往常多卖了8文,能多买一斤米了。牛老汉对着儿子点点头,这已经是不善言辞的父亲给儿子的最高赞许了。
牛大有心里高兴,灶下的火把他坚毅结实的脸庞映得红亮亮的。
牛大婶一听要用面筋炒豆芽,锅中翻饼子的动作更快更急了:“这筐豆芽你用了足足两斤豆子,两斤豆子呐,万一炒出来不好吃,岂不是糟蹋了这豆子?”
太阳快下去了。天黑之前要吃完饭,收拾好家中的活计。
牛老汉带着小儿子牛二有把明早要去卖的柴炭装车固定好。家中大功臣,那头十多岁的老驴正在槽子边嚼着草料。今天多加了几把麦麸,它尾巴摇得开心。
牛家和大多数孟家村村民一样,严格遵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祖训。当然这背后主要是省俭。锅中烙饼都不舍得放油,哪舍得耗油来点灯。
晚饭较往常丰富,一大盘豆芽炒面筋,一摞饼子,还有一盆菘菜汤。
饭桌摆在院子里枣树下,一张老桌面满是划痕,还缺了一个角。牛大有听奶奶说这是父亲小时候淘气凿的。为这个角,父亲还挨过一顿揍。
杂粮面做的饼子不如纯面饼,发黑发硬,牛老汉咬了一口,又喝了口汤。他看着面前这盘豆芽炒面筋,打量了两眼。
刚才硬邦邦的油球,炒过之后,不仅大小缩了一半,还软踏踏的,像抽了筋骨。
这能好吃么?
牛老汉心中没了主意。
若非孟知彰他爹,牛家当年在孟家村根本落不下脚。这份情,牛老汉记一辈子。孟知彰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十四岁时在县里考了个第一,得了脸面,大家说很快就能当秀才相公,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知彰娘打算等他考上秀才就把亲事办了,喜上加喜。知彰爹去的早,这孤儿寡母眼看苦日子要熬出来了,谁成想知彰娘竟一病也去了。
牛老汉的筷子顿了顿。
眼下知彰过了孝期,这夫郎还没娶进门,先住进来个什么表弟。蹭吃蹭住,还拿着这么好的米面……牛老汉心里一万个盼着孟知彰好。但若这面筋球不能吃,浪费粮食事小,他这表弟不就真成了“搅家精”么,可让知彰这孩子的日子咋过?
在全家的注视下,牛老汉还是下了筷。心情复杂,甚至可以说带着些紧张。
面筋入口。
牛老汉带着风霜的眼睛,忽地睁圆了。
他看看盘中面筋,又看看牛大婶,口中嚼着那筷面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拿筷子指那盘菜。
牛大婶也愣住了。牛老汉跟他的姓一样,皮糙肉厚好养活,从不挑食,哪怕她把粥煮糊了都能埋头吃上两碗。难不成这面筋比糊巴粥还难吃?
“这是咋了?不好吃咱就不吃了。不就是一些豆子么,不打紧的。我再去重炒一盘……”
牛老汉频频摆手,又急切地去指那盘菜,半天好不容易咽下口中菜:“面筋……好吃!老婆子快尝尝。”
“好吃?”牛大婶有些看不懂,“休想哄我。”
“真的好吃!”牛老汉夹了一筷面筋到妻子碗中,满脸期待看着牛大婶。
“软踏踏没个样子,能好吃?”架不住丈夫怂恿,牛大婶还是试探着将面筋放入口中,像面筋能随时醒过来,咬自己一口。
……
“这……这,”向来说话如倒豆的牛大婶,一下子语塞起来,“这面筋比……比……”
自己活了这一把岁数,虽没享过什么大福,牛大婶自认为也算吃过一些好吃的。比如去年过年时那盘肥到流油的猪肉菘菜饺子,再比如去年深秋小儿子从后山打回来那只兔子……可跟这面筋比,似乎还差点意思。
“……比当年肘子席上那只肘子还香!”牛大婶眼睛都亮了,她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可以对齐的参照物,给出了自己对食物的最高评价。
族长家当年娶亲的肘子席,可是牛大婶吃过最好的席面,不只是牛大婶,整个孟家村对那个肘子席面至今都是念念不忘。
一般的席面,能有三个荤菜已经算上好的了。这三个荤菜也不全是肉,还是要掺些时蔬搭一下。但族长家的婚宴,不仅有三个这样的“小荤”,当年席面上每桌都有一个肘子,圆滚滚、肥嫩嫩,入口即化,香味数日不散。
甚至十多年过去,那场肘子席还是乡邻办席的不可逾越的一个标杆。谁家席面要是被评一句“都要赶上肘子席面了”,那对主家来说可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牛大婶看来,眼前的这份油面筋和当年那只肘子的味道比,简直不相上下。她给两个儿子各夹了一只面筋。现在也不提什么浪费粮食、浪费油的话了。
“真的只是用面粉过油炸一下就能做出这……油面筋?”
牛大有点头。他牙口好,一手拿了两个饼子,正大嚼特嚼。
“这真是个巧宗。那一荷叶我只放了小一半就炒了这一大盘菜。面筋好吃,连带着豆芽的味道都变了,好吃,香!”
牛老汉跟着点头,半晌说了句:“他这表弟有点东西,说不定真能帮上知彰。叫个啥名来着?”
“叫琥珀。”
牛大有想起这个琥珀交代的一两斤虾的事情,让弟弟二有明天一早跟自己进山,答应晚上卖炭回来给他买个包子。
食物带来的满足感,不只停留在口腹。向来沉闷的饭桌,多了笑声。笑声之上,黄豆大小的枣子在叶丛中若隐若现。斜辉打过来,带着温暖又质朴的希望。
晚间躺床上前,牛大婶将剩下的面筋好生放了起来,以免遭了耗子或者野猫。
可一闭眼还是面筋的样子,她拿胳膊肘怼怼牛老汉:“老头子,知彰表弟若是做这面筋营生,我琢磨着能成呢。只是不知多少钱一包。虽然分量轻,但一包能做三次菜。嗯……一包怎么也得要十文。你说是吧,老头子?”
牛老汉差不多要睡着了,含含混混应着。
牛大婶却越想越精神,困意全无:“咱家日子比不得别人,但知彰家的营生咱得支持,等知彰喜被的钱凑齐了,咱也能隔三差五买上一包。”
“好,都听你的。”牛老汉翻了个身,“不过这面筋,知彰表弟到底咋做的呢。”
夜色罩住牛家院中的那棵枣树,也罩住灯火渐次熄灭的孟家村。
庄聿白吹灭灯苗,舒舒服服躺在孟知彰的床上。
他听着窗外的草虫声,听着远处新生儿啼哭声,还有夜幕下一两声鸟雀惊巢的动静……试图回忆这个时空中的庄聿白有着怎样的过往。
想来想去只记得腥浊的江水、聒噪的唢呐,和那沉水后灭顶的窒息感。躺在安全的被窝里,过去的不安已经影响不到他。但“孟知彰”这个名字,却让他翻来覆去辗转难安。
这个名字此前一定出现过,可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
元贞十五年,角江,水波汤汤,两岸麦田翻滚着初夏的希望。
庄聿白知道,今天是他成亲的日子。
他不知道的是,今天也将是他的祭日。
7、人祭
婚期前三日,家中热闹起来。
庄聿白虽不懂成亲的仪式,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先是来了一名巫觋,头戴羽毛、身缠七彩璎珞,行动间流光溢彩、群铃乱响。继母带着他在家中转了一圈,又是焚香又是撒灰,满屋烟气呛得人直流泪。
接着是两名黄袍道士,宽袍峨冠,伸展袖子在前庭后院边转边跳,像是在做什么驱魔法事,尤其到了庄聿白居住的后罩房一带,更是舞起桃木剑,挥动八卦镜,一路招神驱邪、口中还念念有词。
庄聿白没见过这等架势,躲在房中有些紧张。
母亲去世时只是草草入葬,没做什么法事。虽也花钱请人来念了经,想必给的银钱不多,那几个闲散和尚只待了一盏茶时间就走了。哪像现在这样举着剑在家中各处又舞又刺。
道士临走时围着庄聿白烧了一大把符篆。黄底血纹,很像鬼画符。符篆灭了明火,烟气比方才巫觋搞出来的还呛人。
庄聿白熏得难受,他咬紧牙关还是忍住了。母亲生前最好颜面,不能让人说母亲留下的孩子不守规矩。尤其不能让继母说出半个“不”字。
之后,族中长辈接二连三来家中道喜。说是道喜,每个人脸上表情却都怪怪的。似笑非笑,碍于情面又不得不硬挤出些笑模样。
继母忙喜气洋洋迎上前,利落弯腰接过来人手中红布包就的小包裹,说些“谢谢给聿哥儿添妆”之类的客套话。
再后来,庄聿白便从家中背阴的后罩房,挪至族中祠堂边上的一间厢房里安置下来。
族中婚丧嫁娶之事,庄聿白也是见过一些,可没听说谁家出嫁前要先住进祠堂。庄聿白鼓起勇气问了父亲。继母说这种族中传统,因为他生母去的早,所以仪式要比别人复杂,让他忍耐些。
母亲去世后,继母来了家中,庄聿白最先学会的就是“忍耐”。
住处从西厢房搬至阴冷潮湿的后罩房,他要忍耐。母亲在时他在族学中读书习字,“现在家中艰难了”,书不仅不能再读,还需帮衬家中做工赚钱,他要忍耐。继母生了弟弟,他的衣食支出等要省俭,孟家的聘礼更要留一半给弟弟娶亲用,他也要忍耐……
眼下继母说要忍耐,庄聿白没多说什么,那就再忍耐些。左不过就三两日的时间。等过了门,到了孟家,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庄聿白宽慰自己。
因催促得急,庄聿白只带了随身衣物,继母说那边都安置好了,他的东西都会当做嫁妆帮他整理好。
庄聿白将母亲留下的嫁妆,以及母亲生前的衣物、首饰等整理了一箱子,恳求父亲千万帮自己添在嫁妆单子上。
他从未求过父亲什么。眼下要出门子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父亲。
父亲黑着脸,坐在堆成小山似的红色包裹旁,浓黑的灯影倾泄下来,将父亲全部掩埋。灯火明灭中,父亲似乎点了头。
印象中,父亲永远这样沉默,没有声音,也没有什么存在感。他似乎忘记父亲上次跟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
母亲去世时,父亲也像现在一样坐在同一把椅子里,拖着浓黑的影子,沉默着,一口一口喝着浓茶,像隐身在黑夜中的一团叹息。
只是那时,父亲身旁堆着的不是红色包裹,而是给母亲送葬的黄色纸钱。
直到离开家门,父亲再没有跟庄聿白说一句话。
等庄聿白离开后,继母庄刘氏强压着嘴角,七手八脚开始拆包裹。红色包裹内,为庄聿白“添妆”的,也是一沓沓送葬用的黄色纸钱。
还有每家摊付的“河神聘礼”200文钱。
庄聿白不知道,他满心期待的婚礼,也是他的葬礼。
这是一场精心筹备的“祭河”仪式。
整个仪式中最重要的祭品,就是他庄聿白。
*
半月前平宁州发了水,两岸农田淹了不少。眼看着夏收在即,若也跟着遭了水,这让在土地里刨食的庄户人如何办。角江沿岸的村庄个个自危,地势低洼的淮南更是愁云四起。
正当淮南家家唉声叹气时,族长小儿子庄皓仁带回来一名巫觋。
暗夜死寂,火把猩红。
通神之后的巫觋,在族长家的议事厅缓缓醒来。杂乱头发下两只眼睛在火把映衬下闪着红光。喉间呜呜响,如阴风过境。
他喝下一口血红的茶,郑重向庄家族人传达河神的旨意。
巫觋称角江往年一直风平浪静,全仰仗角江河神的功劳。但两岸之人不知恩图报,逢年过节连个果品也没供奉过。这次平宁州的水患,就是河神给大家提一个醒。若还是这样冥顽不灵,就等着大水荡平淮南吧。
议事厅,黑压压坐了一屋子人。能来族长家议事的都是族中有些头脸的,大家面色凝重,没人表态。鬼神之事,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我们可都等着夏收交税粮、养家口,若河神发怒,可让我们怎么活!先生大德,帮着想想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子?”庄皓仁打破这一片死寂,恭敬地给巫觋捧上一盏新茶。
“祭河。人祭。”
阴风过喉的嗓音,听得人汗毛乍起。
人祭?!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解、诧异、惊恐、愤怒、愁苦……各种表情在昏暗灯光下的一张张脸上来回切换。
族中祭祀大大小小做过无数,哪怕十年前那场百年大旱要祭祀天地,也只用了“牛羊猪”三牲大祭,现在却要用人祭?
巫觋在这纷杂的眼神中品味出质疑。他收起方才通灵的嗓音,伸手抹了一把脸,恢复常态:
“小可也只是个灵媒。选择生祭,那是你们庄氏一族的态度。你们敬畏之心越虔诚,河神自然庇佑更多。话说回来,这生祭收与不收,全在河神。但祭与不祭,则在你们。”
话说太明白,就没意思了。但族人也都听得明白:就算祭人,这人也不一定会死。若用于献祭的人没死,那就是河神不收。
眼下正值盛水期,河水猛得很。被生祭之人,手脚一绑,无底船一上,想活着回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那是九死一生,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若真能死一人而救全族,想来是划算的。前提是,这一人不是自己家人。
议论声量越来越高,和煽动的火光一样,弥散在整个议事厅。有支持的,有反对的,更多则是持中观望。晦暗不定的眼神交织下,满满的算计和利益衡量。
最后众人将目光投向族长。
族长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想说什么,终究选择暂不开口。脸上皱纹的沟壑,却拧得更深了。
“河神可有说这人祭……想要个什么样?年岁、相貌……”庄皓仁出来替父亲解围,打破这沉寂的氛围。
巫觋缓缓走到议事厅中间,满身璎珞下锈迹斑斑的铜铃一步一响,像是地狱传出的声音。
他拿起两支火把,岔开双腿,半蹲成大大的“火”字,双脚用力踏地。鬼火明暗间,铜铃声大作。
哗铃铃——哗铃铃——
半柱香的时间,巫觋“哐啷”直挺挺倒在地上,环目圆睁,血丝崩溅,喉咙中阴风又起:
“十七八岁、样貌皎好、童子身、琥珀色头发……”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盘点着族中是否有这样的人。
“好像真有这样一个人,就是那庄老三家的哥儿,叫什么聿哥儿的。”不知谁起了一个头,大家纷纷点头,觉得此人确实符合河神要求。
“对,那个叫聿白的哥儿。他亲娘在的时候还跟我家老大一个学堂读书来着。小时候我见过几次,那孩子长得齐整,俊!”
“若这样说,我也有这么个印象,这几年好像很少出来见人,估计家里活计多。偶然见到也是一个人远远地在河边洗衣服……河边,你看着这孩子还喜欢河,天意啊。”
“对,还未成亲……前阵子孟家庄的又来议亲,听说庄老三家的还没松口。没成亲,是童子身,这不巧了么!”
“最巧的是这头发颜色!我之前还想着这孩子娘胎里弱,打小头发就发黄,谁成想,这竟然是河神在找的琥珀色……”
众人越说越像,就像河神专门画了像指名来寻这个聿哥儿:“果真被河神看上了,那是那孩子几世修来的福分!”
目标精准锁定庄聿白,有了替罪羔羊,议事厅的紧张氛围消散了。
不管怎样,生祭河神都是一桩大事。该不该祭,如何去祭,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议定的。
族长散了众人,也请巫觋去休息。很多事他还要再想想。
果然,不用自己上刑场,看客们还是喜欢瞧热闹。
刚锁定人选,大家已经开始暗自忖度祭河时自己的站位。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即将见证淮南的历史。
自打祖辈起有哪个亲眼见识过“人祭”?以后等老了坐在藤椅里晒太阳,有的是机会跟后辈夸嘴:
“想当年你爷爷我可是参加了那场盛大的‘人祭’……”
8、妆奁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族长活了大半辈子,不仅自己没见过生祭,自己父亲当年也从未用人来祭祀神明。他独自在房中踱步,腰背看起来更弯了。
小儿子庄皓仁端了一碗鸡汤给父亲,族长一摆手,并没有接:“这位巫觋,你从哪请来的?”
“不是儿子请的。”庄皓仁瞧着父亲神色不对,将汤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他在村头找族中话事人,儿子恰好经过,就带了来。这巫觋此前也找过平宁州那几个村子的话事人,河神发怒的话也同他们讲过,可他们不信啊。结果呢?几百亩已经灌浆的小麦,此时全在水下泡着呢。”
族长低头看向儿子,眯起眼镜,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别人可以心软。父亲!您是族长,您肩负着一族人重担,您得拿定主意。”庄皓仁跪在父亲膝前,说到激动处,眼睛中闪着泪光。
族长满布皱纹的眼角更垂了。自己的这个儿子不算勤奋上进,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投机取巧,但这几句话却说到他心坎里去。
他起身走到窗边,怔怔对着外面的夜。
若角江决口,将淮南数百亩之田全盖在下面。毁坏的可不单是这一季收成,下半年的庄稼也休想种在地里。耽误了时令,少了整整一年收成,族中会死多少人……
庄皓仁知道自己切中了父亲的脉,上前跟了几步,扯住父亲衣袖:
“那聿哥儿向来病弱,估计寿命上的福气有限。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是庄家哥儿舍生取义,救全族于危难之中,这也算是他的造化。我们全族之人也会永远记得他这份情。”
外面的夜很黑,很沉,一颗星子也没有。
良久,族长让儿子去请庄老三两口子来议事,又让他亲自督建这祭祀用的婚船等物资。
庄老三乍听说生祭自己儿子,差点掀翻族长家的桌子。
族长搬出族中大义,庄老三的妻子从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住劝说。几番沟通,庄老三总算是配合着听完了祭祀方案:
一、祭祀按照冥婚方式办,庄家不用出一分一毫,所有用度全部族中出。
二、每家每户出200文给到庄老三家,算是替河神下的“聘礼”。
三、庄聿白虽未成家,但牌位供在祠堂,享族人祭拜。
族长和族长耆老都在,差点要向庄老三行跪拜大礼,求他救救族人。
这都是看着庄老三长大的父辈,他垂下头,将脸埋在影子中,半晌说了一句话。
“让他走得风光些。此前就说是孟家来迎娶。”
*
族人给庄聿白“添妆”送行的纸裹,被扔了满地。
继母庄刘氏窝在红布堆中“哗啦哗啦”埋头数钱,满面红光。
铜板相撞的声音,哗啦啦绕着庄家贴满黄色符篆的房梁回荡。庄聿白正坐在祠堂厢房内,想象着三日后自己的婚礼,会是怎样的情景。
三年前孟家村孟知彰母子来正式下聘的事,整个淮南都传开了。虽说是母亲在世时定的娃娃亲,庄聿白也只跟着母亲见过孟知彰一两次,至于对方长什么样子,早没了印象。
庄聿白对这场亲事,自是满心期待。
谁知后来孟知彰母亲突发恶疾,一病去了,这门亲事一耽搁就是三年。
中间有段时间,他发现继母经常将媒人带回家说话,一说就是大半日。弟弟庄鹏程学中被先生骂了回家冲自己发脾气时,也说过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真把自己当我哥了?你也配!我母亲说了,平宁州有个老财主看上了你,打算10两银子买你去暖床。你就等着那老干柴好好疼你吧。”
不知是不是价格没谈拢,至少弟弟口中的老干柴并没有派花轿来接自己。
正当庄聿白还以为孟家将这门亲事忘了,前些日孟家又带着族人来了。这次不仅添补了些聘礼,还想即刻议定成亲之日。
庄聿白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一些。这日子也算有了盼头。
孟家的儿郎是个读书郎,庄聿白听说三年前对方在县试和府试中皆考中案首,前途不可限量,等院试一过,就是正经的秀才相公了。听说秀才相公不仅免徭役、免税粮,见了县官还可以不跪。
自己嫁过去,当了秀才夫郎,就不用再在继母手底下,过每日醒来就是扫地、舂米、洗衣、做饭、送弟弟读书……这看不到头的日子了。
舂米还好,只需要多花些力气,冬日河中洗衣,是庄聿白最怕的活计。
十岁那年,河面早蒙上一层冰碴,庄聿白还是一早就塞了一大盆冬衣被赶到河上。
河水冰冷噬骨,河水中似乎藏了千万根看不到的冰针,扎得人又冷又疼,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若这一盆衣服洗不完,今天的早饭就不用想了。小聿白将手拢在嘴边,呼出些哈气想暖暖这冻僵的双手。温差过大,暖气碰到手心像滚烫的火舌灼烧着手上皮肤。
哈气沾在睫毛,结起一层霜花。他咬咬牙,重新将手伸入河水,很快冷感和灼烧感一起消失,一双手木木胀胀艰难搅动着衣服。
棉衣湿重,水流带动下,忽地从小聿白手中滑脱。
这可是弟弟的冬衣,若是被水冲走,可不只是饿几顿就算完事的。惊慌失措的小聿白扑向水面去捞衣服,脚下一滑,“噗通”整个人摔进了刺骨的河水中……
后面的事,他记不太清了。应该是个好心人路过将他捞了上来送回家,衣服自然被河水冲走,没能找回来。四面透风的后罩房中,小聿白好几日没能下床。
等能站起身可以走动时,更多的待洗冬衣堆到了他面前。
好在这么多年都走过来,自己也马上要成亲了。
虽然不知道孟知彰是怎样的人,只要不用冬天一早去河中洗衣服,只要不会三天两头关小黑屋不给饭吃,庄聿白就觉得这日子有希望。
前日继母带话给他,说是和孟家定了日子,五日后就来迎娶,让他准备一下。
庄聿白起初还不敢相信,直到弟弟庄鹏程跑来冷言冷语挖苦自己,说看到他的喜服了,那么好的丝绸衣物穿在他身上真是浪费。
弟弟向来如此,庄聿白早就习惯了。这也说明孟家来娶亲是真的。庄聿白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他关上门,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终于可以离开继母,离开这个家,老天还是眷顾他庄聿白的!
*
祠堂除了祭祀,平时无人到访。一片肃穆刹寂,哪怕已到了初夏时节,凉风过堂,还是冷飕飕的。
庄聿白打开厢房的窗户,祠堂院中的白墙黑瓦,在上百年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灰蒙蒙一片。
不过阳光很好,想到三日后的婚礼,在庄聿白眼里,这暮气沉沉的祠堂也变得明媚、可爱起来。
凉风吹过,庄聿白紧了一下衣襟,他笑着问来给自己送饭的婆婆,成亲仪式上有什么要注意的规矩,这些规矩会不会有人来教他。
“柜子?你是要个妆奁柜子么?”
阿婆年纪大了,耳背,比划半天也没听懂,浑浊的眼球躲躲闪闪,嘴里小声念叨着“柜子、柜子”。庄聿白便不再为难婆婆,笑着谢婆婆给他送东西吃。
几个描边陶瓷小碟子,一看便不是家中器物。饭菜很丰盛,两碟荤菜,两碟素菜,还有一壶茶,这是庄聿白吃过最好的饭食了,比他能想象到的年夜饭还要丰盛。
他一脸吃惊地看看菜又看看婆婆:“阿婆,每个待嫁的人,都会有这么多好吃的么?这么多,阿婆和我一起吃吧!”
想起婆婆耳朵听不清,庄聿白腼腆地笑了笑。
婆婆扯起泛白的粗布衣袖擦擦眼角:“老婆子年纪大了,这风眼病总治不好,别笑话。”
乡里乡亲,庄聿白平时虽很少见人,但村中人大多知道这个一小就没了亲娘的苦孩子。
出门时,一双手不听使唤,哆哆嗦嗦指着窗户,“外面有两个族中阿叔,你这几日若想要什么,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他们。”
成亲前一日,嫁衣送了来,绸缎的。手摸上去,滑滑凉凉的,很舒服。他从没穿过丝绸的衣服,因为母亲的嫁妆中有一方丝绸手帕,所以认得这丝绸材质。
如果母亲能见自己穿喜服模样,应该非常开心吧。
庄聿白将喜服穿在身上。房中没有镜子,他打开窗户,借阳光将自己的身影完整映在地上。
脚步移动,身影纤长,庄聿白想象着夫君的身量、夫君的模样,想象着夫君见到身着这身喜服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好久没有人对自己笑了,婚礼当日夫君见到自己,会笑一笑的吧。
三日后孟知彰会不会笑,庄聿白猜不到,不过此刻的他脸颊微烫。礼服的正红色,经阳光一打将庄聿白眼尾那颗泪痣,映照得更加动人起来。
礼服珍贵,庄聿白没舍得多穿,他小心脱下来叠好放在床头。明日就是正日子了,此前听说成亲礼仪繁琐,需要一早起来装扮,想来自己应该也如此。
庄聿白早早躺下了。
这三日庄聿白只在厢房内活动,他不知道外面情形如何。他只希望阿娘留下的东西,父亲别忘记给自己带上。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出了家门,后脚关于他的所有痕迹全部一把火烧成灰烬。
人都是已经要死的了,留这些东西给谁用?
9、纸扎
上翘的祠堂檐角,深深剜进胶黑的夜。
一弯残月和几颗星子,在雾气中时隐时现。
“咚咚咚——”
急促拍门声,打乱淮南村静默的子夜。
庄聿白从睡梦中惊醒,却见几位阿叔抬进来一只木桶,说仪式前要先沐浴焚香,这样才显得敬重神明。
仪式?庄聿白揉揉惺忪的眼睛,一时没明白。他刚想问,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还能是什么仪式,自然是自己的成亲仪式。
木桶很大,放下后几乎将厢房地面占了大半,三个人同时进去沐浴都没问题。这么大的桶,庄聿白只在过年宰杀祭祀牲畜时见过。
为何用这样的大桶,这种幼稚问题庄聿白自然也没问。成亲是人生大事,沐浴的规矩当然不同寻常。桶大自然有大的道理。
两位阿叔给桶倒上水后,又各拿了两个装满灰的香炉,也不吭声,闷头将香灰倒进桶中搅了搅,满桶浑黄一片,散发着符篆的气味。
近来道士们来做了好几场法事,庄聿白对这种符篆灰烬的味道已经非常熟悉。不过在符灰中沐浴,岂不是越洗越脏了?满身是灰怎么换礼服呢?
看出庄聿白的疑惑,其中一位阿叔指指木桶又指指自己手中:“这还有一桶清水,在那里……在那里沐浴过后能祛祛怨气……这桶水……再冲洗一下。”
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庄聿白只听清先在大桶符水洗,再用小桶清水冲洗。他照做了。
沐浴后,庄聿白认认真真将喜服穿在身上,还开心地转了个身,请一旁阿叔帮忙看看可还行。
“行,行……挺好。”那两个阿叔眼底带着惊恐,敷衍着几声,抬着木桶大步就往外走。
走得急,桶身“哐啷啷”撞到门框上。
今日要成亲的是自己,阿叔们跟着紧张什么?
庄聿白正要上前帮忙,眼睛余光瞥到门外时,心“咕咚”猛地一沉。
祠堂院子本就不大,不知什么时候乌泱泱站满了人。一个个脸上影影幢幢,看不清表情。只静静站着朝房内看,看向庄聿白。
很少见过这种阵仗的庄聿白,一下子紧张起来。宽大礼服的袖袍下,细瘦手指下意识攥紧,手心也开始出汗。
遇事冷静,等会去了孟家,观礼的人应该更多,自己要稳住。让天上的阿娘知道,她的聿儿是可以的,绝不会给她丢脸。庄聿白不停给自己鼓劲。不舍得弄脏礼服,他不停将手心的汗擦在自己手背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带个小丫头进来。她进门一把将庄聿白按在椅子上,拿出一些丝线水粉,帮这位新人“上妆”。
脂粉呛人,还带出些陈年的霉味。庄聿白下意识向后一躲。
那妇人口中“啧”一声,直接掰住庄聿白的头,命令让他不要乱动,并手劲十足将粉强行抹到庄聿白脸上。好在粉虽然发霉,不像此前的符篆烟气熏得人掉泪,庄聿白闭上眼任她像抹布擦地一般上着粉。
之后开始梳头,妇人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诸事顺,三梳……三梳五谷丰登”。“五谷丰登”是她临时改的半句,正常给新人上妆时会说“三梳子孙满堂”,此时她觉得不合适。
妇人在庄聿白头上一顿捯饬,在庄聿白马上坐不住时终于歇了手,将梳子在那沾着油污的脂粉盒子胡乱一扔,接过小丫头递上的毛巾仔仔细细擦着手,像是沾染上了脏东西。
远处响起一声鸡啼,迎亲马上开始。到现在还没人来告诉自己该注意些什么,庄聿白有些着急。虽然这妇人看上去不像好说话的,庄聿白还是没忍住,笑着请教对方可有什么规矩要守。
“规矩?”妇人脸黑胭脂厚,一张苦瓜脸满是不耐烦,“哪有什么规矩。你只不要讲话便是。其他的,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妇人出门时,庄聿白的父亲和继母,正在族长带领下走进祠堂。
上妆妇人边向外走,边交代身旁小丫头子将今日用的这些家伙事全都用火烧了:“真晦气,给个活死人上妆!今后正经人家闺女出阁,谁还会来请自己梳头。”
有人气不过,跟到祠堂院外抢白这妇人两句:“拿钱办事,你既想赚这份钱,拿了银子又在这糟践人,当心会招雷劈的。”
“老天若真开眼,这雷也劈不到我头上!为了十几两银子聘礼,争着抢着去献祭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妇人临走前,又朝着庄聿白的方向远远啐了几口,说去去晦气。
继母庄刘氏听到外面吵嚷,担心庄聿白听见,当着族长的面闹起来不好看,忙一团和气地高声热络起气氛。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靠衣装马靠鞍。果真不见。我们家聿哥儿这一装扮起来,真是有模有样!瞧着一身礼服,呦!全是丝绸的呢!乖乖!啧啧啧……”
庄刘氏围着庄聿白的礼服看了又看,有些挪不开眼睛。
丝绸料的衣服连族长家嫁女儿都没穿过,她自己也仅有几方丝绸的帕子。这么好的料子穿在自己身上,才不算糟蹋。穿在一个哥儿身上,还就穿这几个时辰……真真浪费东西。不过这是族中花钱置办的,她也不好插言。
族长亲自捧过来一杯酒:“聿哥儿,你可还有什么话?”
庄聿白有些受宠若惊。以他的身份,平时是连族长的面都见不着的。今日自己成亲,族长不仅来送,还和颜悦色亲自给自己递酒。他忙起身恭敬地接了。
庄聿白拿不准,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才不失礼。虽说是成亲,又不是不回来了,若忘了什么,等三日回门时再说也来得及。不过这么多人看着,不说些什么也不好,庄聿白想了片刻:“我娘亲留下的东西,请务必帮我带上。”
族长点点头,捻着胡子出去了,微驼的背影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把这酒喝了。”继母上来催庄聿白。
庄聿白看着手中的红色酒盏,想必这就是“催妆酒”了。他端着酒盏刚想往唇边送,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想躲,忽然又回过神,心中劝自己:自己从前没喝过酒,或许酒都是这种味道吧。
这事躲不得,躲了不吉利,还失了礼数。成亲是人生大事,他庄聿白虽然从小没了亲娘,但婚礼流程还是要圆圆满满的。
不就是一杯酒么,庄聿白心一横,深吸一口气,仰头全灌了下去。
族中宗妇端来喜盖,示意庄聿白拜别父母。
口中苦涩难忍,辣得泪花在眼中打转,庄聿白强忍着整理下神情,起身恭敬磕了个头。
“多谢二老养育之恩,今后请多保重。聿白去了。”
红盖头一盖,酒劲上了来。
庄聿白觉得整个人钝下去,不仅行动慢半拍,周遭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像是从水底传出来。
房门大开,庄聿白意识越来越模糊,进出房间的人却越来越多。
先是此前那位去家中做过法的巫觋,他举着火把围着穿戴整齐的庄聿白来回转圈,像在方寸之地用火把的轨迹打造一个锁阵。
接着是此前那两名举着桃木剑的黄袍道士,边念咒语边往庄聿白身上贴各种符篆。黄纸符篆挂满猩红礼服,风一吹,说不出的诡异。
庄聿白不清楚婚礼仪式究竟是怎样的,但他此刻也察觉出哪里似有不对。按说这是大喜的日子,即便需要哭嫁,也不至于所有人脸上都看不到一点笑意。
压抑,恐慌。
道士还在往他身上贴符篆,庄聿白想起身问个清楚。奈何酒劲太猛,他浑身发虚根本站不起来。
天蒙蒙亮时,嫁衣裹就的庄聿白,被一乘红色裱糊的小轿抬至江边。
江边设了祭坛,供了香案。
上面隆重摆着牛、羊、猪三牲祭品。死去的脖颈上还系着红绸缎花,和庄聿白的礼服一样鲜亮。
花轿,就停在了祭品正前方。
所有人都知道,花轿中的人,才是整场仪式的主祭品。
晨风中,族长带着族中耆老列队两旁。
肃静、肃穆、肃杀。
纸灰飘扬,空气里全是纸钱香烛焚烧过的气味,盖过了河水浑浊的土腥气。
岸边,巫觋周身晃动的铃响,一阵重似一阵。
铃声震得庄聿白头疼欲裂,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此时强撑着睁开眼,盖头遮目,晕红一片。
庄聿白有些自责,酒醉得如此厉害,若是拜堂礼上还这副模样,岂不是误了大事。趁着迎亲队伍还没来,应该喝一碗醒酒汤。
对,醒酒汤!庄聿白找到了自救法子。
这时,花轿被抬了起来。说明轿外有人,庄聿白心中一喜,忙冲着轿外求救:“唔……”
?!
他的嘴被堵上了!
……
庄聿白心中大惊,低头再看,双手双脚也被牢牢绑在了椅子上。
……
不是婚礼吗?为何要绑人?
“唔……唔……唔”
庄聿白试图大声呼救,奈何河岸上唢呐锣鼓,忽地奏起喜乐,响天震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花轿被抬上了船。
河风卷起轿帘一角,放下的一瞬,庄聿白看见河岸上,给自己送饭的老婆婆,正弓着身子朝自己挥手,瘦削得像一株枯草。
身旁放着一只红色妆奁柜子。
纸扎的妆奁柜子。
10、祭河
纸扎?!
庄聿白猛地醒过些神来,他发狠去甩盖头,发现甩不掉后,便用头抵住轿帘,强行蹭出一个缝隙看着外面的景象。
轿外,一场盛大的狂欢,正幕天席地盖下来。
整个淮南村,满铺红白二色。
一半婚礼,一半葬礼。
庄聿白看见族长带着族人沿河跪成一片,正朝着自己这边焚香、祭酒、叩拜。
欢快昂扬的唢呐声中,断断续续传来几句抑扬顿挫的唱念:
“庄氏族人,伏拜祝告……敬奉三牲及童子一人,庄氏聿白……躬身侍奉。惟愿河神,佑我一族,风调雨顺……祭礼告成,伏惟尚飨!”
这是在……祭祀河神?
一声响雷在庄聿白头顶炸开。
良久,他明白过来为何将自己迁到祠堂斋戒、沐浴,还着专人看管……
是怕自己跑了,怕自己得知真相大吵大闹,扰乱了这祭河仪式!
呵……自己不过是一个祭品!
与摆在香案上的那些猪牛羊一般无二!
庄聿白不明白,自己从来谨小慎微,从不与人结怨拉仇,为何要将他放上祭台?
难道因为自己急于嫁去孟家?可这是早就定下的亲事,且已经耽搁了几年。
难道因为自己是个哥儿,还是个没娘疼的哥儿,就活该受人欺凌?
庄聿白想不明白。
可就算将人……生祭?到底也让人死得明白些。为何全族人一起瞒骗自己,哄这是孟家来迎亲,让人巴巴等这些天,到头来,空欢喜一场不说,性命也要搭进去……
岸上唢呐声欢闹依旧、喜庆依旧。
庄聿白冷笑两声,狠命甩掉头上红盖头。
所谓的“催妆酒”,根本就是一记蒙汗药,好让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睡梦中乖乖赴死。这算他们赏赐的“仁慈”吧?
一切都是谎言,包括这艘喜船。
庄聿白打量这个局促的轿厢,除了捆绑自己的椅子,轿身、轿帘、喜船船底……都是用纸扎成的。
祭祀喜船随河而下,不知漂了多久,岸上的唢呐渐渐听不见,船身却越来越倾斜,庄聿白斜靠在轿身上,纸扎下的草枝戳出来,那张白瓷般的脸颊硌出印痕。
庄聿白顾不上疼。船底开始渗水了……水流打湿纸板,汩汩翻涌而上。
浑浊的角江水正慢慢漫过轿底,吞噬着庄聿白的鞋子、脚腕、小腿……
湿凉感、水压感,越来越强。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清晰的……濒死感。
不!
自己才十七岁!
自己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自己若跟牲畜一样被生祭,天上的阿娘她会多伤心……
上苍,我还不想死。求求你,救救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苍自然也听不见庄聿白的哀求。
水越聚越多,已经齐腰……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掉……
庄聿白挣命挣扎。越挣扎,河水漫入得越急越快。
……
一口水呛入口鼻,细弱的脖子被琥珀色湿发缠住……
灭顶的窒息感,恐慌之余,更多的是
……不甘心。
白皙面庞随着猩红花轿,一起淹没在腥臭浑浊的角江中。
角江汤汤,
养育过庄聿白,
也埋葬了庄聿白。
只剩水底浑黄暗黑一片……
*
“啪、啪、啪——”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传来敲击船身的声音。
接着水底一股力量向上托了庄聿白一把。
庄聿白像被仙人点拨一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循着声音向上挣、向上游……居然真的将脸探出了水面。
新鲜气流猛地灌进胸肺,大口喘息换成了剧烈咳嗽。
“咳咳咳——”
庄聿白翻身去撕扯领口,贪婪地想攫取更多空气。
不料身体猛地一抖,满头琥珀色头发从枕上滑下来。
刺目的白光,让人睁不开眼。他伸手去挡,才发现是窗口洒进来的阳光。
天大亮了。
孟知彰的床,被自己蹂躏得惨不忍睹。被子早踩成一团堆在床角。
方才是梦魇了。冷汗打湿的头发缠进脖子,被庄聿白扯到胸前,凌乱一片。
天气晴好,身体完好。
醒来后,梦中场景已忘了大半。庄聿白一时呆坐在那里,却只觉哀戚,化不开,抹不去,拂不掉。
具体是怎样的情绪,他也说不好。说不出来的剧烈悲伤感,像闷闷钝钝的刀子在他心中割扯。
“啪、啪、啪——”
阳光清亮,梦中敲击船身的声音却并未停。
如瀑垂下的琥珀色头发下,那双哀伤的眼睛眨了眨,抬眸循声找去。
声音来自柴门。
庄聿白披上外衫,趿拉着鞋来到院内。阳光打在身上,这种生命的真实感,将梦中的哀伤消去大半。
柴门外影影绰绰一只宽大的身影,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早上好,琥珀!”
声音抓地感十足,踏实、洪亮,加上这清晨的阳光,似乎能将所有阴霾一扫而空。
“大有哥,早!”
庄聿白开了柴门,牛大有满满当当挤在门口,一肩扛着两只硕大的圆簸箕,另一只手拎了个木桶。大半桶水,水面还有东西跳动。
“山中捉的虾,不及外面卖的匀称,你先用着。一时不用的,先养在这木桶中。”
身后从身后竹篓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憨憨笑两声:“家中生的豆芽,爹说给你尝尝。别嫌弃。”
庄聿白道了谢,水漉漉一大捧绿豆芽,白嫩干净,饱满清新。
“昨日面筋球,吃过了么,味道如何?”
庄聿白装作不在乎随口一问。他虽自信面筋球做得成功,可能否一下子对上这里乡民的胃口,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没听到对方回应,庄聿白回头,牛大有竟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挠头。
……难道是不好吃?
庄聿白心里沉了沉,将那桶虾放到阴凉处,面上倒故作轻松:“是不是吃不习惯?”
“不不不!习惯,习惯!”牛大有涨红了黝黑的脸,头挠得更凶,憋了半天道,“我们全家都喜欢,就是不知是怎么个价格……合适的话,想买些回去。”
愿意出钱购买?!
还有什么夸赞能比这更让人高兴的!
“大有哥帮我这么大忙,一点面筋而已,客气什么!”庄聿白将昨天剩下的两包面筋全塞给牛大有。
牛大有手上一顿,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也不是客气。”
他又想到什么,从庄聿白手上拿过一包面筋:“不介意的话,送云先生尝尝,这虾多亏了云先生。”
“云先生?云先生帮忙捉的虾?”庄聿白第一次听闻有人姓“云”,觉得新奇。
“哪敢劳烦云先生捉虾。因为这几座山是云家的,但平时我们在山中寻些用度,云先生却从不计较。”
庄聿白明白,古代社会很多山川土地都属私产,哪怕一条寻常山路,主人不让你走,也是没办法,何况去人家地界捞虾捉鱼。
知恩自然要图报,只是自己眼下没什么拿得出手。但云先生这份情,庄聿白记下了。
来日方长,日后总会再有机会的。
“我这几日要去北山炭窑上,不能常到你这来。”牛大有动作娴熟地帮着将淀粉归置到圆簸箕上,“下月初三,城中吴员外家庆寿,木炭用量大,这些日子要多烧几窑木炭出来。”
知道对方忙,庄聿白没有虚客套,将人送至门外,说等虾片做出来请他尝尝,还请他给云先生带个好。
关了柴门,庄聿白用那包豆芽炒盘面筋,当做早午饭。没有科技和狠活的豆芽,爽口又清甜。
庄聿白端碗吃得正欢,忽然一愣,筷子停下来。
这两日的菜全靠人接济,这也不是办法。若别人不接济,眼下家中银钱有限,用来买肉买菜不现实。但总不能每天饼子叠饼子吧?
自己还在长身体,而那一位……正是读书用脑子的关键时刻。一两日拮据日子还能过,就当体验生活了。但每日都只有简单粗暴的碳水,可不行!万万不行!
想个什么办法呢?庄聿白已经离开餐桌,视线在空空如也的家中来回扫。
北窗!昨日跳窗的空档,他瞥见北窗外是一片空地。
有地就有希望。
庄聿白一路小跑绕到房后,果不其然!空地不大,也算平整。他迈开步子粗粗丈量了下,一百平是有的。自己这通身的农学知识,是时候发光发热了。
他以手遮眼看看太阳角度,又用脚向下踢了踢土层。生长层是浅了些,也薄。长杂草没问题。种菜,也不是说不能活。
营养不良的土地,只能长出营养不良的瓜菜。
古代社会常见的是自制农家肥。这属于冷堆肥,将动物粪便等各种材料堆在一起静置分解。一般要等上一年半载,还会携带杂草和病原体。就算条件好一些的地方,掺拌生石灰来加热灭菌,生产成本也上去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庄聿白现在手上既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太多可用资源。怎么办?
论专业对口的重要性。庄聿白想到了十八日堆肥法,这可谓是为此刻量身定制的解决方案。
十八日堆肥法,是热堆肥技术,通过对含碳、氮的原料进行科学配比和手动翻堆,18天内即可产生高质量的堆肥。高温杀菌,还能极大减少肥料流失。最重要的是,只需18天!
庄聿白站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一边回忆现代社会时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一边观察判断周边可用的材料。
他抬手将滑到面前的一缕琥珀色头发理到耳后,有些志在必得,也有些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踌躇少年志气。
当然,冥冥中似乎还有一些宿命感。
他必须一点点变强大,强大到足以去荡除、去化解梦境中的那份哀伤。
11、货郎
十八日堆肥法,难点在于原料筹备和碳氮配比。
庄聿白在现代社会常用的豆粕、鱼肠等眼下没有。这个时代豆油都还没上餐桌,哪去找豆粕。
他看着通往北山的那条小路,眼前一亮,这满眼杂草不就是极好的原料么。
孟知彰的衣衫至少大自己两个尺码,庄聿白找来布帛将稍显空荡的袖口和裤管缠住,又从紧邻灶屋的小仓库中翻出镰刀和铁叉。
筹备原料过程中,柴院旁那堆稻草和灶下的灰烬,都出了一份力,做虾片剩下的虾头虾壳也有了用武之地。
菜园东北角,离家最远的地方划出一小片堆肥场地。津津细汗浸湿庄聿白的额角碎发,他解下腰间巾帕擦了擦脸。
所需原材料齐整堆在空地,稻草打底,青草杂陈这几日攒下的不多的厨余。庄聿白掌控着用量和比例,一层“碳”一层“氮”,慢慢铺着材料。
碳氮比处于摸索阶段,就像新手和面一样,也会出现水多加面、面多加水的情况,中间庄聿白又去割了一堆草回来。
日头渐斜,长宽1米,高1.5米的肥堆站在夕阳下,像一株毛茸茸的大蘑菇,静待4天后的第一次蜕变。
*
庄聿白带着一身薄汗回到家。
他撩起清水洗了把脸,上下内外也简单擦拭一番,之后顺手洗了根孟知彰留给他的黄瓜,一边巡视满院淀粉,一边直接生嚼起来。
黄瓜清甜爽脆,咬一口汁水迸裂,唇齿生津。“嘎嘣嘎嘣”一声接一声,疲累也一扫而散。
淀粉已经干透,粉块洁白无暇。庄聿白捏了一粒用指腹轻轻碾碎,丝滑细柔漫在指尖,比婴儿肌肤还滑。
是时候做虾片了。
半透明大青虾,在桶中乱跳跳的,目测有三四斤。庄聿白不知虾的主人,那位坐拥几座山的云先生,会是怎样一个土财主,若今后批量生产虾片,也不知能否稳定捕捞。
青虾去头挑线,清透水润的虾仁用刀在砧板上碾抹成泥,而后与淀粉以1:2的比例和成面团。
淀粉流淌性强、无韧性,庄聿白费了些功夫才和成一个大面团。理论和实践有时果真隔着一条河。只有光腿摸着石头趟过去,才知水面下的深浅和冷暖。
面团比想象中平滑,透着虾泥的青灰色,但手感硬邦邦,反推力微微硌手。
庄聿白继续按揉,将面团塑成直径4厘米条柱,盘在手上,宛如一条圆胖胖的白蛇。随后提刀切成三寸长的一截截面胚。
锅中加水,水沸面胚下锅,大火烹煮。一双竹筷不停推转水流,一则保持面胚形状,二则避免粘锅。
水面上,白汽翻腾,将一瀑琥珀发色几乎淹没;水面下,青灰色面坯瞬间变成淡淡的橘粉色。
约莫二十分钟后,面坯渐次浮上水面。八九分熟是有了,不过仍需继续煮,这一步宁过之勿不及,面芯有生粉就功亏一篑了。庄聿白加把火,又煮了十分钟。
熟透的面坯捞出,快速放进凉水冷却、定型。细长手指跟着探入水底,坯润汤清,淡粉色柱状面胚,满满一把握进手心,滑溜溜,润乎乎,还留着温度。
或许虾泥不够细,面坯入水加热,内部受力不均。细摸去,坯柱上布满如筋的凸起。
庄聿白伸手去捞,太滑了,不小心便会像泥鳅一般溜走。
他还是强行抓了一根出来,滑滑的,润润的,温温的,半透明的橘红面柱透出鲜虾的微甜。
五六根面坯排排躺在通风圆簸箕上风干脱水的时候,庄聿白将剩下的淀粉,仔细收在一个小面袋中。面筋球也包了五大包,满满一摞。
对食物的占有,总能带来天然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淀粉和面筋都可以常温存放一段时间,多做些方便随时取用。晚饭后,天擦黑前,庄聿白又水洗了一波面筋。面筋炸成面筋球,面水仍静置缸中沉淀。
明天一早晾晒淀粉,检查肥堆状态,再收拾出一小片育苗圃,问下牛大有哪里可以搞点菜种或菜苗。
身处陌生时空,身边的一切都在按计划有序进行,这种安稳的操控感,庄聿白很安心。
夜幕降下,结束一天劳作的庄聿白爬上孟知彰的床。
虽然只有半日之缘,却像认识了许久。他仰枕着胳膊,开始好奇这个雄壮书生平日都是怎么生活的。吃什么,衣服去哪买,他出门几日不回,家中没有代步工具,路上也没有公共交通,全部用脚量么?嗯……会不会太辛苦。
庄聿白不算娇气的人,但他不喜欢吃苦。
太阳还没露头,庄聿白就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口中留存的皂角味,清新又提神。
淀粉水已净透见底。清水倒掉,洁白膏状淀粉沉在桶底。庄聿白用铲子将半固体淀粉铲到圆簸箕上,慢慢推开摊薄。
虾片面坯已半干,用手一掰,韧如牛筋。
面坯切成均匀薄片,庄聿白的刀工只能做到半毫米到一毫米之间。淡粉色坯片,在刀后齐整码成一排,圆、韧,自带一种均匀的美感。
胚片逐一摆在圆簸箕上,竹片的枯棕托起胚片的嫩粉,阳光下赏心悦目。
晒干的胚片过油一炸,就是酥脆鲜香的虾片。想到虾片入口后的“咔嚓咔嚓”,庄聿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
孟知彰家坐落在村子最北边,四邻离得稍远。
一条小路铺摆在杂草丛生的荒地,蜿蜒向北隐入山中。庄聿白想起自己就是从这条小路上被狗追“追”来的,姑且称它为“来时路”。
肥堆外围毛糙的杂叶秸秆微微下塌,看来内里已经开始发酵反应。是个好开端。
菜园齐备还需两周,庄聿白计划先搞一个育苗圃出来。至于育苗圃的底肥,他准备去山中“借”点腐殖质。以免惊动上次追自己的黑狗,那就在山脚外缘“浅借”一些吧。
山林没经过开发,厚厚一层陈年枯叶,脚踩上去潮湿绵软,一看便知肥力深厚。
轻轻扒开上面的残叶,黝黑松透的腐殖层,对植物来说简直是黑色黄金。庄聿白两眼发亮,连泥带土“借”了半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庄聿白马上到家时,身后响起一串拨浪鼓。一个货郎挑着担子,正一步一颤走来。
在没有超市的古代,货郎可以称得上是移动小百货。见前方有人等,货郎忙加快脚步。
“小郎君可有什么想买的?眼下时新玩意,小可这担子上都有!”
庄聿白朝货担上看去,挤挤挨挨、满满登登、形形色色的小玩意,横七竖八、见缝插针地将前后两个大木箱塞得没一寸闲置空间。
雨伞、风筝、香囊、蒲扇、擦丝器,甚至刀枪剑戟等儿童玩具也是应有尽有。连帽子上都没放过,别着红绸花朵和几支小旗子,活脱脱一个行走的展示柜。
“可有清洁类的用品?”庄聿白将他的黑色黄金放在地上,笑着同这货郎提需求,见对方迟疑忙补充道,“比如皂角、牙刷之类的。”
“有!有有。”货郎弯腰去打开一个外面插满小皮影的抽屉,取出几支竹制牙刷,“这牙刷子是银色马鬃做的,比市面上马尾猪鬃的好些,软和不扎人。”
庄聿白接过来,与现在牙刷形制所差无几,只是大些硬些。牙刷15文一支,庄聿白要了2支,又买些皂角、日常做菜香料等,总计37文。
货郎今日开张就得了大单,心中高兴:“新制的饴糖,小郎君需不需要。一文钱一块。”
“家中没有孩子,糖果就不买了。”虽说不贵,但家底薄,每一文钱都得makesense。
庄聿白示意家就在前面,麻烦货郎同他向前走一段。货郎原本也顺路,两人拖着各自的影子,一同往村子里走。
货郎姓张,家在山那边的村子,平时主要在周边村镇走街串巷,偶尔也跑跑州县。附近村民大都认得他,唤他“货郎张”。
货郎张看上去身高一米七左右,干瘦型体格,前后两个大几十斤的木箱,像挑在一双细长的筷子上。
庄聿白见对方步子略沉,跟着放慢步伐:“我看你这货架上玩具和吃食多,为何不去大路,偏偏走这人少的小路?”
“这里风水好,”货郎张双颊微红,话说一半先腼腆笑了,“其实是,我家那位……我马上当爹了,到孟书郎那里……沾沾文气。”
“那先恭喜恭喜。”庄聿白说着客气话,料想对方口中的孟书郎应该是个文殊菩萨之类的神仙。连货郎都会绕路去拜,想来是个灵验的。他家那位书生正好要考试。得空他也去拜拜,入乡随俗!
“哪个孟书郎?是管人读书求学的神仙么?可有什么拜的规矩?”
货郎张一听先嗬嗬笑了,伸手向前指了指:“郎君是外乡来的吧,难怪不清楚我们这里的情况。这孟书郎是个书生,家就住前面这个村子。”
原来是个读书郎,庄聿白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心想这孟家村果真是个风水宝地,他家这个书生看去已然不凡,又有一个孟书郎……自己算来对了。
“是我理解错了。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你是想孩子长大后,也像孟书郎一样读书习字对吧。”
“哪敢和孟书郎一样!”货郎腾出一只手扯过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粗布袖口已经洗得发白,“孟书郎有大才,大家都说是文曲星下凡。我们哪敢和孟书郎比。何况我们这样人家,能吃饱穿暖就算有福气的了,就算晚上做梦也不敢想读书习字的事。”
古代读书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家中丧失一个完整劳动力不说,还要汇集最好的资源供应脱产之人读书。吃穿用度外,日常束脩、书籍、笔墨纸砚等都是不小开销,一般家庭已经很难支撑。至于科举应试的路费、食宿等费用,更是底层百姓根本承担不起的。
“你和孟书郎……相熟?”庄聿白对这个有“文曲星”之称的孟书郎产生了兴趣。
“谈不上相熟。认识。十里八乡谁不晓得孟家村的孟书郎!小小年纪便接连考两个案首,那能是一般人么?当然这‘案首’是个啥,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很厉害。远近几个学堂里的先生没有不夸他的,偶有几个读书好的苗子,也都拿这孟书郎做榜样。等着吧,孟书郎马上就是秀才相公了。后面说不定还能当上举人老爷!那才算给我们穷苦人长脸!”
货郎张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孟书郎已经成了披红挂彩的举人老爷,正在鼎沸欢呼的人群中打马走来,路过自己这边时,还专门勒住马笑着冲自己点了点头。
人群中,满面喜气的货郎张瞬间腰板挺直,别提有多自豪。
12、归家
已经能看到孟书郎家的柴院了,货郎张脚下轻快起来,脸上笑容也更灿烂:
“小郎君若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告诉我,我两三日便能来一趟。”
“能搞到菜蔬种子么?”这话说道庄聿白心坎上了,他打量了下不远处那小片空地,心中规划着怎么安排,“比如芹菜、芜菁、白菜……就是菘菜的种子。若有菜苗就更好了。”
“能!种子有,菜苗的话,我寻一寻。”货郎张爽利应承下来,“瞧!前面这个柴院,就是孟书郎家。”
庄聿白跟着货郎张的视线看去。
这……这不是我家么!
孟书郎……孟知彰……好吧,闹了半天,大神竟在我家中!这算是买彩票中头奖吧。
庄聿白将手中的竹筐留在菜园,对货郎张道:“烦请稍站一站,我去家中取钱。”
货郎张站在整理到一半的菜园旁,看着眼前小郎君一路小跑着进了孟书郎的家,又从孟书郎家中兴冲冲一路小跑回来。他肩上的货担都忘记放下,张着口,满脸诧异和不可置信,半日方如梦方醒说了句:
“小郎君,和孟书郎……也相熟?”
……
“不能说相熟。”虽然有扮猪吃虎的嫌疑,庄聿白的腰杆还是暗不可察挺了挺,带着点小得意默默数出32文钱递给货郎。
“我是他表弟。”
“……表弟?!”货郎张一双眼上上下下打量庄聿白。
孟书郎他见过的,高大威猛,像个罗汉。可眼前这“表弟”,身子弱了些,白白细细的,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一副先天不足的模样……不过话又说回来,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孟书郎的表弟长成这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也没什么奇怪。
货郎张强行说服自己相信对方就是孟书郎表弟后,明显比方才招呼顾客的更热络了:“原来是孟书郎表弟,你等等,35文钱就可以了。”
货郎张硬塞回2文钱到庄聿白手中。
这是庄聿白没料到的。他知道货郎的每一文都是负重挑担、一步一吆喝挣来的血汗钱。他肩上挑的不仅是货担,更是全家的生活依靠。
“你走街串巷也不容易,哪能让你亏钱亏力。”庄聿白坚决不收。
2文钱4只手,就这样来来回回撕扯不下。庄聿白见货郎实在坚持,他忽然想到什么,又一路小跑回了家。
“你可卖面筋球?”庄聿白将两包面筋球带了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面筋球是什么球?是哄孩童的小玩意么?”货郎没听过,更没见过,不过盯着庄聿白手中的荷叶包想一看究竟。
庄聿白打开荷叶,一五一十跟货郎讲明这是何物,该如何食用,再三强调非常好吃。
“这两包面筋球你先去试卖,每包售价8文,你赚1文。”
货郎张是个谨小慎微、底层讨生活的人,根本没什么托底变量。家中好几个人等这他过活,若一时亏了,家中米面立时见短。货担上东西虽多虽杂,但每一样他都熟悉,也知道该怎么售卖出去。可眼前这面筋球,让他为了难,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让他很是无从下手。
庄聿白看出对方的犹疑:“这东西当前十里八乡是没有的。你先带着试试行情,若卖不出去,这两包你就留下尝尝。”
话说到这个份上,货郎张将面筋球接了过来,还有孟书郎这个背书在,货郎重新掏出自己打着补丁但干净整洁的钱袋,开始数钱。
“试卖。等卖出去再将钱给我也不迟。”庄聿白伸手拦住,又道,“别忘了我的蔬菜种子!”
货郎走街窜巷,接触更广客群,哪怕前期打不开销路,至少能带来声量传播。而且人看去老实本分,家中马上添丁增口,赚钱的意愿也更强。
庄聿白冲货郎离去的方向点点头,对送上门来的这个经销渠道,很是满意。
*
孟知彰出门前说少则三日多则五天便回来,明日差不多该到家了。
庄聿白躺在孟知彰的枕上,心中默默盘算着钱袋子。孟知彰留给他的50文零花钱已经见底了,菜种菜苗要先挪用那100文虾片启动资金了。这属于正常生活支出,是必须要花的。
虾片制作的米面粮油等用的家中存货,后期计算产出比时,这些原材料要折算进来。不过真要折算的话,这100文启动资本想必已经用掉大半。
这些前期投入,都是必要的沉没成本。尽管眼前一个子也没进,但庄聿白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产品有了,经销渠道也有了,接下来不就是闭眼数钱么。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心中有希望,脚下有力量。睡前给自己打打鸡血,做梦都会有动力。
月光隔着木质窗棂透进来,扫在庄聿□□致挺直的鼻梁上,像盖了一层薄薄云纱。他想起货郎张绕路来孟知彰这里沾文气,忍不住咧开嘴角。
该说不说,有时自己真有些狗屎运。谁曾想一朝撞到个潜力股。只要对方不拿刀逼着将自己砍出去,这条大腿,自己是抱定了!
*
淮南村被远远甩在身后。
这条路,这个月,孟知彰已是第二次行走。
上一次,他正大光明带着族人、带着聘礼,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商议与未婚夫郎庄聿白的婚期。
这一次,他独自一人,悄悄来默默走,像那角江的水,来去无影。
淮南祭河的事,他知道了。
祭河的人,此时在他家中。
万幸。
日上中天,树影浓重,一簇簇滑过孟知彰的脊背,给少年阔朗肩膀压上更多重量。
生长于乡野,孟知彰原本可以像祖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过完这简单平凡的一生。
可他读到了圣贤书。他知道人生还有其他选择。读书致仕,匡扶社稷。少年的梦想,光明万丈。
后来,他读到更多的书,选择更加坚定。但他知道梦想的光,不能仅靠热血满腔。
再后来,书本之外他见到更多的人。这个世道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当然他明白还有更复杂的人与事,是他凭现在的眼界和心力,理解不了、更解决不了。
比如当下的淮南。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谁曾想到时至今日,一族人单凭不知哪来的一名巫觋的三言两句,竟然就能将一个鲜活的生命祭了河。
河神娶妻,保五谷丰登?战国时就被戳破的鬼把戏,在他孟知彰所在的大恒朝还能被人奉为皋圭。荒唐,荒谬。
还有此次事出蹊跷,前前后后都有族长次子的身影。此人口碑,孟知彰此前略有耳闻,他可不像是能为了族人利益到处奔波的人。
最让孟知彰胸臆难舒的是,全族老少两三百口竟无一人觉得此事有问题。他忽然明白了三省书院南先生的那句感慨:开化民智、启迪民心,比移山填海还要难。
可眼下的他,连自身求学之路都仅是勉强维持,又何谈民心民智?
此时的他人微言轻,此时的他对这个时代的风浪造不成任何影响。他现在能做的是拼尽所能潜学慎行,卑以自牧。
不过血债血偿、杀人偿命。这笔债,他孟知彰记下了。
松柏扎根地下,树冠向上伸展。根系越深,树身越高越稳固。除了撑起梦想、享受阔朗天地,也能荫蔽自己想保护的人,更能护及更多身边之百姓。
新松恨不高千尺。这条路,很长。这条路上,很孤独。
孟知彰想成为这样一株树。
他坚信,自己能长成这样一株树。
柴门紧闭。
孟知彰掸了掸这一路灰尘,像往常回家一般抬手去推门。
不知何时起,家,对孟知彰而言,成了一个住所。只是一个住所。
仅此而已。
母亲去后,这个家中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每次回家,门后的一切都是凉冰冰的,没有温度。
静,安静,肃静。
门内不再有自己思念的人,更没有人等待自己归来。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落寞后,门外人也不再心存期待,更习惯了不去期待。
“吱嘎——”一如往常,柴门一推便开。
一个人生活,出门时家里是什么样子,归来后,还会是什么样子。孟知彰早就习以为常。可推开门,眼前景象让孟知彰一时恍惚。
骨节分明的手,滞在柴门上,半日都忘记收回。
原本应该空荡荡的庭院,此时满满当当摆着各式架子,恨不能占据着家中能照到阳光的所有地方,高矮不一,晾晒着白色粉状物。
他眉心动了下,将柴门在身后关上,小心翼翼穿过一个个木架子、圆簸箕,朝着有声响的灶房走去。
灶上白色雾气翻滚,隐出一个单薄身影,正在那忙得热火朝天。
孟知彰心中一震,像被什么东西撞到。
他阔步走向那个身影。
灶下火软,干柴正“哔哔啵啵”细响;灶上米香,似要拂掉归家之人的疲累。
白色水汽散去,阳光冲破云层,一张笑盈盈的脸在水雾中浮出来,眼神明亮:
“回来了?先休息一下,等会我们吃饭!”
一声招呼,像是隔着时空穿过来,等了许久。
孟知彰怔住,握着招文袋的手下意识攥紧,半日喉咙中方应了声:
“好。”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萌生出一个念头:
或许,今后他可以不再孤身一人。
13、菜园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
庄聿白放下筷子,伸手往脸上擦。
几日不见,眼前这书生看自己的眼神,很让他摸不着头脑。虽说自己没交代身世,那是原主的记忆所剩无已,不能怪自己不坦诚。
不过你这探究的眼神,是几个意思。
“这菜很不错。”孟知彰又夹了一筷,“软滑香嫩,从未吃过。”
孟知彰对吃的不甚讲究,也鲜少夸赞一道菜。主要是除了基本的衣食所需,家中日常银钱全部用于读书,口腹之欲从来都是最无需考虑的。
但他今日对盘中这金灿灿食物,很感兴趣,甚至夹起了第三筷。孟知彰向来克制自持,等他意识过来,第五筷已经放入口中。
这很不寻常。
“这是面筋。家中还有很多,你若是喜欢,明日再做些。”庄聿白对这份赞赏很是满意。
“面筋?”孟知彰眸色一亮,“回来时遇到云兄,交谈中对面筋赞不绝口,说云先生也很喜欢,让我向你道谢。”
“云先生?山中的那位云先生么?”庄聿白没想到孟知彰也认识那位财主。不对想想也对,连货郎都认得孟书郎,与住在附近的财主相识,也合情合理。
孟知彰抬眸看下眼前人:“是。云先生是住在山中。”又补充道:“以及云先生很少夸赞什么。你这面筋果然不错。一个月内本钱翻十倍,不成问题。”
“对我这么有信心?”话虽是反问,庄聿白嘴角早压不住,露出一排贝齿,碎玉般莹润。
或许没见过这样柔和的笑容,孟知彰忙移开视线:“你……真的不记得自己是谁?名字也想不起来?”
……
贝齿缓缓收了回去,待口中食物慢慢咽下去,方故作轻松回道:
“没关系。你不用可怜我!”
餐桌上阳光凉下来,将碗碟间的热闹氛围全僵住,只剩食物轻轻咀嚼的声音。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谎言去圆。庄聿白不擅长撒谎,此刻他非常担心对方再突然“关心”下自己的身世。他决定以攻为守,先下手为强:“你饭后忙么?我可能要劳烦你帮个小忙。”
“今日无事。”
孟知彰也不清楚怎么就问出刚才的问题,或许急于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失忆。但若一人被全族祭河,想来他脸上的笑容早不会这么干净纯粹。
死里逃生,是上苍有好生之德;
醒来失忆,是造物主怀悲悯之心。
对当事人而言,有些事只有忘记,才能攒够活下去的勇气吧。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孟知彰也不去过多纠结。
饭后,庄聿白带孟知彰参观他的“生产线”。
他抓起一把淡橘色虾片坯片,“哗啦啦”,听声音还欠些火候,必得晒干晒透才好。再等一夜,明天太阳出来再照上半刻钟就差不多了。
孟知彰被带到院北空地时,眸底又起了些波澜。自己才离家几天,竟多出来一片横平竖直的菜园。
“这里种两垄菘菜,这里栽一片芹菜,那一片芜菁也种些。”
庄聿白向土地主人展示着自己规划的菜园,眼底闪着光,好像满园青菜已从地下满溢出来,关也关不住。
被展示的人也尽力跟上节奏:“那一堆是柴草么?”
“是肥堆。这片空地应该荒了有些年头,土层不够,若想种菜需要好好施些肥。”
“你,懂得田地管理?”
孟知彰眼神不动声色地在对方身上擦过去,晚霞正漫天汇聚。
“……也算不上。”庄聿白稍稍收敛了下方才不小心露出的兴奋,忙又找补道,“残留了一些这方面的记忆。”
乡野长大,孟知彰自是知道堆肥的,一般都是肥材汇集后破土堆积,静置大几个月时间慢慢发酵腐熟,哪见过这般细细高高立在风口的肥堆。
听闻肥堆不仅要保持这个高度,四天后还要开始翻转且隔天一翻,孟知彰坚毅的眉梢暗不可察地挑了挑。
当得知第18天堆肥就可以施到田间时,孟知彰终于没忍住:“确定是18天,不是180天?”
庄聿白拍着胸脯打包票:“18天千真万确。这个,我是专业的。孟兄就擎好吧。”
“好。”
孟知彰从不轻信于人,不知为何他却愿意相信眼前人的话,哪怕是有悖于自己过往认知的事情。
从面筋到菜地再到堆肥,眼前人就像一个跳跃的火苗,带着霞光,一点点照亮这个沉寂了许久的家。
一把稍旧的锄头递到孟知彰手中。翻地。菜园施肥前要深翻一次,增强疏松性、透气性,改善墒情。
铁锄陷入大地,带出略显枯黄的泥土,不时夹着碎石。
孟知彰外衫脱去,只留短打长裤,布帛腰间一系,越发腿长肩阔。
锄头有节奏地在空中和地面划着弧线。持锄人弓身翻地间,腰身在稍显单薄的衣衫中紧绷、鼓胀。
站在一旁“监工”的庄聿白心中不禁惊呼。这身段放到现代,活脱脱内娱顶流男模。真是生不逢时,若孟知彰跟着自己回去,单单靠脸也能混得风声水起。
瞧这粗硕的大长腿!瞧这宽阔微凹的胸肌!瞧着……额,胸前溻湿一块……
白色衫子贴在身上,从中透出两片湿红肤色,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顶流男模”忽然停了下来,直起身对庄聿白招招手,口中还说着什么。
“什么?”庄聿白依稀听见“琥珀”二字。
“可否帮我取一盏水?”孟知彰从腰间扯过巾帕,擦了擦额头和脖领渗出的细汗。
“取一盏水?”庄聿白口中重复,脚下却像生了根一动未动,眼睛黏着那方擦汗的巾帕,将擦拭过的地方跟着仔细走了一遭。
“琥珀?”
“……好。”对方又唤了声,庄聿白如梦方醒,忙收回视线小跑着回了家。
“有劳。”孟知彰将锄头立在身旁,接过茶杯。
水杯交接时,庄聿白似乎碰触到薄茧轻覆的手指,滚烫,带着些粗粝。触电的麻感下,庄聿白忙收了手,悄悄背在身后,揉搓着背后的衣角。
霞光漫天,柔粉色铺满天际,也染上庄聿白的脸颊。
翻地是个辛苦活,眼前书生虽长得壮实,也着实耗了些力气。此时脖颈微扬,一口一口喝着茶盏里的水。喉结翻动,胸膛起伏……
庄聿白从来没这么近看过一个男人喝水,自带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与压迫感。
一滴水,不知是汗水还是茶水,正顺着青筋凸起的脖子一路向下,滚至颈窝,朝衣领微掀的更伸出滑去……
庄聿白眼睁睁盯着这滴水……滚落,他想踮脚帮对方擦去。
忍了忍,刚要抬起的手还是放了下去。
男人哪能帮男人擦水,那可太奇怪了。
不过……他见过男人帮男人喂水。学校时,他在宿舍楼下不小心撞见俩男同学躲在柳树旁,你一口我一口喂对方水喝。果不其然,很快那两人在一起的八卦新闻就传了个风雨满城。
对,就是那种在一起。
起初庄聿白还不明白“在一起”是怎么个意思。结果邻校校草巴巴跑来找自己,把这个八卦强行讲给自己听,还把自己抵在教学楼冰凉硌人的水泥墙上,摆出酷酷的壁咚姿势,问自己能不能跟他也“在一起”。
……喂!别搞!哥是直男!
钢铁直男,社会主义五讲四美好青年,各种超强buff叠甲,不信还镇不住这歪风妖气?!
正能量附体,妖邪退散!有时候庄聿白真想熬一桶浓浓的中药,请他们每人喝一碗。
庄聿白抬眸去看,那滴水早没了踪影,只留一条弯弯浅浅的水痕。眼下若自己强行帮人家擦水,这和那位校草按人按在粗粝坚硬的水泥墙上、掰着人家肩膀问能不能和自己“在一起”,有什么本质区别?
他庄聿白有公德心,缺德事绝不干!
心中正义凛然的庄聿白,脚下却忽地一软,稍稍站远了一步。
倒不是他故意与孟知彰保持距离,而是……而是离得稍近些,自己莫名觉得憋闷,有些喘不上气。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觉脸颊发烫,呼吸不畅。这里又不是高原,哪来的高原反应?
一定是刚穿越来不久,没完全适应这里的空气含氧量。或者是这书生自带什么气场,连他周围的空气都变稀薄了。果然人不能长得太高冷。
初夏的夜,来的很快,倏忽挤满茅屋,只留书桌上一盏如豆油灯,飘飘忽忽舔拂着庄聿白七上八下的那颗心。
庄聿白洗漱完,像往常一样爬上孟知彰的床。后脑勺刚沾到枕头,他猛地弹坐起来。
“哗啦啦啦——哗啦啦啦”离家几日,又翻了半日地,此时的精壮书生,正在外面洗漱冲凉。
院子里水声不住。天角的星星狡黠地眨着眼。而庄聿白抱腿缩坐在床角,有些不知所措。
根据水声尾音的长短与声量,他可以清晰分辨出哪些水溅在身上,哪些水散落在地,当然还有一些随着直立的身体迅速下淌,将男子的完美肌肉曲线裹缠勾勒无余……
庄聿白忙甩甩头,想将脑海中的奇怪片段删除。
今日不同往昔。今夜他不再是一个人。今晚之后,这张床上也将不再属于他一、个、人。
14、同床
灯苗晃动,庄聿白睡了几晚的床,忽然陌生起来。
他伸开手臂量了量,左手到墙,右手到床边,只能算一张单人床……
他此前怎么没想过两个人、一张床要怎么睡?只怪那一晚孟知彰根本没上床睡觉,而且第二天就出门了。
一斤米8文钱,一支牙刷15文钱……那一张床怎么也要几百文吧。
床,是买不起的。只能俩人共享。
至少今夜是。
庄聿白并不是没跟别人睡过一张床,比如大家出去实地考察,一排五六个人的大通铺也是睡过。可那是特殊情况,情势所迫、情非得已、情有可原。
眼下不同。孤男寡男,夜半无人,同处一室,同卧一床……庄聿白想想竟然有些发憷。
水声止了,接着是木盆撞击的声音……
孟知彰洗漱好,这是在收拾战场了。
战场凯旋的将军,要班师回朝。庄聿白如临大敌。该如何迎接?
“你好,孟书郎,欢迎就寝。”
啊!怎么有种揽客的既视感。好奇怪。不行不行。
“孟知彰,晚上好。”
嗯……这又太正式。不合适不合适。
“知彰,来睡吧!”
噫!是不是又太热情了。大晚上喊人家名字,太暧昧太暧昧。
院子中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快到门口了……
庄聿白深呼一口气,兵荒马乱,心跳如鼓。
“庄聿白啊庄聿白,你们是个直男!拿出直男该有的男子气概!”
直男庄聿白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自己打气。
“咚咚咚”敲门声想起,人已到门外。
床上正七手八脚、乱成一团的庄聿白一下定住。
“琥珀,我可以进来么?”
……
静。
“咚咚咚”敲门声更重了些。
……
见门内没回应:“……琥珀?”
“在……在,请进!”庄聿白高声答应,努力坐直。
木门推开,孟知彰款步走进来,披着满身月光,矜持得像一个谪凡圣人。
抬眼却见庄聿白正荒腔走板窝在床里侧一角。宽松粗布衣衫胡乱堆叠在身上,衣服下的人越发瘦削单薄。
而举到胸前的两只手……用布帛捆绑着?
“你这是……?”
孟知彰眉心微微一皱,旋即恢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然,静待庄聿白的答案。
庄聿白欠欠身,将脚从身下挪出来。
……他把脚也绑了!
学着初来第一日孟知彰将他手脚绑起的样子。
“我睡觉喜欢绑着……”庄聿白心虚地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小白牙,随即又压住笑容理直气壮道,“……有安全感!”
……
孟知彰暗不可察怔了下,没再说话,散着一头湿发,转身轻推木门,将淡淡月色关在外面,而后拖着一团晃动的影子径直朝里走去。
灯影晃动,人影晃动,心影晃动。
孟知彰抬手将招文袋挂从满满的书墙上摘下,掏出两卷书,稳稳在书桌旁坐了。
挑灯、研墨、蘸笔,就着火苗,一笔一划开始抄写起来,像是全然忘了床上还有一个庄聿白。
庄聿白呆坐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手脚发麻才回过意识。
“孟兄,你不睡么?”他试探着问了句。
灯苗微动。纸端,笔尖落影跟着轻摇几下。孟知彰视线仍然留在书页。
“你先睡。”
“……”
庄聿白此时除了睡觉,确实没什么可做的,于是背贴着里侧的墙乖乖侧躺下去。
侧躺省空间。
他转着漆黑的眼珠,看看自己的枕头,又看看挤在一旁的孟知彰的枕头。给孟知彰的这个枕头是他好不容易在柜子底翻出来的。
一张床能挤下两个枕头,就能挤下两个人。
不过自己脸朝外,睡觉时岂不是一直面对着人家?
庄聿白有自知之明,自己睡觉没个好规矩,才想出这么个睡觉绑手脚的好主意。绑了手脚似乎也不安全,万一自己脸贴着人家的……嗐!说不清的!
自认为善解人意的庄聿白又开始将心比心,假如……对,假如说那个校草半夜面对自己睡,自己会作何感想?
当然也不能这么类比,毕竟那个校草是通讯录,亟需一桶中药来解救。自己不一样,孟知彰也不一样。我们是双a钢铁直男,是君子,是坦坦荡荡的好兄弟。
庄聿白一骨碌翻个身,面壁思过似地将脸对向墙壁。
灯光从身后打过来,庄聿白的身影完整印在墙上。他用视线一遍遍勾描着自己的脑袋、耳朵、脸颊,以及肩膀……
“哗啦”翻书的响动一下将庄聿白惊醒。
不知何时竟睡过去了。他忙扭头看向身后,半张床,空的,没有半分动过的痕迹。不远处,孟知彰还在灯火下伏案竖笔。
强睡也睡不着,庄聿白索性解开手脚翻身下了床,披上外衫朝光亮处走去。
日间荒地里挥锄刨土的右手,此刻正持着一支竹笔在一册装订精致的空白书页上挥毫。手肘轻悬,腕部凝力,一列列蝇头小楷跃然纸上。
天头靠近鱼尾一侧都有一枚红色印章。庄聿白凑近了些,歪头辨认片刻。三、省、书、院。
“……是个有钱的书院!”
孟知彰顿住笔,侧过脸来看着眼前这位睡眼惺忪的“夜游神”,眼底有打量,也掠过一丝转瞬消逝的惊讶:
“有钱?何以见得?”
“看纸张就知道。这本旧书用纸也算好的,虽然泛黄,但没有霉点也不见蠹洞。可和这三省书院的纸张比,还是差了一截,高下立见。”
庄聿白说着还探下身子。
探索的手指伸过来,白皙手指拖着影子在光洁纸张上细细摩挲,像在细细感受着什么。
有心无心间,庄聿白的举动已经超出了社交安全距离。肩上几缕琥珀色头发蹭到孟知彰眼前,似远似近。理智告诉孟知彰此时应该向后挪开些,将面前书写空间腾给对方。
不过桌下双腿未动半分,执笔的手腕仍压着书页,保持一种半围半开的“围猎”姿势,端坐在那看着误入陷阱口的猎物、翕动着鼻翼小心试探,面上却依旧一派朗月清风、波澜不惊。
夜,将距离感钝化,也将所有细微感受放到最大。
自己的衣衫穿在眼前人身上是过于宽松。空荡的裤管已蹭上自己膝头,对方却全然不知,只满脸认真地盯着书页纸张研究。
孟知彰跟上对方的视线,书页上细长手指摸了摸天头空白,又好奇地挪向红色印章,留下摩挲的指影漫爬上按压书页的执笔手腕。
孟知彰手腕像被烫了下,微微一紧。
“这纸摸着轻软柔韧,还滑滑的,一定不便宜。按理说这么好的纸张刊印圣人书籍都绰绰有余,眼下这本书好像是四时农耕、工具制作的,属于匠术之类末流。末流之书都有这么高规格的待遇,这书院当然是个有钱的主了。”
庄聿白说着自己的推测。
“这是剡藤纸,坚滑不凝笔,性不蠹而耐久。不成想琥珀兄对纸张还有研究。”孟知彰微微动了下手腕,“书籍无贵贱,圣人书固然重要,这所谓的末流之书,也自有他的用武之地。就像腐叶败草,有人弃置不顾,有人则用来堆肥养田。不是么?”
突然被夸,庄聿白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孟兄说得对!就算是垃圾,放对了地方就是宝贵资源。”
庄聿白说得高兴,搭在肩上的外衫忽然从肩膀滑落,他忙伸手去抓。一瀑琥珀色头发倾倒下来,激起满室水光,溅了孟知彰满眼。
橙色火苗冉冉上窜,房内变得燥热,孟知彰起身将一旁木窗子打开。
月色微凉,洒满书桌,给还带进些清凉空气。孟知彰应着夜色,缓缓舒出一口气。
身后人的声音却并未停止:“不过话说回来,这书院这么有钱,又不像抄经等做功德非要人手抄笔写,为什么不开版印刷呢?一次上千本书籍,既快又省力,岂不更好?”
庄聿白在博物馆中见到的古书多是雕版印刷,尤其宋版书,不仅技术成熟,成本也可控。手书抄经他能明白,但一个有钱书院,图书不版刻而是让人手抄,似乎说不过去。
“孟兄在这个书院读书?”庄聿白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我只抄书,换些糊口之资。”
从孟知彰口中,庄聿白对这个三省书院大致了解一二。三省书院是东盛府知名书院,辖下平安州、平宁州、长宁州等几个州县虽也有官办学校,与之相比,无论师资、藏书、学风还是名气,皆不能同日而语。三省书院建院百余载,翰林近百人,进士举人无数。坊间有言,挤进三省书院,相当于半只脚跨进天子门生之列。
庄聿白边听边若有所思点头,他能看出孟知彰对这个三省学院很是心向往之。
这样的学院自是人人都想进,也非人人都能进,门槛高在所难免。好的教学资源,哪个时代不是挤破脑袋去争抢。
三省书院不仅考察才学品行、师承背景,关键还要合书院山长的眼缘,这就排除不少人,能符合条件者寥寥无几。但即使入了选,即使免束脩,身处州府繁华地,日常开销也是笔不小数目。温饱都成问题的乡野书生,估计也只能想想。
“你帮他们抄书,赚不少钱吧?”
孟知彰没答话,起身去招文袋中掏出一个灰色钱袋,沉甸甸放在桌上。
“这是前些日抄经的银钱,一共360文,家中还有个1两银子结余,夏收过后,缴过税粮估计能有一两半进账,加上这次抄书,夏收之后家中能有3两银子。”
庄聿白小鹿般的眼睛眨了眨,他不明白眼前书生搭错了哪根筋,怎么忽然向自己交代起家底。
“家中情况就是这般。”孟知彰眼底出现从未有过的紧张。
月光带着凉意从窗外流淌进来,给眼前少年镀上一层朦胧柔光,如一颗月光琥珀,不知封印着怎样一个梦境。
有那么一瞬,孟知彰甚至以为对方会随着这层月光,随时消散在风中。
“你……还想留下么?”
15、作精
“为什么不留下?”
庄聿白被问得有点懵,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孟知彰,像只人畜无害的小兽。旋即一抹狡黠又湾上眼底。
“孟兄家底比我预想的厚多了。孟兄三天两头不在家,当然啦,我是相信你为人的,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债台高筑,是出去躲债呢。”
孟知彰垂眸未语。夜风扑来,琥珀色发丝微微轻扬,缠住了他的视线。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庄聿白以为孟知彰在为钱发愁,开始画大饼。
“别看眼下日子拮据,咱马上就有新营生了!兄弟,相信我!这虾片生意一定能成!咱攒够了钱,你去府城考试,也带上我去耍一耍,让我见识见识这府城的繁华。对了,你去府城考试,要花多少银子?”
孟知彰视线从那一抹琥珀色上往回拉了拉:“三年前去府城参加过府试,当时家中有5两银子积蓄,此外族中出了5两,族长家帮衬1两,牛大叔家也凑出500文。”
庄聿白掰指默默一算,眼下还差着8两亏空。这几日他大致摸清这个时代的基础物价结构。短短几个月再多攒8两银子,有点痴人说梦。
不过他庄聿白向来喜欢挑战。
搞钱!明早就把第一波虾片炸出来,给眼前这个大书生开开眼、定定心。
不等庄聿白自告奋勇要承接8两赶考银两的艰巨任务,温润又带着磁性的嗓音在他头顶传来:
“天色不早了,琥珀兄早些安寝吧。”
“哎哎,我说孟兄啊,别一口一个琥珀兄的叫我!咱俩都这么熟了,多生分!”
“我们……很熟么?”孟知彰眉心一动,眼神忽地多了份莫名的期待。
“咱都穿同一条裤子了,这还不算熟?还能怎么熟?”
“……”
虽然不知道现在几点,疲累的身子告诉庄聿白确实该睡了。他看看床,又看看坐回椅子里的孟知彰:“你不睡么?”
“我还差几页……”
“打住!”庄聿白看出来孟知彰是在逃避,直接把话说到明面上,“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挤一张床?”
“……”
“别忘了咱有一月为期的君子协议在前,我这个人很有契约精神的。有言在先,不到一个月我是不会走的。难道这一个月里,你每晚都抄书不睡觉么?首先这是你家,没有让主人睡地上的道理。再者,我是客人而且身子弱,也没有睡地上的道理。可咱家里就是这么个条件,俩大男人挤一挤好了!”
庄聿白越说越激动,大大咧咧就去拉孟知彰的衣袖。
这一拉不打紧,孟知彰手中的笔差点没拿住掉到地上,还好他手快,一把接住,仔细支在笔架上。
“嗐!不就是挤一张床么,又不是拉你去洞房,紧张什么?”
半抹悬月垂在天际,时辰真的不早了。
闹不过对方,孟知彰只能小心收了书册和笔墨。
庄聿白将人拉到床边,鞋子一甩,抬脚上了床,一骨碌爬去里面:“怎么了……你也想睡里侧?我睡觉不老实,睡外面容易掉地上,知彰兄让让我!”
床上人尾音发颤,不知哪学来的腔调,孟知彰喉结猛然一滞。他没吭声,夜色中点了点头,刚转身坐在床沿准备脱鞋,床上人又开腔:
“我睡觉不老实,手脚绑起比较好,对你我都好!脚我已经绑好了,这手……”
庄聿白将被布帛缠得烂七八糟的双手递过来,眼神中满是请求:“知彰兄,帮帮忙啦!”
孟知彰也不清楚怎么了,今日喉咙总是发紧,他轻咳一声,虽有夜色挡着,他还是尽量避开对方视线:“……你确定?”
“确定,来吧!”
庄聿白将手递得更近了些,差点怼到书生面前。
孟知彰需要坐直身子微微后仰才能看清眼前情形,他解开这一团乱的布帛,捋顺后一层层缠上紧握拳头的两个细弱手腕。
“这伤……”
虽看不太清,但手腕的淤伤还是能辨出一二,孟知彰想起淮南的那场祭河,眼中闪过一道杀气。但这道杀气,随即又被眼前人的无理取闹暂时压下去。
“我从河里逃出来的,应该就是那会蹭到了。没事。一点也不疼。快绑呀!我都困了……”
想绑着睡就绑着吧,至少有自己守着,没人敢怎么样。孟知彰将布帛打了个活扣,以免对方不舒服,还特意系得松些。
“多谢!”
庄聿白上下看看很是满意,咕咚躺回枕上,左右整理下,找到个舒服的睡姿,忽又发现哪里不对,竹节虫一般扑棱着翻了个身,面朝里侧躺过去,将手压在脸下,乖乖的。
房间安静下来。
墙角的草虫声一阵接一阵。
床上人没再动,孟知彰松了口气,抬手脱掉外衫,挂在床前衣架横木上,正要解腰间帛巾,身后又发了话。
“孟兄,帮忙盖下被子……我没有手了。”
“……!”
孟知彰看了看堆在一旁的粗布单被,扯住两只角,轻轻搭向这个瘦削的身体,屏着气息,生怕自己动作大些,被子便会将这个身板压疼、压碎。
孟知彰整理下自己的枕头,准备面朝外躺下。躺倒一半……
“知彰兄,我后背痒,拜托帮我挠挠。”
“???”
“快点!右上……啊呀,痒死了,救命!”庄聿白见身后人没反应,浑身扭动起来,活像只berber乱蹦的大鲤鱼。
无声的叹息:“……这里?”
“再右一些,再右……不对,回来些。停,就是这……唔嗯,舒服……用些力气嘛!……啊,轻点!”
一番折腾过后,孟知彰终于躺下了。他双臂抱胸,面朝外侧躺在枕上,在外面奔波了这几日,回家的感觉真好。只是身后多了一个人,他暂时还不习惯。
孟知彰闻着家中的气息,缓缓闭上眼。
“孟兄,能不能把月亮关上……”不用猜,还是身后人,并给出了充分且合理的理由,“太亮了,晃眼睛。”
孟知彰翻身下了地。
木轩窗轻阖,将月色和这尘世的嘈杂,一起关在外面。
*
庄聿白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他缓缓伸个懒腰,在床上撑出一个“大”字,等他扭头瞥见身边空掉的枕头,忽想起昨夜身边睡过一个人。
今天坯片的干度应该达标,可以下锅炸制。他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外衫边穿边急吼吼往外走。
“孟兄,早!”
庄聿白一阵风似地经过孟知彰,目标明确一根线冲到圆簸箕跟前,伸手抓起一枚橘色坯片。
晒干后的坯片颜色更深了一些,半透明,周边微卷,满满一簸箕,阳光一照,柔柔粉粉很是可爱。
“哗啦啦、哗啦啦——”
庄聿白将坯片收到一起,这个干度正正好。做好的坯片保存适当,放个十天半月完全没问题。
“其声清脆,有如碎玉;其色盈润,有如冰玉。”孟知彰跟过来,“琥珀兄做的可是‘玉片’?”
“玉片?!这名字好!”庄聿白眼前一亮,小声念叨几句,“那面筋也改个名,就叫‘金球’。一个玉片,一个金球,金玉满堂!俗是俗了点,但喜庆啊。喜庆就有市场,咱老百姓不就图个好彩头么!孟兄觉得如何?”
“金玉满堂,甚好!”孟知彰点头。
“真的么?”被文曲星一说好,庄聿白倒有些不自信了,毕竟是自己信口胡诌的。
“是真的好。”孟知彰回答得认真,并让对方洗漱后来吃早饭,“我今日去趟学里,家中若有什么事,可以等我回来。”
一听对方去学校,庄聿白眼睛转了几转。
“那可太巧了!你不急的话,稍等我小半个时辰。我们把这虾片炸出来,你带些给学里的先生和同学……同窗们尝尝。”
庄聿白心中小算盘打得飞起,这都是他的潜在客户群体。能出来读书的,一般家境还算可以,一二十文买零食的钱总归是有的。
庄聿白急着展示心心念念的虾片成果,一顿早饭速战速决,袖口一束,围裙腰间一系,在灶上忙活起来。
孟知彰给他打下手。
庄聿白小时候最喜欢外婆的炸虾片,每每自己调皮挨训后,外婆总会炸些虾片来哄自己。
一把片坯入锅,外婆会让眼巴巴守在一旁的自己跟着数数。
等数到5,“咘噜”,澄亮油面下便会猛地钻出一团绵雪状的虾片,白白净净、摇摇晃晃浮在那里。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三五成群,越冒越多,亭亭盈盈,满满当当……
不一会儿,整个虾片锅就像塞满小学生的春游车,一张张笑脸带着那种童真的喜悦,惊呼雀跃,争先恐后哗啦啦往外溢。
重现这一幸福奇迹的时刻,到了。
久违了。
来自现代美食的震撼,庄聿白也要带给眼前这个古代书生。
孟知彰大概猜出庄聿白的心思,跟在一旁,很捧场。
油温上来,油色慢慢加深,黄绿色长竹筷插入亮棕色麻油,顶端冒出细碎的泡泡。
庄聿白给孟知彰递了一个眼神,就是现在,准备数数。
一把浅橘色坯片撒入锅中,瞬间沉底。很快大量水泡冒上来,越来越密。
5、4、3、2、1
“咘咘”坯片翻滚上来!
庄聿白的心也跟着翻上来,他快速看了眼书生,确定对方也在注视这场盛况。
来吧,一起见证雪开遍地、满院飘香!
16、桑葚
“嗞嗞嗞”
数十个坯片在锅中快速打转。油炸食物的酥香和虾肉的鲜香,越来越浓。
可是……预想中绵雪崩炸的虾片出锅场景,并没有出现。
庄聿白愣住。难道油温不够?
灶下又添了把火。灶上油烟已经呼呼冒起来,坯片仍只在“嗞嗞嗞”转圈圈,而且转眼变成焦糖色,再不捞出就糊了!
庄聿白赶紧清锅。
不是油温的原因。或许刚才下锅太早了?
庄聿白不死心,又放入一把坯片。
沉底、冒泡、“咘咘”翻浮上来、“嗞嗞嗞”……错误的经历,又完完整整复制粘贴了一遍。
看来与烹制过程无关,那就是坯片制作环节有问题。
灶下熄了火。一盘焦糖色片状食物,摆在一脸不悦的庄聿白面前。像一名被俘败将,五花大绑被人强押着来参观尸陈遍野的战场。
“酥香满口,虾味鲜甜。”孟知彰试了一片,“这玉片味道甚好!”
庄聿白有气无力抬起眼皮看了眼孟知彰,对方脸上真诚满满。他经不住对方邀请,拿起一片。
“嘎嘣嘎嘣”也不是不能吃,更不是不好吃,但这……就不是虾片。口感更像虾味锅巴,硬脆咸香。
“孟兄,玉片没有蓬开,颜色也不对。应该是坯片环节出了差池,我再研究下用料配比。”庄聿白深深叹口气,“今天你去私塾恐怕是带不成了。”
“谁说玉片一定是白色?黑曜玉,也是玉,不是么?”向来一本正经的孟知彰竟然也幽默起来。
庄聿白知道孟知彰在替自己找补,宽慰自己。
孟知彰换上长衫去私塾,临走带了一小袋麦子,说再磨些面粉回来,又故作轻松道:“家中还有余粮,夏收新粮马上下来了。我们再试几次。不急。”
柴院恢复安静,院外不知名的鸟雀偶尔啁啾几声。
庄聿白坐在院中的小木凳上,阳光暖暖打下来,投下小小一坨影子。
他有种被阳光淋湿的幻觉。自己像一只长毛娃娃,阳光下被人强行浸在水底,一种阴冷冷、湿哒哒、空落落的窒息感箍紧全身。
庄聿白打了个冷颤。说是幻觉,身体的感受又那样真实,像是亲身经历过一般。
面筋成功是真的,面筋好评也是真的。可主打商品——虾片,这次却是实打实翻车了。
时间、材料和金钱,都搭进去,至今却分文未进。对了,那个货郎张离开后就再没出现,难道也出了问题?
人一不顺,往往就会钻牛角尖,就容易否掉过往一切。结果导向固然重要,但搞“连坐”,否定其他付出,未免就小题大作了。
庄聿白不一样。哪怕阴雨天,他内心的小太阳也会能量满满,不仅给自己充电,还能将周围湿漉漉的环境照亮。
长毛娃娃很快钻出水面,甩甩毛,抖掉身上水珠,昂头看了看天。今天太阳很好,若现在重新和面做坯,明日应该就能起锅炸制。
孟知彰从私塾回来时,满院坯片映着霞光很是热闹。铺满簸箕的还有新淘洗的淀粉,以及一大份待分装的“金球”。
“孟兄回来啦!我们准备吃饭!”
庄聿白从热火朝天的灶上探出头,脸上笑容明媚,早不见清早他离家时的小乌云。
孟知彰将新磨面粉放进灶屋米缸,拍拍手上残粉,拿出一小捆野菜,说是牛大婶给的。
磨面产生的麦麸孟知彰都会留给牛家,他家有驴子,是不错的饲料。
庄聿白接过来,是一把青嫩的灰灰菜,笑道:“正好搭今天的玉片汤。”
晚饭上了桌,孟知彰只看了一眼便明白所说的“玉片汤”是什么。
第一批虾片坯虽没有完全成功,但不妨碍食材本身鲜美。既然“外销”不够资格,那就“内部消化”。庄聿白换了种烹饪方式,油炸不行,那咱水煮自用。
白色瓷碗托着淡橘色半透明水煮虾片,绿油油的灰灰菜叶缀在上面,看去上赏心悦目。虾片润滑,入口筋道,菜叶油亮,绵软提鲜。
野菜的清香和虾泥的鲜甜,在方寸碗盏间得到完美融合,抚慰着、也奖励着柴门内的两位草野少年。
接下来的几天,虾片坯搭配着各种食材出现在餐桌上,虾片白粥,白灼虾片拌黄瓜,虾片炖蛋……
排列组合,换汤不换料。
孟知彰多寡照收、来者不拒,不管餐桌上什么菜式,一心充当合格的“光盘大使”。吃完,还会满怀感激说一句,“味道极好。”
*
这日私塾下学早,孟知彰到家时天还大亮。
他看了眼手中的桑叶包,神色轻快推开门。想到今日餐桌不知又会出现怎样的玉片组合,眉眼多了层柔和。
柴门打开,孟知彰微微一怔,心跟着一点点下沉。
院子中静悄悄、光秃秃,全然没了近日的兵荒马乱。晾晒淀粉、虾片的架子、簸箕…踪影全无。地面整洁,清扫过后还洒了水,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泥土气息。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来。
孟知彰明白眼前景象意味着什么。可他不想相信。
招文袋襻带布绳垂在腿侧,随着脚步加快而猛振几下。在白色长衫间一路荡着的,是从未有过的失序与凌乱。
灶间,也没有人。
空荡荡,整洁,锅碗瓢盆各就各位,没有用过的痕迹。
没了往日的喧闹忙碌,没了那声“回来啦,我们吃饭!”,更没有了水汽氤氲下眉眼愈发清亮的那双眸子。
一切像一场从来没被人打扰过的梦。
还没来得及细品,倏忽间,梦却要醒了。
孟知彰站定在庭院,夕照余光还有些强烈,照得他眼前一片白茫茫。
曾经的那份安静,那份陪伴了他整整三年的孤寂生活,似乎又回来了。
孟知彰抬手遮了下太阳,定定神。忽然余光瞥到什么,脚步快起来,几步跨到正屋门前。
房门虚掩,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的手却迟疑了。
木门推开,床铺整洁,满室清净。
阳光半洒的书桌旁……一人正低头捧书!
琥珀色长发拢着光,像半透明的蝴蝶翅膀,似乎风一吹,便会振翅飞走。
人还在。
还好。
孟知彰不觉呼出一口气。心中巨石落了地。
方才一瞬间,诸多念头一齐闪过,心,竟然跟着乱了。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孟知彰已经习惯了回家有人等。这种感觉……
孟知彰没有再想下去。他几步走向庄聿白,带着失而复得的轻松和喜悦。
“我回来了!”今天的阳光真好。
*
庄聿白从书中抬起头。今天的孟知彰神采奕奕,像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开心事。
“这是什么?”庄聿白视线被孟知彰手中那个揉皱了的桑叶包吸引。
翠绿的桑叶边缘渗出些紫红色汤汁,给紧紧按在上面的手指染上一抹红。汤汁汇聚,似要滴落下来。
孟知彰一身白衫青衿,若被这么深的汤汁染上色,可不容易清洗。
“当心衣服!”
庄聿白忙将书扣在桌上,起身从椅子里绕出来,一把接过孟知彰手里的东西。
孟知彰手中一空,低头去看才发现是自己刚才没留意,一时用力倒把一直护在手里的桑叶包捏碎了。
“无妨。”他将边缘淌汁的桑叶包又接回自己手中,拈起桑叶一片片小心展开。
绿色叶片上堆着紫莹莹的小果实,尾端细细勾挂着青色长蒂,水润润、圆鼓鼓一小捧,甚是可爱。
是现摘的桑葚。
“刚在林子里遇到云兄家的刘叔,顺手给了我一捧。”说着孟知彰往庄聿白面前递了递,“林中寻的。虽不及市面上的大,但味道极好,快尝尝。”
庄聿白喜欢吃浆果。
但浆果不容易保存和运输,超市里售卖的都是七八分熟就摘下的,这种树上完熟的果子很难吃到。
他就孟知彰手上拣了一颗,轻轻一嚼,汤汁瞬间迸裂,溅满唇吻。浓郁的果香中挑出一股清亮的酸,酸甜平衡,口齿溢津。
庄聿白高高竖了个大拇指,挑出一颗最大的递到孟知彰唇边:“甜!你也吃!”
“……”孟知彰一时愣住。
庄聿白将桑葚递得更近些,挑眉:“怎么,这桑葚有毒?你吃不得?”
孟知彰眸底一震,他看着面前桑葚,“……我自己来。”说着伸手来接。
“你自己来?”庄聿白向后躲开,桑葚在手中晃晃,“难不成我手里有毒?”
“当然不是。”孟知彰没接到桑葚,手滞在半空,有些进退为难,“我……”
“你怕我害死你,侵占你这满院家私!”庄聿白假装恼了。
“不是!是我……”
为人处世向来沉稳持重的孟知彰,此时竟局促得耳根发热,他没想到自己也有应付不来的局面。
不过这确实为难到了孟知彰。打记事起,他不记得有人这般喂自己吃东西。
巧了。打记事起,庄聿白也不记得自己这样喂过别人吃东西。可不知那股风吹偏了,他今天就想这样逗一下孟知彰。是好兄弟,喂一颗桑葚,怎么了!
两人莫名僵持在原地。
日光流转,窗棂的影子缓缓爬上披着琥珀色头发的肩头,漫上举得高高的那颗桑葚。
总得有人让步、有人破局。
“那……有劳琥珀兄。”
孟知彰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向前迈了一步,俯下身,低头去够庄聿白举到耳侧的那颗桑葚。
不料马上够到时,桑葚却又向后挪去。
17、玉片
既然跨出第一步,自不必计较后面这一寸两寸。
孟知彰缓了半口气,身子向前探得更远些,盯紧那颗桑葚,俯下脖子绕过庄聿白单薄的肩头。
肩头单薄,像阳光下的一片刀刃,硌得孟知彰心头发酸、发疼。
全程没有触碰,这个姿势……却像极了一个拥抱。
“扑通扑通”孟知彰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不,他此刻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等他回过神,桑果已半含在口中。他咬住果蒂,嘴唇却不小心碰到捏着桑葚的手指……柔柔,凉凉。
孟知彰站直身子,耳边墨色碎发勾到几根琥珀色发丝,发丝纠缠,沾满夕阳的金色柔光。
他好整以暇向后退了一步,站定。
桑果咽下,不知酸甜。孟知彰喉结凝滞,耳朵被阳光照得有几分烫,听到身边人问“好吃么?”也只是下意识答了句,“好吃。”
已是仲夏,树影正浓,暖风微醺。
今天的庄聿白,的确比往常更活泼、更兴奋了些。
那是因为今天的确是个值得兴奋的日子。
庄聿白将一大盘白雪一般蓬松洁白之物端来时,孟知彰眸底忽地被照亮。
“这就是玉片?”
以免再次被投喂,孟知彰先拿了一片在手中。
第一感觉,轻,像一抹山岚,又似一簇云团。
在对方期待眼神的注视下,孟知彰试了试这来之不易的玉片。
“咔滋咔滋,咔滋咔滋——”
口感像一团脆脆的雪霰,松软酥香,鲜味外溢。麦香裹着虾香,让人从内而外生出一种暖暖的满足感。
“蟹浓膏香难评其味,漱玉嚼雪略拟其声。这玉片,果真不同凡响。”孟知彰说得真诚。
几句话夸得庄聿白脸颊红红的,他眉眼湾笑,话也多起来:
“上次没蓬起来,那是虾泥放多了。虾片蓬松靠的是淀粉。淀粉含量不够,蓬松度自然上不来。这次重新试做,我特意控制了变量,调配淀粉和虾泥用量,做了几种不同坯片,终于找到最佳用料比例……你看这蓬松度、这适口感、这咔滋咔滋的声音……”
孟知彰认真听着玉片的“诞生”过程,不觉又拿起一片。耳中软玉碎裂之声不绝,眼前人眉眼弯弯兴致盎然。
一抹夕阳从石榴树枝透下来,给庄聿白轮廓勾勒上一圈朦胧的光晕。
柔软的琥珀色中总有一抹红在跳动,不知是背景中的石榴花、还是眼前人眼尾的那一点红色泪痣。
琥珀色越发澄亮,似乎封在其中的那个梦,也跟着明丽起来。
光线太亮,孟知彰收回视线,他不知怎么了,近日总生出些奇怪念头。
孟知彰轻轻婆娑手中玉片,不觉抬眸又看了下眼前人。冥冥中,或许上苍真的偏爱自己。
“叮咚咚——叮咚咚”一阵拨浪鼓响起。
“是货郎张!”庄聿白眼前一亮,一路小跑着接了出去。
孟知彰视线跟过去时,满院寂静,只剩半开的柴门敞在那里,空空荡荡。
他想起方才那个被琥珀色封住的梦,脚下忙跟了过去。
好在刚走到院门,便听见庄聿白带着一人边说边笑着往回来。
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笑声了。
孟知彰索性将两扇门大开,站在门外等候着归来的人。
“货郎张来了!快看他带了什么!”庄聿白手里拿着一团绿色,远远挥手招呼着孟知彰。
孟知彰迎上去几步,看清庄聿白手中的菜苗,他先同货郎张行礼道了安康,顺手将菜苗接过来。
货郎张方才还跟庄聿白有说有笑,见到孟知彰忽地拘谨起来。他扯扯衣襟,依模画样地也向他眼中的文曲星行了礼。
庄聿白搞到心心念念的菜苗,他的小菜园就算成功了一半。有小白菜、有萝卜、有芹菜,还有一些胡萝卜种子和黄豆。白菜和芹菜,一周就能上桌,萝卜么,哪怕自己一个月就被扫地出门,就当报答这书生收留之恩。至于黄豆,他自有妙用。
“还有一个好消息,”庄聿白满心欢喜看着孟知彰。孩子似地想制造惊喜,藏着掖着半天,自己却忍不住先笑了场,索性主动和盘托出。
孟知彰很知趣地接话:“是什么好消息?”
庄聿白笑道:“‘金球’有回头客啦!一次预定5包。虽然不多,但是个漂亮的开端,不是么!”
货郎张也忙跟着补充,黝黑的脸上堆满笑:“我那日到镇上,有两个妇人瞧着这面筋球,哦对,小郎君说现在叫金球,那俩妇人瞧着这金球稀奇,想买又不想买的,后来犹犹豫豫还是各买了一包走……”
说到这,货郎张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做我们这行的,最怕客人来厮闹。我想着那妇人买下金球时带着不情愿,也有一点强买强卖的成分,担心惹上麻烦,下次再路过我故意换了条街,绕开常走的那条。谁知其中一个妇人撵了我几条街……我长话短说,她这几日天天盼我去,说金球家中老小都喜欢得不得了,让我常去,还一下把3包的钱先付给了我,旁边人听那妇人说得这般好,也跟着付钱。这一下就是5包。”
货郎张越说越高兴,不知什么时候扯住庄聿白的袖子,兴奋得直摇:“小郎君,我这次要带10包金球,可有现货?”
庄聿白也欢喜得无可无不可,抬手搭上货郎张的手腕:“别说10包,20包也是有的!你给我个把时辰,我现做给你!”
孟知彰看看二人,两步站过来,将盛着玉片的盘子隔在他们中间:“有‘金球’怎少得了‘玉片’?这是金玉满堂的“玉”,先试试味道如何?”
货郎张忙松开扯住人家袖口的手,笑着拿起一片,“咔滋”一口,整个人先愣了下,反应过来又“咔滋咔滋”两口。
半天也不说话,只是圆睁着眼睛。
“怎么了……不好吃么?”庄聿白看着货郎张的表情,语气都变得不自信起来。他自己也拿了一片“咔滋咔滋”。玉片还是好吃的,可货郎张的怎么反应会这般平淡,甚至是冷静?
货郎张似乎没听到庄聿白同他讲话,他缓了半日神,伸手去袖子里掏出一个布巾。
“没关系的,不好吃就不吃了。”庄聿白勉强笑着,试着去宽慰货郎张。
众口难调,可能真就有人不喜欢吃膨化食品。庄聿白顺道也在心里宽慰了下自己。
“不不不,好吃!好吃!”货郎张慌忙摆手,“这……玉片确实是好东西。只是我……从来没吃过这么有趣的东西。剩下这半片,想着带回去给我家那位……也尝尝。”
货郎张将口中省下的半块玉片,轻轻放在灰色粗布布巾上,一双看去年轻却又老茧横叠的手,将布巾四角慢慢折起包好,又小心揣进袖子里。
七尺糙汉,风吹日晒的脸庞上竟浮上赧色,货郎张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孟知彰和庄聿白点头致谢:“让二位见笑了。”
“嗐!”庄聿白长长舒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你等等。”庄聿白一把端走孟知彰手里的盘子,说话间又折回来,边走边折着手里的荷叶包,“这次试做的不多,吃了些,这半包你带回家给嫂夫人尝尝。”
货郎张哪里敢接,连连后退,手都摆出残影:“不不不,有这半片就够了。他近日胃口不算好,我回去哄他多吃半碗饭。”
“只是一点吃的,不值几个钱,若不拿着就是嫌弃了。”庄聿白坚持,硬拽着将半包玉片塞到货郎张手上。
“10包金球没问题,我想着若和这玉片一起售卖,凑成‘金玉满堂’,也是有生意的。至于玉片的价格……这样,等我晚上细算算,你明早来时,我先做一批给你带上,你试试行情。”
货郎张千恩万谢地接了荷叶包,答应明天一早就过来。
又听说庄聿白这里荷叶告急,货郎张立马将这揽子活包下,说家中荷叶都是现成,土生天地长的,他家中每年都会晾晒许多。他明早带一些过来,让庄聿白放心用。
送走货郎张,庄聿白端着那些菜苗,脚步轻快去了后园,一路还哼上了小曲。
黄昏时分日光强度减弱,秧苗移栽的成活率高。
菜园东南角辟出一个两米见方的小苗圃,上次从山中“借”来的腐殖质搀着土木灰已经作为基肥施在圃里。庄聿白用小铲子翻了翻,土质松透,湿润蓄水,颜色也较周围的土地深上几个色度。
只是育苗,庄聿白没有起垄,简单分成三小块便将菜苗种在苗圃里。过些天菜园就绪后还要进行一轮移栽。
菜苗只有三五个叶,青绿一片,看上去软软的,弱柳扶风站不住的感觉。没关系的,只是短时缺水,属于正常现象。
庄聿白取了水来,将小苗们缓缓浇透。明天太阳一照就能精神起来。
“小苗苗们,很高兴认识你们。喝饱水,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见啦!啦啦啦……”
将小苗亲手栽进土中,看着它们一点点抽条长叶,见证生命在有序有制的成长……这种对周围秩序的掌控感,这种掌控感所带来的真实感和踏实感,对刚穿越来的庄聿白来说非常重要。
和“新朋友”道过晚安,庄聿白起身准备回家。
他刚准备转身,不知何时身后多出一堵墙,遮天蔽日。
“是孟兄啊,”庄聿白不小心被墙撞了下,坚硬宽阔,嗯……带着温度。他扯住挂在墙上的“帷帐”,踉跄几下才站定。
对方没说话,一方青灰色巾帕递过来:“额头。”
“哈?”庄聿白一时没反映过来,顺着孟知彰的视线看去,应该是脸上不小心蹭上了泥。他忙道谢接过巾帕,往自己眉头擦了擦,抬起笑脸问对方,“还有么?”
孟知彰没说话,坚毅的唇线一抿,顿了片刻,直接将巾帕从庄聿白手中抽出来,抬手将白皙皮肤上的深棕色泥点擦掉,顺路将杂陈在脸侧的几根琥珀色发丝理至耳后。
庄聿白眼前晕了一下,估计是刚才蹲久了。
18、定价
“快来看新栽的小苗。用不了几天,家里就能吃上自己种的青菜了!”
庄聿白为掩饰尴尬,忙转移话题。
孟知彰点点头,将巾帕收回袖中,背过身指着菜园一角的肥堆:“明日是要翻堆么,如何翻?我来做。”
“明天就是第四日了,幸好孟兄你还记得。”
庄聿白跟着走近肥堆,去检查当前的分解状况。
肥堆整体高度没有降太多。庄聿白抬手轻扇几下,招气入鼻。嗯,也没有臭味。又围着转了一圈,外围也未发现白色粉末。他找了根木棍,用力将肥堆戳了个小洞,探手进去——嗷嗷,好烫!
庄聿白搓搓手,不停点头。一切参数都正常,说明碳氮的配比适中,内部湿度和热度也刚好。
初来乍到,东拼西揍弄成的肥堆,第一次就能这么成功,看来真要感谢“新手保护期”。
“翻堆的原则,就是里外上下倒一个个儿。”
庄聿白怕自己解释不明白,抓着手中木棍正准备无实物表演一番,却听身旁云淡风轻来了句:
“知道了。高度还是保持现在这般?”
“对!高度保持。”
获取到想要的明确信息,孟知彰收拾起带至菜园的工具,披着夕照朝家走去。
庄聿白跟在后面不住点头,眼神中满是钦佩:学霸就是不一样,刚审完题,答案就出来了。心中正嘀咕,一抬头,一幅动态人物写真画铺在眼前:
宽肩窄背、器宇轩昂,一身斜辉打在孟知彰还未来得及换下的青青子衿上。这傲人的身姿,这通身的气质……
知道的,晓得这是种完菜回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位大国使节刚在外交谈判中大获全胜,正带着他的得力助手们班师回朝呢。
看着荒芜土地上立起的这个魁梧身影,庄聿白还想再感慨几句,却见“使节大人”已站定在柴院旁回头等自己。
“回家了。”
“好!来啦!”
*
吃了几天花样百出的“创新”虾片餐,“试错期”留下的坯片终于消耗一空。
晚饭后,小院静下来,一苗灯火在茅屋内亮起。
纸张大大铺开,占了半张书桌,纸上歪七扭八写着些字,太过抽象,说像鬼画符也无可厚非。
庄聿白抓着一杆竹笔,较劲地一边写一边涂。屋内光影晃动,时不时还传出几声叹息。
不知涂满几张纸,笔杆顶端留下几排牙印,这份《“金玉满堂”投入产出表》可算是画了出来。
庄聿白从头到尾又看了遍,甚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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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堂”投入产出表
3斤小麦+1斤虾=12斤虾片干坯+20.6斤水洗面筋+30.6斤麦麸
12斤虾片干坯=20包玉片*8文/包=160文
20.6斤水洗面筋=6包金球*8文/包=48文
30.6斤麦麸=0文(送牛大叔家老驴(*^-^*)
毛收入:160文+48文=208文
总成本:小麦(24文/3斤)+虾(22文/斤)+油柴糖盐调料(5文)+磨粉(1文)+试吃等折损(4文/包)+货郎张分销折扣(26文/26包)=82文
利润:208文-82文=126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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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货郎张这条渠道算是有眉目了。
首次出击就有回头客追上来,也证明咱这“拳头产品”很有市场前景。
庄聿白信心大增,斗志昂扬。
笔杆从紧咬的两排贝齿间拔下,快速上挑,将遮住眼睛的一绺琥珀色碎发拨开。庄聿白看了看刻在上面的牙印,又塞回嘴里继续磨咬起来。
他躬着上半身,恨不能将头埋在这份表格上,紧锁眉心,心里认真盘算。
据他预测,接下来一段时间生意会出现一波小浪潮,等风头刮过去,按照常态,20包玉片6包金球,货郎张隔天来取一次,2天时间应该能全部卖出去。
这样算来,2天能得利润126文。30天就是1890文。
哇,1个月就有1.8两银子进账!
1.8两!庄聿白“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灯苗被带动着陡然晃动几下,方才团在书桌旁的影子猛地伸展开,像只蜷成一团的小黑猫猛然惊醒,高高探出头,伸开长长的腰身,长长地漫到墙面、探到房顶。
猫头在房顶定了片刻,倏忽又缩回来,重新蜷在书桌旁。
一支笔咬得“咯咯”响。
庄聿白现在摸到过最多的钱,就是孟知彰给他的那150文钱。他已经觉得很多了。
1800文,摆在桌子上,岂不是满满一大堆?
一个月就能赚这么多!了不得!不得了!
“哗啦,呼啦”木盆中,水声荡漾,动作节奏张弛有度。
任房中影子上窜下跳、飘忽乱舞,也没能扰乱到正在木盆上认真劳作的人半分。孟知彰像是存在于另一个时空,根本没察觉到庄聿白的一惊一乍。
孟知彰临时凑出一套桌凳,就着灯光,揉搓着手中面团。一双手半没在乳白色汤汁中,乳汤随着手中力度揉挤搅动出水声,时而“叮咚”,时而“哗啦啦”。
桌凳靠近北窗,和书桌及书桌上的人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确保互不相扰。
自打纸张铺开,书桌上的人就没消停过。挥袖振衫,起坐不定,像只喝醉的蝴蝶,抱着那根笔挥毫泼墨、指点江山。
孟知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只要今日这房顶还在,他就会只专注给到手上面团的力量是否足够。
庄聿白埋头加加减减,笔杆不知什么时候抹上墨汁,指腹一捏,在手上糊成一片。
他悄悄瞄了一眼认真水洗面筋的孟知彰。虽然是被临时拉来充当免费劳工,但悟性极好,力气……也够用。这很好。
现在马上进五月,孟知彰去府城参加院试赶在七八月份,到时单“金玉满堂”这一项就有五六两银子到手。孟知彰现在手握积蓄1两,抄书抄经能再赚个1两,加上夏收的1.5两,过了七月份,家里就能攒够小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庄聿白惊到了。
他以为自己眼花,将纸上数字又核了两遍。
是十两银子,没错!
穿越之前他对十两银子完全没概念。现在他知道一斤粮米卖八九文,货郎张辛苦挑担走上一整天不过赚上六七十文钱,牛大有家火里走、土里来,一家三口劳力烧炭卖柴每日也就200文左右进项。至于半个知识分子的孟知彰,能找到体面活计也就是抄经抄书,还不稳定,均摊下来每天也不过几十文。
他庄聿白现在身无分文——也不能说完全身无分文,毕竟还有借孟知彰的100文傍身——三个月后就能坐拥拥10两银子10000文!
这不就是穷小子白手起家,摇身成为百万富翁的热血励志故事么!
有了这个小目标,此前那个100文一个月翻十倍的军令状,何足挂齿!
庄聿白这帐算得开心,完全忘记此前那份“君子协议”的期限只有一个月。好在他原本自信超绝,而且坚信,就算一月期限到了,孟知彰也定不会赶他走。他现在可是这个家里的“小财神爷”。
这不是空口画大饼,这是个已经成型、马上就可以吃进嘴里的“大香饼”。
“孟兄,孟兄!我们马上就有十两银子了!十两!”
小财神爷整个倾趴在书桌上,一手撑桌,一手浮夸地冲孟知彰挥着手里的笔。
孟知彰从木盆中抬起眸子,光影晃动中和庄聿白对上视线,愿闻其详。
庄聿白笔杆横过来往嘴里一叼,像端功勋簿一样,将那张一坨黑一坨白的纸在孟知彰面前展开,一五一十将方才推演的攒钱路径,“显摆”给孟知彰听。
声调越来越高,眼中星星越来越多,距离搅弄水声的孟知彰也越来越近……“十两银子!”
庄聿白正讲得高兴,树干一样粗壮的手臂横在自己面前,他下意识推了推,纹丝不动。
“孟兄,怎么了……”
“再向前,就掉进去了。”遒劲的手臂仍稳稳挡在那里,粗布包裹下的肌肉紧实壮硕。
庄聿白忙低头看,木盆近在咫尺,再向前可不就要掉水里了么。
“不好意思,一时忘情。”庄聿白手腕撑着坚实的肌肉,往后退了退,支撑力和舒适度都非常好,“孟兄,有了这十两银子,我们去府城赶考的路费是不是就齐了?”
“我们?”关键词锁定。
灯光从后面打过来,庄聿白身影正好挡在孟知彰脸上,明明暗暗,他看不清眼前人眼底的情绪。
“对呀,我们!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府城。正好有这样的机会,孟兄就带我去见识见识吧。”
乳白色汤汁在孟知彰指尖汇聚,“嘀嗒”掉落,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抬起的手臂收回去,水盆中水声再起。
“你记得……你没去过府城?”云淡风轻扔来一个问题。
庄聿白刚穿越过来几天,当然没去过什么府城。可原主去没去过,记忆一团糊实在想不起来,他刚要说没去过,话到舌尖,忙一个急刹车给收回来。
“……”
哼,看不出来啊,没想到你小子竟然下黑手套我话。这是一个坑。去没去过都不能说。
yesorno,庄聿白只能选or。
自己现在是一个失忆求收留有赚钱金手指的小可怜,这个人设绝对不能歪。
19、海神
庄聿白先叹口气,定个基调:“刚一时口快罢了,我哪里记得自己去没去过府城。不过没关系的,若是只够一人去的话,你去。毕竟是你考试嘛。至于我……你到时给我带点好吃的回来就行。”
庄聿白宽慰对方,嘴角弯上恰到好处的弧度,心中早为自己竖起大拇指,认为自己不仅是个赚钱小能手,还非常……善解人意、知书达理、明辨是非。
不管哪方面,快点夸我。庄聿白蹲在那副结实身躯一侧,抬起一双水汪汪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孟知彰,像只小猫咪巴巴等着发放小零食。
火苗冉冉,昏暗的光线下,交织在一起的两支身影跟着微微晃动。
孟知彰视线收了回去。
水声再起,一声接一声,给在这个略显拥挤的空间增添了几分潋滟旖旎。
庄聿白没等来小零食。他眨眨眼。好吧,那就是不夸咯。没关系,是孟知彰脸皮薄不好意思夸人,但我庄聿白还是心领了。
他收起纸张,正准备起身,此时水声毫无防备停下来。
授勋时刻到了?庄聿白正正身子,抬眼间,椭圆一团面筋递到庄聿白面前,水润润、柔嫩嫩。
“这样,可否?”
“……?”庄聿白看看眼前人又看看这团面筋,恍然大悟,“可以。赞!”
不管怎么说,孟知彰力气活确实干得漂亮,而且一教就会。他自己洗面筋每每到中途就散劲,从来没洗出过这么完整劲道的面筋团。
半轮月亮悬在碧空,夜色清亮,偶有几抹微风拂过脸庞,凉凉的。
面筋放进清水泡着,明早和虾片一起入锅炸出来。淀粉水则放在院中通风处慢慢沉淀。
庄聿白亦步亦趋缀在孟知彰身后,如同一只识趣的小尾巴,既保持恰当距离以免妨碍对方干活,又随时调整位置,确保对方能和自己实时沟通交流,提供情绪价值。
当然话题重心还是那不久之后就能到手的十两银子。
“哎呀,”庄聿白忽地上前扯住孟知彰衣袖,“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一项成本没算进来!”
“什么?”孟知彰往簸箕上堆淀粉的手一顿。膏状湿淀粉完全平铺,还是要些力气和技巧。
“人力。我们没把人算进来,就是干活的人。”庄聿白严肃地看着孟知彰,很快他自己想通了,“算了,咱现在是小本生意,你我两个把这活包了吧。”
庄聿白又想到什么,向前走了一步,靠着孟知彰将衣袖一撸到底,露出一条细弱苍白的胳膊:“我身子弱,干不了太多体力活。孟兄要多体谅我。”
为了展示自己不是装的,他强行弓起自己的肱二头肌,垫着脚往孟知彰面前送。
月光打在那一小坨姑且算是鼓起的肌肉上,月光都失了力气。
孟知彰目光虽一直留在这条胳膊上,却没有多说什么。
体谅还是不体谅呢?庄聿白一根手指在小臂上戳戳戳:“你看,它多细,没多少力气的。”
“……”夜色遮掩下孟知彰暗不可察地吞了下喉结。
见对方还是没反应,庄聿白索性踩起脚尖,抓住孟知彰的袖管也来了个一撸到底。
文似看山不喜平。这肌肉也是。
月色下,孟知彰的手臂像遒劲的树干,起伏线条下是汹涌的力量,一块块肌肉如一个个小山包,不,如一个个蓄势待发的小火山堆在一起,随着手上动作绵延起伏,非常有爆发力。
庄聿白又低头看看一旁自己的胳膊。
一小根细细直直的,一眼到底,一马平川,一帆风顺。
怎么说呢,也不是不能用。
但人和人的差别,有时候就与小猫咪和大黑豹的差别一样大。
庄聿白默默将自己的袖子放下来,一直遮过手背。
“无妨。”带着磁性的嗓音从头顶响起。
庄聿白抬头看去,孟知彰站正身子对着自己,巨大的身影正铺天盖地压过来。
“用力气的地方,有我。”
*
惦记着货郎张一早便来取货,庄聿白醒得比往常都要早些。
手脚上的布绳已经解开,他揉着眼睛下了床。
房内静悄悄,院子里也静悄悄。
两大簸箕淀粉支在庭院正中,斜斜地已经铺了些阳光。那团面筋换了清水,摆在阴凉处,可以随时炸制金球。
灶上冒出些热气,是早饭好了。
庄聿白揉揉肚子,不得不说饭香是最好的“早安吻”,不不不,最好的“早安”。
他找遍家中每个角落,就是不见孟知彰的身影。奇怪,一大早能去哪儿呢?等他看到虚掩的柴门,才想起后园子这茬事。
一身粗布短褐的孟知彰,正动用庄聿白昨晚看到的那两条壮硕手臂,上下挥动铁叉,将一坨坨半发酵的肥草从旧肥堆归置到新堆肥。
袖口半挽,一丝不苟叠成一寸宽,熨帖地勒在紧实的手腕上,露出两截蜜色手臂。晨光照上血脉贲张的皮肤,镀了层质感坚硬的金色。青筋凸起,随着手中动作如游龙弄水,搅动阳刚之气。
庄聿白见过不少古希腊海神波塞冬的雕像,手持三叉戟,脚踏万里波,宽肩紧腹,赤·裸上身,肌肉线条匀称,极力讴歌人类躯体的力与美。眼神吸魂摄魄,一派傲视群雄、睥睨众生之态。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孟知彰就是他眼中完美无缺的海神再现。是穿着衣服的活海神,底色也更柔和敦厚。
活海神不仅给他做了早饭,帮他做好虾片炸制准备,还一大早就来翻挑肥堆。真是个靠谱的兄弟!
穿越种田,有兄弟如此,夫复何求?
庄聿白急着走近些,一不留神差点一脚踩进苗圃。
昨天种下的菜苗已直挺挺站起来,个个支起叶片,阳光一照精神甚佳。
“醒了?”孟知彰挥叉的空档看着庄聿白摇摇走过来,“看看这肥堆翻得如何?”
果然神明总是会给人带来莫名的压迫感,庄聿白轻吁半口气,放开步子走近检查肥堆发酵情况。
有一说一,肥堆状态很不错,说明碳氮配比、湿热状态、肥堆形状都合乎要求,这让庄聿白很开心,甚至有些得意。
他庄聿白马上就能成为这个时空中掌管堆肥技术的神,大可以比肩此刻正挥着战戟的海神。
货郎张摇着拨浪鼓从通往北山的那条小路走来时,庄聿白和孟知彰已吃过早饭,正坐在院中石榴树旁,将新做的玉片和金球往荷叶中打包。
昨天没说玉片多少钱一包,货郎张一夜没睡踏实,听闻卖8文一包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玉片,真的卖8文?”
“是太贵了,8文不好卖?”庄聿白心里一紧,“那依你看,咱定价多少合适?”
“这怎么也要十几文吧。”货郎张将一包玉片掂在手上,“这一大包,我还要抽走1文,小郎君你真有的赚么?”
“放心,咱都有的赚!”庄聿白拿出包好的10包金球和10包玉片,又散装了小半包虾片,“玉片第一次面市,大家没见过,你先请他们试吃,喜欢了再买。”
“别看小郎君年纪轻,做事倒是极稳妥。”货郎张接过来,对这个文曲星表弟满心满眼的佩服赞赏。
货担上早腾出一个专门空间,货郎张将荷叶包一个个放好,还用渔网兜固定一下。好在金球玉片都不重,只是这个满中又满的货担,撑得更像一座小山。
孟知彰拿出两面简易小旗递给货郎张,一字一句指给他看:“这是‘货郎张’,这四字是‘金玉满堂’,你插在担子上当个招牌幌子。”
货郎张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招牌幌子,那是店铺商家才悬挂的东西。虽然一些游医卜卦的,或大些的货郎摊也支个幌子,那都算有头有脸的。自己这个担子是从父亲那接过来的,没成想到自己手里,竟然也有幌子了!
他局促地从衣襟上擦擦手,忙上前郑重接过去,“金玉满堂货郎张”,他试着小声念了句,话一出口倒不好意思起来,像是新婚夜坐上婚床给自家那位重新介绍自己。
两面小旗高高树在货架上,风一吹旗面招展,货郎张的笑容也越发舒展。他从衣襟中掏出钱袋,心中默算,一包8文,20包160文。
孟知彰先同庄聿白交换过眼神,拦下货郎张数钱的动作。
“玉片和金球一起,是笔不小数字,这些银钱你自然能拿出来。只是东西都是自家做的,费些功夫的事,没必要让你占着这么多成本。你先去售卖,等收回来银子再将本钱再一并给我们。这是琥珀提议的,知道张兄家马上添丁增口需要用银钱的地方多,才这般提议,莫要以为我们小瞧了张兄才好。”
文曲星一口一个“张兄”叫着,货郎张听得有些找不到北。给自己这么好的营生,又送了招幌,还不让自己占本钱,这……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还全落在自己头上?
货郎张只觉心头发酸,平时在街头为卖货总要有些“耍宝献艺”的套路活,但那份机灵劲此时是一点也使不出来。眼下也没有什么好报答的,只能默默记下这份恩情。
送走货郎张,一时孟知彰也去了学中,带上几包金球和玉片。
院子静下来,家中只剩庄聿白一人,他将晾晒的淀粉块翻了翻,转身去了灶屋。桶中的虾全捞出来,估摸也就一斤多。目前销售前景向好,后方产能也要跟上。
庄聿白用上所有虾,做出圆滚滚几个面坯,也就是20包虾片的量。最近大有哥在山中忙着,没时间帮忙搞虾,眼下得找个新的货源。
热气翻腾,粉嫩嫩面坯从沸水中出浴,一根根放置在阴凉处风干。
家中面粉也见了底。正当庄聿白在灶屋翻找是否有更多粮食时,“哗啦啦,哗啦啦”柴门响了。
庄聿白接出来,是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一身粗布长襦干净整洁,头发用布巾包着,斜斜插了支素色银钗。
“你是琥珀吧?我是怀仁的娘,就是前几天来送丝瓜那小子。方才遇到知彰,他说你在家,我忙完手上活计就过来了。有件事找你。”
20、抢购
庄聿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妇人:“还没亲自去道谢,丝瓜非常不错。”
妇人热略地笑着,跟着庄聿白进到院子里:“刚下来一批果,先送你们尝尝,你跟着知彰叫我一声柳婶就行。若喜欢藤秧上还有,再去摘些来……呦,这就是你做金球的材料吧。”
柳婶进门就被院子中晾晒的东西吸引,围着簸箕挨个细看。
“这是做玉片的材料。”庄聿白将未来得及打包的玉片盛了半碟,“今早新做的,也请尝尝。”
柳婶从簸箕上回过身接了碟子,笑着上下打量庄聿白,视线掠过眼尾泪痣时顿了下,没多说什么,仍是一团火热。
“这也是你做的?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我这次来是为了那日的面筋球。马上端午了,我打算过几天我回娘家带几包当节礼。你那面筋球可能帮着留些?五包就成。”
“没问题。柳婶哪天来拿提前跟我说一声就行……”
庄聿白话还没说完,忽见柳婶变了脸色,双眼圆睁、嘴巴半张,一会儿指手里的半块玉片,一会儿又指指庄聿白。
完了,这是噎着了!
庄聿白着急起来。食物吞咽引起窒息,非常危险,需要海姆立克急救。庄聿白掌握理论要领,只是没亲自实践过,而且在古代男女授受不亲,若是自己这么近距离帮她……算了,救人要紧!
庄聿白撸起袖子,正要转到柳婶身后立马实施急救,忽听对方大叹一声,“这是什么!”还将剩下的半块玉片又塞进嘴里“咔滋咔滋”品起来。
庄聿白:“……原来她没噎着!”
得知玉片和金球都是8文一包,还能凑成“金玉满堂”,柳婶在进门时提到的5包金球外,当即新增10包玉片,立时就要买走那种。唯恐晚一点,就轮不到自己了。
庄聿白劝不住,一下15包对方又不方便拿,他只能跟着亲自送一趟。
都是乡民,人也分三六九等。能一下出手一百多文钱,想来家境还不错。庄聿白虽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柳婶家三间阔气大瓦房时,还是生出些羡慕。
院落整洁,一看便是个勤快人家。西南角围着一圈鸡栏,“咯咯咯”十几只是有的。鸡栏向北到西厢房之间是十几平一个菜园,绿油油一片,一架梯子抵在墙上,绿叶遮天蔽日爬满半墙的是丝瓜,大大小小的瓜从叶片黄花间垂下来,很是诱人。
庄聿白将东西放至西厢房桌子上,出来看这片长势喜人的菜园:“柳婶,这几天天气干,早晚可以多给浇些水。靠近西墙那几棵,叶片边缘发红发干,恐怕要有虫害迹象,可以撒些草木灰预防下。”
“没想到你这孩子还懂得种菜。婶子记下了。”柳婶端了杯茶出来招待客人,一边东拉西扯闲聊起来。
“马上夏收了,他们爷几个去田里和谷场看着些,免得过些天农忙时出什么差池。夏收不等人,万一到时连下几天雨,庄稼抢收不回来,可不把人坑苦了?这时候就体现出家族的好处了。谁家若是人手不够,族中协调安排帮着抢收。当然这雇人的费用,个人出三成,剩下七成由族中补上。就比如知彰这孩子,又是读书又是下地农忙,哪里顾得上。族中都会多照应一二,自然也没人说什么。”
柳婶是个热心肠,从见了面这话就没停过。听到孟知彰的部分,庄聿白作为表弟正想替他这位表哥感谢族里的照顾,却见柳婶正拿出一个钱袋子认真数钱。
“这是金玉满堂的120文钱。”
庄聿白想了想,并没有接:“大家乡里乡亲,想来柳婶平时也没少照应我家表哥。金球玉片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两样吃食,按理说不应收钱的。莫若这样,柳婶家中若有余粮,莫如折些与我。也省得我们夏收前再去买。”
“有有!”柳婶也没推脱,转身回西厢拎出来半袋麦子,又让庄聿白等等,说话间她登高爬梯从西墙那片瓜叶中一顿翻找,站到庄聿白跟前时,手里抱着五六根一尺长的丝瓜,一股脑塞了过来。
柳婶还嫌不够,又去菜园拔了两棵半大白菜就往袋子里装,一边装一边满院巡视,看有什么东西可以一并塞给庄聿白。
庄聿白是感激不离口,这满袋子热情不敢不要,全要了又有种占人便宜的嫌疑。正在踌躇不下时,却听院外有人叫门:“他柳婶在家么?”
大门未关,见家中有人,院外人边说边往里走,“这是前些天你要的鞋样子,就压在那柜子里,今天翻晒衣服才翻出来。你看我这记性呦!”
来人也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一眼看见院中站着的庄聿白,边打量边同柳婶道,“这位是你娘家侄儿?真是好模样!你看这眉眼,你看这面相……别说方圆十里,我活这些年就没见过这样齐整的孩子!”
“我若有这样的侄儿,做梦都能笑醒。”柳婶从往袋子中收了手,笑着迎上去,“这是孟书郎表弟,帮我送金球玉片来。我又新买了几包凑成‘金玉满堂’……就是我上次给你尝的那面筋球。”柳婶向来人又补充道,“他婶子,只要8文一包。”
妇人一听“金玉满堂”,像触发了什么机关,既忘了来找柳婶的目的,也忘了什么男女有别,扯着庄聿白的袖子就要立时跟他家去。
原来昨晚她娘家弟媳从镇子上来给她送东西,特意来打听是不是有什么“金玉满堂”,还非常肯定就是孟家庄一个书郎家做的。孟家庄是有几个读书郎,可没听说谁家有什么金啊玉啊的。弟媳偏不信,非留下200文钱,说打听到了千万帮着买一些。
这才几日就有人从镇子上来打听了?!
凡事就怕攀比,柳婶登时觉得自己买少了,也要跟着庄聿白回去再买些。
这大热天的,婶婶们的热情让庄聿白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招架不住。
庄聿白几乎是被扯着袖子一路拖拽回家的。
两位婶婶一进门,素日安静的小院顿时兵荒马乱起来,喧闹乎东西,奔走乎南北,裙钗乱挥、笑语盈庭。
两位“不速之客”也不需要庄聿白介绍,当即开启现场自助采购模式:自助下单、自助分拣、自助买单,然后满载而归,笑闹着结伴而去。
两位婶婶走了有一会儿,庄聿白耳中喧闹声才渐渐散去。
稍稍回过些神来的他,看着家中放置金球玉片的架子被“扫荡”一空,以及桌子上多出的一堆铜钱,回忆着刚才“强买强卖”的惊险一幕,仍有些懵懵的。
自己只是帮人送货到家,怎么就被强行“清库存”了?
上午新煮的那几根面坯,是家中仅有的原料存货,保障后日货郎张来取货没问题。再之后呢?
庄聿白没料到商品刚上架就开始出现断货的情况。
从柳婶家换回的麦子,庄聿白拎了拎,有小二十斤,制作100包玉片、30包金球是够的。
庄聿白先将小麦用清水淘洗两遍,找了块太阳地摊平晾晒。等麦子晒干的空档,他将面坯切片。
薄薄切片,粉嫩半透明坯片齐整码在圆形簸箕上后,庄聿白收起晒到七八成干的麦粒,去了磨坊。
磨坊在村子南边,多亏刚才婶子们在繁忙的自主采购过程中,还拨冗给自己指路。
一路走来,庄聿白根据每家每户的房屋情况,对孟家村的经济条件大致有了个了解。村中以孟知彰家这种茅屋为多,瓦房人家也有,只是都不如柳婶家气派。但若说墙漏屋塌,日子过不下去的,好像也没见到。
竹篱柴门将一家家一户户分出来,房前屋后也多种些菜蔬,当然也有养鸡鸭的,走得近些,还能听到一些“咯咯咯”“嘎嘎嘎”的声音。
不出所料,庄聿白终是走迷了路,没能按照脑中地图中找到磨坊。
好在路口蹦出来几个跳窜窜的小孩子,把他引过去。一路吵吵闹闹,有人拽袖子,有人扯衣襟,也有的出于好心帮他托着身后的袋子。总之前后左右围着他,像喂食时,脚底下来回缠绕你的一群猫猫,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一起说话,净抛出一些奇怪的问题。
“你是谁家小哥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的头发怎么这种颜色?”
“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年画里的神仙吗,怎么这么好看?”
“你袖子里怎么香香的?”
……
到了磨坊,小孩子们一窝蜂散去。庄聿白刚想喘口气,但他不知道两位婶子强买强卖的新闻已经扩散到磨坊。更低估了村中情报的传递速度。
磨坊中还有几个排队等着磨粉的村民,正站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尬聊着,听说他就是孟知彰表弟,那个会做“金玉满堂”的,登时围上来,又是帮庄聿白背袋子,又是搬凳子让他坐,还有人拿了把蒲扇过来给他扇风。
庄聿白承认自己有时带着些i人属性,这一通殷勤献得他……想逃。
献殷勤的人可不管这些,唯恐他跑了一直将他往椅子上按。
目的只有一个:要排队买他家的“金玉满堂”。
21、磨坊
为买“金玉满堂”,一磨坊的人将庄聿白团团围住。
倒不是村中人家有多少闲钱买这些吃食。端午节虽比不得过年,但大小也算个重要节日。过节,就要送礼。
走亲访友探望长辈,带上这“金玉满堂”,一则名字吉利,二则价钱也算合适。最重要的是,连柳婶都说好,想必真的好。柳婶刚才还去孟书郎家买了一大筐回去,有人亲眼看见的。
柳婶何许人也,族长家的长房长媳!当年轰动一时的“肘子宴”,就是族长家为迎娶这位儿媳摆下的。端午节和族长家长媳备一样的礼,那绝对是有面子。即便家中不太宽裕的,现在花钱买金玉满堂,等过了节,手头省省就是了。
磨坊老板娘正在后院忙着,听说做“金玉满堂”的师傅来磨粉,手里的活儿也停了,拉过围裙边擦手边小跑着就过了来。
众人层层围着一个人,不用猜定是做“金玉满堂”的师傅了,老板娘忙分开人群向前挤。
能用面粉做出连柳婶都惊叹的吃食,想必是个道行极深的老师傅,这大热的天,一群人这样闹吵吵挤着,万一给闹出个好歹就不好了。
“‘金玉满堂’师傅在哪?”老板娘一边喊一边挤到前面,“快散开些,小心闷坏他老人家!”
“三婶你磨粉磨花眼了吧,哪来的老人家!”有人善意开着玩笑。
老板娘挤到人群中间,往那凳子上看去。确实,哪是什么老师傅?只见一眉清目秀、长相极为标致的小郎君,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或许是人多,或许是天热,小郎君脸颊红扑扑的,神情带着几分紧张。
“这是孟书郎家表弟,刚来没几天。”有人帮着介绍。
“孟书郎长得那般高大,没想到这表弟倒挺斯文秀气的。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老板娘开了头,其他人也像找到了新话题,忙跟着问起来:“小郎君家哪里的?”“是否成亲?”“中意什么样的人”……
哈?这什么情况?说好的美食节目,怎么无缝切换到婚恋综艺?
众人围着庄聿白七嘴八舌一起说话,铺天盖地的问题砸下来……
老板娘石磨上离不开人,临走交代主要诉求,大手一挥说今日磨粉的钱免了,小郎君务必先给她家赶出来5份“金玉满堂”。
旁人一听都不乐意了,跟老板娘高声理论,明明是他们先跟这位小表弟预定的,怎么说也要排在磨坊前面。
“他表弟啊,不管怎么说,这金玉满堂得给我们留一份。知彰小时候掉水塘里,我还下去捞他了呢!”
“要这么说,也得给我们留一份!知彰五岁那年被他爹揍哭,我还拿了块糕哄他。”
“瞧瞧你!就吃你一口糕,你给人家孩子记了十年账!知彰小时候还在我们家睡过一晚,我跟谁说了?这样看来,我们也得来一份,不,两份!”
纷纷闹闹
吵吵嚷嚷
……
庄聿白头顶像炸开了锅,感觉有一万只喜鹊在自己上方盘旋。
一时的外向,带来永远的内向。他有些后悔出门前为何不查查黄历。
“抱歉!我……我家中灶上还烧着水。我先回家看看……”
庄聿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挤出的人群,更不记得如何甩掉肩膀、胳膊上扯住自己的那些手。从人堆挣脱后,他撒腿就往家逃。
……落荒而逃。
今天庄聿白算是彻底见识了孟家村人民的热情。或许孟知彰家这道柴门就是孙悟空画的圈圈,出了这门就有数不清的状况。
一口气逃回家的庄聿白不仅关了柴门,连房门也关了,藏在屋内躲清净。
不过这清净还没躲一会儿,“哗啦啦”外面柴门就响了。
庄聿白耳朵一下竖起来,警铃大作。莫不是方才磨坊里的人追来了家里?
“装聋、装哑、装死”,庄聿白打算“消极避险”。现在家中没货,任谁来都没用。众人这份热情,他有些消受不起,总觉得会辜负人家好意。
嗐!暂时当个鸵鸟吧。
他躲在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柴门原本简陋,“防君子不防小人”,外人若真想进门,也就是抬抬手的事。
来人见没人开门,竟真的将手伸了进来……
光天化日,追到人家里来。这…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吗?
不过来人确实不是外人。
孟知彰推门进来,正要转身将门带上,衣袖却被人一把扯住,还生拉硬拽将他往屋里拖。
“……!”
刚走没几步,紧抓在胳膊上的力度忽地一散。
庄聿白急吼吼又折回去,鬼鬼祟祟把脑袋探出柴门,左右看看,确定一切安全、没人跟梢后,“哐啷”将柴门关上。
还是不放心,又将门内的木插紧了紧。
“孟兄,路上可还平安?没人跟着你吧?”
庄聿白极力压低声音,呼哧呼哧将人拉进屋内,立马反锁了房门。
“发生何事?有歹人?”孟知彰看着眼前神神秘秘的庄聿白。
“不是歹人,但比歹人还可怕。我跟你讲哦……”
庄聿白将今天的见闻经历一五一十、添油加醋、龙飞凤舞地给孟知彰讲述了一通。
既庆幸他没在现场,错过了一群人围着你同时开腔、各说各话的盛况;也遗憾他没在现场,不然就能帮他一起应对,还能从众人口中拼凑出自己的完整童年。
孟知彰将招文袋从身上取下挂在书墙上,顺道把长衫也换下来,和庄聿白一样一身短打,在家中穿着方便些。
他认真听完庄聿白这一肚子苦水,安抚地点点头,将人引到椅子上坐了。
“无妨。他们素来热情惯了的。”见庄聿白还要分辨什么,又道,“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
庄聿白心中嘀咕,你自是无妨,就算真的有歹人来,一看你这身腱子肉,心下也得掂量掂量。后面又听说有好消息,忙抢答:“那先听好消息!”
庄聿白抬脸望着对方,眼睛亮晶晶。
“有位同窗叔父家养殖鱼虾,我订了一篓,明早就会送过来。”
“真的么!”庄聿白正愁没地方搞虾,这下可算解了眼前的缺货危机,他一高兴,也忘了今日被“围攻”之事,激动得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
可跳起来似乎还无法表达他此时的心情。庄聿白视线平扫过去,一堵宽阔的胸膛陡然撞入眼底。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猛地扑过去,踮着脚尖一把紧紧抱住。
“你真是我的亲亲好兄弟!”
细细两根胳膊搂着结结实实的一个身体,脸又在壮实温热的胸口蹭了蹭。确实结实。
“那坏消息呢?”一张单纯无邪的脸,从线条饱满的胸前缓缓抬起。
孟知彰身强体健,往常三两个成人近不了身,此时竟被两根细弱胳膊牢牢锁定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孟知彰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
庄聿白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下,眼睛渐渐放大,等他意识过来正在发生什么,忙松了手:“哦哦!抱歉,一时忘情。”
退后一步站稳后,庄聿白忙接起方才的话题,或许是为了消散一下空气中莫名涌起的燥热。
“刚才说还有一个坏消息,是什么?”
孟知彰轻咳一声,眉心暗不可察地挑了下:“我刚说的是,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另一个……好消息。”
庄聿白没想到孟知彰竟然也学会调皮。也对,孟知彰不过十七八岁,正是魏武挥鞭、意气风发之时,自然也有少年儿郎阳光开朗的一面。
孟知彰从招文袋中掏出一张纸:“今日带去学中的金球玉片,果不其然很受欢迎。”
庄聿白大致瞥了一眼,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数字:“这不会是预定金玉满堂的名单吧?”
孟知彰点头,他今早一到学堂就引起围观。
有消息灵通的听说过“金玉满堂”,想亲眼看看是个什么稀罕物,没听说的知道孟知彰家表弟做的,也都满心好奇。
主要是孟知彰素来人缘好,还有两个“案首”在身上背着,推崇者、追随者甚众。
等那包玉片打开后,刚才还鼎沸到差点掀翻房顶的吵闹声,顿时安静下来,只剩满屋“咔滋咔滋咔滋咔滋”。
连不苟言笑的先生来了,见是孟知彰带来稀奇小食,也没急着维持秩序,而是四方步走上前,笑眯眯接过爱徒递上的玉片,问明白是什么,一改素日为人师表的严肃古板,也跟着众人“咔滋”起来。
这预定“金玉满堂”的头,还是先生开的,说自己有几位旧年故友,都是有名的“嘴刁食客”,打算邀请他们一起品鉴品鉴。
“3份!”先生捋着胡子交代孟知彰记下预定数量,转身一想,“还是记上5份吧。”
孟知彰刚在纸上修改了数字,先生又折回来,义正辞严道:“不对,三省书院南先生那份,应该记你头上。他连那本《草堂集微》都舍得拿出来给你抄,我当年可是求了他整整一个月才借我看了两天。必须记你账上。”
“好,南先生那份等人从府城来取书时,我会亲自奉上,就说是先生特为南先生准备的。”
先生捋了捋胡子:“马上月底了,南先生那边也快派人来了吧。”
“是。”孟知彰应声答道。
22、数钱
孟知彰的视线从纸张数字上扫过,自然而然落到庄聿白脸上。皙白如瓷的脸庞上那一点凤尾痣越发明丽:
“今日学中预订之人共12名,总计玉片103包,金球63包。”
……!
166包!
庄聿白一听,转身瘫回椅子里。琥珀色头发从椅背倾泻下来,瞬间也失了光彩。
这要洗多少面筋,做多少面坯,晒多少胚片,包多少荷叶啊……苍天!
穿越到古代,天天做牛马之种田日常。
懒懒歪在椅子里的庄聿白,下巴微扬,眼神无力地看看孟知彰、又看看那页纸。忽然他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登时从椅背弹起来:
“这上面怎么还有你的名字?”
“为南先生准备的。”
“我说孟大公子,家中已经够忙了,你还非要在这个时候凑热闹。我不管什么南先生北先生,这钱不能公中出。你和那什么先生的私情,要从你自己腰包里掏钱!”
“自然。”
孟知彰声音平静如常,强压住嘴角弧线,从招文袋中掏出钱袋来,沉甸甸往庄聿白眼前一放。
“学中同窗给的半数定金。640文。”
说着孟知彰又从自己常用的口袋中数出24文摆在桌上:“我这部分的定金,也请琥珀公子过目。”
钱袋子“哗啦”声一响,摊在椅子里的庄聿白立马变精神,像连了上充电口,整个人一下支棱起来。
庄聿白将钱“呼啦”全倒在桌子上,哇塞,这会儿已经两耳不听窗外事,一心只把银钱数。谁能想到,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子,这么快就过上了。
早说嘛!银钱给足,这牛马也不是不能当!
数完这664文,庄聿白将钱呼啦啦往袋子里一装,袋口一系。又想起什么,拎着裤腿一阵风跑出门,不一会儿又一阵风跑回来,将身前衣襟里的东西“哗啦”一倒,继续埋头数起来。
下午柳婶两人“清库存”那一大单一共收了168文。
664文+168文=832文!
哇塞,明天货郎张“狩猎”回来,第一个1000文,第一个一两银子,不就入账了么!
不过庄聿白没等到明天。
天擦黑时,货郎张就来了,将柴门拍得山响,边拍边高声喊“小郎君”“孟书郎”。
二人听出货郎张的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去开门迎进来,还帮着将担子卸在石榴树旁。
“是不是有黑狗追你?”庄聿白被山上那只黑狗追的阴影还没全散去。他看看天,又看看一脸焦急的货郎张,“不对,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
货郎张家住山北边,主要在周边村庄和镇子上行走,往常三四日来孟家村一次,因为这金球玉片的营生,才来得勤了,换成隔天来。
但天马上黑了,他回家还要翻个山,就算此刻就往家赶,等他到家天早黑透了。货郎张是个顾家的,家中还有怀着身孕的妻子等着,若非急事,定是不会这个时间专门往庄聿白这跑一趟。
货郎张便扯过巾帕擦着额头和脖子里的汗水,便用力地将嘴里的气喘匀,来时走得太急,一时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庄聿白看着着急:“是不是出事了?你被人抢了?有歹人追你?或者,难道是你家里……你倒是说句话啊!”
货郎张拼命摆手,庄聿白越催他越急,脸红脖子粗了半天终于蹦出一句话:“……小郎君,我明日要加量……加到60包!”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你说你……”庄聿白大大松了口气,给货郎张端杯水,让他歇歇脚。
货郎张红光满面:“上次20包根本不够卖的。多亏了孟书郎给写的这招幌,气派!聚人气!这一路走,一路人都在问这‘金玉满堂’是个啥。有听说过或者吃过的,还帮忙说好话。”
货郎张接过父亲的这副货担也有几个年头。自打他儿时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到他自己挑起全家的温饱,他从来没见过,也从不敢想有朝一日人们会如此追捧他家的货担。
这才将金玉满堂加入货担没几天,自己竟一下成了远近闻名的货郎。“金玉满堂货郎张”的名号也叫响了。
货郎是个力气活儿,除了肩挑货担每日走上几十里路,还要变着花样吆喝。以往一天下来嗓子沙哑疼痛,经常晚上到家后已经痛得说不出话。即使这样,肯到自己货担前驻足的人也不多。
眼下不一样了,短短几天光景,自己每到一处很快就会被人群围住,还有不少孩童跟在身旁拍手喊“金玉满堂货郎张”!
金球玉片自然紧俏,连货担上的其他东西也跟着卖出去不少,每日能多赚上三十几文。家中餐桌上米面不再那么紧巴巴,偶而也能买个鸡蛋让家中双身子的那位补一补。孟书郎和小郎君,简直就是他们家的福星。
庄聿白想到虾片会畅销,但没想到会到如此抢手的地步。
货郎担短时间能卖20包已经很不错了。自然是卖出去的越多,对大家越有利。昨天卖20包,今天40包,后天60包……但货郎张每天能走到的地方就这周边十几里,别看大家现在追捧,总有疲软的一天。莫如一开始就限额售卖,更利于长线运营。
一则目前产能有限,制作不了这么更多。二则适当“饥饿营销”。一个东西若随时可以得到,大家便不会觉得它有什么好。但若每天只有这么多,任你加价也没有,人们会认为这东西稀缺难得,自然每天惦记着。这样生意才能尽可能长久做下去。
当然逢年过节可以适当加量,比如眼看的端午。
庄聿白看看院中晒着的坯片:“玉片30包有的,金球目前家中没有了……这样,我们晚上做出来,明早凑齐30包。”
货郎张先是听了一通“饥饿营销”,云里雾里一知半解。又听庄聿白说金球没了,心中是越来越凉,好在后面听到帮着赶制,一下放了心,嘿嘿笑起来,两排白牙全露出来,一个劲点头说“好”。
“瞧我这记性!”货郎张嗔怪骂了自己一句,忙慌慌从衣襟里掏出个半旧的钱袋子,“辛苦小郎君了。这是上次20包的钱,一共140文。小郎君点一点。”
庄聿白也没客套,接过来往院中木桌上一倒,认真数了遍:“140文,分文不差!天晚了,我们也不虚留你。不过我想着你明早还要过来。若信得过,这货担就放在我家。这样你往返还能省些脚力,也能走得快些,赶一赶,天大黑之前估计能到家。”
货郎张哪有不愿意的。这是孟书郎和小郎君家,自己连孟书郎和小郎君都信不过,自己还能信得过谁!只是难为他们这点小事都能为自己考虑到。
货郎张走后,庄聿白将今日所有的钱,一股脑全堆上孟知彰的书桌。此前他以为7000文能堆满一桌,那是想多了,只今日一天收入,桌面上已经满满当当了。
庄聿白将那块石砚和竹子笔架往一旁推了推,继续数钱!
664文+168文+140文=972文
972文!
“若今天再有个28文收入,就能凑成1两银子了。”屋里上了灯,庄聿白笑盈盈从那一堆铜钱堆里抬起头看孟知彰,带着一丝得意的炫耀。
人就是容易得陇望蜀,此前觉得一天能有个大几十上百文收入,已经心满意足,此时守着九百多文钱,想的竟是还差28文凑整。
孟知彰没说话,转身将钱袋拿过来,数出24文:“孟某剩下24文一并提前给了,请琥珀公子过目。以及烦劳琥珀公子尽量帮小可的这几份……往前排一排。至于还差的那4文……”
“打住!我这人最是公私分明,休想跟我套近乎。”庄聿白笑着将那24文快速接了放进钱堆里,后面递来的这4文却伸手拦住,“我这里只收金球玉片的收入,差4文就差4文。”
孟知彰找来一个大些的粗布口袋,让庄聿白当钱袋。“叮啷啷、叮啷啷”钱币进袋的声音里,柴门响了。
孟知彰接出去,不一会儿领进来个人。
庄聿白看去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虽身体还在抽条,明显看出结实粗壮的苗头,像那石缝中的一株草,落地就能生长,带着顽强的生命力。
“这是二有,大有弟弟。”
二有爱笑,完全没有他哥哥的闷劲,说话也爽利:“琥珀哥哥好!这是你午后落在磨坊里的面粉。我爹方才在磨坊看到,让我顺路送来。”
庄聿白想起自己在磨坊落荒而逃的一幕,笑道:“真是麻烦你了。这几日没见你哥哥。他还好么?”庄聿白打算拿些虾片招待这个小客人。翻找一圈发现家中一片都没了。
“我哥挺好的,这些天都在忙吴员外家炭柴的事。今天第一批炭柴总算送去了,我来时正在院子里卸车。五月初三是吴员外家老太太寿辰正日子,初一最晚初二还要再去送一趟。”
庄聿白听孟知彰提起过,牛家炭柴烧得好。虽价格和别家大差不差,但烟少、耐烧。就算每斤多花个一两文,城中后厨上也都愿意要牛家炭柴。
天不早了,二有着急回家吃饭,正要跑,庄聿白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孟知彰将牛二有的手一拉,小声嘱咐了句什么。
牛二有看看孟知彰,又看看庄聿白,眼珠机灵一转,笑着走向庄聿白:“琥珀哥哥做的面筋球真好吃。我娘非常喜欢,让我也来预订一包。这是定金。”
说完就跑了,边“咕咚咕咚”跑边喊:“知彰哥哥、琥珀哥哥我走啦!”话音还没落下,人早出了院门。
庄聿白伸开手,不多不少,4枚铜板放在手心。
1000文集齐!
庄聿白看看孟知彰,眉眼弯弯,笑容中多了些意味深长。两人心照不宣,都没再说什么。
*
村野上空,升起漫天星斗,如黑色天鹅绒上缀满大小不一的钻石,灯光一打,璀璨夺目。
月牙儿挂上天际,细细一弯,躲在那一排树丛黑影后面,小心翼翼偷听着墙角。
孟家村北侧茅草屋内,此刻正忙得火热。
一苗灯火,光线明明暗暗,时不时带着两个交缠的身影一起晃动。
水声、呼吸声、木盆撞击声……交相辉映。
……额,好像哪里不对。
“腰……腰好酸!”庄聿白嗓子中挤出句含混不清的埋怨。
他艰难直起腰身,脖颈后仰,胳膊撑在身后,落在纸糊陋窗上的影子,好似一只黑天鹅引颈高歌。
“孟兄你好了么?我的腰,要撑不住了……”
“马上。”水声再起,“你休息下。剩下的交给我。”
“说得轻巧,这……这怎么休息嘛!”
水声并没有停:“你……换个姿势?”
黑天鹅扶着自己的后腰,声音开始赖叽:“换姿势?不了吧……你是不是快好了?看你这么卖力的份上……我舍命陪君子,再坚持一下。”
“嗯。快好了……”水声又猛力响了几下。
战斗暂告一段落,两人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
水珠滴滴答答跌落,孟知彰的声音:“琥珀兄帮个忙。”
“……什么?孟兄你怎么……这……你快些,我要撑不住了…”
屋内响起桌椅挪动之声。
23、兄弟
不多时,孟知彰端了一桶乳白色的水出来。
衣袖高挽,襦衫系在腰间,脚步急中带稳,桶中水半滴也未溅出。木桶放进灶屋,又盛了半盆清水端回房内。
“孟兄快快快…救我!我的手腕…”
庄聿白急得直跺脚,随着“吧唧”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一大坨白中透黄的水洗面筋团,重重甩进孟知彰递过来的清水盆中。
“我的手腕…都快断了。”
庄聿白带着埋怨,从孟知彰腰间拽下一块深蓝色粗布巾帕,擦擦手上的水,用完又掖回孟知彰腰间。然后若无其事地揉起自己手腕,满脸委屈。
“……”孟知彰像被点了穴,紧紧盯着自己腰间,眸底发沉,舌底发硬,整个人一动不动。
“怎么了?借用一下你的巾帕而已,你那么紧张干嘛?又不是不还了……”
庄聿白随着孟知彰视线看去,腰身强劲紧实,束带系得一丝不苟,自己这随手塞进去的巾帕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庄聿白立马扬起笑嘻嘻一张脸:“……呀,巾帕歪了。抱歉哈。”
话没说完,一双手早伸过去,七手八脚在人家腰间整理起来。
孟知彰腹部一紧,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全身都在用力,唇吻抿成直线,半日挤出两个字:
“无妨。”
“怎么会无妨?我用了你的东西,自当原样奉还才对。”庄聿白不依不饶往前跟了半步,还要去扯人家腰间束带。
“真的不用。”孟知彰腰间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他转身跨出房门,脚下不稳,浸泡面筋团的水盆失手溅洒出来。
天角的那弯月亮,慢慢安静,慢慢变红。
夜风习习,拂过夜色掩盖下孟知彰那微微发烫的耳垂。
孟知彰回来时,庄聿白已经躺在床上,琥珀色头发散了一枕,绑着双脚,伸出胳膊,等他将手上的布绳系好。
“孟兄,好累哦。”庄聿白声音懒懒,打了个哈欠,“刚才咱俩将今日新磨的面粉全部洗了出来,不过这些炸出的金球,也只够货郎张明早要带的。至于学堂里预订的数量,起码还需要30斤小麦……我看咱家里好像存粮告急。”
“无妨。我让二有回去带了话,拜托牛叔牛婶将粮食先腾挪出些给我们,等夏收后我们立马还回去。”
孟知彰俯下身,熟练地将绳子缠在庄聿白绵细的手腕上,轻轻系好,打了个活结:“你身子弱,这种活下次别动手,我来做,你只在一旁看着。”
“你做我看着?那多不好意思。”客套话虽这样说,庄聿白的嘴角早咧到耳朵根,“我还是能帮着做一些的。谁让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呢!”
孟知彰看了庄聿白一眼,没作声。
庄聿白不明白为啥每次提到“兄弟”这个词,孟知彰眼神都怪怪的。
好兄弟怎么了?这个词有毒?不是你孟知彰放出话去,广而告之我是你表弟么!我和你当然是好兄弟。
庄聿白此时已经思考不了太复杂的问题。他翻个身,面朝里美美闭上眼。
“哗啦哗啦”庄聿白用脸蹭了蹭。此刻,他宣布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在他和墙之间,是装着1000文的钱袋,鼓鼓囊囊,满满安心。
*
四月二十八,晴。
阳光斜斜打在睫羽上,光点盈盈。庄聿白半醒半睡,隐约听见北窗外有人说着“婚期”“以粮抵钱”之类的话。
他大大伸个懒腰,穿好衣服正要去看个究竟,却见孟知彰迎头走回来,拿着翻肥堆的铁叉和一张纸。
“刚族长来了。”孟知彰将纸递过来,“昨日磨坊遇到的乡邻原要来家里,怕吓着你就全去了族长家。这是大家预定的单子。”
庄聿白接过一看,长长一排人名和数字:“一五得五、二五一十……玉片124包,金球72包!”
一个订单还没开始,新的单子已经排进来。庄聿白估算了下,这一单能有1500多文。
“都是乡邻,我同族长商议不收定金,家中银钱不宽松的也可以用粮抵钱。你,觉得是否合适?”
“合适!这样还省得再去买粮。不过我在想一件事情,”庄聿白眼珠转了转,“大家能来预定,也是认可我们。眼下赶上端午,或者每份上面我们赠个祝福帖子呢。不用太复杂,就用‘金玉满堂、端午安康’可好?”
“金玉满堂,端午安康。甚好。”孟知彰眼角掠过一抹柔和,“我请货郎张帮忙寻些彩纸回来。”
两人在灶上忙到日上三竿,中间送走货郎张交代了彩纸的事情,庄聿白看看天又看看一身短褐的孟知彰:“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上学要来不及了。”
“今日学中放半天假。午后再去。正好家中忙,我多做些。”
石榴树站在太阳下,深绿色椭圆形叶片丛中挑出一簇簇鲜亮的红。
孟知彰将簸箕上的淀粉翻晒一番,又洗出与昨晚差不多同等量的面筋,没有庄聿白“帮忙”,似乎做得更快些。
乳白色淀粉水桶晃了下,扰乱水中静止半日的倒影。孟知彰回过些神,方才族长提到婚事,可能因为是昨日柳婶看见琥珀眼角的泪痣。
在外人眼中,虽说是“表弟”,自己一个成亲在即的人,却整日与一个哥儿吃住在一起……人言可畏,所以族长才旁敲侧击着谈起婚事。
但说起婚事,孟知彰眸底骤然蒙起一层阴鸷狠戾,像潜伏在暗处的一头猎豹,暗自谋算出手的时机。
不过这抹冷峻的光很快消融。不知是榴花还是那点泪痣,一抹红色在孟知彰眸底荡漾起来。
“孟兄,今日这虾真大个,每只都肥嘟嘟的。”石榴树旁的人用自制细竹签挑着虾线,见孟知彰视线若轻若重地落在自己这边,忙笑盈盈冲他举起手里的虾。
“好。”孟知彰剑眉舒展,忽又想到什么,眉心动了动,眼神严肃,语气深沉,“琥珀……”
庄聿白心头一紧,光天化日忽然喊人家名字,不像有什么好事情。难道查出了自己的身世,打算将自己送回去?
“嗯?怎么啦,孟兄。”庄聿白面上若无其事,仍顶着一张笑嘻嘻的面孔。
不待孟知彰将话说下去,柴门外来了客。
牛大有带进来一个人。
来人大约二十岁,细高身材,一身蓝色长衫根本不像村中人装扮,像是有什么来头。一双三角眼藏在两抹短眉下,干练又精明。
“这是兴二爷,负责吴员外家后院采买。”牛大有介绍来人,虽年岁差不多,牛大有还是跟着众人称他一声“爷”。
大户人家的采买都是肥差,年纪轻轻能担起这个差事,大多有些本事或者硬关系。这位兴二爷虽年轻,对这声“爷”倒很习以为常,也很受用。
兴二原本来附近村镇购置寿宴要用的猪羊等物,员外大娘子不知在哪听闻这“金玉满堂”,交代他务必带回去一些。兴二打听许久,都道是一个游脚货郎在卖。一时寻不到货郎,他只能到寻藤摸根,找到孟家村来。
当然也不白来。送柴炭的牛老汉家不就在孟家村么,兴二直接找上牛家,打了点秋风才一路仰着鼻孔被好生带到孟知彰家。
后来庄聿白还是听牛二有无意发牢骚才知道,单寿宴的这批炭柴,这兴二就明吃了50文钱的回扣。牛家忙前忙后才赶出来几车炭,本就没赚多少钱,他还白白横在里面捞油水。这次找上门来更是托辞看炭柴烧制进度,直接张口要走20文钱。
但凡有些权势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而且专向弱小开刀。
“这位便是做‘金玉满堂’的……琥珀?”这位兴二爷进门后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岔开双脚站在院中,一对眼睛轻蔑地四处瞄着。
孟知彰上前一步,宽阔身躯将庄聿白挡在身后。若非看着牛大有的面子,这种眼高于顶的市侩之人,孟知彰根本不会让他进门。
“不才孟知彰。不知兴二爷此次前来所谓何事?”声音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欢迎。
兴二抬头看了眼横在面前这个人,魁梧雄壮,脸生得好看些又能怎样,不过和牛大有一样,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一介村野莽夫。
兴二一眼瞥见庄聿白眼尾的泪痣,鼻中冷哼一声,话还没说,眼神中的蔑视全带出来。一个哥儿而已,能做出什么像样的吃食。“金玉满堂”“银玉满堂”,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和眼前这两个人一样,徒有一副好看的皮囊,中看不中用。
不过主家吩咐的事他还得照办,钱袋中捏出一角银子:“这金球玉片,给我各来3包!”
庄聿白没去接银子:“兴二爷来的不巧了。家中正好售空。所剩只有半包金球和半包玉片,若不嫌弃就拿去吧。”
兴二下来采买,所到之处都是笑脸好语迎着,可今日打他进了这柴门起,不仅半分热乎劲也没感受到,还想将剩东剩西的拿来糊弄自己,尤其还是个哥儿,仗着自己模样妖丽,就找不到北了。
兴二认定庄聿白拿话搪塞他,登时心中火起,环眼圆睁怒叫道:“打发叫花子,还是觉得大爷我付不起钱?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十里八乡有谁敢不给我兴二面子?”
孟知彰咳嗽一声,往这位兴二爷跟前站得更近些,也没说什么,只是风轻云淡地挽起袖口,双手攥拳,关节更是被捏得咔吧咔吧响。
果然,说不清楚的事理,交给拳脚更容易解决。
兴二同庄聿白等人较劲时,他娘马婆子正在家中咒天骂地。马婆子专给人做妆面为生,前些日子给一个祭河的活死人化过妆,近日生意全断。
24-30
第24章 大单
兴二在外面嚣张惯了, 很少遇到庄聿白这样嘴硬脖子硬的,脸面上过不去就想来教训教训对方。
哪知拦出来个罗汉金刚,沙包似的拳头捏得咔咔响。
那兴二今日来得急, 身边没带个跟班。他仰头打量了下孟知彰, 大山压顶的强烈紧迫感,逼得他那嚣张气焰一下哑了火。正不知如何收场时,忽听院外有人高喊他的名字。
“兴二爷您怎么在这儿,让我们好找!”
兴二以为自己来了帮手,正要挺直腰板, 却听对方喘着大气补充, “快去镇上看看吧, 您买的那几只羊……出了些问题!”
听语气不像好事, 兴二心下一沉。折了银钱倒是小事, 关键给老太太庆寿用的牲口,死了残了都不吉利……不过正好借此事赶紧逃离眼前这个煞星。晚了恐要吃亏。
兴二临走还想甩两句狠话,见孟知彰和庄聿白都不像什么好拿捏的, 只能恶狠狠剜了牛大有一眼:
“炭柴上心些,若有什么纰漏, 可别怪爷我不付钱!”
兴二到底还是带上了那包金球玉片。他回去交给管家时,顺便说了些小话:“不过是个乡野小作坊, 不知哪些没见过世面的人,把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说给大娘子听。大娘子估计就是听听罢了, 老太太何等尊贵人, 她的寿宴岂能让这些下贱东西来打眼!”
管家耷拉眼皮瞥了下,他也觉得这金玉满堂不过是些街边小玩意儿,是那些穷酸人没见过好东西才吹捧得跟什么似的。管家接过荷叶包在手中掂了掂,正要送上去, 忽转身叫住兴二,厉声道:“让你采买的活羊,怎么拉回来死了一只!下次做事再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先扣你半个月月银。还在这站着做什么?等我给你泡茶?”
兴二鼓鼓一肚子气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见他娘马婆子又在打骂小丫头,满屋子鬼哭狼嚎。
马婆子专给人做妆面为生,近日生意却几乎全断,不仅新客接不到一单,连老主顾们都开始躲着他。
按理说吴员外家庆寿这种大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自己儿子又在吴小公子跟前得脸,换作之前,自己怎么都能揽一宗事情做。现在整个吴家都躲着她。她不信邪,自己巴巴找过去,每次都是热脸碰冷屁股。
马婆子心中愤愤,又无处发泄,只能拿小丫头解气。
兴二先是在庄聿白那受了冷待,回来又被管家一顿抢白,也攒着一肚子气,进门一抬眼,却见小丫头哭天抹泪在那捡地上摔碎的茶碗。
小丫头身板瘦削,垂眉低目的模样一下让他想起躲在孟知彰身后的庄聿白。兴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发狠朝那小丫头肩膀上猛踹过去,口中骂道:
“妖妖俏俏装给谁看!没长眼的东西,没看见大爷我回来?还不快去给我倒杯茶来!整天只知道哭,哭哭哭,哭丧呢你!晦气东西!”
那小丫头原本瘦弱,哪经得住他这剜心一脚,直接重重摔在地上。手心硌在碎瓷片上,生生扎出条半寸长的口子,鲜血直淌。小丫头吓懵了,一时忘了疼,捂着手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屋内没了外人,兴二开始埋怨马婆子:
“您老当时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为了那一两银子去给一个活死人上妆?现在好了,这大半个月不仅一单生意也没有,连带着吴小公子近日找我的次数都少了。若不是我这差事还继续当着,咱娘俩这日子还过不过……”
马婆子从袖子里扯出个脂粉气十足的绣花帕子,半遮在脸上,边哭边骂:
“这都要怪那个祭河的死鬼,把我的好财运都沾走了!好在他像牲口一样祭了河,现在骨头渣子想必都被鱼啃光了!若他还活着,我定活剥了他的皮!”马婆子往地上又啐了了口,“我只盼他托生成畜生,让千人骑万人打,永世不得翻身,才能解老娘心中这口气。”
娘俩正面红耳赤满口脏话在屋内破口大骂,一个小厮跑了来传话,让兴二立时再去趟孟家村。
“去订购金玉满堂100份,作为寿宴回礼?!”兴二以为自己听岔了话,揪着小厮的衣襟让他再讲一遍。
“千真万确,老太太把管家叫进去,亲自吩咐的差事。还特意交代就用这荷叶包着,叫金玉满堂、荷荷美美!”
那包金球玉片只有寒碜的一小包,管家掂量再三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先交给大娘子的陪房赵妈妈,让她得空趁大娘子高兴时再去回话,看看是不是大娘子要寻的金玉满堂。
这大娘子也算锦衣玉食养大的大家小姐,又在后院当了这些年的家,自是见过好东西的,巴巴让人去寻什么金球玉片,估计只是一时兴起。等见了实物,若是不称意,估计会怪罪下来。还是躲着点的好。
陪房赵妈妈给大娘子送金玉满堂时,正好老太太和家里几个姑娘也在,满屋子的人都没见过什么金球、玉片的,便一起围着开了包。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屋内一下热闹起来,喧喧嚷嚷笑声不断,不一会儿里面开始传唤管家。
后院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小厮也不清楚。他只知道管家很快小跑着出来,立马让人寻兴二。说老太太交代的,让把这金玉满堂写在回礼的单子上。
兴二听小厮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着来龙去脉,又问:“可说了何时要?”
“初三是正日子,管家说初一晚上要全部摆在后院装礼品的架子上。他会清点。”
“……那就是三天时间!”兴二学着孟知彰的样子捏了捏下拳头,自以为很有气势,只是拳头并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咔咔声。他摸了下腰间吴家小公子送他的香囊,“走,现在就去孟家村!”
兴二这次留了心,带上四五个小厮,各个手里还拿着棍棒,耀武扬威堵了孟知彰家的门。他要把方才丢掉的脸面捡回来。
*
午饭后天气燥热,庄聿白坐在阴凉处,摇着扇子看一根根面坯在孟知彰手中切成匀称的坯片。
不等庄聿白夸上几句,柴门被一脚踹开。冲在前面的就是方才那位兴二爷。
兴二给旁边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上前一步:“你们俩谁是管事的?金球玉片各一百包,初一备齐,听清楚了吗?”
“你谁啊?”庄聿白从凳子上站起来,扇子指指来人, “一百包?抱歉!生意兴隆,订单已排到端午。诸位五月下旬再来吧!”
庄聿白说完又往孟知彰身边躲了躲。
孟知彰手中切坯片的刀半刻未停,气息平稳,节奏如常。随着冷厉刀锋一下下起落,一片片淡粉色坯片在修长有力的手中应声而倒。庄聿白只觉眼前人自有一种“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大将之姿。
兴二似乎就在等庄聿白说不:“敢跟你兴二爷叫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私闯民宅!”庄聿白看着对方架势不妙,躲是躲不过,打似乎又打不赢,他忽然想起刚来那天晚上,孟知彰拿律法压制他,直了直腰板,凛然高声道:
“《大恒刑统》卷十八,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卷十九,持杖行劫,不问有赃无赃,并处死!”
不过这一招对眼前几人并不奏效。
“什么死啊活啊的,念什么咒!”
“吓疯魔了吧!闭嘴!”
几个小厮哪会听他在这咬文嚼字,个个气势汹汹。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庄聿白也发现了自己的却敌之策根本威慑不到敌人。似乎他再不闭嘴,那几人手中挥来挥去的棍子立马就要挥过来了。
庄聿白忙扯扯孟知彰衣袖:“孟兄,你说句话呀!”
最后一片坯片在手边倒下,孟知彰用纱布将所有坯片盖上,解下腰间巾帕擦了擦手。
“书架上有本《庄子》,你帮我找出来。”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庄聿白肩头。
“现在吗?”庄聿白眨眨眼,示意孟知彰看看清眼下的状况。
“现在。”眼神坚定。
“这都什么时候了,看什么书呀……”一语未完,庄聿白就被孟知彰推进房内。
还上了锁。
庄聿白走到窗边……窗户也被从外反锁!
“孟兄!孟……”庄聿白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想跟这群人血拼?对方四五个人,还都手持凶器,他一个书生,虽说长得壮实些,虎落平原难免被犬欺啊。
不行!去喊人。前门走不通,就走后门。庄聿白搬个凳子轻车熟路去了北窗。他上次翻窗还是因为把牛大有误认成强盗。
院内喊打声一片,碰撞声一片,哎呦声一片……
庄聿白听得心中一颤一颤,他没见过人打架,更没见过打群架的。他一时分辨不出哪声是孟知彰发出的,甚至觉得每一棒都砸在了孟知彰身上……
好疼!
大家相识一场,还是彼此最好的兄弟,至少庄聿白这样认为。自己怎么忍心看着好兄弟受苦。
“孟兄你坚持坚持,我找人救你。”
庄聿白提衣撩裾上了凳子,口中心中一直念佛,把认识的神仙菩萨都求了一遍。希望挨在他孟兄身上的每一棒都能反弹给那群歹人。
“哐啷”,窗户拉开一扇,窗外的新鲜空气猛地灌进来,呛得庄聿白咳嗽两声。
他踩着椅子奋力往外爬,半跪在坚硬的窗台,粗粝的窗框硌得他膝盖疼。他哪里顾得上这些,他一心要救他家孟兄。
庄聿白把身子探出去半截,正欲往外跳,“吱嘎”身后房门开了。
孟知彰好整以暇站在门口,风轻云淡看过来。微风轻振衣衫,勾勒出细腰长腿。光从外面照射进来,他就站在那光中,目光温暖又坚定。
庄聿白被一只干燥温暖坚定的手扶下窗台,走出房门时,只见小厮们在墙角跪了一排,呲牙咧嘴地又揉胳膊又按腿。他们见孟知彰过来,下意识捂着伤处往后躲,眼神带着恐惧。
方才嚣张跋扈的兴二,脸上也挂了彩,像只熟透的大虾,弓腰缩头红着脸,被一人骂得正凶。
第25章 虾面
满院子残兵败将, 身上脸上全挂着猜。庄聿白看着他们,又看看孟知彰,琥珀色眸子在阳光下眨了又眨:“不是吧孟兄!你一个人……‘群殴’了他们?!”
孟知彰嘴角暗不可察一扬。一缕微风拂过他眉眼, 和此时正拂过他眉眼的目光, 一样轻柔,一样明亮。
训斥兴二之人见孟知彰和庄聿白出来,忙笑着拱手上前:“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此前竟不知是孟书郎家!请孟书郎抄的经书,不仅我们老太太欢喜。我们老爷更是逢人便夸, 说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字。”
此人是吴员外家的赵管家, 他家大娘子亲自嘱托他务必要买到这金玉满堂, 说老太太很喜欢, 他担心兴二传话说不清楚, 也忙跟着来了。谁知刚到,就见兴二等人七歪八倒躺了一地。
不用问情况,赵管家也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了解别人, 还不了解兴二?对着地上的兴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察觉孟庄二人脸上还有愠色,忙又朝兴二屁股上。
赵管家赔礼道歉后一顿表态, 承诺回去定禀明原委,请老爷重重惩办这几个恶仆, 见二人脸上愠色渐渐消了,才敢陪着笑脸说明今日来意。
他家老太太千秋的回礼让他家大娘子头疼了好些时日。世人最重礼尚往来。送礼是门学问, 但回礼更彰显主家品味。天遂人愿, 谁知这金玉满堂就直接送到眼面前,这不是天降福星是什么。
赵管家好话说了一箩筐,满脸期待看着孟知彰,希望对方能应下这事, 谁知这孟书郎一双眼睛只黏在身旁的哥儿身上。
作管家的都惯会察言观色,立马明白这个家这件事谁说了算,于是将姿态放得更低,陪着小心求庄聿白:“小郎君,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这银钱,我都带来了!加钱也行!”
庄聿白自是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客单。吴员外家祝寿回礼,所能辐射的圈子和人群,是此时在乡野一隅的他很难覆盖的。能将生意做大做强当然是好事,不过现在接下这个单子确实也有为难之处。
“倒不是我们故意拿乔,实在是近日订单太多。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目前家中人手有限,哪怕不日不夜不眠不休,贵府这一单也是赶不出来的。”
赵管家一听笑容僵在脸上,急得直搓手叹气,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瞥见地上那几位,跺脚厉声骂道:“兴二!还不滚过来给贵人赔罪!”
那几个小厮一听忙跪爬过来,对着孟知彰磕头如捣蒜,骂自己被鸡啄了眼、油蒙了心,喝了几两猫尿不知自己姓谁名谁,这才冲撞了贵人。忘两位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要打要罚任凭处置,千万别不接这单生意。
那兴二仍一动不动坐在那地上,抬起眼皮看看赵管家,又斜眼白了庄聿白一眼,鼻中轻哼一声将头拧过去,只梗着脖子。
赵管家咬牙上前就是一脚,揪着他耳朵威胁:“兴二,你可别犯浑!实话告诉你,你和小公子那点子事,大娘子可是知道了。若你乖乖听话,不再惹是生非,后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你不识好歹……你就亲自去尝尝老爷的板子是厚是薄吧!”
胳膊拧不过大腿,兴二被赵管家揪到孟庄二人面前,一抱拳,最终含混一句:“是兴二错了。”
兴二面上这是被按头认了错,心中哪里服气。他嘴中呼呼喘着气,腮帮鼓成鱼泡,猩红着眼死死瞪着庄聿白,似乎要将自己那份屈辱化成刀,把眼前这个哥儿的那张脸划碎划烂。不然这样妖孽的一张脸,迟早会祸害人。
穷寇莫追。兴二这等污泥中恰烂饭的人,阴损之招多的是。若不能一招摁死,宁肯躲远些,不然疯狗惹急了只会乱咬,空惹自己一身腥臊。
赵管家见孟庄二人还没有答应的意向,忙又陪笑脸:“若是二位贵人担心人手之事,我派人来帮忙如何?比如他们几个……”
庄聿白随着赵管家视线看了看地上那几个歪瓜裂枣,自然是帮不上找什么大忙。不过找帮手这话提醒了他。
庄聿白咕噜眼珠盘算一番,心下有了主意:“贵府这几位家丁……我们也是见识过了,金球玉片都是细致活,我直说了,他们恐帮不上忙。若贵府实在要下这一单,加急费和人工费咱都需要另外算。”
赵管家先是听加人手也做不来,正准备豁出去他这张老脸来跪下求庄聿白。后又说加钱可行,一下高兴了,满脸褶子笑成花,满口答应:“成!成!加多少钱都成!”
庄聿白拿了张纸写写画画半天,120包金球的原料,可以同步出400包玉片,问赵管家金球玉片是否只要100包。
现在是卖方市场,能买到就算烧了高香。赵管家接到的最低需求是金球玉片各100包做回礼,大娘子交代若能多买些加在席面上再好不过,而且家中上至老太太下到几位姑娘都喜欢这玉片,吵嚷着要当小食。刚才各100包就让庄聿白的为了难,后面的赵管家跟本没敢提。
现下庄聿白提到可以给到这么多,赵管家满口只剩“是是是”“好好好”。当即表示全部买下,又掏出2两银子奉上,定钱。
庄聿白没急着接,将临时画的账单拿给赵管家看。
120包金球+400包玉片=4160文
今天四月二十八,五月初一交货,中间只留了三天工期,关键原本家中还有学中和乡邻订单要赶做。至少需要找1个完整帮手。临时寻人加上加急费用,120文一天,就是360文。
几百包玉片炸制分装再运到吴家很是不放便,商量下来辛苦庄聿白带着坯片亲自去吴员外家中完成最后炸制。这就涉及到路费问题。赵管家说他派人来接,庄聿白想了想,说牛大有正好去送炭,他搭个便车就是了,但这路费要吴家出。
(120包金球+400包玉片)*8文/包+3天工钱&加急费*120文/天+往返路费80文=4600文
双方对定价无异议。另外约定,今日交付2两首付款,四月二十九金球就绪,吴家来取时交付1两中间款。此外吴家派两名小厮打下手,小厮工钱和打包用的荷叶等吴家自行准备。初一庄聿白只带坯片前往,厨房一应设备等也需吴家备齐。
庄聿白接了定金,又在地上挑了两个脸上淤青最多的小厮,让他们明天来干活。
“怎么,不愿意?”
地上小厮看了眼孟知彰那青筋缠绕的拳头,点头如啄米,争先恐后道:“愿意!愿意!”
*
孟知彰关了柴门,将庄聿白引回凳子上坐下,自己则将坯片慢慢平铺到簸箕上。
“你,会不会太辛苦?”孟知彰知道庄聿白敢接这个单子,自然有法子完成。他信他。只是……
孟知彰看向庄聿白,瘦瘦一团,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拖着一尾小小的影子……看得人心中一酸。
“银子耶!孟兄看!”
庄聿白浑然没发觉那目光中晦涩难明的情绪波动,只将那一角银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
银子形状并不规则,一小块金属带着剪切痕迹,金属味中夹杂着一股锈味。
他在画吴家这笔订单的时候,将乡邻和学中两个订单的工作量也算了出来。吴家这单需要60斤麦子20斤虾,学中乡邻加上端午前货郎张的日常售卖,则需要90斤麦子30斤虾。
这么大的工程量庄聿白自己自然完不成,但不是有孟知彰和牛大有呢么。再加上两个被揍服了的小厮,做起事来想必也能十分利索。
原料,孟知彰让庄聿白不用担心。50斤虾他请同窗叔父后日一早送来,至于麦子,他现在去趟牛大有家。
霞光漫天,庄聿白给菜园中的小苗浇了遍水。光照足,山中腐殖质肥力厚,菜苗肉眼可见地往上窜,地面已被叶片全部遮满。
晚饭,他计划做两份虾油青菜面犒劳一下。接下来几天估计就没今日这份短暂的清闲了。
庄聿白蹲在这片生机旺盛的菜苗旁,分棵寻隙,挑中一枚大而厚的叶片,手指在根部轻轻一掐,“叭——”清脆一声,叶片拢入手中。
嫩叶绒毛抵在掌心,庄聿白不敢用力攥握。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摘了满满一把。这种人类原始采集活动带来的满足感,让人踏实,也让人安心。
今日份虾头整理后留在那里,庄聿白仔细清洗几遍,沥干水分备用。起锅,倒油,油热后葱姜花椒爆香,滑入虾头,轻轻按压挤出虾黄,小火煸至红酥松脆,颗颗夹出,装碟淋撒椒盐。澄亮虾油盛出放凉,盈盈一盏。
孟知彰带着满身斜照将柴门关上时,庄聿白另起锅煮水,水开没入菜叶,默数到5捞出备用。游丝走线的面条浮上水面,继续煮半分钟,挑入碗内,摆上青菜虾头,温热的虾油一浇,香气四溢。
两人对坐无言。虾油鲜亮,青菜翠绿,润弹的面条裹上汤汁,吸溜一口,香味直击味蕾最深处。搭上红艳艳松脆虾头,酥香醇鲜。配着这宁静的夏日暮色,一碗荡浮尘,一碗也足以慰平生。
明日开战,两人将坯片淀粉等收好,早早熄灯躺下。
月末月初,夜空寻不到半分月亮踪影。夜色如漆,涂满床畔。
庄聿白面朝里躺在枕上,手旁是他的一千文钱袋子,现在里面多了新得的那2两银子。
“孟兄,你今天真的很神勇,一人徒手制服他们这么多人。”庄聿白情绪高,声调也高,又想想到手的2两银子,此时此刻就很想和人聊聊天。一激动,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正对上孟知彰。
他眼睛眨眨,看不到一丝光亮,也看不见面前人,只能听过呼吸分辨出身边人平躺在枕上。很远,似乎又很近。
片刻,咫尺开外轻描淡写“嗯”了声。算是回应。
庄聿白不死心,还想多聊会,他胳膊肘支起上半身,夜色中半俯在人家身旁,虽然看不见表情,还是眉眼湾笑地八卦道:“你之前是不是也常跟人打架?也像今日这般潇洒么?说说嘛!”
身旁均匀的呼吸似乎停了。庄聿白半个人悬在那,刚要探下身去听个缘故,身旁人忽然一个大动,翻身朝外侧躺了过去。
这是不想聊。
床身并不太牢,被压得“吱呀吱呀”轻响几声。响声中,庄聿白的身体也被带着晃动几下。温热的衣角,还蹭到了庄聿白鼻头。
不聊算了。庄聿白用力翻个白眼,涨到房顶的情绪瞬间落下来。他躺回枕上调整下姿势,强行睡了。
切,没劲!真是和他尿不到一个壶里。
夜色无澜,身边人呼吸均匀沉稳,庄聿白不知不觉也跟上对方的节奏,气息在胸口吞吐吸纳,眼睑变得涩重。睡意沉沉中,身体像一艘海上小舟浮在暗流涌动的水面,随波起伏。
“哐啷——” 一声异响将沉眠正酣的庄聿白惊醒。
“什么声音?”他忽然警觉,压低声音,“难道是……盗贼?”
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今夜无光无亮且有暗风掩护,这种天气最是盗贼行动的好时机。能随风潜入夜的盗贼自然是结伴行动,庄聿白白天见识了几个小厮的蛮横不讲理,至于盗贼,不知还会下怎样的狠手。
身边人也听到了,从枕上起来,听声音是要下床。
“你别去!”庄聿白极力压低声音,双手下意识跟着抓过去。因手被捆绑着,他自己也不清楚抓到哪里。只觉只觉对方一滞,温热的躯体越发坚实,上面浮动的青筋跟着鼓胀起来。
离得近,除了夜幕下交缠的呼吸,熟悉的皂角气味下,是一股幽幽的松林气息。
这种毫无遮挡的触碰,倒让庄聿白的情绪一下安定下来。
“无妨,我去看看。”
庄聿白肩上倏然一重,一只坚实干燥的手掌覆过来,安抚似地轻轻揉了把。
“我跟你去!”庄聿白也不知怎么了,见手中扯着的人要离开,他死死抓着不放手。
被扯住的人愣了片刻,往回来了半步。覆在左肩的手掌温热有力,沿着庄聿白紧绷的后背,慢慢滑至右肩,就这样半圈半托着,将庄聿白放回枕上。
“我去去就回。”孟知彰轻声安抚,试探着收回被缠住的胳膊,临走又在那捆绑成结的手腕上握了一下。
“放心。”
第26章 夜巡
孟知彰轻声出了门。
庄聿白支肘侧卧在枕上, 黑暗中静静听院中的动静。好在很快对方就回来了。
一苗灯火将夜色驱散,庄聿白的眸子跟着明亮起来,紧紧盯着孟知彰的一举一动。
“是老鼠。”近来日家中吃食较多, 难免吸引到老鼠。孟知彰将厨灶又检查了一遍, “放心,无事的。改日聘只狸奴或者买些鼠药。”
一盏水递到庄聿白唇边,庄聿白没多想,理所当然地在孟知彰手中咕嘟咕嘟喝起来。清水清凉,微微发甜, 他喝了两口, 随后抬起视线, 孟知彰好整以暇的面庞看不出半分愠色。
“有老鼠, 你不生气么?”
“生气?”见对方不喝了, 孟知彰将碗盏收回来,“人的情绪和精力,要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不是么?老鼠撞倒支架,收起来便是。家中粮米吃食等, 我们好生看顾着免受祸害。生气,不解决问题。所以, 不生气。”
庄聿白歪着头,抬起睡意仍存的眼睛看向眼前人。别人是喜怒不形于色, 他是心中不生喜怒, 确实是个情绪稳定的人。
孟知彰拖着影子走回去,将碗盏放在桌上:“家中有鼠,某种意义上也算幸事。”
“幸事?”庄聿白以为自己听岔了。
孟知彰剪下灯花,火苗渐渐缩小, 后又倏忽一跳,更加明亮起来:“荒乱饥馑之年,莫说米肉价贵不可得,草虫树皮都能卖钱,西境战乱那年加上蝗灾旱灾,一只老鼠价值两百文。”
“两百文!怎么可能!”那可是30斤粮食,10斤大虾,10斤油!庄聿白心中快速换算着一只老鼠的购买力,认定孟知彰是在开玩笑。
不过细想似乎也说得通,人都要饿死了,一只老鼠能保命,200文想必也是有人买的。
庄聿白转念又想到什么,看向孟知彰:“不过孟兄你年岁也不大,想必没经历过这样的大荒大乱,一只老鼠200文,你如何知道得这般详细?”
孟知彰眉心暗不可察一扬,半侧身,示意庄聿白往他身后看。这满墙的书,可不只是摆设。
孟知彰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层叠书脊上擦过,声音沉静异常:“孟某有幸,上有遮风片瓦,下有立锥之地,不至流离失所。眼下不仅温饱尚能维持,还有余力读上几本书,这更算是万幸中的万幸。寻常之家有闹鼠,说明郊野之外无流民。所以,们谋见到家中有鼠,不仅不生气,还心存庆幸。”
今晚的孟知彰似乎感慨颇多。庄聿白猜不透原本严肃持重的身躯上究竟背负着什么。
年少时,庄聿白曾读到赫赫有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庄聿白一直觉得这只是文人的梦话醉话。世间哪会真有这样满腔热忱之人 ,不过是文人的自我美化和历史的滤镜加持罢了。
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吹到孟知彰脸颊上,发丝轻扬,他的视线下意识朝光亮处看去。
明亮灯辉洒满眼前人衣衫,身后是浩瀚书海,孟知彰就站在那光里,隔着桌案,隔着夜色,隔着时空看过来。
庄聿白心头猛然一震。
腹有诗书,潜修自牧,胸荡浩然之气的少年卿相,忽然有了模样。
孟知彰熄了灯,托着手中半盏水,庄聿白喝剩的半盏水,迟疑片刻,在夜幕下递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庄聿白双脚搭在床边,仍支肘侧卧在枕上,他有很多话想同眼前人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床边。庄聿白已经能感受到对方的沉稳的气息和渐渐逼近的温度。
但孟知彰一直停在那里,猜不透要做什么。
“孟兄,你怎么不上来?”庄聿白终究忍不住。
黑暗中的身躯动了动,似乎有些为难,半日道:“你……睡在了我的枕上。”
*
庄聿白从床上爬起来时,院中已经忙得热火朝天。
孟知彰和牛大有各执一木盆,认真揉洗面团,无人讲话,唯有水声叮咚。阴凉处摆着四五桶洁白的淀粉水,三四团绵软的面筋浸泡在清水中等待下一步炸制。
吴家的小厮也来了,顶着乌青的眼圈忙着拎水、烧柴、整理荷叶。
当然庄聿白看不见的地方,孟知彰已经翻过肥堆,浇过菜园,货郎张也已来过,还带走今日份的金球和玉片。
牛大有是天蒙蒙亮就带着磨好的面粉登门的。昨日孟知彰说缺人手,看能否调出时间帮着忙两天。话还没说完,牛大婶当即答应好,又从家中这爷仨中,指派出最能干的牛大有。
“眼下家中炭窑收拾停当,只等出炭,而且出炭有你大叔和二有。”牛大婶让孟知彰宽心。
孟知彰提到工钱,牛婶围裙一摘,动了气。说知彰这是长大了,拿他们当外人,帮个忙怎么还谈工钱。
孟知彰母亲去世后,牛大婶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只是家中艰难,能帮衬到的地方有限。但帮个忙却谈钱,确实寒了大婶的心。
孟知彰忙收起一惯的老成持重,摆出在长辈面前才有的少年姿态,笑着哄牛大婶。说这是琥珀的生意,琥珀说给工钱他拦不住,而且这钱是买家额外给到的。既如此,请外面人也是请,钱让外人赚去不说,做事哪里有自家人安心。
孟知彰一口一个“自家人”,牛婶心里高兴,既然这工钱没出在知彰身上,她也就不心疼了。不过眼前能赚点钱也是好事,给知彰做喜被还差个五六十文,说不定帮上这三两天的工,就凑个七七八八了。
人多力量大,孟知彰和牛大有水洗淀粉的同时,庄聿白将清水浸泡的面筋整理成荔枝大小的圆球摆至装水大盘内。
吴家这批金玉满堂所要用到淀粉和面筋,刚到中午就全部洗出来了。午后晾晒淀粉,同步将所有金球炸出来,吴家小厮将120包金球打包好,傍晚吴家来车带走时付上1两银子的中间款,今天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
牛大婶带来家中闲置的簸箕,也带来了热气腾腾的午饭,菘菜鸡蛋汤和新出锅的杂粮面饼。她知道知彰家中忙,想来没有人做饭,便自己做主安排了。
几个人围挤在小木桌上,一顿饭吃得异常热闹。来帮忙的吴家小厮自己带了吃的,但早就冷了。见庄聿白招呼他们一起吃饭,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看彼此,确定并不是戏弄他们时,忙开心地接过满满一碗菘菜汤。
饭间,庄聿白和孟知彰对视一眼,当着牛婶和牛大有的面提起工钱之事。这次订单来得急也要的急,前后要忙3日,每日工钱120文。
牛大婶带着心理预期来的,心想有个五六十文就已经很知足了。后来听说120文1天,惊得直看孟知彰,以为知彰这表弟哄她。孟知彰点点头,示意牛婶120文1天是真的。
牛大婶不识字,简单的账目还是会算的,1天120文,3天就是360文。360文!她在围裙上擦擦手心冒出的汗,嗔怪孟知彰:“哪能开这样高的工钱!这不胡闹么!”
“大有哥值这样高的工钱。”庄聿白笑着说下去,“除了工钱,还有路费。初一那日我要跟着炭车一起去吴家,往返路费80文。”
“搭个车,顺手的事,你牛叔牛婶还能收你钱!”牛大婶急得都要坐不住了。
庄聿白忙拉住解释,说吴家原本要派车来接,计划中是有这项支出的,只是坐别人的车他不放心。钱还是吴家出,牛婶只管收着便是。
牛大婶听得直叹气,担心知彰和这个柔柔弱弱的表弟年轻不会做生意:“那你们还有的赚么?不会亏本么!”
“牛婶放心,自然是有的赚的!我还要赚更多,表哥去考试的钱已经在攒了!”庄聿白说话的空档冲他家表哥挑了下眉,又想到什么,“不过有一事还要麻烦牛婶。”
牛大婶知道孟知彰有的赚就放心了,她给庄聿白又递了一个饼子:“这孩子!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有事情你尽管说。”
庄聿白饭量小,刚吃过半个饼子已经饱了,不过还是双手接了过来:“牛婶受累,明日午饭也烦劳帮忙准备下,和今天一样便可。刚才工钱360文,路费80文,是440文,加上两次午饭,凑个整500文钱,牛婶别嫌少。”
庄聿白将饼子顺手递给身旁的孟知彰,孟知彰理所当然接过来,也没多想直接吃了一口。家中就两人,不论饭菜多寡好坏,一人吃不下,剩下的便会由另外一人清盘。当然,多数清盘工作都是孟知彰承接的。
这一幕落在牛婶眼中,不过她现在被这几百文钱搞得直愣神,根本无暇想别的。她不明白,只是帮个几天的小忙,怎么就能多出500文钱。
庄聿白数出200文钱给到牛婶,说是定金。又装了一小坛烹炸玉片金球的剩油,晚上燃灯用。
牛大婶不记得怎么走回家的,整个人云里雾里,脚下更像踩了芦絮。一盏油灯在牛家燃起,上次夜间点灯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牛大婶就着灯光她将这200文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知彰家这表弟别看人长得瘦小,头脑倒灵活得很,心思也正,是个正经孩子。而且连燃油这等小事也能放心上。”牛大婶把钱收进袋子中,往牛大叔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我看他这表弟就很不错。若是知彰没定下那淮南庄家的哥儿……”
牛大婶又想到什么:“你不是说庄家哥儿那后母不想成这门亲事吗,有没有可能退婚?”
庄聿白自是没听到牛婶认为他和孟知彰般配的话,不过他很快听说孟知彰要娶亲了——
作者有话说:*关于一只老鼠数百文
偶然翻文献看到,当时属实震惊了下,以为自己看错了。不过想想古代灾荒之年,易子而食时有发生,一只老鼠卖个几百文也不足为奇。
叹一声,无论兴亡,百姓皆苦。
《左传·宣公十五年》:“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建炎元年(公元一一二七年)夏四月,物价踊贵,米升至三百,猪肉斤六千,羊八千,驴二千,一鼠亦直数百。
Q:为何建炎元年物价飞涨?
A:建炎元年(1127年),也是靖康二年。
第27章 云家
五月初一清早, 庄聿白带着40斤晒干的坯片坐上了牛家炭车。
孟知彰不放心,原要跟着一起去,被庄聿白劝住了。吴家的订单算是告一段落, 可乡邻和学中订单的淀粉还在院中晾晒。家中无人照看可不行, 即便没有歹人,飞鸟走鼠也是隐患。
“何况这不是有大有哥呢么!表哥不相信我,难道还不信大有哥么!”庄聿白将牛大有搬出来。
牛大有嘿嘿憨笑两声,往前走了两步,壮硕的身影将庄聿白和他的影子一并严严挡住。
表哥暗不可察地叹口气, 只同牛大有说了句:“万事当心。”
牛家炭车不大且破旧不堪, 一看便知为这个家鞠躬尽瘁立下过汗马功劳。车身装着几大篓木炭, 一寸粗一尺长, 码得齐齐整整。炭体黑亮, 阳光一打,结构色立显,呈现出一种五彩斑斓的黑, 如同乌鸦的羽毛。
果真是好炭,这样品相的炭, 不仅耐烧耐储存,烟气也小, 自然受欢迎。不过听牛大有说这四五篓有两三百斤,只能卖上五百文。庄聿白默默点点头记在了心里, 没再多说。
车子沿着一条小路在树林越走越深, 虽已到夏日,遮天蔽日的树荫打下来,庄聿白觉得身上湿湿凉凉的,湿哒哒的衣服贴在身上, 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应该熟悉,这就是他从河中逃出来的那条路。同样的湿凉的体感似乎唤起了此前的一些记忆。
不等庄聿白提醒牛大有“附近恐有恶犬”,牛大有用鞭子指指前方竹林掩映处的几所房舍:“前面就是云先生家了。”
庄聿白自然是记得这位“云先生”的,虽素未谋面,但这个名字打自己刚来就听到了。
“云先生家怎么这么偏,像是藏在这山中似的。”庄聿白前后看看,若不是牛大有指给他看,一般人发现不了前面有户人家。
牛大有不善言辞,庄聿白问一句他说一句。等炭车走出这片山林,庄聿白大致勾勒出这位云先生的画像。
多亏了云先生,牛家才能有这一个烧炭的营生,家中日子不至于太熬煎。不仅牛家对云先生感激有加,村中乡民提起来也皆颇为敬重。这几座山虽属于云家,但乡民偶尔挖些笋子,捕些鱼虾,或者路过打些野兔什么的,云先生都是默许的。山中梅果等成熟了,云先生还会让刘叔采摘后送到族长家分给乡民尝鲜。
自打牛大有记事起,这位云先生就住在了山里,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他们会不会突然搬走。云先生素日深居简出,不太同人往来,平时也鲜少出门。即便出门,常去的也就是附近积云寺,同那的主持喝茶谈经。
能过着闲云野鹤生活的人,大都是些世外高人。庄聿白刚想向牛大有打探云先生是否有什么过人之处,却听身边挥鞭赶车之人道:“云先生是来此守墓的。”
一阵凉风钻进脖颈,庄聿白下意识紧下衣襟:“守墓?替谁守墓?”
“那位云公子的父亲。”
云先生家有位公子,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和孟知彰年岁相当。
庄聿白不是什么爱听八卦的人,不过云先生一家的传奇经历,确实勾起他的好奇。他缠着牛大有再多讲些。
“我知道的有限。不过知彰同云公子走得近。知彰的功夫还是云公子的师父教的。”
庄聿白想起来,这位云公子应该就是孟知彰口中提到过的那位“云兄”。庄聿白暗自埋怨孟知彰,有这等人脉不介绍给自己认识,真是小器。
*
晌午不到,牛大有的炭车就到了吴家后门。牛大有赶车去卸炭,庄聿白则被管家亲自带去小厨房。厨房内一应炭火、食油等都准备齐全,连烧火打下手的小厮都安排了三四个。
这种大户人家人多事多,拜高踩低的事也是常有的。庄聿白这边礼待有加,想必是主子那一层特意交代过的,下面人也不敢多为难。牛大有不一样了,上次那兴二当着他和孟知彰的面还敢跟牛大有放狠话,何况这次是到了他兴二的地盘来送炭。
分开时庄聿白特意让牛大有多加小心,他自己人单力薄,尽量不与旁人冲突。
庄聿白将带来的坯片拿与管家看,又让管家亲自交代几个小厮注意事项,赵管家全程笑着应承。他还专门派老成的人跟着牛大有去称炭柴,算是卖庄聿白一个面子。
前日120包金球带回来时,老太太心情大悦,特意将饭桌上的半碟凉拌鸡瓜当众赏了赵管家。这赏的哪是一碟菜?是脸面,是恩宠!这次玉片制作完成,哄得老太太高兴,他这个管家岂不是更得脸。所以现在的庄聿白就是他的座上宾,这玉片炸制就是首要差事,其他事其他人都要往后排。
当然管家了解这兴二,也知道那日兴二在庄聿白家吃了瘪,以免他来生事,特意嘱咐后门上多派几个人盯着,如果兴二有什么动静,赶紧报给他。
赵管家的担忧不无道理。
兴二自打那日在孟知彰家吃过亏之后,心中越想越恨,整日琢磨着怎么报那几拳之仇。后面听说庄聿白要来吴家,心思活络起来,想着这不是兔子进了狐狸洞么。
不过他自己力量有限,若再遇到上次那壮汉估计还是只有吃亏的份儿。有一说一,壮汉的路数着实厉害,自己还没看清对方怎么出招的,已经脸着地趴在土里,肩背和脸上早挨了几拳,火辣辣的疼。
自己打不赢,那找外援。兴二日日在吴小公子身旁吹枕边风,让吴小公子千万给他做主。
说近来有个不知轻重的厨子欺辱了他。仗着自己做的吃食受欢迎,又是大娘子派人去请的,便自以为拿到尚方宝剑了不得了,不仅不把他放在眼中,知道他兴二是小公子的人之后,还特意派出一个五大三粗的悍匪来打他。
打他,不就是不给吴小公子面子么?不给吴小公子面子,不就是看不起吴家么?他兴二自己受委屈不打紧,他见不得别人欺辱他家小公子。
兴二越说越激动,掏出他娘马婆子给他的绣花手帕子,抽抽噎噎,在吴小公子面前狠掉了几滴眼泪。
吴小公子一听便炸了火,不过他是个风月场合流连惯了的,见兴二做小伏低缠绞在他身上,知道这事八成兴二不占理,但架不住他自己怜香惜玉,便拉下脸,装出个异常生气的模样,吵嚷着要去揭了那厨子的皮。
“一个厨子,还敢动你!等他来的,不让他扒层皮,老子跟他姓!”
吴小公子说完,又拉过兴二手中的帕子,折起绣着粉色桃花的一角,亲自将兴二那乌青眼眶上挂着的几滴眼泪擦了去。
既然吴小公子答应出马了,这口气就算出了一半。
求人办事,哪怕是枕边人,也得付出些代价,给到些诚意。何况兴二这排不上号的、充其量只能算个编外暖床的。兴二将平生所学极尽所能、好好伺候了小公子一通,被人抬回去后趴了大半日才从床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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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聿白这边一切就绪,开始炸制玉片,刚第一锅出炉,他就发现窗外门前多出些身影,假装有意无意地路过,眼神却一直往自己这边看。
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
一是大家确实没见过玉片,一个清俊小生做法术似的,把那么一小把薄片往锅中一放,锅中瞬间喷云堆雾般往外炸雪团,满厨房香气飘荡。谁看了不迷糊?
掌管厨房的吴嫂素来严肃少言,在吃食面前眼高于顶,自认为满城中她的厨艺无人能敌,可等她见了庄聿白的玉片烹制过程,半日说不出话。等意识归位,口中只剩连声惊呼。
吴嫂一开始还矜持着远远看着,闻到香味后有些坐不住了,不知几时人已经走到灶火旁,带着探究和打量看向眼前这位小生。再后面围在身边又是研究坯片,又是讨教油温,若不是那么多人看着,她都想亲自为这个小生添柴烧火,那股殷勤热络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拜师学艺的学徒。
庄聿白在吴家引起围观,更主要的是人长得俊秀。虽粗衣素服,但架不住身段样貌出挑,更带有天然去雕饰的一股风流之姿。
窗外私语,他家吴小公子花50两银子从西边新娶来的三姨奶奶已经算是个绝色,但和这小哥儿比,那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别说后厨烧火打杂的小丫头,就是跟在老太太身边见过些世面的大丫头,都假借看进度的由头,亲自往厨房跑了好几趟。
庄聿白刚到不过一个时辰,他的名号已经在后院的丫头小厮里面传开了。众人还私下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什么琥珀仙子。
管家先前特意交代过了,要好生招待,众人更是极尽殷勤之所能,端茶倒水自不必说,庄聿白临时休息的茶案上高矮不一的茶盏就放了四五个,连擦汗的绣花手帕也已经摆了好几条。中间还夹杂着一个香囊。送来的小丫头说厨房烟气重,帮这位琥珀公子熏熏衣衫。
庄聿白刚到吴家,兴二就把消息递给了他的吴小公子吴用。
这吴用当时正在天香楼招蜂引蝶乐得自在,本要把兴二打发走,却听身边小厮说这厨子比家中三姨奶奶生的还好。
这小厮很是懂他家主子,吴用一听,当即放下酒盏,提衣整帽,趿拉着鞋子就要往家走。
他倒要好好会一会这位琥珀仙子,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风流标致人物。
第28章 哑巴
吴用到家并没有先去厨房, 而是着人小心打听老爷夫人都在做什么,有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听说老爷不在家,大娘子在老太太房中看礼单子。他那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一溜烟闪去后院。
“新来的厨子呢!本公子倒要看看是怎样人物?胆有多肥, 心有多大,竟把兴二都给打了!”
吴用在院内一顿叫嚷。听见是这位祖宗来了,小厨房忙跑出一人,巾帕擦着手,点头哈腰笑迎上去:“小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您让人来吩咐一声就行。怎么还劳您亲自跑一趟。这烟气大, 小心熏坏您的衣裳!”
“那厨子呢?让他来回话!”吴用一把扇子摇得飞起, 眼珠乱转, 不住往厨房门里探。
“正在小厨房灶上给老太太炸玉片呢!”
那人看吴用这架势便知不好, 知道这是又受了谁的挑唆, 特意来找茬。这小公子长辈面前装乖扮巧,私底下却是个无法无天的十足大魔王,眠花宿柳、走兽逗鸟样样精通。那人恐他在厨房惹事, 忙将老太太搬出来。
“都说小公子有孝心,今日竟然亲自来盯着老太太寿宴要用的物件。小公子要找那厨子, 我把他叫出来回话也是可以的,只是现在油热锅熟, 他若一时离了灶上,那满锅的玉片恐怕要废了。浪费东西事小, 耽误了老太太的事情就罪过了。小公子最是明事理的。或者公子您先在这院子里阴凉处略坐坐, 等忙好了,我把他带出来见您?”
那人说着便一叠声招呼小厮来倒茶、拿软垫子、给小公子好好扇着风。
几句话连哄带堵,吴用自然明白对方用意。他抬手让那人住嘴:“老太太的东西,本公子自是要好好盯着的。你忙你的, 他忙他的,本公子自己进去看看。都不耽误。”
吴用装模作样正了正冠帽,折扇收起背至身后,迈开四方步,像只奓羽的大鸟,东摇西晃跨进厨房。
厨房不大,临时开小灶用的。背对着门,灶上一人正忙着。不用说,这就是那小厨子了。
吴用拔下扇子指着小厨子刚要骂,一眼瞥见这风流宛转的背影,顿时哑口。未看见长相,已经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好生……齐整啊。”吴用死死盯着这个身影,不想脚下一空,险些摔个趔趄。
或许产生了吊桥效应,他下意识舔下嘴唇,一双贼眼滴溜溜将人从上扫到下。这小厨子身量不高但身板直挺,成色不错。他从未见过琥珀色头发,这抹颜色披在瘦削肩头,若是灯下床帏内细细摩看,岂不更绝?腰臀弧度……多一分太娇,少一分太平,真是美得刚刚好。不知抓在手中……又是什么神仙感觉。
吴用斜抽着嘴角,像只闻着味儿的鬣狗,欺身绕至庄聿白身边,语调轻佻:“呦!听说是你——派人打了兴二?”
庄聿白正专心将几把坯片放入锅中,1、2、3、4、5,虾片骤然蓬起,雪片冰团般从平静油面越溢越多。
吴用离得近,冷不丁给这景象吓了一跳。不过他看灶下烧火的小厮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忙稳了稳表情,轻咳一声,摆出见多识广的架势:“这就是那什么‘金玉满堂?’”
“这是‘金玉满堂’的玉片。”添柴小厮答。
“啧!谁问你了!”吴用虚晃一下手中扇子要打那小厮,忽意识到在漂亮哥儿面前不好动粗,于是重新摆上笑意,往庄聿白脸上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吴用登时怔愣,手中扇子险些摔在地上。
世间怎会有如此清俊人物?他吴用吴小公子经手过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全加起来也不抵这小厨子的一根手指。
这小厨子的手指,修长细腻,若能摸上一摸……
不等吴用试探上前,那双修长的手从旁拿过一只竹笊篱,满满抄起锅中白花花的玉片,轻掂两下,哗啦啦扬雪飞雾般倒进一旁的瓷盆中。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干净。还想往近处粘的吴用,被逼得不觉倒退两步。他振下袖摆,拈了一块刚出锅的玉片,眼睛始终放在庄聿白身上,像把玩庄聿白的手一般细细摩挲那片玉片。
“小公子叫什么名字?年方几何?哪里人士?” 吴用涎着脸,又凑到庄聿白身边。
庄聿白用余光看了一眼来人。一身绸缎裹着个身宽体胖的阔家少爷。年纪不大,略显稚嫩的脸上却流满遮也遮不住的油腻。比他们吴家灶上的那个黑陶油坛还油。
庄聿白只觉胃中一阵恶心。哪来的人渣,一双狗眼在本公子身上扫什么!
“哑巴吗?我们公子问你话呢!”见庄聿白不吭声,跟吴用来的小厮先动了气。狗仗人势,边大声呵骂,便要来推搡庄聿白。
吴用挥扇一挡,怒斥身旁小厮:“这么大声做什么!吓到小公子如何是好?”
庄聿白看了看这主仆二人,回身将新一拨坯片放入锅中。
真服了!一锅中药汤都泡不净他那满身基佬味。怎么,这是看上小爷我了?爷可是直男! 退一万步讲,就算爷喜欢男人,也绝不可能看上你这种插上灯捻能燃三天的欠抽老油条。
庄聿白压住肚中怒气,他眼下在人家屋檐底,登时撕破脸闹掰了,吃亏的只有自己。
若只是拿不到尾款,那还好说。钱嘛可以再挣,多一两少一两没关系。可方才这吴小公子是打着为那兴二伸张正义的名号来的。兴二是个什么货色,庄聿白还是知道一二。兴二有一分坏水,那他的主子想必就有十分。
而且自打这吴用进了厨房,除了必须在灶下添柴的小厮,其他有一个算一个全躲了出去。这更印证了庄聿白的判断——这吴用,是个连猫狗都嫌的主儿。
吴用从没踏足过厨房,油烟气呛得他直咳嗽。不过良人在侧,他哪肯就此放手。他狗皮膏药似地围着庄聿白,一双眼睛不住上下舔。
庄聿白借锅中玉片清锅的空档,眼神示意灶下小厮添火。然后回转头指指嘴巴,摆了摆手。意思是制作玉片期间不便交谈。
“呦!还真是个小哑巴!”
不过这身段这姿色,是个哑巴,着实有些可惜了。吴用眼睛停在庄聿白脖颈上……不过哑巴也有哑巴的好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拇指按在唇边擦了下。
庄聿白并没有往油锅中放坯片,他顶着恶心,等油热。
灶下小厮只配合烧火,庄聿白示意他添柴他就添柴。很快锅中热油翻滚,烟气跟着升起、弥散。那吴用金尊玉贵惯了的,那受得了这烟气熏蒸,鼻间酸呛,眼睛火辣辣,不一会儿就涕泪四下,捏着鼻子从厨房逃了出去。
“咳咳咳,太呛了,琥珀仙子,你慢慢炸。我在外面等你哈。还有些话,要同你……咳咳咳……同你说。”
院外小厮又是取巾帕,又是端水盆,还递上温度刚刚适口的茶,用来压压烟气。吴用正要去更衣,方才天香楼老鸨子着人递话过来。
方吴用走得急,老鸨还以为是自家招待不周,为安抚老主顾,忙又安排了几个清俊哥儿侯在那里,请吴用赏脸去试试。
“今日没空。改天的!没见公子正忙着!”
吴用更衣完急匆匆往小厨房赶,不耐烦地打发了那天香楼小厮。等他赶回小厨房,却发现早已人去室空。
吴用在厨房调戏小厨子的事,早有好事人搬到兴二耳朵里。兴二一听,自是怒不可遏,一把将手边茶碗砸得粉碎。他心中气不过,又听闻庄聿白已经出了府门,当即多多纠集几个小厮,拿上棍棒就去劫堵。
庄聿白见吴用那副模样,虾片炸制结束,立马同赵管家银货两契,带着尾款会合牛大有就要往家走。
好在庄聿白眼尖,刚走没多远便见几个小厮在街角探头探脑。不对劲。庄聿白忙让牛大有掉头回去,到了吴家后门,请小厮传话进去,说这金玉满堂还有个最佳的吃法忘记说了,需要亲自演示一下。
可巧后院老太太听说这做金玉满堂的是个极其标志的哥儿,也想见一见,正各处派人寻他。
吴用见厨房跑了那小厨子,正拿着厨房小厮们撒气,又骂方才那天香楼老鸨,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拿什么俊俏哥儿来显眼。
正闹得不可开交,听说老太太叫了小厨子过去,吴用忙收了神通,拎起衣摆忙兴冲冲就要跟去上房请安。
“小公子来了!”
丫头一叠声报进去,早有丫头笑着来打帘子。
吴用脚刚踏进门槛,便见老太太正同地上站这的一人说话。虽隔着半掩半开的帘子,他还是通过那个身姿认出说话的正是小厨子。
……小哑巴,会说话?!
“敢骗本公子!真是胆儿肥!”吴用心中不忿,磨着后槽牙,“等离了老太太这里,让你尝尝本公子的厉害!哭着求饶的时候,可别怪本公子不懂怜香惜玉。”
绕过屏风,吴用立马换上笑脸,给屋内的老太太和大娘子等人规规矩矩请了安。
老太太笑着招呼吴用到自己软榻上坐了,摸摸他的脸问这一日都去了哪里,书读得怎么样了,“听说你刚去了厨房。这么热的天,往那火气重的地方去做什么,中了暑可不是闹着玩的。”
厨房之事都敢捅到老太太面前,这小哑巴果然是来告状的!吴用心中不平,拿眼剜庄聿白,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挺有种!
庄聿白接住吴用的眼神,下巴微扬,不无挑衅地扬了下眉毛。
等来了当事人,这戏就可以开场了。现在还笑得出来,稍后有你哭爹喊娘求饶的时候。
第29章 抄经
吴用心里揣着鬼。今日去厨房之事, 他想为自己辩白几句。
可不等他开口,庄聿白拱手上前跟老太太行个礼,笑道:
“方才小公子确实去了厨房。他知道这是老太太千秋宴要用的东西, 特意守在边上念佛。不是小厮们拦着, 他还要亲自烧火添柴,说是为老太太添寿添禧,再热再累,他都能承受。”
吴家老太太原本偏爱这个孙子,听说吴用还跑去厨房做那烧火的苦力, 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抓着吴用不撒手:“用儿长大了, 不枉我疼你。”
又对地上的丫鬟婆子们说, “旁人都怪我偏心, 这是偏心的事情么?我这么多儿孙,哪个能有用儿用心?不过用儿啊,你是个读书的公子, 君子远庖厨,下次咱别去厨房了, 听话。”
吴用虽不知庄聿白的用意,但惯会就坡下驴。他靠上老太太肩头撒娇:“这都是孙儿应该做的。只要老太太高兴, 孙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老太太心里受用,又在她这爱孙的脸上身上一顿摩挲, 越看越喜欢。
吴用原以为庄聿白要当众告状, 谁知却全是夸自己的话,让他一时摸不透庄聿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方才还对自己爱答不理,难道看老太太宠爱自己的份上,后悔方才那般对本公子了?
不过现在想来投怀送抱, 也不是不可以。
吴用蹭在老太太肩头撒着娇,眼神却始终在庄聿白身上黏糊地缠来缠去。
庄聿白心中不快,面上却仍一派朗月清风:“小公子孝心感天动地,这真是老太太的福气。一般人哪有这般造化。听闻老太太着人抄经礼佛,广施钱米,还在佛前供了海灯。这等菩萨心肠,佛祖定会庇佑。其实这金玉满堂,除了作为回礼敬答宾客,也可以帮助老太太来结善缘。”
吴家老太太最信神佛,听庄聿白这样讲,一下来了精神,忙问怎么个结缘法。
庄聿白知道自己切对了脉,心中更有了底。此前孟知彰抄写的几本经文就是这吴家的,庄聿白还只道是寿宴必备物料,不曾想是这老太太自己笃信。
“其实结缘方法很简单。”庄聿白一本正经说道,“我们镇子上有个六十岁的老妈妈过生辰,也是委托我们做了这金玉满堂当寿宴回礼。这老妈妈一辈子吃斋念佛,只是在儿孙福气上薄了些,四十多岁才生了个独苗。可儿子成亲三五年都没能得着个一儿半女。
“老太太岂能不急?天天诵经念佛,逢庙必拜,似乎并不奏效。好在有人给她出了个主意。在寿宴的回礼上加张条子即可。老太太回去就照办了,谁知不久他家儿媳就传出怀孕的好消息。再后来听说生的是一儿一女龙凤胎。神佛还是会庇护心诚之人。”
庄聿白说的热闹,这吴家老太太也听得出神,不知何时从软塌上站起来,颤巍巍上前抓着庄聿白的袖子,直问:“是张什么条子?”
庄聿白暗不可察地笑笑,慢条斯理道:“条子简单,只有‘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儿孙辈有几人每份回礼放几张就行。只是这抄单子的人和抄单子的方式有讲究。”
“小郎君快说,是个什么讲究。”老太太急得都要拉庄聿白也去她那软塌上坐了。
庄聿白看了眼此时软塌上那位眼神迷离的浪荡公子,对老太太笑道:“这抄写的人呢,必须是老太太身边亲近之人,儿孙、仆从都行,只要一心一意对老太太好的就可以。条子呢,自然是全部由这一人亲笔书写,断不能找人代笔。再者……”
庄聿白卖了个关子。
“再者什么?小郎君直说无妨。”老太太着了急。
“若是在佛前跪着写,心意就更诚了,想必求什么,佛祖都会答应的。”庄聿白夸张地叹口气,故作为难,“写一张,念声佛,还要给佛祖磕个头。如此这般才能灵验。只是苦了这抄写的人。”
老太太还满屋看呢,所有人却都将目光投向了老太太这位至诚至孝的好大孙。
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逃是没的逃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呢。吴用拉丝的眼神此时变了意味,恨不能化成网,将眼前这个让人恨得牙痒之人死死箍住。
刚才高帽子一顶一顶地戴,他早该料到这个小厨子没安好心。虽知道这是庄聿白给自己下的套,但这个坑他必须跳。
人被架到台子上。锣鼓一响,这戏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
吴用扯着老太太衣角,扑通一声跪下,言辞恳切:“孙儿愿为老太太抄条子祈福!”
100份回礼,每份10张条子,就需要跪在佛前一笔一划抄写1000张条子,那就是6000字,比一本《金刚经》字数还多,怎么也需要完整的一两天时间。关键老太太寿宴不等人,不可能初三正日子那天还在写。所以吴用只能这两日点灯熬蜡没日没夜地抄。
吴老太太忙一把将人拉起来,满眼既心疼又自豪。心疼他要吃这苦头,又开心孙儿为自己长脸,如此这般更能堵住那些天天说自己偏心之人的口了。不过孝顺懂事的孩子,能怪自己偏疼么!
吴用,加油,看好你呦!庄聿白看着满脸黑线的吴用,不无挑衅地歪了下头,不过面上早备好了另一副茶言茶语。
看透老太太的心思,庄聿白也跟着添了两句话:“吴小公子果然仁孝。这是贵府的福气。不过这抄条子是辛苦活,这位小公子要受累了。善恶有报,神佛都在上面看着呢。吴小公子跪在佛前抄条子念经,若能一心上善,将来定有福报等着的。老太太的福气也在后面等着呢。”
后面的话庄聿白没继续往下说,但懂得人都懂。善恶终有报,神佛在那看着,善因结善果,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吴用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腹中大骂:“行啊小厨子,真有你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本事。你等本公子得空的!”
眼下吴用是吴家最顶用的好男儿,庄聿白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座上宾。老太太一高兴,立马着人封一个五两银子的红包来答谢。庄聿白原想拒绝,忽一转念,这也算是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凭什么不能收!
故事虽是无中生有、顺口胡编的,但寿宴之前既哄得老太太开心,又让她心里有了盼头,更重要的是还替她教训了下那个不长进的孙子,怎么不算一石三鸟,做了一件积德行善的大好事!
何况这几两银子对他们吴家来说跟本不算什么,与其让这个败家子拿去喝花酒,不如自己带回家用到更值得花钱的地方。
庄聿白接过红包,道了谢,又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旋即楚楚动人的脸上轻转阴雨,挂满委屈,说还有两件事要请老太太给做主。
现在庄聿白是吴家的贵客,贵客如何能受委屈。老太太一把将礼行到一半的庄聿白扶起来:“好孩子,别怕!我老婆子虽说老了,但这个家中还是做得了主的!有何事尽管提。”
庄聿白先是叹口气,接着精湛茶艺上了身,眉低眼顺,又使劲挤下两滴泪,还扯着袖子往眼角擦了擦。
“老太太千秋之喜,原不该说这些事情说出来给老太太添堵。只是我们人微言轻,能跟老太太说上一句话,那都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嗐!怕就怕,今日我前脚出了老太太这门,后脚就被人劫了。能不能全身全影走回家全凭老太太做主。”
“这是哪里话?是有人为难你不成!我老太太今日把话放在这,这家中有人敢为难你,就是诚心跟我对着干!好孩子,别怕。你放心说,为难你的那人是谁?”
庄聿白原本生得单薄,柔柔怯怯的姿态一摆,着实可怜见的,哪个看了不心生怜悯。
庄聿白拿捏住众人这一点,添油加醋地把兴二那日如何带几个小厮将他家打砸一通,方才又如何准备在府外围堵之事全说了一遍。当然兴二克扣牛家炭柴钱,没事就跑去村镇打秋风、败坏吴家名声之事,也都绘声绘色讲出来。
既然担了茶茶小白花的虚名,索性将茶艺演绎到底。庄聿白也学那吴用的撒娇模样,扑通一声跪在吴老太太身旁,扯着衣角道:“只求老太太做主,救我一救。”
这还了得。老太太听完,登时拉下脸来,当众叫大娘子近前来听训。她近来年纪大了,后院交与大娘子全全管着,谁知家中竟养着这样的蠹虫。
“不管他是兴二还是兴三,也不管他是有脸还是没脸的奴才。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不拿去报官都算是主子开恩了。今日敢得罪家中贵客,明日就敢把主子拉下马。先拿家法打他二十板子,扣他两个月月例,后面细细问明了再做处置。至于克扣小郎君朋友的钱,现在就让他吐出来。”
管家将庄聿白好生送到后门上时,后院鸡飞狗跳正忙得起劲,有的满世界安排抄经文用的纸笔、软垫,有的则一叠声喊着“拿兴二”“别让兴二跑了”。
兴二娘马婆子听闻今日吴家后门人来人往好生热闹,又来看看能否寻件事情做。找不到兴二,正在后门等着,一眼看见管家带着个人出来,她正要迎上去,忽觉得那小生面熟,像是哪里见过一般。待再看上一眼,魂魄差点没吓飞。
青天白日的,怎么就见着鬼了!
马婆子脸吓得铁青,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那份惊慌失色。她躲在墙角缓了半日,方慢慢回过些神。不至于看错,他那一头怪发颜色奇怪的很,还有那勾人的模样。马婆子又扒着墙角看了眼,一口黄牙咬得咯吱响。
不是他还是会谁!那个祭河的活死人。就是因为给他上过一次妆,害得老娘生意全无。你就算化成灰,老娘也能认出来!
可祭了河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一个小厮从后门跑出来,马婆子忙一把拉住:“方才管家送出来的那人是谁?他到吴家来做什么?”
“这也是你能打听的么!”小厮向来看不惯兴二母子素日的作派,对马婆子自是没好气。
马婆子死死拽住小厮衣袖不放:“他头发的颜色是不是偏黄,左眼眉尾处还有一颗红色泪痣?”
“你怎知他眉尾有泪痣?”小厮是方才帮庄聿白烧火的,庄聿白眼角的泪痣虽不甚明显,他还是注意到了,不过他此时没时间同马婆子闲扯,“我劝您老人家别操心别人有没有泪痣,还是赶紧回家准备棒疮药吧。里头正拿您儿子呢!”
第30章 采买
牛大有一脸着急地等在后门外, 见到庄聿白安然无恙从里面出来才算稍稍放下心。
“琥珀没事吧,怎么去了那么久?他们有没有为难你?”牛大有警惕地往四下看看,“刚才你进去后, 跟着我们的那几个小厮就都散了。”
“路上说。”庄聿白一身轻松上了牛大有的炭车, 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洋洋得意扔给对方:“打开看看。你的!”
牛大有稳住缰绳,打开绳套,往手里一看,有些困惑:“银子?炭柴钱, 方才吴家已经给了的。”
“这是兴二克扣的。帮你讨回来了。”
庄聿白将刚才在后宅如何智斗吴用, 如何状告兴二之事从头到尾给牛大有讲了一遍, 当然作为故事主角的他, 形象自是伟大光明又正直, 一派横槊沙场、英勇却敌的儒将风范。
牛大有听得也起劲,往常听说书先生讲书,都没有这一段有意思。高兴之余, 又担心那吴家小公子和兴二会不会时候来找麻烦。
“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兴二就是个狗腿子,无足挂齿。何况他挨的那二十下板子都是素日和他有仇之人打的, 保证他一个月估计下不了床。而且墙倒众人推,今日是老太太下令打的他, 他在这吴家算是彻底丢了脸面、失了势,不人人往死里踩他一脚, 已经算他上高香。至于那吴用……”
说到吴用, 庄聿白眼神讳莫如深暗了下,“我帮那他在吴家后院赚足了面子,他感激我还来不及呢。而且只要他家老太太还在,只要老太太佛前发下的愿还没实现, 我就算他们吴家的半个座上宾。放心,就算他不顾及老太太的面子敢私下去找我们麻烦。这不还有你和……我表哥呢嘛!”
牛大有将那一两银子摸了又摸,然后小心放进怀中收起来,听庄聿白提到孟知彰,心中的石头似乎瞬间落了地,竟又跟着高兴起来。
从小到大,牛大有最信任的伙伴就是孟知彰。这么多年,他就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事情能难住孟知彰。牛大有空有一身蛮力,论打架虽也能一口气干翻三五个人,但若别人纠集七八个人围攻,他就不是对手了。可知彰不一样。知彰灵活机敏,人也聪明。不仅能硬打,还能智斗,浑身都是本事。
十岁那年,邻村几个恶童欺负牛大有,牛大有没敢跟家中说。孟知彰见他胳膊上有牙印,再三逼问下他才道出此事。孟知彰听完说了句“回家等”就走了。
牛大有虽不知道等什么,但知彰让他等他就等。
第二天为首的恶童父母便带着东西登门道了歉。牛大有不知道孟知彰怎么做到的,但从那之后,也再没有人敢欺负过牛大有。
“嗯,有知彰在,没事的。”牛大有发自内心给出了他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
日头还高,庄聿白难得进趟城,便让牛大有带着他逛逛。牛大有今日多得了些钱,心中也高兴,驾着炭车往他平日常去的驴市、马市、竹编巷等都逛了一圈。
有了车马能走到的地方就多了。眼下虽不买,将来总归是要有的。庄聿白还是留意了下马匹的行情。一匹青花骡子要八九两,小马驹没个十五两下不来,再好些的马更是一物一价,是庄聿白此刻根本负担不起的。
炭车走到纸笔店时,已经装了十个圆簸箕和四个小竹凳。庄聿白知道牛大有对文房用品不感兴趣,让他别处转转,过半个时辰来接自己。
纸笔店铺面不大,东西倒很齐全,伙计也热情,并没有因庄聿白一身朴素短褐而有所轻慢。
各种纸张摆了一长案,伙计不急不躁等庄聿白挑选。三省书院抄书用的剡藤纸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此时也没必要用这么贵重的纸。
庄聿白逐一问过价格,选了一沓中上乘的白麻大纸和装裱书背的碧青纸。碧青纸一张10文,一册书用1.5张,买了12张,足可以裱制8册书。白麻大纸一张5文,买了500张,裁制8册书之外,还有些许剩余日常写写画画。
孟知彰平时常用的竹下纸每张3文,也买了100张,用到下个月没问题,夏收后可以再来买一次。
庄聿白留意,孟知彰不只是往三省书院的空白书册上抄写,还会拿出自制的书册给自己誊录一本。他猜测,孟知彰家中那满墙的手抄书大概都是这么来的,便自作主张替孟知彰置办了这“消费升级”版的抄书材料。
墨也不能少。伙计在庄聿白面前摆了一排逐个绍,有松烟墨、油烟墨,庄聿白选了性价比较高的松烟墨,两锭600文,虽不是店内最好一档,比孟知彰常用的那一锭还是要好。这个日常用着,等府试前再换块好些的墨。
庄聿白心中盘算着,砚台顺手也买了一块。椭圆一块石砚,盘雕着简单的竹节纹。读书是费钱,没见买多少东西,近3两半银子花了出去。
付过钱,庄聿白让伙计帮忙推荐了家成衣店,照着身上衣衫的尺码,给孟知彰选了一套麻葛材质的长衫,自己也试了几件,选了套靛蓝色短褐。穿越这么久,终于能穿上合身衣服了。银钱减600文。
等牛大有的空档,庄聿白在旁边铺子买了些细麻的巾帕以及清洁用的皂角、牙膏等物。银钱减100文。
牛大有回来时,原本卸空的炭车此时已经堆满大半。他将庄聿白采购的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搬至车上。日头已经偏西,哥俩上了车,挥鞭往家赶。
路上路过熟食铺子,庄聿白又买了一坛五斤装的坛子肉。古代没有冰箱,做成坛子肉还能存放一段时间。眼下手头稍稍宽裕,近来也着实辛苦,马上又端午,值得好好犒劳下。银钱减190文。
“你对知彰真好。”牛大有稳住缰绳,轻车熟路往家赶,他看过了,今日庄聿白采买的东西多数都是给孟知彰的。或许是今日多得了银钱心中高兴,牛大有话也多起来,“等知彰过几个月成了亲,你还在这帮忙吗?”
日头高悬,白炽灯一般刺眼。一声响雷在庄聿白头上炸开。
牛大有说的是……娶亲?孟知彰?
牛大有没有注意到庄聿白的情绪变化:“多亏了你帮忙讨回兴二克扣的银钱。你瞧,车上这一大包是棉花,给知彰做喜被用的。我娘天天念叨被子的事要抓紧,说知彰的亲事说快也快的,只要庄家那边定下日子,随时就能迎娶过来,耽误了事可不成。阿娘还以为要到夏收后才能凑齐这一床被子的棉花。我今日一并买回去,阿娘见了一定开心。”
牛大有像中了邪,仍然自顾自往下说,不过庄聿白已经听不见他在讲什么了。
孟知彰成亲?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孟知彰吗?是每日与自己坐卧同行、茶饭同享的那个人?
庄聿白想不通。他自认与孟知彰同床共枕这些时日,还一起将这金玉满堂的生意做起来,早建立起浓厚的情谊。这不算战友算什么?不算知己算什么?退一万步讲,就算够不上知己,再怎么着也算个相熟的朋友吧。
怎么你连成亲这种人生大事,都瞒着不告诉一声?
庄聿白回头看了眼炭车,心中越发愤懑。这大半车东西,除了给自己买的那一套衣衫,哪一样不是给你孟知彰买的?
孟知彰啊孟知彰,我把你当知己疼,你却拿我当外人防!
若说刚上车时,庄聿白还是个志得意满的常胜将军,载着满车战利品神采奕奕不可一世。下车时则乌云满头,便回那只落汤的长毛玩偶,滴滴哒哒满身是水,没有半点精气神。
“琥珀,你是不是不舒服?”到家时,牛大有终于发现了庄聿白神色有变。
“没事,晕车。”庄聿白自己从车上滑下来。看了眼孟知彰伸到面前要来扶自己的手,有意躲开,径直走去房内,扯下外衫,躺去了床上。
他脑子很乱,像刚从战场败阵下来,亟需一个人静静。尤其不想见到孟知彰。
庄聿白一开始对随机空降的这个世界很是有怨言。一穷二白,还处处受限。眼下好不容易算谋到了一个营生,虽赚的不多,但正一步一步好起来,而且比预想的还要红火。眼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了。可走着走着,却忽然冒出个什么东西挡在前面,毁天灭地地把前路一下给拆了。
庄聿白虽然没明着同孟知彰讲,但他将日子已经规划得很远。等金玉满堂的生意完全步入正轨,攒出更多的钱,那时孟知彰应该也应该考中了秀才,他们也盖上几间明亮瓦房,再买匹骡子代步,这样孟知彰出门行走更方便些。当然孟知彰还会一路去考举人考进士,这些费用他来操持,孟知彰只管专心读他的书即可。孟知彰有招一日出息了,带自己享受下这世间繁华,也不枉自己辛苦穿越这一遭。
院子中,孟知彰和牛大有边将将炭车上采买的东西卸下,边小声说着什么。庄聿白无心去听,他拉过被角盖住自己的脑袋。
起与微末的两个好兄弟,筚路蓝缕互相扶持,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岂不是一段佳话?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谁知……谁知中间竟然有人要中途下船。
这算割席分手么?
就算被分手,自己竟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消息。若今日牛大有不说,自己还被埋在鼓里。
孟知彰,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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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彩帕
庄聿白拳头紧握, 恨恨砸在身侧的那包钱袋上。
里面是近日攒下的银钱。除了此前凑齐的1000文,还有这次吴家大单除去采买剩下的5.2两红包,再加上端午乡邻和学中订单马上会到账的2两多银子、孟知彰抄书的酬劳以及夏收粮食的银钱, 家中存款眼见抵达10银子两大关。
原以为要到秋季才能够到的10两银子, 没想到再过几日就要实打实揣进自己兜里。
庄聿白高兴,应该高兴,也值得高兴。可他现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堵堵的,嘴巴鼓鼓的,鼻间更是酸酸的。
“唉——”庄聿白不觉叹口气, 越发像个深闺怨妇。这不行。
自怨自艾不是庄聿白的风格。大不了——不, 过, 了!
孟知彰敲门进来, 一碗水轻轻端到庄聿白面前, 探下身问道:“哪里不舒服,我去请郎中来看看?”
刚才牛大有将吴家之事粗枝大叶地跟孟知彰复述一下,他们不仅没吃亏, 甚至算是便宜占尽,而且一路上庄聿白心情都不错, 可不知怎么了突然就这样了。
庄聿白不想说话,朝里翻了个身, 背对着孟知彰。
孟知彰将水放下,语气难得柔和, 也藏着些小心:“衣衫试过了, 很合身。”
庄聿白知道对方这是在示好。一味的躲避解决不了问题,他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孟公子,我们此前说100文钱一个月10倍奉还的契约,可还作数?”
孟知彰眸色一沉, 气定神闲道:“作数。”
庄聿白一口气提上来,鼻翼微张:“孟知彰,你何时娶亲?”
本来只是想像朋友般寻常问一问,谁知话一出口,语气却成了质问。
孟知彰眉心微颤,沉吟半晌:“你……问我?”
“哼!”庄聿白冷笑出声,“这事不问你,难道问我?”
无声的静,横亘在二人中间。
孟知彰选择了沉默。
庄聿白胸中更闷了。最烦这种人,人家跟你说话,你沉哪门子默啊!
“10倍银钱现在就可以还上。若孟公子一月期限内娶亲,最好提前告知我一声,我好给孟公子腾地方。”庄聿白像是下了最后通牒,说完朝里躺下,不想再跟这个人说一句话。
*
晚上就寝时间,庄聿白仍在床上躺着,脸朝里,衣衫裹得严严实实。
孟知彰像走到床边,正准备像往常一般帮庄聿白绑手脚。却见庄聿白猛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
“不睡么?”孟知彰原地定了一会儿,将手中布绳利落缠拢,归整放在枕边。
“我想起还有些淀粉要洗出来。”庄聿白急吼吼坐到床边,垂下一双脚满地找鞋。
洗淀粉?孟知彰静静看着他:“学中和乡邻订单所需淀粉,已经全部晾晒好收在灶屋。”
庄聿白下了床:“那该做面坯了,我去做些虾泥。”
孟知彰视线跟随:“虾,明日一早才会送来。”
“那……我去菜园看看菜苗是不是该分垄了……”
话一出口,庄聿白自己都觉得滑稽。正常人哪个会黑灯瞎火、顶着漫天星斗去种菜?
孟知彰站在门口,灯火从身后打过来,投下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院中细碎虫鸣此起彼伏,孟知彰眸心跟紧庄聿白,看了片刻,还是问出心中那句话:
“关于亲事,你有何想法?”
孟知彰,你在玩抽象吗?什么叫我有什么想法?你孟知彰成亲,关我庄聿白什么事!深更半夜,自己不睡觉巴巴跑来问我,是几个意思?
不过呢,既然你问了,好,那我答给你听。庄聿白将头发甩至身后,扬了下眉毛,摆出一个满不在乎的姿态。
“关于亲事,自然是先要恭喜孟公子。不过此事过于突然……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想,准备什么?” 孟知彰像是锁定了什么关键信息。
庄聿白:“……”
这是什么不合时宜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脸上却硬摆出一副笑模样。
“我准备什么?自然是准备搬走呀。你孟公子都要娶亲了,这个家我自然也住不长久……当然,原本你我约定的也只是一月之期。”
庄聿白极力找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看到孟知彰眼底竟划过一抹笑意,浅浅的,转瞬即逝。
“成亲,你自也无需搬走。”
孟知彰捕捉和理解关键词的能力,真的让人无力吐槽,庄聿白翻了个实实打实的大白眼:“孟公子,家中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难不成新妇娶进来,我睡你俩中间?”
“……”
孟知彰身后的手指动了下,面上不动声色轻咳一声。
庄聿白长嘘一口气:“我自然是会走的,不过也没那么急。关于我搬走之后去哪里,孟公子更无需挂心。你孟公子要娶亲,我呢,自然也有自己的春天要去寻找,不是么?”
“你的春天?”
“对。我的春天。”庄聿白不无挑衅地回击,难不成只许你孟知彰成亲,别人就必须孤独终老?庄聿白不知哪来的好胜心,脖颈一挺,“今日那吴家老太太觉得我人很好,还特意着人来问我的生辰八字什么的?”
“你,给了?”孟知彰声音有些颤,眸色更沉,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在庄聿白身上上下下打量,像是要将人扒开揉碎,细细验证哪句真哪句假。
庄聿白被看得有些心虚。话是他瞎编的,他确实心虚:“我若记得,自然就给了嘛!”
孟知彰目光灼灼,庄聿白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人尴尬的时候会变得异常忙碌。庄聿白下意识开始整理衣襟,整理头发。
“吴家姐姐们还真不少,我在厨房忙的时候,她们时不时就来端茶送水……”
怀里鼓鼓一团,庄聿白忘记是什么了,忙着整理衣襟的手顺势往里一掏,去见七八条五颜六色的绣花手帕,像变魔术一般翻落出来,喷了一地。
那场面称得上是,哗啦啦一池春水溅,扑簌簌满地桃花开。
庄聿白当场愣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胸中自然是坦荡的,奈何此情此景却有种众目睽睽下内衣掉了一地的羞耻感。
“你今天去的是吴家么?只去了吴家?”孟知彰不知何时拈了一条在手上,桃粉色绸缎上绣着退红色桃花,花枝旁还飞着一只粉色小蝴蝶。
浓浓脂粉气,满满香艳风。
“当然是吴家,不然呢?金玉满堂的尾款我还带回来了,一分不少。”庄聿白将满地手帕胡乱捡起来,七手八脚往胸前衣襟里塞。
孟知彰手上那条粉色帕子被猛地抽走,陡然一空的手指却滞在半空。片刻,他手握成拳,背至身后。就这样不远不近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看定庄聿白,似乎在等一个解释。
庄聿白莫名也来了气,向前一步梗着脖子对上孟知彰的眼神:“孟公子,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好像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孟知彰背至身后的拳头,攥得更紧了。
“对!你猜的没错。这些手帕是吴家姐姐们送的。吴家那群哥哥姐姐们,觉得我辛苦,给我递茶帮我擦汗,你看还有熏衣裳的香囊。”
庄聿白说错了词,别人是让他用手帕擦汗,但并没有给他擦汗。不过这句话和怼到眼前的那枚香囊,明显刺激到了孟知彰。
“他们给你擦汗?”话,是从孟知彰从牙缝挤出的。
“擦汗怎么了?”庄聿白嘴硬、脖子硬、话更硬,“他们还要给我喂茶喂水!是我不配么?孟公子……在生气?我不明白了,孟公子,你生哪门子的气?!”
眼前人此时像一个沉寂的黑洞,翻滚着吞噬一切的暗力。
“你不信?!”庄聿白猜不透孟知彰的眼神,但看出了对方不准备就这么善罢甘休,索性豁出去,抬高声量,“我明白了,你不会以为我去眠花宿柳了吧?话说回来,就算本公子我去眠花宿柳,也轮不到你孟公子管!”
明明是你自己不够坦诚,连自己娶亲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我。亏得我还把你当知己、当好兄弟!你不不仁休怪我不义。
庄聿白似乎找到了成功激怒孟知彰的点。便越说越激动。
“孟公子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我只是单纯的金钱合作关系。你娶你的亲,这个我无权干涉。至于我,堂堂七尺男儿,身强体健的,有点那方面的想法,不也很正常?哪怕我哪一日醉死在花丛中,自与你孟公子没有一文钱关系!”
死寂。
沉默在房间内回荡,振聋发聩。
“……”
孟知彰额头青筋暴突,背后的拳头紧了又紧,半日缓出半口气,“我去洗些淀粉。”
“……!!!”
院中水声响起,一盆接一盆,没完没了的。
庄聿白坐在床边,愣愣听着。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了。转念又一想,自己又没错。反思是不可能反思的。
“爱睡不睡,不睡拉到!你不睡,本公子自己睡!”庄聿白越等越生气,索性扯掉衣服,气鼓鼓自己趟去床上。原以为会气得睡不着,谁知头刚沾上枕头就着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天已大亮。旁边枕头却无半分动过的痕迹。
虽说睡了一觉,昨夜的气还是没全消。娶亲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别人送我几方手帕,你却要缠着刨根问底。孟知彰,你未免也太双标了!
庄聿白下床穿好衣服,手指划过衣襟时顿住,往里掏了掏,昨天的手帕全没了影子。
他原本也不在乎那些帕子香囊,有无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只是孟知彰明里暗里拿这些帕子上纲上线,那他庄聿白也不是那么好人人拿捏的。你越上心,那本公子也就在乎给你看。
谁怕谁。
院子里没有人,水洗淀粉倒是晾得满满当当,想来这一夜的闷气全撒在面团上了。将情绪化成生产力,也没白浪费这无端生的气。这很孟知彰。这很好。
今天是肥堆翻堆的日子。果不其然,庄聿白在菜园看到孟知彰。海上起了风浪,肃穆庄严的海神,此刻正半裸双臂,挥着他的三叉戟同海浪搏斗。一叉又一叉,叉叉入骨。
庄聿白看得正起劲,眼角一抹俗艳之色闯进他的视线。
循影看去,自己那一方绿油油的菜圃旁,不知何时立了个花枝招展的稻草人,彩袖翻飞,衣袂翩翩。
远看就像一个过份招摇的媒婆。近看……近看稻草人不仅戴着香囊,桃粉色绸缎衣袖上绣着退红色桃花,花枝旁还飞着一只粉色小蝴蝶。
这孟知彰表达生气的方式,还真是不寻常。
第32章 远客
物尽其用, 孟知彰将庄聿白带回来的手帕子和香囊做成了一个稻草人,正花枝招展立在菜园里。
随他吧。庄聿白看了眼稻草人,暗暗翻个白眼转身回了家。他的气也还没生完。
未及到家, 抬头却见一老者在柴门边徘徊。
“请问找谁?”庄聿白上前招呼。
那老者见人来, 也忙笑着行礼问好:“小郎君是孟书郎家的?我是三省书院南先生跟前的,来给孟书郎送书和钱,顺便带几句话。”
三省书院来的,远客,自然也是贵客。庄聿白忙将人引至家中, 搬出竹凳, 还奉了杯茶。
“原本应月末过来的, 耽误了两天。这大半个月没来, 孟书郎家中越发齐整热闹了。”老者接过茶道了谢, 看着满院晾晒的淀粉等物件,不住笑对庄聿白点头。
“您老先坐,他这会在菜园忙着, 我去唤他来。”
庄聿白说着拿了块浸湿的巾帕在手上,出门去了菜园。
孟知彰日头地下忙了这半日, 想必满身满脸的汗,这副模样见外客, 会让人觉得礼数不周,万万使不得。客人是他庄聿白迎进门的, 哪怕是来找你孟知彰, 也算我庄聿白半个客人。
你孟知彰不能给我庄聿白丢面子。
“孟知彰!有人找!”
庄聿白冷冷唤了句。他原想走近些,可那个五颜六色彩旗飘飘的稻草人非要往他眼里撞,躲都躲不开。想起昨晚之事,庄聿白心中之气忽地又窜上来。
你娶你的亲, 我招我的蝶。我不妨碍你娶亲,但我带回的帕子,你凭什么给我扎成稻草人?!
海神还在那挥着他的三叉戟。他回头看了眼提名带姓唤他大名之人,没急着回应,而是抬起健壮有力的手臂,擦拭下额头细汗,然后继续操起铁叉将手中活计收了个尾。这才不疾不徐款步朝庄聿白走过来。
阳光正好,带着些许微风。
五光十色的稻草人旁站着一位清秀俊朗的小郎君。一闹一静,竟生出活泼气息。小郎君站在绿意葱茏的苗圃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手里还捏着块打湿的巾帕,只是这脸颊仍然鼓鼓的,想必心中之气仍未平。
“有劳。”孟知彰走近,直接将手递到庄聿白面前,手心向上,等人家递帕子。
“什么?”庄聿白故作不知,眼角夹着怨气斜眸看他。
孟知彰不答。修长有力的手掌伸得更近了些,似乎对方若再僵持,他也不介意继续奉陪下去,哪怕到天荒地老。
冤孽!庄聿白心中虽暗骂。
他看了眼面前这托满阳光的手,赌气将巾帕搭上去。空出的手更是莫名其妙主动接过了铁叉,方便孟知彰擦汗、整理衣衫。
柔韧的葛麻布料将孟知彰额头、肩颈以及手臂上的汗水悉数吸净。健康的小麦肤色,阳光一打,金属色光泽随着肌肉曲线流转,男性荷尔蒙爆棚。
这幅爆棚的景色,尽收庄聿白眸底。
……好顶。
庄聿白被压制得有些喘不过气,此前的那种高原反应似乎又上来了。真是上头。
孟知彰当着庄聿白的面,将周身汗水慢慢擦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擦拭后,又微昂下巴,居高临下、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襟,一双眼睛始终落在眼前这个浑身长满尖刺的小不点身上。
高高在上的孟知彰俯视着眼前人,眼神中有睥睨,有玩味,也有试探,更有此刻的孟知彰尚不理解也没意识到的柔情。
用过的巾帕并没有交回去,孟知彰和铁叉一起拿在手里,正转身准备回去,那满身是刺的人又发了话。
“孟知彰,你等等!”
孟知彰顿步、回身,微转身体,正对着眼前人。
庄聿白故意躲开孟知彰的视线。额前一缕碎发被方才的巾帕擦乱,此时没有镜子,孟知彰自己是看不到的。乱着头发待客,太失礼。
“头低些。”两人身高原本差着一截,可这可气之人竟然还昂首挺胸站在自己面前,这是要闹哪样。庄聿白口中啧一声,“再低些。”
孟知彰接收到指令,玉山倾斜,直直俯下来。阳光从他肩窝打过,射得庄聿白眼前一晃。
恰此时,庄聿白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吹上他脸颊,很轻,很柔,却又那么清晰。
庄聿白陡然呼吸微滞,心跳跟着漏了一拍。
玉山还欲倾得更近……额,可以了。庄聿白忙垫着脚尖,抬手去够那缕不听话的碎发,以免对方继续压过来。
可此时不听话的倒成了自己的手指,庄聿白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睛和手都不像是自己的,那缕头发理了三五次都没理好,不是偏了就是过了,像专门与自己作对。
庄聿白眉头微皱,抿着唇,细长的手指在孟知彰额头正理得兵荒马乱,此时一双温热的手掌附上来。
“这里乱了,是么?”声音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似乎一切不关己事。
触电一般,庄聿白猛地鸣金收兵撤回手。喉结哽了半日也没说出话,只匆忙别开视线,轻轻点下头。
二人从菜园回来时,院中远客正“视察”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庄聿白强行接过孟知彰手里的巾帕和工具,让他专心陪客人。
“柳叔来了!路上可还顺利。”孟知彰同来人问过好,又问南先生近况,任凭庄聿白像个勤快小助手似地忙前忙后。
“一切顺利!孟书郎近来可好?南先生今日可是一直念叨书郎你呢。”
柳叔全然没有客人的拘束,倒像是孟知彰的亲近长辈。方才一见面他就在打量庄聿白,见二人夫唱夫随地从院外回来,尤其是孟知彰对待这位哥儿的谨慎周全,越发坚定了他一个“过来人”的猜测。
“这位是书郎的夫郎吧?”
柳叔对庄聿白印象不错,人清爽,做事也清爽,是个很出色的后生。他冲孟知彰挤下眼,意思是你小子福气不浅,旋即又想到什么,不无遗憾叹了半口气。
“南先生听说马上娶亲,还在准备贺礼,不曾想书郎你已经完婚了。我回去告诉南先生,下次来时将他备好的礼物带来。”
……夫郎?孟知彰眸底起了些波澜,没承认,更也没否认。余光时时留意不远处的庄聿白,好在庄聿白此时跟本不在状态中。
庄聿白确实不在状态,柳叔提到“娶亲”二字时,他便已经开始宕机。至于后面二人说了什么,根本无暇顾及。什么夫郎不夫郎的,他也只是听到半句影子,并不甚明了。当然,他也不知道夫郎是个什么。
孟知彰给柳叔添了茶:“柳叔略等等,我们特备了一份端午节礼,烦劳给南先生带去。”
“是金玉满堂吧。临来时南先生特意交代了此事,怕我忘记,特意写了个条子贴在我水囊上。你家先生早修书与他,提到你家中新研制了一个了不得的吃食,南先生已经盼了好些时日了。”柳树笑着捋胡子,怕孟知彰不信,还特意把水囊掏出来,“南先生很是上心的。”
两包玉片两包金球,上面放着孟知彰亲笔写的“金玉满堂”。这是给南先生的。另有一包玉片,让柳叔路上消磨时间。
眼见中午,庄聿白非要留人用饭,说柳叔大老远来一次,他要亲手做一道面筋炒丝瓜请他老人家尝尝。柳叔原本要去私塾先生那里,一听这话果断留了下来。
除了面筋炒丝瓜,还有一道炝炒坛子肉、一份清炒小菘菜、一碟凉拌黄瓜。主食是孟知彰做的面饼。
新买的坛子肉,庄聿白挑出拳头大一块,切成均匀薄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片被猪油和时间浸润得刚刚好,瘦肉酥嫩,肥肉清透,葱姜八角爆香后下锅翻炒,香气瞬间激起,温润的肉香裹着高扬的调料香,将人的味蕾彻底打开。
饭间,柳叔频频竖大拇指,对坛子肉更是赞不绝口,等他尝过面筋,胡须眉毛简直要飞起来。
“这……这面筋果然名不虚传!”
第一筷入口便当即断定,南先生一定也会喜欢这面筋。向来饭量一般的柳叔,为了这口面筋竟然吃了两个饼子。
一时饭足汤饱,宾客两欢,柳叔正欲起身告别,忽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差点把要紧事给忘了。”
南先生先那边先得了消息,今年是新上任的学政,院试时间定在了八月初,让孟知彰早些做准备。这次送来的书籍,南先生特意交代让孟知彰细看看,如有什么问题,和往常一样先记下来,柳叔下次来取书时一并给到南先生。
柳叔走到柴门,停步又道:“你只管专心读书,考试时若找不到合适地方落脚,南先生的意思是可以直接住在书院里。他跟山长打声招呼的事,不麻烦。”
“劳烦南先生记挂。”孟知彰郑重行个礼。
“路费什么的,也不用担心。你只要前去赴考,其他的都有先生呢。跟南先生无需那些虚礼,更无需客套。明白?”柳叔絮絮念叨着,唯恐忘记什么嘱托,刚走又回身,对孟知彰笑道,“你家夫郎很不错。南先生见了也会喜欢。可以的话,院试时同往,带给南先生见见?”
送走柳叔,庄聿白终于没忍住:“孟知彰,我不是你表弟么,刚才那柳叔怎么一句一个‘夫郎’称呼我?”
孟知彰没答话,将柳叔给到的抄书银钱递给庄聿白:“一两银子又120文,辛苦收起来。”
庄聿白收了钱袋,嘴上不依不饶:“问你话呢。‘夫郎’是个什么?”
第33章 南时
柳叔走后, 庄聿白追在孟知彰身后,讨教“夫郎”是什么。
孟知彰背至身后的手指轻捻一下,他看着庄聿白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
“我知道了。”庄聿白忽然茅塞顿开, 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洁白小虎牙, “在外人看来,我是你表弟。柳叔是府城来的,府城称呼表弟为夫郎,对不对?”
庄聿白强行将这个称谓的逻辑理顺,微扬脸庞, 似乎在等孟知彰表扬。
孟知彰看着身量单薄的眼前人。有些事, 他尚不确定能否现在明说, 他恐这副肩膀担不起太多。
孟知彰眉心微蹙, 没作回应。好在庄聿白很快被另外一件事情绊住。
“孟知彰, 看不出来啊,你竟然和赫赫有名的三省书院关系这么铁!”
池中待飞之人,与知名书院师生结识, 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庄聿白口中啧啧啧,眼睛上下扫视, 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日夜相对的读书郎。剑眉星目,矜贵自持, 粗衣布衫也遮不住那股由内到外的浩然君子气。
谦谦君子,大抵如此吧。
孟知彰转身正对着庄聿白, 虽未言语, 眼神中似乎满是“何以见得”“向来如此”。
柳叔的到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置气对峙的局面。
庄聿白变得有些兴奋,他知道三省书院在府城,府城自是眼下这小小孟家村不能比的,他刚逛过的暨县县城也难望其项背。他很好奇那里有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比如人文景致、小食果品、茶楼酒馆什么的。此时全然忘记昨晚的恩怨情仇,只缠着孟知彰给他讲。
“孟兄,府城有没有诸如什么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杂耍?”
“茶肆中的茶艺表演都是什么样的?听说每个茶肆都有茶博士?”
“那个,府城青楼巷馆的名妓……哎哎——知彰兄你别走啊!”
孟知彰面上不在意,实则暗松一口气,只要庄聿白不追着他提什么“成亲”“夫郎”之事,眼下问什么都可以。他将南先生带给他的书卷小心摆于桌案,拿出三省书院专用的空白书册。
“三省书院”,孟知彰第一次听说这名字,还是两年前早春的一个午后。
当时私塾先生在书房待客,孟知彰正根据先生交代带领学童诵读《大学》,正读到“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一小童来叫孟知彰,说先生让他去会客。
孟知彰自从县试和府试中连中两个榜首,先生每每有客来访,都会将他叫去应答一番。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
孟知彰不知道的是,这次要见的客人,将会影响乃至改变他的一生。
杏花始开,暖阳洒满庭院。
先生身旁一位鹤发纶巾的老者,正端坐明堂,对着从院中而来的孟知彰拈须微笑。
“知彰,这位是南先生。”
先生的引荐下,孟知彰冲这位南先生郑重施了一礼。
“晚生孟知彰,见过南先生。”
后来的后来,孟知彰才得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曾主持元贞变法的南时。
人生境遇就是如此。南时先生是读书人的楷模,在文官清流中享有盛誉,多少人求见其一面而不得。而乡野出身的孟知彰,年少时不仅能亲自瞻其颜,还能得其指点迷津,解惑答疑。
当然此时的孟知彰尚不知道,眼前仙风道骨、悠游世外的南先生,清誉加身的背后是一段沾满血泪与无奈的过往。
代表大恒朝至高权力所在的德胜殿上,锈蚀的铜铃换了一批又一批。七年前那场不见刀光的腥风血雨,至今仍是大恒朝堂上不忍被提及的一幕。
以世家大族为首的守旧派集体上疏,一夜之间几十封奏疏递到景帝案前,桩桩件件全是新法祸国殃民的“铁证”。
恰逢此时京畿大旱,流民汇集京郊,景帝正为此寝食难安。出身萧氏一族的惠妃带着七皇子近身侍奉,母子二人离开勤政殿不久,一道新法触动上苍、降下大旱祸事的诏书便传了出来。
明眼人皆知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有规划的权力斡旋。显然,以南时为首的寒门变法派,终究抵不住世家大族的狠厉围剿。
一夜之间,新法付之一炬,此前所有政令紧急刹停,连底层百姓的额首称赞的保苗法、轻赋法等也全部废除。
岩岩元老,梗之于上;岳岳台谏,哄之于下。“罪魁祸首”南时锒铛入狱。历时三年的新法变革败下阵来,也为时下天灾背了锅。
南时勤学苦读数十载,一朝入得天子们,随后宦海浮沉多年,可谓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原以为可以老当益壮如尚能饭否的廉颇,将元贞变法渐行渐稳推行下去。可谁料到头来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出狱后,南时便一味醉心山水,朝堂事似乎已成前世光景。那年早春,恰逢他的一名学生新任三省书院山长,便以山中景致奇绝和书院独有小食为由,特请他来讲学。
难抵美景美食诱惑,南时欣然前来。闲暇时他也周边悠游,这日便游到了周先生的私塾中。两人早年有过一段同窗之谊,再见已两鬓花白。
闲聊间,周先生频频提及自己那位十四岁便在童生试中连中两个榜首的得意弟子。南时会意,笑着指指他,“那我也见见?”
春日早阳打上满院杏花,明丽疏影中少年神采奕奕立于堂下。
南时拈着胡子频频点头,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年少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十四岁两个案首收入囊中,问及为何未及时参加府试时,少年道,“家母亡故,三年守丧”。
南时得知少年家中已无亲人,替人抄书为生,心中不免唏嘘。又看了少年所作文章,直叹小小年纪便风骨初现、文心卓然。字,更是遒劲洒脱。
“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所望。”
南时口中喃喃,他背手走近少年身旁,却发现少年身材却比同龄人健硕魁梧得多,一副难得的儒将之姿,仰头笑道,“初次见面,未备礼物。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孟知彰立于一旁,得到周先生准许的眼神后,又恭敬向南时行了一礼,“学生听闻先生在三省书院传道授业解惑,想来家中藏书颇丰。”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们师徒二人都惦记我家垫桌腿的那几本书呢!” 南时捋着胡子呵呵笑起来,他背起手在厅内挪着步子,清癯矍铄,一袭半旧长衫,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家中之书,原可以挑几本相送。然书非借不能读,倒不是老朽小气,而是……”南时看着身旁的师徒二人,“而是我想到一个一举多得的好法子。”
三省书院筹备学院书库扩充,山长自然也就求到这位家中藏书如海的恩师面前。南时家中之书多为珍藏孤本,若全部扩充至书院,心中多少有些不舍。
“你的字,老朽很喜欢。我打算与三省书院山长择期挑选一批书籍出来,请你誊写抄录。抄书费用及所需笔墨纸张等,全由书院承担。假若你有喜欢的书,也可以自抄一份留存。不知你意下如何?”
少年眼神越发明亮,他退后半步,而后郑重跪地,向南先生行了一个大礼:“学生孟知彰,谢过先生。”
之后,每半个月南先生身边的柳叔便会来给孟知彰送来抄录之书,以及抄书之资。和录好之书一起带走的,还有孟知彰录书过程中遇到的“疑惑条-子”。当然,半月后柳叔便会将南先生的“解惑条-子”带给孟知彰。
春去冬来,这书一抄就是两年有余。而孟知彰,也成了南时名副其实的编外“条-子”学生。
条-子教学过程中,孟知彰逐步接触到圣贤书之外的大千世界。
孟知彰知道了科举跃龙门是步步走近那权力至巅,他原非长袖善舞之人,自然无意于那权力背后的功名利禄。但南先生告诉他,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一个人身上,那都是背不动、跨不过的沉重巨石。每一道政令,在当权者不过文书诏令一纸,但下到百姓身上,却是一场割肉动骨的动荡浩劫。
比如赋税每加一层,百姓丢失土地、卖儿鬻女成为流民的概率就会攀升三层。若再遇上旱涝蝗灾,十室九空、饿殍满地的人间惨象,便会比比皆是。
孟知彰虽读圣贤书,也自认对窗外事知晓一二,但此前百姓疾苦似乎只停在冷冰冰书页上的文字,与他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时间尘雾。“黎民百姓”对他而言似乎也只是一个模糊又遥远的群体。
但南先生的话点醒了他。
“黎民百姓,是你是我,是我的父辈祖辈,也是你的后世子孙,是你身边的乡邻亲朋,更是你亲近之人,你心中最为在乎之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并不是谁弱谁有理,一味祈求上位者可怜是没用的。痴心上位者能感同身受,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是个笑话。
上位者的视线根本看不到底层蝼蚁,即便听见或瞥见一眼,那也是被无数双手处理到变了形、走了样的景象,也只是为了达成某种政治目的,让上位者看到的“定制景象”。
你我读圣人书、食百姓俸,所能做的是尽自己所能,努力去靠近决策中心,哪怕只是将一些政令变得缓和,压在百姓身上时能让他们有喘息可能,也就不枉平生所学,不枉自己寒窗苦读这十数年。
“若能将惠及民生的举措上达圣听、形成诏令、遍行天下,看着黎民百姓因此衣暖饭足、安居乐业,也才是科举求仕的意义所在。”
孟知彰将珍藏的一沓沓解惑条子收好,仔细放回书架的木格中。
庄聿白听着孟知彰举重若轻地讲着与南先生的这段“忘年交”,听着眼前人的人生理想与政治抱负,他内心像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又一下,细看时似乎还萦绕着淡淡忧伤。但若让他描述这到底是股什么心绪,他一时又很难说清,只觉酸酸胀胀、朦朦胧胧。
孟知彰像是察觉出庄聿白眉心的情绪波动。
“南先生在京城生活多年,曾在回信中描述过那里的繁华。”
果然,换到这个话题,庄聿白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如何繁华?”
孟知彰将手负于身后:“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
庄聿白正听得激动,却听孟知彰长叹一声,无奈摇起头,口中直道:“可惜了,可惜。”
“可惜什么?”庄聿白一头雾水,眼睛瞬间瞪圆。
孟知彰余光看了眼庄聿白,神情不无遗憾:“府城繁华,虽不及京城,但新奇物件遍地,吃食小玩意等也是不胜枚举。只可惜琥珀兄吃不到,也玩不到了。”
“为什么?”庄聿白急了,站起来时险些将身后的椅子带倒。
孟知彰一把扶正椅背,一本正经看着庄聿白:“昨日,你不是说要搬走么?”
“我……”庄聿白一时语塞。
孟知彰:“对了,你何时走?我让大有去送你。”——
作者有话说: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所望。——先秦《周易》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先秦《大学》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先秦《周易》
岩岩元老,梗之于上;岳岳台谏,哄之于下。——清·梁启超《王安石传》
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第34章 玉佩
柴门响了, 乡邻来问订的金玉满堂何时好,他们等着端午探亲时,作为珍贵的节礼带上。
“明日午后, 到族长家统一领取。”
庄聿白看着孟知彰将人送走, 又好整以暇走回来,担心对方再提什么搬走不搬走的话茬,忙冲到簸箕旁一顿闷头忙活。
“孟兄,明日中午要将乡邻的准备出来对吧。那现在……坯片要切出来晾晒晾晒。”
“刚才说到哪了?”孟知彰知道庄聿白试图蒙混过关,但他却不准备善罢甘休。他专心挽着袖口, 视线并没落向庄聿白。
“什么刚才?”庄聿白心虚地摆上一副诧异表情, 觉得糊弄不过去, 忙又装作恍然大悟。
“哦, 刚才说……刚才说玉片。孟兄赶紧来帮忙啦!再不快些, 明天乡邻们的玉片就来不及了。除了乡邻,还有你学中同窗的呢!若误了时间,当心他们怪你。”
乡邻金球72包, 昨日他去吴家时孟知彰自己在家已经将金球做出来了。玉片做够124包就可以。庄聿白留出玉片所需淀粉量,剩下的淀粉则用干净的细麻葛口袋装起来放进米缸。随后小板凳一放, 将虾户送来的虾篓拎至石榴树旁,开始认真剥虾挑线。
整个过程, 庄聿白把自己搞得忙到飞起,并不是他多喜欢干活, 而是他怕自己一停下来, 孟知彰就凑过来提什么搬走不搬走的事。做金球玉片是正事,正常人看人家忙正事,都不会好意思来打扰吧。
其实庄聿白打心底并不想搬走。即便孟知彰娶了亲,那也是他庄聿白先来的, 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何况成亲又怎么了?刘玄德不是说了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所以,即便他孟知彰成了亲,我庄聿白也是他孟知彰最好的兄弟。
忙碌的一天总算过去,庄聿白全程埋头干活,一个眼神也不敢给孟知彰。
晚上就寝,一如往常伸出胳膊等孟知彰帮他捆绑上手脚,也只垂着眼皮,不敢对上人家的视线。
“成亲的日子还没定。”孟知彰吹熄了灯,床身轻微“吱嘎”声中平稳躺在枕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庄聿白应了声,他脸朝里,眼睛瞪得滴溜溜圆。身体随着床身轻微晃动,后背却越来越紧,半分不敢动。
“那边是后母做主,收了聘礼,却始终不定婚期。不知是家中不同意还是……还是他本人不同意。”
“哦。” 除了应着,庄聿白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活爹,这话题没完了是吧。
良久,背后身翻了个身,声音平淡如水,比此时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还冷静:“你怎么看?”
哈?我怎么看?庄聿白不作声,黑暗中忙闭上了眼。我看不见。
*
第二日牛大有一早就来帮忙,金球玉片全部炸制打包后,先用炭车将学中预定的金球和玉片送去私塾。孟知彰随车回来又将乡邻的送至族长家。
族长家早摆起几张长桌,十来个乡邻已等在那里,或揣钱袋,或拎粮米。族长家长子,也就是柳婶的丈夫,帮着孟知彰清点钱米等。
柳婶是个热心肠,前后跟着忙活。她见庄聿白体弱,便将他请至厢房,还端了杯茶:“那边人挤人的,有知彰他和大有他们跟着就好了。”
闲话间,柳婶特意提到上次庄聿白跟他说预防虫害的法子,说果然灵验,幸亏他发现的早,不然这次的菜又要遭殃了。
柳婶上下打量着庄聿白,眼中越看越喜欢。这孩子样貌气质倒在其次,主要是会做生意,还会栽瓜种菜,这样好的哥儿,可不多见。不,不是不多见,是根本没见过。
“你来知彰家这些时日,一直没得空问问你。”
柳婶只开了个头,庄聿白立马明白接下来会有什么问题等着。果不其然,柳婶给庄聿白添了茶,便将他今年几岁,家住哪里,是否婚配等一股脑问了出来。
庄聿白面上讪讪,大抵是人到了一定年岁都爱做这牵线搭桥、说媒保亲的活儿。他正想着怎么应答,只听门外轻咳一声。
“咚咚咚”几声敲门声后,孟知彰放重脚步走进来。
孟知彰先同柳婶问好,谢她帮忙照看庄聿白,然后一双探究又带着攻击性的眼睛直直落在庄聿白身上。
庄聿白被看得后背发紧。不等他搞明白孟知彰要做什么,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当着柳婶的面,便紧紧抓上自己手腕。
薄茧轻覆,温暖干燥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
庄聿白被一股力从椅子上扶起来,更恰当地说,应该是轻而易举拉起来。
“忙好了。我们回家。”孟知彰道。
庄聿白余光瞥到柳婶,如他所想,对方的视线牢牢粘在自己正被孟知彰捉住的这截手腕上。脸上的表情阴晴难定,尴尬又热闹。
庄聿白有些难为情。哎哎哎!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试着扭动下手腕,谁知这铁嵌一般牢牢焊在自己手腕上。
他越来越不理解这孟知彰了。真是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当着外人的面,抓我抓这么牢,干甚!
“好的,表哥,我们回家。”庄聿白磨着牙应承孟知彰,甚至转过脸去瞪孟知彰,让他注意下自己的言行举止。这可不是家中床上,可以由着你绑住手脚。当着柳婶的面,俩人在这撕扯不清,多难堪。
谁知孟知彰却根本看也不看他。庄聿白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笑着同柳婶告别:“柳婶我们先告辞了。今日这茶,很好喝。”
厢房走至院中,孟知彰才将手放开。
“今日共得乡邻银钱784文,米粮98斤。”孟知彰将钱袋递到庄聿白手上,“已经清点过。”
“孟知彰,你抓我手腕做什么?很痛的。”庄聿白小声抱怨孟知彰,院子中还有其他人,他怕孟知彰再拉抓他,忙揣了钱袋跑去找牛大有说话。
牛大有将米粮帮忙送回来就离开了,庄聿白正打算将乡邻的和学中带回的1328文一起入账,此时门外来了人。
是吴家的赵管家。
今天是他们家老太太寿辰的正日子,管家刚忙完家中事就被安排来给庄聿白送东西,说是他们家老太太亲自交代的,一定要送他亲手交到小郎君手上。
赵管家笑着同庄聿白说明来意,便招呼小厮赶忙从车上搬东西。
先是搬出两匹素色布料,一匹月白,一匹天青,赵管家说虽不是什么名贵布料,做件衣服日常穿穿也是使得的。
又抬出来两个大食盒,打开后里面放着几个小食盒。
“这是家中做的几盒细面果子,小郎君也试试我们厨房的手艺;这两盒是外头采买的,自己吃或者送人都成。”赵管家将一个木质透雕食盒小心捧过来,“这一盒是宾客特意从府城“尘端食肆”订购的小食,有嵌字豆糖,也有荷花酥,每样放了些,也给小郎君和孟书郎尝尝鲜。”
庄聿白豆芽野菜吃了这许多天,忽然一堆好吃的摆在面前,哪能不心动,早一脸欢喜走上前去看。
孟知彰视线扫了眼庄聿白,先一步走到管家跟前,伸手将那些食盒接过来,打开盖子让庄聿白一样一样细细看。
花色各异的精巧果子,有寿桃蔬果形状的,有时令花卉的。包装最精巧的是嵌字豆糖,方寸间竟然嵌着一个比划繁复的“夀“字。齐整划一的蜜色扁圆豆糖,十枚一簇包进洁白雪笺纸,又落一枚“尘端食肆”绯红小印,清新可爱。
孟知彰将雪笺纸打开,拣了一枚让庄聿白尝尝:“尘端食肆的吃食很是难得。这豆糖南先生喜欢,有一次得了一份分了些与先生,我有幸尝过。”
庄聿白接了这枚带着某人手指温度的豆糖含在口中,确实好吃,清甜明亮,醇香有余。
赵管家见二人喜欢便放了心,他摸摸袖子似乎在积攒什么勇气,又笑道:
“还有我们家小公子也然给我代为谢谢小郎君,他为给老太太祈福在佛前跪着抄了两天经,虽辛苦些,但能为老太太尽孝心受再多累那也是应该的。今日强撑着在席间坐着,给老太太过完寿,回去好生将养了。但听说我要来给小郎君送东西,临来特意交代给小郎君带件东西。”
“你家小公子给我送东西?!”
这个庄聿白着实没想到,他设计让那吴用吃足了苦头,吴用恐怕恨骂自己还来不及,怎么还会让人给自己送礼物?
赵管家眉头皱了下,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从袖子中掏出一块掌心大小的环形玉佩:“这是我们小公子随身佩戴的缠枝牡丹和田玉佩,说送与小郎君当做谢礼。”
玉佩?!
一听玉佩,庄聿白更来了兴致。黄金有价玉无价,玉在古代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虽不知吴用安的什么心,自己能拥有一块,也不错。他自打穿越过来,见过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最近赚的这些碎银子。
“我瞧瞧。”庄聿白刚想去接,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拦在面前,“……”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孟知彰抬手拦在半空,将庄聿白挡在身后,又冷眼对那管家道,“更何况你们家小公子身子柔弱不能自理,我劝他还是好好将养为好。至于这玉佩……我、家、夫、郎,不需要!”
孟知彰盯着赵管家,不知何时眸底浮上一抹狠厉。
他微扬下巴,眼神冷戾,甚至带着阴鸷,如雄狮俯视鬣狗,将“我家夫郎”一字一句砸在那管家脸上——
作者有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十五回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先秦《礼记·玉藻》
第35章 节礼
夫郎?!
管家脸上笑意瞬间散了, 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通,只觉火燎燎地疼。
他素来八面玲珑,当即明白眼下状况, 心中只恨他家那位小祖宗不打听清楚再让人送这玉佩。人家小郎君是这孟书郎家夫郎, 自己再拿块玉佩递到人家孟书郎跟前,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幸好孟书郎是个读书人,换做旁人,自己这条老命估计都得交代在这。
“误会,误会!”赵管家忙将玉佩收回袖子里, “孟书郎海量, 都是误会。回去小老儿定会向我家小公子说明情况的。”
赵管家放下东西, 带人火速离开了, 似乎再晚一秒, 就会被孟知彰那刀锋般的眼神给凌迟了。
庄聿白还在门边傻傻目送人远去,他不理解为何对方听闻自己是孟知彰夫郎,就像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惊慌逃散了。
“孟兄, 我是你夫郎这件事,很了不得么?”庄聿白关了柴门。
“是, 很了不得。”孟知彰说得诚恳。
庄聿白想到那块玉佩,心下不无遗憾:“那玉佩那么大一块, 我们收了,也能换不少钱呢。孟知彰, 你为啥拦我?”
孟知彰面色有些微妙, 深沉的眼眸一转,看定庄聿白:“你可知那吴家公子为何送玉与你?”
“不是说谢礼吗?哪还有为什么。这种纨绔公子哥好东西多了去了,哪会在乎这一块两块的玉,我们拿来将这玉用到更有价值的地方, 让它物有所值,不至于跟那吴用整日混在脂粉堆里,想必这玉也会感激我们。”
庄聿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且说得振振有词。不就是一块玉,怎么到你孟知彰眼里倒像是洪水猛兽。
孟知彰暗不可察皱了眉:“刚我说了‘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其中有一个离身的缘故,是遇到相悦之人,解玉相赠,用来——定情。”
孟知彰说得风轻云淡,一双眼睛始终留在庄聿白身上。
什么?!定情!!
庄聿白眼睛越睁越大。
“死基佬!我说呢,那日我在厨房帮他家老太太炸玉片,他贼眉鼠眼地围着我转来转去,果然没攒什么好屁!今日还让管家给我送玉来,这是要做什么?想跟我私定终身?给爷整笑了!他怎么敢的!”
玉,是坚决不能收的。这也没影响到庄聿白的心情,他晚饭故意只吃了七分饱,因为要给那几盒点心留点肚子。
这点小心思逃不过孟知彰。孟知彰都依他,还特意倒了盏茶,只强调天晚了,吃多容易积食。每样只许吃一块。
庄聿白点头应着,笑得见牙不见眼。书桌被征用来摆点心,各色小果子齐齐一排,和灯光下庄聿白的笑容一样治愈。庄聿白拣了一块荷花酥,轻轻咬了一块,酥香满口,松脆又细腻。
明日就初四了,庄聿白也计划着家中要送的端午节礼。他同孟知彰商量,私塾先生是要送的,然后是族长家、牛叔家、虾户家,当然还有货郎张家。端午节礼就是金玉满堂,每家两份,多少是份心意。
见孟知彰未反对,庄聿白又递了一枚嵌字豆糖给他:“这些小果子,我另外留了三盒,一盒给牛家叔婶尝尝;一盒留给货郎张家,他家娘子有身孕;一盒送柳婶家,今日乡邻订单也多亏他们帮忙。”
孟知彰没有接豆糖。
他背至身后的拳头下意识紧攥,青筋微凸,积攒了大半日的情绪,终于在此刻露出尖刺。
“今日柳婶要给你介绍她娘家亲友?”
庄聿白递出的豆糖停在半空,他琢磨着对方眉心那晦涩难明的情绪。
“孟知彰,你是读书人,是读圣贤书的君子,怎么还听人墙角?”
这就是承认事情属实,孟知彰眉心微皱,不觉上前半步,继续追问:“你是何打算?”
这人怎么没完没了!
“我能有什么打算?!终于忙完这几个大单,我打算好好睡两天!”庄聿白将人家没领情的豆糖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咔吧咔吧响,“不起床那种。”
“那起床之后呢?”孟知彰站在原地,神色顿了下,声音极低极淡,带着昭然若揭的试探,“柳婶娘家在当地家境殷实,家中也有读书人。”
这人怎么还犯起轴劲儿!
“兄弟,相信我!单凭这金玉满堂,咱离‘家境殷实’也不远了。而且,我看好你。你好好科举读书,到时中个举人进士,也带我去见识下京城繁华。”
庄聿白踮起脚尖拍拍孟知彰肩膀,不知是不是灯影晃的,他在孟知彰眼尾看到一抹笑意,若有若无。
*
逢年过节不起床的愿望,仅限口头说说。第二天一早庄聿白便和萌孟知彰一起备好节礼,换好衣衫,准备“走亲访友”。
第一站,族长家。
私塾先生的节礼,昨日学中已经送到。虾户今早来过,还带了几尾圆滚滚的鲫鱼。庄聿白笑着递上两份金玉满堂,笑着接过鲫鱼时被溅了一脸水。货郎张明早会来取当日所需金玉满堂,到时将他的那份节礼一并送上。
除了两份金玉满堂,两人还带上昨日吴家送来的一盒果品小食,以及孟知彰早就备下的一小坛松针酒。
进门先见过族长。族长一向严肃,叮嘱孟知彰专心读书即可,秋日赴考之资,族中会给他想办法。但听闻二人一月时间不到已经攒了小十两银子,族长向来沉稳的脸上,一时难掩诧异。
“一个月,十两?”
这可是多少庄户人一大家子一年也攒不到的银钱!这两个后生,一月之内竟攒下这么多。
族长知道孟知彰沉稳持重,定不会说大话。可这实打实的十两银子……他捻着花白胡须,重新打量起孟知彰身边的这个小哥儿,竟不觉倒吸半口凉气。
单只看长相,若非生于这朴实本分之家,将来魅主惑上、祸国殃民也未可知。更何况还懂经营钻研。
孟知彰说过这是他母亲娘家的远房表弟。儿媳柳氏也多次提及,每次都是满心满口喜欢,还想着给她娘家内侄牵根红线。
族长平生见过不少人,若论姻缘,儿媳娘家内侄就算了。也不能说差得远。风马牛不相及,此时倒成了一个贴切的表述。
而孟知彰和淮南庄家的小哥儿定有婚约,此事族中内外皆知。他相信孟知彰这孩子定会守礼守序,不行出格之事。
出门时,族长原想交代些什么,话在口中斟酌再三,却换成:“夏收不用担心,还有这些族兄族弟们,大家都会搭把手的。”
临行,柳婶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串艾汁粽子和园中现摘的瓜菜装袋拎给二人,又拉着庄聿白衣袖送到门口,让他没事常来坐坐。
牛家的节礼,除了金玉满堂两份、果品一盒外,庄聿白还现做了一小坛虾油,拌面或者凉拌小菜都可以。又将那天青色布料也带了半匹,还有两尾扑棱棱的大鲫鱼。
牛婶从厨房迎出来,围裙上擦着手将人往屋里请,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口中埋怨:“你叔婶家也不是外人,这俩孩子,带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
庄聿白笑着接过牛婶递过来的茶水,开门见山,此次一为拜节,二是商议生意上的事情。
吴家的百十份寿宴回礼,加上学中和乡邻的端午节礼扩散,庄聿白预计节后这金玉满堂的订单恐怕会出现井喷。货郎张日常售卖可以维持,但这多出的订单一时恐应对不来。
有订单,就有钱赚,牛叔牛婶都替这俩孩子高兴。
“我们想请大有哥闲时来帮忙。工钱和此前一样,120文一天。若有还会按时长付加时费。不知叔婶意下如何?”
炭窑上的活计,就是装窑烧炭的那两日较忙,其他时间若没有像吴家寿宴这样的用炭订单,牛大叔能忙个七七八八,何况还有牛二有这小半个劳力。
老两口自然没有意见,他们向来信得过孟知彰。相处时日不多,孟知彰这个瘦瘦小小的小表弟,他们是发自心底喜欢。
牛大有自然也愿意。自从讨回兴二克扣的一两银子,他已经将庄聿白视作孟知彰之外最靠谱的朋友。
马上晌午,牛婶强行留二人吃饭。
孟知彰劝住牛婶:“改日再吃,这会还要赶着去趟山中。”
牛婶一听便懂了,她粗布围裙上擦擦手,“知彰你略等等。”又拍拍牛二有后脑勺,“去将那两串粽子拿来。”
牛大叔拎来一小篓炭火:“知彰,这柳条炭你带去山中,特意用小窑烧的。煮茶、熏香,比外头买的要好。这次只得了这一小竹篓。”
孟知彰将竹篓搭在腕上,又接过柳婶递来的两串红豆粽。
“这一串你跟琥珀回家吃。这一串送去山中。”
牛二有咚咚咚跑来,笑笑仰脸看着庄聿白:“多亏琥珀哥哥给追回的银子,阿娘才舍得花些钱买红豆来包粽子。”
“小兔崽子,刚灶台上那几个煮开口的粽子,是不是都被你偷吃了!”牛婶从后拧住牛二有耳朵,笑骂道,又指指院中枣树,同庄聿白说,“秋天这院中也能打不少枣子,到时牛婶给你做枣糕吃。”
一时笑笑闹闹离了牛家。窜了两家门,庄聿白觉得今日的社交KPI已经完成,他进门便开始宽衣解带,想舒舒服服先去床上躺一会儿。
不料却被孟知彰拦住。
“难道只有天黑之后才能去床上躺着不成?”庄聿白去推拦在自己身侧、阻止自己解绳扣的手臂。
……没推动。
庄聿白索性向旁一躲,手上动作并未停,一把扯开胸前衣襟,里面的月白色抱腹,顿时漏了半截出来。
“……”
见庄聿白的手还要将那截抱腹拽出来透气,孟知彰忙去扳对方肩膀:“我们还要去趟山中。”
或许一时忘情,孟知彰没控制好手上力度。
“啊呀!孟知彰你弄疼我了!”
庄聿白一喊,孟知彰吓得忙松了手。
庄聿白揉着肩膀,拿白眼横他:“孟知彰,你能不能掂量下自己的力气再捏我!你瞧瞧你那手臂,比牛婶家那棵枣树还粗!”
“……抱歉。我……”
不知是因为自己弄疼了人家,还是方才那截抱腹扰人心神,孟知彰的脸上竟少见地浮上一抹赧色。
“算了,看在我们是好兄弟的份上,原谅你了。这是我大度。你这种行为,换成两口子,就属于家暴。家暴你懂吗?”
庄聿白嘴里碎碎念,鼓气理好衣襟,又慢慢系上扣子:“刚你说去哪?山中?”
“对,山中。去给云先生和云兄送节礼。”
第36章 葡萄
云家, 庄聿白并不陌生。
云先生和云兄的名号,他早有耳闻。
上次牛大有提到这父子两人是来此守墓的“世外仙人”,而且孟知彰和这位云公子交情颇深时, 庄聿白原计划回家后盘问孟知彰一番, 谁知后面出定亲一档子时,就给耽搁了。
两人出了院门,一路向北往山中走去。
孟知彰手臂上搭着那篓柳条炭,手中拎着两份金玉满堂,此外还有四荷叶包金球。庄聿白猜测, 应该是云先生喜欢吃金球, 所以多送几包。
庄聿白:“听闻云先生父子在山中修仙?”
孟知彰:“守墓。”
庄聿白:“我们去探望, 需不需要带些纸钱?”
孟知彰:“不用。”
庄聿白:“听说你与那云公子交好?你怎么不带我去见他?”
孟知彰:“此刻, 就在去见他。”
……
林子越走越深, 庄聿白双脚踩上湿滑厚重的腐殖层,尘封的记忆一点点开始攻击他。
林高枝繁,浓密的树叶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恨不能一丝一缕光线都漏不进来。那种浑身湿漉漉,像被生铁紧箍的失落感和绝望感, 又涌了上来。
耳鸣声中似乎还有忽远忽近的唢呐。
庄聿白打了个冷战,他甩甩头, 试图将耳中噪音甩掉,一抬头却发现孟知彰已款步走到前面。他忙紧走几步跟上去, 悄悄拽住人家衣角。
庄聿白仰头看向身侧:“孟兄, 你打得过老虎、豹子么?”
孟知彰目不斜视,放缓脚步,让身边人跟上节奏:“没交过手。”
庄聿白抿了抿唇,认真考虑接下来的话怎么说比较合适。
“倒不是我小看孟兄你的功夫, 而是这山中有……有恶犬!凶残无比,猛一看还像只大黑豹!”庄聿白说到激动处快走几步,走到孟知彰前面,边倒着走边同孟知彰比划,“我此前遇到过一次,与其缠斗了几十个回合,费了好大功夫才得以脱身。”
孟知彰风轻云淡看了眼前人一眼:“琥珀兄能与其缠斗几十个回合。想必,我也能与之较量一番。”
“所以你能打得过老虎、豹子的,对不对?”庄聿白停住脚步,仰脸看着孟知彰,满眼焦急。
孟知彰跟着站定,俯下身,一脸认真:“琥珀兄先打头阵,与之缠斗,待其体力耗损,我再上前,估计能很快制胜。”
庄聿白张张口,想说什么终究没能说出。他转过身去,继续慢慢向前走,脚下明显有些沉。
刚不应该说大话的,但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岂能收回?庄聿白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孟兄,没事的!等会那只恶犬若再出现,我保护你!”
孟知彰看着眼前人猛拍胸脯、一副慷慨大义的模样,淡淡道:“好。有劳。”
一时无言。
两人并肩沿着一条石径往前走,落叶踩在脚下,一路唰唰唰。
忽然庄聿白像是听到什么,他猛然站定,扯紧孟知彰衣袖,压低声音:“孟兄,你听见什么了么?”
“什么?”
“嘘——轻声些。”庄聿白警惕地四周看看,“我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跟着我们,就在不远。”
“哦?”
正此时,“嗖——”五丈之外的树丛中,响起一道迅雷惊穿密林的声响。
庄聿白慌了神。他定在原地,根本不敢动,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接着一声哨起。密林中那道声响,如失魂者找到方向,“唰——”直接冲二人窜来。
熟悉的速度,熟悉的动线,熟悉的声响……就是那只恶犬!
慌乱中,有那么一瞬,他甚至非常确定这声口哨,是从自己身旁传出来的!
庄聿白顾不上那么多,他闭上眼,无可无不可地猛拽身旁人胳膊。也不管什么礼仪脸面,搂紧身旁那个温热躯体便向上爬。
“孟兄!孟兄快跑!犬……恶犬来了!孟兄!”
闭上眼,视觉缺位时,其他感官会变得犹为灵敏。通过枯叶碎裂的声音,庄聿白听着恶犬一点点窜到近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此时,翕动鼻息,正在细嗅自己的气味。
隔着单薄的衣衫,庄聿白似乎感觉到冰凉凉的鼻头在自己小腿上蹭着。
庄聿白死死闭上眼,心鼓如雷,震得他整个人都要炸掉。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慢慢静下来。
果然,都说人的灵魂是轻的。庄聿白感觉此时自己的双脚荡在空中,轻飘飘,像片落叶,没有任何脚踏大地的实感。
原来死掉是这种感觉。脚下微凉,胸前温热……似乎还有人在头顶唤自己的名字。是神在唤我?
“琥珀,琥珀。”
声音越来越真实,细听还有些耳熟,很有几分孟知彰的影子。
“琥珀!”声音又起,比方才更真实。
庄聿白试着睁开一只眼。还是方才的树林景象,只是自己这腿仍飘荡在半空。
“恶犬走了。”语气带着安慰。
庄聿白确定这是孟知彰的声音。他愣了下,用胳膊撑开一些距离,往身边温热的这个躯体上看去。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上了孟知彰,双臂挂住脖子,双腿跨缠在人家腰上。
“恶犬走了。”孟知彰一只手臂挂着炭篓、粽子、荷叶包等物。另一只手掌在下,稳稳托住庄聿白。
“真的吗?”庄聿白坐在强健有力的手臂上,眼睛四下看看,并没有半分要下来的意思,“会不会再折回来?”
“无妨。它主人来了。”
庄聿白随着孟知彰的视线看去,白石头小径深处,竹林掩映。一白衣少年正踏石、持剑,款步朝他们走来。竹叶萧萧,衣袂振振,行动间带着天然的凌凌之气,宛若不落凡尘的世外之人。
庄聿白正兀自晃神,身下手臂忽然一松。他双手下意识猛然抱紧,整个人紧紧贴挂在孟知彰身上,胸膛贴胸膛、颈窝合颈窝,结结实实、严丝合缝。
庄聿白心跳猛猛漏掉一拍时,孟知彰的视线落回来,正对上庄聿白的眼睛。树影晃动,一缕阳光从叶缝漏下,高挺英俊的鼻梁旁那黝黑一潭看不到底的冰泉,此时竟也染上几分柔情。
庄聿白不觉看呆。可不等他细看,恶犬随那白衣少年已到跟前。
黑犬见孟知彰不停摇尾巴,又想来闻嗅挂在他身上的那个人。
“恶犬!”庄聿白一时骑人难下。尴尬又惊恐的视线在孟兄、黑犬和少年间来回切换。
少年心下了然,他看着二人,嘴角噙笑,唤声“应龙!”
那黑犬闻声乖乖走回少年身边,卧在地上。威武大黑豹蜷成乖顺大黑猫,仍不时拿眼睛偷瞄庄聿白。
“琥珀兄就是这般,保护我的?”身下手掌微不可察地拍了拍。庄聿白丹田一紧,周身瞬间紧绷。他终于意识到此时自己是怎么当着外人面贴在人家身上。
“额……孟兄,抱歉。”庄聿白从孟知彰身上蹭下来,讪讪理着揉皱的衣服,又帮孟知彰拉下衣襟,示意他跟人行礼问好。
孟知彰将炭篓向前递了递,就算打过招呼。
清冷少年将剑收至身后,自然而然就将炭篓接过去,又向庄聿白点头致意:“这位,就是琥珀兄吧。久仰!在下云无择。”
庄聿白看着立在面前的少年,清冷俊朗,神采奕奕在,确定这是守墓,不是在修仙?
“云公子好!”庄聿白笑答。
三人拾阶而上,不一会儿,青竹密丛中忽闪出一座精巧院落。
“琥珀兄,孟兄,请!”云无择抬手推门,将人请进去。
青苔覆地,碎石铺路。迎门一架湘妃竹影墙,将俗世凡尘尽然挡去。举步弯进去,竟洞天别具。郁郁葱葱一架藤蔓,遮天蔽日,天然生长成一个雅致凉亭。
葡萄!
庄聿白寻枝探叶,循着藤蔓看去,叶片层层叠叠,缀满一串串豆大绿色果粒。棕色藤条缠拧着有小臂粗细,看树龄,至少十几年的老藤。
“云先生不在?”
藤架下,茶台一席,三人分宾主落座。
“阿爹往元觉寺找主持说话去了。”云无择笑道,“孟兄和琥珀兄来的巧,今早师父着人新送了几饼团茶,正好借着这篓新炭,不如一起试试。”
红泥小炉燃在一旁,云无择用竹夹将柳条炭齐整置于暖火上,又置一细吻白瓷水瓶于其上。柳炭质地坚硬,清脆金石之声。
“师父近来可好?”孟知彰指指带来的东西,“这几包素金球,请师父尝尝。”
说话间,云无择手中动作一气呵成,他先从一个竹制小盒中取出一块圆形小茶饼,木槌轻敲,碎茶置于茶碾内,细细研碎。到底是习武之人,举重若轻间,茶粉碾得极轻极薄,清滑细腻,如霞似雾。
茶粉着一小罗慢慢筛出,又辅以茶帚扫入一个白瓷茶盒内:“这一小盒,孟兄带去如何?”
孟知彰摇摇头:“品茶,茶、器、水、炭等皆有讲究,家中器具不全。下次要喝茶,不如直接来云兄这里讨,倒还方便些。”
“好,孟兄常来。琥珀兄,也一同来。”
云无择每提一次琥珀,都忍不住要笑看一眼孟知彰。
茶盏内挑入两茶匙茶粉,先用少许温水打湿,茶筅细磨至细腻膏状后,持瓶冲入半盏热水,悬腕轻击茶筅。碧绿茶汤在细竹间激荡,渐渐生出绵密白膏,叠霜累沫,越溢越多。
“泡茶的水,是刘叔去岁冬天在门前竹叶上收集的,还有一坛,就埋在院外的梅树下。前些时,阿爹开了这一坛。”
云无择手法自然娴熟,几个呼吸间,一盏茶递至庄聿白面前,不见茶汤,唯见皤然如积雪的一盏茶膏。
庄聿白道谢接过,品了一口,茶香浓郁,如清泉流淌,润而不涩,茶膏则像新打发的奶油,口感细腻柔滑。庄聿白不觉又喝了两口,当然更勾扯他心神的是头顶这架葡萄。
“云兄家能有这样一架葡萄树,着实令人心生羡慕。现在是夏季,葡萄已挂果,若想果实丰硕,现在可以适当修剪,控制藤蔓生长,减少不必要的养分流失,也更利于葡萄植株的养护。”
云无择认真听着庄聿白的这套葡萄养护理论,却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孟知彰。孟知彰若无其事只一味饮茶。
见庄聿白对修剪葡萄藤蔓异常上心,甚是有些势在必得时,云无择眉目间显出难色。
“恐怕要辜负琥珀兄的美意了。倒不是不信琥珀兄的技艺。而是此树乃父亲当年留与阿爹的,莫说修剪藤蔓,即使一片叶子落了地,阿爹都会亲自捡起来收好。”
庄聿白着实眼馋这架葡萄,不过他此时被另外一件事搞糊涂了,带着歉意和冒昧,还是问出了口:
“阿爹和父亲,不应该是一个人么?听闻云兄陪云先生在此为父亲守墓。一个人怎么会既有阿爹,又有父亲?”
第37章 粽子
庄聿白属实不明白为何一个人可以既有阿爹, 又有父亲。
但他话一出口,葡萄架下的气氛似乎出现某种微妙转变。
连蜷在云无择脚下的应龙,也察觉出主人情绪变化。它从地上抬起头, 疑惑地看看这尴尬局面的制造者庄聿白, 眼珠转了下,又默默将头趴回爪爪上,对着主人摇了摇尾巴。
云无择一口茶滞住。他有些不明白庄聿白为何会有这样的困惑。为何既有阿爹,又有父亲?就像为什么太阳东升日落、为何月有阴晴圆缺。这是自然而然之事,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庄聿白满眼真诚, 看来是真心想知道个缘由。刚还挂在孟知彰身上的哥儿, 此时竟会有此一问。云无择不无玩味地放下茶盏, 将目光投向孟知彰。
“云先生是云兄的阿爹, 是生养云兄之人。”孟知彰指腹摩挲着茶盏, 一本正经同庄聿白解释,“云兄之父已仙逝近二十年。”
孟知彰没说下去,庄聿白已听懂言外之意, 这是云先生与云兄永远无法弥补的人生憾事。
但庄聿白立即明白自己言语有失。他忙起身向云无择行了一礼:“抱歉,云兄。我并非有心。”
“琥珀兄, 无妨。”云无择新制了盏茶给庄聿白。无心者,无罪。
云无择, 原名骆无择。其父骆瞻,陇西武将世家骆家之后, 庆鸿9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死于庆鸿9年。
云无择, 庆鸿10年生人。作为遗腹子,他并未见过父亲。父亲的印象,也只限院外日日祭拜整理的那座坟冢,和院中这架从牙牙学语到少年初长成, 始终陪伴自己的葡萄树。
当然云无择这段潮湿又悲伤的身世,庄聿白是很后来才知道的。后来他还知道了更多,包括骆瞻与云先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过往,包括骆瞻在人生最志得意满时却身死异乡、令人扼腕的短暂一生,包括未亡人云先生独自将云无择抚养长大,却从不许他离开自己视线太久
此时庄聿白的逻辑链条中,云先生与云无择的父亲还是高山流水的好兄弟。好到可以隐居山中为之守墓,一守二十年,并让自己亲生的孩子称其为父亲。
从山中回来后,庄聿白着了魔似地想要帮云家修剪葡萄树,这样就可以得到些葡萄藤回来扦插。有了葡萄苗,便有一片葡萄树……一个葡萄世界的构想,在他脑海中慢慢成型。
虽看不出是什么品种,但近20年的老树,生命力和挂果率仍如此高,若扦插回来好好培育一番,几年时间拥有一座葡萄园不在话下。
梦想是好的,不过云无择也提到,哪怕落片叶子,云先生都会当宝贝一样捡起来。若是给这棵葡萄树修枝剪条,云先生定会心疼。
“孟兄。”庄聿白笑嘻嘻凑到孟知彰身边,递了一只红豆粽过去。
孟知彰猜到来意,并没接,声音淡淡:“何事?”
庄聿白露着两颗小虎牙,眼珠骨碌碌转着,欲言又止,将粽子往孟知彰手上又递了递。
孟知彰看着这只粽子,微微扬下眉。庄聿白会意,忙将粽子收回来,扯去缠绳,剥开叶片,三两下,棕绿色粽叶上托着一枚晶莹亮润的角粽,米香豆香混着粽叶的清香。
孟知彰视线一直落在庄聿白身上,眼尾的那抹泪痣,似乎较刚来时红了些。他伸手接过粽子,玉白色粽肉内隐着一抹红豆的红,他轻轻咬下一口:
“你想见云先生?”
“对!关于葡萄藤,我想和云先生谈谈。”庄聿白眼神诚恳而认真,想起那个即将成为现实的葡萄王国,心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过眼下连个葡萄叶子还没摸着,冷静。冷静。
“需要我做什么?”孟知彰对上庄聿白的视线。
心思一下被猜透,庄聿白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不过孟知彰这健硕的胳膊放在这,天然打蛋器,不好好利用下岂不亏?
云无择那盏茶的做法提醒了庄聿白,他要带一道温柔的菜去和云先生谈——雪绵豆沙。
庄聿白看来,不管云先生与骆先生是何种关系,能毕生为其隐世守墓,连所送之树的叶片都视若珍宝,骆先生离开后,云先生这二十年来的酸楚有几分,哀伤有几分,午夜梦回时那份潮湿心境下欲哭无泪的伤痛又有几分,恐怕只有云先生自己知道。
庄聿白相信,云先生守着的不只是一个亡人,更是曾经的曾经,两人伯牙子期、相濡以沫的过往。
若庄聿白能以其他方式更好地帮云先生守护住曾经的这份感情,或许他自己葡萄园的梦想也能成真。
此时家中没有茶筅,一双竹筷,一只瓷盆,五枚鸡蛋,手指搓蒜捏出蛋黄后,庄聿白请孟知彰开始手动打发蛋清。
孟知彰坐在石榴树旁,悬肘挥臂。庄聿白去牛婶家借来半碗豆沙馅的空档,半盆蛋清已完美打发,细腻润白,筷插不倒。
庄聿白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开发利用孟知彰的这个打蛋功能。
打发后的蛋清加入淀粉,慢慢搅拌顺滑。起锅热油,豆沙搓成小团,裹上厚厚蛋清湖,入锅缓缓烹炸。“云团”浮于“海面”,周身染上金黄色即出锅装盘。
“孟兄,尝尝如何?”庄聿白先为孟知彰夹了一只。
“外壳如云似雪,绵软蓬松;内里馅实沙密,细腻甜润。云先生应该会喜欢。”
“云先生喜欢,那你呢?”庄聿白也拈了一块,视线避开孟知彰,追问,“你,喜欢么?”
*
庄聿白和孟知彰在院中石榴树旁分食雪绵豆沙时,货郎张已踩着斜阳走在回家的路上。
端午节是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街巷人越多,生意自然就越好。像货郎张这般走街窜巷赚辛苦钱的,更没有休息的资格。
明日便是端午。货郎张今日比往常散摊早了些,日头还高,他已经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喜气洋洋,边走边不时地往那货担上瞅一眼。
上面放着一兜新买的过节之物。
近来生意好,除了日常开销外,家中竟然也能存下些银钱。虽不多,有结余,日子才能过得更有盼头。趁着过节,货郎张买了些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让阿爹阿娘还有粟哥儿高兴高兴。
货郎张到家时,他家夫郎粟哥儿正在烧制艾草灰。满院狼烟四起,拖着沉重身子的一个人,就在那烟火中弯腰“咳咳咳,咳咳咳”。
货郎张吓得魂掉了一半,忙扔下担子,冲进烟雾中将人扶出来,又搬了个凳子让粟哥儿先在风凉处坐下。
“早起不是说了么,这艾草不急,等我回来再烧。你怎么……”货郎张拿了湿帕子帮人擦着被烟气熏得灰一块黑一块的脸颊,满眼心疼。
粟哥儿将巾帕接过来,腼腆笑了笑:“我想着你在外面走这一天也是辛苦,便擅自做主烧来试试,谁知弄得满院是烟。”
货郎张忙去倒了碗水让粟哥儿压一压口中烟气:“你没烧过,弄不惯的。暂且歇歇,这里交给我。”
艾草是用来煮粽子的,艾草碱水粽是货郎张家每年端午必做食物。往年采摘芦苇叶,包上杂米,每人吃上一只,这个节就算过了。
今年不一样了,自从有了这金玉满堂的营生,货郎张顿觉生活有了底气,今年的粽子自然也扎实有底气。货郎张买了黏米,更包了些梅干、杏脯。
粟哥儿最近爱吃酸,做些水果馅粽子,哄他开心。
货郎张将买来的那一兜东西拿给粟哥儿,自己则去料理那堆正在冒烟的艾草灰。他用树枝向下挑起草堆,空气疏通后草叶尽燃,烟气自然也就散了。
粟哥儿坐在那里看货郎张忙着。公婆去了田中,为眼前的夏收做准备。烧艾灰这些事情原本也不用粟哥儿动手,是他自己过意不去,总想着多为这个家多做些什么。
家中活计多,公婆年纪也大了,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自己多做一件,张郎就能少做一件。张郎右腿有伤,从前服兵役时留下的,平时不显,到了阴天下雨这腿疼的毛病就会出来闹人。可他这货郎生意又必须脚走步量。疼,只能忍者。
每日在外风吹日晒,对所有人笑脸相迎赚取一家人的用度。这份辛苦货郎张不说,粟哥儿都看在眼里,也放在心上。
货郎张原名张斗。张家原就穷困,温饱都难以维续。前几年张斗又去服了兵役,家中日子更艰难起来。
福祸相依,好在他战场负伤换回来一点抚恤金,一家人这才置办了三亩地。全家口粮算看似有着落,不过勉强度日。若哪一年是小年,收成不好,饭桌上顿顿野菜的日子也是常有的事。货郎张一晃二十好几,别说娶亲,连媒婆路过他家门前都得绕着走。
有一年西边闹兵荒,不少人往这边逃。一天清晨张老汉像往常一样打开院门,谁知门外竟躺着一个哥儿,奄奄一息,只剩半口气。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饿的。老两口将人扶到家中,喂了半碗米糊糊,人算是救了回来。
那哥儿缓过些精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落,求二老能收留他。他会做许多事,裁衣制屡,酿酒绣花他都可以,哪怕洗衣做饭,给他口吃的就行。只求收留他,就当养一只会说话的猫儿狗儿在家中了。
这可让张家犯了难。家中日子本不宽裕,哪还能再多张口?
穷苦人更懂穷苦人的难。可……可见其生,哪忍见其死。
张母扯起衣袖偷偷拭眼角,张老汉叹息一声比一声重,心中也不是滋味。老两口不约而同看向儿子张斗——
作者有话说:宋代只有甜粽,且喜欢往粽子里加枣子、栗子、杨梅或果脯等材料。感觉很好吃~
“菰叶裹黏米”“或夹之以枣、或以糖,近年又加松、栗、胡桃、姜、麝香之类。近代多烧艾灰淋汁煮之,其色如金。”——北宋·吕原明《岁时杂记》
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粽里得杨梅。——宋·苏轼《皇太后阁六首》之五
第38章 茶坊
货郎张看看二老, 又看看眼前只剩半口气的哥儿。骨瘦身轻,整个人过于单薄,若离了他们家, 想必撑不过三天。
货郎张点了头。人留下。
老两口跟着松了口气。日子再难, 不就是口饭的事,每人筷子下面省一省,也就有了。再不济,他们多去山上挖些野菜。
粟哥儿是个知恩图报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就要下床干活。张母劝住了他。既然留下了, 就是一家人, 只管放宽心养身子。
张家虽穷, 但他们碗中有一口吃的, 绝不会让粟哥儿的碗空着。老两口真心待自己, 粟哥儿也早将这里当成自己家。
粟哥儿手脚勤快,田间地头的活儿虽差些,但院里院外、灶前厨下都收拾得十分妥帖。
村中有心人也发现张家收养了哥儿。模样标致, 也勤快利落,手上还有别人不会的技艺。素日从未有过往来的人也开始有事无事登门来闲话几句。
老两口看得明白, 这是有人看中了粟哥儿,想帮忙说亲。若能帮着物色个好人家, 也算这孩子造化。所以张家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默认的。
粟哥儿心中也明白。但他不等老两口张罗, 自己先开了口。
他要嫁入张家, 和张家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老两口一听,惊了。若说他们没动过这个念头,也是不可能。只是觉得自家太过穷苦,起心动念的那一刻, 自己就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按了下去。
以粟哥儿的容貌品性,附近十里八乡想找个条件好的人家不成问题,没的埋没在他们家。二人合计,若粟哥儿愿意,等他身子养好了,或者全家一起攒些路费送他回去,或者在当地寻个舒心人家,他们都依着粟哥儿。
粟哥儿原本无处可去,是张家收留了他,这岂非上天安排的缘分?他看上张家良善和睦,心中有了盘算。当然,主要是货郎张的本分厚道,让这个孤苦无依之人寻到久违的安稳、踏实。
粟哥儿月份大了,身子重,不方便弯腰。货郎张就凑在粟哥儿身边,将买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他看。
包粽子的黏米买了3斤,梅干、杏脯是在相熟的铺子买的,多给了些,另外又买了8斤米,近日家中可以少吃几顿杂粮粥。
粟哥儿抬手给货郎张擦了下额头,方才烧艾草蹭上了灰。
货郎张嘿嘿傻笑两声,忽想到什么,让粟哥儿等等,忙擦了擦手折回货担,从中取出一个小包裹。
“等你空了,给自己做身衣裳。你手巧,给我缝补的衣衫,都非常合身。”货郎张挠挠头,不敢看粟哥儿的眼睛,“我看着好看,价格也不贵,就留下了。”
粟哥儿打开,是一块石青色细葛布料,果然有些生气:“怎么又乱花钱!”
“过节,平时绝不乱花的。”货郎张作着保证,又将一只红红的虎头帽放在粟哥儿手上,“等孩子出生,天也凉了,到时戴上,暖和又好看。”
“不是还有几个月呢,何必急在这一时就买了。”粟哥儿嘴上说不要,早将那虎头帽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寻常市面做工,不过一双虎耳朵捏在手里,软糯糯,毛茸茸。可爱。
自从货郎张接了“金玉满堂”这档生意,家中笑声越发多起来。现在每日能多赚个三十多文,日子明显宽松不少。温饱渐渐有了保证,还时不时能买几只鸡蛋补下身子。一切都在越来越好。
增丁添口原是喜事,等娃儿出生了,穿衣吃饭都是钱,可如何是好。一开始张家着实犯愁。谁知时来运转,竟将“金玉满堂”的生意送到他们门前。可见上天垂怜本分人。
跟着这孟书郎和小郎君好好做这“金玉满堂”的生意,小郎君说的什么饥饿营销,虽然这个词听着奇怪,但道理是对的。反正今后小郎君让咱怎么做,咱就怎么做。
粟哥儿将虎头帽仔细收起来:“短短小半个月,家中已经多攒下一二百文钱了。等孩子出生后,我再接些裁剪缝补的活计,想来日子定会越来越好的。”
趁着天没黑,一家人合力将粽子包好。
“咕嘟咕嘟”二三十枚角粽在艾草汁水中慢慢煮着,四溢米香中萦绕出果脯的甜香。
粽子先敬神佛,再好好选出一串明早送与孟知彰和庄聿白尝尝鲜。
“这都是菩萨保佑。让我们遇到孟书郎和小郎君这两位贵人,不然哪有眼下这样舒心日子。单说这粽子,往年哪能凑齐这些粮米来包。”张母双手合十,朝上敬拜,口中念佛不止,“求菩萨保佑孟书郎和小郎君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粽叶经艾灰一煮,其色如金,阳光一打,精巧又好看。
第二日一早,货郎张来取当日份金玉满堂时,将一串9枚角粽送与孟知彰和庄聿白。
“自家包的艾粽,请两位尝尝。”货郎张笑着念道,“祝小郎君顺心甜蜜,祝孟书郎金榜高‘粽’!”
临出门时,粟哥儿教他的话,他仔细记住了。粟哥儿见识得多,懂得也多,粟哥儿怎么说,他都照做。果然小郎君一听,很开心。
庄聿白早将准备的节礼放在那里,两份金玉满堂,一盒各色小果子,还有一小罐虾油。货郎张一见连忙推辞,“孟书郎和小郎君已经帮了我们很多,怎好再收这些东西,万万使不得。我家夫郎会埋怨我的。”
“不收,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一点心意而已。” 庄聿白笑着将东西塞到货担上,又问,“张兄也有夫郎?关系还这样好?”
过节收礼物,竟然还担心自家表弟埋怨自己。
货郎张一时愣住,他家那位怀有身孕这事早就告诉过孟书郎和小郎君的。前几日小郎君不是还让我给我家夫郎带好么,怎么现在倒问起我有无夫郎之事?
货郎张正不知这话该怎么接时,却听孟书郎下了催客令。
“时间不早了。张兄,不远送。”
*
果真如庄聿白预料,端午还没过完,金玉满堂的订单已纷至沓来。
有来孟家村走亲访友的四周乡邻,数量尚可控,最多三五份。学中同窗介绍来的订单,数量相对多起来,但辛苦些也能勉强供应。难的是城中来的大单,两天竟接了三个大单,体量虽不及吴家寿宴,加起来也有个七八两银子。
此外还接到一个特殊订单。三省书院的南先生亲笔书信一封,要订制金玉满堂10份,还特意交代一笔,若可以,玉片多多益善。月中来取书时柳叔会一同带回。
好在现在正值夏季,牛家的炭火订单只需维持日常产量。牛大有有时间隔三差五就来帮忙。
这日两人在城中刚完成一个大单,正驾炭车在城内闲逛,边逛边买些家中所需之物。庄聿白想到什么,若有所思问牛大有:“大有哥,这城中可有什么茶楼聚集的街道?”
“有。”牛大有应了声有,虽不知庄聿白为何要找茶坊,还是直接将车掉头往东驶去。
城东几条街富人较多,茶肆酒楼林立。牛大有此前也给这条街上的几个馆肆送过炭,不过也仅限烧火取暖的后厨粗炭。
茶楼烹茶的炭都是特制细碳,牛家的平日送的炭火虽好,直接烹茶却使不得。
两人沿街走着,行人交织中,各色茶坊的幌子挑了满天满眼。不多远,却见前方一个不算起眼的小茶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不少人,争先恐后不知在抢些什么。
庄聿白拉住一位正急切切往前挤之人,问道:“小郎君,请问这是去买什么?”
那人道:“小郎君还不知道么?缘来茶坊在府城斗茶大会上的获胜之茶,新到了一批货。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不说了,上次我就没抢到。”
庄聿白又打听一番才知其中原由。
此地斗茶之风盛行,尤其文人雅士云集的府城,每到春秋学子前来赴考之时,都会举行盛大的斗茶会。获胜茶馆向来受人追捧。这缘来茶坊今春就这府城斗茶大会上斩获第十名。
斗茶大会上能挤进前十位的茶馆,一来自身实力原就很强,二者文人学子皆会慕名前去品茶,有了读书人的加持,哪怕不在斗茶会期间,日常也高朋满座。
不过这缘来茶坊情况比较特殊。多年来斗茶前十名皆是府城茶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城小馆能挤进前十,这还是头一家。
据说是茶好。都传茶坊掌柜今年早春日日去寺里拜佛,诚心打动了佛祖。佛祖便送了他一味难得的好茶,这才在斗茶大会上获胜。
这种神佛之事,庄聿白自是不信。茶坊内正有茶博士在重现当时斗茶时的那道茶。庄聿白不觉下了车,走到近前观看起来。
茶博士是个清秀小生,碎茶、碾茶、箩茶、击茶、点茶……一套动作下来,气定神闲,动作娴熟,观赏性极佳,惹得众人纷纷喝彩。
庄聿白此前看过云无择制茶,再看这茶博士手法,娴熟归娴熟,却总有种“穿大人衣服、学做大人模样”的感觉。
现场掌声不断,更有不少人学那府城习俗,纷纷向茶博士近旁的大托盘内投掷香囊、花朵等。
此时,阵阵叫好声中,却传来一道不合群的声音:
“缘来茶坊不过如此!若秋季斗茶大会还是这般水平,莫说前十,前一百名中也寻不到贵坊的名字!”
全场哑然,登时将目光投向场内站着的这个琥珀发色小哥儿身上。
牛大有停好炭车,也忙跟进茶馆,却见庄聿白正被茶馆老板并茶博士等人簇拥着请去楼上雅间。
第39章 茶炭
茶坊内, 庄聿白仔细看着茶博士的制茶表演,视线不时偏一偏,落在一旁煮水的炭炉上。
炉上坐着一只长嘴大铜瓶, 瓶内“咕嘟咕嘟”的水沸声, 有节奏地在茶坊内铺陈开。瓶下的橙红色炉炭,明亮柔和,如一抹深秋的柿子在燃烧。能看出炉炭是细细挑选过的,只是炭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
茶博士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茶台上,一顿击茶点茶之后, 将新制的茶汤分入小盏, 一一将茶分入小盏请在场宾客试饮。
“好茶!气质如兰!斗茶大会第十名的茶, 果然名不虚传!”
“我听说这是佛祖亲赐的茶, 岂能不好!我今日有口福了。”
“是茶博士技术好, 茶膏绵密,茶汤清爽。人,也清爽!”
茶坊里外挤满凑热闹的人, 议论声在铜炉水沸声烘托下,就没停过。众人边品茶边交流, 喝到惊艳处,便开始翻找自己身上物件。不一时, 茶博士近旁的大托盘里掷满各色香囊和应时花朵,偶然还能看到一两块玉佩。
庄聿白也试了试, 只一口, 嘴角便染上笑意。眉眼也弯了。稳妥起见,他又喝了一口。
众人叫好中,庄聿白喊出那句“缘来茶坊不过如此”的扫兴之话。不合时宜,更惹众怒。一块巨石砸进静潭, 四林先是皆惊,旋即掀起轩然巨浪。
茶坊常客和这茶博士的忠实粉丝一听,火冒三丈,顿时将庄聿白团团围住,开启死忠粉的“控评”模式。
“不过如此?!这位小哥儿好大的口气!你知道斗茶大会是何等盛会?你可知夺得第十名是何等荣耀!竟敢说‘不过如此’,真是无知小儿口出狂言!”
“少跟他废话。喂!说你呢,你属螃蟹的么!敢在这里横行霸道是要吃些苦头的!”有火气大之人,已迫不及待挽袖摩拳。
“瞧他这穷酸相,估计平时也喝不到什么好茶。他这般哗众取宠,不过是想骗几两茶罢了。”
场内正乱成一团。有人高喊“掌柜的来了!”
人群自觉分出一条路。一中等身量的瘦削男子,锁着眉头在众人注视下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小厮。面上十分不悦。
那掌柜的原在招待几位老主顾,正说到秋季再去府城斩获更佳名次之类的话。小厮却没眼力见,这个档口来报有人闹事,来人口出狂言,说秋季斗茶大会上根本不会有缘来茶坊的名号。那掌柜一听登时拉下脸来,猜测是附近茶坊来闹事。
自从今春府城斗茶大会以来,茶坊中生意教此前好了十倍不止,同行嫉恨也在情理之中。
以免事情闹大,掌柜赶紧带人下楼,走近却见乌泱泱的人群围住一个瘦小的哥儿。他上下打量一番,见此人虽通身粗衣布衫,气质却卓然清绝。不是熟客,更不像对家。
掌柜眼神微敛,上前朝庄聿白一抱拳,语气不冷不淡:“在下周青,是这茶坊的掌柜。我瞧这位小兄弟眼生,不知当众称我缘来茶坊不过尔尔,不知是有意来砸场子,还是好心来赐教?”
众人见掌柜出来,且发了话,声讨闹事之人的气势便更足了。
庄聿白看了看茶坊内局势,这是别人地盘,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还有一众帮腔之人,自己若不能一招击中,今日恐难脱身。
他此时竟突然想起孟知彰的好来,还有一点点后悔没把人带在身边。孟知彰不仅能说还能打,哪怕不动手,站在一旁给自己撑撑场面也可以。
“周掌柜好。赐教不敢。”庄聿白笑着一拱手,走近半步,对着满脸不悦的掌柜只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便不再吭声。
不是赐教,那就是砸场子了!
周青满脸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庄聿白,又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哥儿扫视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身后众小厮见掌柜脸色有变,立即围上来,准备将这不懂事的小哥儿用武力“请”出去。正提衣挽袖,却见掌柜对小哥儿郑重一抱拳,满脸堆笑:“小郎君,若肯赏脸,请雅室一叙。”
周青亲自引路,将庄聿白往楼上请去。留下满茶坊之人一个个面面相觑。难道掌柜想用怀柔之策稳住对方,再做打算?
一时进得一个清雅茶室,分宾主落座后,周青请茶博士单独制作了一盏茶,自己亲自捧与庄聿白,笑道:“敢问小郎君尊姓大名?”
“琥珀。”庄聿白没客气,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茶是好茶,不过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将茶盏置在桌上,只微笑看着对方。
周青心中暗吸一口凉气。这茶是茶坊最顶尖茶饼所做,茶博士的技艺也不错,但来人的表现,尤其方才在楼下说的那句话,让此时的他心中一下子没了底。
今春多亏了元觉寺的春茶,自家茶坊才有底气去斗茶大会上试一试。谁知竟一发中地,拿了第十名回来。这是满暨县都没有的荣誉,别说暨县,满东盛府都可以算是小有一些名气了。
一个不入流的县城小茶坊能在东盛府崭露头角,有称赞之言,自然也有各类贬损之语。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周青正多方设法提升自家制茶手艺,希望在秋季时再次拿得名次。
周青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小哥儿。他打量对方,知道对方也在揣度自己。他正了正坐姿,故作不在乎地道:“方才在楼下,小郎君说这是元觉寺新制的兰因茶,却用世俗井水烹制,岂非暴殄天物?”
庄聿白不动声色点点头:“正是。”
周青笑笑,低头慢慢抿了口盏中茶汤,片刻后方道:“能喝出所用之水为井水,小郎君确实是懂茶之人。不过周某想说的是这并非元觉寺的兰因茶。小郎君到底年轻,认错了茶在所难免。不过来了都是客。我周青愿意交小郎君这个朋友。”
庄聿白不置可否,他端起茶盏也喝了一口,嘴角噙笑,并没有接掌柜的话,而是故作不经意地说:“听闻周掌柜常去元觉寺上香?”
周青不知对方为何会有此一问,眉宇带着谨慎:“陪拙荆去庙里还愿。”
“元觉寺茶园旁的那一大片兰花,周掌柜想必见过的吧。”庄聿白眉眼湾笑,看似温和谦逊,外人若想看透他的心思却并不容易。
“听说是寺中住持闲暇时亲自在打理。众人皆有心想去观赏,又恐扰了住持清修,皆在上香途中远远瞻望一二。”周青确实没猜透眼前这位小哥儿的意图,“小郎君也喜欢元觉寺的兰花?”
“非也。”一抹笑弯上庄聿白眼角,“贵茶坊这道制胜茶,最与众不同的一点是什么?”
周青抬起视线看着庄聿白,又低头看了眼盏中茶,脱口而出:“气质如兰……”
“对!气质如兰。”庄聿白笑了,“正因为元觉寺住持爱兰,也只有元觉寺茶园中的茶,才会有此独特的兰花香。”
周青恍然明白过来,他忙敛衣起身,对着庄聿白深深行了一礼,郑重道:“求小郎君,教我。”
“周掌柜言重了。”庄聿白拱手行了一礼。
他知道心中正盘算的生意,这是成了一半。
“一道茶,好与坏,在茶,在水,在器,也在炭火,最后才是这功夫。”庄聿白现学现卖,将在云无择家的那次品茶之所见所闻,尽数用在此处。“一等茶,用二等水,所烹之茶的上限就是二等。一等兰因茶,却用市井河渠之水,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么?与明珠暗投又有何异?”
周青忍不住频频点头:“上次斗茶时,位列第九第八的两家茶肆,我也去品尝过。茶本身远不及这兰因茶,但烹煮出来的汤色及茶膏却明显高出几分,当时我也怀疑是水的问题。”
庄聿白清楚记得上次云无择烹茶用的是竹叶积雪之水,若让一家茶坊全部效仿,也不现实。庄聿白给出一个折中建议:“元觉寺附近有条枕霞溪,溪水清冽,周掌柜下次去上香可以带回些试试。”
道理很简单,原汤化原食。周青醍醐灌顶,早起在菩萨面前烧的那炷香灵验了,眼前小哥儿不就是菩萨派来帮自己的仙使么。
周青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起身上前就要去握庄聿白的手,忽一眼瞥见庄聿白眼微那枚红色泪痣,忙又将手收回去。太唐突了。
“感谢小郎君提点!除了这水,是否还有其他?刚提到了炭火。”
周青讲到了重点,也说到他自己的心结。
一般的取暖炭火无法用来烹茶,一来烟大,二来加热不均,会使茶的味道大打折扣,所以烹茶多用专门的茶炭。周青自家选用的茶炭在暨县算上乘,原以为这就可以了,谁知一山更比一山高。
斗茶会上,各家所用之炭五花八门、争奇斗艳,看得周青眼花缭乱。他也派人四处去打探各家所用炭火,谁知稍有名气的茶坊用的都是按需定制的茶炭,外界根本买不到,更无从得知如何制作。
周青是个爽快人,话已经聊到这个份上,他便将自己眼下的顾虑倾囊相告。
庄聿白坦言:“今日能路过贵茶坊,你我缘分当真不浅。我朋友家中世代制炭,周掌柜说的那种茶炭,他家炭窑中就在烧制。”
“果真?”
菩萨今日显灵了。周青当即双手合十,高举过顶,向上好好磕了个头。
此时楼下的牛大有见庄聿白迟迟不出来,以为出了事,正闹吵吵要上楼来救人,却听楼上一叠声请他。
庄聿白清了清嗓子:“周掌柜,这位就是我说的那位朋友,牛氏炭业第三代传人,牛大有。”
周青如见救星,忙上前向牛大有施礼,左一声“牛掌柜” 右一声“牛掌柜”称呼得十分亲热:“不知贵窑中所烧茶炭是何形制,银钱几何?是否有样品可供一试?”
牛大有一脸懵,他无助地看向庄聿白,刚要问什么是茶炭,衣角早被庄聿白扯住。
庄聿白笑答:“七日后,我们将炭带来。看过炭,再议银钱。”
第40章 制炭
庄聿白带着牛大有离了茶坊, 已经看不到茶幌下遥遥招手作别的周青时,牛大有这才深舒一口气。
“琥珀,方才你说七日后带茶炭去那茶坊……可咱窑上根本不烧茶炭。”
虽不知前因后果, 但牛大有还是看明白了庄聿白在茶坊同那周掌柜谈茶炭生意。他提着一口气, 努力配合庄聿白。可庄聿白拍着胸脯称七日后送上样炭时,牛大有差点一口气呛到自己。
“此前不烧茶炭,接下来,咱就烧了。”庄聿白眼神明亮,自信地拍拍牛大有的肩膀。
“可是……可是家中没人会烧茶炭。”牛大有急得额头冒汗, 他大手一抬胡乱擦了把。琥珀答应别人的事, 就是自己的事。牛大有挠着头, 七日内带样炭来议价, 可七日去哪变出这茶炭来。
庄聿白调皮又自信地冲牛大有眨下眼睛:“放心, 我会。”
“你会?”牛大有知道庄聿白不会说大话,可连他父亲这种和炭窑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把式,都不敢轻易尝试烧茶炭。琥珀一个从来没进过炭窑之人, 恐怕连自己这点制炭的技能都能有,何谈会烧茶炭。
“没关系的, 我城中认识一些烧炭的,实在不行……”牛大有憋了半天, 终于想到一个他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案,“实在不行, 我去买一篓回来, 先把眼前这个坎迈过去。”
庄聿白笑笑,不置可否,也没急着辩白,只催牛大有加快赶车:“天不早了, 得加快速度了。难得进一次城,咱这次要采买的东西还有许多。”
二人到家时天已擦黑。
牛老汉担心二人在路上遇到什么事,一趟趟来孟知彰家看视,后来索性留下等消息。除了腊肉、时蔬等日常所需物品外,牛老汉看着孟知彰和牛大有将炭车上的石碾、石臼、罗筛等物一件件往下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孩子手头也不宽裕,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知彰,你这是要开磨坊,还是准备炮制药材?”
牛大有帮着将一篮鸡蛋放到厨房:“爹,琥珀打算做茶炭。方才在城中已经找到买家,是一家生意红火的茶坊。”
“不是我做茶炭。是我们一起,做茶炭。”庄聿白纠正下主语,天色着实已晚,并未多做解释,取了一包霜糖给牛老汉,笑着说,“牛叔,这是给牛婶的。明天开始,我有些制炭方面的事情要好好请教您,希望牛叔莫嫌烦。”
庄聿白并没做过什么茶炭,但他研究过古代香炭。不管熏香还是品茶,都是追求精巧生活。令各类茶肆趋之若鹜的斗茶大会,对茶、器、水、炭等的要求自然更是精中求精、巧中寻巧,无所不求其极。所以把握住精巧二字,这茶炭也就成功了一半。
庄聿白动了研制茶炭的心思,还是缘起上次帮牛家带去山中、给云无择烹茶煮水的那一篓柳条炭。
香碳的制作皆需挑选质地坚硬的硬木炭,耐烧、无味无烟、防爆裂,敲击时有金石铿锵之声,甚是悦耳。香碳如此,茶炭亦然。
柳条炭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柳条炭放入石碾,进行初步破碎。碾压成碎块后再用石臼捣磨成粉。柳条炭质地坚硬,这两步需要花费很多力气。好在庄聿白有帮工。
之后碳粉过筛,细罗筛出细薄如烟雾的碳粉备用。
接下来起锅煮水,糯米大火烹煮至黏糊状。再将糯米糊倒入碳粉中,趁热揉捏成团,并反复敲击捶打。炭团起韧劲后压成一厘米厚的炭饼,用模具印花成型。
庄聿白选了一款兰花模具,与那缘来茶坊去参赛的兰因茶相呼应。
脱模后的炭饼,一枚枚摆在薄纱上,缓缓阴干。洁净容器进行窖藏,烹茶时取出铺于炉内。
兰花炭烹兰因茶,枕霞水飨痴茶人。庄聿白似乎看到这款兰花炭在秋季斗茶大会上大放异彩的光景。
金玉满堂近日的生意异常红火,家中原本已经非常忙碌,庄羽白又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茶炭研制。孟知彰担心庄聿白身子撑不住,大部分时间便不去学中。
庄聿白身子骨原本单薄,再加上那场骇人听闻的“祭河”……孟知彰每每想到这样阳光之人当初是如何从那人间地狱爬出生天时,眼神中便不觉浮出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阴鸷和狠厉。
幸好没落下什么病根,但若自己不知保养,长此以往劳心劳力,恐非长久之计。孟知彰决定亲自看着些。
孟知彰在学中告了长假,先生也只交代几句,让他当心身体,不要累着之类的。院试在即,倒不是先生对自己的学生不上心。一来他相信自己学生的实力绝对没问题,二则有南时这个老顽固时不时给孟知彰“开小灶”,他这个先生自然一百个放心。
孟知彰一边在家中读书,一边帮庄聿白料理家中事务,主要是把“用力气的事情”全部做掉。包括但不限于:洗衣做饭、洗面筋、炸制金玉满堂、碾压木炭、研磨碳粉……以及将在桌案前的睡着的庄聿白抱回床上。
茶炭的制作并非一蹴而就。第一次做,中间出现反复很正常,庄聿白控制不同变量来摸索最佳配比和制作流程。
每次试验之后,他都会伏案半晌,写写画画,每日还会写研制心得,将研制过程中遇到的小问题或者小惊喜,通通记下来。
这不,写了大半日,此刻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孟知彰在一旁椅子上温书,火苗簌簌晃动几下,他下意识去看桌案上的灯,这才发现半日没动静的小小发明家竟然进入梦想。
灯光打在庄聿白白皙如瓷的脸庞,倔强的鼻梁越发高挺。别看个头不高,脾气倒是硬得很。自己认定的事情,十头牛大有家的驴子也拉不回来。
孟知彰眼神柔和,微微摇了摇头。庄聿白细长睫羽,随着晃动的灯光落下两簇茸茸阴影,倒像是扫在孟知彰脸上。孟知彰多看了一眼,喉结便不觉滚了滚。
月照中天,如水月辉透过窗棂悄悄爬进来。孟知彰原想叫醒对方去床上睡,伸出的手刚要拍上庄聿白的肩膀,他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将滞在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
孟知彰围着熟睡之人转了两圈,似乎在研究着什么,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良久,他轻轻俯下身,小心翼翼将人抱进怀中,脚步轻缓,慢慢将人抱回床边,像抱一个极轻极软的泡沫,唯恐自己呼吸重些,或者手上动作大些,便能见人吹破弄碎了。
孟知彰单膝跪在床侧,将人轻轻放在枕上。完好无损。庄聿白继续睡着,梦中像是在嚼什么好吃的,口中咕叽,双唇软软动了下。
孟知彰愣在那里,他站在近旁看了片刻,起身端了盆温水回来,手背试过水温,拧出一条不凉不热的帕子,开始帮熟睡之人清洁擦拭。
庄聿白脸颊不知何时蹭上一点墨,修长的手握着巾帕轻轻擦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动作极轻极柔,就像修复一幅极其珍贵的古画。
还好,人仍在沉沉睡着。孟知彰坐在床侧,将庄聿白的右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手指修长细软,指甲饱满莹润。只是握笔的指肚总是黑黢黢的。
写字就写字,不知为何每次都要和纸笔墨汁来较劲。
孟知彰嘴角不觉弯出些弧度,他仔细擦拭着手心中的手指,从指根到指腹,再到弧度弯得刚刚好的指甲。
每次睡前孟知彰都会配合地将庄聿白的手脚绑上,晨起之后,他再将绳帛解开。所以每天晚起赖床的庄聿白醒来时都会在床上摆“大”字。
今晚,孟知彰没有捆绑手脚。他吹熄了灯,像往常一般躺在外侧枕上。早就习以为常的就寝流程,今日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孟知彰自己也说不好,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正想着,一条胳膊搭了过来。
黑暗中孟知彰清醒地睁开眼睛。等他意识到此刻正发生什么时,呼吸一下停滞,心跳也漏了两拍。不知缓了多久,孟知彰决定将那个搭在自己胸前的胳膊轻轻放回它主人身边。
几个呼吸不到,那条胳膊又伸了过来,这次不同上次。
这次这条温软的胳膊,直接搂住了孟知彰的脖子。
之后每一个夜晚,庄聿白每次在案前书写,孟知彰都会坐在近旁看书,不远不近,翻书的力度都仔细拿捏,唯恐吵到逐渐昏睡之人。只恐夜深花睡去。不,只等夜深花睡去。
*
五天后,庄聿白将一篓兰花炭带至牛叔面前。
牛老汉烧了一辈子的柴炭,从未想过炭还能做成这样形状。他拿了一块放在手中反复摩挲,越看越喜欢:“这茶炭真是不错,哪成想黑黢黢的炭棍竟能变成这俊巧模样!当真好!燃起来的炭火也会通透明亮。”
“牛叔不点着试一试,就知道炭火如何?”庄聿白也学牛老汉的模样用指甲轻轻弹了下这兰花炭,声清如玉。
“好炭只需听声。你这兰花炭,错不了!”牛大叔招呼妻子一起来看木炭,“这琥珀别看年纪小,是有些真本事的。”
牛婶向来嫌弃牛大叔像个闷葫芦,今日竟说出这么多夸赞人的话,真是难得。当然更难得的是知彰这位表弟。将来也不知是哪个有福气的人家娶了去。
牛婶看看自己儿子牛大有,用力摇了摇头,哪怕十层亲妈滤镜加持,自家儿子也配不上人家。
一抹亮光晃过来,牛婶视线偏了偏。
夕阳余晖从枣树叶丛中漏下,碎了一地。光影中,孟知彰和庄聿白正说着什么,一静一动,额头越抵越近。
牛婶叹了口气,这俩孩子真的就没可能么?
40-50
第41章 买断
“牛叔觉得, 我们这兰花炭卖什么价钱合适?”
牛大叔眉毛微皱,认真盘算起来。三斤上乘木炭出一斤茶炭,但中间人工耗费较多, 除去正常烧制柴炭的时间, 柴炭到茶炭这个过程耗时又耗力,价钱自然要高出一些,方不亏本。
“3斤木炭10文左右,1斤茶炭怎么也要15文。”牛老汉给出自己的定价。
庄聿白点点头,向牛叔探过了底, 再去同茶坊掌柜谈判时, 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七日时间到, 庄聿白和牛大有带着那篓兰花茶炭, 如约去了缘来茶坊。
牛叔等人在家等消息。原本临行时喜气洋洋、志得意满的两人, 从城中回来后,却一脸严肃。
应该是没谈拢,牛叔安慰心中咯噔一声, 笑着宽慰:“没事,是不是嫌我们定价太高。或者我们每斤降几文?”
见庄聿白摇头, 牛老汉又道:“这炭是好炭。那茶坊不要,总有人会看上。大有, 你明日带着样炭多去几家茶楼酒肆问问,还有香店。”
庄聿白扶住牛老汉:“牛叔, 缘来茶坊一眼就看上了我们的兰花炭, 而且以30文每斤的价格,将样炭全留下。”
“30文每斤,出到这么高的价,是好事。”牛叔不明白二人为何愁眉不展。
庄聿白微叹口气:“对方想出30两银子买断这兰花炭的制作工艺。我没答应。”
牛老汉一听, 腿顿了下:“30两!30两可以买4头大青花骡子。这可真不是一笔小钱。不过啥叫‘买断’?”
“买断,就是今后这兰花炭的技术归这茶坊所有。我们今后只能为这一家茶坊制作兰花炭。”
牛老汉原还想劝庄聿白接下这30两银子,可低头想想也觉不妥:“若他家茶坊哪一日不做了,我们这炭岂不是就没出路了。不行不行,买断不可取。”
庄聿白也知道买断不可取。可30两现银到手的话,孟知彰去府城考试的钱就有了。
*
月辉洒满庭院,将浮起的燥热之气压下来。
灯影晃动,庄聿白支肘托着下巴,用力抓着那杆笔写写画画。他在认证盘算家中积蓄。
货郎张这条渠道目前一共有2两银子入账。端午订单,学中、乡邻,加上吴家寿宴以及孟知彰抄书所得的银钱,结余6两银子。近来新接的4个订单,入账近8两。除去各类成本、日常采买等,家中目前攒下的银钱已经有12两。
离院试还有2个月时间,以目前的攒钱进度,单单依靠金玉满堂攒够30两,问题应该也不大。长远来看,拒绝茶炭买断之事,是对的。
庄聿白伸了个懒腰,看看一旁的孟知彰。
孟知彰一如既往坐在一旁椅子上认真看书,不近不远,不声不响。每隔几分钟便会轻微地翻动书册,规律且有节奏。
庄聿白理解孟知彰备考辛苦,所以对方晚间读书时他从来不打扰,也极力克制自己保持安静。一时半刻还好,坐久了容易犯困。
“啪——”灯花爆了一声,庄聿白扭扭身子坐直些,他看着自己面前涂满鬼画符,不由提笔又添了两划。
月光如水,从窗棂缓缓淌进来。一声声翻页的音浪下,庄聿白的眼睛越来越紧涩,头也越来越昏沉。椅子中的人越坐越矮,后来索性脑袋歪在胳膊上。
庄聿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
屋内熄了灯。月光更清亮,窗棂形月光在黑暗掩映下的书桌上缓缓流转。窗外墙角不时传来几声蛐蛐声。
来了这些时日,庄聿白已经习惯了这种安稳的村野生活,每天干劲十足,每天都有新的收获,最主要的是现在钱袋越来越鼓。
获得感带来的对生活的掌控感,让他对所在的这个世界充满信心,也越来越喜欢当下的身份和当下的自己。
庄聿白蹭了蹭身下的枕头,给自己窝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心情舒畅,连枕头都变得温软舒服起来。
月光映在眸底,庄聿白像是察觉到什么,眼底的笑意倏忽消失。
身下的“枕头”不仅温热,还微微起伏,甚至在“扑通扑通”有节奏地跳动。庄聿白一惊,猛地支起脑袋,借着月光朝身下看去。
……自己睡的哪是枕头。不知何时竟趴上孟知彰的胸膛,此时一只手还摸着人家坚实的胸肌。
就说自己睡相不好,睡觉时手脚需要用绳子约束下。一时忘记,就惹出了这么大个难堪。
庄聿白被烫到似地缩回手。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勿摸。
孟知彰向来清风朗月般一位矜持君子,若此时醒了,发现自己被如此轻薄,不知会作何感想。万一他闹起来,问我要说法。我能给什么说法!
庄聿白探头看看平躺在自己身边之人,似乎并没察觉什么异样。他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去探对方鼻息,呼吸平稳,神态安然。还好睡熟了。
庄聿白缓缓从孟知彰身上退下来。
像踩着个地雷,如履薄冰又紧张兮兮,唯恐不小心将对方惊醒。
庄聿白转念一想,不对,这又怎么了?大家都是直男,还是好兄弟。好兄弟睡着了,抱一下怎么了?
有一说一,孟知彰的胸膛紧实又阔朗,趴在上面,怪舒服的。好在现在天气热,等到天冷时,这不是妥妥的人形暖水袋么。
嗐!孟知彰那未过门的老婆,有福了。
庄聿白重新躺好,窝在自己枕上,额头却和对方颈窝保持五厘米的距离。这是好兄弟的距离,不至于太亲密,又不显得太疏远。庄聿白向来对自己的分寸感引以为傲。
庄聿白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指腹,似乎在回味方才那胸膛的温度和手感。夜色掩护下,他抬起手腕,虚空中又描了描那宽厚胸肌的弧度。
好兄弟,摸几把,没关系的吧。
庄聿白侧身支棱起来,秉着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孟知彰的反应,然后鬼使神差将手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左侧胸膛。手心还非常周到地微微凹起,以免碰到什么过于敏感的部位。
好兄弟让你摸一把,你将人弄醒,那就不礼貌了。
*
第二天庄聿白若无其事地吃饭工作,还热情问孟知彰可有什么需要的,他今天和牛大有去城中送炭。庄聿白全程都在观察孟知彰的一言一行。
孟知彰只交代二人早去早回,注意安全,又特意叮嘱牛大有要时刻跟着庄聿白。庄聿白见对方一切如常,也就是并不知昨晚之事,这才放了心。
孟知彰看着炭车上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方转身回家。
路上,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昨晚一直被那只柔软的手、若轻若重压着的胸口,嘴角弯起些弧度。
*
每次进城最值得期待的环节就是采购。
庄聿白和牛大有将这次试做的所有兰花炭全部送去茶坊,一个1两银子的金玉满堂小单也很快完成后,便开始了今日的买买买活动。
庄聿白虽然自己不常下厨,但能看出来孟知彰对自己做的饭菜很是喜欢。他买了两斤五花肉,菜园的菘菜长势极佳,正适合来做菘菜肉馅的饼子。
又买了些月白色罗布窗纱,并一挂竹帘回来。家中添置些新东西,住得也更舒心些。
天气热了,里衣换洗的勤,庄聿白选了几件抱腹和汗巾,当然也有孟知彰的一份。对方的尺寸,他清楚。
牛大有这次也买了不少东西。金玉满堂近来生意好,牛大有单单来帮工就攒下一两多银子。近来又多出这茶炭的生意,牛大有心中越发有了底气。一坛雪花酒给牛叔,为牛婶买了一瓶头油,又买了一包饴糖给二有。
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人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多。
回来路上,闲话。大有说家中天地有限,三个男丁家中这几亩地出去缴的税粮跟本不够吃,家中多亏了这柴炭营生。现在有了这更赚钱的茶炭生意,家中日子更好起来,隔三差五饭桌上竟然也能见到荤腥。
青黄不接时,人口多的人家都要去采挖野菜来。细想也对,古代生产力不济,粮食产量自然跟不上。
不过不等庄聿白细究粮食增产的问题,牛大有开启的另一个话题,迅速占领他的所有心思。
牛大有看着炭车上的竹帘和软纱,憨憨笑两声:“这是知彰成亲装点院子的么?”
“……”庄聿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讪讪点头,“夏季蚊虫多,挡一挡。”
牛大有见庄聿白答非所问,并不罢休,又道:“给知彰成亲的喜被,我阿娘已经做好了,等定下日子就给知彰送过来。我阿娘说,成亲的规矩很多,连送喜被的时间和方式都有说法。”
庄聿白默默听着,似乎总不吱声也不好,出于社交礼仪随口应和道:“牛婶手艺好,想来新娘子也会喜欢。”
“新娘子?”牛大有手中缰绳一勒,侧脸看向庄聿白,满眼疑惑,“难道你不知道,知彰娶的不是新娘子,而是和你一样的哥儿!”
庄聿白愣住,极度怀疑自己的语言秩序出现障碍。
什么叫“和我一样”?他自动过滤掉什么哥儿姐儿的专有名字,只抓住自己想听的关键词。娶亲不娶女子,难道要与我这样的男子成亲?
庄聿白是了解牛大有的,素来憨厚,从不与人玩笑。
“那庄家的哥儿,听说长得不错,性子也好。你人聪明,脾气温和,想来一定能成为朋友。将来我们一起做这茶炭和金玉满堂……”
庄聿白听得眼前一黑又一黑,已经听不清牛大有具体在说些什么。他捂住胸口,大口喘着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轮放,越来越响:
“孟知彰要娶男人。”——
作者有话说:庄聿白啊庄聿白,听话,咱没事少坐牛大有的车。
第42章 表哥
“孟知彰要娶男人?!”
昨夜庄聿白还对自己穿越到的这个世界倍感满意, 今日牛大有几句话就将他踹入冰窖。
和男人成亲,说明孟知彰根本不是个直的。自己将他当好兄弟一般对待,到头来他却要娶男人!
庄聿白浑身堵得难受。你孟知彰要娶和我一样的男人, 那这些日子的同床共枕又算什么!
算我流氓?!
上次得知对方要成亲, 庄聿白已经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失落。这次更甚。当然这种失落,来自知己之情被忽视的失望,也来自兄弟情谊被辜负的背叛。
难不成这炭车有什么说法,风水不好,或是撞了太岁?每每坐上都要整出些幺蛾子才算罢休!
远远看到孟家村的影子时, 坐在炭车上的庄聿白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次他真的该离开了。约定时间一到, 立马就走。什么府城的亭台楼阁、富庶繁华, 都是过眼云烟, 哪里有保住自己的清白和名节重要!何况自己也攒了几两银子, 割席分手时一人一半,也足够自己生活一阵子。
自己一个干干净净好青年,坚决向这个弯腐的世界说不。
炭车驶到门前时, 孟知彰已经等在那里。
即便在茅屋柴院的简陋背景下,眼前的这个人也格外亮眼。
孟知彰就站在那光中, 身姿挺拔,目光灼灼。神态随和闲散, 却仍然有一种持重的端庄。
庄聿白视线不觉被绊住。阔朗的胸膛缓缓向下收拢,扎进紧实的腰腹。两条笔直的大长腿坚实地踏在大地上, 如松柏般挺立, 气势巍然。衣衫被夏风卷起,通过衣褶可以看出周身肌肉的力量和韧性。
昨晚胸膛温热柔韧的触感,仍留在手心。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却突然从庄聿白脑海中冒出来。
毕竟是成年人, 他自然明白“成亲”意味着什么。孟知彰要和一名男子成亲,也就意味着会和一名男子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
被这样一副胸膛拢进怀里是种什么滋味?和这一双大长腿交缠在一起,又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庄聿白愣了两秒,有些晃神。
“回来了。”脑海中的人,已迎到近前。
庄聿白诡异的思路被打断,他忙收回放空的视线,有意避开孟知彰的目光,倒莫名有几分不好意思。
炭车离地面有一段高度,以免孟知彰向往常一般伸手扶自己下车。车还没完全停稳,庄聿白便欠身先行从炭车上往下跳。
不过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双脚不及落地,上半身早被人托住,一条坚实有力的胳膊半环半抱着,将他稳稳放在地上。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过半个呼吸。可不知哪一个细微动作和方才脑海中的画面“叮”地一声重叠了半拍,庄聿白猛地一惊,后背麻了半边。
“谢谢……表哥。”庄聿白在那结实的臂膀上推了把,故意往旁边躲开半步。
“表哥”两个字语气冰冷,似警告,又像故意提醒对方,你我身份有别,应保持合适又体面的距离。
庄聿白情绪的变化都写在脸上,孟知彰想装作看不见都难。
“肥堆已经好了。午后我将菜园翻整一遍,一半做了底肥,另留下一半用作后续追肥。”
“好,我去看看。”庄聿白头也不回逃似地向菜园走去,留下孟知彰和牛大有将采买回来的东西收拾停当。
苗圃中挤挤挨挨已经满铺出来的菘菜被移栽出来,南北想分成七八垄列队站在菜园,半米远一颗,亭亭立立,整齐划一。每棵菘菜四周都用土围出一个浅浅的洼坑,第一遍水也已经浇过。
学霸就是学霸,哪怕翻田种菜都能成佼佼者。
菜园一角,半立方黑色肥堆留在原地。庄聿白走近蹲下,抓了一把在手上细细观察。发酵而成的肥料,乌黑松软,颗粒分明,比天然腐殖质要精细疏松。
庄聿白对此次堆肥成果非常满意,断定用上这发酵肥料,不仅增强土壤通气性和保水性,还能更好保证蔬菜瓜果所需的各类营养元素。
施肥得当,管理得当,荒地也能变肥田。
最近金玉满堂和茶炭的事太忙,他几乎忘记肥堆之事。好在孟知彰心思缜密、行事周到,每隔一日翻堆一回。这肥堆能如此成功,孟知彰要占一半的功劳。
庄聿白越发觉得孟知彰是弯的这件事,实在令人惋惜。大家明明可以继续做好兄弟。嗐!你弯了,这事就不好办了。自己的原则总归要坚持。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呐。
话虽如此,庄聿白心中还是给孟知彰比了个大大的赞。
庄聿白站起身,拍拍手上灰尘,替孟知彰惋惜的同时,也在琢磨自己何时离开比较合适。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麦田,阳光照下来,金黄一片,翻滚着粮食给庄户人所能提供的独有安心和希望。
夏收说来就来,大家相识一场,不能在人农忙时添乱。时间就定在夏收后吧。
提到收成,庄聿白想起路上牛大有谈及家中口粮紧张的问题。他将视线从一望无际的田地收回脚边肥料,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若将这堆肥之法从菜园扩大到农田,岂不是能惠及更多人。
庄聿白再回到院子中时,牛大有已经离开了。此时独自面对孟知彰的他,一时拘谨起来,束手束脚,眼睛更是不知该往哪放比较得体。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可又说不好哪里发生了变化。好在他此刻还有更绊手的事情要忙。
今日送碳时,庄聿白明确答复了周掌柜,兰花炭技术不接受买断,但可以保证全暨县专供缘来茶坊这一家。当然,价钱仍是30文一斤,分文不少。
庄聿白还拟了一份契约,将各自权益明细悉数列上,双方签字画押以为证。
周青见庄聿白是个稳妥爽快之人,当即付了6两银子作为合约定金。而且约定每月200斤供货数量,如需加量,会提前半月相告。若有加急之需,也会额外支付加急所需的费用。
牛老汉家有一口炭窑,每个月只烧一窑柴炭,2000斤木柴出600斤炭,可以卖2两银子。这些柴炭换成柳条炭或其他硬木炭,烧制后加工成兰花炭,600斤硬木炭可以出200斤兰花炭,每斤30文,就是每月6两银子。
换做旁人,完全可以花2两银子将兰花炭原材料买下,请几个小工来帮忙碾炭加工,费上几百文钱,将多出的这三四两银子全部收入自己囊中。
庄聿白自然不会这么做。柴炭生意仍然是牛家的,他计划将这个兰花炭的技术全部教给牛大有,自己只从每窑兰花炭的销售额中收取1/3的技术入股分红,也就是每200斤取2两银子。这样牛家和自己每月都多了些进益,岂非一举两得。
牛家一听不乐意了。牛叔第一个出来反对。这不相当于他们牛家每窑炭多赚2两银子外,还白白占了30两银子的技术买断费么。
庄聿白说这是和孟知彰商量过的决定,若是牛叔坚决不同意,他们只能找别的炭窑来合作了。
兰花炭技术教给牛家,他们一百个放心。若换做别家,不知根知底,为了利益转手将这兰花炭的技术卖与别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牛叔犯了难,他自是不放心他们和别家合作。可他老牛家也不能占这俩孩子的便宜,良心有亏啊。
庄聿白见牛老汉闷声不语,只一味叹气,笑着劝道:“我才算捡着便宜之人呢。什么也不需做,只在家翘起二郎腿来收银子就行,这还不知足么?”
牛老汉抬眼看看庄聿白,满肚子的话不知如何说,只化成一声叹息。
庄聿白扯住牛叔的袖子不停撒娇:“牛叔只管应下。别看咱目前虽只有缘来茶坊一个主顾,将来暨县之外还可以开辟更多销路,比如卖去长宁州,再比如卖去府城,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是有可能的。到时就需要牛叔多辛苦些了。烧出更多的炭,方便我撑开口袋装银子!”
软磨硬泡了半天,牛家同意也不是,不同意也不是。最后庄聿白又搬出孟知彰,说牛叔再推辞,孟知彰就与他们断绝关系,再不往来,更不认牛叔牛婶这两个亲人。
这一招果然戳中要害。万般无奈下,牛家最终点了头,但坚持将2两银子的分红改成3两。
庄聿白没同意:“寻常炭柴制成兰花炭,虽能多赚几两银子,但人工耗费极大。眼下牛叔带着大有二有来做,也是辛苦。尤其将来若真的开辟出更多订单,也忙不过来。到时不如请乡邻一起来帮工,每家在炭窑中赚些散钱来贴补家用,也是好的。”
“这样好!”牛老汉眼中忽然有了光,“只有我们老牛家获益我心中实在难安。若大家都能凭着这兰花炭技术得到好处,那自然是好。琥珀啊,叔说句不恰当的话,你真是我们孟家村的小福星。”
民以食为天不只是说说而已。孟家村最重要的事情,夏收,转眼开始了。
决定夏收后就跑路的庄聿白,已经开始悄悄收拾他的行囊。
第43章 贵客
自从得知孟知彰是弯的, 庄聿白越看越觉得对方不对劲,平时能躲就躲着些。
这日晨起,庄聿白拎来一桶水独自在菜园浇水。
苗圃移栽出来的菘菜, 堆肥加持下长速飞快, 短短三四天已经窜到一尺见高,离得近些似乎都能看到菜叶向光伸展。
每棵菘菜两杓水,天气热,植物蒸腾作用加快,耗水量就大, 傍晚时还需再来浇一遍。庄聿白直起腰, 抬手擦了下额角细汗, 却见柳婶挎了个竹篮遥遥走来。
“这片地荒废了好几年, 竟然还能长出这么好的菘菜!”柳婶笑着, 眼神中难掩赞赏,“家中新摘的,给你送些来, 明日开始收麦,要辛苦好多天。多吃点, 补补身子。”
庄聿白忙道了谢接过来,碧绿翠挺的丝瓜、黄瓜等装了满满一篮子。最近柳婶总来找他闲话, 可又不说什么事。
柳婶不急着走,细细在菜园观摩起来:“这是刚移栽过来的菜苗么, 才几天不见, 怎么长这么大了,看着一颗足有两斤重。难不成也给它们吃了‘金玉满堂’?”
庄聿白笑着指了指菜园一角那半方堆肥:“它的功劳。专门为菜园新堆的肥。”
“新堆的?”柳婶一脸不可置信。她是懂农家肥的,没个半年一年哪能施到地里?
“这是新型堆肥法,半个多月就能成。你看, 用上之后菜苗长势眼见快了不少。”
柳婶半信半疑抓了一把堆肥在手上,又摸又闻又看,里外检查好几遍,还是不敢相信。又将菘菜垄台上的土壤轻轻扒开一层,土壤颜色呈深褐色,松软肥厚,一打眼便知肥力十足,感觉比那上等田的土还要厚实些。
“这荒园子果真只是用这肥料养起来的?”
柳婶仍然选择不信。她长这么大,半个月能堆成肥一事闻所未闻。就算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炼化不了这么快吧。说出去,都能被人当成笑话。
可她看着一脸真诚的庄聿白,又不像是开玩笑。柳婶听公公说,端午前后仅凭金玉满堂这一个生意,就攒出10两银子。或许别人办不到的事,眼前这个小哥儿就有本事做成。
柳婶又看看手里的半把肥料,确实好,难怪菜苗长势这么旺:“等忙过夏收,你得空教教婶子这肥怎么个堆法,我给我那园子瓜菜也追追肥。”
管他成不成的,半个多月也不费什么时间,柳婶决定小范围试一试。她刚要走,又折回来:“差点忘了正事,你知会知彰一声,家中镰刀磨一磨,晚上开镰仪式上会用。”
庄聿白将菜篮子放在院中桌上时,孟知彰正静静在石榴树旁看书。
挂在院墙上的两把镰刀磨得锃亮,阳光一打,闪着冷光。十几个棕色大麻袋铺了满院,正安安稳稳晒着太阳。这是在给明日开始的夏收做准备。
“柳婶找你何事?”孟知彰语调淡淡,眼睛仍停留在书页上。
庄聿白的事,孟知彰从不主动过问。庄聿白若说,他便认真听着;庄聿白闭口不言之事,他从不开口询问。可最近不知怎么了,每每涉及柳婶,孟知彰似乎总想知道更多。
庄聿白朝桌上努努嘴:“柳婶送了些菜。提醒你参加晚上开镰仪式的时候带上镰刀。”
“开镰仪式”是孟家村的一个传统。夏收前一日,族长及族中耆老聚在一起,共同为族中人家“开镰”。
开镰过程很简单,农事经验丰富的耆老为乡民逐一检查镰刀的新旧钝利,确保开工前,所有人家都准备妥当。若谁家镰刀朽坏不堪用,族里会将公中的工具拿出来供其使用,保证每家每户的夏收都能顺利开展。
麦收不等人,抢收期间若下了雨,大半年的辛苦白费不说,全家人的口粮可就没了着落。这是要命的事。所以趁着这几日天气好,族中所有夏粮全部收割归仓。
这就涉及“开镰仪式”的另一重要事项,统筹族中人手。若谁家人手不够,族中便会将富余劳动力抽调出来帮着抢收。每人每天60文的工钱中,族中会出40文,若余下20文还是拿不出,族中会另外帮着想办法。
当然,孟知彰便是每年需要重点帮扶的人选之一。
天刚擦黑,村中稻谷场便挤满了人。火把亮起,将平平整整阔阔朗朗的稻谷场照得如同白昼。
明日麦收,每个人的脸上既兴奋又紧张。大家的目光紧紧盯着火把照耀下那一字排开的椅子上所坐着的族长和一众耆老。
乡民排着队,有序走到耆老们跟前,恭敬递上镰刀,并认真听取族中长辈们代代传下来的麦收经验。
轮到孟知彰和庄聿白,两人快步向前,庄聿白跟着孟知彰行过礼后,乖乖立在一侧。
几位年岁大的见到孟知彰,笑呵呵问他近来功课如何,家中银钱是否够用,并宽慰他麦收的事不用着急。他们见孟知彰身边跟着个陌生小哥儿,眼中虽满是打量,不过也没有多说多问什么。
到了统筹人手环节,无需帮忙的乡邻、以及家中无法提供富余劳动力的人家先行散去。耆老跟前的椅子旁摆上一些小凳子,请族中有些身份或者上了年纪之人坐了,一则共同参谋如何安排人手,二则也算是个见证,将来若雇佣双方起了龃龉,也好断个是非、从中劝和一二。
庄聿白随孟知彰静静站在人群中。
温暖和煦的夏风拂过耳畔,他似乎听到一句“那是知彰表弟,琥珀。”再抬头时却见椅子上坐着的几位老者正齐齐朝自己这边看过来。他下意识朝身后望去,没有旁人。
几个老者盯着看的人,正是自己。
族长左手边坐着一位白胡须老者,他远远看了庄聿白两眼,然后与旁边族长开始低语。族长边听边点头,回了几句什么,隔着稻谷场上空混混沌沌的议论声,庄聿白听不甚清,只隐约辨出“牛老汉”、“茶炭”几个词。
难道是牛叔家的炭窑出了什么问题?庄聿白摇摇头,应该不至于。近来兰花炭制作很顺利,他跟牛大有去窑上看了几次。缘来茶坊订单平稳,给钱也痛快,这又刚刚追加了200斤。
还有,牛叔外表看着粗糙,心底却格外柔善。眼下虽多赚的银钱有限,他还是拿出其中一半请乡邻来帮工。说是帮工,请的多是村中鳏寡孤独之类需要照拂之人,或捡柴、或碾炭,再不济为劳作之人准备饭餐,来者都能领一份工钱。
有样学样,庄聿白现在“金玉满堂”的订单是能多接就多接。他仔细请教过牛叔的建议,大单来时,除了中坚力量牛大有之外,也请了不少村中需要搭把手的乡邻。
目前为止,茶炭和“金玉满堂”两门生意,虽不说太红火,至少在孟家村乡邻眼中还算是个正经营生,口碑也不差。就算过几天自己走了。“金玉满堂”这摊子事,孟知彰在乡邻帮助下也能挑起来,不至于经营不下去。
庄聿白侧脸看看身边的孟知彰,月色和火把的交相辉映下,哪怕背景只是简陋的乡野村光,公子朗然如玉的超逸气质,也不失半分。
虽然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好兄弟了,大家相识一场,我走后之事,还是会帮你料理好的。
庄聿白正想着,忽听两声拍掌声响起,全场顿时安静下来。稻谷场附近的草虫声,却这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下,隐隐四起,连绵起伏。
族长轻咳一声,远远冲庄聿白招手:“琥珀,你来。”
“我?”庄聿白伸手指指自己,又看看身旁的孟知彰。孟知彰点头,眼神肯定,没错,族长叫的就是你。
庄聿白不明所以。自己和族长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用族长家来分发乡邻采买的金玉满堂借,再一次就是端午送节礼。其他再无任何交集。就算安排人手帮忙夏收,对话的人也应该是孟知彰。为何偏偏叫我?
庄聿白在孟知彰陪护下走上前走。
“这位是知彰的表弟,叫琥珀。”族长站起身亲自向一众耆老和乡邻介绍庄聿白,“‘金玉满堂’和兰花炭的开创者。”
虽然目不斜视,庄聿白还是能感受到全稻谷场的目光,像一束束聚光灯,全部汇聚到自己身上。
万众瞩目。
方才那白胡子老者在旁人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身上前拍拍庄聿白的肩膀:“你是我们孟家村的贵客啊,贵客!快请坐。”
早有人将一个板凳放置在庄聿白跟前。庄聿白顿感局促,哪里敢坐。族长和一众耆老却分外坚持。他若不坐,众人便同他一起站着。
无奈庄聿白只能坐下来,带着一种莫名羞涩,听族长说着金玉满堂和兰花炭给孟家村带来的变化。
不过……贵客?!庄聿白对这个称呼很是受用。
他坐在只有族中备受尊敬之人才能拥有的小板凳上,腰板直了又直,这种受人敬仰被人夸夸的感觉——真好!
“表哥。”众人的“贵客”仰起头,轻轻唤了声站在身旁的孟知彰。
孟知彰微微俯身下来,灯光映在眸底,倒给他冷峻的脸庞增添几分柔情。他用眼神询问,“何事?”
庄聿白递上纯洁无暇的笑脸,然后挑下眉:“你,挡我光了。”
孟知彰背在身后的拳头不由攥紧,青筋微微滚动。他不动声色直起身,向旁挪了半尺,嘴角却弯出些弧度。
第44章 税粮
夏收是微咸的, 带着干燥尘土和额间汗珠的味道。
镰刀割断麦秆之声,麦穗轻碾出壳之声,扬糠收麦装袋之声, 混合着响亮的蝉鸣和辛苦又兴奋的劳作之声, 在孟家村上空响了足足七天七夜。
夏粮过秤计量后的第八天,族长和一众耆老又坐在稻谷场。与开镰仪式上喜气洋洋的气氛大相径庭,每个人的眉头都拧成一团。
庄聿白随孟知彰来到稻谷场时,立马感知到现场的压抑,连蝉鸣也变得沉闷, 空气中甚至还透着一点说不出的酸涩。
身边的乡邻小声议论着, 两人听了一会儿, 大概明白族人所愁所叹所谓何事。
今年夏收之粮与往年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上头刚下来了政令, 说边疆战事又起, 粮草出了空缺。平安州吃了水患的地方粮食自然收不上来,那短缺的只能由周边丰产的州县补齐。分派到孟家村,就是每亩上等田加1斗3升, 中等田加1斗2升,下等田加1斗。
庄聿白此前对这一斗半斗的没什么概念, 可家中收了多少粮,他心中还是有数的。
古代农耕社会生产条件有限, 庄聿白已经做好产量少的心理准备。但孟知彰将所打之粮悉数搬进灶屋旁的小粮仓时,庄聿白的心还是沉了又沉。
孟知彰家中有田6亩, 其中上等3亩、中等2亩、下等1亩, 共收了12石3斗粮食。最好的上等田一亩收了2石2斗,最差的上等田只收了1石3斗。这其中还要留出正常缴纳的税粮2石2斗2升,每亩上等4斗、中等3斗6升、下等3斗。夏收过后,孟知彰家能余10石粮食。
孟知彰家还算好的。村南边几户人家农田的地势较高, 收成明显不好,哪怕是上等田,每亩只收了一石七八斗,更别说中等和下等田了。和粮食一起收进家中粮仓的,还有对接下来艰难生活的无奈。
好在孟知彰家中只他一人,尚有余粮换些银钱。像牛大有家这种人口众多的,需要加上一季秋收才勉强凑够口粮。年景好时能富余个三五石粮食;若遇上个旱涝蝗灾,大幅减产甚至颗粒无收的情况并不少见。
眼下又要加赋税。原本富余之家粮食开始不宽松,原本吃紧的门户,日子越发艰难。整个孟家村几乎家家愁云、处处叹息。
稻谷场上,耆老们边摇头边小声商讨着什么,花白胡须捋了又捋。令行禁止,这也是没办法之事。田中所能产的粮食就这么多,除了从饭碗中节省,哪还有别的法子。
族长发了话,增缴的税粮按时按量缴纳,一升一合不能少。若有人家口粮不足的,族中公中之地收了几十石粮,到时以市价的一半之资限量购买。
稻谷场上压抑气氛并不见少。这季的税可以先缴,等到秋季还需不需要加税呢?谁也说不好。若这税每年都加下去,这日子还有盼头么?
“就没其他法子了么?”
人群中不知谁不知轻重地喊了一声,立马被身边长辈拉住捂嘴,并狠狠朝头上拍了几下。
法子自然是有,提升亩产。将增缴的税粮,从土里刨出来补齐。
家中有条件的,自然想办法施肥细耕。将相应资源投入田中,才能产出对应的粮食。比如磨坊家有几头牲口,粪便等都是不错的肥料。这季夏收,每亩上田打了2石5斗,这应算是孟家村所有田地产量的上限了。
可谁家有那么多肥啊。就算找到肥料,沤堆发酵,最快到来年春耕时才能用上肥料。
柳婶想起庄聿白菜园中的那个肥堆,那日她只是顺着话茬说要学着堆肥,并没有十分上心。今日忽然想通了。肥料能施在菜园,自然也能撒入农田。即便每亩多收个三五斗粮,对庄户人来说日子也能宽松不少。
柳婶开始四处寻找庄聿白,其实并不难找。即便在众多粗衣短衫的乡邻中,人群中那两个飘然世外的身影也格外惹眼,如人间仙子、不染尘嚣。
孟知彰和庄聿白低头小声议论着什么,不等柳婶走近打招呼,两人却朝耆老们的方向走去。
果然是说堆肥之事。
庄聿白作为族人一致认可的“贵客”,现在孟家村乡邻面前竟也有了几分话语权。族长准许下,他说自己有一个成熟的堆肥法子,只需18日便能制成松软肥厚的肥料。自家菜园目前就在用,菜苗长势极佳。
柳婶也忙过来作证:“确实,知彰家后院那片荒地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顶好的菜园。园中的瓜菜个顶个的旺。”
族长低头不语。若不是此前积攒的好印象,外加持重沉稳的孟知彰就站在他身后,族中耆老们跟本不会容庄聿白将话说完,提到“18日制成”之时就会把人轰了出去。
祖祖辈辈与田地打交道,自己也已是土埋大半截的年纪,堆肥还能不会?可谁家18天就能堆成?
在场众人听后,也纷纷摇头,称这后生到底年轻些,做事容易冲动,容易急于求成。肥料只堆18天,施到田里岂能不烧苗?
粮田是庄户人的命根,哪敢随意往田里乱施肥。18天堆成的肥,哪个敢用。多缴的税粮,或省、或借,总能有办法补上。但若用这速成的肥料弄坏了田地,岂不是将全家老小往火坑里推。
庄户人没有任何托底后盾做支撑,向来谨小慎微,尤其这种事关粮食的大事,更是承担不起任何一点风险。
有人不屑。有人避之如虎狼。当然多数人选择观望。
庄聿白完全能够理解,这事强求不来。
人群络绎散去。空气中的燥热降下来,孟家村的夜,却久久难以平静。增税是躲不过的话题。再有一个,便是庄聿白的堆肥术。
“18天堆成肥料,简直天方夜谭!别看那知彰表弟人长得清爽,也有头脑,但种田这事,我看他不行。”
“我倒觉得他不像会说大话的。何况我看知彰非常信任他。你信不过他,难道还不信知彰?万一18天真能堆成呢?”
“180天都不一定能行,18天,除非天菩萨现了身,亲口告诉我能成!”
第二日酉时,庄聿白在家中讲解堆肥技术。虽多数人并不看好,但来的乡邻还是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孟知彰、金玉满堂和兰花炭这三个背书在,大家对庄聿白的这个18日堆肥术,不管信与不信,还是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制法。
庄聿白将堆好的肥料拿与众人看,族长握了半把松软肥料在手中,不需细看,种了半辈子田,族长凭手感就能晓得这肥料是好是坏,他花白胡子动了动,沉吟半日,“这当真是18天堆出的肥?”
庄聿白又将众人带至菜园参观施肥后的成果。不少人心动。
心动归心动,付诸行动的并不多。菜园种菜,若是种坏了大不了少吃几口菜而已。粮食不一样,田若是坏了,全家就没活路了。
族长家试种2亩中等田。牛大有都听孟知彰和庄聿白的,既然孟知彰家6亩田全用这堆肥术制的肥,牛家也全用。再就是在窑上帮工的乡邻中也有几户,见牛叔家跟着试这堆肥术,也多一亩两亩地跟着试做。
缴粮税、育禾苗、翻田地的忙碌日程中,新型肥料的堆制也在如火如荼进行着。
族长自然希望这堆肥能够成功,每日盯着。柳婶更是常来请教庄聿白,时不时将他请去帮忙看肥堆的状态。庄聿白,自也是义不容辞。
这日临近中午,庄聿白还没回来,孟知彰有些急。他在院子里踱了半日,正要关门去族长家寻,忽见柳婶儿子怀仁抱着本书蹦蹦跳跳走来。
“知彰哥好!”
“你怎么来了?”孟知彰以为庄聿白跟在后面,眉眼间的神色柔和下来,抬手整理下衣襟,朝前路看去却并不见庄聿白,“琥珀呢?”
“我舅舅家来人了,琥珀哥哥正陪着说话呢。”怀仁举上一本书,“我有个问题想请教知彰哥。”
“你舅舅家?”孟知彰像是想意识到什么,眼神猛地沉下来。
怀仁登时紧张了,他从未见过知彰哥这么……凶。
孟知彰找到庄聿白时,他正与柳婶夫妇从族长家堆肥空地往回走,一路说说笑笑。柳婶夫妇见孟知彰接来,道过谢便先行回家了。
空气静下来,一种莫名的情绪却在二人之间悄然翻腾。比这正午的日头还刺眼刺心。
已近中午,日头毒,到家还有一段距离,孟知彰担心庄聿白身子扛不住,寻了个阴凉的小路往回走。
“柳婶娘家来人,你去见过了?”孟知彰问的直接。
“我不可以见么?”庄聿白一下恼了,不知哪来的无名之火猛地窜上来,“我见与不见,与你孟公子什么相干。难不成我每日见了谁,同谁说了什么话,做过哪些事,都要与你请示汇报不成!”
孟知彰啊孟知彰,做事不能太双标。你娶不娶亲、娶男娶女,我有问过一句么?怎么到我这里,事无巨细你都想管一管!
庄聿白气鼓鼓向前走,林子越走越深,竟走到一潭清水旁。他捡起几枚湿漉漉的石子,用力甩进潭中。
“潭深,当心。”
现在连玩水也要管?独裁!
“你管我!”庄聿白贝齿紧咬,带着冰冷的恨意,“凭什么你不让我玩,我就不能玩?孟知彰,你是我什么人!今天这水,我是非玩不可!”
庄聿白往潭边站得更近些,掬起水狠狠洒向孟知彰。
孟知彰下意识去躲,庄聿白越发生了气,待要再用力去洒。谁知脚下一滑,直愣愣摔进水里——
作者有话说:微剧透,下一章,恢复记忆
*关于古代计量单位:
1石=120斤=10斗=100升
【才高八斗】成语出自南朝宋·无名氏《释常谈·斗之才》:谢灵运尝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换算一下,谢灵运认为天下才华共120斤,曹植96斤,他谢灵运12斤,从古而今的人加起来分那剩下12斤。
*关于古代粮食产量、税收等信息:
参考论文《宋代江南地区的粮食亩产及其估算方法辨析》" target="_bnk">
第45章 退婚
潭深, 水冷。
虽是暑夏之际,潭水却像是冰山中沁出来的,噬骨的冷。离岸一米远, 脚却根本碰不到潭底, 或者说着水潭就没有底。
潭水猛地从头顶盖下来,庄聿白狠狠呛了两口水,窒息感带着濒死绝望感,他慌了。手脚并用,狠命挣扎起来。奈何周身衣服死死箍住他, 生铁一般, 都任他如何挣扎, 动弹不得半分。
水温过低、潭水坚硬, 每一下挣扎都像是在冰冷的铁水中搅缠。庄聿白很快没了力气, 他紧闭双眼,潭底黝黑,没一丝亮光。
耳畔除了如擂心跳, 再就是灌进耳道的大作水声,恍惚中似乎还有阵阵唢呐之声传来。唢呐悠远凄厉, 夹着字正腔圆的祭词:
“庄氏族人,伏拜祝告……敬奉三牲及童子一人, 庄氏聿白……躬身侍奉……祭礼告成,伏惟尚飨!”
庄聿白不记得自己怎么被救上岸, 也不记得如何回的家。
他吓坏了。更具体些, 应该是被震惊到几乎失了魂魄。
寒冷的潭水像冰醒了他的身子,将另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带进来,两段记忆在他的头脑中开始和交错重合。庄聿白一时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
庄周梦蝶, 还是蝶梦庄周?
庄聿白呆呆的,像一个牵线木偶,任凭孟知彰安排处置。
孟知彰递过巾帕,他便给自己擦水;递过干净衣物,他便解带换上;递过一碗姜糖水,他端起来几口喝净。
一苗灯火摇曳,庄聿白静静坐在椅子上。此刻的他,很乱。
原主的记忆就像电影的蒙太奇镜头,在庄聿白脑海一帧一帧闪过,观影人也只有庄聿白一人。
每一帧画面或清晰,或朦胧,或清晰完整,或零散破碎……但整体底色是晦暗的,潮漉漉的,化不开的苦涩和酸涩。
除了辞世的母亲,似乎从来没有人对原主展示过真正的友善和温暖。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时不时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镜头中飘过,继母刘氏,弟弟庄鹏程,族长次子庄皓仁……每张脸背后,都是不可告人的算计和恶意。
只需一眼,庄聿白的后背就像被冰冷的刀刃划开,彻骨的痛。
原主的凄惨身世,令庄聿白震惊不已,更愤怒不已。
他不能理解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谬之事:为求所谓的风调雨顺,将一风华正茂的少年活活献祭。这简直是无视法度,践踏道德,灭绝人伦……
庄聿白恨恨一拳砸在桌边。疼,可不等他收回拳,一个名字猛地跳入他脑海:孟知彰!
孟知彰?!没错,是这个名字。
原主的生命轨迹,怎么会和“孟知彰”有瓜葛?
庄聿白大为不解,想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了,原主也认识一个叫“孟知彰”的人,不足为奇。
庄聿白的心刚放下片刻,忽然如针线穿肉,猛地悬揪起来。那一帧记忆里,原主祭河前欢天喜地试穿的嫁衣,是要给他的待嫁夫君孟知彰看……
长宁州,暨县,孟家村,孟知彰!
庄聿白待嫁夫君,孟知彰。孟知彰未婚夫郎,庄聿白。
几声惊雷在庄聿白头顶滚了又滚。
庄聿白手脚冰凉,三伏天里,他却由内而外冷得直发抖。
孟知彰要娶的男子,竟然是自己!
庄聿白一阵胸闷,他伏在桌子上,感觉自己呼吸不上来,整个人要憋闷而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缓过些神,终于意识到起记忆中的孟知彰,就是此时此刻待在自己身边、而且与自己同床共枕生活了一个月的人!
他抬起头,下意识满屋搜寻孟知彰的影子。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寻找近在咫尺的危险猎豹。
近旁的椅子,是空的。
往日总在旁边椅子上等自己的孟知彰,今日却早早结束温书活动,此刻已经躺去床上睡了。
月光和灯光在房内交错,满室寂静。
熟悉的生活场景下,庄聿白似乎没那么紧张,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
虽是早年就定下的娃娃亲,原主只知道孟知彰姓谁名甚、家在何处。古代禁忌较多,洞房前成婚双方大多不会见面。也就是原主根本没见过孟知彰,更不知其黑白美丑还是高矮胖瘦。
庄聿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万幸啊万幸!这样说来,孟知彰也不知道原主长什么样。而且自己也没说真实名字。方才有那么一瞬,他还傻傻地以为孟知彰早就认出了自己,只是碍于情面,每日同自己演戏呢。
嗐!真是自己吓自己。
演戏?!自己方才怎么会想到孟知彰会同自己逢场作戏呢?有点好笑。他这直耿书生若是会演戏,我庄聿白都能给他姓!
刚放下心来的庄聿白想起此前夜半三更时,自己的种种行径,忽然又有几分不好意思。
把人家当好兄弟,趁人家睡着,又是摸胸又是抱腰的。这这这,这真是有点过分了。
不知者不罪。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庄聿白宽慰自己。
不过自己现在知道了这个身份,再待下去,岂不是太尴尬!我是直男,大家是好兄弟的时候,摸也就摸了。若是婚约在身、成亲在即,马上就要上床真枪实弹地搞……
那不行!那可万万不行!
孟知彰他还是了解的,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赢,而且体格子强壮得像猎豹,这要是,这要是……自己这身骨头估计都要散架。
逃命要紧。反正要走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走掉再说。
要走就现在。悄悄的,免得当面走,大家都尴尬。
如此想着,庄聿白忙起身去收拾东西。他的东西不多,不过一些衣衫、鞋袜等。
银子他带走2两,够花了。孟知彰去府城考试,用钱的地方多,都给他留下。牛家炭窑上的银钱分成将来也都留给孟知彰。就算没考中,孟知彰将来也能靠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所得安稳度日。
他瞥了一眼端端正正平躺在床上的孟知彰。月光拂上他的脸庞,给原本俊朗的眉宇鼻梁涂上几分神秘。
“孟知彰,我走了。”庄聿白心中悄悄说。
忽然不知怎么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庄聿白五脏六腑不停翻涌,鼻头发酸,喉咙微哽……庄聿白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始终什么情绪,只觉一阵空落落的。
庄聿白收拾半天,只整理了一个小小包裹,临走他又在桌前坐了会儿,顺手写张便条:
“有事,先走了。保重。——琥珀”
便条平置桌上,明早孟知彰醒来就能看见。
庄聿白将笔归位,起身又看看这个生活了近一个月的地方。书桌、书墙、朝北那扇窗户自己跳了两次都没跳出去。一次是误将牛大有认作悍匪,一次是兴二带人来闹,自己准备爬窗出去求救……
庄聿白笑着摇摇头,自嘲又有点无奈。误入这个庭院,就像昨日之事,转眼却要离开了。将来应该也不太有机会或理由再回来了吧。
他长叹一口气,抓起包裹背在身上,微微调整下位置,正准备吹灭灯火走人。却听床上只人说道:
“别走……别走!”
庄聿白心中一惊。坏了,被孟知彰抓包了,这下走不了了,待往床上看去,却发现孟知彰并未醒。双眼紧闭,眉头紧皱,双手在虚空中像是要去抓住什么。
“别走……阿娘!阿爹!别走……”梦中的孟知彰语气急促,忧伤又那么绝望。
庄聿白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他没料到一向稳重自持的孟知彰,竟然也有这脆弱无助的一面。
想想也对,幼年丧父,十四岁上母亲又撒手人寰。这些年,他一个人这些年如何熬过来的。庄聿白不觉走到近前,握住那在虚空中久久不肯放下的手。
烫的……
庄聿白轻轻试了下孟知彰的额头。发烧了。
哪能见死不救?庄聿白放下包裹。看来今夜是走不了。
好在烧得并不是太厉害,庄聿白用凉水浸了几方巾帕,轮番给孟知彰额头替换,物理降温去烧。
梦中的孟知彰却并不安稳,稍不注意便伸手抓掉额头巾帕。庄聿白将巾帕重新放好,安抚着拍拍他的肩膀,发现根本不奏效时,索性搂住对方上半身,哄孩子似的摇着。
孟知彰终于安稳下来。庄聿白也就这样在床前,半搂半抱地熬了半宿。
幸好孟知彰身体底子好,后半夜低烧就下去了。庄聿白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他自己也已经在床前摆起了“大”字。
孟知彰知道自己昨晚生了场疾病,也清楚庄聿白看了自己一夜。他特意做了粥,坐在床边静静等庄聿白醒来。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将二人的影子叠在月白色细葛枕上。
虽只是过了短短一夜,有些东西,有些事情,似乎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不等二人开口说什么,柴门外牛大有一路气喘吁吁跑了来:“知彰,庄家来人了,在族长家。听语气像是要退婚。”
退婚?!
孟知彰回头看看庄聿白,庄聿白的震惊全写在了脸上——
作者有话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清·曹雪芹《红楼梦》
第46章 做戏
确实是庄家来了人, 强势要求退婚。
孟知彰和庄聿白定的是娃娃亲,两人母亲在世时是从小长大的手帕交,还在襁褓时这门亲事就定下了。
孟家聘礼三年前已经送去, 前些日子又多添了些。孟知彰家中没有长辈, 由族长亲自带着去淮南庄家商议婚期。
当时庄聿白后母刘金花言辞闪烁,只说一时定不下,还需请个先生来卜一卦,等选准日子立马通知孟家。可左等右等谁知等来的竟是退婚。
“知彰,你别急, 族长正在跟他们理论。” 牛婶也急急忙忙跟了来, “不过依我看, 与这样人家结亲未必是好事。若是他们非要退……退就退吧, 我们也就认了。”
话虽这样说, 牛婶的叹息却一声接一声。多年亲事,哪能红口白牙说退就退了的,怎能不让人恼火。
不过此事孟知彰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他将一直热在锅中的粥盛出一碗, 端至庄聿白面前,摆上一碟调制好的小菜, 又递了双筷子,眉宇柔和:“无事。你先吃饭, 我去去就回。”
庄聿白接过筷子,却尽量避开孟知彰的视线。他此时不知该以怎样的身份来评论当下之事。作为表弟, 自应该义愤填膺, 臭骂那悔婚之人。可他现在是那退婚之事的“当事人”啊。
这很难办,也很尴尬。
庄聿白本想装聋作哑,有人却不打算就此罢休,头顶一个问题硬生生砸下来。
“这亲, 在你看来……退,还是不退?”
一筷子小菜滞在半空,时间像静止了。庄聿白嘴巴张了张,终究没说出个一二三。
孟知彰却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披上件外衫出了门,临行请牛婶和牛大有在家陪着琥珀,并特意交代万事等他回来再说,若有生人来找,凭谁来也不开门。
牛婶将孟知彰送到门外,压低声音:“知彰,有些话不该婶子说。庄家若来退婚,能退就退了吧。那句话咋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庄家那后母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和他庄家哥儿若真成了亲,往后日子也太平不了。”
牛婶往身后指指,意指庄聿白:“这孩子,是个好孩子。你心中要有数。”
孟知彰自然明白牛婶什么意思,他垂下眸子,没有表态。等他再回头,目光与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的庄聿白视线撞在一起。
那双眸子,干净,明亮,此时却多出一份异样的情绪,意味难明。
*
孟知彰走后,庄聿白作为家中主人,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他招呼牛婶和牛大有喝茶,还拿出从城中买回的茶果点心。自己也拿了块荷花酥在手上,细细嚼着,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平时最喜欢的小食,此时竟失了味道。庄聿白觉得无趣,喝了口茶将小食顺下去。
院中日头正烈,亮得刺眼的庭院地面,偶然划过一两条鸟雀飞翔留下的线影。
为打发时间,牛婶将炭窑上的事情拿来闲话。庄聿白进退得当地回应着,不过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门外有任何风吹草动,庄聿白都下意识抬眼去看看,发现并不是孟知彰回来时,又有些怅然若失,这种情绪好莫名。
当然庄聿白也说不出自己此刻究竟什么心情,更不清楚自己是期待孟知彰退婚,还是不退婚。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期待。
定亲的是你庄聿白,关我琥珀什么事!反正自己马上就要走了。走得远远的,找一个谁也不认识,谁都找不到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
庄聿白起身给牛婶和牛大有添茶。
茶水缓缓注入茶盏,香气明亮轻扬。
茶是云无择送的。元觉寺的长庚师父知道云先生喜欢茶,隔三差五便派人送些过来,孟知彰和庄聿白也跟着沾了光。
庄聿白忽然想到些什么,心中一颤。孟知彰和云无择关系这样好,孟知彰定亲之事,云无择想来自然是知道的。那两人端午去云家送节礼,云无择看过来的眼神……
“琥珀,琥珀!”
庄聿白正在思考云无择眼神中的深层意味,却听见有人唤自己,他回过神来:“牛婶,怎么了?”
“傻孩子,在想什么,茶都溢出来了。” 牛婶笑着将庄聿白手中茶壶接了过去,并招呼牛大有将地上的茶水收拾下。
庄聿白随着牛婶视线看去,原来刚走神没留意,竟将茶盏倒满,还溢了出来。溢出的茶水,正沿着桌边滴滴答答往下溅落。
日影从窗棂移到书桌笔架时,孟知彰终于回了来,神情严肃,眸底是从未有过的果决和坚毅。
想来事情有了结果,但很明显孟知彰此刻并不想说。
牛婶知道孟知彰向来行事稳妥,没多问也没多说,带着牛大有回去了,只留了句:“牛叔牛婶不是外人,若有要帮忙的,尽管提。”
家中只剩庄聿白,独自面对孟知彰,和这奇怪的静默情绪。
庄聿白心中竟莫名开始紧张,他没有一刻像眼下这般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和牛婶母子一起离开这个家。
孟知彰关了院门转身回来,庄聿白就留在原地,跟着对方的节奏数着步子。孟知彰今日穿了长衫,这是在表明郑重其事与庄家来人商议定亲之事的态度。步伐沉稳果断,衣袂微振,衣带荡在腿侧。
两人还有几步之遥,庄聿白此刻的心七上八下。应该说些什么才不显心虚吧。可说些什么呢?
“亲事还退么?”“亲事定下来了?”好像都不合适。
庄聿白几次暗暗提气,话到嘴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不过好在孟知彰并没打算同他交谈。
庄聿白看着孟知彰路过自己身边时,视线若有似无地在自己脸上扫过,像猫尾巴轻轻掠过脖颈,痒痒麻麻的。
孟知彰没退婚,他自己说的,像是炫耀自己的战斗成果,语气中不无自豪。
庄聿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随孟知彰进到房内在椅子上坐了。面上挂着随和又得体的标志性笑容,心中却盘算还是早些离开才是。
婚约还在,若被孟知彰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吃了大亏都没地说理去。
孟知彰去书架暗格中翻出一个长方形包裹,层层打开,将其中一个信封状的东西取出来,是一个装订精致的帖子,红色的,镶描着金黄色的边。
孟知彰神情凝滞片刻,像在回忆,更像在暗自谋划。
离得远,庄聿白看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但能肯定必是珍贵之物。难道这孟知彰家还有什么祖传宝物?算了,再值钱的宝物也没有自己这一世清白珍贵。
天黑了就走。庄聿白下定了决心。
“庄聿白。”不轻不重的一声。
“嗯?”庄聿白太久没听人唤自己就名字。他下意识应了一声。
可他立马反应过来,视线去找声音出处,正撞上孟知彰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黝黑深邃,意味难明。
他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字?!
难道他早就认出了自己?难道他当真一直以来都同自己演戏?庄聿白眼神闪烁,他承认自己慌了。
“庄聿白。”孟知彰盯紧庄聿白的眼睛,乘胜追击又重复了一遍。
有那么一瞬,庄聿白可以百分之一万地确定,孟知彰此刻就是在质问自己,语气甚至带着警告,愤怒的警告。质问为何一直隐瞒身份、欺瞒于他。警告自己胆敢再不说实话,今日这道关算是过不去了。
庄聿白喉咙发紧,后背紧绷,额头细汗不停往外渗。
亲事还在,孟知彰哪怕此刻强了自己,都是合理合法的。他看了眼门外,没用的,跑是跑不掉的。打?十个自己也不是孟知彰的对手。
庄聿白脑中快速运转。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还是“从实招来”吧。
就说自己穿越来的,根本就不是他的那什么未婚夫郎。而且自己是直男,也永远当不了他替身文学里的白月光。
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庄聿白微微调整下坐姿,深吸半口气,正欲开口告别,手上却多出一个杯子。
被塞进来的,带着体温。
“‘庄聿白’这个名字怎么样?”孟知彰声音淡淡,挥挥手上帖子,“定亲帖。”
“……什么?”庄聿白声音从喉咙里溢出,小的像是自言自语。
“我未婚夫郎,叫庄聿白。”孟知彰视线若有似无地在庄聿白眼尾的朱红色泪痣上打了个转。
庄聿白眼角被烫了一下,他忙别开视线,低头去摆弄手里的茶盏。人在尴尬的时候尤其忙碌。
茶汤清亮,碧如青苔。或许摩挲得时间太久,庄聿白觉得应该喝一口,才不算失礼。茶盏被略带僵硬地举到半空……不对,还是应该先回一句什么。
“……哦。”庄聿白索性收会茶盏,调整语气,尽量过滤掉任何一点心虚的成分,故作轻松补充道,“真是个好名字。”
茶汤温凉,庄聿白“咕咚咕咚”喝起来,他尽量放缓速度,希望小小的茶盏能帮自己遮掉一些尴尬。
孟知彰也端了杯茶在手上,若无其事品着,余光时不时在庄聿白身上打量,片刻,轻描淡写道:
“你打算这几日就走?”
最后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庄聿白呛得猛咳起来。不知是被茶呛的缺氧,还是心思被无情戳穿后的窘迫,庄聿白觉得脸上很烫、很胀。
还是被看出来了。自己收拾好的包裹应该藏到柜子最深处的,庄聿白暗暗怪自己大意了。
一方折叠得如刀裁的巾帕递到庄聿白面前:“可否再缓几日?”
看似提问,孟知彰并没有给对方留回答的时间,仿佛这不是一个请求,只是单方面的决定,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不容置疑,且毫无回旋余地。
孟知彰将用皱的巾帕从庄聿白手中取回,拿在手中慢慢摩挲:“过几日族中夏祭,家中事务还需要……琥珀兄帮忙料理一二。”
第47章 婚书
夏祭是孟家村孟氏一族夏收后的重要祭祀活动。
届时大开祠堂, 所有孟氏儿孙,无论老幼皆焚香供果,以夏收成果敬飨先祖, 更求祖宗保佑接下来的秋收平安顺利。
要走这件事既然被发现, 庄聿白也没什么好隐瞒,不过是留下来帮几日忙。他应了下来。
谁知庄聿白点头后,孟知彰竟成了甩手掌柜,家中大事小情,让他全担了起来。呵, 男人!
更奇怪的是, 不仅孟知彰神龙见首不见尾, 连往日几乎随叫随到的牛大有, 也一连好几天没了影子。倒是云家的管家刘叔时不时送些果蔬吃食, 家中事也帮着照应些。
农时家事都耽误不得。
孟知彰家6亩田地所需肥堆,至少是菜园用量的10倍,隔日一番, 庄聿白这个小身板根本搞不定。家中还有金玉满堂的日常出货量要供应,因为牛大有不在家, 近日的订单能推的都推了,但还是有那么一两单要做。
窑上做工的乡邻中有跟着堆肥的, 庄聿白便花了些银钱请来帮忙,工钱按次数结。金玉满堂的制作, 也请牛叔多介绍了几位稳妥乡邻, 家中事务才算正常运作下去。
夏祭在即,家中一切安排妥当,新植禾秧也在田中扎根抽叶时,孟知彰似乎才忙好手中事情。
夏祭是大日子, 合族人盛装出行。孟知彰和庄聿白也换上了新裁的衣衫,爽朗清举、温其如玉,走在人群中尤为亮眼。
除族长和族中众耆老外,向来尊师重教的孟家人将私塾先生也请了来观礼。云无择带着刘叔拎来一篮山中晚杏说是给夏祭添果品,还送来了元觉寺住持送的佛手柑。
祠堂外张灯结彩,祭祀用的猪羊、果蔬等贡品皆早早备好。仪式不复杂,族长念过祝祷辞,合族跪拜便算礼成。之后,贡品便会按人口分发给族中各门各户。
供奉仪式结束,族长及众人陪着私塾先生从祠堂往外走,闲话着族中子弟近况和各自家中的耕作进展,一派其乐融融景象。
族长抬头看见人群中的孟知彰和庄聿白,笑着将二人唤至跟前,问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如何,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庄聿白对孟知彰的恩师自是不陌生,只是这算第一次见面私塾先生,族长亲自做了引荐。
庄聿白恭敬行了一礼:“晚生琥珀,拜见先生。”
私塾先生自是知道庄聿白,初次见面未备见面礼,他笑着将手中折扇上的坠子摘下来:“这还是南时送我的扇坠,今日便送与你,今后你和知彰都要好好的。”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双手接过扇坠:“表哥说先生喜欢金玉满堂,改日多送些与先生。”
私塾先生很喜欢这个活泼的后生,众人正说说笑笑,忽见外面闹吵吵一堆人涌上来,似乎是起了什么争执,为首的是一个精明妇人,薄唇粉面,髻上插这一根流苏簪子,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在脸侧甩来甩去。
庄聿白朝那面上看去,只一眼,不由猛地打了一个冷颤。记忆中这张脸出现了无数次,也折磨了原主无数次。此人就是原主的后母,刘金花。
刘金花后母带着族中人来的,浩浩荡荡二三十口,将孟氏祠堂的大门堵住。
她今日要当着孟氏全族的面——来要人。
“好啊!上次来退婚,你们死活不愿意,原来是将人藏了起来。你们孟氏一族,怎么也算个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怎么却当着祖宗的面,做出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将孝悌忠信置于何地?将礼义廉耻又置于何地?”
刘金花越说越激动,泼妇骂街一般踩着祠堂大门的门槛子。
“哪来的妇人!这是我们孟氏祠堂,岂容你在此撒野!”
孟氏乡邻跟着围上去,若不是看刘金花是个妇人,早有人上来动手了。
族长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对这群不速之客道:“今日我们孟氏夏祭,若有人想在此闹事,不管是谁,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刘金花身旁一名长衫男子站了出来,上前对着族长、耆老众人恭敬行了一礼。
“在下庄皓仁,庄氏族长次子。今日前来并非来闹事,而是当着族中众人的面,就一件不平事来讨个说法。”
族长看了来人一眼,神情严肃,语气凌厉:“什么不平事,能找到我们孟氏一族来?”
在孟知彰的亲事上,族长与淮南庄氏打过几次交道。对方的行为处事,只能说令人难以苟同。
庄皓仁冷笑一声,眼睛在人群中不停搜寻:“你们孟氏一族,霸占了我们庄氏一族的人,这难道不是不平事?”
庄聿白知道这事八成是冲自己来的,但眼下走又走不了,躲又躲不开,袖子下掌心不停擦汗。
庄聿白视线往刘金花身旁偏了偏,只觉后背被一道冷刃猛地划开,那人不是当时祭祀自己时给自己上妆的马婆子又能是谁。
马婆子以手遮口,时不时附在后母耳边嘀咕几句,眼神始终死盯着庄聿白。
远远隔着人群,庄聿白仍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狠毒和阴险。
刘金花也注意到人群中的庄聿白,她还以为庄聿白是此前那个百依百顺好拿捏的,能任凭她呼来喝去,便叉腰捏着嗓子喊道:“聿哥儿,你过来!”
庄聿白忙移开视线,假装事不关己。
“聿哥儿,你个死……”
刘金花刚要发作,忽想起眼下情形,忙又换了副慈母作派。硬的不吃,只能来软的。她满面春风走向庄聿白,不等靠近,被孟知彰拦了下,只能隔着三尺远同庄聿白说话。
“聿哥儿,你可让母亲心疼死了!母亲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你。”刘金花往手帕子上挤了两滴泪,忙又摆上笑脸,“一切都过去了。母亲来接你回家。还有一件大喜事等着呢!母亲给你重新找了个好人家,聘礼就有满满十抬。你不信?他还特意给了让我给你带了个东西。”
刘金花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缠枝牡丹,此前吴用让赵管家送来的那块。
孟知彰上前挡开那玉佩,将庄聿白护在身后,居高临下看这刘金花,原本不怒自威的眼眸此刻竟多了些杀气。
“我家夫郎,不需要!”
刘金花被这气势惊得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她稳稳神,想起自己是占理的,便又气鼓鼓迎上前。
“青天白日的,天老爷还在上头看着呢。孟书郎你少胡说!我们聿哥儿怎么就成你家夫郎了?自古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次来,我们已经将亲事退掉了。”
孟知彰往前站了一步,语气果决:“你上次来退亲,我并未同意。婚约,仍作数。”
刘金花一看,这架势不对,讲理是讲不明白的,便开始撒泼。
“好啊!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净干些下三滥的事情。你为了不退婚,未拜过天地高堂,就把人私扣在你自己家中,这成何体统!伤风败俗的话,我也不想说。孟知彰,你今日只需把这婚退掉,人让我们带走,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大人大量也就不再追究。”
孟知彰不与她纠缠,护着庄聿白往外走。谁知刘金花竟然上来撕扯:“没有婚书,便做不得数!今日这人是一样要带走的,说什么也没有用。”
上次刘金花带人来退婚,是因为他们将庄聿白祭了河,一时交不出人,担心孟家来闹事,才打算自己先登门退婚,态度还算和缓。这次就不一样了,见着了活人,占着了正理,拼了命都要将这婚退了、把人带走。
不久前祭河时给庄聿白上妆的马婆子竟找了来,说那祭河的哥儿还活着,就藏在那未婚夫孟家。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帮孟家赚了不少钱。又是金玉满堂又是茶炭的,满暨县名气响当当。只兰花炭这一项,就有人要出30两来买断。
刘金花听闻庄聿白没有死,甚是震惊,后又听到他不仅没死还帮孟家赚了上百两银子,这还得了,咬牙恨恨骂道:“遭天谴的小杂种,没死还不乖乖滚回来!在家时连个衣服都洗不好,这是藏着本事跑野男人家、给别人赚钱去了!”
刘金花脑子转得快,还未完婚,这些算是未出阁时赚的钱,自然要归娘家所有。刘金花正打算带人上门讨钱。马婆子却笑着拦住她。
“讨钱,不如讨人。”
见刘金花一脸疑惑,马婆子也不藏着掖着,摆弄着手上的一方花手帕说明来意。她这次来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孟家只有一个读书的娃娃,穷得叮当响,将来能有什么出路。而且现在就能瞒着你们将人哄骗过去藏在家里,以后也定不会跟你这个丈母娘一条心。你也休想沾到他们家一文钱的光。不如重新找个好人家。
到底是一路人。马婆子的话一下说进刘金花的心坎里。
刘金花是个明白人,既然对方如此说,想必是有人来求娶,不由挺直腰杆,也挥着一方手帕掸了掸绣花鞋的泥。拿乔,她擅长。而且现在聿哥儿可是个会赚钱的主,聘礼自然要高。
马婆子直接将一份聘礼单子递过来,现银就有50两,还不算金银细软铺盖首饰。刘金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睛都看直了。
“那吴家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这吴小少爷也是一表人才,读书很是上进用心。咱家哥儿一进门就开脸做五姨奶奶,又尊贵又体面。这是多少大家闺秀拜佛求神都抢不到的好姻缘呐!”
刘金花听得心花怒放,嘴角压也压不住,不过转念又犯了愁:“可孟家那边咬死不同容易退婚,这如何是好?”
“不退婚,自然是看咱家哥儿会赚钱,才不舍得放手。多赔他们些聘礼就是了。我们吴小公子说了,赔那孟家的聘礼,他悉数给你这个丈母娘补上。还没成亲了,已经为你想得如此周到,将来成为一家人,还能少了您老的好处么!”
“若那孟家不放人怎么办?”
马婆子笑道:“他们如果不放人,抢我们也能将人抢回来,我儿子兴二认识些见义勇为的侠士,最是能替天下不公之事打抱不平。”
马婆子说的热闹,刘金花也明白是什么意思。答应马婆子,事成之后,定包个十两的红包。
孟氏祠堂中,刘金花仍大吵大闹着,庄皓仁也来帮腔:“既没婚书,也未完婚。这亲事就此作罢!我庄家愿意多返还双倍聘礼!”
“你此前给我看的,不是婚书吗?”庄聿白不再装了,悄悄扯扯孟知彰的衣袖。
他明白今日若跟着庄家回去,自己就算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生死之间,弯腐名节也没那么重要了。保命要紧。
“那是定帖。不是婚书。”孟知彰神情淡然,此时竟看不出情绪。
“真的没有婚书么?”庄聿白将孟知彰的衣袖扯得更紧些,满眼急切,不觉还沾上些泪花,“只有定帖,没有婚书,这可怎么办?”
“你想要婚书?”孟知彰看了下四周,俯到庄聿白耳边,慢条斯理道:“就这么急着——嫁给我?”
第48章 晚杏
庄家之人称没有婚书, 孟知彰和庄聿白的亲事便不作数。他们就算多返双倍聘礼,也要将这门亲退了。
庄聿白自然不想跟他们回去,他往孟知彰身凑了又凑, 情真意切, 希望孟知彰能救他一救。
心中想着只要能活着过了眼下这一关,当个替身委身于孟知彰,总好过被刘金花带回去折磨死或者被那吴用糟蹋了要强一万倍。
不知是不是听到庄聿白的心声,孟知彰将庄聿白挡在身后,以一夫之勇独面庄家众人, 语气异常冷峻且狠厉:“若是我不同意退亲呢!”
刘金花往地上啐了一口, 捏起嗓子指着孟知彰道:“呸!毛都没长齐, 你还硬气上了!这可由不得你。今日这亲退也得退, 不退也得退!”
“这是我们孟家村, 在我们地盘上,说话放尊重些。” 乡邻中有人气不过。
“尊重不尊重的,也不是动动嘴就能决定。”刘金花给一旁的庄皓仁递了个眼神。
庄皓仁一抬手, 七八个壮汉从后面围上来,持枪带棍, 面目狰狞。为首的还是那个老熟人——兴二。
无利不起早。让兴二往老情人吴用的床榻上送人,他自是不愿意。但若能将庄聿白抢出孟家村, 落入自己手中,到时岂不是全凭他兴二发挥!
今日之事若办成, 他往吴家送亲的路上, 队伍或遭了劫,或遇到匪,或碰上猛兽……糟蹋人的花样,兴二会的不要太多。能给庄聿白留个像样的全尸, 已经算他兴二仁慈。
马婆子认出给吴家做金玉满堂的小哥儿就是当初祭河之人时,心中已经暗暗有了盘算。得知管家送玉佩在庄聿白那吃了瘪,便知道机会来了。
果然,那吴用听说马婆子认识庄聿白娘家人,当即封了五两银子红包给她,还保证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谢不谢的倒在其次。庄聿白让她财路尽断、让她儿子兴二挨了一顿狠打又在吴家彻底失了势。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兴二吃过孟知彰的亏,知道此人身上很有些功夫。不过,这些年他帮吴家到处采买也不是白干的,黑白两道结识不少人。所以,这次兴二带来的人,都算是千挑万选的练家子。
当然,这是孟氏一族的地盘,到别人家中抢人,能抢到人只是第一步,能顺利撤离才算成功。除了跟在身边进入祠堂的这些外,兴二还请了一些道上的朋友在村外“乘凉”,若里面真动起手,半柱香功夫就能到现场支援。
有武力装备跟着,刘金花等才敢这般张狂。
不过事涉两个家族,尤其是以庄氏族长次子身份前来的庄皓仁,面子工程还是要做一做。他向族长抱了抱拳:“族长莫惊,诸位莫慌。我们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将孟氏一族所扣押的庄氏之人带走。”
“扣押?!”族长冷哼一声,往前踏了几步:“你们这是欺我孟氏无人么!”
庄聿白环顾祠堂情形。先不说今日祭祀,乡邻皆空手而来,即便带了工具,也很难是这些狂徒的对手。
“牛大有呢?几日不见,怎么祭祀也没来。”
祠堂大门被庄家之人堵着,众人按族长示意缓缓退至祠堂内部。
庄聿白人群中遍寻牛大有。无果。正急得无可无不可,黄澄澄一篮东西递到面前,裹着馥郁甜香。
杏子。
孟知彰不知何时将刘叔的杏篮取来:“山中晚杏,很甜。帮我个忙。去分与乡邻,每人一颗。”
庄聿白明白这是要自己虽众人躲去室内,自己虽帮不上大忙,此时此刻、此情此情岂能去躲清闲?他坚持留下,刘叔过来半拉半扯半拖半拽方硬生生将他从孟知彰身边强行带走。
“放心,我家公子和你家孟公子的功夫都是长庚师父教的,没事的。”
那七八个壮汉早在院中摆下阵仗,庄皓仁和刘金花等人也退至一旁,脸上写满胜券在握的不可一世。
云无择撞撞下孟知彰肩膀:“该我们上场了?”
孟知彰回过神,视线从被推进室内去的庄聿白身上收回来:“云兄,今日没带佩剑?”
“用剑,岂不算欺负他们?”
孟知彰就近折了两根竹条,云无择心照不宣接过一条。
暑日高悬,剑影斜飞,唉声乱撞。
庄聿白提着杏篮出来时,族中乡邻已将地上众人捆绑起来。
兴二自是不服,梗着脖颈,趁乱朝天空放了一个烟花弹。
“有援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暗号。
族长看了看祠堂众人,老幼妇孺皆有,看来庄家这次真是有备而来。孟知彰和云无择抵挡个十个八个悍匪自然不在话下,若是对方来的人多,难免不会伤及无辜。
“关大门!老人孩子妇人从祠堂后门撤。回家后紧闭院门,凭谁来也不开!”
族长号令一下,紧张甚至恐慌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弥散,角落中还有小孩子吓得放声嚎哭。
庄聿白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忽然祠堂外一阵喊打声四起,且越来越近。
孟知彰一时不确定外面情形如何,稳妥起见,他让庄聿白跟着柳婶刘叔等一起初去避避。
庄聿白扯住孟知彰的袖子,此事皆因自己而起,自己无论如何不会离开。
“砰砰砰”,祠堂大门被拍响。
整个祠堂静下来,连方才大哭的孩子都住了声。
“哈哈哈哈,怕了吧!等着受死吧!敢打我?现在就让你们十倍百倍还回来!”
院外地上,被捆成一团的兴二仰天一阵狞笑,眼神发着狠,恨不能当即就把庄聿白生吞活剥了。
“砰砰砰”,院门声又起。
一声声像是铁锤砸在庄聿白心头,他紧锁眉头。今日这手似乎粘在孟知彰袖子上,越攥越紧。
孟知彰拍拍庄聿白肩头,眼神满是安抚,正欲转身上前探视情况,却听门外道:
“云公子、孟公子,歹人悉数就擒!”
院内外一阵沉静。
最先变了脸色的,是被胡乱扔在地上的兴二。满脸泥血下,近乎癫狂的笑意瞬间僵住,难以置信、愤怒绝望的情绪在脸上来回交替,最后目瞪口呆定在那,狰狞又滑稽。
庄聿白满脸诧异看着孟知彰,一时有些不明所以。难道外面来的不是庄氏援手?
云无择递了个眼神,刘叔忙跑去开门。
沉重的黑漆木门打开,和院外飞扬的尘土一起闪进来的,是七八个手持棍棒的武僧。动作利落,脚法如飞。
为首一人,棍棒收于身后,单掌施礼:“云公子、孟公子,歹人有三四十,已全部绑在外面。”
“有劳各位小师父,剩下的事交与我们便是。”孟知彰对着众武僧也恭敬行了一礼,“此处还有一些俗事要商议,便不留诸位。”说罢,又将目光看向云无择。
云无择心中了然,笑笑:“想来长庚师父正在陪我阿爹喝茶。我和小师父们正好也去讨一盏!”
族长让人跟着武僧将外面的援手绑了,一并看管起来。
目睹全过程的刘金花和庄皓仁,此时也没比地上的兴二好到哪里去。只是作为庄家来议事之人,并没有将他们绑起来,基本的体面还是给到了。
既然打不过,那就讲理吧。
刘金花将上次来退婚时所带来的草帖和定帖又带了来,看看庄皓仁,从袖子中掏出个钱袋。脸上勉强挂上些笑容。
“孟书郎,婶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最通情达理。这是此前的五两银子聘礼,我们原封不动返回。这亲事就此作罢吧。此外这十两银子,算是补偿。你拿去好好去读书,将来考个功名什么样的找不到呢。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聿哥儿吧。”
刘金花说得情真真意切切,眉眼一耷娇弱弱就要哭:“若实在不行,婶子给你跪下了。”
孟知彰自是不吃她这套,正色道:“你可知何为定聘?”
刘金花从手帕子里茫然地抬起眼睛,不知这孟知彰又要怎么套她的话。
孟知彰居高临下不屑地瞥了庄氏之人一眼:“诸位今日来退婚,不知是求的是哪位瘟神,才能给到这样一个大凶卦签。”
庄皓仁背起手,族长家二公子的派头不能丢:“我看孟书郎读书读糊涂了。退婚而已,哪里需要求神卜卦!”
“是么?” 孟知彰看着庄皓仁,大有咄咄逼人之势:“据我大恒律法:‘已投婚书及有私约而撤悔者,杖六十,更许他人者,杖一百,已成者徒一年,追归前夫。’说得直白些,就是今日你们悔婚另许他人之事,我若报了官。这货真价实的一百杖,就稳稳落下来了。”
到底是读书人,刘金花一听,又是报官又是杖责的,顿时怕了。张着嘴半日不知该站还是该跪。
马婆子在旁边哭边给自己儿子擦脸,此时却听得明白,忙上前提醒刘金花:“娘子休被他唬住。他说的‘已投婚书’才会这般处罚。眼前不是没有婚书么。”
一句话提醒刘金花:“是啊,眼下还没有婚书!没有婚书就不算。孟书郎你休要拿大话来吓唬我……我可不怕!你们这么大的家族,不能不讲道理,更不能仗势欺人。聘礼留下,人,我们还是要带走的。”
“不急。”孟知彰踱起步子,“方才的话后面还有半句:‘虽无许婚之书,但受聘财亦是’。是你亲口所称,那五两银子是聘礼。你既收了我孟家的聘礼……算了,多说无益,我们还是报官吧!”
一百杖,正常壮丁都难扛住。吴家聘礼固然重要。但命没了,要那么多钱给谁花。刘金花想了想,立马又变了态度。
“别报官!别报官!两家多年交情,报官岂不伤了和气。既然有律法在那摆着……这退亲的事,咱们暂缓再议,暂缓、暂缓。”
刘金花眼不错珠地盯着孟知彰,看对方似乎打消了报官的念头,又想起另外一事,一方手帕在手上绞成条绳。
“听闻聿哥儿最近赚了不少钱。不管退不退亲,他这都属于还未出阁。这没出阁时赚的钱,是不是该给娘家……”
孟知彰轻轻摇摇头,走到庄聿白跟前,轻声道:“家中所有钱财,你说了算。”
“一文没有。”庄聿白冷冷扔了句话,根本没给刘金花正眼,也不打算留任何情面。
刘金花笑脸贴了冷屁股。孟知彰她不敢硬怼,可她自己手下磋磨惯的小崽子竟然也敢跟自己炸翅膀,这还得了!
刘金花一时气不过,边骂边要向往日般来打庄聿白:“短命的小杂种,我好吃好喝把你拉扯这么大,你良心让狗给吃了!到头来你向着外人,只一味在外面偷汉子……”
“啪!”一语未了,刘金花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鞋底。
牛婶实在气不过,边穿鞋边指着刘金花道:“教你这个烂舌头的胡吣!这孩子能在你手底下长大,已经算是老天爷格外护佑了。你自己做的那些缺德事,当我们都耳聋没听说过么!真把自己当长辈了!你也配!”
打也打不过,说也没地说。刘金花闹了一场,人财两失,颜面扫地,见大势已去,也知道占不到什么便宜了,以免吃到更大的亏,便起身急着要走。
谁知不等走到大门,被孟知彰拦了去路:“来都来了,两族之人皆在,有一事,不如现在说明的好。”
“……何事?”刘金花的声音都颤了。孟知彰眼底浮起的阴鸷狠厉之气,似从阴曹地府升起的鬼火,使她脖颈发凉,不寒而栗。
“祭河。庄氏一族将我夫郎祭了河。这笔账,是时候算一算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集中清算。
还是忍不住插播一句,云无择、长庚师父等是中后期比较重要的角色,也都有自己的官配啦啦啦
*文中关于宋代婚俗,参考《宋代婚姻与社会》张邦炜著
按照宋代礼俗,男女两家互换草帖之后,再互换定帖,不久便定聘。定聘虽然尚未完婚,但受法律认可,双方不许翻悔。
法律规定:已投婚书及有私约而辙悔者,杖六十,更许他人者,杖一百,已成者徒一年,女追归前夫。……虽无许婚之书,但受聘财亦是。(《名公判清明集》卷9《户婚门·婚嫁·女家已回定帖而翻悔》,第346-347页)
第49章 巫觋
刘金花闹这一大场, 孟家村乡邻也大致明白个来龙去脉。
眼前这位叫琥珀的小哥儿,根本不是孟知彰的表弟,而是他未过门的夫郎。不知为何眼下还没成亲呢, 就自己跑到夫家, 还住下来。
虽是定了亲也下过聘,到底没完婚,孟氏族人大多了解孟知彰品性,也相信他的为人。但这事似乎不那么合乎礼法。娘家这次带族人上门来讨人,某种程度上好像也说得过去。
孟氏族人虽反感刘金花的作派, 对这位族长家次子的处事行动也不甚看得惯, 确实也有一些人认为娘家今日将人带走并非全是无理取闹。只是不该拜高踩低悔婚再许别家, 更不该带这些悍匪一样的莽汉来抢人。
庄氏族人跟来的十几人, 一则看在庄皓仁族长家的面子, 二则觉得庄聿白这孩子着实可怜,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死里逃生了。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此行还带了打手,更不知刘金花脚踩两只船, 退婚再议亲。
孟知彰先是将刘金花带来打手悉数拿下,又将律法搬出来, 若刘金花今日退亲便会将人一举送官。刘金花无计可施,便准备从长计议, 先走为是。
哪知孟知彰却将众人拦下来。
全场人,认识的不认识的, 都已见识过孟知彰的手段。年纪不大, 却有超乎常人的矜持稳重,是文雅书生却又有赳赳武将的杀伐果决。
不论在黑白两道逞凶的悍匪,还是刘金花和兴二这等市井中撒泼耍混的无赖,在孟知彰看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治得服服帖帖, 毫无伎俩可施。
孟氏祠堂内,当着孟氏祖宗的面,当着自己恩师的面,当着孟庄双方族人的面,当着乡邻亲友的面,孟知彰巍然挺立于当庭,浩然凛凛。
他说出庄氏全族为免水灾而祭河之事。
他说出祭河仪式上,愚昧族人听信巫觋之言,将无辜少年当众献祭之事。
他说出献祭少年满心欢喜期待的婚礼,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杀人祭礼。
他说出少年死里逃生来至孟家村,制作金玉满堂,研制兰花炭,供自己读书赴试,帮扶有所需之乡邻,更将农田亟需堆肥术倾囊授与孟氏族人……
他说出孟氏族人将少年视作福星、贵客。
他说出少年继母或许是贪图几两银子而退亲再许,或许有其他更见不得人的阴谋……
听罢,全场哗然。
“闻所未闻,朗朗乾坤竟然有将人生祭的!”
“他可是我们孟家村的‘贵客’!若之前被他们害死……”
“这么好一个孩子,你们把他扔河里淹死?真是瞎了眼,黑了心!”
众乡邻将庄家之人团团围住,有性子急的已要挥拳过来。刘金花早挨了几拳,蹲在地上抱头尖叫。
孟知彰挥手制止乡邻的愤怒,此时用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他将少年带至身边,带至众人面前。
当着孟氏祖宗的面,当着自己恩师的面,当着孟庄双方族人的面,当着乡邻亲友的面,高声说出那句:“这位便是庄聿白,我孟知彰的——结发夫郎。”
游刃有余,又像蓄谋已久。
庄聿白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身份,当众站在孟知彰身边。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人群中直直聚焦过来的目光,并不全是善意和祝福。
未婚同居,虽有婚约算不上私奔,但在古代也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人群中的不和谐目光,让庄聿白的神情闪过那么一丝不自然。
这丝不自然恰好落入孟知彰眸底。他朝庄聿白又迈近半步,健硕的影子倾斜下来,竟将庄聿白稳稳围罩住。
“上天护佑我家夫郎,将他送至我孟知彰家中。他温和善良,此前被心歹之人百般凌辱,今既进了我孟家之门,我孟知彰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允许旁人再动他一根汗毛!”
一番话掷地有声。庄聿白心中暖意汹涌,长这么大,似乎还从未有人当众这般维护过自己。身边的身影更加坚实巍峨。
孟知彰侧侧身,对上看向自己的视线,温和点点头,意思是放心,他必将护他周全,也定能护他周全。
旋即孟知彰换了副面孔,低眉菩萨忽而变成怒目金刚,威严的目光在刘金花和庄皓仁之间来回横扫。
“祭河之事,究竟是神意,还是人为呢?”
庄氏族人中有人不乐意了,这是在明晃晃质疑他们宗族祭祀活动,怒道:“自然是神的旨意,这岂能有假!河神心意岂是你我能揣测的?小心遭天谴!祭河之后,角江并没有再有水患,淮南今年夏收也顺利,这难道不是河神的恩典?”
“哦?这是河神亲口告诉你的?”孟知彰看了那人一眼,眼神很淡,带来的威压却足以让人心颤。
那人还想呛声两句,抬头撞上孟知彰的眼神,瞬间噤了声。他没去过地狱,但他可以肯定,地狱之火也没有此刻孟知彰眼神可怕。
孟知彰朝人群外招下手,等在外面的牛大有和炭窑上帮工的乡邻,连拖带拽带来一个人。
牛大有将人丢在地上。庄聿白往那人脸上看去,仔细认了片刻,才认出这是去淮南作法的巫觋。脱去那身装束,换了寻常衣衫,倒一时让人认不出来了。
巫觋人群中一看到庄皓仁,连滚带爬爬到庄皓仁身边,死死拽住大腿:“二爷你救救我啊。我人都快到京城了,他们还是把我抓回来……你救救我!”
庄皓仁下意识往后躲了几步,一脸震惊,不等他开口,那巫觋忽想到什么:“二爷!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帮帮我。我还有些银子,你救我出去,我都给你。”
庄皓仁紧皱眉头,一脚将地上巫觋踢开,嫌弃地掏出一方丝帕擦手:“你胡说什么!哪里来的叫花子,我不认识你!”
“二爷,我是那个巫觋庄老六啊。上次祭河咱不是……”
庄皓仁怕他当众乱说话,忙换了副嘴脸:“巫觋先生,原来是你……”他将人好生从地上扶起来,一只手却从下掐住那假巫觋胳膊,眼神中全是警告和威胁。
牛大有几步走到孟知彰身边:“知彰,我们一路寻到京郊才捉住此人。寻到他时,他正在京郊一个村子里给人作法催生,干的全是坑蒙拐骗的龌龊事。”
庄氏族人也认出这地上之人,又听牛大有这般说,皆面面相觑。往日通灵问神的座上宾,今朝换了衣服怎会变成如此不堪之辈。此前坚定不移的祭祀神明的信念,随着地上巫觋撒泼哀求的举动正一点点碎掉。
“祭河,从头至尾不过是一个局。不知这做局之人,究竟是何目的?”孟知彰没有拐弯抹角,并将狠厉目光直接锁定庄皓仁。
庄皓仁的腿还被假巫觋死死抱着,千斤重的目光又从头顶压下来,着实有些吃不消。他掏出丝帕擦了擦额头之汗,惊慌失措又语无伦次。
“祭河明明是祈福驱灾的好事,怎会是局?退一万步讲,我们这也是根据巫觋先生传达的河神旨意来办事。即便是局……那也是巫觋先生的事。此事问他就好了。族中还有事,我先走了。”
“你不能走!”那巫觋知道,此时若放走庄皓仁,说不定自己还没被送官呢,就不小心死在了什么地方,“二爷当真这么绝情!将所有事全推与我不成?”
“你少胡说!我哪知道你是个假巫觋!此刻还想来攀咬我!是你要害我们聿哥儿。”庄皓仁见孟家村的人明里暗里维护庄聿白,一门心思撇清关系,“孟书郎,原来祭河之事都是这个假巫觋搞的鬼,烦劳赶紧将他送官!”
庄皓仁慌不择路就要走,孟知彰给牛大有递了个眼神,牛大有上前将人拦住。
“皓仁兄,莫急。” 孟知彰钳住庄皓仁手腕,将人又拉回巫觋面前。“既然人已经在这了,不防听听这假巫觋如何辩解?”
庄皓仁试图挣扎,谁知这是书生手竟像铜铸铁造一半,让人半点动弹不得。庄皓仁被捏得直龇牙咧嘴,但也只能受着。
孟知彰将人往巫觋跟前又递了半分:“假扮巫觋,你这属于谋财害命。按大恒律法,斩立决。但若有其他主谋……”
话只说到一半,孟知彰定定看着地上的假巫觋。
假巫觋听到“斩立决”三个字魂都要吓飞了,后来又听到问有无其他主谋,当即明白这是在给自己机会。
方才庄皓仁假装不认识自己时,地上假巫觋已经知道,这庄皓仁不仅指望不上还准备咬死自己,将所有脏水倒自己身上,他好干净抽身。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假巫觋看着孟知彰手中的庄皓仁,冷笑两声:“庄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用人来献祭,不正是你的主意么?还告诉我那小哥儿年方几何、是何模样,不然真当我能通灵,能和河神搭上话?”
“你敢污蔑我!”庄皓仁气急败坏上来要去撕打假巫觋,早被几个乡邻拦住。
“污蔑?”事已至此,假巫觋一不做二不休,继续道,“难道不是二爷说的,我只需扮成巫觋,趁着平安州水患来族中游说一通,到时再装模作样做两场法事,这事就齐了?二爷还说保我平安进京,并给了我10两银子。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我原本不愿意的,还好心劝你,那孩子只是不小心撞破了你的事,没必要赶尽杀绝。可……可你不听啊!”
一席话罢,全场议论四起。
众人将注意力放在假巫觋身上时,庄皓仁却如阴司厉鬼,悄无声息挪到庄聿白身边。
第50章 报答
用活人生祭, 已经让众人出乎愤怒。背后竟还是与人苟且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众乡邻越听越气,人群中的怒火谴责的声浪,恨不能将庄皓仁和假巫觋一并淹没。
庄皓仁知道今日八成是脱不了身, 他瞅准时机, 猛然起身,从袖子中抽出一把短刀,恶狠狠朝庄聿白的喉咙刺去。
若今日注定栽在这里,至少要把这个扫把星当垫背的带走。
庄聿白定在那里,假巫觋的话确实让他震惊不已, 刚说的是原主……撞破庄皓仁的苟且行为?
他不觉去搜索记忆中的相关场景。庄聿白平时不太出门, 更是鲜少见到庄皓仁这位族长家的二公子, 何谈能见到他偷情?庄聿白极力翻找原主和庄皓仁为数不多的交集场景。
去年新岁全族贺禧时, 原主站在闹吵吵的小孩子堆里, 远远看见族长一家,当然也包括这位族长家次子。再此前,原主孩童时从学中回家, 若是路过族长家都尽量绕开些,因为族长家二公子养了条肥狗, 没事总爱怂恿狗追咬别人来取乐。
庄聿白视线瞥到刘金花,她一双杏目正怒视地上的假巫觋, 眼中的仇视与愤怒似乎并不比庄皓仁少半分。光影交叠,这个眼神, 如一个索引, 庄聿白从原主众多记忆碎片,精准翻到阴暗潮湿的那一页。
早春的一个深夜,庄聿白在房中沉睡正酣,忽一个冰凉的巴掌用力拍在自己脸上。
“庄聿白, 别睡了!我课业丢在路上了,你陪我去找!”庄鹏程一张圆脸怼过来,又在庄聿白脸上狠拍几下。
课业丢在路上?庄聿白迷迷糊糊坐起身,朝外屋外看了看,怯怯地问:“……现在么?”
“当然是现在!你想我明早到学中被先生惩罚是不是!”庄鹏程虽小几岁,但长得圆头圆脑壮实得很,一下就把庄聿白从床上拽出来扔到地上。
无论长相还是行为做派,庄鹏程与庄父、庄聿白都甚为不同。庄聿白一直觉得他和族长家放狗咬人的那个儿子倒是很像,当然庄聿白也说不出具体哪里像,大概是都爱捉弄人吧。
庄聿白揉了揉磕破皮的膝盖,刚拿了件外衣,就被庄鹏程拉出门去。一盏油灯,寒风中两个身影往村外走去,越走越远,人烟也越来越少。
看到村外一个破屋时,庄鹏程停下来,颐指气使命令庄聿白:“你,去那屋里找找!”
“课业,落在了那里?”
“少废话,快去!小心我揍你!”
庄鹏程并没有将灯给他。好在月色尚明,庄聿白借着月光一步一步朝破屋走去。
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茅屋,早已无人居住,庄聿白不明白庄鹏程怎会将课业丢在这。屋门掩着,他正要伸手去推门,却被门内传来的声音吸引。
粗重喘·息声交·缠在内,一声闷似一声。木板家具咯吱乱响,似还有肢体碰·撞的声音。各种声音交错混杂,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也越来越狠,终于挤出几声悠长的呻·吟。
庄聿白后背一阵发冷,手脚冰凉定在原地。
难道是……鬼?!
“啊——”庄聿白失声叫出来。
这一叫不要紧。房内之声骤停,接着一阵骚动,急促脚步声下,房内“哐啷”打开。
冰冷的月光下,继母刘金花出现在门内,一双杏目圆睁正怒视面前的庄聿白,眼中的仇视与愤怒恨不能当即活剥了他。
“……继母?您也是来给弟弟找课业的么……”
原主并不知房内旖旎春光,也并不知道撞破了什么苟且之事。但此时的庄聿白,却对上了这个公案。奸夫是庄皓仁,那□□……
庄聿白向前一步,不等他当众说出与庄皓仁行苟且之人,却觉身下陡然一空,一阵失重眩晕后,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正被人稳稳抱在怀里。
孟知彰的胸膛宽广阔朗,或许是被方才刺来的那一刀吓到了,庄聿白下意识靠上去,踏实、安心。
庄皓仁被几个乡邻七手八脚按在地上,手上短刀踢落一旁,满脸汗泥狼狈不堪,也顾不得自己精心维持的公子哥形象,对着庄聿白正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忍逐听。
孟知彰将怀中人紧了紧,朝牛大有递了个眼神。牛大有点头去了,不知哪里铲来一锹秽土,直接塞进庄皓仁口中。
自己丧尽天良,设计将人生祭,不仅不知悔改,东窗事发后,还要当众杀人灭口。庄皓仁这下惹了众怒,乡邻纷纷捡起石子、泥块,砸向这个背德之人。
至此,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孟家村众人将地上的奸夫□□并那假巫觋一并绑了,扔在牲口圈中。第二日一早写状子、送官。
庄鹏程等在村外,原是跟来看热闹的。毕竟还是个孩子,孟知彰并未让人为难他,而是着人妥当送回家去了,当然一并送去的,还有今日这祭河背后的完整故事。至于庄父还认不认这个儿子,这顶绿帽如何戴,那是他自己的事。或许,头上这顶绿帽,他自己早知颜色深浅。
既然被当众祭了河,庄聿白这个人,与庄家,与庄氏一族便无任何情分可言。当着两族众人直面,庄聿白写下一纸《断亲协议》,破指画押,郑重与庄父断绝父子关系,从今之后,庄聿白与庄家不再有任何瓜葛。
兴二带来的这些打手,手里都多少有些不清不楚的,也一起送官去查了查,果真藏着几个作奸犯科的通缉犯,这下也算为民除了害。
兴二没被送官,而是扔到通往镇子上的一条路上。他向来跋扈,多年来在隔壁镇子上也结了不少梁子。后来都传被行走的马帮打断了一条腿,只是不知左腿右腿还是第三条腿。马婆子哭得死去活来,听说很快哭瞎了一双眼。
祭河一案虽骇人听闻,但并不复杂,官中判决很快下来。鉴于受害者庄聿白并未身死,庄皓仁和刘金花未判死刑,刺字,流放三千里,去西境荒芜之地垦荒服刑去了。假巫觋作为重要从犯,刺字,流放两千里,去南越毒瘴之地。路远山遥,到底能不能留口气到达流放之地,那就看各自造化了。
案子层层递上去,东盛府知府闻之大怒,他震惊于乡民的愚昧无知,朗朗乾坤竟会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发生。整个淮南村,凡参与祭河之人,罚缴夏收税粮三倍之量,十日内交齐。辖区内贴了告示,若今后乡民敢有类似之举,定将重重治罪。
*
喧嚣尘土终于落定,庄聿白在孟家村的身份算是明了了。
最开心的是牛婶,他拉着庄聿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就像佛前求了多年的愿望,忽然一朝成了真。
“成亲的喜被,我做了两床。眼下家中又攒了些钱,我给你准备个妆奁柜。”牛婶恨不得庄聿白和孟知彰明天就把堂给拜了。
庄聿白一脸窘迫,耳朵根红得像滴血。牛婶一声声催婚中,庄聿白的头越垂越低,脸越来越烫,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孟知彰看出庄聿白的窘境,侧身将他挡在身旁:“牛婶,婚礼不急。我和琥珀商量过了,当下重要的是秋季院试。我现在一身白衣,也给不了他什么。等考个功名,再风风光光将这婚礼补上。”
背对祠堂的喧闹,孟知彰和庄聿白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还是那个熟悉的院落,还是那间早已习惯的茅屋,两人的关系却已不同。出门是兄弟,再回来,却成了众人认可、将要携手一生的合法夫夫。
四野寂静,灯苗冉冉。
“孟兄,谢谢你。”庄聿白声音很小。
孟知彰没说话,一个淡淡的眼神递过来,似乎在问“谢什么?”
庄聿白也知道仅仅一句口头的谢谢,太苍白,也太过敷衍。
今日人家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庄聿白一时也不知如何报答。或许他心底闪过一个如何报恩的影子,只是碍于直男情面,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你在想如何报答我?”孟知彰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心思被无情拆穿,庄聿白叹口气,抬起乌溜溜的眼珠看向对方,大有一股慷慨就义的气概。
虽直男大旗高举,庄聿白对男男之事还是知道一些。不就是脱衣上床,这样那样一番么?
说归说,只是他没做过,不知道如何实操。
但他庄聿白绝非那知恩不报之人,若今日孟知彰坚持要,他……灯一吹,眼一闭,给就给了吧。
灯影摇曳下,庄聿白的心也跟着一缩一抽,他看着孟知彰从那灯光中走来,慢慢靠近,硕大的身影将自己一点一点吞噬……
庄聿白屏住呼吸,喉结却不自觉滚了滚。
难道今晚就是我庄聿白的初夜了?庄聿白紧张得直搓手。
“睁眼。”孟知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庄聿白猛吸一口气,或许过于紧张,不知何时他竟将眼睛紧紧闭上。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从递到自己面前的一封红色帖子上看到赫然写着的两个字——“婚书”。
“今日起,你就是我孟知彰的夫郎了。天地为证,双方族人为证,恩师为证,亲朋为证。”
果然,男人都是下半身驱动型动物。只是读书人多了个仪式感。非得将婚书拿出来,讲究持证上岗。
50-60
第51章 和离
一纸婚书递到庄聿白手上。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孟知彰称暂时不准备婚礼, 等院试结束后再议。可如他孟知彰所言,今日在孟氏祠堂,他当着所有人的面, 公布二人为合礼合法夫夫。现场天地为证, 双方族人为证,师长为证,亲朋为证。
这与完婚又有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这最后一个环节,洞房, 不是还没入呢么。
庄聿白心里长长叹口气, 将婚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 打开合上, 合上又打开。婚书中遒劲不失清俊的小楷, 一看就是出自孟知彰手笔。
庄聿白借着灯光细细翻着。他心中乱得很,所有字也只是在他眼中过了一遍。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只记得上面“孟知彰”“庄聿白”“永结同好”几个字。其他内容便如燕临清池,影过了无痕。
这真的不是梦么?怎么就结婚了?还是和一个男人!
孟知彰坐在一旁, 静静看着他,不近不远。
良久, 缓声道:“虽同庄家断了交,但定帖中的嫁妆, 一分不能少。改日我让大有去淮南讨回来, 全部当成你的傍身之资。”
见庄聿白没有阻拦,孟知彰又拿出庄聿白睡觉时搂着的那个钱袋:“家中银钱全部出自你手,目前这十几两银子也全部列入嫁妆清单。”
庄聿白知道,古代嫁妆属于女子个人资产, 夫家无权处置,哪怕离婚这嫁妆也由女方全部带走。不过眼下已经到家产处置阶段,看情形自己是跑不掉了。
“你我既为夫夫,理所应当同进同退,荣辱与共。”
庄聿白坐在那光影里,听孟知彰往下说。一杯水递过来,他下意识接过,抿了口放在身旁的桌面上。视线不及从水杯上挪开,另一只杯子放在自己这只杯子的近旁。
杯影重叠,同频晃动。这是婚礼誓言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跟自己说过什么同进退同荣辱的话。庄聿白他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情绪,又满涨,又空落落的。
“你我既为夫夫,理所应当我主外、你主内。我潜心科考,而你操持家中事务,房前院后,迎来送往。”
……嗯,画风是不是换的有点快?
椅面有东西硌了一下,庄聿白欠欠身,不自然地调整坐姿。这是PUA立规矩吗?以及……我庄聿白是下面的?
心中白眼滚过,庄聿白很想立马起立抗争些什么。既然是夫夫,也别限定得那么死。你有的,我也有!我庄聿白主外、在上,也完全没问题。
但孟知彰没给他机会,他将自己的水杯推了推,离庄聿白的杯子更近些。杯影自然也跟过来,和人一般强硬、强势,几乎将庄聿白的杯子整个罩住。
“你我既为夫夫,理所应当万事以我为先。你的行动,你的念头,你的一颦一笑,你的哀乐喜怒,皆需随我心意而动。”
孟知彰似乎和这杯子杠上了,又向前推了一些。庄聿白那只杯子已被孟知彰的背影全然压住。
这是试探,还是服从性测试?有那么一瞬,庄聿白甚至怀疑自己拿的不是婚书,而是卖身契。
奇怪的静谧充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连墙角的草虫也静下来。几个呼吸间,庄聿白下定决心去移开自己的杯子。凭什么要活在你的影子里?凭什么要被你压,要被你操控!
可不等他动手,忽然眼前一空。
先他一步,孟知彰将自己那只杯子取走。光线重新笼罩下来,给庄聿白那只披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可接着落下来的一句话,让庄聿白愣在原地。
“但理所应当,就理应如此?就必须如此么?” 清晰,果决,掷地有声。
“……什么?”庄聿白看着立在光中的杯子,或许盯得太久,他需要分散一下尴尬情绪,或者争取一些时间来思考。他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水清凉,却冲不淡眼前人的言行带来的困惑。
“你我之间不需要那些‘理所应当’。我不希望这所院落,不希望世俗中的这些‘理所应当’,不希望这纸婚约,我更不希望我这个人,成为束缚你、困住你的枷锁。”
“……嗯?”庄聿白皱起眉头,这话有些抽象,可怎么又有些让人感动?就好莫名。
“我希望,你与我结合,是心甘情愿的,是水到渠成的……”孟知彰眸底闪过从未有的温柔和体贴,赤裸又坦诚。
这些话并非一时兴起。
没人知道孟知彰在这次“祠堂定亲”背后下了哪些功夫。马婆子母子不会无缘无故找上刘金花。刘金花不会那么顺利说服庄皓仁带着族人兴师动众到孟家村讨人,还特意挑选了孟氏一族夏祭这样全族皆在的大场合。当然还有那已经逃去京郊的假巫觋,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捉到了……
灯光从知彰宽阔的颈背照过来,随着身影晃动,不时漏出些光线撞入庄聿白眸底,忽明忽暗,忽远忽近。他的心像被一片硕大的羽毛包裹起来,丝丝缠绕,痒痒撩过。
庄聿白迷离着双眼。后知后觉抓到关键词——结合?!
嗐!说了这大半天,原来只是前戏!到头来,还不是为那点事铺垫?懂了!
今天从踏入这个房门起,庄聿白已经做好献身的准备了。兄弟,直接来吧。
什么心甘情愿,什么水到渠成,没关系的,男子汉大丈夫,流血牺牲都不怕,这点小事,他自己完全能够消化掉,没什么大不了。也不会往心里去,放心好了。
见孟知彰眉间情绪晦朔难明,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再铺垫些什么。庄聿白不想再等了,长痛不如短痛,他给了对方一个坚定的眼神:
兄弟,别念叨了。提枪上马吧。
孟知彰似乎没有接收到他的诚挚“邀请”,怔了片刻,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庄聿白眼尾的那抹朱红色泪痣,默默转身朝书架走去。
哈?这唱的是哪一出?不来吗?庄聿白有些困惑,旋即又明白过来。不能硬来,要做些准备的。
第一步,选姿势。
作为新时代青年,常见的男男常识还是有被成功科普到的,基本知识也曾被动掌握涉猎过一二。这姿势么,无外乎前口口还是后口口。
至于选定姿势之后具体再怎么操作,交给孟知彰好了。他口头都能预热那么久,想必其他部位的预热早就绪了。
毕竟这是“报恩行为”,师出有名。既然报恩,那就要以对方喜好为准则。庄聿白原想迁就对方,让孟知彰来选。转念一想,终归这是自己的“第一次”。
好兄弟,干这事……面对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庄聿白原本坐在床边正对着孟知彰,见对方定定站在书架旁翻着什么,根本没留意他这边的行动,又神不知鬼不觉默默背过身去。
眼不见心不烦。趴在那,眼一闭,心一横,这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应该很快的吧。庄聿白不经意地往孟知彰身上,打量了两眼。肩宽腿长,腰身□□,至少八块腹肌打底。庄聿白又没那么确定了。
身后脚步再起,很缓很轻,步步逼近。方才英勇就义的气概一下泻了,心里露出怯来。双腿也开始不听使唤,甚至有些发软。
庄聿白支在床边,心中想着孟知彰方才说的心甘不甘之类的话,不住给自己打气:我是心甘情愿的,兄弟!真的,100%心甘情愿!
脚步在身后停下,那么近,那么真实。庄聿白脖颈一阵发麻。
“庄聿白。”孟知彰唤了一声,声音很沉,如同某种梦语,又似准备了很久的试探。
庄聿白只觉浑身一紧,头顶呼吸轻轻洒在自己的头发上,熟悉的清洁皂角味。他全身神经被猛地揪起。
“……嗳。”喉咙中不受控挤出一声回应。
背对对方,庄聿白看不到孟知彰的模样。但他自己的影子则被完全盖住,微皱的细葛床单上只有那一团影子,生猛壮硕,压迫感十足,侵略感十足。
……很顶。
庄聿白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揪紧床单的手,竟微微发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配合,他更不知孟知彰会怎么做。
事已至此,怎么做,都随他。
庄聿白一动不动盯着压到面前的影子,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能扯起他周身的神经,让他不受控地浑身缩紧。
身后一只有力胳膊伸过来,擦着庄聿白的肩膀,似乎要将人从后搂抱住……庄聿白感觉马上要站不住了。
一个贴子递到面前,庄聿白撑起最后一丝力气看清上面的大字:
……?!
和离书。
“我说过,我希望我们的亲事是你情我愿的。婚书,在我孟知彰这里永远有效。和离书,庄聿白随时可以启用。”
庄聿白张张嘴,极度的情绪翻转让他几近失语。或许他自动过滤掉孟知彰的前半句,现在他满脑子只有和离,孟知彰要和他和离。
庄聿白有些反应不过来。
和离的话,那金玉满堂不搞了?茶炭不做了?新型肥田堆肥术不弄了?你孟知彰去府城赴试的钱也不攒了?
没有钱,不参加科举,你那些报国安民的远大志向怎么办?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最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我裤腰带的结都帮你孟知彰调好了,你告诉我要离婚!
对,就这样,轻轻一拽就能开。很方便的。
甚至腰弓几分,腿抬多高,进行时自己睁眼还是闭眼,也都想好了。
以及万一动作过于激烈,自己忍不住想叫,该怎么办?若叫出来扰了兴致……没关系,已经找到解决办法:随时咬住一截床单……
最后的最后,庄聿白还做足心理建设,报恩要有报恩的态度哪怕超出忍耐限度,他庄聿白也绝不说半个“不”字。
轻重由他;深浅,也由他。
就这样,还不够么?结果你……你告诉我,要和离!
庄聿白情绪复杂,心绪混乱,还有些不甘心。
和离不和离的,他无所谓。他眼下只想知道:今晚这恩,还报不报?今晚这爱,还能不能做?
第52章 禾苗
“之前之事, 我都知道了。”
孟知彰将庄聿白从床边引到椅子上坐了。
庄聿白心中一凛,之前什么事?他看向孟知彰,试图从对方眼睛中找到些蛛丝马迹。灯光晦暗不明, 眼前人的眸底也晦暗不明。难道他知道了自己是穿越来的, 一直装失忆骗他?
庄聿白正想着如何狡辩,对方又说:“今后,只要有我孟知彰在,就绝不会让别人动你半分。”
孟知彰看着面前瘦削单薄的少年,一双无辜的黑眼睛越睁越圆, 眼尾的泪痣也愈发明丽, 背至身后的拳不觉紧了紧。那些加害之人所受的惩罚, 似乎还远远不够。
庄家已断绝关系, 庄聿白已无退路。孟知彰将婚书重新郑重递到庄聿白手上, 重申:“婚书,在我这里永远有效。”
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向来如此之事, 便必须如此么?孟知彰又看了眼留在桌面上的那封和离书。他希望与自己携手并肩之人,自愿走向自己。而不是出于别人的, 更不应迫于形势而不得不和自己绑定。
良久,孟知彰还是说出了那句:“若你在此住不习惯, 家中之资,可以全部带走……”
“不不, 住得惯, 住得惯!”庄聿白忙打断孟知彰,不知出于礼貌还是什么别的。有一说一,“只是不习惯当前,嗯, 这样的……身份。”
孟知彰眸子沉了沉,没说话。他已经给出了选择,他在等一个决定。
庄聿白跟着对方视线移向桌面,“和离”二字异常扎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冒失,不该此时质疑自己的身份的,这与当面提分手、还不发好人卡、甚至将递来的花束砸到人家脸上,有什么区别?
这太唐突,太不礼貌了。
“你我原有婚约,而且今日你救了我,还替我报了仇。我不是那恩将仇报之人……所以,我是不会和离的。”
庄聿白计划好了,今晚“报了恩”,就拿着和离书一别两宽,一走了之。谁知嘴巴快过脑子,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下了什么决定,给出了什么承诺。
庄聿白不确定是不是错觉,听闻自己不会和离,孟知彰的眉间瞬时舒朗开来。
现在满世界都知道自己是孟知彰的未婚夫郎,强行离开,也没甚意思,倒是留下来似乎对自己更有益处,也更容易逆袭飞升。做事要权衡利弊,做事要讲究投入产出比。
庄聿白默默又把自己劝好了。
“你方才也说了,你不想要那些‘理所应当’。我觉得我们……之前的相处模式就挺好的。”庄聿白提出了留下来的附加条件,声音却越来越小。
“之前的相处模式?”
庄聿白留意对方的神情,似乎并没有不悦,忙一鼓作气:“对啊,仍做好兄弟!我赚钱,你科举,咱俩合作共赢。相信我,以这样一种纯洁又简单的金钱利益维系起来的关系,坚不可摧。就像那句话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庄聿白不记得孟知彰是如何被自己说服的了。他在一种情绪微醺的状态下和对方达成“君子协议”,并口头约法:人前是夫夫,关门做兄弟。
*
除了牛家和乡邻待自己更加热络之外,庄聿白认为这种“半已婚”的日子和之前似乎并没什么两样。
“金玉满堂”有了书郎夫郎这层身份加持,订单比往常更多一些,连货郎张日常售卖的份额也加了一成。兰花炭的制作走上正轨。好在这两项都有乡邻来帮工,生意愈发红火,但供货和品控方面完全跟得上。
夏季用炭量相对较少,牛家炭窑除了正常供应缘来茶坊的茶炭外,其他柴炭的量控下来。庄聿白却建议兰花炭可以每次多做一些窖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缘来茶坊不是定时定量么,偶有加单之时也会提前告知。”牛大有有些看不懂,不过庄聿白说的,他都听。
牛家炭窑中的火苗越烧越旺时,田中禾苗卖力生长,恨不能两天长出一片叶。
因田地离得近,施过肥的苗情比未施肥的肉眼可见地壮实,禾杆粗健,叶片肥厚,似乎打根基里憋着一股牛劲。
跟着庄聿白堆肥的人家自然是欢喜的,不时来问需不需要追肥,何时追肥。现在离抽穗灌浆还早,庄聿白还是让乡邻回去准备新一轮堆肥的材料,凡是赶早不赶晚。当然他也清楚,不到米粮归仓那一刻,一切都是未知数。
此前坚决反对新型堆肥术的,看到实打实的秧苗着实眼馋,有人也动了心思。隔三差五“路过”一下,跟庄聿白聊上几句。庄聿白没将话挑明,只有意无意提及堆肥材料。有心的,自然回家就着手收集去了。
半尺高的禾田郁郁葱葱,庄聿白站在田埂上,伸手去探水下的苗情。根系发达,扎得也深,这很好。哪怕秋收时每亩能多打几十斤稻米,也算值得了。
庄聿白掬水洗掉手上泥巴,他想着脚下的鞋子刚上脚没几日,弄湿了就不好了,打算微微垫脚想往后退半步再站起来。奈何田埂不平,不等他直起身,重心便失了衡,“哎呦”一声,直直朝禾田摔去。
这下好了,整个人掉进水田,不仅鞋子全湿,就等着变成“泥猴”吧,说不定还能为村中情报站添上一个劲爆谈资。庄聿白心中虽懊恼,但也无能为力。满眼青绿正朝面前撞过来。
无能为力,庄聿白闭上眼睛接受现实。柔软的禾苗抵到脸颊时,庄聿白忽觉身下一轻,被人打横抱在怀里。
熟悉的胸膛触感,熟悉的皂角味道,庄聿白闭着眼已经猜出来者是谁。
“谢谢孟兄。”庄聿白的心脏,正大光明跳了又跳,毕竟是从落水边缘救上来的,突然受惊后的脸红心跳很正常。心绪稍稍平复后,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标准的公主抱。
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这成何体统,忙道:“孟兄,放我下来!”
“你走不惯田埂。” 孟知彰似乎自动屏蔽了庄聿白的请求。
庄聿白在孟知彰怀里扑腾双腿,试图自己下来。就像一只小奶猫,不想被主人抓抱就在那伸爪闹腾,可在绝对悬殊的力量压制面前,凭他如何挣扎,终究无济于事。
孟知彰手臂用了力,面上倒神情淡然,一双眸子看着前方,云淡风轻得像是同旁人说话:“再动,我们两个就要摔进田里去了。”
对方手臂上那一下让庄聿白身体猛地一紧,这提醒了他:自己端坐在上的大腿,拧不过别人胳膊。
庄聿白放弃无谓挣扎:“光天化日,被人看见如何是好?”
“看见又如何?你是我夫郎。”这理由无懈可击。说好了的,人前做夫夫。
孟知彰抱着庄聿白,踩着田埂往小路方向走。微风振起的衣角,轻轻拂过伸到禾苗叶片。青衿、绿苗、蓝天、白云,两人交叠,一双影子映在水中。
孟知彰走得很稳,很慢,不时停下来,跟庄聿白请教农事管理的问题。
庄聿白攥紧对方肩头衣衫,提醒对方:“孟兄,这些问题等咱走出这片田后可以慢慢聊。”
“好。”孟知彰口头应着,脚下却停住:“这两棵秧苗之间的空间有些小,你看是否需要除去一棵?”
“哪棵?”庄聿白扭过头顺着孟知彰的视线往禾田看去。浓郁郁一片,根本分不出指孟知彰指的是哪两棵。
不料身下手臂缓缓移动,庄聿白就这样被人托着,直接送到水田上方。
“哎——”担心自己掉入水中,庄聿白下意识将手臂攀上孟知彰的脖子,紧紧搂着。
“就是这两棵。”
看就看嘛,好像也没这个必要非把人递到禾苗面前。庄聿白心中叹口气,不过又能怎样,落在人手上,身不由己。
“看到了。没关系的,不影响。”满天禾苗几乎一个模子出来,庄聿白扫了一眼随便给出个答案。他觉得自己身子往水中更斜了些,担心对方核心不够,俩人一起落水,忙道,“孟兄,我们快回家吧。”
“真的不影响?”
“真的。”不是错觉,坐在对方臂弯中的庄聿白明显感受到自己在往田中滑落,丝丝寸寸……鞋子已经碰到迎风摆动的苗叶。
“孟兄……我要掉下去了。”庄聿白真的急了,双手直接搂住孟知彰脖子,双腿用力抵着身下胳膊用力挣扎向上爬。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分寸,顾不得体统。
“抱歉。”孟知彰将人往身上拢紧,带着庄聿白缓缓直起身,继续沿着田埂慢慢向前。
看到家门时,孟知彰才将人放下。云无择带着应龙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他有一事要同孟知彰和庄聿白商议,或者说,请二人当说客。
“云先生还是不同意?”孟知彰见云无择眉宇愁云凝滞,便猜出一二。
“是,长庚师父劝说无果,又托主持来劝说过两次。”云无择摇摇头,摸了摸拱着小鼻子来安慰他的应龙,“这次阿爹态度很坚决,还动了气。”
第53章 武举
西境战事又起, 一停多年的武举重新启动。
上层目的很简单,为前方输送战力。但对心存四海之志之士,何尝不是一个机遇。
南时先生“解惑条子”送来的第一时间, 孟知彰便将这个消息同步云无择。飘然携一剑, 足踏浮云任所之的仗剑守疆、建功立业的快意人生,谁人年少气盛时,不憧憬希冀、心向往之?
云无择不理解为何阿爹不允许自己像孟知彰一般去科举求仕,去成就一番事业?既然科举不行,武举大抵总可以尝试一二。
谁知话还没说完, 向来随和的阿爹, 竟狠狠训斥了自己。云无择第一次见阿爹生这么大的气。他小时候调皮, 把院中葡萄树当秋千, 生生折断两大根藤蔓, 阿爹也并未这般动怒。
云无择在父亲坟冢前整整罚跪三天,刘叔都没能来探视一次,他便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触到了阿爹的痛处。
云无择将此事告诉长庚师父, 素日最疼自己、几乎对自己百依百顺的长庚师父,这次竟然选择和阿爹站在一起。
云无择不敢闹阿爹, 却在长庚师父这足足使了几天小性子。最后拿出杀手锏,“威胁”长庚师父若不帮着去劝父亲, 他们的师徒关系,就到此为止。
长庚师父四十岁出头, 冷峻坚毅, 魁梧巍峨,一身正气凌云,眉宇间永远藏着怒目金刚的威严。
云无择自幼便认识长庚师父,那时他已经是元觉寺武功奇绝的高阶武僧。
听闻长庚师父是个孤儿, 早年在沙场饮风舔血,戎马厮杀。后来应该碰到重大人生变故,轻生时恰巧被云游到那里的住持救下来。之后就跟来了元觉寺,成为一名武僧。
到底是什么变故无人知道,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硬汉,最后选择悄无声息了结此生,一定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长庚师父从不提起那段过往,众人自然也不会故意去揭别人伤疤。
寺中给长庚办了度牒,住持见他尘缘未了,一直并未给他剃度。某种意义上来说,长庚师父只是个俗家弟子。但长庚师父武功好,人也古道心肠,所以众人都视他为德高望重的大师父。只是面上有些冷,整日离群索居的。
别人都道长庚师父肃穆威严,从不会笑。除了云无择。
云无择的眼中,长庚师父是最和善的,看到自己师父眼睛立马弯起来,这让他那刚毅的脸部轮廓顿时柔和不少。
应龙就是长庚师父送的。跑得快,耐性好,爆发力十足,师父说和三五只成年恶狼厮杀也绝不会落下风。
师父除了教习自己武功,还经常带自己去山中“演练”。竹节为阵,撒石成兵,亲自给自己演示若是两军对垒该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出奇制胜。
当然每次演练结束,他都会郑重告诉自己,生命最重要,万事永远不要逞能。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相比,师父宁可你是一个逃兵。
“云无择,你要记住: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师父对他说过最多的话。
长庚师父听云无择要去参加武举,向来对云无择百依百顺的他,这次直接摇了头:“不行。师父教你沙场征战,只是以防万一,并不是让你去那打打杀杀的地方。你就同你阿爹好好在山中待着。若缺什么,或者想要什么,尽管同我说。”
云无择也上了脾气,以断绝师徒关系、此生再不相见,来胁迫长庚师父去劝说云先生同意。
只能说云无择是懂得拿捏长庚师父的。向来沉稳严肃、心如止水的长庚师父,慌了。他甚至跑去佛前跪着,希望佛祖能告诉他如何应对这个小祖宗的胡搅蛮缠。
佛前跪了一天的长庚师父仍然没同意云无择的请求。断绝关系也比去那不见天日的战场要好。
“师父,我去参加武举,又不是直接去送死。为何你与阿爹就这么认定我选了一条不归路呢!”
接下来很长时间云无择都不再见长庚师父。还把应龙送去了寺里。绝交就绝交得彻底些。你的狗,也还你!
后来长庚不知道如何想通了,亲自将应龙送回来,并同云先生谈了很久,很久。连寺中住持也请了来。
云先生,这次非常坚持。甚至长庚师父承诺自己寸步不离跟着云无择,云先生还是没点头。
住持有些不理解。同样不能理解的,还有孟知彰。
“知彰”这个名字是云先生起的。“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所望。”
别人家的孩子,云先生尚且希望其能够成为众望所归、建功立业的君子。为何他自己的孩子,他在这山中苦守一生之人留在这世间的唯一骨血,却只能青山深林陪他守着这坟冢,守着他心底那份永远回不去的过去?
云无择能文能武,云先生自小对他要求严格,父亲骆瞻是庆鸿9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他走科举之路应该也是人之常情,但孟知彰知道云先生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云无择引着孟知彰和庄聿白,一步一步往山林深处走去。应龙似乎知道要去哪里,尾巴不觉下压,晃动的幅度明显小下来。
杂树灌木中,一条齐整小路平铺而上。云无择示意应龙停下,整理衣襟后,款步向前走去。孟知彰和庄聿白默默跟在后面。
白石堆砌的一个圆形坟茔,静静躺在山中。满覆的青苔被打理得齐整有序,无一株杂草。但是从石缝被风雨侵蚀的裂痕中,还是能看到十数年时间的踪迹。
漆黑墓碑上落了两枚新落的枯叶,骆无择伸出手,自然而然将其地拂掉。
衣袖振落间,庄聿白看清碑上的字:骆瞻之墓。庆鸿九年。
云鹤年一直认为,若当年骆瞻没有考中进士,或许这么多年,与他们父子相伴的便不会是山中这座孤坟。
二十五年前,十二岁的云鹤年家中突遭变故,无依无靠的他投奔了家中远亲,也就是当时骆氏之族宗妇王夫人。
骆家是陇西武将世家之后,为摆脱世人对他们族人行伍出身的偏见,正大力推行家学。家中所有子侄,包括姑娘小姐们,都是要去读书的。投奔王夫人而来的云鹤年,自然也被扔到家学中跟着读书。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王夫人对小云鹤年也只是表面情分。人活着,没在学中闯祸被先生揪住,一切便得过且过。
小孩子大多拜高踩低、有慕强心理,世家大族中的孩子更是如此。他们见小云鹤年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个子又小,便时常欺辱他取乐。小云鹤年怕给王夫人添麻烦,大多忍气吞声,被嘲笑辱骂,听听也就罢了。若是他们合伙动手打人,在身上留了伤,也只敢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的。
小骆瞻日子虽也不好过,总有一个正经骆氏子孙的身份在,同时还有寡母照看着,所以比小云鹤年还是要强很多。
他看不惯别人欺负小云鹤年,每每别人来惹事生非,他便将人护在身后。哪怕身上挂彩,也要同那群小纨绔奋力厮打,绝不认输。寒冬腊月,他见小云鹤年一身单衣、满手冻疮,会将自己衣衫强行穿在那冻得直发抖的小身板上。
在那段晦暗如雨的年少岁月,是骆瞻给云鹤年带来了人世间不可多得的真情和温暖。墨锭分给自己,纸笔分给自己。连骆母偶尔买给骆瞻的一个饼饵,对方都会仔细留下一半给自己,看着自己一口口吃掉后,还心满意足帮自己擦掉嘴角的饼渣。
年少时的情分,简单又纯净;年少时骆瞻给到的温暖,是云鹤年在这人世间最宝贵的财富。
惺惺相惜的两个少年,本以为可以携手走完此生,谁知骆瞻死在了他此生最春风得意、最志得意满的时刻。
庆鸿九年,骆瞻高中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庆鸿九年,骆瞻死在张榜后的第二个月,客死他乡。
骆瞻死后,骆母不久也撒手人寰。料理好骆母后事,云鹤年此生已了无牵挂,原想随骆瞻而去,却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从此,未亡人云鹤年带着遗腹子,开始为骆瞻守墓,这一守就是十八年。
他守着他的坟冢,守着他送他的葡萄树,守着他留给他的骨肉一点点长大,更守着那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曾经。
年少时那份不可多得的温暖,照亮了云鹤年的此前岁月。往后余生,它也将陪他捱过每一个午夜梦回时的悲恸心悸。
每年冬季葡萄叶落之时,云鹤年都会大病一场,卧床不起。直到春天新的叶片长出来,他的身体才开始慢慢恢复。
在别人眼中,院中长着的不过一架寻常葡萄树。可对云鹤年而言,它的每一次发芽、长叶、抽蔓,都像是他又回来了一次。
回来陪在他和儿子身边,向他问好,同他讲话,听他讲儿子今日饭食吃得香不香,低头问他鬓角何时长出这许多白发,当然也听他絮语,若他还在,两人此时会不会正趁着漫天晚霞牵手在林中散步……
再次走近云家这个院落时,庄聿白觉得连色调都变得清冷萧肃起来。
刘叔从门内迎出来:“孟公子,庄公子,先生在家等候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我亦飘然携一剑,足踏浮云任所之。 ——东晋·谢艅《浦丈情田垂示忆昔长句次韵以广其意》
第54章 修剪
葡萄树荫下, 一清瘦矍铄之人静静坐在竹椅里。或许身子弱,三伏盛夏,腿上仍盖着一条冰台色凉毯。
庄聿白知道, 这便是云鹤年。
云鹤年见他们来了, 将手中半杯茶放在桌上,直起身,眉目攒上些笑意,请孟知彰和庄聿白在一旁的茶台旁落座。
庄聿白随孟知彰行礼落座,却忍不住打量细细打量眼前之人。
眉眼柔和恬淡, 阅尽世间沧桑, 却保有一份澄澈的干净。当然这份孤云野鹤的闲适之外, 若是静下心细品一二, 很快就会发现那眉宇间化不开的一抹遗憾和哀伤。
“彰儿, 你有些时间没来了。”云先生似乎永远亲切随和地笑着。
孟知彰忙起身告罪:“彰儿错了。今后定常来同先生问安。”
“还有我,还有我!”庄聿白这位孟家新晋夫郎也忙跟着起身,站在孟知彰旁边, 扬起笑脸,“若先生不嫌烦, 我也常来!”
“好。都来。你的金玉满堂很好,今日总算是见到你了。”云先生温和笑笑, 让他们快落座,不要客气。
云鹤年左手边虚设一个椅子, 前面也放一杯茶, 和他自己那杯一模一样。刘叔给云鹤年续茶时,同时也会为那杯茶也续上。
今日新捡的葡萄落叶,正妥善摆在那虚设的椅子上。
云鹤年让刘叔给小夫夫拿了些果子,又道:“彰儿近日茶艺如何?前日长庚亲自送来新制的一批兰因茶饼。”
提到长庚时, 云鹤年特意看了儿子一眼。云无择明白阿爹埋怨自己去寺里搬救兵之事,忙闪烁眼神,低下头暗暗给孟知彰递眼色。
孟知彰放下手中茶盏,恭敬道:“或者彰儿现在为先生制茶一盏,先生品评一二?”又道,“方才与云兄过了几招,云兄剑术越发好了。不知近日这茶艺如何,或者与我比试一番?”
刘叔知道这是在哄他家先生高兴,忙将制茶所需茶饼、工具器皿及以及水等摆好,请两位大公子来制茶。
云无择和孟知彰会心对视一下,“用心”比试起来。
两人较劲时,庄聿白则跑到云鹤年身边陪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先是夸这果子好吃,又提及方才刘叔制的茶水好,绕来绕去终于绕到重点——头顶这架葡萄。
庄聿白很小心,语气小心,用词也小心,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刺痛了眼前这位随和温柔又敏感的先生。
云鹤年仍然云淡风轻地听着、笑着:“阿择喜欢吃葡萄。再过一个月最早挂穗的那几串应该就能熟了。刘叔的葡萄渴水最拿手,到时你们都来尝尝。”
庄聿白陪云鹤年观战。云鹤年时不时纠正下场上二人的动作,同时不忘夸赞庄聿白研制的这茶炭。好用,耐烧,无烟,比往常用的柳条炭升温快,观赏性也更佳。
场上认真比拼。拆茶饼,碎茶,研茶,筛茶,置盏润茶,茶瓶注水,茶筅击打……孟知彰和云无择素日习武,制茶动作又快又利落,尤其击茶环节,更是得心应手。须臾,茶盏中茶膏越击越多,奶油般的细腻,初雪般洁净。
制茶结束,两人熟练分茶,在场每人皆有份。当然云先生身旁虚设之席,也有份。
庄聿白上次见识到云无择制茶。他没想到原来孟知彰也会。藏得很深啊。家中银钱有限,接人待客、平时饮用,都是庄聿白花几十文钱买来满满一大包的粗茶,他也说好喝。不挑,好养活,这很好。
他喝了口云无择制的茶。嗯!出品还是那样稳,和上次一样,清泉滑过,茶香浓郁。等他端起孟知彰那盏时,余光瞥到对方眼神,庄聿白心中不由浅笑一下。他没想到孟知彰竟像个刚交了考卷的学童,等分数时也会生出几分紧张。
庄聿白没给评价,他笑着等云鹤年。云鹤年笑笑,放下茶盏:“刘叔,你觉得谁更胜一筹?”
刘叔笑红了脸:“先生自己不想当坏人,倒来难为我!要我说啊,我觉得都好,都好!”
席间气氛明显轻快起来。
庄聿白向来讨长辈喜欢,此前他有事求外婆时,溜须拍马的第一步就是捶背捏肩。说话间,试着提出给云鹤年捏肩。
谁知云鹤年竟答应了。
刘叔轻咳一声,默默离了席间。不一会儿孟知彰跟出来。
进门起,刘叔就知道这两位是云无择请来当说客的,只是来了这半日却半句不提武举之事,倒是围着这“葡萄”说个不停。
“先生将这葡萄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是绝对不会答应修剪的。不用白费精力。”
去岁一个雨夜,偏偏又起了大风,满树葡萄叶在风雨中乱飞。原本服了药好容易睡下的云鹤年,听到风雨大作,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冲进雨中就要为这葡萄树撑伞。风大雨大,寻常油纸伞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但云鹤年根本不听劝,折腾了大半日,最后陪着这葡萄树一起淋了场雨才作罢。
刘叔是想请孟知彰让庄聿白换个法子劝说。
孟知彰却明白,庄聿白这是切对脉了。只要云先生肯为葡萄修剪一事松口,云无择参加武举之事才有商量的可能。
树且如此,何况于人?
挚爱之人留下的树木尚且不忍伤一枝一叶,挚爱之人留在这世间唯一个的骨血,他又怎会让其去面对世间风云?
孟知彰再回到席间,明显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他将目光看向庄聿白。庄聿白垂眸不语,眉间多了些疼惜与无奈。
刘叔以为年轻人说话没轻重,冲撞了他家先生,忙跑到云鹤年身旁,紧张得上下检查,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起身透透气,或者去榻上休憩一下……
“刘叔,”云鹤年抓住刘叔手腕,“去准备下,庄公子要为这葡萄树修剪一番。”
“……”刘叔以为自己上了年岁眼花耳聋,跟着重复了句,“修剪葡萄树?”
刘叔从云无择眼中得到的答案,他口张了又张,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云鹤年同意修剪葡萄树。小辈们愿望达成,原该高兴,可每个人的心中都压了块石头,棱角锋利,一不留神便能伤痕累累。
院落外晴空万里,葡萄树下却被一股湿漉漉的情绪笼罩,没来由让人心伤,没来由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不多时,修剪要用的剪刀、扶梯等皆摆在树下。
庄聿白却开始为难,他看看孟知彰,将目光投向云无择。
云无择明白,他深吸半口气,慢慢蹲在云先生身边,小心翼翼说:“阿爹,我陪您去林中散散步?或者陪您……”
“无妨。”云先生稳坐椅中,稍稍抬手,制止儿子。声音微哑,强撑气力,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
一阵微风拂过葡萄叶缝,窸窸窣窣,如细语,如低诉。云先生坐在树下不觉抬头,耳边那缕斑白碎发不住微微颤动。
庄聿白不敢回头。他知道此时在场的所有目光,全聚在自己身上。心思迥异,各怀期待。或者只是单纯看着,极力放空心绪,极力稳住心绪。
一个大木盘捧举到面前,缟素满铺。庄聿白浑身打了个冷战,心被狠狠揪了下。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在他,这不过是例行公事的一次葡萄树夏季修剪。但隔着十八年风霜浸染、沧桑尽尝的目光,这无疑是重新为那离开之人整理仪容,重新为那回不去的过往安置记忆。
剪刀紧紧握在手,庄聿白踩上一架小梯。孟知彰接过刘叔托着的木盘,紧紧守在旁边为庄聿白看扶着小梯。
近二十年未曾修剪,藤枝随意生长,肆意蔓延,这种自然生长状态倒不是不行,只是难免留下病患虫患。枝条叶片过于浓密,透气采光差,也影响葡萄植株成长。
攀上葡萄藤条的一瞬间,庄聿白满心满眼都是如何更好更快更科学让这棵近二十年树龄的葡萄树重焕新生:他切开枯藤,他除去病叶,他将长势过快的新枝也剪去一截,适当控旺……
或许出现了幻觉。
每片叶字、每个枝桠、每条藤蔓剪下,庄聿白都会听到一声极深沉、极悲凉的叹息。
那不是修枝剪叶,那是骨肉碎裂的声音……
修整过后的葡萄架,疏朗不少,抬头已经可以瞥见晴好的天光。
阳光透过叶片缝隙漏下来,丝丝缕缕,缠上云鹤年瘦长又苍白的手指,缠上袖口处露出的半截手腕。
阿瞻喜欢牵自己的手腕,还会偷偷使坏,指腹不时摩挲腕上的那点红痣。
光线轻摇,云鹤年眉间舒展,似感受到一点久违的温暖,如阿瞻覆在自己手背的掌心,永远那样体贴,那样安心。
云鹤年抬头,眸底光点斑斑。当年阿瞻的笑容,也是这般让人沉醉,让人不由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云先生忽然起身,一言不发急匆匆朝门外迎去。
云无择忙跟上去扶住。透过单薄的衣袖,阿爹瘦弱的胳膊在微微发抖,整个人都在微微打着颤,口中似在呢喃一个名字。
“……阿爹。”云无择试着小声唤了声。
云鹤年站在原地,眸中一怔,良久缓过神来,似有不甘地将迎到半空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叶间风起,他恍惚以为……
是故人归来。
第55章 移栽
葡萄树上修剪下的藤条枝叶, 齐整堆在云家院内的那方青苔之上,一片叶子、一根细蔓也没少。
以现代科学的冰冷视角来看,这些藤条多数不符合扦插标准, 而且葡萄最佳扦插时间在春秋两季。但在庄聿白眼中, 眼前这些枯藤细枝,就是最好的扦插藤条;当下时节,就是最好的扦插时间。
每两个芽点截为一根,庄聿白尽最大可能截出120根扦插枝条,小心翼翼地放进备好的竹篮中。干苔吸足水铺在篮中, 保持枝条新鲜湿润。
云鹤年从旁全程看着, 不说话, 只静静坐在椅子里。云无择却觉得阿爹的视线一会儿很远, 一会儿又很近, 多数时间似乎并不在看眼前的修剪场景。
留下的残枝断叶,刘叔仔细收起来,和往常一样送去院外坟墓旁的落叶冢好生埋葬。
孟知彰和庄聿白带着一篮枝条, 正要起身辞别。云鹤年站起来,缓步走近, 就轻轻掀开篮中湿糯的苔藓层,伸手抚摸其下的新切伤口。
就像一场告别, 独属于他自己的告别。
新生,终归要以裂骨之痛为起始。这是必经过程, 这也是逃不过的代价。
和这一篮葡萄枝条一起带回家的, 还有一篮山中收集的腐殖土,庄聿白计划用来做葡萄扦插苗初期生根阶段的培植土。
此前的庄聿白满腔热血,对葡萄藤志在在必得,也自信有能力说服云先生让他修剪葡萄藤, 所以他早用当年生柳树枝,自制了一大桶“生根水”备在那里。
可满满一篮葡萄枝藤带回来后,庄聿白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意气扬扬,更没有得偿所愿后的踌躇满志,甚至有些怅然若失,闷闷的,带着淡淡的忧伤。
无论从哪个层面讲,这些葡萄枝藤,都值得被珍重再珍重地对待。
庄聿白用山中带回的腐殖质和家中制作的肥料配比出葡萄专用培植土,在菜园中开辟出一片只有小半天日晒的地方来育苗。
所有枝条从篮中取出后,在生根水中泡了两刻钟,趁着日头偏西、阳光温和的时段,一根一根插到疏松透气的培植土中。每隔半尺远一棵。藤枝直立,上芽点朝上,将下芽点没入土中。
孟知彰不是不好奇庄聿白如何说服的云先生。但庄聿白不主动开启这个话题,他也绝不会越界半步去窥探。
按照庄聿白的指示,孟知彰给每根枝藤浇透水,又将篮中干苔铺在枝藤根部,说有助于蓄水生长。
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就是这般没来由信任庄聿白。哪怕不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的未婚夫郎时,便有种奇怪的安心感。
或许让他信任,让他安心的,只是眼前这个人。无关身份,无关名利,更无关其他。
孟知彰微微抬眸,庄聿白的身影映在粉蓝一片晚霞中,温柔得像个梦。美好又酸涩。
他不知道当年骆瞻为何中途命丧。但他知道,他孟知彰会拼劲全力、竭尽所能,绝不让云先生的遭遇出现在庄聿白身上。
*
不出意外,葡萄修剪后,云先生就病倒了。
虽不如此前那般严重,云无择还是寸步不离随侍左右。看着阿爹消瘦的身形,他不禁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或许自己就不该跟阿爹提什么科举、武举之事。
这日天气晴好,云鹤年让儿子陪他在葡萄树下坐一坐。
修剪过后的葡萄树,疏朗不少,看着也精神许多。
“阿爹,您看!新长出的枝桠叶片,已经在将修剪的缺口慢慢填上了。”
顺着儿子的视线,云鹤年慢慢打量着这棵陪了自己近二十年的老朋友,猛一看上去确实有了些陌生,但这种改变,也不是无法接受。
新生叶片托举着阳光,“老朋友”似乎有些高兴。
光斑斜斜洒下来,打上云鹤年的睫羽,他半眯起眼睛,心中想着对庄聿白那日的话。
过去的美好,曾经的温情,这些人生所珍视的东西,永远值得珍重珍藏。可藏起来,就是唯一结局么、唯一归宿?
若让所珍视的人或情感站在光里,让更多人看到,让它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彩,或许……
云鹤年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抬起眼眸看向儿子。
语言向来是苍白无力的。道理谁都懂,难的是心结,难的是迈出这最难的第一步。
“我听说武举是在长宁州比试?”
“是的。”云无择心中一紧,他不知道阿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此前他瞒着阿爹报了名,首场比试就在七日后。虽然他不理解为何阿爹执意反对。但若为此惹阿爹伤心,这次比试不去也罢。
“阿爹……”云无择决心已下。
云鹤年却抬手打断了儿子的话。父子连心,云无择一个垂眸,他便知儿子要说什么。
“听闻长宁州的槐花蜜不错,你和你师父回来时带上两罐。其中一罐送给彰儿和他夫郎。”
“阿爹!”
素来矜贵自持的云无择,先是怔了怔,再三确定阿爹不是哄骗自己时,竟像个孩子一样抱着阿爹撒起娇。
“早去早回。”云无择帮儿子理平蹭乱的头发。
云无择在长庚护送下前往长宁州参加武举第一站比试时,孟知彰和庄聿白正在家中认真照料这些葡萄幼崽们。
云鹤年人虽没去孟知彰家,但他每天让刘叔去看扦插葡萄藤的长势如何,对当前生长情况是了然于心:有几条生根了,有多少已经展叶了,藤枝粗壮的甚至第二个叶片已经生长出来了……
云鹤年喜欢听刘叔讲这些,就像在听儿时的云无择功课读到哪一句,剑法练得熟不熟,长庚师父又教了他哪些新招式。
除了自身品种外,不同“风土”,可以赋予葡萄独特的风味,对后续葡萄酒品质及口感也会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庄聿白说需要在山中寻一处平坦的缓坡,排水性要好,向阳、采光要好,当然取水还要便利。
这些时日,云鹤年身子稍稍好转起来,便带着刘叔在山中慢慢转、慢慢巡。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找到这样一处地方,背山临水,视野开阔,往来行走也很便利。
庄聿白来看过后,也觉得好,认为是得天独厚的“天选”葡萄园。
当然“纯天然”的山地,没办法直接移栽葡萄幼苗。庄聿白请了几位种植经验丰富的乡邻,将这片葡萄园修整一番:先是翻耕一遍,将粗粝的大石、杂乱的树根荒草等悉数清走。之后撒上草木灰又翻了一遍算是杀菌消毒。最后才将山中腐殖质和家中自制肥料作为基肥,厚厚施在园中。
夏季,植物生长快。春秋扦插的葡萄藤三周左右才能生根长也。眼下半个月光景,育苗圃中已经生机盎然。目前成功扦插成活的有108棵幼苗,根系粗壮发达,每棵至少长出两个叶片,资质好些的,竟已经长出三四个叶片。
葡萄移栽这日,云先生一早便等在那里。
庄聿白换了大些的竹篮,幼苗放进去后,仍用浸湿的干苔保湿,篮子上面还盖了一层深色的麻葛巾布。和孟知彰一起,将这些小生命小心翼翼护送到他们即将安家的新天地。
云先生掀起巾布,往篮中看去。
这些时日他早做过心理准备,不过是些寻常葡萄苗,没什么大不了,但当他真真切切看到篮中躺着的这些小苗时,眸底心绪还是剧烈翻涌起来。
他极力克制颤抖的手,取出一株捧在手心。
当年他的阿瞻,给他带来的葡萄苗,也这般娇小,这般生机勃勃,带着倔劲。当年他也是这般捧在手心……
云无择上来扶住阿爹,轻声提醒该早些移栽,日头升高后,小苗容易枯萎。
依照云鹤年的想法,他打算将每一株葡萄幼苗亲手栽进土中。然而一则自己精力跟不上,二则若真这般,怕是到正午也移栽不完。正午阳光暴晒,伤及幼苗就不好了。
最后云鹤年妥协了,他小心谨慎将幼苗一棵棵取出来,再由云无择、孟知彰和庄聿白三人亲自移栽到这片前景可观的葡萄园中。
之后请乡邻从旁边溪水中汲水灌溉的空档,众人陪云先生在这雏形初现的葡萄园中闲话。庄聿白说着未来酿酒建庄的规划。云无择听得神往,他视线一偏,竟从阿爹脸上看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表情。
正说着,山路上来了三个人,远远高喊:“可是云无择、云公子府上!”
喜上加喜,云无择在长宁州武举比试中夺得第一名榜首。三人是来送信道喜的,顺便通知下一场比试定在八月初三,东盛府。
听到“东盛府”三个字,云鹤年立马变了脸色,半日只说了三个字:“不许去。”
云无择不明白为何已经走过长宁州的比试,到了东盛府,阿爹又死活不同意自己去参加。他找长庚师父去劝说劝说。
长庚先叹口气,冷峻的眸子沉了沉:“若是你阿爹不同意你去。我们就不去了吧。”
他将话说得委婉。很明显,也没有回旋余地。
云无择更不明白为何向来支持自己的师父,这次竟和阿爹站在一处。
长庚一早猜到云鹤年的反应。
不仅云鹤年不同意云无择去东盛府。私心来说,长庚也不同意云无择去。
骆家,就在东盛府。骆家这些年经营的根基产业,网织的资源人脉,也全在东盛府。
提起骆家,这位看惯世俗风云,这位戒贪戒嗔戒痴戒慢戒疑的武僧,眼底竟翻涌出一种强烈的情绪,有且只有这一种情绪:
仇恨。
此生不共戴天的仇恨。
第56章 骆家
移入山中那一刻起, 满园葡萄苗几乎是疯长起来。
破土穿石向下植根,抽枝展叶向阳伸展,百余株幼苗探着细嫩的藤蔓, 憋足了劲儿。
如池鱼就渊, 如故鸟归林。
云鹤年每日早晚各来园中一次,每次都要待很久。有时会走进苗间,轻声低语些什么,多数时候只站在那静静看着这满园绿意。似看眼前所见,也似看那永远看不见的景象。
不过刘叔开心的是, 他家先生偶尔也会向前看, 会问幼苗何时盘藤, 何时挂穗。
“彰儿夫郎说今年植株生长为主, 所有抽出的花穗全部不留。”
刘叔在旁给他家先生轻轻摇着扇子, 眼睛里全是笑意:“记下了,记下了。这苗苗们才一尺多高,挂穗还有段时间呢。放心, 我们天天看着,哪棵不听话先挂穗, 我看到就摘。”
云鹤年知道刘叔在逗自己开心,笑着拿手指指他, 扶着刘叔的胳膊在常设的椅子上坐下,眼眸沉了沉:“阿择近日是不是还在缠他师父?”
刘叔也收了笑, 为难地点点头。
去府城比试之事, 虽然长庚师父异常坚定地选择站阿爹一边,云无择还是觉得此事突破口就在这位看似不问世事的武僧身上。
“师父!上次州城也去了,你看并未出什么事,我们还顺顺利利拿了个榜首回来。府城就是远个一两日路程, 到时我们找两匹快马,脚程加紧,说不定往返也就五六日。
向来不善言辞的长庚,被这个从小带大的徒儿缠得直挠头。他去禅房打坐,对方跟到禅房;他去练功场教习功夫,对方一路尾随过去;甚至他晚上就寝,云无择都要带着应龙守在一旁。
“府城不一样。听你阿爹的。”
长庚这次很坚持,也很强硬。
*
葡萄园中幼苗努力展叶爬蔓的时候,南时先生又派人来给孟知彰送书了。
距上次柳叔登门,隔着一月有余,这其间发生的诸多事情,南先生都从私塾先生的书信中悉数得知。
柳叔照例带来要抄写的书籍及抄书之资,并称这应该是院试前最后一次登门了,下次就在府城见了。
南先生带来最新院试消息,新学政将时间定在八月初三,希望孟知彰早些着手准备。
听到八月初三,孟知彰和庄聿白不约而同看了彼此一眼,很浅很轻的一个对视,两人却立马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书院后山有一所闲置院落,离城中也近,平时或采买、或去应试,都方便。南先生说了,到时会着人简单收拾出来,省得你们到了府城再花时间找住处。”柳叔笑着指指孟知彰,“南先生还说了,这是他的主意,不许违背,更不要跟他假客气。”
不等孟知彰道谢,刘叔忙又特意交代一句:“八月初正赶上府城秋季斗茶盛会,很是热闹,琥珀公子一定要同往哦!”
庄聿白笑答:“一定同往,我最爱热闹了!”后又跟了一句,“不知这院落多大,可否容我们带一两朋友同住?”
“当然可以。院落虽简陋些,空屋子倒多,住个七八个人没问题的。”
云无择那边,云先生虽至今态度强硬,坚决反对他去府城参加下一轮比试。眼下还有一个月时间,万一期间云先生想通了呢?
一时饭好,宾主落座。餐桌上听着金玉满堂和兰花炭的近况,柳叔很是高兴,不住笑着点头。
还特意将南先生的赞美之词尽可能转述出来,说庄聿白年纪虽轻,但经营有术且深谙此道,不仅将自己的小家经营得风生水起,还能惠及乡邻,帮扶有所需之人,实乃仁心仁义。
最后,柳叔极其郑重地朝庄聿白伸出拇指,给出自己的赞誉:“旺夫!”
……旺夫?!
庄聿白心中一愣。这词是来形容自己的?回过味儿后,耳朵登时像被火燎了一般,又烫又疼。
不过这个词放在当下场合确实没毛病。外人看来,现在他庄聿白就是孟知彰的结发之人,而且既夸了庄聿白,也顺带恭维一句孟知彰,发自真心的。
别人当面夸赞你,出于正常社交礼仪,你怎么也要回几句“哪里哪里”“过誉过誉”。可旺夫二字直接把庄聿白整不会了,他试着张张口,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好在此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孟知彰。长辈面前孟知彰素来稳重守礼,这种场合,他完全应对得来。
庄聿白笑着垂下眼眸,手中筷子对对齐,看准了面前盘中的一块丝瓜,他打算装矜持,只等他的“官方夫婿”来救场。
果然,此时的孟知彰接收到庄聿白递来的信号,笑着冲柳叔拱拱手,自然地将席间对话接了过去。
“金玉满堂和兰花炭之外,琥珀新近还辟了一片葡萄园出来,一百余株葡萄苗长势极好。前期只需几名乡邻日常浇水除草即可。后面到剪枝控旺、立桩扶枝、以及冬季埋土护根时,需要更多乡邻来帮忙。琥珀说照料得当的话,明年便能开始少量挂果,到时或售果,或酿酒,都需要不少帮手。届时,不仅家中不再如从前那般捉襟见肘,整个孟家村的乡邻也都能从中受益一二。”
庄聿白没想到自己随口提过的葡萄种植养护流程以及后续安排,孟知彰竟然能这样清楚清晰地记住,不过别人夸自己就算了,他怎么也长篇大论夸个不停?
庄聿白将那块丝瓜送入口中的空档,视线稍稍一偏,给了孟知彰一个“警告”的眼神。
孟知彰眼中暗不可察闪过一丝笑意。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庄聿白觉得身旁之人的手肘轻轻蹭了自己一下。他稍稍侧头看过去,却听对方正给当下的对话做了一个总结发言:
“我家夫郎,确实旺夫!”
声音深沉,似又带着一丝压制不住的自鸣得意,甚至是卖弄。
不出所料,这顿饭的谈话没能再继续下去,以庄聿白被一块丝瓜呛得咳嗽不止、脸红不止而匆匆收尾。
一时饭罢,柳叔临行前夫夫二人又包了两斤晾晒好的玉片,南先生或现炸现食,或分装送人都很便宜。当然兰花炭也带了一篓,足有十斤重。
“南先生爱茶,可以试试这炭如何。等下个月去府城赴试,天就慢慢凉下来了,到时再给南先生多带些过去。这炭放在手炉中也方便。”
*
云无择听闻孟知彰的院试与他同一日,且连住处也帮他安排好了。少年满腔热血,这下更坐不住了。
长庚师父被他缠得烦,索性求了住持,住到住持院中的厢房里,并交代自己的一众小和尚们,若见到云无择,一定帮他拦住了。若是拦不住人,拦住了那只黑犬也是一样的,到时人人奖励一块蜜角糖。
孟知彰和庄聿白自是知道云无择的无奈。不过此事急不得。既然云先生迈出这第一步,允许云无择去武举比试,没理由拦在第二步。
也就是症结定是出在了府城这个地方。
跟着南先生旁学杂收的孟知彰,自然知道当年陇西骆氏的一些传说,只是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到恐怕连现在的骆氏子孙们,都不甚清楚自家先祖当年抵御外敌、风靡西境的英勇事绩。
长庚师父是行伍出身,当年也曾浴血沙场,还是从陇西回来,不应该没听说过骆氏的威名。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师父的身份,默默守在云无择身边,孟知彰觉得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从来不求神问佛的孟知彰和庄聿白,这日却带着一篮果品去了元觉寺。他们在后山住持院子外那闹吵吵一堆的小和尚中间遇到云无择,当然还有被一堆圆乎乎的小胳膊团团围住的应龙。
应龙某种意义上应该算是战犬,身姿矫健、威风凛凛,往日在山林中扑狐猎狼不在话下,可到了这群七八岁的小和尚面前,一时竟迷惘起来,耷拉着耳朵,一双求助的眼睛始终望向它的主人。
可站在它旁边的主人,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好在孟知彰二人及时出现帮他解了围,并将一个挂到云无择背上的小和尚,给轻轻摘下来。
庄聿白和云无择一起将篮中果子逐一分发到一个个举得高高的小手中时,孟知彰走进长庚师父所在的厢房。
云无择不知道自己这位朋友如何劝说的。小和尚们将一篮果品全部清空,并缠着庄聿白和云无择下次来时再多带些。
十来个小孩子一齐大声说话,同时精力旺盛地围着二人上蹿下跳、左扑右拽,庄聿白觉得自己马上要感官失能了。
院外正闹得不可开交,厢房的房门开了,小和尚们瞬时住了声。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愈发震耳欲聋。庄聿白和云无择的心,瞬时提起来。
长庚师父一脸严肃地走到云无择跟前,或许因为情绪过于压抑,额上青筋隐隐爆出。
“我随你去见你阿爹。但最后能不能去,还要看你阿爹的想法。”
第57章 长庚
蝉鸣声浪, 随着手中羽扇的节奏,轻轻摇碎在微微晃动的林荫下。
云鹤年坐在椅中,半眯着眼, 视线由近而远将缓坡下的每一株葡萄幼苗又过了一遍。日日来看, 倒不觉得有什么太大变化,可细想想刚移栽十数日,每一株都已近两尺高。
云鹤年对葡萄苗的长势很满意。他朝身旁的空椅看了眼,他知道今日长庚师父会来,但他不知道长庚会带什么来。
在云鹤年看来, 长庚不苟言笑, 整日阴着张冷厉的脸, 俨然一尊游离世外的冷面罗汉。
认识这么多年, 他自认为与儿子的这位师父尚还停留在泛泛的点头之交。素日长庚倒经常派人来送东西, 只是他们几乎很少见面。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也全部和云无择有关。
在云鹤年这个喜散不喜聚的人看来,都认为有些过于疏离、甚至过于违背常理了。可在阿择面前的长庚, 却又换了一副模样,让人觉得这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会笑,会焦急, 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
或许这就是元觉寺元一住持说的缘分?
云鹤年生性恬淡,不喜与人结交。加上人生骤变, 躲进山中守墓的他, 常年闭门谢客。偶有过路的猎户樵夫等,也都知这山中住了个怪怪的哥儿,尽量离得远些,免得扰了他的清净。若不是元一住持将长庚带至家中, 在云鹤年看来,此生他与长庚不会有任何交集。
骆瞻刚过世那几年,云鹤年强撑着一口气才勉强活下来。他偶尔想起那几年的记忆,也只剩一团混沌。一颗心无依无附,埋压在暗无天日的密林之下,就像梅雨天的竹林,湿漉漉,凄冷冷,空荡荡。整个人也如同行尸走肉,麻木浑噩地带着一个不时哭闹的孩子。
元一住持心存悲悯,觉得云鹤年凄苦,不时来探望。也是一个雨天,或许是晴天,云鹤年已记不太清。元一住持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位僧人,巍然魁梧,一进门就将门口并不富裕的光线给挡住大半。
元一住持介绍说这位是长庚师父,他自己年纪大了,走山路腿脚跟不上,今后长庚会代他来走动走动。云鹤年原想拒绝,好在长庚不喜言辞,每次来也只放下东西就走。后来阿择长大了些,他便一拳一式亲自带着教习功夫。云鹤年和他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也仅限于见面后颔首致意。
除了他们父子和刘叔外,长庚是这个家中进出最多的人。但他却又像一条沉默又锋利的影子,藏住棱角,收起锋芒,静静来,悄悄去,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不打扰葡萄架上任何一片迎风颤动的叶子。
以至于除了他叫长庚,功夫了得,待阿择极好极有耐心之外,云鹤年对这个武僧几乎一无所知。
他不同意儿子参加武举,料到儿子定会去搬这位师父来当说客。果不其然,长庚不仅自己来劝,还带了元一主持一起来。
不过自己坚决反对儿子去府城一事,云鹤年没想到的是,向来对阿择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到近乎溺爱的长庚,这次竟然会站自己这一边。
夏日风浪吹在脸上,暖熏熏的。羽扇紧摇几下,赶不走的蝉鸣,又给这午后林下之风增添了几分燥气。
身后脚步声起,明显是故意加重的,提醒自己有人来了。
云鹤年缓缓回头,羽扇轻摇,看清来人后,点头示意对方一起落座。
来人垂下眼眸,他看了眼旁边的空椅,几步绕过,站定在云鹤年跟前,像是隔着几十年的时间和风雨,像是平生第一次见面,朝云鹤年深深行了一个礼。
“云先生,你好。” 来人深吸一口气,暗自下定了某种决心,“在下长庚,昭武校尉骆毅的近侍随从。”
“……骆毅?!”羽扇滞在半空,良久。
云鹤年自然知道此人。他是骆瞻的父亲,自己儿子的祖父。二十五年前死于西境一场恶战。
夏风卷过葡萄叶底,枝蔓和叶片不停颤动起来。长庚,这位在云鹤年身边“潜伏”了十数年之久的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人介绍起自己的身世。
长庚,原本是个孤儿。从记事起便如一棵野草在西境荒地上流浪。冬日猎狐,秋日逐兔,真正的以天为盖地为庐。
有一年冬天,天冷得出奇,猎物也少得出奇。饿了两天的长庚,顶着遇到狼群的风险,还是决定到更远的地方搏一搏。
上苍眷顾这个可怜的孩子,很快让他捕到一只獐子。他已经很小心处理食物了,但獐子的血腥气还是惊动到附近同样饥肠辘辘的狼群。
单人哪抵得过应战有序的群狼,何况还是个赤手空拳的孩子。
日常巡逻的骆毅,听着动静不对,带一支骑兵赶到战场时,小长庚正死死咬住一只公狼的喉咙。
全身没有一片完整血肉的小长庚被带回营帐,连随军医官看了都不停摇头,说救不活的,不住劝骆毅,与其让这孩子一点一点生生痛死,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骆毅看向臂弯中的孩子,和家中儿子年岁相仿,黝黑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就像两块倔强的顽石。他心生不忍,问:“你想活下去吗?”
顽石眨眨眼。
骆毅将人带在身边,亲自照料着,一条命终究抢了回来。
“长庚”这个名字也是骆毅起的,因为将他捡回来那天,恰好长庚星闪耀天侧。
长庚跟着骆毅征战厮杀,学习剑术骑射,也学习排兵布阵。骆毅教什么他便学什么,骆毅说不可以做什么,他便立马住手。骆毅是他的恩人,是他的主子,也是他此生唯一的亲人。
军中数年,长庚自然知道骆毅威名,他是横扫西境、令戎狄闻之丧胆的骆家昭武校尉。凡骆校尉冲锋陷阵的战斗,十战至少九胜。有时敌军探得先锋部队有个“骆”字,竟会直接不战而退。
长庚是在枯草横斜的冬季遇到的他的恩人骆毅,也是在同样一个冰冻三尺的日子,眼睁睁看着骆毅死在自己怀中。
那只是一次寻常追击,骆毅带领的骑兵团也并未赶尽杀绝,正准备收兵回营时,途中却出现十倍兵力的伏兵,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猩红色的雪花层层落下,滚烫红梅开遍荒野。
或许是对战况评估有误,或许是遭人暗算中计被狙,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卒的长庚,根本无从调查考证。他只知道骆毅被乱箭射中从马上滚落时,他的天,塌了。
凭着狼群厮杀的一股野性,长庚将骆毅从死人堆抢了出来。
雪未停,血未停。
冰冷洁白的雪片从天上飘落,浸入骆毅身上汩汩溢出的滚烫鲜血,瞬间没了踪影。
大雪模糊了长庚的视线,他自制雪橇,拉着骆毅的遗体,就在这白茫茫天地间,不停走,不停走。从一片雪地,走向另一片雪地。或许他知道方向,或许他也不知道该去何方。
他没有落泪。骆毅说过,作为男儿,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哭。他没有哭,他只是呼吸太重,在睫毛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霜,擦掉还结,拂去仍有。
骆毅临终时口中仍念着自己家中妻儿。
长庚也不记得自己花了多长时间,用了多少精力,才将骆毅的灵柩送回骆家。他看着骆瞻孤儿寡母,除了愧疚自责,一心要留在他们身边,报恩,赎罪。
骆瞻母亲最后还是拒绝了他,她让长庚去过自己的生活,她不需要什么报恩,若论赎罪,也罪不及他。
长庚这条命,都是骆毅给的,他却未能护骆毅周全。他理解骆毅妻儿的决定,但他自己此生已经完全没了光亮。正当他准备了此一生时,却被云游至此的元一大师劝下。
之后,他跟着元一大师来到元觉寺成为一名武僧。
后来,长庚再得知骆家的消息时,便是骆瞻考中进士,二甲第八名。
长庚这些年在寺院,也攒了几两银子,听闻骆瞻金榜高中,高兴得像个孩子,逢人便问该准备什么礼物。等他用所有积蓄买了一个玉质无事牌,祈愿骆瞻健康长寿、平安无事时,听到的却是骆瞻的死讯。
长庚觉得是自己命硬,克死了骆氏父子。再后来,他得知骆瞻还有个遗腹子无择,以免自己的硬命克到这仅存的骆家骨血,也怕云鹤年知道自己的身份后像当年骆瞻母亲一样将自己赶走,他选择隐藏自己与骆家的关系。只以师徒身份,陪在云无择身边,并时常看顾接济父子二人。
暑热一阵阵翻涌过来,面上热浪炙烤,云鹤年的心中却如坠冰窖,一阵凉似一阵,他冷得发抖,手中羽扇不受控地在抖。
“男儿应志在四方,有家、有国、有天下。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又何足惜。这是骆校尉教我的道理。”
“阿择是云先生的孩子,他也是骆毅之孙,骆瞻之子。他血液中是报国安民的志向,也是兼济天下的抱负。”
长庚将孟知彰的话,全部带到,然后朝云鹤年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前,又补了一句,“无论阿择去哪里,我长庚此生,必生死护随左右。”
长庚离开后,云鹤年自己一个人在这篇葡萄园中站了很久,很久。
或许他真的错了。
或许一开始就应该让葡萄藤苗自己选择他自己想要植根的天地——
作者有话说:下章开始我们夫夫二人组将和无择一起去府城,大展风采,大杀四方啦~~冲冲冲!
第58章 渴水
院试是家中头等大事, 时间只剩一个月。
庄聿白将家中银两又盘了盘。
夏收前家中攒了12两银子。这一两个月里,兰花炭除了每月固定的的4两,还有1单追加的2两。金玉满堂货郎张日常渠道和平时接的订单一共入账11两。孟知彰抄书所得2两。存款加上入账部分有31两。
不过近来家中支出项也比较多。制炭工具等全套下来花费2两银子, 家中夏收、秋种, 以及金玉满堂制作、葡萄园开辟、管理等人工费用支出共3.5两银子。此外还有孟知彰笔墨纸张花费、家中衣食住行日常消费支出,好在菜园子省下青菜部分开销,杂七杂八算下来也有2两银子。
庄聿白掂了掂钱袋子,目前家中存款23.5两。到月底出发时,应该还能攒个6两左右。这30两银子握在手里, 似乎也有了些底气。
好在府城的住处有了着落。庄聿白同缘来茶坊的周掌柜谈听过, 府城普通客栈住宿每间房一天也需要个三四百文银子。一百文的也有, 就是远、偏、条件也差。孟知彰是去考试的, 关乎家庭未来, 这点银子断不能省。前后待个五六日,这一项上省下很可观的一笔支出。
正想着如何安排往返交通时,刘叔拎着个食盒满脸堆笑地走了来。
“这次云先生又给我们送什么好吃的?”庄聿白忙笑着迎出去, 接过食盒放在院中藤桌上。
“琥珀公子猜猜!”刘叔笑呵呵将食盒盖打开,示意庄聿白往里看。
庄聿白循着视线看去, 是一串熟透的葡萄!
果串紧密,通体深红发紫, 用紫黑色评价也不为过,每颗上面均匀裹着一层果粉白霜, 颗颗圆润饱满, 似乎一碰就会汁水迸裂。
“两位公子忙,这些日子都没得空去家中坐坐。先生自己还说,多亏了庄公子,往年也就能挂二十几串葡萄, 今年修剪之后,长成的葡萄有四五十串呢,个头也大了不少。眼下已经熟了四串。元一住持和长庚师父那里送过去两串,这一大串特意给两位公子尝尝鲜,我们公子爱吃葡萄,先生留了一串。”
说话的空档,庄聿白早摘了几颗送进嘴里。
一口爆汁,果皮紧厚,肉嫩有籽。因为完全熟透,生青的酸涩感已去,带皮吃,唇齿间蕴满浓郁的果香。
相比现在市面上水果葡萄只一味追求糖度,恨不能进化成完全是一球糖水,这种树上完熟的半野生葡萄或者酿酒葡萄,口感层次要更丰富。初尝不会很甜,但后韵十足,细品甚至能感受到馥郁悠扬、余韵难歇的花香。很奇妙。
庄聿白又尝了两颗,更加确定,品种像极了现代葡萄酒霸主赤霞珠。他也越发肯定这将是极好的酿酒材料,单看这一层果粉,洁净细腻,自带极佳的天然葡萄酒发酵酵母。用来酿酒,稳了。
见庄聿白对葡萄赞不绝口,刘叔心中也高兴,当然他更高兴的是近来他家先生脸上似乎也多了些笑意。刘叔从食盒中又拿出一个瓷罐,开盖后未及靠近,一股浓稠果浆的香味便飘了出来。
“先生挑了两串半生的葡萄,让我做成这葡萄渴水,给两位公子也试试。”刘叔递到庄聿白跟前,补充,“饮用时木匙挑出一些,沸水冲开即可,很方便的。”
庄聿白对这葡萄渴水很感兴趣,缠着刘叔传授制法。刘叔笑说:“不复杂的。即将转色变熟的葡萄取下,擂碎滤去渣滓,以慢火熬,汤汁稠浓为度,之后倒入干净的瓷器中储存即可。若喜欢甜食,还可以倒入一些蜂蜜。”
庄聿白从菜园中拔了两颗菘菜给刘叔带上。刘叔笑着收下,说:“差点忘了正事。这次去府城,我家公子通往,长庚师父自是随行的。长庚师父已经问寺中借出2匹马和1辆马车,到时长庚师父与我家公子一人一骑,马车留给两位公子乘坐。”
庄聿白拍手道谢,发自内心的谢,他没想到吃葡萄的功夫,竟然将府城之行的交通也安顿下来。
前脚送走刘叔,后脚缘来茶坊掌柜周青来访。这算是稀客。
不过也能理解,秋日斗茶盛会和院试赶在一起,周青这次亲自登门,也是希望庄聿白对府城斗茶时多用的茶炭能给到些建议。
不等周青开口,庄聿白便道:“预祝周掌柜此次在府城一举夺魁!这次的兰花炭,自当比平日还要上心。周掌柜尽管放心。”
与明白人合作就是好,周掌柜神情舒缓下来。
他听闻庄聿白家书郎要去府试,特备了些布匹、笔墨纸砚等物,以及专门去元觉寺请来的福袋,又说了些祝愿孟书郎院试顺利的吉祥话,又问孟书郎是否需要和他们商队一同前往府城。
庄聿白谢过好意,说家中已有安排。话聊到这里,原该说些告辞不送之类的寒暄话,周青却仍坐在那里,神情踌踌躇躇。
半日,将口中茶喝了两口,眼眸一沉,叹了口气:“眼下对斗茶赢取名次虽然志在必得,但万事总有个万一。若是天不遂人愿,想来茶坊生意便会受影响,恐怕这兰花炭的需求……”
话没说完,庄聿白立刻明白。根据约定每月200斤兰花炭固定采买量,若有增订提前通知。缘来茶坊的先在吃的还是春季斗茶时的那波红利,若是此次秋季斗茶失利,恐怕难免“降本增效”,每月定额200斤便需要减量了。
周青怕庄聿白多想,忙又补充:“这兰花炭委实是好东西,我听闻窑上不仅支撑着牛氏一家生计,孟家村乡邻也能贴补些家用。此前契约中写的是,这兰花炭在暨县唯我缘来茶坊一家所用,我周青是生意人,难免追逐利益,可……”
“周掌柜,有话不妨直说。”
周青有些为难:“若我一家茶坊所需,撑不起这每月窑中供给之量,或者琥珀公子便将‘暨县专属供给’这一条作罢。”
庄聿白笑笑,点头让周青安心:“君子一诺重千金,退一万步讲,即便周掌柜今后不用我这兰花炭,但暨县范围内这兰花炭也只售缘来茶坊一家。”
周青郑重拱手:“生意是生意,交情是交情,哪怕今后生意断了,你我交情永远在。琥珀公子若有任何需求,我周青随叫随到。”
“周掌柜放心,秋季斗茶清会上,定会有兰因茶的一席之地。” 庄聿白将人送至门外,“兰花炭烹兰因茶,枕霞水飨知茶人。这枕霞溪的水,也请多多带上些。”
*
一月时间,说快也快。往返来回要6个整天,府城再待个几日,等到放榜回来少说也要半个月了。
家中诸事孟知彰和庄聿白边商量边细细做着安排。
金玉满堂的玉片坯,庄聿白多备出一个月的量,全部交给货郎张,他根据每日所需,现炸现售即可。若有额外订单,等回来之后再说。
茶炭方面,有牛叔在,庄聿白没什么不放心,此前他让窑上陆陆续续多做出200斤说带去府城,牛大有一早预备在那。
至于葡萄园,云先生大半时间都在园中,还有刘叔看着,以及日常来照料的乡邻。私下庄聿白给乡邻预付了一个月的工钱。
再有就是已经抽穗灌浆的禾田。施过自制肥料的田地中,稻穗明显更重更长。可不到稻米归仓,一切都不好说。
田中事,夫夫二人亲自去了趟族长家。族长让二人放心。农时误不得,孟知彰家中田地,他和族中会一起看着。等院试回来,差不多就能准备秋收了。
七月二十九,天还未亮,阵阵鸡鸣声中,孟知彰、庄聿白一行就离开了孟家村。
云无择和长庚骑马在前开路,牛大有与孟知彰夫夫赶车紧随。
坐在车厢内的庄聿白感觉自己要被乡邻们的热情淹没了。物理意义上的淹没。车厢原本不大,堆满了各类青菜、萝卜、还有一篮鸡蛋,一罐坛子肉……知道的明白这是去府城考试,不知道的还以为携家带口在逃难。
牛婶怕他们路上吃不惯,特意现做了两篮饼子,一篮菘菜猪肉馅让众人分食,还有一篮素馅的给长庚师父。
最最让庄聿白哭笑不得的是,牛婶怕车厢颠簸,一路太过辛苦,把给孟知彰娶亲用的厚厚的大红喜被也给塞进车上。
红亮亮的囍,让这个本就狭小的车厢变了氛围。
*
一行人赶到东盛府时,已是八月初一黄昏。
见惯现代都市繁华的庄聿白,路过城门,看着往来行旅,还是不禁感慨此间的熙攘热闹。
庄聿白视线偏了偏,夕阳西下,漫天云霞铺扯开来,暗红色一片。随着光线转弱,竟隐约透出一股血色。
背景中的行人似在渐退渐远,就在这不无悲凉的暮色下,云无择与长庚正停马伫立天地间,遥遥望着城中。
庄聿白看不清二人的表情,但却能感知二人胸中难抑的汹涌。
二十五年前,长庚扶着骆毅的灵柩从此门入城;
十八年前,也是这个城门,长庚欢天喜地揣着那块无事牌要送去骆家,听到的却是骆瞻的死讯;
眼下,他带着骆家的骨肉再次踏入此城。
他知道,这一次将会是一个全新的起始。一个明亮的起始。
夜色拢住暮色,再回头,那颗最亮的长庚星,已挂在天际——
作者有话说:关于葡萄渴水
参考 元·佚名《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己集》
原文:“生蒲萄不计多少。擂碎滤去滓令净。以慢火熬。以稠浓为度。取出收贮净磁器中。熬时切勿犯铜铁器。蒲萄熟者不可用。止可造酒。临时斟酌入炼过熟蜜及檀末脑麝少许。”
第59章 府城
一行车马到达齐物山时, 天色彻底黑下来。
刘叔已提灯等候多时。
一路舟车劳顿,并未做过多寒暄,何况依双方关系也不需这些虚礼。
主屋三间, 夫夫二人住了。东西厢房各两间, 牛大有住西厢,云无择师徒则开始往东厢搬行礼。
“茅舍简陋,空房子倒多,这几日已经着人打扫了一遍。”刘叔也帮着从车厢往外搬东西,“书院每年会给学子分发被褥, 有一些宽裕的, 前几天太阳好, 已经好好晾晒过。都是全新的, 你们先凑合着用。”
刘叔看着孟知彰将那一床大红喜被从车厢抱出来, 低头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到底是战犬,一路下来连马都显出疲色, 全程跟在车前马后的应龙,此时竟然还能十分活跃地围着云无择。
云无择摸摸它的头, 给它一个水囊。应龙小心咬住,前蹄高抬一路哒哒哒放到房中桌上, 又一个鹞子转身窜回主人身边,抬脸等待分派下一个任务。
终究是人倦马疲, 简单收拾后, 众人囫囵睡了。
睡饱的庄聿白,蜷在暖乎乎的被窝中伸了个懒腰,他睁眼看看四周,床侧人早不知去向。
已是初秋, 山中天凉,蹬出被子的小腿明显察觉到凉意,勾着脚尖又缓缓缩了回来。
房间很大,有一床一榻,为了在外人面前维持相亲相爱的已婚状态,庄聿白还是决定同床而卧。
被子蓬松温暖,害得庄聿白又赖了半天床。但大红喜被上那个囍,又让他心中怪怪的。俩大男人盖一床囍字……还是怪。
算了,不想了。明日是考试正日子,今天还有不少正事要做。第一要务就是看考场。
庄聿白穿衣走出房门时,牛大有正在南面倒座房中忙活早饭。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饼子,庄聿白方得知,天微微擦亮,长庚师父就带上他两位爱徒山中晨练去了。
竹舍离城不算远,步行半个多小时。早饭后,几人各自行动起来。长庚随云无择骑马去探查武举场地,牛大有则跟着夫夫二人去贡院附近探路。
贡院,位于城中繁华之地,交通便利,商业发达。贡院前街的尽头则是城中最有名的水源,浣墨河。今秋最大的斗茶清会场地,几日前已经沿河摆在那里。
庄聿白方向感不是很好,好在有孟知彰和牛大有,几人走了一圈便将明日进考场的路线定好。
好不容易来到心心念念的府城,庄聿白看什么都是星星眼,他带着两个魁梧雄壮的近身“保镖”,在街铺中来回穿梭,不到一个时辰,来时空空如也的马车,已商品琳琅。
3家点心铺子的各色果品就买了5大盒,说家中人多,大家一起尝尝;竹品铺子编制的精巧摆件也收了四五件,什么小屏风、小壁橱、还有一个大鼻子稻草人;成衣铺子当然也要走进看看,好见识下府城人的流行风尚。并且秉着来都来了的原则,他给孟知彰和牛大有各选了一套衣衫,他自己也有份。
纸笔铺子自然不能放过,牛大有赶车去了炭柴铺子集中的后街,夫夫二人则挑了招幌最大的一个铺子。
虽做了心理预期,庄聿白还是被震了一下。铺面是打通的三大间,视野极为阔朗。产品展列区按照笔墨纸砚分成四块,只虚虚从二楼垂下几面长条月白色半透明纱旗,算是做了分隔。
所有商品一目了然,进门客人可以根据所需直奔主题。
见客来,早有个伙计迎上前,笑说:“两位郎君需要些什么?我们家是东盛府最大的文房用品铺子。”
“我们看看纸笔。”
满墙深浅不一的白纸、青纸等,整齐划一又错落有致地铺到人眼前,庄聿白一进门便被吸引过去。
伙计忙将厚厚一沓纸张样册捧到二人面前:“单单书写用纸,我们家就有上百种,一张价格从几文到上百文的都有,小郎君喜欢什么样的?”
样册粗看有百余页,每页为一张样纸,右上隽秀小楷写着该页纸张的品类,有水纹纸,有高丽纸,当然也翻到孟知彰给三省书院抄写用的剡藤纸。
庄聿白一页页翻着样册,虽都是白色书写纸,但纸张与纸张的差别,一经手,便能直观让人感觉出高低优劣。好的纸张,绵韧细密,莹润如玉,似绸缎,似丝羽,一双手缱绻其上,久久不愿离开。翻走的瞬间,会让人莫名产生一种戒断感,如失恋般忧伤、空落。
“两位郎君,看着不像本地人,是外地赶来参加这次院试的吧”伙计借机闲聊上几句。
“你怎知我们不是本地学子?”庄聿白一双手仍在样册上翻着。
“府城学子出门多穿院衫,像身着这种白衫青衿的,一看便知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书院三省书院的学子。”
庄聿白视线跟过去,旁边砚台区围着几名长衫书生。白衫青衿确实将人衬得文质彬彬。看来三省书院不仅书品好,衣品也很不错。
三省书院挑选学子较为严格,能进入书院的学子,将来至少一半以上都是能入仕做官的。所以着三省书院的院衫在路上行走,一般市井行人大都会避让一二,以示敬重。
庄聿白回头看了看身旁的孟知彰,若这套衣衫若穿在这副身板上,会不会更加有魅力?然后隔着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衫,摸上一把……
忽然一阵小骚动,打断庄聿白的遐想。
那几个书院学子急匆匆往门口迎去。原来铺门口呼啦啦进来一群同样衣衫的书生,正簇拥着一人往铺内走。
那人同样身着三省书院院衫,只是身量较身边人高些,长得也算仪表堂堂,猛然看去,眉眼间和云无择竟莫名有两分相近。庄聿白觉得应该是自己眼花,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但这相近的这两分中,又被一股世家子弟独有的傲慢和目下无尘所挤占。
庄聿白从伙计口中得知,来人骆耀庭,也是三省书院标准的“四好学生”。
第一好:长相好,相貌出众,一表人才。
第二好:家世好,东盛府首屈一指的家族,骆氏家族大公子,也是骆氏话事人骆睦长子。
第三好:才情好,今年院试榜首热门人选,说“热门”都算含蓄了,应该是众望所归的院试榜首;满学院,甚至满东盛府所有童生试阶段的学子,论才情皆无能出其右者。
第四好:家学好,虽祖上武将出身,但他父亲一辈已经开始走读书求仕之途。他叔父骆瞻,可是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家学底蕴颇为深厚。
前三点庄聿白也就点头应着,听个热闹。但“骆瞻”名字一出,他不觉一怔,回头看时,正撞上孟知彰看过来的眼神。
没有惊讶,甚至没有波澜,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忽然庄聿白手中一空,那本样册到了一个长衫学子手上。
“骆公子今日要采买应试用的笔墨纸砚,闲杂人等通通避让!说你们两个呢!听到没有,门在那边”,那人颐指气使地一根手指朝外指了指,扬起鼻孔,“请吧。”
“我么?”庄聿白心中大不悦,“凡事讲个先来后到,凭什么让我们走?”
似乎听到这边的争吵,骆耀庭视线偏了偏,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在两人身上扫了一下。视线掠过庄聿白眼尾那枚淡淡的泪痣时,若有若无停顿半刹,随即眼眸半转,颇为大度地抬手制止身旁同窗:“想来是外地来赴试的学子,大家是同道中人,我们理该照应一二。”
骆耀庭声音稳重,听不出情绪,只是出于教养,说一些标准客套话让场面不至于太尴尬。当然在他看来,眼前的两个人还不值得他花太多精力。让这两人扰了今日兴致,更是不值得。
“今日相见,皆是缘分,若有什么看上的,也一并记我骆某账上即可。”
骆耀庭说完没再多看二人一眼,轻轻振下衣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
两人也觉无趣,一时出了纸笔铺子。庄聿白嘴里叽叽咕咕的,显然对方才的骆耀庭印象一般。斗茶清会的茶坊水肆已沿河设好摊位,今日剩下的时间,大可以用在那里。
二人沿街向浣墨河方向边逛边走。庄聿白正拿起路边糖果摊上的两支糖人,问孟知彰喜欢哪一支时,忽一行人闹吵吵从对面跑了过来。
前面一身量娇小的少年,边跑边朝后求饶,说着些“求骆公子行行好”“骆公子放过我吧”之类的话。
少年身后几丈远,高头大马上坐了个张扬公子哥,正半起身挥鞭抽打马前少年为乐。
再后面则是七八个气喘吁吁的仆役,看样子又像某个茶肆的伙计,乌泱泱追着求情:“公子啊,斗茶清会马上开始,您可不能伤了九哥儿啊!”“九哥儿啊,你就给公子低个头吧!”
眼见混乱场景就到面前,孟知彰忙伸出手臂,半搂半抱将庄聿白护到街旁。毕竟事出有因,庄聿白对光天化日下二人这种过多的肢体接触,并没有什么抵触。
谁知此时那马上之人却像失了心疯,开始将手中鞭子抽向路边行人。
眼见一截钢珠编缀的皮质马鞭猛甩过来,离庄聿白的脸只差半尺……庄聿白心中一颤,吓得忙闭上眼。
一声呼啸抽过耳际,随着“哐啷”一声,庄聿白再睁眼时,却见那条马鞭已被扔在街道正中。
被人当众下了鞭,和被人当众甩了耳光有什么区别?骆家二世祖骆耀祖,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他登时恼羞成怒,当即勒马扬蹄,选定孟知彰身旁战斗力为零的庄聿白,凶狠地踏上去。
第60章 九哥
立马踏人, 九死一生,这是下了杀手。
来不及过多反应,孟知彰拦腰将庄聿白带至自己身后。微微侧身, 找准角度和时机, 待马蹄扬到最高点泄力的瞬间,另一只手猛地钳住马蹄,借力外推。
连马带人脚下不稳,马匹嘶鸣声中,踉跄几步才在街中停下。
庄聿白惊魂未定的整颗心, 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 安抚再三, 待整个灵魂安定后, 方小心翼翼装回他的胸膛。
孟知彰心中隐隐后怕。这可不是一般的马, 通体红亮,如鲜血翻涌,这与书中对西境汗血宝马的描述极为相似。汗血宝马性烈劲悍, 若方才它用力更凶狠些,若方才自己没能挡开那一蹄……
有些事情能够面对, 是因为仍有补救或挽回的余地。但有些事情……孟知彰不敢想下去,他从来没这般瞻前顾后过。
他不觉将半拢在臂弯中的人圈紧一些, 一双眼睛上下检查、确认。衣袖宽松,将手背完全盖住看不清其下状况, 他一把抓起手腕, 细长白皙的一截手腕就这样随着袖口滑落而露了出来。
孟知彰的目光带着温度,庄聿白的手腕被烫得细颤一下。
庄聿白第一次众目睽睽下与孟知彰靠得这样近,他也是第一次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不安,看到担忧。
慌乱中, 庄聿白轻轻推开压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大手:“……我无事。”
大手微怔片刻,缓缓收了力气。庄聿白抬眸,想补一句感谢的话,视线交错的瞬间,刚刚放进胸膛的那颗心忽又猛烈悸动起来。
庄聿白嘴巴张了张,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关于这次悸动,后来庄聿白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吊桥效应在作祟。对,一定是这样。
抵在后背上的臂膀,坚实有力,庄聿白靠着它找回重心,站直身子后从孟知彰怀中挪出半步,保持一种得体又安心的社交距离。不至于太亲密,也不至于太疏远。
回过神来的骆耀祖,自己也被震住了。
他原也没打算下此死手,是刚才脑子发昏。明日武举比试,今日若是闹出人命来,这祸事他可承担不起。回家父亲定会抡起板子狠狠打自己的。
好在对方挡住了。骆耀祖心中松了口气,可这口气松到一半,忽然又提起来。
……对方竟然能挡住?!
说实话,骆耀祖心中有些慌。他在马背上调整下坐姿,扬起下巴,蔑视地看着地下众人,极力找回他骆家二公子的威仪。目光扫到方才下了自己马鞭、停了自己马蹄的魁梧男子时,眼神还是不自觉躲闪两下。
此人虽一身书生装扮,内里却是个极狠厉的武夫,身上很有些功夫在。若一对一硬打,他并不确定自己有几成赢面。而且因为九哥儿的事,真若动起手,身后这些茶肆仆役未见得一定会实心实意帮自己。
以免再吃亏,骆耀祖学聪明了,没再轻举妄动。
早有人将地上鞭子捡起来,递到方才那叫九哥儿的少年手里,并用力给他递了几个眼色,意思是赶紧去服软认个错。
九哥儿眉心紧锁,接过那马鞭,低头走向前,姿态恭敬地递给马上的混世魔王。路过孟知彰二人身边时,目光偏了偏,递了个求助的眼神。
“你不过一个伶伎,跟小爷我这儿装什么清高?”骆耀祖双臂环抱,微微后仰,故意不接马鞭。
有人上前拽了拽九哥儿袖子。九哥儿会意,贝齿紧咬,低头扑通跪在马前,将马鞭高举过头顶,递到骆耀祖踩着脚蹬的金丝蝠纹短靴旁:“求二公子开恩饶恕奴家!正如二公子所言,奴家本是一伶伎,身份低贱,哪配在二公子身边服侍。”
“呦!拿话堵我!”骆耀祖乜斜眼,心中憋着坏。外人打不得,你一个弄茶倒水的伶人,也敢在我面前奓翅!信不信,弄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他耷拉着眼皮,看了眼恭敬举到自己脚边的皮鞭,短靴从镶金马镫中抽出,朝着那双白净纤瘦的手狠狠就是一脚。
九哥儿吃不住劲,和马鞭一起重重摔向一旁,砖石街面坚硬,九哥儿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震出来了。他顾不得疼,忙又恭敬地跪回骆耀祖脚下。
“把你臂钏给我!”骆耀祖盯着脚下之人一声狞笑,看到对方眼睛中的恐慌和无助,心中得到极大满足,然后又漫不经心收回目光,慢条斯理把玩起手上的玉雕扳指,“实在不行,你今晚陪我,将本公子伺候开心了,也不是不可以。”
伶伎皆会佩戴两只臂钏,平时掩于袖中,一般不示人,也不见光。见光之时,要么以身相许,要么易主更名,要么身死入土。
所以骆耀祖提出要九哥儿臂钏,无异于当下将人巧取豪夺了。
“臂钏是奴家的命。二公子饶了我吧。”九哥儿一个头磕下去。
“那就是答应陪我一晚了。”
一旁的茶肆老仆看不下去,他们知道这二世祖素日张扬跋扈惯了,今日若不依他,天顶都能捅出个窟窿来。但若依了他,茶肆的斗茶清会就算毁了。最重要的清会若是毁了,茶肆接下来一年的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这是老爷不在家,这位祖宗喝了点酒就出来浑闹。
“二公子,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咱悦来茶坊的斗茶清会可指着九哥儿呢!茶坊的茶博士必须是清倌人!眼下这个当口,可开不得这种玩笑啊,二公子!”
这是拿话在点骆耀祖,若他实在想闹,等斗茶大会结束把天闹塌了也没人管。只现在不行:“而且,您明天不是还有武举比试,若是被老爷知道……”
“住口!老混驴!”骆耀祖见到这些老头子就烦,这会儿又搬出他爹来压他,“若我今日强要了他,又能奈我何!”
骆耀祖说着示威似地,勒马绕着地上的九哥儿转了两圈,探下身来,就要将人强行掳走。左手刚要抄住九哥儿腰身,不知哪飞来一脚。
“啊呀——”骆耀祖大叫一声,捂住手猛地坐回马上。
孟知彰立于马前,看身后庄聿白将那九哥儿扶起来,退至街旁安全位置,方冲着马上人拱拱手:“公子若再如此张狂,恐怕明日的武举会场,就上不去了!”
“你是谁?凭你也敢威胁本公子!”骆耀祖面漏凶光。
孟知彰嘴角扯了扯:“吾乃一外乡人。路见不平,好言劝说几句。若公子不愿意言语以对,在下也略懂拳脚,可以向公子讨教一番。”
骆耀祖不知道对方底细,但他清楚自己的斤两,明日还要登台比试,今日当街真与人打起来,传出去似乎不大好听。不过狠话还是要放的。
“你不过一外乡人,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不成!”
“公子这话提醒了我,有些事,还是现世现报的好。”说着孟知彰上前控住马首。
马上之人吓得圆脸失色:“你……你要做什么!”
“你方差点伤到我家夫郎。我看你这扳指不错,只可惜你马上就戴不上了。”
骆耀祖下意识将手往身后藏,谁知孟知彰预判了他的预判,早一步挪至他身侧。骆耀祖只觉拇指一凉,心下一沉,慌叫:“……我的手指!”
孟知彰将扳指再对方面前晃了晃:“今日是扳指,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我在这府城还是要待上一段时日,若再被我遇到,可没这么简单了。”
孟知彰将扳指丢还给对方,不等骆耀祖再说什么,在马背上猛地一拍。那马忽受刺激,嘶鸣一声,载着它的主人撒腿疯跑走了。
那九哥儿对两位解围恩人,甚是感激。鉴于自己的身份也不便当众说什么。只自报了家门,说自己是悦来茶坊首席茶博士,两位恩人若得闲,千万到茶坊饮一盏茶。说完便告罪先离开了。
闹了这一大场,这街是逛不下去了,好在不多时牛大有赶着马车找了来。
分别时牛大有见二人进了纸笔铺子,此时却两手空空:“没买纸笔?”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或许我们再挑一家铺子买些?”
“考试纸笔,并不是越新越好,越贵越好。关键在顺手、顺心。琥珀从家中带来的纸张,一直用着甚好。想来明日也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好。”庄聿白点头,“你常穿的那套长衫,我也洗好带了来。考试时穿熟悉的衣服,容易情绪放松,也能更好发挥实力。”
牛大有嘿嘿笑两声,他看看庄聿白又看看孟知彰,不知从哪学来一个句式,认为很适合当下场景,当即化用起来:“有夫郎如此,当真好福气。”
牛大有并没有注意到庄聿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因为云无择和长庚遥遥打马过来。众人汇合后一起回了山中。
明日武举比试,今日遇到骆氏兄弟二人之事,孟知彰并没有告诉云无择。但既然到了府城之地,想屏蔽骆家信息,也没那么简单。
庄聿白小时候,外婆会在考试当日给他准备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希望他能考满分。可眼下不管科举还是武举,都不是百分制。
临睡前,庄聿白特意预订了早餐,请孟知彰做拿手的饼子,每人吃两个,寓意考试一切顺利,圆圆满满。
第二日,全家人早早起来,吃过早饭,将备考之物全部检查一遍后,各自出发了。
云无择由长庚师父陪着去武场比试。庄聿白和牛大有驱车将孟知彰送至贡院门外。
文试不对外,但武举可以旁观。目送孟知彰进入贡院大门之后,驱车二人组掉头去了武场,作为亲友团,去给云无择加油助威。
人山人海中,庄聿白看清台上交手的两人时,心中不禁一颤。
一人是云无择。
另一人,则是昨天路遇的骆家二公子,骆耀祖。
60-70
第61章 比武
武举台下挤满看客。
一则能进到府城武举比试的自然有些真本事, 这不比街上杂耍热闹,确实值得看。二则参加比试之人,往往都会现场散些果子银钱什么的, 讨几声好, 也图个好彩头。
果然台下几个骆家家丁正在那拎着袋子发东西,红色彩纸包成的吉祥福袋。庄聿白和牛大有也被塞了两个,打开是两枚大钱、一枚荷花酥。
那家丁笑着往台上指指:“右手边这位一表人才的,正是我家二公子,劳烦小郎君叫声好。”
这属于公开拉票么?虽说啦啦队的票不算数, 但胜在有气势, 有排面。
确实这一轮散财大法之后, 台下“骆二公子威武!”“骆二公子必胜!”此起彼伏。
庄聿白不知道这散钱果的规矩, 现在就有些后悔没准备。如同陪考的家长, 别人都穿高开衩的旗袍等在考场外,而且衩一个比一个高,寓意“旗开得胜”。一身运动装束的你, 自然会焦虑,唯恐因为自己准备不到位而耽误了考场上的孩子。
庄聿白又打开一枚骆家福袋, 该说不说,这荷花酥味道还不错。怀中揣了太多, 他将要装不下的塞给一旁的牛大有:“大有哥,你也吃!”
“吉祥福袋里装荷花酥, 能不输么?”和话一起递过来的, 是一枚月白色福袋,杏黄色流苏细绳扎口。
庄聿白抬手接过,却见一明丽少年站在面前,通身衣服得体不招摇, 但头上勒着的那条抹额,一看便知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兄台,这是茯苓糕,招招高,给对面这位……这位,”少年眉间迟疑,转头问过身后小厮,“给对面这位‘云无择’叫好。”
“你认识云无择?”庄聿白没听说云无择安排了福袋发放。
“我和他……是本家!”少年笑得眼睛弯弯,“福袋拿好,等会记得帮忙喊号子助威!”
“小祖宗,你果真在这里。”人群中挤来一个年岁大的家丁,一把抓住那少年,连哄带骗,“大公子怎么交代的,骆家在的地方,我们躲远点!大公子若是知道你今天跑来给骆家对家当众叫好,小心他告到学中让先生罚你!快跟我回去!”
“你不说,我大哥又怎么会知道!就说我此刻跟大嫂学理账呢。”少年将手上福袋一股脑塞给老家丁,撒娇说,“好了啦,快帮着发福袋!早点发完,咱早点回去!”
那老家丁连连摇头,又拿他家这位小祖宗没办法。少年见庄聿白与自己年纪相仿,又有眼缘,直接凑到对方跟前。
“你和云无择是本家?”庄聿白问。
“常言道,敌人的对家就是本家。我自来看不上这骆二。所以能让骆二不爽的事,我就爽!” 那少年说得坦荡又赤诚,“怎么,你认识这位云姓公子?”
“既如此,你我也算本家。”无以为赠,庄聿白递了块荷花酥给对方,哪怕短暂的利益重合,此时此刻就是朋友,“人讨厌,但果子没有罪。我今日借花献佛,你尝尝这荷花酥,味道不错的。”
“是不错。”那少年也是个不拘小节的,接过来就吃了,又说,“对面骆家光是教习师父就请了一排。看到了么,骆家打点过,台下特意留了第一排好位置坐着。方便随时给台上那骆二调整战术。你们这位兄弟功夫如何,打得过么?”
不等庄聿白回答,少年胳膊怼怼他:“先不说功夫,你家这位云什么公子,长得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呐。再瞧对面骆家那位……切,哪来的胖头鱼!”
云无择身上有云鹤年的清冷矜贵之气,还有一股似乎来自沙场的冷厉之风,往台上一站,宛如谪仙持剑,仪态万千。
庄聿白正要在人群中寻长庚师父,忽觉衣摆被什么扯住,正用力往下拽。他低头一看。
“应龙!”
庄聿白猜应该是长庚师父担心比试开始后有什么情况,就把应龙交给他们来照看。
庄聿白不是不喜欢小动物,可这是只大动物。而且此前彼此还有过一些嫌隙,当初刚穿越来时,路过云家附近,还以为它是只大黑豹,把自己吓个半死。
可家长放心把孩子交到自己手上,作为临时监护人,自己怎么都得表示下友好。庄聿白学着平时们孟知彰跟它互动的模样,伸出手,僵硬地摸了摸应龙的脑袋。圆圆的,顶着厚实又顺滑的黑色绸缎皮毛。
应龙看到庄聿白发现自己,方松了口,乖乖蹲坐在庄聿白脚边。尾巴友好地摇了两下忙又收起来,担心别人不小心踩到它。
“这是云公子的战犬。”庄聿白给新朋友介绍这位老朋友。
新朋友递了块茯苓糕给老朋友,老朋友看了眼监护人,得到认可后咬住吃了。三方都很欢喜。
“咚咚咚——”台上鼓声起。
台下喊声更烈,呼声震天。“骆公子必胜!”“云公子雄起!”“骆公子威武!”“云公子天助!”一时倒也难辨哪方支持者多。
台上比试两人站定两端。主考官正襟危坐,着皂吏检查二人所携兵器,无误后宣读比武规则,五局三胜,明令点到为止,若一方伤残,双方皆失去接下来比试资格。
微风轻拂,迎着澄明旭光,云无择抬手抱拳,朝对面之人行了一礼。
对面之人则双腿叉立在台上,鼻孔朝天,满是蔑视和傲慢。台下他那一排师父中有人咳了一声,他方不情不愿简单抬抬手,算是行过了礼。
骆耀祖手中是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剑刃出鞘,日头下发着冷光,令人不寒而栗。一看便知是一把难得的好剑。
云无择用的则是家中后山上三年龄湘妃竹做的一把竹剑。
皂吏战旗一挥,全场屏住呼吸。
“啊啊啊——”骆耀祖气势十足,大喊着挥剑朝云无择刺来。
云无择站定在原地,等对方靠近,手腕轻转,剑尖正正点在骆耀祖胸口。骆耀祖还要反抗,却听对方冷冷道:
“不想受伤,就别动。以及按照规则——你已经死了。”
不等骆耀祖分辩什么,皂吏鸣锣。第一回合,结束。
骆耀祖不确定面前此人是功夫好,还是运气好。但他一时不敢轻敌。回头看看那一排师父们,临时抱佛脚,仔细回忆一下最阴损的狠招。眼神凶狠盯着对方,你等着!
黑剑指天动地一番操作,确实乱剑迷人眼,台下的庄聿白狠狠为云无择捏了把汗。
可能是嫌弃骆耀祖大喊着跑过来太过吵闹,云无择选择向前迎了两步,转身间,竹剑已轻轻松松架在对方颈部。
皂吏再次鸣锣。第二回合,结束。
骆耀祖心下急了,忙慌慌跑到台下他那一圈师父当中,好歹虚下了一点点心,仔细听从师父们的战术指导。
再次登台的骆耀祖信心大增,眼神中是如有神助的自信。这次他学乖了,保存体力等在原处。
或许云无择真的想让对方这张脸在自己面前消失。他脚下生风,凌波微步滑到骆耀祖跟前,不等对方抽剑,竹剑轻划,骆耀祖鬓边一缕头发掉了下来。
“抱歉,你又死了。”
鸣锣又起。第三回合,结束。前后不到一盏茶时间。
云无择收回剑,动作干净利落,留骆耀祖和他那一坨窝窝囊囊的影子原地愣神。
“云兄赢了!云兄赢了!”庄聿白刚要兴奋鼓掌,胳膊却被身旁少年拉住。
“胜负难料。先别高兴太早。”
“不是五局三胜么!那骆耀祖根本没反击机会。我们云兄稳赢三局!全场这么多人看着,总不能混淆黑白、颠倒是非吧。”
“要么说你刚来、对府城不了解呢!骆家,在府城恨不能手眼通天,谁都休想灭过他们骆家的次序去。从文,他们家有大公子骆耀庭,三省书院的骄傲,今年院试榜首非他莫属。从武,目前他家能拿出手的就这骆二,自然要好好运作一番的。我听闻昨天他还要当街强了悦来茶坊的九哥儿呢。简直畜生!”
少年赤诚干净,见不得龌龊事,恨恨在手心砸了一拳,“至于从商,府城半数商铺都受他家荫庇……”
“半数?兄台家也受这骆家荫庇?”
“我呸!荫庇?他也配!”少年忽然意识到还未自报家门,忙说,“对了,我叫薛启辰,你叫什么!”
“我叫庄聿白。”
两人一见如故,还想继续聊些什么,方才那家丁将薛启辰拉走了:“二公子,快回家吧。听说大公子已经听说你来了这里。先想想等会如何交代吧。”
台上主考官将场上两名监督皂吏叫到身边,一番交流后,迈着四方步缓缓走至台中,伸手向下压了压,全场顿时安静。
“本场比试,获胜者长宁州云无择!”
静。
现场一阵死寂,静得让人觉得这个世界都失真了,只剩远处隐隐传来的市井喧闹声。
“哐啷——”那把锃亮的乌金剑狠力掷在台上。
果不其然,台上的骆耀祖闹起来,指着云无择道:“哪来的乡野村夫!敢与本小爷抢风头!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重!”
云无择置若罔闻,云淡风轻将竹剑收起来背至身后。临风之姿,优雅挺拔,越发衬托出同台之人之不堪。
骆耀祖跺脚大叫:“对,剑!他那剑一定有问题!”
两名皂吏忙向前点头哈腰:“骆公子,检查过的,不过竹剑一把,委实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是他人有问题!”骆耀祖台上不依不饶,耍浑更甚,
“比武时他不时冲台下一个和尚点头致意,当我瞎么!竟敢请妖僧现场施法?真是无法无天!那秃驴呢,快去给我抓住!”
台下庄聿白很是生气。他伸手摸了摸应龙的脑袋,在毛茸茸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应龙耳朵“嗖”地一下立起来,两步窜到台上,瞅准时机,死死咬住台上那口出狂言之人的裤子,用力一拽。
白花花的大腿在太阳下面一照,向来欺行霸市的骆家二世祖,脸面碎了一地。
第62章 裤子
骆耀祖正在那台上大放厥词, 忽觉腿上一凉,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还好有家丁扯了旗帜给他护住,搀扶着下了台。嗐!真是有伤风化。
应龙像通了人性, 不仅众目睽睽下撕下骆耀祖的裤子, 又一跃下了台,拖拽着那条红色丝绸长裤沿街跑起来。
骆家仆役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一路骂。街道两旁挤满看人闹的人。
应龙担心他们跟不上,见对方离得稍远时,还故意停下回头等等他们。就这样人仰马翻地绕城大半圈,应龙终于在一座高门大院前停下来, 裤子朝门前一扔, 不见了踪影。
骆家门房走出来两人, 指天指地地骂哪个短命鬼的裤子扔在他们骆家门前, 却见今天跟他家二公子出去参加武举的几人, 破马张飞、吵吵嚷嚷跑了回来。
这等爆炸乐子事,不到半日府城传了个遍,满城风雨。
骆家二公子骆耀祖, 武举台上不仅输了比试,输了风度, 还当街输了一条裤子。尤其最后一点,最为人所喜闻乐道。恨不能听到句影子, 哪怕家中灶上烧着水,都必须站下聊两句。
有说骆耀祖根本就是个草包, 此前传得神乎其神, 说四海八荒请来各路名师教习武功。银子没少花,最后教出来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一登台,全漏了馅。
有说这位二世祖青天白日当众辱僧谤道, 上苍看不惯,天降一条神犬,将他的裤子拽了去。没准那就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没当场取他性命,已经算是骆家祖上保佑了。
提起骆家,不少积古老人边叹气边摇头,惋惜不已。此前谁人没听说过骆家军的事迹,哪怕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听闻“骆家军”三字都会边笑边拍手跟着学。
在大恒子民心中,那可是世代植根陇西、守疆护土的忠良之家。早年几位骆家老将军,更是肝胆忠肠,浴血沙场,却敌千里,威名震震。可近些年,尤其骆睦掌家以来,这骆家就变了味儿。向上钻营,向下施压,弄烟瘴气的。祖训尽抛,在不正之路上越走越远。
这骆耀祖今日关键是他丢的可不只是骆耀祖一人的脸面。骆耀祖,名字前那样大一个“骆”字,这是把骆家祖上的颜面,踩到地上霍霍啊。全给他败光了。
一无名小辈,三招,只出了三招,就将他在武举台上完全制服。莫说还手之力,连招架之力一丝也无。轻松下了他的剑,架上他脖颈,连头发都让人用竹剑削下去一缕。
丢脸呐!丢骆家的脸,也丢我们这些曾经敬戴骆家之人的脸!
当然也有人找补,说也不能全怪这位二公子,他们骆家采买的荷花酥就不吉利。酥,听着像输,这不是让人换着花样输。看,应验了吧。骆耀祖输得那叫一个颜面扫地。
自此,荷花酥也受了拖累,在府城几乎成了一种不祥食物的化身。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反之亦然。有的人还只一味捂脸懊恼呢,会追热点的人,则早跟风在成衣铺子里卖起了“裤子”,还是骆耀祖同款红色丝绸长裤。
薛启辰亲自在自家店铺店门口敲锣扬锤、招揽生意:“走过路过,千万不能错过这款长裤。居家休闲、玩水游山之必备良品。”
为了突出这款裤子的最大卖点——耐狗咬。薛启辰特意抱来一只小黑狗,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面前,现场表演黑犬撕红裤的戏码。
不管正招邪招,反正薛家成衣店当日营收是涨了一大截,差点翻三倍。直到薛家实际当家人薛家大公子薛启原听闻后现场制止这场闹剧。
“是谁回家告的状!”薛启辰远远见大哥过来,慌得立马扔了手里的狗,一边回身小小声质问身边小厮,一边乖乖站在店铺前,恭候大哥到来。
薛启辰对他这位大哥的感情颇为复杂,又敬又怕,又极度依赖。刚才还当众和那小黑狗一起表演撕扯红裤子的薛家二公子,此时立马变成一只乖乖避猫鼠。
还想和小厮叽咕几句,见大哥已从自动分开的人群中阔步走到自己跟前,忙上前两步,规规矩矩问了声好。
一顿训话,看来是逃不掉的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太不给自己留情面也不好,更何况他们刚还热烈给自己叫好来着。
“这是大嫂的主意。”薛启辰挠挠鼻子,又整了整头上的抹额勒子,给自己找了个他哥不敢轻易得罪的靠山挡在前面。
骆家原本是陇西世家,哪怕如今到了东盛府,手中可用之权、之利,远在常人之上,更绝非他们一个小小商贾之家所能对抗的。
所以薛家以诚信守正治家,外还有一条:尽量不与骆家起龃龉。可家中这位二公子,年轻气盛,每每见到骆耀祖这位混世魔王,总忍不住去抗争一番、逗弄一番。
薛启原听闻这位弟弟搬出妻子来,着实怔了怔,旋即正色:“胡说!你大嫂向来经商有道,何时能想出这荒诞不羁的法子。”
“而且你昨日跑去为骆耀祖交手之人叫好,也是你大嫂的主意不成!”薛启原背着手,看着眼前这个弟弟,心中不停叹气。
薛启辰还是不服,低头憋着气,斜眼瞄了大哥两眼。看来这次是真动了气。
“确实是大嫂的主意,” 薛启辰声音越来越低,仍旧不服气,“……不信你去问大嫂。”
老家丁见一直往外搬少夫人,知道二公子的驴劲上来了,忙上前拉拉薛启辰袖子,让他服个软,“大公子也是为你好。”
又两边说和,“刚大公子来的路上还说,近来茶坊生意不错,二公子是有一份功劳的。”
提到茶坊,薛启原紧锁的眉头稍稍舒缓一些,薛启辰今日跟妻子学着如何往来经营、如何管理铺子,确实长进不少。不过想到妻子,薛启原的心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思绪难平。
薛启原稳稳情绪:“斗茶清会来的都是各地知名的茶坊水肆,敢来斗茶,想必都有过人之处,你这几日也不要总盯着我们自家茶坊,多去别家摊位上看一看,学一学。我听闻一个名为缘来茶坊的铺子,现在很受欢迎,尤其他们带来的兰因茶和兰花炭,据说现在是一盏难求。你得空了去看一看。”
“一盏难求?我猜多半是虚张声势、编出来哄人的。小地方来的茶坊,能有什么好东西。他们有的,难道我们府城竟寻不到,我不信……”
薛启辰还想说什么,薛启原一个眼神递过来,他立马住了嘴。
薛启原年比弟弟大不了几岁,眼下整个家却要他来撑着,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呢:“赶紧把狗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起来。若下次再听说你去掺和骆家的事,定告诉学中,让先生好好罚你。”
说完薛启原带着众仆役走了,经过薛启辰身边时,又帮他正了正头上的抹额勒子。
骆耀祖被狗拽掉裤子这事,闹了半个月也没消停。消停不了。人们但凡看到裤子,不免就会想起那日台上光着白花花大腿的骆家二少。
鉴于骆耀祖当街闹的大笑话,武举接下来的比试,全部换去了郊外校场。不需要外人围观助阵,也给败下阵来之人留足了面子。当然也没了诸多特权,比如参加武举之人,每人最多只允许带一人随行。骆家请的这些场外师父们就没了用武之地。
规则看上去更公平公正,明眼人也能明白,这是有意缩减骆家对武举的影响。
州府不少人,久不惯骆家的做派,可没人敢做这出头鸟。眼下武举第一场就有人敢站出来顶撞骆家,关键是顶撞之后不仅未受惩处,还能获胜者身份平稳参加接下来的比试,这也是对外传递一个重要信号。东盛城并不是骆家的天下。
当然,骆家能在东盛府横行这些年,与骆家明里暗里依附懿王一党不无关系。懿王一派痛恨变法清流,着力打压寒门子弟。今时今日,在骆家的地盘上,公然提拔与骆家分庭抗礼之人,某种层面上也是在向外释放重要信息。
或许,要变天了吧。
庄聿白看着时辰,和牛大有一起去贡院接孟知彰。考试是及其消耗体力的事情,除了怀里揣的茯苓糕和荷花酥,庄聿白在路上又买了些肉馅包子准备让孟知彰先充充饥。
谁知还没进贡院这条街,路上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那还能怎么办,往前挤吧。
庄聿白二人正缓缓插孔往前赶车,谁知斜后方横冲直撞一马车,“闪开!闪开!骆府的马车,也敢挡!耽误我们家大公子下考场,你们担待得起么!”
庄聿白看了牛大有一眼。真是倒霉。这几日,怎么就跟这姓骆的杠上了呢。
“大有哥,如果我们不让,你猜会怎么样?”
第63章 肉包
庄聿白看不惯骆家作派, 原想硬杠,但话一出口,他立马摇了摇头。
“算了, 这马车是长庚师父从寺院借来的, 万一弄坏了……不能让长庚师父为难。”
人生地不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安接到孟知彰是正事。怀里包子还热乎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牛大有尽可能将车往左偏了偏,但人多车多, 虽然尽力了, 但能挪出的位置不过尺许。
骆家几个家丁先是厉声驱赶, 见成效有限, 又怒又急, 挥起鞭子直接抽向临近的车马甚至车夫。
原本喧闹的人群登时喊叫声一片,看清是骆家之人,众人脸上的怒气一时掺上了畏惧, 个个敢怒不敢言。
一条街,被骆家一辆车硬生生搅和成一锅烂粥。骆家车马则像一艘钢舟, 就在这锅粥里分流走线,硬硬碾轧过来。
庄聿白怀里小心揣着几个包子, 他与牛大有同坐在车外,见骆家马车愈来越近, 直起身看车来方向, 并提醒牛大有看看能不能再挪让一两分。
牛大有继续勒缰微调马头,不及马车再转动一二。“啪——”比骆家家丁呵斥声先到的竟是一记鞭子。
“死人呐!让开,听不懂?!”
鞭子在头顶炸开,庄聿白下意识眨了下眼。睁眼闭眼间却见牛大有已握紧对方鞭尾。怒目圆睁看着那控鞭之人。
“死人呐!有车, 看不见?!”庄聿白回怼过去,又看看牛大有,“大有哥,你没事吧。”
牛大有手上用力,将鞭子猛地拽过来稳稳控在手里,微微侧脸安慰庄聿白自己没事,眼睛仍盯着对面之人。
鞭子那头之人手上一空,一个仰壳翻过去,险些摔下马车。他狼狈爬起来,踹一脚身边小厮,骂道:“死人呐!光看,还不上?!”
车上小厮也不赶车了,呼啦啦五六个人全涌过来将庄聿白二人马车团团围住。
庄聿白在身边牛大有所顾及,担心对方受伤,自己也不方便发挥,便将庄聿白推去车厢,挽起袖子,摆好架势,看哪个人会先自行送到自己的拳头上。
庄聿白刚躲进车厢,外面便厮打起来。虽然对方人多,但他大有哥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占据上风,那几个小厮似乎都吃了几拳,只敢大声示威、彼此鼓励,谁都不敢上前硬打。
打群架这事,庄聿白没干过,但也不能认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我请你吃包子!
一小厮转到牛大有身后,拎着个棍子打算偷袭。情急之下,庄聿白掏出怀中东西扔了出去。
皮薄馅大一只肉包子,“吧唧”砸到那偷袭之人脸上,馅汁糊了一嘴。那人一惊,看清是何物、是何人时,拎起棍子直接到车厢这边来找罪魁祸首算账。
正此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公子出来了!”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潮流一般,一时全部朝贡院门口开始涌动。
这架是打不下去了,被迫中止。骆家小厮见车辆实在挪动不得,忙穿过车辆人流去迎他家公子。
庄聿白明白挤是挤不过去的,索性原地等。他高高站在车厢前,盯着贡院门口,怀里包子又揣紧些。
贡院门大开,一众学子鱼贯向外走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全写在脸上,光看表情就知道此人应试情况如何。
骆耀庭在人群中很是亮眼,是无论如何也忽略不掉的存在。一副贵公子大家风范,果然名不虚传。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衣衫的同窗,边与旁人说笑,边志足意满地走出贡院,看上去心情甚好。想来对这次院试榜首之位志在必得。
榜首不榜首的,庄聿白倒是不在意,他家孟知彰能考过这次院试就行。有了秀才的身份,就算是有个小小功名了,比白丁强不知多少。听说秀才不仅除徭役、免田税,见到县太爷也不用下跪。这在当下社会已经算是享有一丢丢特权的阶层了。
庄聿白脖子伸得都酸了,还是没看到孟知彰。倒是全程看着骆耀庭与身后同窗拱手告别,在家人的簇拥下往他家马车这边过来,挤过来。
车挨着车,人挤着人,不时有东西挡住他的去路,想必这是这位骆家大公子此生走过最艰难的路了。骆耀庭眉头轻皱,问了句什么,一旁小厮急得擦汗,又转身一只手遥遥朝庄聿白指过来。
庄聿白眼睛逐渐睁圆,看样子是冲自己来了。可眼下前车挨后车,就算想驾车躲开也是不现实的。
转念一想,不对。他们理亏在先,凭什么我们躲开。而且他们几人最多跟大有哥打个平手,马上孟知彰就到了,他们若还想打,别后悔就行。
“公子!就是这两个人,不仅拦我们的车,还将我们的人打了。”
“红口白牙,说谎都不打腹稿么!”庄聿白扔站在车上,居高临下冷笑两声,“明明你们动手在先,还仗着人多打我们!”
将大公子顺利接回家、办了这趟差最要紧。一个年岁稍长些的家丁站在骆耀庭身侧拎着书箱,边给那几个小厮使眼色边厉声训斥那几人:“两个车夫而已,舍上几文钱打发走就是了。这些小事还要巴巴说出来惹公子烦心不成!”
又向着同骆耀庭说:“大公子,夫人专门备了桌家宴,都是公子喜欢吃的。我们快回去吧。”
骆耀庭漫不经心朝庄聿白这边看了一眼,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自是不需要同谁家来接人的书童和车夫对线。他轻抿下唇,一个眼神过来,小厮忙将一个踏脚小凳搬过来,抬手扶骆耀庭上车。
云纹蜀锦短靴踩上檀木透雕小凳,刚要上车忽然停下。骆耀庭转身,眼神散漫地扫到庄聿白脸上,目光在眼尾那点红色泪痣停留片刻。
“这位小郎君,我们见过?” 骆耀庭虽然自觉放低姿态,语气中仍透出一股来自高门大院的惯有轻傲。
“我们大公子问你话呢,你站那么高干什么!”方才挨了庄聿白一包子的那小厮,气冲冲上前抢白。
“怕你狗眼看人低。怎么,你白白吃了我一个包子,长脾气了!”庄聿白不急不躁怼回去,还冲那小厮笑笑。
那小厮气不过,又要挥鞭过来。
“没规矩!真是有失体统!” 骆耀庭冷声制止那小厮,转身正对庄聿白,一副矜贵自持的世家风范,“我们应该在纸笔铺见过一次,小郎君今日在此等你家公子下场?在下骆耀庭,方才家丁多有冒犯,抱歉。小六子,还不赶紧向小郎君赔罪!”
那小厮一千个不情愿写在脸上,但还是磨磨蹭蹭向前走了两步,冲着庄聿白一抱拳:“方才得罪了。请小郎君饶恕!”
伸手不打笑脸人,庄聿白让那人跟牛大有又道过歉,这事就算过去了。庄聿白站回车上,伸长脖子继续在人群中搜寻孟知彰的影子。
可那骆家大公子并没有立马要走的意思:“不知小郎君所等的,是谁家公子,姓谁名谁?或者我让小厮们去门口一起帮着寻寻?”
骆耀庭站在庄聿白车前,就这样微微仰头看着车上人,眼神带着些玩味。换做往常,他是绝不会有机会,以这样的姿势和姿态看向别人的。也没人会让他这位骆家大公子,未来骆家的话事人受这种冷遇。
“不用麻烦了。他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我们的。我们再等等。”庄聿白口头敷衍,并没回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贡院大门的方向。
“在下骆耀庭,请问小郎君……”骆耀庭又报了遍自己姓名,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对庄聿白的名字很感兴趣。
“骆公子,你好。”一般答非所问,就是对话赶紧结束的暗号。庄聿白用社交礼仪中最低一档微笑,礼貌地点头回应了这位骆公子。
“我与小郎君今日是第二次见面,怎么也算半个相识。放榜还有个两三日,若小郎君在府城等榜,这期间若缺什么短什么,可以尽管来骆家找……找我。若即刻便走的话,不知可否留个名帖……”
哪怕再迟钝,似乎也品出这话中的不合时宜的热度。庄聿白古怪地低头看了看面前人,再三确认方才的话是不是出自这位骆家大公子之口。
对方如此“谦虚有礼”,倒显得自己不懂事了。庄聿白也客气了下,尴尬笑笑:“不用了,骆公子。”
骆耀庭抬起那张温和矜贵的脸庞:“方才是我管教不严,忘见谅。刚是说我家小厮吃了小郎君一只包子?是哪家铺子的包子,我让他们去给小郎君买上几笼。”
“不用!”
洪亮又沉稳的一声,惊得众人忙回头去看是哪个狂徒敢这般同他们大公子说话。
“你是何人?”很明显,骆耀庭冰冷的语气中带出三分不悦和两分敌意。
孟知彰并未答话,他一步跨上车,在众位围簇的骆家大公子的注视下,上前牵住庄聿白的手,柔声道:“等久了吧。手这样凉。”
庄聿白细长的手指,被一只大手当众完全包住,稳稳牵到那宽阔的胸膛前。他的心,也跟着浮在半空,有种飘忽的不真实。
孟知彰将庄聿白护在身侧,居高临下看着骆耀庭:“我家夫郎若想吃什么,自然是我这个当夫君的去买。”
第64章 福报
府城果然富贵迷人眼。茶坊水肆的摊台沿河设了两排, 花枝招展,各显神通,一眼看不到头。
云无择师徒二人去郊外校场继续武举比试。孟知彰夫夫和牛大有三人则来到斗茶清会现场。
三人正不知从何逛起, 忽一人从身边疾步跑过, 差点撞掉庄聿白手里的糖人。他忙拢起一只手小心护住这只小糖兔。五文钱买的呢,可不能撞坏。
早他一步,孟知彰的臂膀半圈在外面,以一种半抱的姿态将庄聿白虚拢在怀里。
虽说名义上是合法夫夫,光天化日, 这么多人看着, 何况牛大有还在身边, 但两个大男人做这种姿势, 会不会……太暧昧?
不等庄聿白推开护在外面的臂膀, 更多人往同方向小跑起来,脚步也更急促,甚至身边人潮开始忽然小范围骚动起来。
“怎么, 有撒钱的?”庄聿白咬下一只兔子耳朵,不觉从那半拢的臂弯中小心探出半个脑袋。
牛大有拉住一人问发生了何事。
原来是悦来茶坊的九哥儿, 正亲自登台献茶。九哥儿不仅是这茶坊的首席茶博士,还是位伎魁, 风华绝代,名动府城。甚至在京城酒楼茶肆都能听说他的名号。多少人想一睹风采而不得, 今日清会上亲自制茶, 知情之人自然奔走相告。
“能讨九哥儿一盏茶,实属三生有幸。若是……神仙妙丹也不换。”那人急着去前排抢个好位置,话说了个囫囵就急匆匆跑了。
“悦来茶坊……九哥儿?”庄聿白侧头与孟知彰交换个眼神,确定说的就是那日当街在骆家二少骆耀祖马鞭下救下的少年。
“来都来了, 那我们也去看看吧。”庄聿白招呼牛大有,把另一只兔耳朵咬下来,“顺便研究下他家用何茶炭。”
三人跟着人流向前走,虽然庄聿白有意无意要和孟知彰保持得体的社交距离,孟知彰还是尽可能跟在身侧,毕竟人太多,挤着磕着碰着都不好。
此时轨道侧前方斜插进来一股水流,行星撞地球般冲过来就要抓庄聿白的胳膊。
孟知彰伸手挡住,结果那人像是没看到这种明晃晃的拒绝,仍高高伸着两只手来抓,边抓还边喊:“琥珀兄!琥珀兄!我们又遇到了!”
“薛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就这么隔着孟知彰抬起的胳膊,庄聿白和薛启辰热络又兴奋地聊了起来。直到孟知彰判定并不会有什么危险或者不合时宜,他准备放下防备的胳膊时,四只手才从几乎要被捏皱了的月台色青衿长衫袖子上拿下来。
“九哥儿登台献茶,我正要去捧个场。遇上就是缘分,一起去看看,走!”
薛启辰扯着庄聿白的袖子向前走,又悄咪咪道:“别告诉别人我去了悦来茶坊。我大哥让我躲着骆家。”说着又回头威胁跟自己的小厮,“你回去也不能乱说,否则今后休想让我给你买樱桃煎!”
“这悦来茶坊是骆家的?”庄聿白好奇,为何是骆家生意,那日骆家二少还会当街给自家的活招牌难堪。
“虽然没打出骆家名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就是骆家的铺子。这悦来茶坊单单茶这一项每年赚的银子就海了去了,何况经营的还不止茶这一项……”薛启辰见庄聿白等后面两人,忙也住了脚步,“这两位都是你的朋友吧!这位见过的……”
武举那日牛大有陪在庄聿白身边,薛启辰打过照面,有印象。但挨在庄聿白身旁这位,薛启辰方才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器宇轩昂甚至出众,虽乍一看是名赳赳武夫,但眉宇间难掩卓然华采、满腹锦绣。
只是看到庄聿白过于兴奋,一时聊嗨了忘记问。薛启辰向后指指:“这一位……”
庄聿白手里那只秃耳朵兔子转了转。心中有鬼,倒是没敢跟着薛启辰的目光回看孟知彰。
他是谁?这怎么说?若说是朋友,牛大有还在身边,“孟知彰和庄聿白是朋友”这话假设传回了孟家村,这和两人离了婚有什么区别,乡邻还不得炸了锅?可说是自己老公……
老公?!老天爷,这可怎么让人长得开口!
好在薛启辰并不是很在意这些,知道是朋友就行了。他拉着庄聿白兴冲冲往前走,得知他第一次参观这斗茶清会,边走边还跟他讲规则。
斗茶清会每年春秋各一场,秋季这场尤为隆重,今年又是和科举与武举的院试赶在一起,那真是比往年更隆重更热闹不少。不少茶坊水肆两个月前就在筹备,各家摊台七月中旬也已经搭了起来。
这前几日主要是各茶铺争奇斗艳、大放绝活。一则给自家招揽客人,撑门面,扬美名;二则摊台一支,也是看有没有更多生意可谈。清会现场不少茶器商、茶炭商也会来走走看看,相互切磋,也物色不少生意伙伴。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吸引众多学子书生。
科举武举放榜当日,会有一场学子斗茶活动,称为“墨斗”。凡事沾上文墨,和读书人相关,那自然就清雅尊贵起来。学子墨斗,自然要选一家茶坊水肆作为赞助。若哪家茶铺能吸引更多学子来依托斗茶,自是一种值得大说特说的荣誉。
“墨斗”当日,知府大人、学政大人、南先生,以及各个学院山长、州府各界名流等人都会来现场观战,最后还会评出前三名。而这第一名茶魁,彩头自是不用说,能在知府大人及众多政界、学界、商界名流面前露脸,今后的前途,至少在州府的前途,也算平坦宽阔了。
很多学子,哪怕考场上失利,若是这茶斗得好,也是大有机会被人看上,或送财物,或资助读书,也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听说有钱拿,庄聿白来了兴致,他是见过孟知彰制茶的,虽不知这府城斗茶规矩,试试总不会错。万一就有人看上了呢。也送咱些金银细软,岂不是美事一桩。他刚要回头怂恿孟知彰,又被薛启辰拽住袖子。
“你后面那位朋友,也是个读书的吧。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他茶技怎么样?若是会的话,让他等会好好选一家茶铺。我看他相貌堂堂,若是没娶亲,说不定墨斗时,那些有女待字闺中的富贵人家,争着抢着递名帖呢。此前富商看中一个穷书生,将女儿嫁给了他,后来飞黄腾达了。”
庄聿白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默默将手中的糖人兔头一口咬下,嘎嘣嘎嘣嚼着。自己还握着和离书呢,他与孟知彰也没有夫夫之实,在外只是个虚名。若是孟知彰能在“墨斗”中被人看上,有那么多名门贵女凭他挑选,万一他心志不坚定……
庄聿白有些心不在焉:“那薛兄去悦来茶坊看九哥儿制茶,是想着依托他家参加墨斗?”
“当然不是。”薛启辰神秘地弯起眼睛,以手遮口,悄声又不无自信地说,“我打算将九哥儿挖到我们铺子里。”
此前不知道到九哥儿所在的悦来茶坊与骆家的关系,庄聿白或许还会称赞薛启辰有眼光。可明晃晃挖骆家墙角?还是在骆家手眼通天的府城!
一行人到得悦来茶坊摊台前时,那里早围了不少青衿白衫学子,想来都是依托悦来茶坊参加墨斗的。看衣衫,除了三省书院的学子外,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其他学院甚至是外地学子。能依托悦来茶坊参加斗茶清会,和骆家大公子这位人中龙凤一起参加墨斗,怎么不算一种值得夸耀的资本呢。
九哥儿的制茶表演还没开始,倒是骆耀庭在人群簇拥下谈笑风生说着什么。他一眼看到庄聿白几人,竟中断手上之事,非常难得地先屈尊走过来。
“小郎君和这位……一起来报名?”骆耀庭对庄聿白求到自家门前这件事,有些暗自得意,但大家公子的教养让他摆出非常礼貌得体的待人风度,他温和地冲庄聿白笑笑,又不经意给身边小厮递个眼色,“可还有名额,帮这位公子看看?”
那小厮立马会意,高声说:“回大公子,截至刚刚新来的这几位书郎的名额,咱家能赞助的名额已经满了。这几位书郎的还是勉强加出来的。实在是没有可加的余地了。”
往年茶魁都是出自悦来茶坊。今年他们家大公子院试,最后花落谁家,这还用想么?懂事的人家,早为骆耀庭准备好各种贺礼。金银财宝这类的俗物,骆家自是不稀罕,他们便投其所好,求鲜纳罕,将天下人想得到想不到的好玩意都搜罗一通。银钱都在其次,只求一个独一无二。这才能衬托骆家未来话事人的尊贵无两。
文人相轻,一旁排队的书生,看衣衫平平的孟知彰等人,口中议论起来:
“穷乡僻壤来的破落书生,竟也想着通过斗茶在府城博取名声?”
“做梦!别说斗茶,兴许连好茶都没喝过几盏吧。”
“看他那穷酸样,估计来赴试的银钱都是借的吧,趁早多摆摆字摊赚几文钱是正事。这清雅的斗茶,他还是省省吧。”
有知道几人关系的,还补了一句:“只是可惜了这样好的夫郎,竟插在他这堆粪土上。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呐。”
这最后一句说到骆耀庭心坎里。他平生最看不得明珠暗投之憾事,奈何如此纯洁清逸之人,竟选择零落成泥碾作尘。他若自甘堕落,委身泥土,唉,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救风尘的戏码,都是戏文里才有的,供人消遣罢了。自己就算有此心,也恐难成行。
这穷书生若想参加墨斗,也不是不行。但若有悦来茶坊的赞助加持,别人怎么都会高看两眼他的茶技,到时他还会以为是自己能力所致。这万万不可。
要让这位小哥儿及早认清自己所托终生之人并非良人,也算是他与我骆耀庭见过三面应得的福报吧。
第65章 臂钏
骆耀庭拿定了主意, 悦来茶坊绝不会赞助孟知彰。
其实也无需再交代,所有依附、巴结甚至畏惧骆家的茶坊水肆,也都不会赞助这个外乡来的书生。
人声嘈杂, 那几个学子的冷言冷语还是吹进庄聿白的耳朵。一群趋炎附势之徒。庄聿白心中是气, 但狗冲你恶吠,你若给他们眼神,岂不是自降身段?
庄聿白回头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孟知彰,对方倒是一派云淡风轻,看不出情绪。不过在庄聿白视线转过来的时候, 孟知彰微微俯身, 目光带着询问, 是不是想让他参加墨斗。
庄聿白没言语, 抿下唇, 微微歪头看着孟知彰。似在问,可以么?
阳光照进孟知彰幽深的眼眸,他眸底沉了沉, 郑重回了庄聿白一个坚定的眼神。
庄聿白转过身去,朝众人簇拥的骆耀庭迈了半步, 方才他不是问是否来报名悦来茶坊的赞助名额么,庄聿白唇角挂上一抹冷笑:“谢骆大公子好意, 我们已经找好赞助茶坊了。到时斗茶场上见分晓吧。”
“哦?不知是哪家茶坊?”换做往常,骆耀庭定会目无下尘地寒暄两句便离场, 骆家大公子的时间向来宝贵, 岂能浪费在这些细枝末节小事上,更何况是无足轻重的穷书生一行。
跟骆耀庭的小厮抬头看了眼自家主子,别人这是已经下了战书,自己主子竟还在关心别人用什么兵器。
管他谁家茶坊, 只要主子给个眼神,他带几个小厮一盏茶时间自能查明,哪需要大公子浪费口舌,当众问这小乡巴佬?哼!敢在府城地界和骆家对着干,明日便亲自教他“人”字怎么写。
庄聿白正想此时将缘来茶坊说出来,会不会不妥,却听身旁之人顶在前面:“骆大公子,不会以为全府城只有悦来茶坊这一家茶坊可以赞助吧?”
“刚没留意,薛家二公子也在啊。你大哥近来可好?” 骆耀庭见孟知彰夫夫与薛启辰一同前来,心中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这小郎君看上去底气十足,原来是找到了靠山。
“我大哥一向很好,劳骆大公子挂心。听闻今日九哥儿登台献茶,怎么还不见出来?”薛启辰摇着折扇,动作浮夸地往台上看去,“难道说那日骆二公子回去之后,‘弄坏’了九哥儿?”
“薛二,你说什么呢!少在这口出狂言!”骆家小厮一听炸了,向前大声呵斥薛启辰。
首席茶博士是一个茶坊的招牌和门面,除茶技之外,品性、相貌、才艺各方面也都有着苛刻要求,尤其能当上悦来茶坊的艺伎头牌,那可真是层层选拔、万里挑一。像九哥儿这样的活招牌,茶坊自然优待有加,给足脸面。尤其会严加保护。
以技侍人者,若再长得出众些,免不了歪心之人惦记。若被开了苞,这悦来茶坊就待不下去了,所有茶坊也不会再看到他登台献茶。
茶博士必须是清倌人,这是不成文的行规。悦来茶坊对九哥儿的人身安全和个人生活向来严加看管。而薛启辰当面说出悦来茶坊的首席茶博士与人有染,无异于当面砸人招牌。所以骆家小厮才愤而出言。
跟薛启辰的小厮也不是吃素的,对方是个什么东西,敢当面辱骂自家公子,他大叫一声,助跑两步,一头撞到那小厮肚子上。
“你是哪棵树上拴的狗?竟敢这般冲我家公子乱叫!我家公子哪里说错了不成!你们骆家二公子当街又是马追,又是挥鞭,当着满府城人的面撕扯九哥儿的衣服。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想抵赖不成!众目睽睽之下都这么嚣张,房门一关,别人看不见的大床上……苍天大老爷哦,谁知道你家骆二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薛启辰连忙叫停自家小厮的杀伤性输出。他最知道自己小厮这伶牙俐齿的一张嘴,他自己方才那也是顺口说出来气骆耀庭的。自己小厮若顺着继续编排下去,再说出什么更了不得的话来,真的伤到九哥儿的颜面就罪过了。
骆耀庭袖子下拳头紧攥,阴沉着一张脸,看向身旁小厮。众小厮不觉全部后退了半步。现场气氛冷到极点,阳光也像被冻住。
不知谁将茶坊一个老仆役推了出来。那老仆役擦着额头的汗,满脸褶子为难得恨不能挤出苦瓜汁:“回大公子,那日二公子……确实来过。”
“嗯?”骆耀庭眉心一紧,目光冷冷扫向众仆役。
“不过二公子被人拦下了,九哥儿并没有被……还是完璧,完璧……”那老仆役扑通一声跪下,慌忙解释,人群中一眼看到孟知彰夫夫,跪爬向前就要扯庄聿白的衣角,结果被孟知彰早先一步将人护到一旁。
那老仆役手中抓空,不过没关系,看到二人就像看到了救世主,脸上神色都轻松不少,“大公子,当时就是这两位郎君帮忙救下的九哥儿。”
方才薛启辰将骆耀祖和九哥儿的名字放在一起时,骆耀庭的心就停了半拍。虽说这位薛家二少行事诡异,但敢将这种事放在光下说,十之八九是有影子。
他这个弟弟的德性他最清楚,眠风卧柳、喜新厌旧,而且惦记九哥儿不是一天两天。骆耀庭多给茶坊拨了好几个精壮仆役守着,某种意义上防的就是这个搅家精。
已到骆耀祖嘴边的肥肉,还能被抢下?从小到大,这种事还从未遇到过。
骆耀庭不禁回头冷眼又打量了一番人群中的孟知彰。
衣衫确实是普通了些,甚至可以说寒酸,他家后门上牵马小厮的衣衫,大概都不会再用这种过时布料。待再看上一眼,“嘶——” 骆耀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孟知彰长得确实与一般书生有异,魁梧挺拔,器宇轩昂,说是个乔装打扮的武将也不为过。关键是眉宇间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仪……
冥冥中,骆耀庭甚至觉得,今后和此人一定还会有更多交集,他不喜欢的那种交集。若骆耀庭可以预知未来,他或许应该应该后悔没有在孟知彰这条浅蛟潜藏潭渊之时就将其永远困在水下。
骆耀庭站正身子,第一次不是以面对他眼中庄聿白挂件的态度,正面跟孟知彰打了交道:“感谢这位兄台仗义出手。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话语不无感激,大家族为人处世的周到细致,在言语行动间体现得淋漓尽致。但这份周到细致中,又全是训练有素的场面客套。挑不出毛病,但也感觉不到温度。
“骆公子客气了。在下孟知彰。”回礼不卑不亢。
骆耀庭回身高声叮嘱小厮:“再去看看茶坊中能否再为孟公子腾挪一个赞助名额。”
孟知彰抬手拒绝了:“斗茶清会的墨斗环节,在下也会参加,不过不必占用贵坊的赞助名额。当然也谢过薛兄的好意。我们已有茶坊,此时不便透露更多信息。墨斗场上,我们再做切磋。”
说到“我们”时,孟知彰垂眸与身旁的庄聿白交换下眼神。两人都明白,这个茶坊就是他家兰花炭的主顾,缘来茶坊。
缘来茶坊的茶虽然好,但毕竟在府城根本无法跻身名店,是个不入流的小铺子。而且铺面本身不在府城,哪怕茶再好,过了这几日也会人走茶凉。毕竟这群赴试学子们能在知府、学政与南先生等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可不多。这不多的机会,自然是要选名气高的大茶坊,稳妥。此次清会上,缘来茶坊虽广受好评,但是屈尊来让其赞助的学子寥寥无几。不客气地说,就是一个也无。
此时家丁耳语几句,骆耀庭脸色微变,向众人尤其是孟知彰夫夫与薛启辰拱拱手,告辞走了。
骆家大公子一走,众人的关注点全部移到悦来茶坊的摊台上。
悦来茶坊这摊台和精巧水榭一般无二,吊脚楼般依水而设,两边设有暗格,丝竹管弦乐伎端坐其内,妃色帷幔一垂,微风轻拂,如云蒸霞蔚,甚是撩人心魄。
丝竹声起,台下人群骚动起来,各个引颈看向左侧摊台前的一挂水晶帘子。果然随着帘声叮咚,环佩叮咚,一个飞天菩萨般造型之人莲步走了出来。虽面上纱巾半遮,庄聿白还是一眼看出这就是那日街上见到的九哥儿。
“九哥儿!九哥儿!九哥儿!”台下已经声浪震天,身边的薛启辰更像个狂热粉丝,大声叫好之外,还不时从怀中掏出香囊什么的,和众人一起呼啦啦往台上扔。
一时台上鲜花、玉佩、香囊等物撒个不停,就在这近乎巅峰的声浪中,九哥提壶端盏舞动起来。
他上身以彩锦斜裹,半露小臂与腰身,下身是一件长至脚踝的闭合长裙,又有一片石青色蜀锦布巾围在腰上。薄纱罗制成的披帛松松缠在手臂间,和上臂处巾帕缠就之物,想必就是那日提及的臂钏。
丝乐时徐时疾、时抑时扬,踩着节奏,九哥儿在台上边舞边制茶。舞姿遒劲婉转、轻盈有力、健而不妖,宛如一名海上仙子在河清海晏的圣境翱翔。
庄聿白哪里见过这般盛况,一双手都要拍麻了。他原也想打赏些什么,忽然发现囊中无他物,顺便将手中的几块兰花炭样品,放在台上。
一时舞罢,九哥儿拿手的飞天茶已成。九哥儿将茶水分成小盏,分与台下众人。走到孟知彰与庄聿白跟前,他忽然扯下遮面纱巾,恭恭敬敬跪了下去。
“九哥儿谢两位恩人搭救之恩。若不弃,请收下奴家臂钏。”
说着,九哥儿当着众人的面,伸手去解臂上巾帕。
全场哑然,不知哪里飘来一片树叶,坠落摊台之声,异常清晰。
第66章 安慰
庄聿白不知臂钏为何物, 正眼巴巴等着对方解开。
一旁的薛启辰惊得下巴掉到地上,声音都有点颤了:“九哥儿,你是要……”
九哥儿未答言, 但大家心中都清楚, 九哥儿这种伎人,当众送人臂钏,与当众以身相许没什么两样。
全场所有目光,瞬间汇聚孟知彰身上。
众人皆好奇这个高大威猛的书生是谁。九哥儿可是东盛府首屈一指的茶伎,也是骆家活招牌。
即便骆家, 都明令约束子侄, 不论是谁, 皆不能染指, 起心动念也不行。他家二少爷费了多少精力, 软磨硬打,前些日恨不能当街办事了,九哥儿都没点一下头。
眼下这穷书生, 看上去不像个有钱有势的。不图权势,那就是图人图才华。但论才情, 满府城童生中谁还能比得上骆家大公子?若说权势,那更不用说了。实在要说一处好, 那就是这书生相貌好些。
但托付终生,长得好是最无关紧要的。九哥儿莫要凭人家一张脸, 就犯糊涂啊。
孟知彰站在一旁自是看出庄聿白对这臂钏很感兴趣。他虚拢着庄聿白向后退了半步, 恭敬对九哥儿施了一礼,正色道:“九先生,抱歉了。”
然后牵紧庄聿白的手,走了。
天擦黑时夫夫二人和牛大有赶回山中院落。
此次武举比试的最后一场安排在明日, 云无择和长庚师父东厢仍然黑着。
晚饭是牛大有和孟知彰下厨,三人围坐一起,静静埋头吃饭。莫名的沉默随着灯光在房间内弥散。
“今日那九哥儿是看上你了?”
牛大有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三人皆停了筷子。
静。整座齐物山都像停了呼吸。回声在庄聿白耳中回荡,荡得他心里闷闷的。
牛大有承认自己不机灵,很多事反应慢半拍,但今天他冷眼看着九哥儿当众解臂钏,又加上后来现场众人反应,忽然品出些味儿来。
有钱读书人家三妻四妾,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你孟知彰不同。牛大有颇有家中长兄的风范,见二人不讲话,便知此事是真,以一种不容反驳的口气道:“知彰,我不管什么九哥儿、八哥儿的,都不行。琥珀,就很好。”
话没继续往下说,庄聿白也明白牛大有这是在替自己撑腰,唯恐孟知彰经不住诱惑纳了九哥儿,甚至停妻再娶。
庄聿白给牛大有递了张饼子,笑说:“九哥儿也不错的,长得好,会赚钱,性格也温和,还非常会交际……”
“他好,那是他的事,和我们无关。”牛大有上了牛脾气,一口撕下半张饼子。
他甚至有些生气。因为孟知彰全程没说一句话,甚至连态都没表。
一顿饭草草收场,七分饱里有五分还是气饱的。
山中秋意早,尤其夜间冷露下来,浑身凉津津的。
庄聿白紧了下衣襟,起身去关房门。
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看小哥哥跳舞,这让庄聿白深受震撼,他此时此刻满脑子还是九哥儿在台上舞动的曼妙身姿。
美,美得不可方物。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瞬间有了实体。
难怪那五迷三道的骆耀祖失了魂一般惦记,只为一近芳泽。连他庄聿白只见了几面,也想着和人家交朋友。香香美美的小哥哥,谁不喜欢呢?何况血气方刚的孟知彰……
轻掩房门的手,忽然一滞。
一个更高大的身影,盖过庄聿白的影子,正缓缓印在门上。
轻微的“哐当”声中,房门关紧,从身后伸出的两只大手按住木门,就停在庄聿白细长的手指上方,一动不动。
孟知彰从庄聿白背后欺身上来:“天凉了。”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很轻,很近。同样很轻很近的呼吸,洒在庄聿白后颈,洒上他琥珀色的头发,温温的,麻麻的。
庄聿白没敢轻举妄动。
他越发感觉到身后宽阔的胸膛,就像虚虚覆上来的一块滚烫热源。庄聿白被围困在滚烫身躯和这紧掩的两扇门之间,半分动弹不得。
脑海中不知代入了什么奇怪片段,一股燥热从下而上通遍全身。庄聿白一下红了脸。
带着恼羞成怒,庄聿白忽地转身,恶狠狠瞪着孟知彰。他知道两人离得很近,没想到离得这么近,近得他此刻仰起头也只能看到人家坚毅的下颌。
庄聿白不觉退后一步,但身后木门只给了他退半步的机会。
“咣啷”庄聿白肩背贴在门上,后脑却被一直温热宽厚的掌心稳稳托住。
孟知彰对这突如其来的失控似乎并不意外,任由眼前这个倔强的小人仰脸瞪着自己。圆乎乎的黑眼珠,亮晶晶,忽闪忽闪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留下一点点阴影,衣衫下的胸脯因气愤而起伏幅度明显变大。
孟知彰将人托在掌心,带着不经意的强势,保持壁咚的姿势,甚至想探寻对方为何生气而微微侧头,俯身压下来。
孟知彰不知何时身上只剩就寝穿的中衣,虽是如往常般一丝不苟穿裹在身,可他此时逆光而立,身后的灯光打在身上,庄聿白的角度看过去,这层中衣就像半隐了形,若隐若现地虚罩在孟知彰身上,给其下的结实健壮的躯体披了一层轻柔的光芒。
庄聿白尽量克制地将视线停留在孟知彰下颌上。但对方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却像涨潮的海浪,一股接一股朝他涌来。庄聿白正被对方亲手打造的牢笼死死困在这海滩上,躲不开,也逃不掉。
庄聿白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头脑已经开始发昏。他艰难地咽了下喉结,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竟屏住了呼吸。
“……九哥儿,”庄聿白声音有些紧,他轻咳一声,稳住呼吸,“如果你放弃偏见,或许会发现九哥儿……的好。”
“我从不以偏见视人。而且我从未觉得九哥儿不好。” 孟知彰脸上没有情绪,声音淡淡的,“茶伎如何?读书人又如何?以真本事谋生立命,这就是最高尚之举。持三六九等之分别心之人,才会‘偏见’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脖子以上,孟知彰就是清冷书生、禁欲君子的标杆。可他掌心慢慢下移,已经控住庄聿白细长白皙的后颈,另一只手还严严挡在庄聿白身侧。
庄聿白觉得自己无路可逃,他目光开始游离,试图在这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间,找到一条生路。
海神操控着海浪,似乎将横扫天地的狂风暴雨全压在他一念间。声音更冷,更沉:“如果你能放弃偏见……”
“偏见?我?”庄聿白下意识抬眸,撞上孟知彰冷峻又冰凉的眼睛。
这双眼睛带着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咄咄逼人压过来,看得庄聿白毫无招架之力。庄聿白自认自己向来坦荡,没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但这灼灼目光逼迫下,他似乎没那么自信了,还有种随时想缴械投降的臣服念头。
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庄聿白的手指恨不能抠到肉里:“我有什么偏见?!我一向认为九哥儿很好!如果你想娶……”
“我不想!”
庄聿白的话被恶狠狠打断的同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也猛然离了地,被打横抱起紧紧控进孟知彰怀里。
“嗳——孟知彰你干什么,放我下来!”猛然失重,庄聿白下意识搂紧孟知彰的脖子。
孟知彰的脖颈滚烫有力,孟知彰的胸膛滚烫有力,孟知彰胸腔中说出的话,同样滚烫有力:“刚你说,如果我放弃偏见,或许会发现九哥儿的好。庄聿白,我问你——”
“问我什么?”庄聿白一时愣住。孟知彰从来没这般提名带姓叫过自己名字。
“庄聿白,如果你放弃偏见,会不会发现……我的好?”孟知彰声音冰冷,眼神冰冷,庄聿白却感觉自己要被烫化了。
庄聿白张了张口,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否定。若否定对他没偏见,这也不尽然,毕竟自己对男男……若是否定没看到他的好,这也不对。可当下自己被人家揣在怀里,自己还说知道人家的好,这与宽衣求-欢又有什么区别?太暧昧了吧。
不等庄聿白头脑风暴出个应对方案,孟知彰有力的臂膀紧了紧,大步将人往床上抱。
“孟知彰,你!”庄聿白像只受了惊吓并出现应激反应的小猫,在孟知彰身上没有分寸地乱踢乱蹬乱挣扎。
“唔!痛……”忽然孟知彰身体紧缩,僵硬地将庄聿白放在床上,自己则一动不动躬在床边,捂着身体的某个部位。
慌乱中,庄聿白的膝盖是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但他没想到撞在了那里,更没想到孟知彰竟然会喊痛。
不像装的,孟知彰额头已经渗出些细汗。
身体重要的几个点,太过兴奋时,猛然被刺激到是会痛的。很痛。
庄聿白一下慌了,满脸愧疚让他白皙的脸庞涨起红潮,唇色也更红了。他跪坐在孟知彰身边,歪下头仰脸去探查孟知彰的情况。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庄聿白撩起袖子,帮孟知彰擦额头的细汗。
孟知彰抬手将人轻轻推开,似乎并不领情。
庄聿白像做错事的孩子,嘟嘴坐在哪里,弄坏了别人,他自己倒委屈的跟什么似的,还时不时向孟知彰这边蹭近些,眼睛更是咕噜噜时刻观察,唯恐错过孟知彰任何指令。
孟知彰缓了片刻,侧坐在床边,眼神淡淡地看着庄聿白,不带情绪:“你……安慰下它。”
安慰?怎么安慰?这部位……能怎么安慰?
庄聿白一整个怔住,他发现孟知彰的眼神从自己的眼尾移走,开始死死盯着自己的唇……唇?!半日他方颤颤巍巍、不可置信地挤出几个字:“……用口吗?”
孟知彰眸底暗了又暗,沉了又沉,最后选择了仁慈。
“……用手。”
声音极度压抑,似乎稍一不留神,身体中潜伏的那头猛兽,便会逃窜出来不受控地为所欲为。
齐物山上最后一盏灯也熄了。
一床喜被,盖住两颗躁动不安的心,各怀心思,各有所图。
“还要安慰多久……”
“……安慰到我说停。”
“那安慰的时候,可以动一动么……”
“自便。”
以免弄痛人家,庄聿白的手一直虚拢着。得到授意后,他手心微压,有节奏地用了些力气。
第67章 彩头
庄聿白的手仍放在那坚实宽阔的胸膛, 对方没说停,他没好意思收回手。掌心下的心跳坚实有力,此时已渐渐恢复平稳。
“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会生气。”庄聿白清楚对方没睡。
对方呼吸平稳, 没说话。
庄聿白继续:“你是觉得若九哥儿有意, 而你收了他的东西或者收了他的人,我就会走,是不是?”
或许是错觉,庄聿白觉得掌心下的心跳漏了一拍。
庄聿白手上动作没有停,但那正被安慰的小东西, 似乎需要更多安慰了。
“我暂时是不会走的。你放心。”庄聿白换了个姿势, 手中断了须臾, 好在及时续上了。
“我们来府城时间虽短, 但我留意观察过了, 这边商机之多,是暨县无法比拟的。若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能做在这边,咱岂不是可以赚更多?最重要的是, 你读书需要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我们要学孟母三迁。我自是相信你的才学, 但三省书院进不去的话,府城其他书院我们也试试, 教学资源一定比暨县的要强些。只是这边房价高,生产场地和销售渠道也是难题……没事, 总会有办法的!”
庄聿白想了一会儿, 浸染了夜色的眸子越发清澈,在黑暗中泛着点点水光。
“说回九哥儿之事,其实你我是好兄弟,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府城知道你有婚约的人不多, 虽然咱现在还只是考秀才,将来中举人、考进士也绝对没问题,凭你的能力将来还是很有一番作为的,我听过很多榜下捉婿的故事,到时看上你之人一定也排起了长队。”
庄聿白的手仍然没忘记自己的主线任务,不过他此时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手心的这个小东西上面。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提自己有夫郎之事。我还是你表弟。我赚钱养你,你读书做官,带我游历。万一有人去孟家村打听,就说夫郎病死在外面了,也不是不可以。孟知彰,若有什么宰相将军看上你,招你入赘……或者直接被公主看上,封你做驸马!那我就是驸马表弟,我也算是个编外皇亲国戚了吧。”
庄聿白又说了些七七八八的,无外乎万一当上驸马,就可以去京城住大房子,也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满街的糖人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之类的。后来他小猫一般,软软打了几个哈欠,声音跟着渐渐弱下去。
孟知彰睁开眼,他将完全软在自己胸膛上的那只手轻轻拿起来,翻身朝里卧好,再将那只手小心搭在自己身上。
一个人,想要真正走近另一个人,靠的绝非一纸婚约。这一点,孟知彰从来都清楚。
月光微弱,但足够孟知彰看清散落在白皙脸颊上的琥珀色发丝,他抬手仔细理在耳侧。
只要在自己身边,一切都有可能。孟知彰收回手指时,又虚虚摩挲了两下眼尾的那枚泪痣。
日子还久。我们,不急。
孟知彰将那床大红喜被,帮怀中人掖了掖,露出小小一个精致下巴。
怕惊醒怀中人,孟知彰只是用眼神轻柔勾勒着下巴的线条,一遍又一遍。
*
不知是源自昨夜出于好兄弟关系的“安慰之事”,还是安慰之时庄聿白说的那些“肺腑之言”,希望孟知彰被榜下捉婿,带着庄聿白一起成为皇亲国戚之类的伟大构想,今日的庄聿白有意无意躲着孟知彰。
出门前,更悄悄提醒孟知彰,他可以恢复单身身份。若机会来了,千万要把握。
这种疏远连牛大有都看出来了,憨声憨气给庄聿白撑腰,说,若是孟知彰敢做对不起琥珀的事,他牛大有第一个不愿意。
今日是今年秋季斗茶清会最重要的活动——学子墨斗。凡事和文人墨客沾上关系,那就清雅起来,尤其在这斗茶之风盛行的府城,简直成了一场全城盛会。
知府大人同新上任的学政大人,以及南先生和其他应邀出席的各界名流等,会对清会上每位学子的制茶过程及进行观摩和点评,最后评出一名茶魁。
府城百姓都等着一睹今年茶魁的风采。当然除了院试榜首和武举榜首之外,最受人关注的就是这位即将面世的茶魁了。
正如此前薛启辰所言,不少高门贵户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或哥儿的,都早早备好的帖子,生辰八字都备好了。
除了荣誉,也有实打实的好彩头可拿。茶魁在内的前三名可依次挑选一件。关于这三件彩头早就传开了。一方五星联珠图纹的端砚,一本极为难得的前朝善本书,以及半饼团茶。
坊间议论纷纷,说这块端砚就是当年女皇赐给狄大人的那块,自然是价值连城。若是谁家得了,哪怕转手卖掉,也够一辈子锦衣玉食;善本书来头也大,听说连嗜书如命的什么王爷当年都是求之不得。不过关于这半饼团茶,众人态度模棱两可。茶饼而已,纵使千好万好,哪怕是金子做的,又能值几个钱?
关于这些彩头,庄聿白自然也从薛启辰那里听到些传闻。要么说二人一见如故呢,两人都觉得这砚台好,其次是古书。薛启辰更是直接开口:“琥珀兄,若是孟书郎得了这砚台,看在你我相识的份上,借我摸一摸。”
庄聿白心里却没了底。他见了九哥儿制茶,与此前云先生教孟知彰的路数大为不同,若这墨斗以这个路数定乾坤,孟知彰……管他呢,各花入各眼,万一孟知彰运数好,万一这些评委们专好这口,万一一个不小心这馅饼就是掉到咱家碗里了呢。
“好,若是孟知彰得了茶魁,我们让他选砚台。”庄聿白看好了那方砚台,说不定就有万一呢。
但这茶魁哪是那么好得的。
好茶、好水、好器、好技,自然是缺一不可。当然哪一样不是拿钱堆出来的?尤其这最后一样,茶术,更是非一日之功,非一人之力。若是没有一定的家资托着,谁家有闲钱闲心练习这个。
当然还要有好的赞助商,若找的是小摊小台,知府大人等一路点评过去,好不容易走到你跟前,你的茶汤凉了,或者茶膏化了,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所以虽然尚未正式“茗战墨斗”,多数人心中已经有了茶魁人选,那就是骆家大公子骆耀庭。要人品有人品,论相貌有相貌,家资家教更是数一数二,更有一个府城最大的悦来茶坊在身后顶着。今年茶魁,非骆耀庭莫属。
甚至比赛头一天,已经有不少人将准备好的贺礼悄悄送去骆家,当然中间或夹杂银票,或藏着庚帖等。若正妻之位实在争不上,只要能进骆家门,哪怕当个填房姨奶奶也比外面小户人家的大娘子还要尊贵。
骆耀庭还是有些骄傲和清高在身上的,这种事情他向来不屑,全然交与父亲去处理。自己是个读书人,读书求知,斗茶养性,他这榜首和茶魁的位子,自然要拿得坦坦荡荡,风风光光。
骆耀庭就是要让世人看看,尤其那位自以为是的书生瞧瞧,什么是真正的大家公子风范,什么是清雅读书该有的气度。
这日一大清早,悦来茶坊的摊台前便已挤满了人,骆家大公子难得登台制茶,他们要亲眼见证下这位新任茶魁的面世,见识下东盛府最顶级的制茶技艺和翩然如玉的公子风采。
骆耀庭一身清雅儒衫,志在必得地端坐在主摊台上。袅袅丝竹之声萦绕四周,三名书童跪坐两旁,一人侍水,一人侍茶,一人则手持竹扇将这满台茶香轻轻扇送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
“骆公子果然人中龙凤,一表人才,不仅是世家子弟的楷模,将来成为天子门生,做得一方父母官,那才真是百姓的福气呐。”
“是啊。公子世无双,此情此景只应天上方有,奈何老朽我上世积德,今日也有机会得见公子一面呐。”
骆家摊台前来凑趣捧场之人越来越多,赞扬声近乎将清幽丝竹之声完全淹没。更有识趣的家丁,早将红包赏到那能说会道人的手里。
骆耀庭听得很受用,他微微侧身,身旁侍扇的小厮忙躬身过来,低头听命。
“那个叫孟知彰的书生,今日在谁家摊位?”今日的茶饼似乎有些过硬,骆耀庭用茶针狠力扎了两下。
“回公子,一家叫缘来茶坊的小摊子。”小厮跪着向前挪了挪,压低声音,“公子,需不需要我们派人去……”
此时派去前方探路的小厮跑回来:“知府大人的队伍还有一炷香时间就到了,请公子准备下。”
第68章 茗战
骆耀庭对此次斗茶清会的茶魁之位, 势在必得。
茶具用的是黑釉兔毫盏。黑釉盏的曜变,入窑数千盏难出珍品一件,可遇不可求。所以骆耀庭茶台上摆着的这几盏, 是家资更是财力。人群中懂行之人频频咂舌。
骆家备的茶, 是仿制贡茶“龙园胜雪”工艺而做的一款极品蜡面团茶。围观看客中有识货的,团茶一拿出,便惊呼声四起。
茶饼隔炭细焙,香味弥散四溢,惊叹声更是让稳坐茶台的骆耀庭嘴角止不住上扬。
台下有人已经忍不住介绍起来, 据说这龙园胜雪极为难得, 制作工艺之繁复非常人所能及。每片茶叶必须为银丝水芽, 剔去已拣熟芽, 只取其心一缕, 之后经“十六水”“十二宿火”,也就是需过十遍水细细研磨,待茶粉轻薄如云霭时方合格, 随后制团成型,小火慢慢烘焙一晚为一宿火, 为使茶团内外烘焙透彻,茶团还需喷淋水雾, 第二天继续烘焙,如此十二宿, 之后还要加上龙脑等上好香料加以熏制。期间任何一个过程出现纰漏, 都将前功尽弃。
对普通百姓而言,此生自是无缘贡茶的,但能见一见仿贡茶已属难得。
烹茶之水,是骆家着内院丫鬟们从齐物山上现汲水的山泉水。个个沐浴焚香, 今日天未亮便登山,每人持一茶盏,从山上一路手捧着,一盏一盏聚满骆耀庭身旁的那个茶瓮。据说如此汲来的水,洁净、清甜,最适合斗茶时激发茶香。
骆耀庭看了眼身旁侍水小厮,意思是仔细看着些炭火,汤瓶中的水,三沸之后就烧老了,会有损茶味,更别过了炭气。
知府大人带着众人信步前行,在各个摊台前驻足点评,感兴趣的也会聊上几句。一行人被人潮簇拥着,缓缓走到悦来茶坊摊前。
骆耀庭小心掌握着时机与火候,碾茶,罗茶,点茶……众人来至摊台前时,几盏茶汤已成,时机刚刚好,成品刚刚好。骆耀庭将第一盏茶恭敬递与知府大人,之后是学政大人、书院山长等人,然后恭敬立于一旁等候品评。南先生与其他社会名流,则试饮分成小盏的茶汤。
茶汤黄白,内有真香,甘滑柔和,着盏无水痕,实属不可多得的茶水。
品茶之时,丝竹之声比方才更悠扬动听,清幽茶香伴着馥郁的香料之香,更有九哥儿登台,一支《羽之舞》又将骆耀庭的献茶提升了个境界,颇有几分鹤舞九天、诸仙分茶的意味。
三省书院院长频频点头,这可是自家书院的尖子生,今年的榜首人选的众望所归。此前他跟自己恩师南先生夸下海口的,若榜首和茶魁有一位出自三省书院,南先生便会将自己珍藏的一把竹扇送自己。他连扇套子都做好了,只等这位书院里的名人学子骆耀庭给自己赢到这扇子。
骆耀庭的这场登台献茶堪称视觉、听觉、味觉集大成的一场盛宴。山长看眼下这情形,至少茶魁是稳了,那自己的扇子也就稳了。这位山长悄悄扯下南先生的衣袖,眼神带着些晚辈的小得意。
南先生笑着指了指他,没有多做评论。
庄聿白和薛启辰站在人群中稍偏的位置,二人不知怎么也各混到一小盏这悦来客栈的茶。
“薛兄,虽说我不太懂茶。可我觉得这骆耀庭制的茶很好喝。”庄聿白又品了一口,心中开始忧虑起孟知彰的表现来。
薛启辰啧啧嘴,虽不想承认,但也只能说:“茶饼着实难得,水也不错,只是技术一般。但因为茶饼本身好,能遮住不少瑕疵。嗐!这茶魁看来要花落他们老骆家了。”
和薛启辰判断的一样,评审团一走,台下顿时围满人,各个喜笑颜开,拱手向骆耀庭贺喜:“恭喜骆公子!”“骆公子之茶魁,实至名归!”
众人将骆耀庭简直夸成仙子下凡般的存在。虽尚未正式评定名次,骆耀庭也觉得今日十拿九稳了,论茶饼,论水质,论摊台布置,不管哪一样,满府城怎会有能出其右者呢。
骆家小厮也高兴地围上来:“刚才公子在台上可能没看清,我离得近,知府大人和学政大人对公子的茶可都是赞不绝口呢。院试马上张榜了,家中人在那盯着,一有动静就来通知公子。今日是茶魁与榜首双喜临门呐!我这就回家告诉老爷和夫人一声,让家中先高兴起来。”
薛启辰一个白眼翻得又大又圆:“真是破裤子先伸腿。名次还没公布呢,自己先把帽子戴上了,还传扬的满城风雨。切,他们骆家从来不知道‘谦逊’两个字怎么写。”
知己知彼之后,庄聿白和薛启辰赶紧随着评审团往孟知彰所在的缘来茶坊的摊位走去。虽口中损着骆家,心中却凉风习习,对即将失去的砚台这个大彩头,还是不无遗憾。
孟知彰所在的缘来茶坊,本就是个很不起眼的小茶摊,位置还偏,很多人一睹骆家大公子的茶艺表演后便离开了,直接去前方临河凉亭附近等最后的茶魁揭晓环节。
斗茶评审团到得时,只有寥寥数人围在缘来茶坊摊位前,未及靠近,却闻到一股浓淡相宜的香气,纯粹,清爽,如御岚而行,不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知府大人可闻到兰花的气味?”学政疑惑地看看四周,这并非兰花盛开之际,怎会有兰花之香。
孟知彰立在茶台旁,恭敬朝来人行了一礼,对答:“今日所制之茶是元觉寺的兰因茶,因主持在茶园附近手植一片兰园,茶饼采集制作过程中便不觉吸入这兰花之气。这也是大人为何会闻到淡淡兰香。”
众人抬眼看了看这个身量高大的书生,衣着朴素,却难掩眉宇间的英气。
“你所用是何炭?”
学政大人似乎对茶炭很感兴趣,竟凑到跟前,甚至上前用火嵌拨弄了两下汤瓶下面正烧得澄亮的兰花炭。
“烹茶焚香之时,即便是最好的茶炭,仍难免有炭气萦绕。就比如方才骆家所用茶炭已经算府城上好的,但烹出的茶汤中,仍被这似有似无的炭气搅扰到。你这炭倒乖巧得很,我离得这么近,却几乎闻不到任何炭气。”
不远处的庄聿白心中一喜,看来这兰花炭即将拥有大有前景啊。以及,这学政大人真是有眼光。
这时候骆耀庭带着小厮也跟过来,就像一个刚交了满分答卷,又跑来观摩其他同学痛苦答题以为乐的学霸。庄聿白刚要拉着薛启辰离开,余光和孟知彰直直看过来的眼神撞到一起。
庄聿白心中又一沉。隔着人群,他使劲瞪了孟知彰一眼,警告他不要说出自己有夫郎一事,若是敢挡了他庄聿白成为皇亲国戚挂件的路,定饶不了他。
孟知彰似乎看懂了庄聿白的“威胁”。特意将周掌柜请出来对答。
周掌柜魂都要吓出来了,他一市井商贩,何时见过这么多大人物,他刚要向知府大人下跪,却被拦了下来。今日是茶会,来者皆是茶友,知府让他站着回话即可。
周青回头看了孟知彰一眼,满眼感激,知道对方这是给自己露脸的机会。能亲自知府大人介绍自己茶坊,别人也不敢小瞧了自己。
孟知彰的茶尚未做完,他回到茶台,提起茶筅击拂拨弄一番,又以茶针为笔,细细勾勒茶乳汤纹,于茶面之上书写下小诗一首:
飞雪映红袍,铁蹄卷黄沙。
长风吹境土,仗剑卫邦家。
学政往那茶盏里看去,眼睛瞬时弯下来,满眼笑意关都关不住:“你是孟知彰?”
孟知彰心中一惊,他此前从未见过学政大人,连南先生在考试之前都特意避嫌,很久未私下相见。学政大人是如何知道自己名字的?
不过他面上仍然恭敬沉稳,一副宠辱不惊的态度:“是。学生长宁州暨县孟知彰。”
学政没再说什么,尝过茶之后,随知府等人一同去了。
“水丹青?雕虫小技而已,不足为道。”素日与骆耀庭交好的三省书院学子瘪瘪嘴,怕学政当面夸了这叫“孟知彰”的书生,骆耀庭会不高兴,忙又巴巴凑到骆耀庭跟前。
“若论书法,谁能比得上我们骆公子。骆公子的书法那可是经过名家点拨的。两年前骆公子的墨宝已经有人出价十两银子一字了。哪怕单比书法,他一个乡野穷书生那两把刷子,又岂敢拿到骆公子面前班门弄斧!”
“这字真好,不过像是哪里见过一般。”另有几个三省书院的学子,也跟着来凑热闹。越说越像是见过,可“孟知彰”这个名字又非常陌生,几人都未听说过,不像是哪位低调同窗,满府城今年参加童生试的人之中,若有人书法如此出众,他们应该听说过一二才对。这个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匹黑马。
“奇怪,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字呢?”
忽有一人猛然驻足,脸上既兴奋又震惊,更多的是不可置信:“我想起来了!藏书阁中,南先生所资助的所有书册,全部都是这个字迹!”
此人一提醒,众人怔了怔,忙点头:“是了,是了。我说这字怎么这么熟悉!”
藏书阁是山长上任后,着力扩充修缮的。半数以上的书籍,来自南先生的藏书。当然这些全部是山长从恩师那好说歹说求来的,原本也极为珍贵,藏书阁中的其他书籍还可以借出带走,读完之后按期归还即可。但来自南先生的这些书册,全部定制书架珍藏,若想进阁,皆需提前请示。
三省书院中也有人看不惯骆耀庭素日尾巴翘上天的傲娇劲,这下逮着机会,忙后将话问到骆耀庭面前:
“骆公子,你最常去藏书阁了,我记得有段时间你特意临摹南先生书册上的字来着。还说这字,不仅有王羲之的遒美劲健、天然真趣,更有颜真卿的筋骨磅礴、沉着雄毅。今日这字的主人就在面前,骆公子不打算当面请教一番么?”——
作者有话说:* 飞雪映红袍,铁蹄卷黄沙。长风吹境土,仗剑卫邦家。
诗是俺编的,能力有限,望轻拍。
根据现有大纲,孟知彰夫夫后续会有出使西境的场景,与在边境守疆卫土的云无择等强强联手。这里也算是人物命运的一个小伏笔。
*龙园胜雪
宋代贡茶极品。对茶芽要求严苛,制作工序异常繁复,当时造价惊人。
宋·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有如下记载:
“龙园胜雪:竹圈、银模,方一寸二分。水芽,十六水,十二宿火。正贡三十銙,续添三十銙,创添六十銙。
“宣和庚子岁,漕臣郑公可简始创为银丝水芽。盖将已拣熟芽再剔去,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清泉渍之,光明莹洁,若银线然。其制方寸新銙,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园胜雪”。
历经三榨十六水十二宿火始成,时人称:“茶之妙,至胜雪极矣,每斤计工值四万,造价惊人”。
第69章 名帖
水丹青一出, 有人认出孟知彰的字迹。
府城读书人圈子中令人追捧已久的字体,竟然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消息一出,众人惊愕不已。
骆耀庭原想展现大家气度, 略尽地主之谊, 上前攀谈一番,恭贺两句水丹青出众之类的,一抬头见庄聿白与孟知彰的眼神正隔空搅缠在一起,挤眉弄眼不知搞些什么,顿时心下大不爽。
又有素日相见两相厌之人, 非在此时来惹人嫌, 当众揭自己之短, 将自己临摹书册书法之事明晃晃抖到太阳下面。他是看在南先生的面子上才会高看这字迹几眼。若知道是如此一书生, 谁会巴巴临他的字!
那讨人嫌之人还不算完, 非要让自己当面向孟知彰请教。骆耀庭何时受过这般屈辱,心中的那份骄傲,一下被戳痛。
他脸上挂不住, 小厮先他一步向前与那人呛声,骆耀庭挥手止住。一只手攥得青筋暴出, 奋力背至身后,转身去了。
“公子, 我去找几个人来!”骆家小厮这也是第一次见自家公子受委屈,心中跟着难受, “他们说您这是叶公好龙的臭毛病。”
骆耀庭忽然停住, 一双俊美的眼睛此时因愤怒而布满红丝,极力压制情绪和声调:“去将家中所有临摹的那些帖子全部烧掉!全部不留!”
“公子,您花了那么时间,没日没夜地临摹抄写, 小的看着都辛苦,您……您真舍得烧掉?”
当初有多恭敬谦卑,此时就有多屈辱羞愤。骆耀庭第一次当街失仪,抬脚踢了自己的小厮,话也是从牙缝挤出去的:“少废话,让你去,你就去!”
有心思灵活的立马推测出孟知彰与南先生交情绝非一般。南先生爱书如命,若非亲信之人,断然不可能将这些善本书、甚至孤本书交由对方抄写。既然是南先生器重之人,想来也定非池中之物,将来飞升是迟早的事。
知府大人一行刚离开,孟知彰所在的原来茶坊摊位立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先是上来一群求字的,从着装看不乏三省书院学子,当然也有一些行商走贩。有人带着扇面,有人携带笺纸,没有提前准备纸笔的,甚至直接撩起丝绸衣衫,请孟知彰在背上提笔赐字。无需多言,求得最多的,就是方才孟知彰题在茶汤上的那首诗。
孟知彰知道众人所求不在字,可盛情难却,还是逐一挥笔。孟知彰不知道的是,短短十几日满城都在疯传他的字,甚至到了一字难求的局面,更有甚者竟哄抬至一字二十两银子的天价。
周掌柜这边也忙得不亦乐乎,全是来打听茶炭的。有炭商,有茶商,连此次清会上对自己持有敌意的同行也收拾好情绪,满脸堆笑地来了。
虽然前几天兰因茶和兰花炭在这清会上已经打出一些名气,但和今日学政大人亲口夸赞这兰花炭的影响力还是没法比。方才孟知彰让出机会让自己在各位大人面前露了脸,自己也定是那知恩图报之人,何况这兰花炭原本就是庄聿白独家研制的。
周青带着牛大有一起,极力宣传着这兰花炭的妙绝之处,甚至帮庄聿白接了不少打算采买兰花炭的客商名帖。
另一边,庄聿白和薛启辰也没闲着,甚至比孟知彰和周掌柜还要忙。庄聿白极力打造孟知彰的单身人设,有心之人自会用心。
虽说孟知彰眼下只是个清贫书生,但能有这样一手茶技,想来定非凡品,加上学政大人方才欲言未言的态度,大家似乎也暗暗品出一些信息来。更听闻还有南先生这层关系,家中有女待字闺中的纷纷来递帖子。
庄聿白和薛启辰另起一桌,现场帮孟知彰进行初步筛选,年方几何,高矮胖瘦,偏爱喜好等等皆列了详细表格,一目了然。等会孟知彰忙好题字的事情就可以进行第二轮筛选。不过庄聿白对这种当事人双方皆不在场的大型“相亲”活动很不擅长,便拉着薛启辰一起掌眼。
薛启辰最爱凑热闹,这种事找他算是找对了。俩人一拍即合,不消两炷香时间便收了几十张名帖。
庄聿白将这厚厚一沓相亲名帖和初步匹配分析表搬到孟知彰面前时,孟知彰正将刚写好的一个扇面递还给恭敬又仰慕地等在一旁的求字者。
“哎,你得空时看看哈。”庄聿白悄悄拽拽孟知彰的袖子,递了个神秘的眼神,“都是热情的府城人们,对你的爱慕。”
孟知彰只瞥了一眼,敛气凝神,一言未发,接过递来的宣纸或扇面等物,一门心思认真去题他的字。好像庄聿白此时根本没来自己身边。
随着知府、学政、南先生一行人到达河边凉亭,这场为期半月的斗茶清会马上迎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三件万众期待的彩头,已经摆在凉亭中的紫檀茶桌上。
三秋桂子之香,与人群议论之声,在浣墨河上空氤氲飘荡。
力挺骆家之人仍占多数,骆家大公子亲自登台,公子人如玉,茶技世无双,若不夺冠天理难容。
至于另外两件彩头花落谁家,猜测不一。有人认为那外乡来的水丹青书生,或许能有幸跻身其中。言语一出,立马遭到众人质疑。历届茶魁皆出自府城,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那书生书法确实好,茶艺么,也还行。可就算再好,能灭过骆家的秩序去么?就算知府大人和学政大人想让他位列前三,给他个名次,但也不能不给府城名流面子吧?
路见不平,自有正义之士出手。面子不面子的,都是狗屁。人家有真本事,凭什么不给名次!难道历届茶魁都出于世家大族,今年就必须如此!若是这样,直接按照家世来排就是了,还装模作样搞这一套形式作甚!
众人正吵得不可开交,知府大人立于亭中朝着人群挥挥手,全场顺时安静下来。
关于这次的墨斗人选,评审团已有判断,前三名中一定有骆耀庭和孟知彰,至于另外一位,众人票选出一位王姓书生。
“学政大人,这茶魁花落谁家呢?”知府笑问。
“知府大人心中已有人选,不是么?老夫亦觉此人最好。”
一时骆耀庭、孟知彰与那位王姓书生被请至凉亭。众人的目光却被孟知彰手上厚厚一摞名帖吸引过去。
孟知彰不仅接了庄聿白给他接来的名帖,还悉数带至众人面前。
骆耀庭眼珠微转,耷拉下眼皮,心中暗哼,小门小户就是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得了今日的茶魁呢。不就是别人递来了几张名帖么,也至于这么兴师动众搬到知府大人和学政大人跟前显摆?
孟知彰向亭中众人告了罪,说明帖子来由,并请示是否可以借此机会说上几句话。
得到应允后,孟知彰立于亭内,向亭下围聚人群深深行了一礼。
“在下孟知彰,此前恐出现一些误会,有负诸位厚爱,这些名帖恕孟某奉还。实则我家中已有夫郎,且我二人相知相许已久。孟知彰着实不是合适人选。”
孟知彰在人群中找到庄聿白的身影。
“昔日,夫郎未因我家境贫寒而弃之不顾。今日,我孟知彰又岂能因一时势起而弃他不顾。贫贱夫夫百事乖,但我二人素来同心同德,齐心齐力。有夫郎一人,我孟知彰此生足矣。”
“你已成家?”学政拈须看着眼前书生,眼神中颇有些对孟知彰英年早婚的遗憾。
“是。”孟知彰郑重拱手。
凉亭不远处,陪在庄聿白身边的薛启辰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天下竟然有如此至情至性之人……琥珀兄,他家夫郎是否一同跟来……”
庄聿白看着身边的泪人,递了块巾帕过去,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过一二三。
递在半空的巾帕还没被泪人接过去,庄聿白面前人流忽然闪开,形成一条清晰的道路。
人群中,孟知彰正款步走来,微风拂动他的袖衫,翩翩然若一名威武骑士。每一步都无比坚定,每一步都像经过精心设计,让人心安,又让人心乱。
孟知彰面上没有太多表情,眼神中更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庄聿白就是知道要出事了,出大事。他的心怦怦怦怦跳起来,越跳越快。庄聿白下意识想去拉身旁的薛启辰救场。
先他一步,那个熟悉的人已到近前,不知何时,自己的手已被那双熟悉的大手包裹牵紧,慢慢向前带。
无数目光注视下,庄聿白被孟知彰牵着,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不知走去何方,他也不知接下来要面对的又会是什么。但有这只大手牵着,有这个人陪在身边,纵周遭纷扰,纵前路迷茫,庄聿白的心却无比安定。
类似场景后来在庄聿白的梦境中出现过很多次,梦中身边的面孔更为陌生也更让人难以捉摸。但握着孟知彰的手,庄聿白的脚步就有了方向。最开始庄聿白安慰自己说这是好兄弟之间的信任,不足为怪。可渐渐的,他便不那么认为了。
因为梦中跟着孟知彰去到的终点,越来越让庄聿白羞以启齿。
第70章 茶魁
穿过周遭拥挤人群, 穿过名流士绅的探究眼神,穿过浣墨河上的窃窃私语……
孟知彰牵着庄聿白的手,走向当下东盛府最受瞩目的所在。
庄聿白一时不知自己该以什么身份站在孟知彰身边。他边走边尴尬地冲路过的人群微笑点头, 尽可能维持住得体的社交礼仪。
孟知彰的手, 却牵得暧昧又笃定。庄聿白挣扎两下,试图提醒对方满府城最有影响力的人可都在了,你却众目睽睽下与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孟知彰,你的仕途, 你的光明未来还要不要?
当然庄聿白的挣扎都是徒劳的, 孟知彰的胳膊如坚实铁臂, 哪是庄聿白能挣托得了的。
嘈切细碎的议论声浪忽然高扬, 变成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茶魁”“茶魁”……
道路在二人面前分开,又快速在二人身后聚合,并不太长的人墙路上, 随着“茶魁”声起,一时间各类彩头从天而降。香囊、秀帕、荷包, 甚至花朵、玉佩等纷纷扬扬,迷了庄聿白的眼。
惊诧至于, 庄聿白才意识到当下正在发生什么。他另一只手上前抓上孟知彰的胳膊,满眼星星:“孟知彰, 你拿到了茶魁!茶魁诶, 是真的么?有奖金吗……对对,有的,有彩头!”
“开心么?”孟知彰回转头,温柔笑意抹上唇角, 那么柔,就像此刻他颈弯处透出的阳光一般明媚。
光线扫在毛茸茸的睫羽,在白皙的面颊留下两弯细细的阴影,庄聿白不觉眯起眼,笑嘻嘻地露出两颗小虎牙。
“嗯嗯嗯!”庄聿白快乐小狗一般兴奋地点着头,脚下却像被施了蛊,跟着孟知彰的节奏不受控地向前走去。
庄聿白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塞得满满的。阳光暖洋洋,阳光下的孟知彰暖洋洋,此刻看着孟知彰的他,心中也是暖洋洋的明亮一片。
庄聿白的眼睛又弯了弯,原来“开心”真的可以具象地触摸到。
庄聿白往人群看去,试图和牛大有与薛启辰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一个个陌生面孔堆成的人墙挡去了所有视线。没关系,想必他们很快也就知道了。
庄聿白将视线转回手中牵着的孟知彰身上。剑眉星目,如朗月在怀。庄聿白的心忽地漏了半拍,刚才孟知彰是对自己笑了笑么?
这种感觉,好奇妙……像被一只小猫尾巴来回轻扫。庄聿白心中痒痒的。
一路欢呼与头彩翻飞中,孟知彰将庄聿白带至亭中。
庄聿白紧紧跟在孟知彰身侧,忽然人墙消失、视野豁然开朗,凉亭近在眼前,其内一众人纷纷看过来。
浣墨河水面宽阔,阳光一洒,碎金粼粼。庄聿白有些恍惚,他忽然猜到孟知彰的用意,但此时逃走为时已晚,庄聿白觉得手背被那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按了下。
东盛府最高长官以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全在这了。不管自己和孟知彰是何身份,此刻与对方都是与对方完全绑定的。绝对不能扯孟知彰后腿。
孟知彰侧转半身与庄聿白比肩而立,向对方递了个眼神。庄聿白心中了然,默契地同孟知彰一起,向亭中众人一起郑重施了一礼。
“学生孟知彰携夫郎庄聿白,见过知府大人、学政大人、南先生及众位先生。”
庄聿白只知道跟着孟知彰有样学样,他不知道这一礼,就算拜过尊长、拜过恩师了。
亭子中的骆耀庭一身锦衣绣服华彩熠熠,只是阴着张脸,笑意僵硬。虽极力表现得云淡风轻,大度克制,仍不□□露出三分不悦。
庄聿白冲其点下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他自己也没想到夺魁之声最盛的骆家大公子,此次竟然与茶魁之位失之交臂。嗐!那能怎么办呢?还是自己抱住大腿的这位书生厉害呗。
作为赢家,要云淡风轻,这样才显得有风度。庄聿白尽量控制自己咧得太开的嘴角,以免刺痛到某些人。好在很快他的视线就被紫檀小桌上摆着的几样彩头吸引。
这端砚果然非同一般。细润如玉,柔腻如羽。水波折射其上,流光溢彩瞬时有了具体形状。价值连城的砚台马上就能抱回家咯。
庄聿白一双眼睛长在砚台上的时候,身旁的孟知彰正温文尔雅地同这群身份尊贵的大人尊长们,品评着这几件彩头。赞美之词太过文气,庄聿白给自己中翻中了一下,无外乎夸赞这些彩头很好、甚好、非常好。
忽然孟知彰向前跨出一步,这是要去选彩头了。庄聿白这才想起来自己尚未来得及提醒他选砚台。
他往前也跟了半步,又立马止住。当着这么多双眼睛指挥孟知彰去选砚台,恐不太好。凡事听老婆的,会给别人留下话柄,说孟知彰惧内、没主见。
毕竟现在自己的身份是孟知彰的夫郎。
说到这一点,庄聿白品出些味道来。孟知彰不仅当众将自己给他收集来的名帖全退了回去,还高声宣布自己夫郎,一来二去还把自己带到众人面前。这……这不是绝了自己通过姻亲结交权贵的念想了么。孟知彰,真有你的!
此时稍后再议,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这砚台收入囊中。庄聿白知道孟知彰最是有眼光的,想来也会看中那块砚台。他望眼欲穿,似乎自己已经将这块砚台捧在手心里反复摩挲,沉甸甸,冰凉凉,柔腻腻。
亭中与庄聿白一样紧张的还有骆耀庭。这块砚台他自是心仪已久,今日竟要硬生生被这村夫从自己手中抢走。真是苍天负我!他面上一片随和,标准的公关笑容拿捏到好处。而遮盖住的袖管中,一双手攥得咯吱响。
果不其然,孟知彰站定在了砚台跟前。骆耀庭深吸一口气,他似乎听到自己破碎的声音。衣袖下的拳头又紧了紧,微微扬起下巴。世家公子的骄傲,不能丢。
骆耀庭忍得有些辛苦,他刚想将视线移开,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谁知眼睛和嘴巴一起却越张越大。
孟知彰一双手掠过砚台,直接取了彩头中那半块茶饼。
茶饼?!
选砚台啊!砚台!怎么挑了茶饼!庄聿白以为自己眼花了,恨不能冲上前,抓住孟知彰的手让他重新选。孟知彰啊孟知彰,咱好不容易赢了,选个贵的不好么!
全场也是一阵细微骚动,众人也没理解孟知彰为何会选了此次彩头中最不起眼的一件。
学政大人再次笑着打量孟知彰:“这砚台可是名贵得紧。你,果真要选这半块茶饼?”
孟知彰将茶饼仔细捧在手心:“是。学生要选的就是这茶饼。”
“说说为何。”清风中,学政冲孟知彰点点头。
孟知彰转身回来,将茶饼双手捧与庄聿白。庄聿白原本有些小不爽,不知为何竟没有任何迟疑地将茶饼恭敬接在手上。
庄聿白看着手上这半块茶,心中还是叹了气。他原以为孟知彰会同那几位老头子再交谈一番,谁知竟站在自己面前不走了。
“庄聿白。”孟知彰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庄聿白下意识抬头,视线却撞进孟知彰那湾幽如深潭的眸子,头皮却跟着一阵发麻。
孟知彰气息逼近,庄聿白喉结一哽,心脏也跟着停了一拍。
救命!孟知彰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你以为这是关灯之后只有你我在的被窝吗?这么多人看着,你直愣愣看着我,是几个意思?我躲还是不躲?
庄聿白是想躲开一些,保持得体的社交距离的。可他莫名浑身僵硬,双腿更是不听使唤。若非自己意志坚定,孟知彰这摄人心魄的眼神直直看过来,换做任何一个旁人,恐怕此时已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了。
“庄聿白。”孟知彰又唤了一声。
“……嗯?”庄聿白终于滚了下喉结。不知何时他又屏住了呼吸。
不过接下来孟知彰的话,听得庄聿白以为自己高原反应的病情又加剧了,呼吸一阵憋似一阵,脑中更是一阵阵缺氧。庄聿白耳中接收到的信息,就像窃听来的加密情报,断断续续,混混沌沌。
“……夫郎待孟某恩深义重,孟某无夫郎无以至今日……不嫌吾家贫,不弃吾貌丑……孟某此生难报万一。孟某今日将所赢之茶饼,为夫郎添妆。茶不移本,从一而终。此生此世,只有夫郎一人……”
后面的事,庄聿白已经记不清了。他也想不起自己怎么从亭子上走下来的。等他终于回过神,呼吸也顺畅时,自己已经被孟知彰牵着手,往贡院方向走去。
院试马上张榜了。
“茶魁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玩物丧志,茶道即便再好也只是末流。”
看榜路上,骆耀庭的小厮极力安抚着自家公子的情绪。
“读书求仕才是公子当下最该做之事。他一穷书生,不知天高地厚,倒把心思放在这不入流的茶道上面,真是误入歧途而不知。等会他看到自己榜上无名,只能将这彩头卖个几两银子支撑他回去继续读书,只是不知道够不够撑到他后年再来赴试之时了。”
“那半块茶饼是御赐的‘龙园胜雪’又如何?过了今日谁还记得他一个穷乡僻壤来的穷小子。”另一小厮凑上来说。“听说他家都是夫郎撑着?”
“什么叫‘夫郎撑着’?”骆耀庭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概以为某些人不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竟没明白这句话具体所指的是什么。
“就是他家是夫郎赚钱养家。”小厮又补充,“不过听说目前只是定了亲,还没正式完婚。他方才当众那么卖力讨好他家夫郎。他家夫郎一句话都没说。估计心中看不上他,怨气比较重。”
“哦?还是个吃软饭的?”骆耀庭松了口气,“没完婚就靠夫郎养着,大丈夫怎能如此没有气节?他夫郎看不上他是正常的。他长的那般高大魁梧又有何用?得了这茶魁又能如何,即便将来考取功名,甚至当朝为了官,那也是靠夫郎养家的软骨头!”
骆耀庭心中愤愤,很为庄聿白不平。那样一个小小的身板,若想撑起一个家谈何容易。骆耀庭动了助人为乐的高尚念头,交代小厮:“我与那孟氏书生都是读书之人,抽时间去递一份名帖给他家夫郎。若是他家夫郎有什么难处,大可以来找我们。我们隔三差五接济一二也未为不可。”
贡院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攒动的人头,大都是来看榜的考生,以及准备榜下看婿的权势之家。骆耀庭让人将清会彩头得来的那方砚台好生送回家,交代自己看了榜就回去,让老爷和夫人不必着急。
一小厮好生捧着去了。又有小厮来报说家中庆贺的礼炮都准备就绪了,正门向外铺了足足一里远,只等公子这边喜讯一到,家中立马鞭炮点起来。还有三大抬果子小食,准备散给众人同喜,“我来时,正门前也挤满了来沾喜气的人。”
骆耀庭将身上的一个荷包随手赏了那小厮:“办得很好。到时记得另外包几份果子小食,给那孟知彰和他家夫郎送去。”
那小厮谢了赏:“明白,让他们一同沾沾公子的喜气。若此次没考过,沾了公子的才气,下次就一定能成了。我们家公子才是妥妥的文曲星下凡。”
“少贫嘴。马上放榜,我们去近前看看。”
“公子是榜首,名字自然高高写在最上面,远远就能看到,而且已经有人在那盯着了。公子慢慢走,不着急。那里人挤人,气味大,熏着公子就不好了。”
三两小厮上来帮骆耀庭开路的开路,扇扇子的扇扇子:“刚外面采办来回话,公子念了许久的那‘金玉满堂’托人买回来了。金贵的很,倒了好几把手,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弄到。已经加进家宴上了,公子稍后就能亲自尝尝。”
骆耀庭点头,心中很是满意,并交代好生备出两份来,用外头孝敬父亲的那个楠木嵌玉的食盒仔细装好了,他要亲自送与山长和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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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榜首
“那个……这么多人看着呢……”
庄聿白挣了挣被孟知彰牵着的手腕, 小声提醒并加上眼神威胁。
当着全府城最有名望之人的面,将自己与庄聿白的身份挑破,孟知彰的行为, 明摆着是不想给自己留退路。当然也没给庄聿白留退路。只要二人还在府城, 夫夫这层关系就算焊死了。
咱在家时不是说好了么,即便不是夫夫,自己也会赚钱养家的,非得搞得满城皆知。高调。也不知道这副皮囊是什么做的,竟能装下他这八百个心眼子。
庄聿白挣扎到第三次, 孟知彰才停住脚步, 松了手, 站定看着他:“茶饼收好, 不要小瞧它只有半块, 一则是御赐之物,二则这‘龙园胜雪’工艺非同一般,是几个砚台也换不来的。”
“知道了。”庄聿白揉揉手腕, 心中翻着白眼朝胸前摸去,“揣好了, 孟大茶魁放心吧。”
贡院大街人来人往,众茶商、炭商等见今年茶魁和夫郎经过自己门前, 都恭敬行礼致意,热情一些的, 还将名帖和一些精心准备的茶饼、茶筅之类的物件作为贺礼塞过来。
盛情难却, 何况大多是商铺自己商品,孟知彰便收了。庄聿白和薛启辰则帮着牛大有一起往车上装。
薛启辰他们认识这几日,不算知己也算半个好朋友了,他竟然没看出庄聿白是孟知彰夫郎, 方才还兴冲冲地和庄聿白一起给孟知彰物色相亲之人。
他悄悄扯庄聿白的袖子:“哎,方才亭子中那一通言辞,我都听见了,你夫君对你用情至深呐,你为何还要将他往外推。”
“我……”庄聿白欲言又止,“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薛启辰还想狡辩几句,忽然看到什么,眼神一敛,屏气凝神,立马规矩起来。
庄聿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年轻男子正走款步来。眉眼和薛启辰有几分相似,身量高些,虽一身商人装束,却难掩华然神采、轩昂之气。
“启辰,铺子今日状况如何?”薛启原朗声唤薛启辰过去。
薛启辰刚才还像只呼朋引伴的林中快乐鸟,此刻忙束了翅膀,乖乖巧巧走过去:“兄长,长嫂在,一切安好。”
薛启原叹口气,往自己这位不省心的弟弟身后看去:“你今日新结交的朋友?”
薛启辰像得了救星,忙将薛启原引过来,同庄聿白夫夫介绍。
“琥珀兄,孟公子,这位是我兄长。”又不无骄傲地向自家兄长显摆自己的新朋友,“兄长,这位是琥珀,学政大人夸赞的茶炭是他一手研制的。也是兄长此前交代我去研究的那个缘来茶坊所用的兰花炭。这位是琥珀的相公,孟知彰孟公子。”
眼下这位新晋茶魁虽不至于说满府城人尽皆知,但至少在茶行里已经算无人不晓了。尤其方才亭中夺魁、当众剖白的事迹,已成为府城街谈巷议的一段佳话。
薛启原整理下衣冠,向前恭敬行礼:“在下薛启原,恭喜孟公子,琥珀公子。”
孟知彰回礼:“贵坊赞助的王书郎斩获第三,赢得那本异常珍贵的善本书,同样可喜可贺。”
薛启辰微微一怔。
生意场上阳奉阴违、明刀暗箭见多了,几乎靠自己一人撑起整个薛家的薛启原,向来察人有道且行事谨慎周密。当然这位新晋茶魁他也着人打探过的。新到府城,人地皆不熟,但第一次见面却能准确说出王姓公子是自家赞助的,令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薛启原着实吃了一惊。
薛记茶坊赞助王公子墨斗之事,是一种半保密形式进行的,以免某些人家暗中捣乱,是墨斗当日才向外正式公布赞助名单。自己这位弟弟今日也只是路过家中茶坊,他此时甚至还不知道墨斗第三名出自自家茶坊。
但这位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新晋茶魁,看似全程都在关注自己,认真备茶、制茶及接受祝贺,却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不仅知道自己的位置,连各个对手的情况都了然于兄。
薛启原不觉又将这位读书人上下打量一番,沉稳儒雅、矜持斯文,眉宇间飞升之势已显。出身平平甚至可以说低微的寒门子弟,却能将世家大族倾注全族资源精心栽培多年的大公子一举击败,薛启原当即料定此人绝非久居池中之物。退一万步而言,纵使这次落榜,将来也定能鱼跃龙门,扶摇直上。
薛启原心中有了盘算,拱手笑说:“孟公子这是去看榜吧。莫急。我已派家丁在榜下守着,若看到公子之名定及时来报。”
“有劳薛大公子。”孟知彰拱手致谢,又将庄聿白护在身边,“我家夫郎没见过放榜,我陪他一起去看看。”
“孟公子与琥珀公子伉俪情深,着实令人羡慕。”薛启原这话虽像是现成的客套话,但他不露声色的眸子还是浮上几丝浅浅忧愁,好在转瞬即逝。
薛启原定了下神,向前紧走两步,直接挡住孟知彰二人去路,郑重又行一礼:“在下薛启原,东盛府人。薛家话事人,薛家世代于府城经商,涉及茶坊、茶炭、药材、丝绸布匹、典当等,除了府城内的几十家铺子和四郊的七八个庄子外,南北各地设有十几处分号,当然与西境等地也做些往来行商的生意。若孟公子和琥珀公子不弃,改日设宴请庆祝茶魁之喜。”
薛启原一口气将家中情况简言概述,满眼诚挚看向孟知彰。
这是投诚明志,毫不避嫌,坦坦荡荡。
士农工商,商贾之流虽掌握财富,但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稍有不慎,多年经营起来的精美绝伦画舫便会在权势之手的博弈间毁之一旦。所以商贾之家大多寻求庇护,这已经不算什么秘密。
作为世代植根府城的薛家,自然不可能无依无靠,只是府城大半是骆家田地,薛家近年发展多受掣肘。薛启原一直为家族未来寻找出路。
见到孟知彰夫夫的那一刻起,薛启原便认定,薛家期待已久的贵人,今日来了。
庄聿白和薛启辰二人身上像装了磁铁,不觉“咔哒”挤在一起,眼珠圆睁看着眼前二人说些似乎只有大人之间才会说的、自己根本插不上嘴的正事。
庄聿白心中感慨,这难道不算妥妥的豪门世家么?没想到整日和自己混在一起的小兄弟竟是个豪门公子哥。薛启辰自己也有些反应不过来,素日兄长对自己的朋友都是爱理不理,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结交的朋友,竟然会被兄长这般重视。
庄聿白和薛启辰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将彼此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孟知彰朝薛启原拱手回了一礼,将庄聿白牵到自己身边:“家中事,全由我家夫郎做主。我看贡院门口放榜的皂吏已经到了,或许我们先看过榜稍后再议。”
贡院大街人流开始骚动起来,三年两考的院试放榜,且是新任学政主持的第一场院试,加上府城名流骆家大公子也在其中,自然比往年更受人瞩目。三教九流之辈各有所求,皆向贡院门口聚拢。
守了半天的骆家小厮趾高气昂立在榜下,将第一排最好的位置全占去,手持锣鼓,只等他家公子的名字闪耀耀亮闪闪出现在榜首的时候,要锣鼓齐鸣好好热闹一番。一则庆祝,二则也是为外围挤不进来的家丁报个信,只要锣鼓一响,就意味着他家大公子的榜首位置稳了。
皂吏将大榜一贴,人群如张潮,一浪接一浪往榜下挤。站在榜下的骆家小厮们却有些迷茫。
小厮虽大字不识几个,但他家公子的名字还是认识的。但榜首这三个字,怎么看也不像“骆耀庭”。
怎么个事呢?
有识字多的小厮,歪着脑袋横看竖看,手中的鼓锤都捏出了汗:“奇怪……怎么这第一个字,看着像是孟子的‘孟’……”
不等骆家小厮认清榜上的名字,以及找出他们家大公子到底在何处,“哐哐哐”忽然身后一阵锣鼓震天响起来。
骆家小厮手中鼓槌吓得掉在地上,急忙回头制止:“谁敲的!快停下!大公子不是榜首,不要乱敲!”
声音太过嘈杂喧闹,骆家小厮眼泪都要急出来了,锣鼓声浪却一阵高似一阵,根本没人听见也没人在意他在喊些什么。
守在外围的骆家小厮,一听锣鼓响了,立马撒腿就往家跑,抢着回去报喜。边跑边喊“大公子喜得榜首!大公子喜得榜首!”这天大的好事,第一个跑回去报喜的一定会得不少赏银。
听闻自己得了榜首的骆耀庭,便不再往榜前挤,寻了个阔朗之处迎风而立,等着身旁小厮逐一上前磕头讨赏。
骆耀庭自然是高兴的,不过面上不显,榜首之位早晚都是自己的,和预期一样,他让小厮去寻一下茶魁在何处,自己这个新晋榜首要同他不期而遇、简单寒暄一番。
这边薛启辰分辨出锣鼓声出自哪个方位的鼓乐手,高兴得原地跳起来。
原来薛启辰也请了一个鼓乐班子,只要榜首不是骆耀庭,他雇的这些人就敲锣打鼓庆祝。
薛启辰原本没报什么期望的,毕竟论才情骆耀庭确实有几把刷子。但今年茶魁之位,他骆耀庭也势在必得,结果还不是屈居人下?万一这院试榜首之位,也遇到“万一”呢。
“榜首真的不是骆耀庭!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不知这次榜首是哪位仁兄。管他呢!只要不是骆家人,本公子就高兴!”薛启辰将小厮唤过来,“去看看第一名榜首是谁,就将这个鼓乐班子送那位秀才相公!”
薛启原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弟弟,心中宠溺又无奈地叹口气。
算了,想闹就闹吧。即便不小心闹出祸事来,还有兄长在。
第72章 庆祝
贡院外, 锣鼓敲得震天响。骆家外围等榜的小厮一听撒腿便跑,奔走相告。瞬时,骆家大公子中了榜首的消息不胫而走, 传得满城风雨。
骆耀庭玉树临风站在阔朗之处, 接受着众人的恭维道贺,脸上笑意,谦和又得体,世家风范尽显。
素日跟在骆耀庭身边的那些同窗,远远看见他, 也忙要围过去道喜, 却见骆耀庭带人朝着一个高大书生走去。
“孟公子、庄公子好!”骆耀庭先抬手问好, 一举一动, 皆是谦逊和善的大家公子气度。又见薛启原和薛启辰兄弟俩也在, 一道笑着寒暄,“两位薛公子也在,近来可好?”
孟知彰等皆按礼数回了礼。薛启辰悄悄拽了下庄聿白的袖子, 圆圆眼睛里满是疑惑。
这骆大公子虽比他那个不着调的弟弟要强些,但向来也目下无尘的, 像个骄傲的花孔雀。今日竟然能屈尊过来,先同别人行礼寒暄, 也真是大半夜出太阳,稀奇。
更何况, 他不是刚失了榜首之位, 此刻不应该灰溜溜跑回家闭门躲着,为何竟还有闲心杵在大街上同人说笑?
薛启辰正要问身旁小厮这骆家大公子榜上第几,却见几个身着三省书院院衫的书生从远处走了来,应该也是准备去看榜的, 远远看到骆耀庭便笑着拱起手。
“恭喜骆公子,院试榜首实至名归,实至名归呐!”
“我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无缘见识当年骆家盛况。听闻骆瞻先生是被长公主榜下捉婿的,时至今日仍是一桩美谈呐。只是天妒英才……”
大好的日子提一个死去之人,恐不吉利,有人忙将话接过去:“好在今日骆公子一试居首,又有骆家的家学渊源在这,假以时日,想来骆公子定能雏凤清于老凤声,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这种恭维场合薛启辰向来有多远躲多远,今日一则兄长在他躲不开,二则自己正诧异,不是榜首并非骆耀庭么,这群人从哪得了假情报,在这拿着鸡毛当令箭一通盲挥、盲舞。
这种社交场合,大家子弟经得多,见得多。向来训练有素的骆耀庭,折扇轻挥,从容间与众人谈笑风生:“过誉,过誉。家中叔父乃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出身。吾之学识与见识自不及叔父十之一二,但叔父之教诲,吾一时未敢忘。今日院试也只是得叔父恩泽。诸位同窗,承让,承让。”
骆耀庭见众人一味捧着自己,心中自是受用的。可大家公子哥八面玲珑、周到细致的个人修养,又让他恐冷落了孟知彰,于是笑容可掬地上前半步:“不知孟公子榜上位列第几?孟公子的茶技自不必说,知府大人亲点的茶魁,若得闲时,我们也可以学习切磋一番。”
孟知彰往榜前人群看了一眼,礼仪周全地回了骆耀庭:“正与我家夫郎前去看榜,尚不是否在榜,至于位列第几,亦尚未知。”
骆耀庭招呼身边小厮去帮着孟公子看看,同时大方慷慨发出邀请,说悦来茶坊永远向这位茶魁敞开,欢迎他常去坐坐。
正说着,一队锣鼓手敲敲打打朝这边涌过来了,周围卷着一些自动围聚上来看热闹的人,更有人高声齐喊“榜首!榜首!榜首!”
一路浩浩荡荡,甚是惹眼,甚是招人。
喧天锣鼓声中,骆耀庭视线有意无意往孟知彰和庄聿白脸上扫,嘴角扬得更高了些。面上却一副难为情,笑容更加谦卑姿态,佯装责怪小厮:“这是搞什么,成何体统,赶紧让他们停下来。”
又向孟知彰和薛启原等人告罪,“都是下人们,非要热闹热闹,大张旗鼓搞出这些喧吵之声,真是有碍斯文,有辱观瞻,让大家见笑了。”
骆耀庭身边小厮眼尖,家中确实安排了锣鼓,但这掌槌之人却面生得很,竟一个不认识。他忙上前问那领队:“张三呢,大公子还在这,他倒好,把这锣鼓队交给你们就去躲清闲了?”
鼓乐之人根本不理这小厮:“什么张三李四?别挡道!我们这是给新晋榜首相公庆贺的。你又是何人?”
“我就是新进榜首骆公子派来的……”
“哐——”猛一声锣响,鼓乐之人打断这小厮的话,“新进榜首明明姓孟,哪来的骆公子!”
骆家小厮一听,魂险些吓掉一半。等他看到人群后面他要寻的张三,一脸生无可恋的苦相,正拎着铜锣,拼了命往这边挤过来时,那一大半的魂和脸面一起,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榜首孟公子就在前方!”有认出茶魁孟知彰,跑在前面给鼓乐队引路。
这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院试在榜之人各个喜气洋洋。但在第二名骆耀庭的记忆中,这却是风雨如晦的一天,后来每次想起这日情形,总觉得大雨倾盆,自己浑身湿透站在那高处,凉风袭袭,苦雨凄凄。
他已记不清众人在自己面前纷纷恭贺孟知彰喜登榜首之时,自己是如何稳住情绪,随众人一通道贺的。印象中,小厮扶着他亲自去那榜前看了,榜首确实赫然写着“孟知彰”三个大字。
“孟、知、彰……”骆耀庭的眼睛眯了眯,一只手死死攥紧。若只是茶魁也就罢了,茶道小技尚不足挂齿。可他竟敢来抢走属于骆家的榜首之位。
骆耀庭忽然想到什么,猛然看向小厮:“家中得到的消息是不是也……”
知情小厮忙往家赶着传消息,但还是为时已晚。骆耀庭到家时,一里远的鞭炮已经响完,经过满地红色爆竹纸碎和空气中弥散的青烟,让人有种恍然隔世的抽离感。
骆家正门前挤满了来沾喜气、领果子的人。“榜首相公!”“榜首相公!”的声浪,将骆耀庭归家的路完全淹没。
而这条走了二十年的归家之路,骆耀庭进门时竟绊住门槛,众目睽睽下摔了一跤。
贡院门前,庄聿白得知孟知彰得了榜首第一名,高兴得忘记这是古代,坐卧皆需有礼。他上前就是一个大大拥抱,整个人紧紧挂在孟知彰身上。
“孟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庄聿白垫起脚尖,高高扬起的下巴方能勉强够着那滚烫的颈窝。或许是错觉,庄聿白觉得对方浑身一硬,旋即横阔坚实的胸膛稍稍俯下些,一只宽大温暖的手稳稳托住自己后腰,让自己挂得没那么辛苦。
……嗯?好烫,好结实,好安稳。
我们是好兄弟,当众庆祝一下,没关系的。庄聿白抱得更紧一些:“孟兄,又是茶魁,又是榜首的,今天我们需要好好庆祝一下!”
“好。”腰上的大手明显用了力气,“听你的。”
庄聿白从孟知彰身上下来时,薛氏兄弟已经告辞走了。走之前一边咳嗽一边强调,夫夫二人离开府城前一定留半日与他薛家兄弟,有要事相商。
而无路可走的牛大有,则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一双眼睛始终不知该往哪放。后来马匹打了个响鼻,牛大有如获救星,一步跨进车厢去整理今日众人塞来的彩头。
“你想如何庆祝?”孟知彰仍然半俯着身子,方便庄聿白随时挂到他脖子上。
庄聿白还在那诧异为何众人一下子散了,想到庆祝的事情,又来了兴致:“我们选一家酒楼食肆,好好吃一顿吧。孟兄有什么想吃的……”
不等孟知彰答话,一只大黑狗窜了出来。
应龙!
庄聿白蹲下将应龙揽在怀中,摸摸它的头,又给他顺了顺尾巴上的毛。起身站在孟知彰身边朝应龙来的方向看去,云无择与长庚正映着夕照策马而来。
短短两三日不见,云无择眉宇间除了愈加意气风发的英气之外,似乎还多了一些勇毅与坚韧。
武举府城站的最后一场比试已经结束,云无择师徒知道今日文举放榜,料定家中无人,索性直接纵马来贡院门前与他们汇合。
“长庚师父,云兄,一起可还顺利?”庄聿白随孟知彰向前迎了几步。
“一切皆安。”云无择见到众人,眸子也亮起来,“一路听闻街巷都在议论,说知彰兄将‘茶魁’与‘榜首’双双收入囊中,当真可喜可贺。”
“武举何时放榜?”孟知彰帮云无择停了马缰。
“原说今日文榜之后放武榜。后皂吏来说明日一早贡院门前张榜。”
孟知彰点点头,他明白看似只隔短短一夜,但这一夜将藏着多少权利斡旋与人际纠葛,又有多少人将难以成眠。
天色渐晚,一行人决定将庆祝之事推到武榜之后,回程路上,从城中食肆果铺中买了些现成的菜肴、果品等物。
中间柳叔来送信,明日南先生设小宴一桌,让他带庄聿白一同前往,还交代山长也会在。孟知彰点头应着。
柳叔转身看向云无择:“云公子之身手,以及武举场上之事,南先生皆有所耳闻,他让老朽转告公子,今夜只管安心高枕。”
云无择与孟知彰快速对视一眼,自然明白其中所指。
众人送走柳叔,简单将买回食物处理分食后,便各自安歇了。但主房内那一盏灯火却迟迟未灭。
庄聿白留了一包桃花酥当夜宵,又从众人送的贺礼中翻出一小坛青梅酒,打算偷偷尝一尝。当然最让他兴奋的还是今日缘来茶坊周掌柜帮忙收集的一大摞名帖,这可都是潜在的茶炭大客户。他一张一张翻着,通过名帖的材质推断着大家的财气、实力、以及可能的合作规模。
孟知彰洗漱过后带着一身水汽回来时,庄聿白早开了梅酒自斟自酌起来,且此时小半坛已经下肚。
“孟兄,快来呀,这酒好喝……”庄聿白半趴在桌上,眼神迷离,努力朝孟知彰举着满满一盏酒,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手指轻轻打着颤儿,酒水溅洒出来几滴,正顺着手指往下落。
孟知彰上前,缓缓蹲在庄聿白身边,单膝点地,与那双似醉似醒的视线齐平。而后接过酒盏,一口满饮。细细品着庄聿白微醺的眼神,细细回味着方才盏口那抹余温。
“天色已晚,该安歇了。”
柔和的灯光打在庄聿白脸庞上,朦胧又可爱。眼尾那颗泪痣,在绯红脸颊映衬下,也越发楚楚动人。
第73章 醉撩
庄聿白向来不贪杯。
也可以说现代社会的他, 对酒的兴趣并不大。
这梅酒他原本只是想尝尝,然后等孟知彰回来同喝,一起举杯, 就当为今日的两个“第一”先庆祝一下。
或许这青梅酒本身好喝, 或许今天太过高兴,谁知等孟知彰的空档,庄聿白竟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起来。
他将从唇边撤下的酒盏直接递给孟知彰,见对方一口将那盏梅酒饮尽,伸手便要去满上:“怎么样……好喝的吧?再来一杯……”
手软, 坛晃, 酒颤。
孟知彰一只手稳稳托住半空中那只不稳的酒坛, 和握住酒坛的手指。手指细长, 微凉。手指的主人更是无力地将人往外推
“……不用你帮, 我可以。”
酒坛倒像百斤重,摇摇晃晃,庄聿白吃力又倔强地抓着往杯盏中倒。一盏酒, 递到孟知彰面前时,只剩浅浅一个酒底。
庄聿白不知道洒在外面的那大半杯, 全部倒在此时正屈膝点地的那条腿上,洇湿薄薄一层麻葛布, 顺着绷紧的肌肉线条,一路缱绻向下。
凉酒淌过温热的肌肤, 一寸又一寸, 孟知彰全身神经也跟着一点点揪紧。
不过此刻他顾不得身下,强行将那摇摇欲坠的酒坛取下,放在庄聿白够不到的地方,又扶住对方肩膀让庄聿白稍稍坐正一些。
此时的庄聿白靠着孟知彰有力的臂膀, 像一颗绵软完熟的果子,从里而外散发着馥郁的果香和酒香。微醺醉意下眼尾泪痣似乎更红了。
令人无奈的是,有些人诱人而不自知,偏偏又在那暖暖的灯光下,庄聿白弯着眼睛冲孟知彰盈盈笑着,不时慵懒地换个姿势,乜斜眼歪头打量对方。漆黑的眸子灯光下亮晶晶、扑闪闪。
一时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眼睛闪出诧异,一时又像熟得不能再熟的枕边人,甚至上手来撩人家被水打湿贴在颈弯的头发。
因为要就寝,清洗过后的孟知彰并未穿外衫,轻薄中衣被其下的肌肉撑得紧实有型,刚才抬头扶正庄聿白的动作没有管理好,竟将胸前衣襟扯散了一些。
灯光轻晃,火苗舔舐进衣襟,胸前那一抹健康的麦色,若隐若现。
“我不管,给我摸摸!”庄聿白东倒西歪被圈在孟知彰臂膀内,一双手却不见老实。
“……什么?你要摸……什么?”
孟知彰紧紧盯着庄聿白的眼睛,他自然知道庄聿白视线停留在何处。
倒不是他觉得眼前人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只是如此直白的要求,还是在无所遁形的光下,让他一时难以适应。
孟知彰心中猛地一紧,点在地上的膝盖,不觉挪了半分。
“别动!”庄聿白醉态越发明显,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在孟知彰眉心,算是威胁。另一只手顺着衣襟,大大方方抓住孟知彰,“孟兄,大家都是兄弟……你躲什么呀!”
洗漱后的痕迹并未消散,清新皂角之味裹着薄薄水汽。
庄聿白眯起眼睛,轻轻捻下手指,微微的涩。一如红酒中恰到好处的单宁,给舌尖留下的那抹成熟圆润的涩感。
“……!”铜墙铁壁般的存在,也有他致命的弱点。
这一点,庄聿白此前就发现了,只是当时尚不是很确定。
好玩。
刚只轻轻撩拨一下,对方就如此。他想起那句“轻拢慢捻抹复挑”。
半醉半醒间,庄聿白的小心思却没闲着。他素来好奇心颇重,求知欲颇胜,不屈不挠的求是钻研精神,亦然。
隔着薄薄一层衣衫,孟知彰从外控住那只不住动的手:“……别闹。”
声音低沉又克制,不像警告,倒像是求饶。
“我没闹……如果不想让我动这里,”庄聿白声音带着醉意。近来他也算在生意上熏陶浸染过一番,自认讨价还价的战术勉强学得七八分,“要不……给我摸摸腹肌?不然我就喊出去,说你非礼……”
喊出去?非礼?
二人是夫夫,弄出再大动静旁人也不会多言什么。
孟知彰看对方着实有些醉态。夜色凉下来,他又喝了冷酒,若一味在这里厮闹下去,热身子扑了冷风,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庄聿白还在那无力又坚决地威胁着对方:“给不给摸?”
孟知彰心中叹口气,眉心微动,极力忍耐着气息:“好……去床上。”
庄聿白夸张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担心他反悔,“人质”仍然扣在手上。他猛地在孟知彰怀中站起身。醉了,对肢体控制能力就差了。行动间,难免扯着碰着。说句公道话,这倒不是庄聿白存心的。
孟知彰眉心更紧,气息也越发不稳,他绷紧下颌,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庄聿白,只祈求对方能慈悲为怀。
庄聿白脚下打晃,根本站不正,也走不直。正当他胡乱往床边走去时,脚下一空,猛然的失重感和酒醉的眩晕感,让他一时竟瘫软在对方怀里,卸下了最后一丝防备和力气,任由对方处置。
孟知彰半跪在床上,将人仔细平放在里面的枕头,正要伸手去拿被子,身下一双手伸过来,直接剥开衣襟探摸自己胸腹上。
“庄聿白。”孟知彰半跪着,悬空定在那里。
“嗯?”声音绵软,像半杯酸酸甜甜的梅酒。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怕我……不怕我……”
“怕你什么?”庄聿白圆圆的眼睛睁大,无辜地看着孟知彰,在枕上微微歪头,“怎么了。咱们是好兄弟,而且这么熟了,开个玩笑么……”
庄聿白嘴角咧得更开,两颗晶莹虎牙缀在唇边,很是可爱:“你肌肉练这么好,没人欣赏,没人赞美,岂不是暴殄天物?咱们是好兄弟,这些都是好兄弟可以做的事情,比如上次我替你安慰它们。”
庄聿白手里忙着,努努下巴,往孟知彰胸前指了指。
这一指不打紧,孟知彰以为对方要动口,眸底大乱,竟难得在人前显出些慌张情绪来。
孟知彰强行掩住衣襟,向后退了半尺,顺便用被子盖住身下人。
庄聿白是个体贴细心的,担心对方穿的少,收紧腰腹贴身跟上来,一床被子用力往对方肩上盖:“生气啦?好了好了啦,干嘛那么小气,大家都是男人,你有的我都有,别生气啦,给你摸我的,我让你摸回来……来呀!”
一床被子胡乱盖住两个人,庄聿白从被窝中寻到一只大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慷慨大方地就往自己腹部拽去。
大手覆下,皮肤触碰的一瞬,两人同时皆是猛烈一颤。庄聿白非常确定自己听到了床板“吱嘎”一声。
这一声“吱嘎”像打开了庄聿白身上不得了的机关。他瞬间浑身绷直僵硬,周身神经更像被腹部那只滚烫的大手整个揪起,大手只需轻轻一动,他便能万劫不复。
庄聿白背后发凉,发紧。呼吸乱了,心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砰砰砰越跳越快。
宽阔温热的胸膛就悬在自己鼻间上方五厘米处,清新又熟悉的皂角味从中隐隐散出,这种被完全压制的体位,这种奇怪的感觉……
庄聿白似乎是怕了。他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情绪。
同样克制隐忍的还有上方的孟知彰,他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腰身,好细,好软,好糯。似乎稍不注意就能弄断。
孟知彰胸前起伏,喉结滚了又滚,耳朵中脉搏声更是一阵阵冲上来,在他脑海喧嚣嘶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很久,或许只是一刹,回过神来的孟知彰,眸子越来越沉,比这齐物山的夜色更幽深,更莫测。
盈盈一握的腰身就在手中。主动送上来的。孟知彰这次不打算轻易放过。
一只手顺着起伏,缓缓下移……
身下的猎物怔了怔,良久方意识到当下的危险气息。
孟知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此前他曾想了很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甚至一度怀疑过庄聿白眼尾那颗泪痣不是哥儿的标志。看来是他想多了。
果子型号是对的,只是果核还差些火候。
庄聿白就躺在自己身侧,准确说,是身下。轻轻发着抖。有些东西,对孟知彰而言唾手可得,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枚果子从里而外吸食殆尽。
但一时之欢,是他孟知彰最不想要的。
他要静心守着果子完全成熟,心甘情愿与他同享这份毁天灭地般的美妙滋味。
孟知彰不急,他可以等。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孟知彰拉过被子,将身下人严实盖住,掖掖被角,柔声问:“好兄弟,可以抱着睡么?”
一双小鹿眼睛咕噜噜转来转去,茫然地点点头,忽又摇摇头。
不过很显然,主动权这次已经不在他那里了。
第74章 涮锅
醉意阑珊的庄聿白被孟知彰箍在怀里, 浑浑噩噩一晚。
他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睡着的,只依稀记得,睡前自己坐在那灯下喝酒, 梦中非吵着闹着要去摸人家胸肌。
酒, 是好酒,味道也好,只是误了正事。他本打算私下与孟知彰庆祝,今日去南先生家赴宴之事也想同他商议一番,谁知竟醉了过去。
嗐!喝酒误事, 下次有要紧事时还是少喝的好。
院外一阵急促马蹄响, 接着几声嘶鸣。
庄聿白穿衣迎出去时, 孟知彰与云无择、长庚师父将马拴在院外, 正跨过院门进来。
柴门之外, 山高水远,碧空万里。柴门之内,炊烟缭绕, 饭香阵阵。
长庚师父,一袭棕色僧衣, 身姿提拔,如一尊菩萨, 威仪清冷凛凛不可犯。身后跟着他的两名弟子,一文一武诶, 矜贵自持, 神采华然。
恍惚间,庄聿白似乎看见儿时的孟知彰。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如当下这般,清早修完早课跟随长庚师父从山中踏露归来?
当时的孟知彰父母尚在, 归来后,一脸稚气的他兴冲冲跨进家门。先在厨房寻得母亲,雀跃地问今日有什么好吃的。母亲温柔地笑着,从锅中夹出一块金黄色的炒蛋,稍稍吹凉一些喂给他,叮嘱他慢些吃,又伸手帮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让他去洗手准备吃饭。小孟知彰笑着转身去了父亲身边,一刻不停地说着今日长庚师父又教了什么招式,边说还要边比划给父亲看。
不过这些场景,庄聿白此生都无缘看到。
庄聿白同长庚师父行礼问了好,又同云无择打了招呼,脚下不觉往孟知彰身边凑过去。
他知道三人清早去看榜了,只是三人这般神情,让他的一颗心沉了沉。难道云无择榜上名次不好,或者……名落孙山?
孟知彰看出庄聿白神情中的不安,向他身边迈了半步:“放心,无事的。”
看来是比名落孙山还差的结果了。庄聿白搜肠刮肚,一时想寻些宽慰人的话,可肚中存货翻了个底朝上也没找出合适的言辞。
庄聿白再次张口之前,孟知彰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言语宽慰:“是榜首。不过此刻师父和云兄要先赶回去。”
武举榜首!原本值得庆贺之事,可当时当下弥散的气氛又显得那个格格不入,庄聿白一下紧张起来:“是不是骆耀祖那边来闹事……”
那骆耀祖又蠢又笨还不长脑子,是个破坏力极大的“巨婴”。他哥哥骆耀庭好歹是个读书人,圣人教诲还是会听的,读书人的脸面也是会要的,所以即便错失榜首,闹了那么大的乌龙,明面上还能维持住基本的体面。
但骆耀祖就不一样了。据说上次为报被狗当街扯掉裤子之仇,竟然让手下人看见黑狗就抓来抽鞭子,吓得城中养犬之人皆将黑犬送去城外避难。眼下又痛失榜首之位,想来又有一场乱子好闹了。
不对!蠢人,即便做坏事,杀伤力也有限。骆耀祖是个蠢笨无脑的,正因如此,即便他再闹,也不至于让长庚师父和云无择这般忧虑,甚至一向处事不惊的孟知彰也露出些难色。
“难道是……骆家?”骆家在府城权势滔天,若是真想动什么念头,恐怕暂时还没人拦得住他们。
孟知彰薄唇一抿:“云兄,姓云,也姓骆。”
一句话拧出百般情绪,云无择递了个凝重而复杂的眼神过来,但没说什么,冲孟知彰二人点头示意后,随长庚去了东厢。
师徒二人收拾东西,准备即刻返程归家。
今日和武榜一起张出来的,还有一道圣旨。此次武举原是因为西境之事而重启,用以征集将帅之才。而且在府城比试之后,按流程还会有一场京中对决。优异之人甚至能进入最后面圣环节,由皇帝钦点武状元。
可事出有变,根据旨意,京中对决推后,何时进行不得而之。但今年各地府城武举榜上前三名,皆需在十二日内由府城出发,统一前往西境。
据传闻,这次出京镇守西境的除了长公主殿下,还有那位先皇去世时仍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子,由当今圣上亲自抚养长大的最小的弟弟,盛宠优渥的小亲王殿下。
至于这位长公主,众所周知皇帝最疼爱这位妹妹,儿时先皇宠大,后面又有这位皇帝兄长爱护,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所以这位公主从小便飞扬跋扈,性子刚烈要强,好着戎装,以男子将养,身边侍女等也皆能舞枪弄棒,排兵布阵。据传,整个公主府上下俨然一个沙场军营。
边境凄苦,皇帝原不舍得这二人前往,且边境也不是无人驻守,一时半刻不至于让戎狄破境直入。长公主早年也去过西境驻地,这才回京没几年又闹着离京。
或许今年境况不同,或许皇帝拗不过长公主的性子,这次皇帝同意是同意了,只是全国操办武举,希望寻些真正的将才,一则护长公主和小亲王周全,二则外敌入侵、兵戎相见时也能真正出得上力。
小亲王和长公主已经在着手准备离京事宜,趁着天气晴暖,最迟八月底也将启程西行。
提及这位长公主,长庚明里暗里留意过不少。知道她三十几岁至今未嫁;知道她和皇帝关系向来和睦,除了皇帝提及给她招婿相亲之时。长庚之所以时不时探听一些长公主的消息,因为她就是当年榜下捉婿捉到骆瞻的那位。而且此事过后不久,骆瞻就撒手人寰。
关于与长公主相关的过往,长庚并未和云无择提及。有些事,迟一些知道,或者根本不知道,或许更好一些。
君命难违,云无择明白既然已经接受了武举的整场流程设定,所有后续安排自然也将听令行事。师徒二人将行礼快速整理一番,出来与几人告别。
“不吃过饭再上路么?”庄聿白话随时问云无择,但视线看向孟知彰,希望他能帮着劝一下。
“趁着天色早,此刻离开今日还能多赶几十里路。时间紧迫,快些赶回去也能多陪陪阿爹。”云无择随长庚出了门。
庄聿白和牛大有将现做的一些饼子,和昨日采买的果子等装了两大盒递给云无择,路上吃着方便。
朝晖温煦,山高水长。师徒二人翻身上马,与夫夫二人和牛大有拜别后,扬鞭而去。
若庄聿白知道,下次几人再一次围坐笑谈、闲话同饮,需要隔着那么多年,需要跨过那么远的路,那此时此刻的他,一定会选择再坚持挽留一下。
*
云无择和长庚师父先行回去,是看榜回来路上与孟知彰商议之后决定的。
与马车同行,至少三日到家,若两人骑马先行,估计后日便能见到云先生。而且孟知彰与庄聿白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需在府城再留个一两日。
“抱歉,昨晚好像喝多了一丢丢……晚上睡觉没有打扰到你吧?”
庄聿白拄着根竹杖,沿着石板路努力拾阶而上。走两步,停一停,或者歇脚看天,或者从孟知彰背着的招文袋中翻找水囊和零食。
两块梅花酥,庄聿白咬了一口,另一块递给孟知彰,扬下眉:“以及我的酒品,是不是还不错?”
南先生住处不算远,翻过半座山就到了。与云无择师徒分别后,牛大有赶着马车去清会现场给周掌柜帮忙,茶魁出自他们缘来茶坊,今日摊位上的客人及潜在客商只会更多。孟知彰和庄聿白则步行去赴南先生的约,并收拾了一些贺礼,借花献佛送与南先生。
幸好提前一些时间出门,不然以庄聿白这个步行速度,约好的午餐估计到的时候就只能当下午茶了。
酒品?孟知彰接过梅花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下庄聿白,对酒品之事并未表态,只提醒他,在家中饮酒无妨,若是在外面,除非他在身边,否则最好不要饮酒。
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切,瞧不起谁呢?我庄聿白酒量好得很!竟然还想给我立规矩,我看别叫你孟知彰,直接叫孟大爹好了。
二人到得南先生住处时,柳叔已迎在门外,笑着将孟知彰带来的东西接过去,说山长已经到了,正和南先生说话呢。只等二人来了开饭。
南先生与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正在中堂品茶,见二人进来,忙笑着招呼:“今日得了野兔两只,柳叔已经处理腌制好了,我们来试试这道‘拨霞供’。”
斗茶清会上,庄聿白已经见过南先生和祝山长,只是当时人多并未正式拜见,这次便随孟知彰一起,以夫夫名义,恭恭敬敬行了礼。
一时宾主落座,碗筷具齐。
庄聿白往桌上看去,桌案中间摆着一只胖墩墩的铸铁风炉,炉腹内炭火正明,其上蹲坐宽口高沿火锅,清汤甚鲜,此时已咕嘟咕嘟冒起水泡。桌边一圈摆了三五盘腌制好的兔肉切片,肉嫩汁浓,一看便知鲜美无比。
原来这南先生说的“拨霞供”,中译中一下,就是古代版的兔肉涮锅。
兔肉薄薄片好,以韭菜花酱、荠菜花酱、豆豉、花椒胡椒、芝麻油等调料腌制半个时辰,长筷挑入锅中沸汤,轻摆涮熟,蘸料食用。因肉片在热汤中反复拨动,上下浮游,色泽宛如云霞,也便有了这个诗意的名字“拨霞供”。
祝山长一边介绍一边示范,庄聿白乖巧知礼地跟着有样学样,有一说一,这味道绝了。兔肉腌制得恰如其分,汁浓味足,又保留了兔肉本身的紧致与鲜甜。涮熟后裹上蘸料,一口下去,哇哦,感觉整个初秋都含进嘴里,野味十足,生趣盎然。
席间,南先生问及二人接下来有何打算时,庄聿白与孟知彰交换了下眼神,而后起身朝祝槐新施了一礼。
“晚辈有一桩生意,想与山长谈。”——
作者有话说:*关于“拨霞供”
宋·林洪《山家清供》:“山中只有薄批,酒、酱、椒料沃之,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宜各以斗供。”
林洪为这道菜取名“拨霞供”,并即兴题诗,“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
不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一句,半夜意志力太薄弱,为啥想不开要在睡前写好吃的?此刻就非常想念之前在钏路吃到的一份碳烤鹿肉,鲜嫩多汁,肥而不腻,炫进嘴里恨不能爆浆……啊啊啊,豆芽短胖胖的,一咬脆脆甜甜,鹿肉块大肥嫩,外层裹着烟熏火燎的焦香,搭在一起,老天爷,绝了!!真绝了!!!
我还是太馋了,救命啊!!!
第75章 生意
孟知彰院试位居榜首, 是正经秀才相公,跨入“士”阶层。
每月不仅可以领取一两半银子和一石米的“工资”,家中还可免粮税, 无需服徭役。庄聿白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盘子, 现在每月也能有个大几两银子的收入,若订单较多,甚是每月入账十两银子的情况也是有的。
即便如此,二人若以现在的经济状况想在府城立足,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院试榜首在这次斗茶清会上一举摘得“茶魁”, 庄聿白茶炭的名声也稳稳打了出去, 这都属于隐形“品牌资产”。手攥这几个筹码, 庄聿白对接下来要走的路, 胜券在握。
南先生问及二人接下来的计划, 庄聿白冲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恭敬施了一礼,说要与山长谈一桩生意。
南时和祝槐新一听,不觉面露微笑, 他们没料到天下竟真的有人,会想将生意谈到东盛府数一数二的学院头上。
倒不是二人觉得这个后生口气大, 而是三省书院名气在那摆着,除了官府拨款, 自然也有社会各界物资钱粮等资助,从来没人敢将“谈生意”一词往书院山长面前递, 这不是以商贾铜臭气, 玷污圣贤书墨香么?
眼前这个斯文后生,不仅坦坦荡荡提出来,看架势还是要平等对谈。
“是何生意?”祝槐新对庄聿白这不服输的劲头,似乎很感兴趣。
生意场, 说白了就是利益权衡。谈生意,无外乎彼此出牌,双方互相争夺与让渡利益的过程。一般为实现自己利益最大化,大都是根据局上已有牌面,慢慢斟酌如何出牌。
庄聿白不按常理来,直接明牌放在桌上:“第一,我家……我家夫君在贵院就读。”
南时与祝槐新相视一笑,这一点其实无需庄聿白开口,此二人早有此意愿。不过庄聿白既然明着提出来,二人倒想知道他出什么来交换。
“不过我们家贫,贵院束脩此刻恐交不齐。所以我们希望三省书院给我夫君的束脩蠲免。”庄聿白见二人并没打算自己,继续道,“因为我要随夫同来,所以不便住在学院中。我们希望就读期间,仍然可以使用现在入住的竹舍,免费。”
一旁的柳叔越听越不对劲,头上都冒了汗。这可是三省书院的山长,山长虽为南先生的学生,南先生平时也从未这般直白地跟对方提过这类,这类直白到有些失礼,甚至冒犯的要求。
柳叔咳嗽两声,忙递了盏茶给庄聿白,想提醒他适可而止。
很多事情私下跟南先生讲也是一样的,南先生自会想办法安置。但他在山长那个位置上坐着,许多事也身不由己。你把这些事如此摆到明面上,万一别人也来效仿,这不是让山长为难么。
三省书院的入院要求,虽只看学子的学识和人品,但这每年束脩却是从未有人敢提出蠲免的,此其一。学院学子要么府城有住处,要么入住学院统一寝舍,从未有人敢打这座竹舍的主意,此其二。单凭地理位置每年百两租金都会有人争抢着要来住,他竟然底气十足地要求免费。
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办成的事,真上了秤,就没那么简单了。
庄聿白笑着接过茶,道了谢,悄悄冲柳叔挤下眼,转过头时又换回一本正经的恭顺模样。
祝槐新笑着点点头:“庄公子既然提出了诉求,想来早已有所准备,祝某愿闻其详。”
庄聿白看看孟知彰,得到肯定眼神后,对答:“晚辈听闻学院有学田百亩,用以资助清贫学子,以及宾兴诸礼等事宜。”
“确有此事。”祝槐新不觉又多看了庄聿白两眼,心想这后生脑子灵活,来府城没几日竟连学院的田产都弄了个一清二楚,还知道学田费用可资助院中学子,不错,不错,“你想让你家相公在学田挂名,用学田现有所产之资来抵束脩和竹舍租住费用?”
用学田所产助学,只需南先生写一封说明信,山长批示一下即可。这法子倒是可行,也堵了外人想钻空子的心思。
祝槐新看了眼自己老师,南先生自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他刚想当面同意此事,却见庄聿白摇摇头,说了句“非也。”
非也?!
祝槐新一怔,他没想到竟有学子会当面拒绝他这位山长的提议。
庄聿白起身,恭敬说道:“不是用学田 ‘所产’之资来抵。而是用学田 ‘增产’之资来抵。”
增产?!
祝槐新不觉也站起身,三省书院的这百亩学田,有官府拨给的,也有各界名流捐赠的,只为书院学子所用,所以大都为相对肥沃高产的上田。正常年景每季能产个200石粮食,若遇到大年,还能多打个二三十石粮食。一年400多石粮食,除了书院学子食用外,也能有个小三百两银子用以资助清贫学子的宾兴诸礼。
学田的亩产在当下社会已算上乘,眼前后生竟然说可以……增产?!祝槐新眼中闪现出一丝疑惑。
“确实是增产。”孟知彰起身上前,先恭敬朝祝槐新行了一礼,站在庄聿白身边让对方安心,“我家夫郎研制出一新型肥田之法,十八日便可制作出农田所用肥料。学生所在孟家村不少农田已用上此肥,依当前长势来看,较未用此肥之田的水稻,要茁壮不少。所以,若学田用此肥田之法,也定能增产。”
祝槐新开始慢慢踱起步子,施肥之田比单纯靠天吃饭自然是会增产。可十八日制作肥料……这确定不是儿戏?
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若非是恩师请来的客人,若非是孟知彰敬重有加的夫郎,换做旁人胆敢提出十八日可制作农肥的言辞,祝槐新当即就将人赶出去了。
但孟知彰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不是轻狂冒进之人。可……可即便神农氏在世,也不可能十八日制作出农肥……祝槐新转身看向恩师。
南时一下接一下捋着胡子,眉间同样锁着些疑虑,半日缓缓开口:“孟家村确实将十八日农肥施到田间,水稻长势甚佳?”
孟知彰郑重点头:“千真万确。”
祝槐新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稍稍释怀,将对话继续下去:“刚庄公子提到以‘增产’之资,来抵知彰的学中所用。那依庄公子之见,若用了这肥田的法子,可‘增产’多少?”
庄聿白倒也没客气,信誓旦旦说:“据后生推断,百亩学田一季收粮约200石,若是用了这新型肥田法子,可保证单季增产五成,也就是收粮300石。”
“300石!” 祝槐新声量都高上去了。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稳稳情绪,脚下还是情不自禁走到庄聿白跟前,张张口有千百句话要说,此时竟不知从何开口,最后什么也没说,背手走回恩师身旁,打算请南时裁决。
南时也不觉走过来,神情紧张中又带着些兴奋,或者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直直问向孟知彰:“当真可增产五成?”
孟知彰素来沉稳持重,他虽眼见施肥之田所长水稻秧壮穗长,可此时稻米还未归仓,一切尚未决,中间出现变数都有可能。尤其现在来问话的是他最为敬仰的南先生,换做平日,孟知彰一定会回一句:“尚未可知,有待最后考量。”
“是。当真可增产五成。”
孟知彰的答复掷地有声,眼神坚定有力。他调整站姿,移了半步,与庄聿白并肩站在南时与祝槐新面前。
庄聿白成竹于胸:“若用了这肥田法子,每年增产的200石粮食便为我家夫君的束脩之资。当然农田非小事,两位先生有疑虑再所难免。马上秋收在即,南先生和朱先生若得闲,可来孟家村亲自看看。若我们今日所言属实,届时再应允这入学之事也不迟。”
中间柳叔来新增了茶水和果品,这一席话,他听得一颗心忽上忽下的。
南时坐回主位,喝了口茶,笑呵呵问庄聿白:“刚才这诉求,你只说了这‘第一’,我猜应该还有‘第二’吧。”
庄聿白笑弯了眼睛,从柳叔手上接过汤瓶,亲自为南时和祝槐新添了茶。
“这第二么,是关于茶炭。”庄聿白立于堂下,娓娓道来,“若说学田之事,还有半年的生长季,一时难以兑现。眼下茶炭生意却能很快见到银子。晚生还了解到偌大一座齐物山和附近几座小山,都在书院名下。所以在下想与山长商议一下,在山中建几口窑,生产茶炭。”
庄聿白研制的茶炭精良新巧,斗茶清会当日学政大人不吝当众夸赞,加上孟知彰摘得“茶魁”此炭也算功臣一位,所以庄聿白的茶炭目前在府城迅速走俏之事,祝槐新自然知晓。
祝槐新示意庄聿白说下去。
“以现有兰花炭来算,只有小炭窑一口,月产200斤,30文每斤月进账6两。若是在齐物山建3口大窑,每口月产400斤,40文每斤的话,月进账48两银子,除去每月8两人工等费用,一年便可得480两银子。我们计划与学院五五分成,若学田之事不成,茶炭这每年240两作为我家夫君的束脩之资,不知祝先生意下如何?”
身为书院山长,所管之事自然不止学子们的读书学问,书院往来进出之项皆需他管理操持。诺达一个学院,外头看着风光,祝槐新上任以来是细细盘过的,大有入不敷出之势,尤其根据恩师的授意,多收了许多寒门子弟,学田所出及各界的资助已开始有些捉襟见肘。
眼下若能有这茶炭的稳定进项,确实能让书院运维宽裕些。
庄聿白见祝槐新大有应允倾向,忙撞了下孟知彰,示意他将招文袋中的自己列的账目明细单子拿出来。
祝槐新接过庄聿白递来的手绘单子,只看了一眼,便止不住笑着点头。
庄聿白明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字,让先生笑话了。”
孟知彰忙上前解释:“我家夫郎的字……天然稚态,不失赤子真趣。”
庄聿白心中暗叹,这都能夸得下去,好吧,等晚上熄了灯好好“安慰”下你。如此想着,庄聿白不觉往孟知彰胸前扫了一眼。
只一眼,孟知彰一下明了其中深意,当着南时与祝槐新的面,身姿站得越发挺直。
耳垂却红了又红——
作者有话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西汉·司马迁《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第76章 茶伎
孟知彰和庄聿白从南时处辞别出来时, 日头已经偏西。
估计是刚吃了兔肉涮锅,茶炭之事又有了大概眉目,回程路上庄聿白很是有些开心, 东聊西聊说个不停。
先是不住夸野兔好吃, 若是天天能吃上就好了。又说要在城中也买上几个风炉,等回到家,也可以随时涮火锅。当然啦,除了兔肉片之外,猪肉片, 羊肉片, 菘菜萝卜等等, 万物都可以涮。
马上天凉了, 雪天围在一起吃火锅, 想想都幸福。
“你说是不是,孟知彰?”见一直是自己单方面输出,见对方没回应, 庄聿白脚下紧走两步,扯了扯孟知彰的衣袖。
“是, 听你的。”孟知彰放缓步子,就着庄聿白的节奏慢慢走, “抱歉,平时自己独行惯了, 刚一时愣神, 不觉走快了些。”
“你方才想什么?”庄聿白小心看着脚下。山路崎岖,石阶上密这些青苔。
“我们今日算辞别了南先生与祝先生。临行前应该还有人要叙谈一番。”
今日柴炭之事,山长祝槐新看上去已有七八分意愿。至于后续炭窑建成落地、投产运营、甚至后续茶炭是售卖皆是需要细细考虑规划的。
这些事,庄聿白曾将初步计划说与孟知彰听。孟知彰也在默默做着盘算, 万一有疏漏,他是那个站出来托底之人。
兰花炭在孟家村几乎顺风顺水,那是因为有牛叔这个后盾在。当前在府城另起炉灶开窑烧炭,若真想白手起家,恐怕来箍窑的工匠一时都难征集。孟知彰很自然想到那日遇到的薛启原,以及薛启原背后的薛家。
说道临行前与人叙谈,庄聿白接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要去辞别九哥儿?”
身旁的脚步猛然站定。庄聿白一抬头,撞上孟知彰的眸子,晦暗幽深,深不见底,看得庄聿白心中有些发虚。
“喂!你干嘛这种眼神看我?我说错什么了么?人家当街解臂钏,当众送给你。这是多高的礼遇啊,我们这就要走了,不当面说声再见……不好吧。”
孟知彰侧转身,正对庄聿白:“那日赢回的彩头,你可是收下了的。”
庄聿白眼珠一骨碌,用力点点头:“收下了。已经好好放进我的小包裹里。御赐的呢,珍贵得紧。”
“这算进你的嫁妆中。”孟知彰像是担心庄聿白听不懂,将那日凉亭夺魁时当众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茶不移本,从一而终……”
庄聿白不明白孟知彰为何如此,如此一本正经,甚至让他莫名产生一种被压制感,他忙将话题切回去:
“这与九哥儿有什么关系。他那日不还说请我们喝茶么?还有他那臂钏……哎哟!啊——”
青苔湿滑,庄聿白脚下不注意,猛地一个大趔趄摔出去。就在要倒地的刹那,好在双手扳住一个有力的有温暖的胳膊,这才算没摔一个狗啃泥。
“……谢谢孟兄。”庄聿白抱着人家的胳膊站起来,试了两步,这才发现右脚似乎轻轻崴了下,“哎呦,脚扭了。”
不是很疼,也不影响正常走路。可小伤,怎么就不算伤了呢。
孟知彰将他扶正,蹲下身就要帮他检查脚上伤势。
两个大男人——大白天抓脚?!好说不好听呐,还是别了吧。
庄聿白一把将人拦住:“那个……勉强能走。天色马上暗了,劳烦孟兄扶着我些。”
“嗯。”孟知彰一只胳膊伸过来,健硕、稳重又踏实。
庄聿白也没客气,直接半个身子倾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脚上伤了,这嘴巴却没闲着,边走边说:“孟兄啊,接下来咱将茶炭生意扩展到府城,若得九哥儿这般人才助力,岂不是如虎添翼?以及他那臂钏,或许真的是想送你。”
孟知彰眸心沉了沉,既然再次提到九哥儿,孟知彰便跟庄聿白讲一讲九哥儿。
九哥儿是悦来茶坊的当家茶博士,也是茶坊的台柱子。骆家这些年遍寻资质上乘的茶僮,从小延请名师大家,进行教习培训,制茶品茶自不必说,琴棋书画、歌舞诗赋也需样样精通。九哥儿就是这万千茶僮中挑选出来的一个。
庄聿白眼中泛起星星,是香香软软又多才多艺的小哥哥呢,谁能不喜欢?他带着点花痴神情说道:“原来那日看到的曼妙舞姿和精湛茶艺,只是冰山一角呢。”
孟知彰将视线放远:“当然任何美好背后,都有着常人难以承受的苦痛。这些茶伎所受之训练,据说严苛到骇人的地步。虽为茶伎,以技侍人,也是以色侍人。所以,可以死,但外表绝不能看出伤残。即便是惩罚,皆是在看不见的地方,也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庄聿白听得心中一紧又一紧。
“这些手段,远超常人所能承受,更何况是一些七八岁的孩子,所以能站到人前的茶伎寥寥无几。像九哥儿这般,算是从地狱中修炼出来的一支曼陀罗,凤毛麟角。不过说到底,九哥儿是骆家的人。即便我们花再多钱想请九哥儿来做事,骆家,也是不会放人的。”
庄聿白有些沉默,缓了半日放道:“那他们训练这么多茶僮做什么?”
“具体做什么,只有骆家最清楚。骆家原本并不擅长商贾之事,但他们掌控的势力,确实因为九哥儿等茶伎的存在,很快探插进府城经济的关键命脉。”
庄聿白扭头看向孟知彰:“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是不是也在偷偷关注九哥儿。虽然我和他见了没几面,但我庄聿白向来看人很准的。我就觉得他不错。如果他对你……”
孟知彰冷冷一个眼神扫过来,庄聿白立马住了嘴。
“可我孟知彰这方土地上,并不适合曼陀罗。”孟知彰的态度很坚决。他向来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清楚自己能要什么。
“那你适合什么,孟兄?”庄聿白扒在孟知彰胳膊上,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过来。
“……”孟知彰瞳孔一缩,定定看了庄聿白几秒,并未讲话。
庄聿白却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一条石阶向齐物山更深处铺去,庄聿白半挂在那条坚实有力的胳膊上,一步一步深浅不一地向前迈着步子。
林鸟啁啾,细风穿叶,头顶忽然响起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你唤我什么?”
“孟兄啊?不是一直都唤你‘孟兄’么?”庄聿白看路的空档,抬头看了眼孟知彰,“有什么不对么?”
“天已经擦黑了,再不快些走,恐怕野兽要出来觅食。”孟知彰说得认真。
“啊!”抓在孟知彰胳膊上的手猛然一紧,庄聿白有些慌,“那我们快些走!我,我一只脚跳着走或许能快些。”
庄聿白扶着的那只胳膊忽然垂了下去,“孟兄,走呀!你怎么不走了?天要黑了。”
“或许换个方式,我们能早些回去?”
庄聿白一脸古怪地看着孟知彰:“孟兄,什么方式?”
孟知彰往自己身后挑下眉,意思是可以背对方一程。
庄聿白会意。这个好!这山路走得他辛苦极了。他刚要往对方身上爬,孟知彰却向旁跨出半步,松柏般站得笔直。
“你唤我什么?”孟知彰又问了一遍,“你重新说,或许我可以考虑直接背你回去。”
“……?!”庄聿白一头雾水,比此间山中岚气还要潮湿。
“孟兄?”
“孟公子?”
“孟知彰?”
“知彰兄?”
庄聿白一声一声试着。
孟知彰却在这一声声中,阔步超前走去,很快将庄聿白甩在身后,越落越远。
“……蛤?”庄聿白有些懵,看来没一句是合人家心意的,“欸!孟知彰,咱不兴这样的!好歹你是个读书人,就把我扔在这深山老林了,这卸磨杀驴的事怎么能干呐?”
孟知彰充耳不闻,甚至头也没回,继续朝前走。
见喊不回来,庄聿白一瘸一拐往前赶,嘴上愤愤不平:“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真是铁石心肠!枉费我素日掏心掏肺对你好……”
没了身旁人扶着,庄聿白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石板,一段路走得是兵荒又马乱。
庄聿白正东歪西倒找不准重心,两条胳膊忽然被人稳稳扶住。铁石心肠的人,走了回来。
“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不是么?”眼神幽暗,声音温凉,威胁中带着一丝挑衅。
庄聿白心空了一拍:“那孟兄,我要如何求你?”
“自己想。”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庄聿白死死抓住那又要抽走的手臂,软下脸面,“孟兄,求你背我回去!”
“你重新问,我就背你回去。”孟知彰俯身过来,一双眼睛似夹着志在必得的笑意。
庄聿白抿了下唇。他忽然明白对方所指。心中叫苦不迭。
孟知彰啊孟知彰,方才在南先生那里不是给你面子,将这和谐体面的夫夫关系表演得像一些吗?人前可以叫,可眼下只有两个人,也这般称呼,那……那和耍流氓有什么区别!
见对方迟迟不动,孟知彰站直身子:“或许你再想想。我先走?”
“夫君,求你背我回去!”
*
孟知彰和庄聿白二人回到住处时,牛大有正在接待客人。
薛氏兄弟午后便来了,一直等到现在,说今日无论多晚都要见到孟知彰和庄聿白。
今日斗茶清会落下帷幕,茶坊排名已出。作为第二名茶坊主人的薛家,带着满满诚意和详细规划而来。以防别人捷足先登,薛家必须赶在众人前向夫夫二人表明心迹。
第77章 交好
庄聿白与薛启辰相处的这几日, 从兄弟二人的做派举止,也能猜出薛家在府城的家世地位和经济实力绝非一般。
尤其是薛家,虽明令禁止与骆家对抗, 但这位薛家二少还是敢明着叫板, 让骆家难堪,也能说明这府城不只有骆家称雄,薛家的家资基础也绝非常人能比。
但薛家两位公子这次兴师动众来“投诚”。诚意之深深,意图之昭昭,不仅孟知彰和庄聿白没料到, 薛家上下更是惊诧不已。
商贾向来精明敏锐, 或许薛启原认为孟知彰奇货可居, 或许又认定孟知彰将来定能仕途平顺、登堂进言。但孟知彰此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秀才, 说实话, 大可不必如此。
薛启原在家中议事厅上说出要与今年院试榜首的一个小小秀才交好之时,薛家上下极为震惊。
虽然此人在此榜上越过骆家大公子骆耀庭,摘得榜首, 但骆耀庭有整个骆家倾尽资源培养。这村野之中出来的小书生,即便文章作得再好, 即便茶斗得再好,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与之交好, 岂非石沉大海,甚至连一声响动也听不到。
薛启原端坐正堂之上, 看着堂下各房主事之人。这其中有看着自己长大的族中耆老, 有教习自己经商之道的堂伯堂叔,也有德高望重的庄子及铺子中的掌事、掌柜。
堂下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这书生很会钻营,见得罪了骆耀庭, 骆家是攀不上了,索性来攀薛家。甚至还有人推测说这书生定是会些邪魔外道的法术,生生迷惑了大公子,大公子这才心软要去帮扶他。
薛启原只默默听着,未做声。
这位二十岁出头的薛家大公子,年纪轻,资历浅,却能将这一大家子拢在一起,实属不易。门下各怀心思的大有人在,暗中搞小动作也不缺,但大事当前,薛启原就是能聚齐人心,将事情做成。
这靠的绝非长房长孙的出身,也非妻舅的裙带关系。若非要探究个原由,只能是他薛启原自身的智谋韬略与端正无偏的行事作派。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掌管这一个大家族,大抵也是如此。
二十岁的薛启原接管整个家族之时,各房诸多不服,甚至连分家言论都闹了出来。薛启原年纪虽轻却沉得住气,从始至终未分辩半句。
当时骆家正值在府城生意场上的扩张盛期,如日中天。对同行倾轧,收购,吞并,凭借背后势力,在东盛府大力洗牌,闹得不可一世。
原本几个和薛家不相上下的家族,很快败下阵来,一两年在府城就没了踪影。
但薛启原却扛住了。狂风巨浪面前,他带着整个薛家将岌岌可危的家族之脊强行保了下来。损伤在所难免,根基尚在。如一只蛟龙,虽陷泥潭,但势头也足以震慑骆家。
要么同归于尽,要么两下熄火,将平静归还东盛府。显然,权衡之后,骆家也选择了后者。
一些骑墙观风的薛家旁支,甚至往日视薛家为死敌的对手,被骆家碾压得无还手之力,大厦将倾之时,为求能获一线生机,见状纷纷投到薛启原脚下。
当时花白胡子的各家之主,站了满堂,为求庇护主动脱帽弯膝,向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俯首称臣。
从坐上薛家掌事人的位置,到真正成为薛家掌事人,薛启原用了四年光景。但这四年的浮沉仰止、明争暗斗,却比别人四十年的商场生涯都要血腥、难捱。好在他捱了过来。
不夸张地说,当前薛家攒下的大半数产业,都是薛启原凭一己之力从骆家碾压夹缝下挣来的。
商场之凶险绝不亚于战场。薛家立住脚跟后,稳住底盘,死死咬住机遇,拼着不服输的狠劲才一点点在这东盛府又立了起来。
眼下虽仍然无法与骆家抗衡,但薛家已经成为骆家不敢小觑的势力。而骆家引以为傲气的茶坊、药材、丝绸布匹、典当等生意,薛家不仅悉数入局,而且做得风生水起,大有乘胜追击之势。
所以,骆家做任何决策前,薛家也成为他们必须掂量观察的所在。若一棋走错,骆家也恐自身伤筋动骨。
而令整个骆家不容小觑的薛启原,此刻正坐在明堂,静静听着堂下众人的议论。
“像那王姓书生一般,按月定量给些银两,资助起读书求仕也不是不可以。”堂下有人率先让步。
提到的王姓书生,名王劼,东盛府人,就是此次斗茶清会上名列第三之人。王劼家贫无所依,靠着薛家的资助就读于三省书院。此次院试成绩,榜上第二十名。
“是啊,”有人附和,“这孟书生是榜首,每月比这王姓书生再多几两银子,也使得。或者探探他的意思,若可以再送一两个女子或哥儿给他,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对了,听说他们家在外乡,城中无住处,从公中出些银两给他置办个小院呢?”
……
薛启原站起身,玉树临风,威仪凛凛。目光堂下只一扫,便像是敲了惊堂木,众人瞬时住了声。
薛家与孟知彰夫夫若有什么关系,绝不会是资助,更不是居高临下的施与,而且只能是平等交好。若这段关系必须有人低头,那只能是薛家。
薛启原又朝堂下看了一眼,起身走了。他只是来知会众人,并没有要与众人商议的意思。
至于如何交好,薛启原有自己的打算。
*
庄聿白趴在孟知彰背上,任由人背着自己往回走。
孟知彰的背,阔朗,坚实,像是寻不到边际。
庄聿白想起方才祝槐新看自己的字时忍俊不禁,孟知彰恐自己面子过不去,还忙想了一堆词帮自己遮掩。他心中还是感激的。
不过感激归感激,此处又没外人,装这恩爱夫夫的模样给谁看,还非要人亲口唤他“夫君”。幼稚。
孟知彰步子很稳,庄聿白感觉自己像趴在平静无澜的湖面上,偶有暗流飘过,船身悠悠摇曳两下。
不知想到什么,庄聿白在孟知彰背上欠欠身,一只手搂紧人家脖子,一只手却腾出来在人家肩背上画着什么。
手指隔着衣衫在右肩勾勒、游走。庄聿白看不见的地方,孟知彰眉心微锁,呼吸似错了一拍。
“……别闹。”
“没闹,猜猜我刚画的是什么!”
“……”。从来没有人想着要在一向沉稳矜持的孟知彰身上作画,孟知彰也不知世上竟还有这种孩子气的小把戏。
庄聿白双腿夹·紧:“快猜猜!”
孟知彰喉间一滞:“……刚没留意,你再画一遍。”
晚风起,琥珀色鬓发与那瀑黑发交·缠在一起,铺了一肩。庄聿白撩起放在一旁,认真作他的画。
“是只小兔子。”身下人开了口,胸腔和空气中传来的两股声音汇在一起,听上去更加有磁性。
“聪明!”庄聿白怕拍人家肩膀算作鼓励,“就是我们今天吃的野兔。嗯……我再画一个!”
林中越来越暗,月光从层叠枝丫间透下来,如柔纱铺了一路。天凉露重,桂子的香味越发馥郁,和气息一起萦绕鼻头,久久不散。
“是线条版的应龙!”
“又对啦!那我换个难些的!”庄聿白咬了下嘴唇。
“是我的名字,孟知彰。”或许是错觉,身下人的声音似比平常轻快了。
“后面还有,孟知彰是……”庄聿白忽然挺直身子,遥遥向前指给孟知彰看,“是我眼花了吗?门外怎么停了这么多车马?”
院门外站着几个小厮,看见孟知彰夫夫忙跑着报进去:“大公子,孟公子和琥珀公子回来了!”
薛启原午后便到了竹舍,一听人不在家,还以为去赴了别人操办的一些意有所指的宴会。又听牛大有说去拜访南先生,心中才安定下来,索性也不走了,直接等在这里。
公中事务繁多,薛启原虽交代了自己今日去拜访贵客,若非急事,皆等他回来再议。可这么大的产业,每日几百件大事小情,即便上有各房叔伯看着,下有掌事掌柜亲身料理,但需要薛启原拿主意的事情,还是很多。
薛启原在竹舍刚坐稳,茶还没喝上两口,家中管家便追了来。接着是典当铺的掌柜,茶坊的掌事……薛启原听他们回话,气定神闲做着指示安排,调度牌子在手上过了十数个,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往窗外看。
薛启辰是个待不住的性子。兄长说今日带他来拜访庄聿白,他原本高兴得像个放假过节的小孩子,谁知人还没见着,却在这规规矩矩站了大半日,陪他兄长处理内外事务。
若只是陪,倒还好了。他兄长时不时问他两句,“启辰,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薛启辰不想看。但那么多掌事的在,薛启辰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将他长嫂近来教他的东西现学现卖,临时拿来应付一番。
要么说薛启辰鬼机灵呢。他发现一件事无论自己怎么说与兄长听,兄长都会找出些“待精进”的地方让他改进,后来有一次,他特别提到了长嫂,那次的事情兄长答应得特别痛快。
从那之后,薛启辰但凡和他哥汇报,都会加“跟长嫂说过了”“问过了长嫂”“长嫂以为”,次次都顺利得不行,而且屡试不爽。
当然这次也不例外。
薛启原看看这位心眼子都写在脸上的弟弟,没多说什么。外面黑下来,他让几个小厮提灯去山中迎一迎,若回来了,及时来报。
药材铺的掌柜站在榻旁等着当家人示下,薛启原想了想说,“伤残的药多备些。会用得上。”
茶炭铺掌柜急急补上来,正说着天凉了炭火需求大之类的话,忽听外面小厮报孟知彰二人回来了,薛启原忙抬手打断对方,起身快步迎出去——
作者有话说: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西汉·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第78章 臣服
薛启原迎到门外, 这才发现来找他回话的掌事、掌柜们已站了满院,门外车马将路也堵了。他忙冲孟知彰和庄聿白深施一礼。
“抱歉,扰了孟公子和琥珀公子的清净。我这便让他们都回去。”
孟知彰二人忙点头还礼:“不知二位在家中等候, 回来迟了。快里面请。”
薛启辰将庄聿白从孟知彰背上扶下来:“这脚是怎么了, 家中就有医馆,我让小厮去将大夫请来。”
庄聿白这脚伤,三分真三分假的,兴师动众去请大夫过来,万一检查出来个安然无恙岂不是尴尬, 忙拦住:“天黑路滑, 不小心扭了下, 不碍事。若明日不见好, 再请大夫来也不迟。”
薛启辰忙转身拿回来两个糖人:“今日在街上见到的, 这和合二仙做得极好,我一看便知你会喜欢,特意买了来。怎么样?”
庄聿白接过, 道了谢。几人房中分宾主落了座。
四下无外人,薛启原单刀直入, 起身又施了一礼:“孟公子大才清志,绝非久居人下之辈。今时今日得遇公子, 是我薛家之大荣幸。”
这一礼,过于郑重。一旁的薛启辰有些看不懂, 不过兄长怎么做, 他跟着怎么做。也起身深深施了一礼。
孟知彰与庄聿白对视一下,忙起身回礼。
薛启原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亮牌,说出此行意图:“若孟公子不嫌弃, 薛家之财之资,薛家之人之丁,将来皆可为公子所用。”
一盏灯火,轻轻晃动,满室静默。
“薛公子言重了。孟某实不敢当。”孟知彰沉思良久,缓缓道,“我本一乡野书生,此次院试承蒙学政大人等垂爱,方榜上有名,如今也只是秀才一名。薛家乃府城名望俱佳,凭现有资历,说句大不敬的话,薛公子当下这番话即便是同知府大人讲,也使得。”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若对方以整个家族为礼,当如何还?
有些事,可以明码标价;有些事,再多筹码也无济于事。
对方盛情,孟知彰已然知晓。对方顾虑,薛启原自也知悉。
一笑泯前言。一笑启新篇。
斗茶会上众人送的茶果等还在,庄聿白和牛大有摆了几碟,又新添了些茶水。
简陋藤条圆桌,几人围坐一起,其乐融融,其笑晏晏。灯苗盈盈,照亮少年们独有的风发意气。
薛启辰因薛启原在身边,一开始还拘着规矩,说不敢说,笑不敢笑的。忽见此时的兄长也不像往常那般严肃,竟以茶代酒,与孟知彰推杯换盏起来。甚至同孟知彰说话的空档,还拈了块糕饼递给自己。
薛启辰看着递到面前的定胜糕,先是一怔,意识到什么,忙接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儿时,二人去祖母屋里请安,薛启辰身量小,哥哥薛启原也是这般将桌上的果子蜜饯拿下来递到自己手上。以至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已经开蒙读书了,薛启辰还是只吃哥哥亲自用手递过来的果子。
不过后来父亲去世,兄长做成为家中掌事人后,薛启辰便很少能这般和兄长坐下来一起吃东西了。像是一夜之间,兄长身边长出来无数老头子,他们围着兄长说些薛启辰听不懂的奇奇怪怪的话,还等着兄长安排指示他们如何去做。有时兄长一时决策不定,他们便恭敬得像寺庙里的供养人,只一位站在那虔诚许愿,动也不动。似乎菩萨不回应他们的愿望,他们便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天荒地老。
而且这些老头子越围越多,像是要将他的兄长一点点吞没,也把薛启辰从兄长身边越挤越远。
后来他长大些,知道了这些都是家中铺子或庄子上的管事,他们一时找不到兄长甚至还会来找自己,将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请自己转达。再之后,兄长竟派人教习自己这些奇奇怪怪的生意经营打理的东西。薛启辰便越发讨厌这些老头子们了。
吃了果子的薛启辰,活了过来,拉着庄聿白大说大笑的:“听说你们去赴南先生的私宴?满府城能吃上南先生一顿饭的人,屈指可数。恐怕连知府大人也不知道南先生家门朝哪开吧……”
“不许浑说。”薛启原看了弟弟一眼,“南先生爱清净,才鲜少邀人登门。”
南先生虽已远离朝政,但清流中拥趸众多,即便是知府大人对南先生都是礼遇有加。当时南先生是因着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的邀约才来书院临时登台授业解惑的。消息一经传出,各界哗然。
达官贵人们争相来递帖子,论结交那是奢望也不敢奢望的,只求得见南先生一面便已知足。今年斗茶清会比往年更受关注,南先生现场亲往也是关键一点。
这座藏于深山,恨不得终年不见光的书院门外,竟百年不遇地门庭若市,热闹得连小商小贩小货郎都争着抢着来门外石阶上占位置、揽生意。
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山长求了知府大人,不得已由官方软性出面,才暂时保住了三省书院的往日清净。
对孟知彰夫夫一来府城就能受邀去南先生的私宴一事,薛启原心中也是反复掂量,不过并未宣之于口。
孟知彰读出对方眼神中闪过的那抹探究,坦言相告:“南先生与恩师算是故交,自己家贫,南先生见自己不至于太愚笨,便给谋了个抄书的事情,让自己有米果腹,有书可读。”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你是给三省书院的藏书阁抄书!”薛启辰来了兴致,能让他知道得这么清楚,当然是因为事涉骆家,“那骆耀庭将孟公子手抄本的书籍奉为皋圭,日日临摹,以为是出自哪位隐姓埋名的名家高手。后来得知是孟公子之字,在家发了好几天疯,把过往当宝贝一般奉之高阁的临摹字帖,一把火全烧了!他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称号——‘叶公好龙’骆耀庭。”
薛启原摇摇头,又拈了一块桂花糕塞到弟弟手上,让他少说几句。不过看庄聿白也是个差不多的性子,也便由他了,只是静静在旁看着,有过界的地方及时提醒一二。
“你们在府城待几日。我长嫂见到你也一定喜欢,你若得闲,让我长兄在醉仙楼包个雅间,请我长嫂一起来!”
提到妻子,向来杀伐果决的薛启原,眼神中竟露出一丝慌张,手足无措的慌张:“你长嫂到时或许有事走不开。”
“那我们挑个长嫂空闲的时间。”薛启辰竟还在坚持。
孟知彰给庄聿白递个眼神,庄聿白明了:“这次恐怕不行了。最迟后天一早我们便要启程回去了。出来这么久,家中事情都在请乡邻帮忙打理。相信很快我们还能在府城相聚,不是么?”
提到吃饭,庄聿白将今日在南先生家吃到“拨霞供”一事说与薛启辰听,这才知道涮锅子在当下并不普及。庄聿白将做法简单复述一遍,又狠狠夸赞了一通那野兔着实美味。当然也提到这锅中万般皆可煮,不仅可以涮兔肉,猪肉、羊肉、牛肉,以及各类时蔬、豆芽等。
“天凉了,众人围坐,自助而食,岂不美哉。”生意人敏感度就是不一般,薛启原立马闻出其中商机,直言道,“若这道涮锅改良后加入食肆售卖,不出两个月定能成为府城新宠。不知庄公子是否有意开家食肆?”
人生地不熟,开家食肆谈何容易?且府城这几日关于骆家的手段,庄聿白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的,他同孟知彰交换下眼神,给出诚恳建议。
“听启辰兄说,薛家本也有酒楼。莫如薛公子将这涮锅子直接列入菜单。”
薛启原微微一怔,若说方才他没有动过这个念想,那不现实。只是他没想到庄聿白会直接把这个提议摆到桌面上,这么快,这么坦荡诚恳。
既然将涮锅做成了生意,那就需要谈生意。生意场有生意场的规矩,凡事标上价格才能让人安心。
庄聿白笑了笑,他知道薛启原在等这个“报价”:“薛公子是爽快人,我便直说。这涮锅的风炉内需要炭火,我希望这炭火全部用我们的庄记‘魁炭’。”
至于炭火供给,庄聿白说了方才与三省书院谈了大致的合作意向,准备在齐物山建窑烧炭。
薛启原忽然笑了,起身以茶代酒满饮一杯:“实不相瞒,今日我二人登门,有一项便是为了这炭而来。虽然我们也有自己的茶炭铺子,可所售之炭皆不及庄公子之兰花炭。”
庄聿白自然明白对方所指,也起身,满饮一杯回敬:“若薛公子有意,齐物山之炭便由薛家茶炭铺代为受理,如何?”
什么是合拍的合作伙伴?双方当下一拍即合。
涮锅与烹茶一俗一雅,所用炭火自然也有所不同。薛启原垂眸片刻,给出自己的制炭建议,连价格也一并给到庄聿白参考。
一等魁炭精研细磨,用于斗茶、焚香或者手炉取暖,每斤50文。二等魁炭中规中矩,用于涮锅,燃烧炭盆等,每斤30文。至于零碎的边角料也无需浪费,可售于食肆后厨,每斤5-10文。
凡事宜早不宜迟,但孟知彰夫夫马上返程,而以薛家的执行能力,这涮锅七日内就可以上桌。当务之急是让齐物山的窑火烧起来。
“若庄公子信得过薛家,前期选址、建窑、烧基炭等事宜,薛家可以全权代劳。后续涉及制作工艺上的事情,庄公子得闲时,可以另外安排人手。”
庄聿白明白对方这是在避嫌,也是在表态,毕竟茶炭工艺当时就有人高价来买断,而他薛家绝不做偷师学艺之事。
“那炭窑前期之事就拜托庄公子了。”庄聿白看看孟知彰,从他招文袋中将钱袋取出,“不过家中现银有限,目前只有这15两银子……”
“好。这5两银子就是庄公子‘庄记魁炭’的启动银两。薛某收下了。”薛启原直接上手将5两银子取过,“其余银钱,薛某先挪用薛家接下来购买‘庄记魁炭’的费用。”
与爽快人共事,就是舒服。不仅急人之所急,还细心周到,给足人颜面。
当下五人举盏,共饮了一杯。
辞行前,薛启原关于涮锅又做了补充,说除用庄记魁炭之外,还承诺每售卖一锅,薛家直接拿出10文利润,5文给到庄聿白作为提出这个绝世好点子的报酬,5文捐给三省书院用于资助清贫学子,毕竟拨霞供的吃法还是南先生和祝山长处提供的。
因为是新菜,上座率和回购率都不是很确定,根据过往上新经验,薛启原预估首月单店突破400锅问题应该不大。也就是庄聿白什么也无需做,单涮锅分红,一家食肆就能分得2两银子。
众人门前拱手作别时,弦月已沉沉歪在树稍。虽是半月,每个人却觉得比圆月还要圆满。
因明日还要进城采买,夫夫二人与牛大有简单收拾下就歇了,第二日天蒙蒙亮就被敲门声叫醒。
是薛家小厮,奉他家大公子之命,来给几人送东西。
“中秋就要到了,大公子特意给几位公子备了节礼。都是些自家铺子里的小玩意,公子们或自用,或送人都可以。不值什么钱,图个热闹喜庆罢了。公子还交代这马匹和车辆,就送二位公子用了。”
真的是满满一大车节礼。
庄聿白忙回房中取出200文钱请小厮打酒吃。小厮千恩万谢走后,他才围着马车细细看起来,边看边感慨:
有钱真好。有有钱的朋友,也挺好。
马车外观沉稳,用料结实,有种低调的奢华感,但又并不张扬。庄聿白踩着梨木踏脚凳,上车掀开帘子,只一眼就惊得挪不开眼。
满满一车,字面意思的“满”,一动就要溢出来那种。
车厢内还贴心放着一个礼单,方便二人核对。知道的明白这是中秋“节礼”,不知道的,还以为薛启原将薛家所有生意的样品送了来。
最先看到的是一些易碎怕压的东西。南北杂货干果、蜜饯果脯四五篮,核桃大枣、桃干杏脯等堆满车厢前部。
夹陈着的是铸铁风炉4只,庄聿白原想买几只回家吃火锅,倒让薛启原抢先了一步。
最惹眼的是从车厢顶部挂下来四五大串药材。有跌打损伤的膏药,也有煎煮内服的草药,每份都仔细包好,每包外面还附了方子,伤风感冒、体虚畏寒、滋阴壮阳……壮阳?好吧。此外还有两棵上好的老山参。
一起挂在车厢顶的,甚至还有一个蝈蝈笼子。不用想,这一定出自薛启辰的手笔。
中间堆着两个大木盒,打开是一套齐齐整整的茶具,和七八饼薛家茶坊的茶饼。再往里是七八匹颜色不同的布料和三床被子。
庄聿白从车厢退了出来,扶着孟知彰的胳膊跳到地上:“……这礼,太厚了些。”
几人驾着马车去府城采买了些点心糕饼,以及笔墨纸张等,并给乡邻们带了伴手礼。回来时,柳叔等在门口,说南先生和祝山长带过来一箱书,送孟知彰的。
一起带来的,还有一句话:孟知彰可以随时入读三省书院,无需束脩。
“具体什么时候来,看你们时间。”柳叔冲孟知彰笑笑,压低声音,“南先生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第79章 返乡
回程之路, 车马沉沉,满载而归。
官道两旁的农田,比数日前更黄了。秋风拂过, 弯垂的禾穗水浪般摇曳, 阵阵稻香荡满贞和三年的秋天。
相较来府城之时的各种未知,此时的几人心情轻松不少,也安稳不少。
回家正好秋收,这现代科学带来的堆肥术,放诸古代农田成效究竟如何, 是时候见分晓了。庄聿白将视线从金色稻浪中收回, 圆圆脑袋探出车厢向后看看。
孟知彰正收回马鞭, 不远不近驱车跟在后面。即使是驾车, 身姿还能挺得这么端正。庄聿白笑笑, 将手里的长命锁拿给身边的牛大有看。
“大有哥,好看吧。货郎张大哥应该会喜欢的。”银质锁身浮雕着蝙蝠和祥云图案,下面缀几个小铃铛, 轻轻一摇,叮铃铃叮铃铃。
牛大有稳了稳手中辔绳, 侧转头看过来,嘿嘿憨笑两声:“好看。”
这次府城之行, 算是牛大有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他见识了很多,眼界也开了不少。往常他能接触到的最好的炭柴, 就是暨县城中那几家。因为那几家烧的是茶炭, 价钱比他们家普通炭柴每斤能贵个三五文钱。一趟下来,能多卖上一二百文。当时牛大有就想,若阿爹也能烧出那样的炭柴,窑中就能多卖些银钱。有了银钱阿爹阿娘也可以少辛苦些。
谁知眼下自家窑上竟也烧起了茶炭。而且制出的茶炭, 不仅在暨县独一份,拿去府城竟然也……风靡一时,对,知彰用的是这个词。
“风靡一时。”牛大有默默又念了两遍。他对这个词,感受非常之深刻。当时知彰得了茶魁,他夫夫二人去领取彩头,自己原想跟着去看,谁知“茶魁”一出,缘来茶坊的摊子立马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掌柜忙不过来,牛大有只得留在茶摊前帮着照料。人群鼎沸,有问茶魁方才用的什么茶的,更多的是问茶炭,毕竟连学政大人都亲口夸赞之炭,想必大有来历。
牛大有本不善言辞,即便大针戳到身上,都不吭一声之人,此时却要面对挤挤挨挨充满期待的眼神,去给他们答疑解惑。
牛大有很慌。站起来顶天立地一个大壮汉,影子占地都比别人敦厚几倍,此时却像个伶仃无所依的小孩子。
他下意识想求助孟知彰,想求助琥珀,想去扯扯他们的衣袖,问他们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可二人此时皆不在身边。
当下能说出这兰花炭妙处的,也只有他牛大有。牛大有极力稳住心神,这兰花炭是琥珀的心血。他不能给知彰和琥珀丢人。他想着往常跟琥珀出去谈生意时,琥珀的做派与说辞,尽量照猫画虎开了场。
破了冰就顺了,牛大有越讲越入其道,越说越得其法,尤其讲到这兰花炭无烟、耐燃等等好处时,看着台前人群中惊叹崇拜的眼神,竟然升起一股自豪神色,腰杆也越挺越直。
登时摊前递帖之人无数,有茶商,有炭商,甚至连手炉坊、制香坊的掌柜都挤了来。这种被这么多人当面认可、夸赞、追捧的感觉,真好。
这次斗茶清会,兰花炭在整个东盛府大放光彩,周掌柜的缘来茶坊,在茶魁和茶炭双层加持下也赢得第五名的高位。
周掌柜对孟知彰夫夫感激戴德,当即便跟牛大有透露接下来的规划,他回去后立马新开一家分号。茶炭用量要翻上几番。这兰花炭的订单每月至少要抬高至600斤。
有生意是好事。庄聿白自然高兴。牛氏炭窑不仅有稳定的兰花炭客单,接下来也可以制些魁炭售卖与其他茶坊。需求量上来,村中剩余劳动力便可以更好集结利用起来,大家一起在茶炭之事上多些进益。
当然,除了茶炭,还有金玉满堂与葡萄园。日子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
叮铃铃,叮铃铃……庄聿白将那长命锁仍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
“等你和知彰有了孩子,我也买一块送孩子。”牛大有见庄聿白眼神中似闪过一丝古怪,以为自己哄他,忙满眼诚恳保证,“真的!”
庄聿白自然知道牛大有是认真的。孟知彰的孩子,他牛大有当个干爹都不为过,送块长命锁更是理所应当。只是这个限定,让庄聿白差点笑出声。
我和孟知彰有孩子?好有趣、好新奇的说法。
两个大男人怎么有孩子?大街上捡一个,还是去领养一个?
不待庄聿白将这个有趣的问题说出来,牛大有猛地直起身,挥鞭向前指给庄聿白看:“琥珀!乡邻来接我们了!”
知道孟知彰今日回来,族长带着族中耆老和众乡邻早等在村口。遥遥看见车马,鞭炮声瞬时霹雳吧啦想起来,比过年时还喜庆,还热闹。
红色鞭炮烟雾中,一群小孩子欢天喜地跑出来,笑闹着飞奔到马车近前。孟知彰和庄聿白早下了车,牵马步行往回走。
相比沉稳端正的孟知彰,小孩子们更喜欢和这位琥珀哥哥玩。他们围着庄聿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个不停。庄聿白也开心,他笑着去到孟知彰那辆马车上,结结实实捧了许多蜜饯果铺出来,一把把塞给小孩子们。
小孩子拿到好吃的,又像一群撒欢的小马驹,开开心心掉转头就往回跑,边跑还边大声喊着:“知彰哥哥回来啦!琥珀哥哥回来啦!”
消息早几天就传了回来。孟知彰不仅得了院试榜首,还成了今年府城斗茶清会的茶魁,这可是孟家村双喜临门的大喜事。
鞭炮铺了足足一百米,虽比不上骆耀庭家门前的鞭炮气派,但迎来的乡邻们各个真情实感。孟知彰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们真心希望这孩子好,也真心为这孩子能有今日而高兴。
再有,众人还听闻孟知彰得的那个彩头是御赐之茶。在这个君权高于一切的社会,这可是顶顶了不得的事情。甚至在一些人眼中,这和孟知彰将一柄御赐的尚方宝剑带回村子没什么区别。
族长请孟知彰将御赐之物拿出来与众人瞧瞧。
孟知彰说这茶目前是他家夫郎的嫁妆,是私产,若大家要看,需先征得他家夫郎的同意。庄聿白不觉得什么,半块茶饼而已,再珍贵又能如何。他刚要钻回马车去取,族长拦了一把。
“不妥,不妥。这风天土地的,就这样将御赐之物取出来,太过草率。”
明日秋收启动。族长当即决定今晚“开镰仪式”之前先开祠堂,将这御赐的茶饼迎进去,族人先瞻仰一番,也算为这一季秋收祈愿。
寒暄过后,众人簇拥着夫夫二人往回走。
孟知彰算族中小辈,换作往日,公开场合根本不可能和族中耆老一同在族长近前行走。但今时不同往昔,众人将族长左手位置空出来,郑重留给夫夫二人。
孟知彰还要谦让,族长拉住他,半开玩笑道:“或许下次合族再迎你之时,我们连与你同行的资格也没了。”
夫夫二人告了罪,跟在族长身旁往回走。
孟知彰心中有一丝异样。若阿爹见到今时今日的自己,应该也会高兴吧。
族长同二人说着近来家中事宜,特意强调这几日州县中不少茶坊,都来村中等二人消息。眼下二人回来了,除了秋收,还有更多事情要忙。
庄聿白料到其他茶坊见缘来茶坊在府城风光无限,自是也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料到会这么急。
一行人缓缓进村。远远看到孟知彰家的柴门。门前小径清扫得干净、整洁,柴门大开,好像随时有人走出来迎接他们。
有那么一瞬,孟知彰忽然恍惚。
这条熟悉的回家路,这条自己走了十几年的归家路,竟有一点点恍如隔世的距离。
院中飘着饭香,是自己最爱的炒蛋。刚刚从学中回来的自己,将招文袋甩至身后,高高兴兴大踏步往家走,阿爹、阿娘已相伴走到门前,正笑着等自己回家。
阿娘还是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青色裙衫,在围裙上擦擦手,又习惯性理一理鬓角头发,往前紧走几步,笑着问:“彰儿,一路可还顺利?”
阳光透过门前槐树洒下斑驳影子,光点晃动,声音晃动,心神亦晃动。
孟知彰眼前起了雾气,半日他察觉衣袖被人拽住。
是庄聿白。
庄聿白正仰脸看着自己,满眼殷切:“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无事。”孟知彰心中缓了缓神,将手紧紧背至身后。又察觉庄聿白有事,示意他但说无妨。
“刚族长说是先去族长家用茶,还是先回家?”
孟知彰往庄聿白脸上看了看,知道他此时虽高兴,眼角仍难掩疲色,一路舟车劳顿,孟知彰自己都有些疲累,何况身子向来软弱的庄聿白。
孟知彰直接拱手向族长致歉:“长者赐茶,原不该辞。一则许久不在家,茶炭及金玉满堂之事务恐需花些时间厘清。重要的是,还需回家沐浴更衣准备参加晚间的开镰仪式,误了时辰就不好了。或者这茶,留待晚间一起讨了,您看如何?”
辞别众人,孟知彰二人简单收拾一通,换上干净衣衫先去了田中。孟知彰原想劝庄聿白好生歇歇,晚些再看不迟,不过他知道庄聿白不亲眼看到稻穗状况,心中自难安,便依了他。
未及到得近前,远远看着自家田中金灿灿、沉甸甸、高出一截的水稻状况,庄聿白心中这口气终于舒出来。他抬脸冲孟知彰笑笑,两颗虎牙盈盈润润,甜甜爽爽。
“不用看了。稳了。”
第80章 秋收
秧苗抽条开始, 整个孟家村都盯着孟知彰家的稻田。
孟三叔是村中种田老把式,同等田地每亩能比别家多打一两斗。乡民关于种田耕地之事都会来请教孟三叔。可别小看这一两斗,若有个十亩地, 一年下来就是多出了一个壮丁的口粮。夏收时那个2石5斗的最高亩产, 就是孟三叔的手笔。
当时报出亩产2石5斗时,整个孟家村都震惊了。别说小辈们没见过这么高的产量,头发银白的族中耆老,活了大半辈子也是第一次见,颤巍巍让人扶着走到孟三叔家的稻谷场, 亲眼看到并上手将那2石5斗粮食摸了又摸。
这次孟书郎家用了新型肥料, 称能够丰产。禾苗落地的那刻起, 乡民不自觉地便与孟三叔家的地对比起来。茎秆粗细、叶片厚薄、抽穗灌浆……现在成熟的禾穗已等在田间, 只等开镰后见分晓、定高低了。
孟三叔家的大儿子一天往田间跑几趟。最开始他一听这新肥只需18天, 制作也方便,很是心动,劝父亲也试下, 奈何老头子脾气倔,认老理, 死活不同意。
“那可是粮食,是命。哪能随便瞎搞!18天的肥, 也敢洒进田里,真不怕把根苗烧死!”
施肥后, 孟书郎家田里的禾苗, 不仅没烧死,茎秆抽条快,长势也明显要好。起初还观望的人家,不少变了阵营, 求到孟知彰门上学起堆肥。
孟三叔大儿子也要跟着去学,被他父亲发现,骂了个狗血淋头。
“孟书郎是个读书的,每日只在纸上写写画画。种地产粮之事,你求到一个书生跟前,这跟找瞎子带路有啥区别!这不是胡闹是啥!还有他家那个夫郎,长得跟个纸灯笼似的,风吹吹就灭了。他会下田种地?我看他平地走路都打晃,也不怕田中老鼠把他绊倒,抬了去!你若再动这个念头,便去给他俩当儿子!”
道理归道理,孟知彰家的稻田长势就是好。同样禾苗,他家的就是身量高,抽穗早,看着也长些。
不过稻米没归仓,一切都不好说。何况对庄稼而言,粮食才是最重要的,长得高,意味这植株能量大多浪费在茎秆之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也不少见。
和孟三叔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大家面朝田埂背朝天,在土里刨了一辈子吃食,谁都没听过也没见过这18天能沤成肥。退一万步,即便制成了肥,施在田地中,也不知能长出个什么牛鬼蛇神。
“他这夫郎刚来孟家村,想立稳脚跟、挣足面子。年轻人嘛,急功近利,这能理解。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打这田里的主意。”
“有一说一,他那金玉满堂和茶炭的生意,是好。也给那些日子艰难的人家带来几串子钱,大米白面时不时也能摆上饭桌。但田地是大事。若孟书郎家这夫郎蛊惑着族人都去用这18天的堆肥,糟蹋了这一季的粮食,还算好的,恐怕连带着会弄坏了祖祖辈辈留下的这田地,这不是遭天谴的事么!”
“对,不能坏了祖辈的田啊。不然,我这把土埋半截的老骨头,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众人围坐在一位族中耆老家中,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作为族中老人,他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孟家村遭祸殃,希望通过族中施压,断了众人用这新型堆肥的念头。
那耆老一把银白胡子拈了又拈。相比庄聿白这个初来乍到、且年轻不经事的小哥儿,他自然更信任眼前这些一起生长在片土地上,也将埋进这片土地里的老哥哥、老弟弟们。
但族中土地就这么多,不管是税粮还是天灾,哪一样压下来,都有可能死人。田地增产势在必行。
若这小哥儿的法子确实可行,那是再好不过。若如村中这几位老人之言,不仅毁了庄稼还毁了地……就算烧了自己这把老骨头都难赎其罪。孟书郎和他这位夫郎自也不必说,除了族中除名,该送官送官,该判刑判刑。
后来跟风要用新法施肥的人,被紧急叫停。等孟知彰家田中今秋收成出来之后,再议。
马上开镰收割了。村民盯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同时,也分了一只眼睛到孟三叔和孟知彰家田中。
秋收是大事,茶炭、金玉满堂等生意这几日暂停。
清晨,孟家村的第一抹阳光打在镰刀上,弯刃锃亮,折射出秋天独有的清冷和期待。
庄聿白弯腰割下孟知彰家中稻田的第一把水稻。笑盈盈拿在手中,沉甸甸一束,穗长粒大,颗颗饱满。
稳是稳了,具体能多收几成尚未可知。庄聿白自己也提着口气。
族中叫停新型肥料之事,他不是不知道。若此次增收甚微,想来这18日堆肥法的推广只能就此打住。先前自己在南先生和祝山长那边说可以让学田增产五成的“牛”,也只能告破。
孟知彰接过庄聿白手中的镰刀,将庄聿白和他手中那第一束水稻护送至田间地头的藤椅上,还摆出茶水、果品和一册话本子,以免庄聿白“视察”这秋收场景时觉得无聊。
自己则带着请来帮工的乡邻,将剩下的稻田悉数收到稻谷场上。
空气清爽,脱粒后的稻谷干燥得也快。
这日是家家户户收粮归仓的日子。当然最激动人心的,是归仓前的上秤称粮环节。
稻谷从田间收回来,众人对自家收成已经大致有数,和往常相差无几。此时孟家村的目光全部聚集到孟三叔和孟知彰家的粮堆上。
正常水稻平均亩产,上等田2石,中等田1.8石,下等田1.5石。往年孟三叔家收过一亩2.2石,今年因为有孟知彰家的田地比着,孟三叔照料得更加精细,想来亩产还要高些。
至于孟书郎家,所有眼睛都紧紧盯着。
虽然审视的目光背后,心思各异,但所有人都清楚这新型堆肥术能否在孟家村推广,成败在此一举。甚至孟知彰二人在族中的声誉,也能一锤定音。
孟三叔仗义,以免让人觉得欺负了小辈,主动邀请众人先去他家给稻米过秤。
下等田5亩,共得粮8石,比寻常人家整体稍多了五六斗,只能算孟三叔的正常水平。
中等田5亩,共得粮9石8斗。数量一出,人群开始小声议论起来,这差不多要赶上别人家上等田的收成了。不。甚至比有些人家上等田的收成还高些。孟三叔还是厉害的。
接下来是4亩上等田,孟三叔将几亩田的稻谷分开,逐一过秤,人群不觉向前聚拢起来。
“2石2斗。”帮着过秤的人,高声喊出第一个数字。
比正常人家上等田收成高出1成了。人群一阵赞叹,甚至响起一两声掌声。
“2石1斗”,“2石8升”,接下来的两个数字虽不及地一个,也是很不错的收成。
到最后一亩地了。人群越挤越多,越围越紧。孟三叔心中也紧张,他将脖子中系着的一块灰白毛巾摘下来,擦擦手,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冲过秤之人点下头。称吧。
称重的两人缓缓抬起地上粮袋,秤砣慢慢向外拨……
“2石3斗1升!”
伸长脖子的人群,一下定在那里。
良久有人如梦方醒,叫了第一声“好”。之后,人群炸开了锅,纷纷拥到孟三叔跟前,向他道贺,顺便取经。
孟三叔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一开始估摸着能有个2石2斗5升,谁知竟突破了2石3斗的大关。他自己也没料到。
孟三叔将毛巾搭回脖子上,越过人群往孟知彰家的方向看了看。
庄聿白坐在藤椅上,一块巾帕握在手中攥了又攥。孟三叔家的稻米重量,时时有人报过来。听到“2石3斗1升”时,庄聿白不住点头。
能在当下有限的生产条件中,亩产达到这个数字,属实难得。
围聚在孟三叔家的人群,边小声议论着边往孟知彰家这边涌过来。
孟知彰家田亩较孟三叔家少,只有3亩上田、2亩中田、1亩下田。但众人往院内一看,眼神明显不镇定了。
“打眼看上去,似乎比三叔家的只多不少?”有人忍不住嘀咕,不过很快释然,“说不定这其中有牛大有家的粮。毕竟他们两家走得近。牛家放不下,暂时堆在他家也是有可能的。”
“2石2斗。”过秤之人,喊出第一个数字。
和孟三叔家报出的第一个数字一模一样!不错不错!人群开始交头接耳。孟书郎二人,一个读书,一个忙着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最近还要管理葡萄园,平时在田间下的功夫远远不及孟三叔,但竟能和每日绑在田中的三叔家同样产量。
说明这肥料还是可以的。
有人上前,从粮袋中抓出半把米研究起来,颗颗饱满,一粒一粒圆鼓鼓的,看上去真招人喜欢。心中正夸着,忽又听过秤之人补充了半句:
“2石2斗……下等田!”
现场哗然。
什么?下等田?!
孟知彰家下等田只有1亩,下等田能亩产2石2斗,这怎么可能!
比普通下等田,要多出四五成的产量。四五成产量呐!竟然能孟三叔家上等田比肩。这绝对不可能!
“看花眼了吧!”孟三叔根本不信,责怪过秤之人胡乱报数,亲自挤到近前往那秤杆上看去,“这秤一定有问题,去把刚才我家用的秤拿来!”
等秤的时间,孟三叔根本站不定,围着孟知彰家的稻米转来转去,毛巾拿在手上不停擦拭额头的汗。忽然他想到什么,问到孟知彰面前:“大郎,你确定这些粮是下等田的收成?”
有人从旁挤上来:“三叔,这些稻谷是我亲自割回来、晾好收在这儿的,错不了!”
秤取了回来,这次孟三叔挡开旁人,亲自过秤。
人群不觉不觉伸长脖子,并齐齐屏了呼吸,生怕影响到三叔手里的准星。
孟三叔将毛巾搭回肩上,将秤从头到尾又检查一遍,这才开始上秤。
确实是2石2斗,若严谨些,应该是2石2斗又1升。
人群像是八九十度的热水,马上要兴奋得冒泡泡,可又觉得火候不到,需等等再翻腾欢呼。毕竟眼下还只是下等田。
“孟书郎,称中等田吧!”有人等不及,竟催了起来。
孟三叔瞪了那人一眼,眼神复杂,说不上的情绪一股脑涌上来。他家中等田合计下来亩产刚刚2石。而孟知彰家2亩中等田的稻米就在眼前,看这状态5石打不住。
果然,过秤之人开始报数:“中等田2亩,得粮……6石。”
亩产3石!
报数之人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众人皆不敢置信,忙跟身旁人确定是不是说的3石。确认后,又边向前挤,边吵嚷着要看个究竟。
孟三叔则逆着人群挤了出来,毛巾在手上擦了又擦,手掌都擦红了,伴着火辣辣的疼。抬头却见族长走了来。
“我刚听亩产3石?果真!”向来沉稳持重的族长,此时竟有些等不及,想扒开人群往里挤。
孟三叔跟在旁边:“是。亩产3石是……中等田。”
族长愣住,回身怔怔看着孟三叔,手都有些抖了:“你说中等田亩产3石?”
孟三叔垂头“嗯”了一声,声音中极力掩盖着诧异、嫉妒。
大家都明白,这可比正常中田亩产高出足足6成!6成呐!即便是上等田,附近州县有一户算一户,从未听说过谁家亩产能达到3石的。
“那上等田呢!上等田亩产多少?”族长竟顾不得身份,上前抓住孟三叔的手使劲摇,不只是想立马知晓答案,更多的,似乎想从对方那汲取一些稳定情绪的力量。
“上等田还在称……”
众人见族长来了,忙让开一条路,将人请到中间方便观看过秤。
所有人围了上来。中等田亩产3石,若非亲眼所见,说出去谁敢信?那这上等田岂不是……
有人站得远,根本看不清过秤现场,有人将孩子举到自己脖子上帮忙看着,有人索性爬到一旁的大树上,抱着树干向下看。
80-90
第81章 上首
上等田汇了个总量出来, 3亩田,收粮10石。
亩产3石3斗又3升。
八月中旬的孟家村,沸腾了, 呼朋引伴, 奔走相告,甚至比过年还要兴奋,还要热闹。
族长亲自上前,将秤杆看了又看,又俯身去看挨个拍拍院子中的稻米, 口中不停小声重复“3石3斗”。如在梦中般不真实, 他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见到亩产3石3斗!
很快族长想到什么, 抓了把孟知彰家的米, 拦住跟在他身旁的众人, 一个人朝祠堂走去,越走越快,越走步子越不稳。
年过花甲的老族长, 走到后面竟像孩子一样跑了起来。
祠堂寂寂,森严牌位前, 族长长跪不起,浑浊的老泪, 滚烫又难抑:“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孟向贵特来相告, 秋收亩产竟高达三石三, 三石三呐!我们孟氏一族出息了。孟家村出息了。孟氏儿孙出息了……”
稻米一把,小心翼翼放在供桌上。一旁是孟知彰赢来的彩头,半块御赐茶饼。
族长独自在祠堂祈求祖宗护佑家族平安,护佑子孙仕途平坦之时, 在家中等消息的蹒跚耆老们,也得了准信。拐棍拄得飞起,儿孙搀扶着就往孟知彰家称粮现场奔来,边走边嫌慢。
“三石三?是不是听错了?会不会是……两石三!”
儿孙扶着耆老胳膊,恐长辈听不清,声音抬高也放缓:“您老慢点,不着急!千真万确的三石三,合族都看着呢。听说这会子族长已经去祠堂告慰祖先在天之灵了。”
除了一众耆老,此前极力反对新肥落田的老把式们,也坐不住了。他们先找到孟三叔,从对方神态中得知此事是真。
“可单产量高,并不意味这粮就好啊……”有人还想说些什么挽尊,一把粮塞到他那老树根一般饱经风霜的手中。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事实摆在眼前,一切狡辩都已毫无意义。
新型堆肥术增产之事,并非个例。这一季用了新肥的人家,亩产虽未达到3石3的产量,但较往年也能增产了个三四成。
金灿灿的稻米,白发斑斑的老者,一张张喜笑颜开的面庞,在此时达成共识:新型堆肥术,是孟家村的福星,更是万千农人的福星。
当时一门心思认定庄聿白,跟着施新肥的人家,现在早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没有赶上的,虽懊恼,但更多的还是高兴。真有了这样增收的好法子,下一季自家岂不是也能跟着多打粮。
有盼头,这日子就有奔头。
有人觉得此等大好事,自己白白占了便宜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当即提出要把家中增产之粮中抽出2成给到孟知彰和庄聿白当做答谢。
庄聿白与孟知彰此前商议过,新型堆肥术无偿授于乡邻。但那时的堆肥不过枯草一堆,眼下可转化成了实打实的粮食,二人自是明白乡邻心中的不安。
夫夫二人当众宣布:起初堆肥术无偿相授。此话,时至今日仍然作数。
此话一出,孟知彰夫夫被一众耆老团团围住,他们商议半日,决定要给庄聿白一个族中的最高荣誉,众人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上首”之位。
“这个好,这个好!从今往后,族中任何会集,都要有琥珀一个席位。族中之事,无论大小,也都要听听琥珀的意见。”
这是孟氏一族的至高荣誉,又不单只是荣誉,在族中是实打实掌握着一定实权的。
族中享有此等荣誉与权利的人,要么是辈分高,要么是年轻时为族中做出过重要贡献,在族中声望显著,待到过了花甲之年,便能参与族长事务的决策。
庄聿白年纪轻,尚未及冠。孟氏家族的“上首”之位至今未有过如此年轻之人。而且又是外姓。
有人觉得此事似乎欠妥当,不合常理。
有人则很不以为然:“不合常理之事多了!你能带族人将亩产搞到3石?”
众人将庄聿白簇拥至祠堂,族长还在。众耆老说出上首之位的提议,族长深以为是,当即决定将族中已有的八把上首之椅增至九把。
全族秋收全部平稳归仓后,祠堂再开。
族长及九位上首,位列正堂,接受着阖族上下的敬拜。
堂下不仅有同辈、有孩童,更多的是长辈,甚至是头发全白的老者。宗法社会,开祠堂,跪拜祖宗,敬拜上首,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庄聿白却如坐针毡,他在那堂上极力维持着得体的镇定。心中默念孟知彰跟他说的话,这只是乡邻表示敬重、感激的一种方式而已。
不过受过这一拜,庄聿白觉得肩上重了许多。
庄聿白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惶恐不安。越过人群,他下意识去找孟知彰的身影。在一张张期待的面孔上方,他成功寻到孟知彰看过来的视线。
视线交错的一刹,庄聿白的心,没来由地安定了下来。
有孟知彰在,似乎再重的担子,再未知的未来,也无妨。
一时族人散去,上首开始内部议事。
庄聿白请孟知彰留了下来,二人以夫夫名义,将几件重要决定说与族中定夺。
其一,自然是这新型堆肥术。
此前讲过无偿免费教于族人。此时乡邻便可以着手将堆肥材料准备起来了。具体材料比例、翻堆技巧等等,庄聿白会详细书写下来交于族长。由族长出面将此法推广下去。当然,执行操作过程中遇到任何技术问题,庄聿白都会帮乡邻指导、修整,责无旁贷。
其二,是茶炭。夫夫二人和牛大叔商议过,将茶炭生意做成族中生意。
虽回来仅几日,加上秋收正忙,无暇顾及茶炭之事,而且窑上已经停了火。但州县各酒楼茶坊掌事之人几乎要将孟家村村口的路踏平了。
庄聿白抽空整理了一下来谈合作的各茶坊需求。数量之大,也是他此前没想到的。
缘来茶坊周青,府城回来后亲自往孟家村来了两三次。50两银子的谢礼,庄聿白没有收,但对方的每月600斤兰花炭的加单请求,庄聿白应了。
此外,其他慕名而来的掌柜知道庄聿白忙且抢手,皆开门见山,目的只有一个——能用上庄聿白制作的茶炭。当然他们自是清楚,兰花炭在暨县仅出售给缘来茶坊一家,所以只求庄聿白想个法子。庄聿白提到“魁炭”,价格与兰花炭相同,也是每斤30文。其他人还以为会庄聿白趁机价格翻倍,谁知竟同价而售。做生意最重诚信。你爽利,我自当也痛快。议事掌柜们当即递上需求清单,连现银定金一并摆在桌上。
接下来,牛家窑上的产能可不再是简单的每月200斤兰花炭。除600斤兰花炭外,还有近1000斤魁炭。这还是签了合作契约,交了定金的长期合作茶坊。
庄聿白回转身,抬脸看了眼孟知彰。对方了然,从招文袋中掏出一张密密麻麻的数字单子。
关于第三件事金玉满堂,夫夫二人一并讲了。
金玉满堂近日提过来的订单,也是越来越多。不少还是府城跟过来。庄聿白统计了下每月差不多是20两的订单。除去原料成本和日常生产维系,夫夫二人会拿出5两银子请乡邻帮工,另抽出1两银子交与族中用于应急助困。
茶炭的订单金额,当前是48两每月。其中20两用于窑炭扩建、维护等,必要时也会用这笔钱购买基本的柴炭原料应急。其中10两银子请乡邻帮工,每月交与族中2两银子。
再者是第四件事,葡萄园。
葡萄园目前没有任何进项。茶炭营收中会每月匀出3两银子用于请乡邻日常照料。
算下来,每月会有18两银子的帮工银钱,族中有富裕劳动力或较为贫困的人家皆可报名。不过谁人适合做什么,谁家需重点帮扶,就需要族中出面进行协调安排。
这样一来,生意安稳推进,乡邻皆能赚些散钱贴补家用,族中也有一项相对安稳的进项。一举多得。
听完二人的安排。族长不住点头。
孟家村并不富裕,好年景也只能保证家家户户得个温饱。若年景不好,全族上下都要勒紧裤腰带,省俭出口粮贴补实在艰难的人家。同族同根,总不能看谁家老小饿死吧。族中公田多数也做了这个用处。
身为族长,他也发愁。如今孟书郎夫夫二人不仅能帮族中贫弱找出路、添进益,每月还能给族中银钱。
“这,这真是天佑孟氏、祖宗显灵!”
族长代表族长冲孟知彰和庄聿白深深行了一礼。
祠堂中,祖宗牌位前,族长亲自行礼。夫夫二人受宠若惊,忙还礼,只道:“现在能力有限,将来生意再好些,或许可以助益族中更多。”
众上首也皆起身一起行礼敬夫夫二人。
年岁大些的上首,已经在偷偷抹眼泪,感慨没有选错人:
“孟氏一族出了有长进的儿孙啊!”后想到庄聿白姓“庄”不姓“孟”,又真情实感地强行往回圆,“是祖上保佑,让我们孟氏一族娶到这样的好儿郎!”
*
忙过秋收,又将乡邻堆肥事宜细细带到进行翻堆,庄聿白二人终于得闲整理府城带来的东西。
他们先将送云先生的东西收出来。
风炉是必须的,山中阴冷湿寒,云先生身子弱,吃些涮锅不仅驱寒,房内也能干燥温暖些。
这一匹卷云纹布料素净清雅,想必能入云先生青眼。天凉了,或裁衣衫或做衾被,都使得。
还有一盒尘端食肆的豆糖,无事时吃颗甜食,或许能让心中之苦暂时忘却一两分吧。
第82章 同喜
这日一早, 夫夫二人根据约定时间,正要出门去云先生家,货郎张先到了。
不同于往常每次来时都挑着重重的两架货担, 今日货郎张只背着个小竹篓。
数日不见, 货郎张更加黝黑健壮一些,不过细看眼窝藏着些疲惫,大抵是忙秋收之事在田间晒的。庄户人,粮食是根本。即便走街卖货再赚钱,农时误不得。但整个人喜气洋洋, 精神头十足, 声音也洪亮, 进门便道“恭喜。”
“听闻孟书郎考中秀才,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恭喜孟书郎,恭喜琥珀公子!”
“同喜,同喜。”二人将人往家中请。
回来这几日一直忙着, 庄聿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这是他们回家后货郎张首次登门。
“田中可忙完了, 收成如何?近来生意可好?临行前给你备的玉片可售完?”
货郎张笑道:“都好都好,年景不错, 老天爷赏饭,家中10亩田收了21石粮食。这几日家中忙, 货担停了几日, 玉片还有些。”
庄聿白刚要跟他将堆肥术之事,却见货郎张从背篓中捧出一个红纸包,打开是两枚红色鸡蛋。
庄聿白一下明白过来,高兴得拱手相贺:“恭喜张兄!贺喜张兄!是男孩是还女孩?”
“是个男娃。”货郎张高兴得只剩两排白亮亮的牙齿, 一时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纸折成的帖子,带着三分不好意思,“八月初五生的,想请书郎给取个名字……下月初五的满月酒,若二位得闲……”
“好,我们一定去!”庄聿白接了那请帖,回转头笑着看孟知彰,“秀才相公,起名字的任务就交给你啦!到时我可只管喝酒吃果子!”
孟知彰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不无宠溺。
说着庄聿白随手打开那帖子,里面还写了几个字。怎么说,好像比自己写得还强些,不觉惊讶:“张兄,你会写字?”
“我家那位写的。他……识几个字,但不多……”货郎张更不好意思起来。
“你等等!”庄聿白急忙忙回屋拿了张单子出来,“这是一个肥田增产的方子,你回家让嫂子先看看,一些堆肥的材料可以抽时间准备起来。”
货郎张小心接了揣进怀中,忽又听说用这方子堆的肥,秋收亩产到了3石,整个人是又震惊,又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3石?!琥珀公子,你说的,可是……3石!”
“千真万确,稻谷已经实打实收在粮仓了。”庄聿白看了看日头,“田中施肥还来得及,过几天我再跟你细说怎么堆肥。今日还有些事,便不虚留张兄。”
庄聿白取了两盒果子和一包红糖给货郎张,至于他给孩子买的礼物,他要亲手给孩子戴上。
三人往外走,却见刘叔急急找了来。
今日云无择启程去府城,之后跟根据旨意去往西境守边。孟知彰和庄聿白约好要来送行。
可等了半日不见人到,刘叔以为出了什么差池,急忙忙寻过来,见是家中来了客也便放了心。
送走货郎张,夫夫二人带着送云先生的东西,随刘叔疾步往山中走。
“那陶罐等可都备好了?”庄聿白特意请牛大有在相熟的陶瓷店订做了一个大陶罐,装个100升葡萄汁不成问题。
“都好了,我里里外外用滚水清洗过很多遍,已经晾干备在那。哦,木质大杵臼也齐备了。”刘叔说着话,脚下步子越走越急,“这会先生和公子在采摘葡萄,只等两位公子到了,就开始破汁。”
杵臼、陶罐,都是用来酿葡萄酒的。
提起葡萄酒酿制容器,如今常见的便是橡木桶,其实陶罐酿制红酒的历史要更久。与橡木桶相似,陶罐表面多孔,透气性佳,适合葡萄酒的酿制,但又不会有橡木桶本身的烘烤气味和外源丹宁,从而使葡萄天然品性和风土特色的表达,更为纯粹。
当然,庄聿白选择陶罐酿制,最重要的原因是当下陶罐易得,而橡木桶难寻。
云先生家这一株葡萄,冠幅大,果串也大,庄聿白保守估计能收一百多斤葡萄。原本还想着怎么说服云先生云将今年所得葡萄用来酿酒。可谁知,此事一提,云先生竟爽快应了。
条件是,他们父子二人亲手来酿。
夫夫二人到得云家时,两匹马已拴在门外。二人默默对了个眼神,没有说话。
葡萄架下,云先生踩着脚梯,正手持银剪将一串硕大的葡萄剪下。
云无择时刻护在旁边,接过果串,小心快速放在一旁长案上的竹盘中,又忙回到阿爹身边守着。
进门那刻起,人已被这满架葡萄的馥郁果香与悠扬花香所包裹。
三个大竹盘,堆着小山似的葡萄,圆滚滚的紫红色果球,一颗挨一颗,颗颗盈润、透熟,像极了过往岁月中喜乐与酸楚,历经时间沉淀,慢慢化成实体,有了魂魄,带给人复杂又饱满的期待。
庄聿白不觉走近,低头细看,果皮上裹着的那层白色果霜,越发均匀细腻,不觉心中大喜。这是极佳的天然酿酒酵母。
其实等天气凉些再进行采摘,酿出的葡萄酒层次会更丰富,结构会更立体,口感也会更耐人寻味。不过……不过云无择马上离家。
事若求全何所乐。此时,就是最佳的采摘时间,此刻,就是绝好的酿制时刻。
见二人到了,云鹤年温和笑笑,从脚梯下来,邀请他们品评今年葡萄如何。
孟知彰整理衣衫,郑重对云鹤年行了一个大礼,将自己得了院试案首与茶魁之事,正式亲口报与云鹤年。
作为赐名长辈,作为启蒙尊长,作为茶艺恩师,云鹤年原也受得起这一拜。他走上前亲自将人扶起来。
云先生形容较此前更瘦了些,只是眉间舒朗,并不见离别愁绪。庄聿白心中舒了口气。
二人将带给来的东西逐一介绍一番,云鹤年和煦地笑着,不住点头。又责怪他们不该如此破费。
最后庄聿白从怀中掏出货郎张给到的那两枚喜蛋,请云先生一起沾沾喜气:“货郎张家生了个男娃娃,刚送来的喜蛋。”
云鹤年拿在手中,细细看着,视线不觉抬高,落在身旁儿子身上。
云鹤年习惯了以俯身低头的姿势,给儿子整理衣衫,哄他入睡,再大些教他习字读书,给习武归来的他擦干净弄脏的小花脸……可不知何时起,自己竟需要抬起头来看儿子。
仿佛昨日还在襁褓中抱着摇着,哄其入睡的婴孩,今日竟蓦地长大,翩翩少年长成,郎朗君子初现。
新生命的诞生,是值得庆贺的。这份喜悦,更是值得分享的。
不过云无择出生时,云鹤年并没有准备喜蛋。他将喜蛋来回看了又看,似乎想到什么,脸上神情登时凝滞了。
因为那时,这世间再无他云鹤年可以分享喜悦之人。
刘叔察觉云先生神情有变,忙笑着将话接过去:“此间风俗不同。先生若喜欢,就吃上一枚,也算给那孩子添福添喜。”
几人又寒暄闲聊几句,便直接切入葡萄酒酿制的环节。
谁都未提云无择马上起身远行之事。
庄聿白从旁指导。云鹤年将整串葡萄放入木臼中,云无择则用木杵将果粒轻轻捣碎炸汁水,之后带着葡萄皮、葡萄籽与葡萄梗的葡萄汁,直接倒进大陶罐中。
陶罐已选一洁净干燥阴凉之处,埋于土中,只留罐口露出地面。
葡萄果皮破裂的那刻,发酵酝酿便开始了。所有葡萄果串破汁装入陶罐,以一细密纱布封住罐口,以防灰尘进入。中间还需定时搅罐,待发酵结束后,封罐密封交给时间。
云家的那架葡萄,全空了。冷清清,空落落。
“阿爹,孩儿去了。”云无择双膝跪地,拜别云鹤年,“葡萄酒酿成之时,孩儿便回来陪阿爹!”
云鹤年将人拉起来,理理衣襟,又理了理额间鬓发。眼中似有万千言语,喉结发紧,终究什么也没说。
云无择与长庚师父翻身上马,扬鞭去了,始终没敢回头。或许是牵挂太重,哪怕再看一眼,也便没了向前走的勇气。
远行之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阒然消失在山路尽头。
云鹤年第一次觉得这条路怎么这么短,怎么还没来得及挥手,就到了尽头。
他极力向前望着,用力抬起胳膊,指指前方:“刘叔,这路旁……何时长出来这许多杂树?得空了,请人都伐了去。”
云无择离开,云鹤年提着的那股气,一下散了。这些天来一直强装出的平和淡然,再也没有了撑下去的理由和力气。
刘叔忙上前将人扶住。
忧伤,最耗心神,也最使人疲惫异常。
“去把那些杂树都伐了!”云鹤年的手,仍倔强地指着云无择离去的方向,“不然择儿回家时,我如何能第一眼看到他……”
刘叔半哄半骗地将人往家中带,口中应着:“好!我明天便请炭窑的师傅来将这些杂树伐了。”
“嗒嗒嗒——”
云鹤年好不容易转身往回走,身后马蹄声忽然又起,越来越近。
云鹤年眼睛瞬间亮了。
择儿回来了!或许择儿还有话同阿爹说?或许择儿想通了,不再离开阿爹去那苦寒的西境?
云鹤年忙甩开刘叔的手,小跑着奔去迎接自己策马回来的儿子,越跑越急,脚下竟踉跄起来。
跑了一段,看清来马上之人后,云鹤年怔怔定在那里。
来人是个县衙的皂吏,见途中有人,便勒马问路。
“老先生好!请问孟家村新晋秀才孟知彰家在何处?知县大人要见他。”——
作者有话说:关于葡萄酒酿制,参考以下资料。为适应剧情,有改编:
《世界葡萄酒全书》(美)凯文·兹拉利 著 黄渭然 王臻 译 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版
《揭秘传统陶罐酿酒法Qvevri》" target="_bnk">
第83章 账房
听闻找孟知彰, 庄聿白和孟知彰快速对视下,心中皆纳闷,怎会有官差找上门。
孟知彰向前拱手行礼:“在下正是阁下要找的孟知彰。”
那皂吏收缰跳下马, 恭敬还了一礼, 说明来意:“明日巳时知县大人要见你,烦请孟相公去趟县衙。”
皂吏将名帖递上,翻身上了马:“是好事。知县大人听说了秋收亩产3石之事。”
消息传得真快。以免有心之人以讹传讹,甚至歪曲牟利等,确实需要尽快当面核实。只是他们没想到此事第一时间找上来的竟是知县, 还来得这样快。
二人接了帖子, 并没有立马回家。今日无论何事, 无论多忙, 他们都会留下多陪陪云鹤年, 哪怕知道此时此刻云先生脸上所有的笑意,只是强颜欢笑。
风炉燃上茶炭,水沸, 红枣黄姜参片等简单调料在锅中上下翻腾之际,下入切好的羊肉片, 以及从自己菜园拔来的那棵大菘菜。菜熟后,蘸料而食。
庄聿白一步一步示范着, 并亲手将一双长竹筷递给云鹤年,哄他多吃:“先生, 涮一片羊肉试试。”
羊肉温补, 秋冬食用,对云鹤年这种清瘦之体甚有益处。云鹤年自然也领这份情,接了筷子,鲜嫩肉片锅中轻涮几下, 蘸入手中料碟,放入口中细嚼慢品。
“果然不错。”评价属实,不仅是客套。
庄聿白笑着往云鹤年身边凑凑,弯起眼睛,声音不无调皮:“先生,这肉可不能白吃哦!”
“哦?怎么还有条件。”云鹤年笑了,自是知道几人在变着法子哄自己,也便撑起精神逗了句趣,“早知如此,老夫便不吃了。”
“不管!这肉您已经吃了,反悔也没机会咯。”庄聿白半耍赖半撒娇,装腔作势说着他的条件,“这第一呢……”
“还有第一、第二?看来琥珀公子这是要讹上我们先生了。”刘叔也来凑趣,端来一碟山上采的野菜。
心情郁结之人,尤其不能闲坐。用一些需要动手的劳作事宜将时间塞满,是个不错的纾解之计。
“我们不仅讹上先生,听者有份,刘叔也一样要帮忙!”庄聿白冲刘叔眨眨眼。
云鹤年试了试野菜,递给庄聿白,让他也尝尝:“都有什么条件,我听听。”
庄聿白没客气,夹了一双筷子嫩绿在沸汤中轻轻涮着:“第一呢,这罐酒,您老是逃不掉的!每日早中晚各翻罐一次,直到发酵结束,也就是待所有果皮、果籽和果梗全部沉下去为止。”
庄聿白交代过,葡萄酿制全程禁用铁器铜器等金属,刘叔特意用竹子做了一个翻搅的工具。
云鹤年点头,知道对方皆是为自己好,笑说:“记下了。这其二呢?”
“其二么,是咱们这葡萄园长势迅猛,比想象中快得多,再放任下去,估计他们要像瓜藤一样满地爬了。正好明日去县城,我们去买些打桩搭架的材料回来,族中也会安排些人手帮忙。先生可是我们的主心骨,到时候呢,先生就在园中看着。以及,不少植株又有花序长出,还需再清一遍。后面呢,就是大水灌溉、埋基肥了……”
庄聿白将云鹤年的时间占用得满满当当。他知道对方身子骨并不硬朗,但若只一味静养,只会让他有更多闲暇来担忧不在身旁的云无择。
与其于事无益地胡思乱想,莫如多动一动,在光下走走,或许心中郁结之气也能散一散。
云鹤年认真听着,神色淡然,不仅没有反对,似乎跟着庄聿白的思路在认真构想接下来如何配合葡萄园中之事。
刘叔见状很是开心,偷偷给庄聿白竖大拇指。
不止这些,辞别出门时,庄聿白又厚起脸皮请云鹤年帮忙准备一个送小孩子的玩意,他们去货郎张家喝满月酒时带上。
孟知彰唯恐唐突了云先生,忙要替庄聿白告罪,谁知云鹤年竟应了,说还有半月时间,他要想一想送点什么合适。
庄聿白随孟知彰从云家出来,挂在脸上的笑容与调皮劲头便消了,甚至还暗暗叹口气。声音很小,但孟知彰还是第一时间察觉。
“无事的。放心。云先生既然应允云兄去西境,想来是深思熟虑过的。他能撑得住。”
庄聿白点点头,与孟知彰并肩回了家。明日面见知县大人,还需要好生准备一番。
薛启原为人谨慎,送二人的马车已算低调,但孟知彰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秀才,驾车去县城见知县,还是有些招摇。
商量下来,孟知彰骑马先行,庄聿白则和牛大有一起驴车同往。
除了葡萄园立桩搭架之物,炭窑扩建也需要采买一些材料,庄聿白和牛大有在县城逐个店铺地寻找、议价。
这是笔不小的投资。府城回来,庄聿白家中此前攒下的银两几乎所剩无几,当下能动用的就是近日金玉满堂的一些进账以及窑炭上的资金,自是一文钱掰开了花,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能俭省的就俭省些。
货比三家,价询五店。庄聿白发现,去了趟府城,牛大有的待人处事能力,眼见着较此前强了许多,连谈判议价也有模有样起来。
牛大有能扛事,庄聿白很是惊喜。不过茶炭往来账目复杂,今后只会越来越多,内外账目还需寻个账房先生才是。可惜牛大有大字不识几个。
族中读书识字、能写会算的就那么几个人,而且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合适。现在他们在县城也算有了一些人脉,若是让周掌柜帮忙介绍一个账房先生来也不是不可以,但让人家背井离乡地住在孟家村,想来也难长久。
此事还需细细盘算。
兄弟二人一通忙下来,已经晌午。沿街找个家小馆,一人一大碗面吃得开心。
牛大有听说孟知彰去了县衙,筷子都拿不稳了。普通百姓被唤去衙门那还能有好?
庄聿白冲他笑笑,又将一小碟牛肉全倒进牛大有的碗中:“把心放进肚子里!你家兄弟现在是秀才了,即便犯了事,只要没定罪,见到县太爷都是不用下跪的。”
听到“犯事”二字,牛大有更坐不住了,直接要去县衙鸣冤,他家兄弟最是守礼守纪,怎么会犯事。
庄聿白忙笑着将他拦住,说是因为秋收丰产之事知县大人知道了,特意问个明白。如此一说牛大有才安定下来,他家今年秋收比往年多打了七八石粮食。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好事。大好事,想来是要嘉奖的。
来一次城中不易,兄弟二人驱车往回走前,又采买了一些日常所需的用品吃食等。
一路上庄聿白还在盘算请账房先生之事。牛二有比牛大有聪明,人也伶俐,只是也亏在不识字上。
“大有哥,窑炭上的生意会越来越好,家中银钱也能宽松起来,或者让二有去读书启蒙一下?”
“二有能行么?我记得知彰五六岁时就读书了……”牛大有挠头。
别说读书识字了,庄聿白带来这茶炭生意之前,他们家每日连粮米都不够吃,哪敢动这费银钱的念头。
不过眼下茶炭生意越来越好,尤其府城回来后,找上门来购买茶炭的掌事都排了长队。不用往远了讲,换做几个月前,牛家也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自家的炭能被城中那些华冠美服的掌柜们看上,如今倒来好言好语求他们。
这多亏了琥珀能干。
“只要有心,凡事永远不迟。”庄聿白一脸认真看着牛大有,“读书不一定非去考科举做官,能写会算,懂记账什么的,等窑上生意做大了,也能帮上忙不是么?”
牛大有听庄聿白的,琥珀说是,那就一定是。不过此事牛大有自己做不得主。哪天得空,庄聿白让孟知彰去牛家正式去提。
远水解不了近渴。孟知彰去三省书院读书势在必行。既然定了,自然越早越好,最迟过了年也得去了。这段时间的账目,庄聿白自己可以搞定。之后呢?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庄聿白终究不放心。
“货郎张大哥家的夫郎读书识字?”庄聿白想起货郎张的那个满月酒帖子。
庄聿白行事简单明了,不喜欢也不太擅长一些家长里短,货郎张虽是他的第一个合作伙伴,但至于对方家中之事,庄聿白知道的却并不多。当然,对方添丁这种大喜事,想不知道也难。
不知为何,庄聿白脑袋中“叮”地响了一声,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家长里短,牛大有比他更不擅长。不过货郎张家夫郎情况传奇,牛婶听说过,偶尔饭桌上跟老牛家这爷仨提到过几嘴。
“他夫郎叫粟哥儿,西境逃荒来的,差点饿死了,是张家救了他。手巧,说还会酿酒、裁衣什么的。会不会写字,我就不知道了。”对面有辆马车过来,牛大有控制了下驴车路线。
庄聿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下个月满月酒时应该就能见到了,到时问问情况,若是可以,窑炭上的事可以帮帮忙。
“粟哥儿?这名字有意思,让我想起九哥儿。是不是叫‘哥儿’的,都多才多艺?”
牛大有眼神古怪地盯着庄聿白看来一会儿,然后用力点点头:“比如像你,何止多才多艺。此前我阿娘还担心你家那位继母难缠,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你一来,不仅知彰,连整个孟家村都好起来……”
牛大有的夸赞发自肺腑,但庄聿白半句也没听进去,他只停在了第一句“像你”。
所有碎片,霎时缝合在一起,给庄聿白拼凑出来一个光怪陆离又震碎三观的事实:
他是男子,他更是个……哥儿——
作者有话说:咱就是说吧,琥珀呀琥珀,你没事少坐牛大有的车。
第84章 哥儿
哥儿?!
庄聿白词典中压根不存在的一个词。他原本还单纯地以为这只是一个名字。
原主记忆中闪过一些零碎片段。关于这个身份, 底色似乎都不乐观,黑暗、潮湿,沾着酸苦的痛。
让自小接受科学理性教育长大的庄聿白, 最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一点, 原主记忆也回答不了。
救命……yue!
庄聿白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琥珀,你……又晕车了?”牛大有勒紧缰绳,忙将车停到路旁。
好像也不对。向来迟钝的牛大有,此时却难得机灵一次,他盯着庄聿白看了半天, 憋出一句:
“琥珀, 你是不是怀孕了?”
*
人家两口子被窝里的事, 别问, 也少管。
牛婶叮嘱自己那憨憨大儿子。不过自己心中高兴, 将院中的红透的大枣子满满打了一篮,又买了一篮子鸡蛋,专门送到庄聿白跟前让他补身子。
庄聿白一张脸红了又白, 白了又红的,一屋子中最能说会道的人, 此时难得口条迟钝起来。子虚乌有的事,若否认, 倒像是自己害羞;若承认……苍天,又何止荒唐。
孟知彰看不明白, 牛婶将他拉到一旁, 悄悄嘱咐:“有了身子的人,不能累着……”
“身孕?”孟知彰怔了一下,回头看向庄聿白,眼眸暗了暗, “他没有。”
话是回牛婶的,不过落在庄聿白身上的眼神,倒像是在认真询问当事人:“你有么?”
庄聿白心中恨恨,咬着槽牙,眼神瞪回去:老子有没有,你不知道!
话虽如此,等冷静下来,庄聿白自己倒先不淡定了。他哪知道自己是个哥儿?他更不知道这个哥儿的设定,竟然还会生崽!
这不科学!
这不道德!
这有悖人性!
男人怎么会生崽?这怎么生嘛!
不对,一切难题在没有解的情况下,最重要的是追本溯源,回到问题最开始的地方:
这崽,要怎么怀?或者换一种说法:怎么才能不怀这崽?
庄聿白指甲抠进肉里。脸上阴晴圆缺,心中悲欢离合。
大家都是成年人,男女之事他还是懂的。哦,做人要坦荡,男男之事他也不能承认自己一无所知。
可这设定中的怀崽之法,原主记忆帮不上任何忙。若去问孟知彰……倒像是调戏勾引人家。不合适。
回来车上自己确确实实也吐了。难道真是孕吐?
睡在一个被窝就会怀孕?摸摸胸肌就会怀孕?额,喝醉那夜,这个生猛大块头好像抱了自己……
孟知彰啊孟知彰,你个害人精。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造小人。你若真把老子搞怀孕了,我,我跟你拼了!
庄聿白极力回想自己和孟知彰之间有过的所有亲密接触。平心而论,好像确实没什么。
男女之间亲个嘴,是铁定怀不上的。何况他和孟知彰之间,这嘴,是一定没亲过的。其他少儿不宜的,审核过不了的,更是一点也没有。
清清白白的两个绝世好孩子。
庄聿白深舒一口气,放了心。正常哪可能怀上崽!嗐,自己吓自己。
一想又不对,可正常男人也不该怀崽啊?
接下来,孟知彰家成功过上了草木皆兵、矫枉过正的好日子。
白天,两人尽量避免同处一室,担心某些致孕因子会通过空气传播。晚上,原想分床睡,一则现在买个床没必要,二则天冷了挤一挤暖和,便只分被窝不分床。不过饭桌上分餐落实得很坚决——减少□□交换。
时间很快进入了九月份。
山上新建的两个炭窑投产使用,日常茶炭订单正有条不紊地紧密推进,比想象中要顺利。只是日常账目上都是庄聿白自己在弄。他真的很需要一个帮手。
因为有一个中秋,金玉满堂的订单是平时将近三倍。好在忙完秋收,族中人手充足,并没有出什么差池。
葡萄园中7条长长的南北向葡萄架已经搭起来。两米二一根的石头立柱,半米埋入土中,6米远一根,每根拉三道绳索,将葡萄新枝向上引缚培养。所有葡萄树也完成了摘心、修剪、整形。一切井然有序。
这日一早,孟知彰二人穿戴整齐,带上给货郎张夫夫的东西以及新生儿的礼物,赶了马车来到货郎张家。
到货郎张家的前一秒,庄聿白甚至还在疑心,男子生娃或许只是一个玩笑。可等他见到暖绒绒襁褓中那个嫩嫩的真娃娃时,心情又极度复杂起来。
香香软软的小奶宝宝,哪个不喜欢?此时正睡醒,躺在粟哥儿身旁玩,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咕噜噜转着,看到俯身过来的庄聿白,小嘴巴更是咧了咧。
“孟知彰,他在笑诶!真的在笑!”庄聿白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扯了孟知彰的袖子过来看。
孟知彰被拽着向前走了半步,稍稍俯身,将声音尽量调整柔和,对着奶宝宝说:“你好啊,张牧禾。”
“张牧禾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庄聿白笑着,将府城带来的平安锁,放在小宝宝的身上。
见到这银质平安锁,货郎站夫夫一下拘谨起来,他夫郎道:“让两位恩人如此破费,这怎么使得?”
货郎张也忙道:“带来的东西,已经够让我们过意不去的了。这平安锁……”
“给孩子的!”庄聿白笑这打断,又上前去逗逗小宝宝,“小阿禾喜欢的,对不对?”
“小阿禾说喜欢,谢谢两位公子厚爱!”阿禾阿爹笑着替孩子道谢。
庄聿白这才将注意力移到传说中这位货郎张的夫郎身上。
粟哥儿生得瘦削,看上去比庄聿白还要单薄。不过模样确实好,眉清目秀,柔和谦逊。唇下一点红痣更是给人增了三分活泼。
庄聿白提到书写算数之事。粟哥儿知道若没有恩人这金玉满堂生意帮衬着,家中哪里能到眼下这般田地,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心中却是旧相识一般,关于自己的身世,粟哥儿也皆如实相告。
粟哥儿是西境逃荒来的。这一点庄聿白此前有所耳闻。他不知道粟哥儿自小被卖进一个大户人家,成了家中小公子的贴身书童。好在那小公子待他极好,粟哥儿自己也聪明好学,慢慢跟着识得一些字,读了几页书。
庄聿白也没绕圈子,直接问向粟哥儿,炭窑上目前需要一个能写会算之人,他有没有兴趣。一开始可以先跟着学记账,慢慢做熟后再接管更多。
粟哥儿眼睛一下亮了。就像雾霭沉沉的清晨,阳光一束阒然照进沉寂的潭底。
不过不知后来又想到什么,深潭泛起波澜后,光芒又很快消散,一切重归沉静:“粟哥儿感激公子抬举。不过我资质平庸,恐难当此重任。若再给公子们惹来麻烦,就更加罪过了。”
庄聿白看对方神情,还以为此事十拿九稳了,谁知最后一步竟然是婉拒。
庄聿白还想再争取一下,孟知彰上前按了下他的胳膊,接过话去,对货郎张夫夫道:“此事从长计议。不过二位不必有所顾虑。粟哥儿既然到我孟家村帮工,自然是我孟氏族人上下皆无异议,届时也会极尽可能护粟哥儿周全的。”
庄聿白明白孟知彰用意,回去后将炭窑计划请外村之人来帮工之事散播出去。果不其然,一石激起千层浪,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
议论最多的,是认为对方不过一个哥儿,一个外姓的哥儿!认识几个字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像擒了贼王的大功臣似的,还妄想着要来孟家村当账房先生,真是笑话。天大的笑话!
作为孟氏家族九位上首之一,庄聿白是可以提议开族会的。
祠堂打开,族会还未正式开始,场下已经吵成一团。族中固本守旧的一群年岁大之人,情绪异常激动,直接表明态度。
认为请一个外姓哥儿来族中当账房先生,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此举完全坏了祖宗的规矩,上见弃于列祖列宗,下不容于后世子孙。万万使不得!
“炭窑的生意比之前好了很多,往来账目也跟着多起来,账房先生之位,是当下之急。外姓怎么了?族中有能担此重责的,尽管毛遂自荐,大家各凭本事竞争。但若没这个本事,又背后生事、胡乱嚼舌根的,想来族中自有族中的规矩。”
庄聿白声音温和,态度不卑不亢。
场下私语切切,不过族中识文断字的确实没几个。族长家小孙子将来是要读书科举的,想来也不会放进窑中当账房先生。
“可他是个哥儿啊,一个哥儿怎好出头露面?怎能担起账房先生的重任?”有人锤手顿足,叹息不已。
“哥儿怎么了?女子又如何?生来就合该等着被婚配,等着相夫教子?生来就必须终身困死在这床帏灶间?”庄聿白一双眼睛慢慢扫着场下,“炭窑有账房先生的需求,粟哥儿有写写算算的本事。两下契合,有何不可?”
场下人强硬坚持:“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哥儿啊,一个哥儿能有多少见识?能有多大能耐?”
庄聿白退回到自己上首的席位上,轻描淡写道:“大家似乎忘了一件事,我庄聿白也是一个哥儿。一个外姓的哥儿。”
此话一出,全场哑然。
不知何时,孟知彰已经站到庄聿白身边,位置稍稍靠前,挡了他半个肩膀,像个强大又忠诚的护卫。神情凛然,身姿威严。
他先看看一众上首,又冲族长点点头,之后将握紧的拳头收回长衫袖中,背至身后,温柔地冲庄聿白点点头。
意思是,放心。
若众上首们做不得主,还有族长、族规在。
若族长也无能为力,还有他孟知彰的拳头在。
第85章 经验
哥儿, 就低人一等吗?
哥儿,生来就只能活在别人阴影下、见不得光?
或许是庄聿白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太出众,或许是新型堆肥术过于惹人追捧, 众人已然忘记他也是一个哥儿。
也有人记得, 早看不惯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外姓小哥儿,在孟氏祠堂指指点点。但实打实到手的银钱和粮仓中因新肥多出的粮食,又让他们难以开口说个“不”。
更多的人喜欢庄聿白,也尊重甚至是崇拜庄聿白。正因为庄聿白的存在,生了哥儿的人家, 身板较之前也硬气起来。哥儿怎么了, 没见人家琥珀么, 内外皆是一把好手!州府远近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的!心中想着又摸摸自家孩子的额前碎发, 幻想着自家哥儿将来也能这般出人头地。
夫夫二人回到家时, 手上拿着一份正式聘用帖子,落款不仅有族长牛叔等人名字,还盖了族中红印。
“我们拿着这帖子再去请粟哥儿, 对方想来会同意的。”庄聿白胸有成竹地对孟知彰扬下眉。
孟知彰拦了下,说不急, 建议先把消息放出去:“若有鱼鳖搅弄风浪,或许等风浪落下来再去请粟哥儿更合适。你觉得如何?”
孟知彰夹了一筷凉拌藕片给庄聿白。
庄聿白细品着孟知彰的言外之意。
的确如此。账房先生, 别多少人挤着都不一定能得到的位置,他一个带娃小哥儿轻而易举就得了, 别人岂不眼红?明着不敢说什么, 背地里使使绊子也能压垮他们这个本就没有什么托底变量的小家。
孟氏族人这边有他们二人和牛家看着,别人想动歪心思也得掂量掂量,可出了孟家村就不好说了。
庄聿白竖了个大拇指,弯起眼睛夸赞孟知彰考虑周全。
藕片正当季, 清爽脆甜,他还想再吃些,筷子伸出去忽想起这是孟知彰夹给他的。
庄聿白明显慌了,猛地揪住自己胸前衣襟,服了毒一般看着孟知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孟知彰剑眉蹙起,上前扶住庄聿白肩膀,却被对方七手八脚慌乱推开。
“我不会……怀孕吧?”话一出口,无比羞耻。事业未半,而中途揣崽,这……这让人怎么活?庄聿白慌张得要命,浑身细微地抖着。
明白过来的孟知彰,嘴角扬起些弧度。他伸手帮庄聿白把挡在脸颊上的一缕头发理到身后,摇摇头,温柔又坚定地看着庄聿白的眼睛。
“放心,不会。”
庄聿白看看碗碟,又看看孟知彰,疑惑难消,又将身下的椅子挪远一些。
“哥儿的受孕,是一个奇妙且严谨的过程。”孟知彰正襟危坐,严肃又认真,“牵手,拥抱,接吻,都不会怀孕。甚至同寝同沐,也不会。需要夫夫二人……”
天!青天白日,孟知彰竟然在这里堂而皇之科普受孕之事。我和你是兄弟哎,兄弟!关系再好,咱也得有点分寸感和距离感,好么!
“停!不要继续讲了!”庄聿白脑中嗡嗡作响,嘴巴不受控,心里埋怨的话,一时竟说出了口,“想不到你经验如此丰富!”
“哦?”孟知彰视线从对方身上收回,“权当这是琥珀兄对在下的称赞。”
*
知县大人派人锣鼓喧天地将一块亲手书写的匾额抬进孟氏祠堂时,薛家派来给庄聿白送信的小厮也找到了孟家村。
知县是个实干派,目的很明确——新型堆肥术。
除了风光无两的匾额,还有一个木匣装着的地契。孟知彰现在是秀才身份,按规定可以免20亩田地赋税。孟家眼下只有6亩。知县特将14亩上等官田划出来给到孟知彰,以表彰其为乡民带来的这丰产增收的堆肥技术。
知县懂得人情世故。大张旗鼓送匾,给足面子;奖赏良田十余亩,是实在好处。里子面子全有了,而且话也放出去,孟知彰夫夫这新型堆肥术不上交,是说不过去的。
当然,二人若想着挟技术以盈利,此前便不会免费带乡邻一起堆肥。眼下知县亲自号召推广,造福更多百姓,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来办差的皂吏冲孟知彰拱手:“孟相公上次给到的‘琥珀堆肥术’,知县大人已着人准备起来了,大人的意思是,孟相公若得闲时再去指导一二。”
琥珀堆肥术?!
知县不是贪功之人,当日与孟知彰面谈便建议以其名字冠名,让从堆肥术中获益的百姓都能记住真正当感激之人。琥珀堆肥术这个名字,是孟知彰的主意。
族长亲开祠堂将“耕读传家”的匾额迎进去,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告慰祖宗,也供儿孙瞻仰。
皂吏一走,族人将夫夫二人围起来,此前嫌弃庄聿白哥儿身份之人,也都低了头。别说外姓的哥儿了,族中所有人,算上几任族长,谁能劳动得了知县大人亲自给祠堂书写匾额?
孟知彰是孟氏儿孙的骄傲!庄聿白更是孟氏一族的恩人!
“孟氏族人皆需记住孟家儿郎孟知彰的好,也当记住孟家夫郎庄聿白的好。”
族中老人们提点着后辈。
薛家派来给庄聿白带信的小厮,可谓全程见证这一盛况。他是来跟庄聿白汇报近来府城情况的。
“齐物山上共建成5口炭窑,中等魁炭已经投产。涉及技术层面的,我家大公子亲自在做,两位公子尽管放心。”
小厮递上一包银子,眼中压不住的兴奋:“涮锅生意已经红火得没了边,不到一个月,上至八旬老汉下至学步孩童,没有不知不晓的。这是20银子,其中5两是这涮锅分成,其余是魁炭费用。”
庄聿白收了银子,将堆肥术的单子一式两份给到小厮,并附上书信。薛家城外有几个庄子,想来这堆肥之术定能用得上。同时也请小厮帮忙去三省书院送个信。
前脚送走薛家小厮,货郎张敲响了孟知彰的柴门。
货郎张一张方脸憋得通红,支吾半天方说出来意:“家中孩子还小,粟哥儿恐怕不能来窑炭上帮工了,别耽误了炭窑生意,书郎和琥珀公子还是赶紧另寻他人吧。”
庄聿白从对方闪躲的眼神中看出,这是与粟哥儿教他的话。孩子小,自是一个委婉托词。
眼下几个月有庄聿白和孟知彰一起跟着,粟哥儿的工作量不会太大,完全有时间和精力照料孩子。若说嫌辛苦,更不可能。虽尚未见过几面,庄聿白断定粟哥儿此人绝对可靠,绝非那贪图安逸之人。
而且,一个人眼神中的光,是装不出来的。
经过再三逼问,庄聿白终于从货郎张口中拼凑出大致实情。
货郎张家原本穷困,在张家村属于垫底拖后腿的人家。可在村中许多人家为娶亲犯愁的情况下,他货郎张不仅娶到了粟哥儿这样一位要样貌有样貌、要品性有品性的好夫郎。眼下刚生了儿子,又要去邻村最赚钱窑炭的账房上帮工。
全天下的好事,一时全聚到货郎张家,岂能不遭人嫉恨?
古代宗族社会,乡亲邻里的关系纽带要重要的多。货郎张一家在村中的处境却越来越难。
先是有人故意疏远货郎张一家,说凡是沾上他家之人准没好,不仅财气运气全被吸走,霉运还驱不散。货郎张家人经过之地,都有人有意无意泼脏水,口中嘀咕着“送瘟神”之类让人难堪的话。
眼下要准备冬麦翻田播种的事了。又有人说族中共用的耕牛犁具等,也不能再让货郎张家使用。他家既然有本事攀上孟家村这个高枝,当然是永远挂在上边不下来。孟家村自会照看他,他们哪里还看得上张氏族人的农具。
粟哥儿自是想来炭窑做事,但不能因此让全家与族人交恶。权衡之下,只能推掉炭窑之事。
庄聿白点点头,与孟知彰交换下眼神。庙小妖风大,果然该来的风浪,终归还是来了。
二人将盖了孟氏印章的请帖拿与货郎张看,让他安心回家。说不出三日,这帖子便会由张氏族长亲自送到粟哥儿的手上。
货郎张以为自己在听戏文。张氏族长何许人也?那是族中最尊贵的人。素日事情多,他家这些小事怎好让族长操心。货郎张自己痴长二十岁,从来没机会跟族长说过一句话。族长会亲自来他家送请帖?别开玩笑了。族长恐怕连货郎张家的门朝哪都不清楚。
不过看孟知彰和庄聿白满脸诚恳,又不像哄骗他,货郎张将信将疑地告辞回家等消息了。
*
这日,张氏族长张福正与族中耆老商议农田播种之事,忽听人报,说孟氏一族有位上首有事求见,这会儿已经到了村口。
孟氏与张氏虽毗邻而居,但两族隔着山,素日族人之间却鲜少往来。
近来孟家村的金玉满堂和茶炭闹得是满城风雨,昨日连县衙皂吏也来了,吹吹打打给孟家祠堂送了牌匾。这些热闹事,张氏一族想不知道也难,说不羡慕嫉妒也难。可谁让族中没出个得力的秀才相公呢?
孟氏一族刚刚被知县大人嘉奖,今日就派上首亲临议事,还用了一个“求”字,这让族长张福面上甚觉有光。他忙派人去村口迎接。
张福与族中众耆老等在正堂,听外面人声渐近,忙正正衣冠起身迎至正门,待定睛向外看时,人群扫了几个来回,却不见孟氏上首,只有被众人簇拥进来的一个年轻小哥儿。
张福料定对方故意搞事,一张沧桑的脸登时拉下来。
孟氏一族死绝了么?即便再看不起我张氏之族,也不至于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哥儿来议事。
张福耷拉着眼皮,声音冰冷:“不是说孟氏一族的上首来访吗?他人在何处?”
那小哥儿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孟氏族人庄聿白,问诸位好!”
正常礼尚往来,此时应拱手还礼。张福双手却仍背至身后,站在台阶上冷眼觑着眼前这小哥儿:“你回去吧。让孟氏派个主事的正经人来。”——
作者有话说:竟敢看不起我们琥珀?
等会就让你高攀不起!
第86章 撑腰
“在下便是孟氏主事人之一。”庄聿白上前一步, 不卑不亢。
放任族人欺凌弱小,庄聿白料到这位族长并不像孟氏族长这般明事理,也做了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对方态度如此傲慢。放在邦国外交, 这属于当众驱逐来使,足以兴师讨伐。
“你?”张福终于抬了下眼皮,视线扫向一本正经的庄聿白。真是一本正经胡说。
家族中的主事人,只有族长和几位上首。眼前这个胎毛还没长齐的小哥儿,仗着自己长得周正就敢当众戏耍张氏族长, 真当我张家没人了么!
不过近来孟氏家族风光无二, 若直接将人打出去, 两族真交了恶也不好。张福压下胸中翻腾的那股怒气, 语气还是带出不耐烦:“老夫还有正事, 没空在这里哄你,你且别处玩去吧!”
庄聿白并未因为对方的无礼而失了礼,仍客气站在原地:“在下此次来, 也有正事要与族长商议。”
真是好大的口气,即便是孟氏族中的耆老上首想见老夫还要提前说明, 他一个哥儿竟敢站在这说有正事同老夫商议。
孟氏一族好日子才过几天,就张狂得这般!连一个哥儿都敢出来抛头露面, 还说有正事与族长商议。真是笑话。
一个哥儿,能够和族长说上两句话, 已经算无上荣耀了, 还想赖着不走?给你面子你不要,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来人,送客!”张福一甩袖子,人群霎时将通往门口的路让出来。
“族长当真不想听听我为何事而来?”庄聿白看了眼散开的人群, 嘴角轻笑。
对方这处变不惊的态度,倒让张福心中升起几分不安。他收回正要迈走到腿,决定再仁慈一回,耐住性子说:“难道你看上我们族中儿郎,家中不同意?若你备足嫁妆,或者不收聘礼,老夫或可以出面给你说句情。不过正室之位,就休要想了!”
男女无媒人夜奔之事时有发生,张福看眼前小哥儿模样不错,料定是看上了族中几个富户家的子侄。
“老夫还有正事,你若真为此事,改日再来吧。”张福的耐心有限,说完甩下衣袖,直接往正堂走。
有人见形势不对,忙从旁小声提醒:“族长,他不是别人,是孟氏新任的第九位上首……”
“胡说!”族长瞪了那人一眼,脚下未停,转身坐在正堂席位上时,门外之人已被族人“请”了出去。
上首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耆老,他一个小哥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冒充孟氏上首来张家族中闹。他没有将对方逮住送到孟氏讨说法,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方才说到哪里?”张福同族中众人继续商议冬麦播种之事。
“说到底肥之事。”有人接话。
这次秋收,孟氏族中有人家亩产达到3石,张福也听说了。不过也只是顺耳听那么一句,怎么可能有亩产3石之事,不过哗众取宠的伎俩,说出来哄人罢了。孟氏族长孟向贵,他还是知道的,最喜欢搞这些面子上的事情。
不过大家是都庄户人出身,自然懂得田地肥了才会多打粮的道理。所以张福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秋冬肥田的事情。
有人路过孟家村,见这些时日家家户户都在堆制新肥。有心思活络的,想托关系去探听一二,谁知族中上下口风那个紧,软磨硬泡几次愣是一个字也没抠出来。
算了,故弄玄虚。
求人不如求己,张氏众人商议着将族中会种田的老把式集结起来,看看在农肥上能有啥好主意。这边正说着,忽听院外一阵马蹄响。
县衙的皂吏!
官差上门,堂上众人皆是一惊。族中税粮都按时按量缴过了……难道是谁人犯了事?
众人惶惶不安忙接出,不及迎到门口,那皂吏翻身下马,已一路小跑进了院子,口中喊着:庄公子!庄公子!
张福心中忐忑,强行堆了满脸笑意迎上去,身子躬了又躬:“不知差爷今日到访有何贵干?在下张氏族长张福。”
“庄公子人呢?知县大人有事请教他!”
众人一听,恨不能跪在地上。官本位的社会,知县大人的口谕在这群平头百姓面前,那就是圣旨。听旨当然要跪。
跪不跪的,那皂吏似乎并不理会他们,只一味东看西寻:“庄公子不在么?我刚从孟家村过来,他们说庄公子来你们这里商议事情。他人呢?”
能让知县大人用“请教”二字的,想来这位庄公子一定是个大人物。但大人物怎么找到我们张氏一族来呢。
张福稍稍直起身,满脸疑惑让额头的皱纹更皱了:“不知差爷找哪位庄公子?我们这是张氏一族,并没有什么庄公子。您是不是……记错了人?”
“庄聿白庄公子!怎么会记错!”那皂吏有些不耐烦,看来真的是有急事找人。
“……庄聿白?”张福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倒像是在哪里听说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呢?
方才之人又走到张福近前,从旁小声提醒:“族长,就是刚刚被请出去的那位小哥儿……”
张福一愣,如五雷轰顶,脸都绿了,小声斥责那人:“你怎么不早说!”
那人也委屈:“刚跟您说过了,那位就是孟氏一族的新上首。您,您不信呐。”
张福悄悄摆手让那人退下,重新收拾笑容对官差大人道:“差爷庄公子刚刚离开,您喝盏茶歇息一下,我们立马将人请回来!”
边照顾皂吏情绪,张福边忙着起身走到门前,扬手唤来几个人:“快去!好生将那小哥儿,不,将那位孟氏上首请回来!”
听说庄聿白离开,那皂吏根本等不及,提襟跨步就向外走:“庄公子朝哪个方向去了?”
差爷亲自去追,张福哪还有坐等的道理,忙提鞋整衣跟出来。
皂吏翻身上马,朝庄聿白离开的方向追去。等众人在村口大柳树旁找到在那里歇脚的庄聿白时,皂吏已经策马离开。
张福带着族中耆老一路狂跑过来,眼下束发也散了,衣襟也歪了,异常狼狈。
稳坐族长之位,张福自然知道一些藏污纳垢的手段。一个哥儿能坐上一族上首的位置,至少是他这辈子闻所未闻的奇闻。而且一个哥儿能让县衙皂吏毕恭毕敬、礼待有加,说明这个小哥儿很有些本事,也很有些手腕。
得罪不起。
刚才确实是自己将人赶走的。那么多人看着,抵赖不了的。
张福自觉理亏,按下面子,强行抬起手朝庄聿白拱了拱:“庄公子,误会,都是误会!请随老夫一同回去,有何事,我们慢慢商议。”
庄聿白将方才皂吏带来的知县亲笔所写的信札,郑重其事在手上理了一理,然后才张氏一众族人的注视下,仔细揣进衣襟。
“族长留步,我们就在这里商议吧。”庄聿白也并没因为皂吏到访而拿腔作势,不过也拒绝了张福的建议,拿出那份盖了孟氏一族族印的请帖,“晚辈此次来,是想请族长帮忙将孟家庄炭窑的请帖,亲自交到粟哥儿手上。”
庄聿白脸上带着得体的公关笑容,态度却坚定。“亲自”两个字尤其清晰。
张福一怔。这是在命令老夫?
若不是看在知县大人和官差的面子上,他张福今日岂能向一个哥儿又是拱手行礼,又是笑脸相应的。这在他看来是真真有失体面、有失身份的屈辱行径。
好在庄聿白是孟氏一族的行首,就当两族之间的正常往来,可让自己一个族长卑躬屈膝去到族中一个哥儿家里,亲手递上请帖……这与当众打他这张老脸有何区别?
张福是要脸的人。他摆摆手,拒绝了。
或者又觉得拒绝得太不尽人情,略顿了顿,补充道:“我找个族中小辈跑一趟,也是一样的。比老夫亲自过去,还快些。”
庄聿白收起笑容,一字一顿道:“烦请族长亲自交到粟哥儿手上。”
有人察觉出气氛不对,高声质问:“庄聿白,你到底要做什么!这是我们族长,岂容许你在这里指挥安排、任意折辱?”
“送张帖子而已,怎么就折辱了?我是在帮你们族长危机公关、挽回颜面好不好?”庄聿白走到张福跟前,“或许族长还不知道呢吧。因为我孟氏一族要请粟哥儿去帮忙,你们族中之人明里暗里开始给粟哥儿一家使绊子,连族中耕牛、犁具都不让他家借用呢。同族同姓之亲,不加爱护,反而孤立磋磨,这是什么道理?若传出去,不怕影响族长以及张氏一族的颜面吗?”
张福站正,伸手捋着胡子,半日道:“这可是没影子的事。谁会因此事,为难一个哥儿?”
庄聿白笑笑:“没有最好。但人言可畏。不过族长若亲自将这请帖送到粟哥儿手上,表明族中不仅支持粟哥儿帮工一事,还急他家之所难,凡事族中皆愿意帮扶支持。不正好将谣言之火,熄灭在未燃之时么?”
张福也笑笑,不过并没有接庄聿白递过来的请帖。
有人上来帮腔:“什么谣言不谣言的,根本没有的事。若庄公子实在要雇佣那粟哥儿,自己送去也是一样的!”
“那行吧!”庄聿白浮夸地叹了口气,将那帖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来传言不虚呐!知县大人已着手在做‘琥珀堆肥术’的示范村镇了。我今天来的第二件事就是商议将张氏一族举荐上去,作为基地之一。但因为有这族中不和睦的谣言在,实在担心影响不好,所以好心帮你们策划了这样一个公关举措。谁知你们不领情。嗐!既如此,我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见庄聿白要走,张福忙拦住:“琥珀堆肥术,是什么意思?”
“族长还没听说么?就是亩产可达3石的堆肥术哦!族长若不信尽管去孟家村打听,用了琥珀堆肥术的人家,今年秋收增产都在三四成以上哦。不然您以为孟氏祠堂那块知县大人亲手书写的匾额随随便便就能拿到么!”
有了知县的背书,加上方才县衙皂吏来访时的恭敬态度,庄聿白的话,张福真真假假听进去七八分,也信了七八分。他用力拈着胡须,开始踱起步子。
有人发现了问题漏洞,质问庄聿白:“这堆肥术示范基地,凭什么你说举荐谁就举荐谁?”
庄聿白狠狠弯起眼睛,露出两颗小虎牙,笑说:“不才还有一个名字——琥珀。琥珀堆肥术的琥珀。”
深秋的阳光,冷冷照下来。
笑容再次挂上张福的脸庞,他冲庄聿白拱拱手:“庄公子雇佣我们族中粟哥儿,这是好事,我这个族长替张家谢过了。”
张福将那帖子接过来,临行又道:“庄公子仁心仁义,堆肥术基地之事就拜托了。这份恩情,我们张氏一族定会记在心上。”
“且慢!”庄聿白挠挠鼻头。
“庄公子还有何事?”张福态度中出现了此前没有的谦逊。
庄聿白又笑笑:“今日日落前,我希望粟哥儿能拿到这份帖子。以及刚漏掉一点。虽张氏一族可以列为试验基地,但具体谁家参加,谁家不参加,还需要有个名单。”
“明白。”张福应着,“帖子,老朽这就去送。至于名单,我派人拟一份出来,明日送到庄公子手上!”
“帖子,有劳了。至于名单……”庄聿白顿了片刻,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晦涩难懂,让人捉摸不透,“族中事务繁多。名单便由粟哥儿来起草吧。若谁家想参加,三日内去跟粟哥儿那报个名,粟哥儿觉得行,就行。”
话说完,庄聿白便在张氏族人的注视下,理理衣襟,走了。
张氏族人上下算是明白了。庄聿白此行,是来给粟哥儿撑腰的。
后来张氏族人如何求到粟哥儿跟前的,庄聿白没有亲眼看见,不得而知。
想来也是一出又一出的好戏。
不过再热闹的戏,总有恢复平静的时候。新型堆肥术推广一切顺利,冬麦播进田间,很快钻出了绿油油麦苗,将在这个漫长冬季中积蓄能量,等待来年的拔节灌浆。
贞和三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第一片冬雪落上云鹤年深色羽缎氅衣时,西境来信了。
第87章 初雪
“孟知彰, 下雪了。”
庄聿白抬起手腕,托着窄袖上的雪花,小心翼翼走向正弯腰整理菜园的孟知彰, 留意着脚边一堆堆刚收获的菘菜。
是一片六出雪花。冰针洁净、清晰, 完美得像一片易碎的梦。
“好看吗?”
“好看。”孟知彰凑上来,认真看了几眼,自然地伸手去挑庄聿白发丝上的那片。
不过刚刚碰到,倏忽消失,凉凉地化在孟知彰指腹。
“傻子, 怎么能用手呢。” 庄聿白一下笑了, 又要撩起衣襟下摆去接更多雪花给孟知彰看, 却被人拦住了。
“我们今日吃涮锅, 有劳琥珀兄将风炉先升起来。”菜园风凉, 孟知彰哄人回家。
“好。”庄聿白抬脸笑笑,“那你快点回来。”
牛婶挎着满满一个竹筐,敲响孟知彰家柴门时, 风炉上的那罐黄芪枸杞汤正咕嘟咕嘟翻腾着。
“二有从山中打了两只野兔,给你拿一只。这是院子里新晾干的大枣。还有你牛叔新生的豆芽, 这次的豆芽好,白白胖胖的我喜欢……”
牛婶一样一样展示给庄聿白看。她穿了件素面窄袖袄子, 干净利落。日子顺心,脸上笑容也多起来。
庄聿白听牛二有说, 家中在请媒人帮牛大有议亲了。
穷苦人家温饱都成问题的情况下, 娶妻生子大都是奢望。牛大有比孟知彰还大一岁。看着牛大有年纪一天大似一天,牛叔牛婶也着急。
眼下多亏了孟知彰和庄聿白才有了这茶炭生意,又加上新型堆肥术田里也能多打粮,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 越过越有底气。此前落下的事情,也可以提上日程、缝缝补补了。
这原本是好事,不过牛婶似乎又平添了新烦恼。
“大有哥忠厚稳重,长得也不错。现在窑炭上的事情里里外外忙着,能担起一半,又能吃苦,想来有不少人家等着来议亲吧。”庄聿白试着宽慰牛婶,将风炉上的黄芪枸杞汤盛了两盏,“对了,有几天没见到大有哥,他一直在窑上忙着?”
“他这几日一直在往城中送炭。”牛婶似乎想到什么,叹了半口气,往庄聿白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婶子跟你打听一下,去府城比赛那个什么周掌柜……就是在咱炭窑上买炭的那个周掌柜,他家是不是有个弟弟?你见过么?”
牛婶说的是缘来茶坊的周青。周青是庄聿白的第一个长期合作大主顾,双方若论交情还是有的,只是仅限生意上的往来。至于对方家中人口几何,有没有弟弟妹妹的,倒并没有太留意。
不过提到府城比赛,庄聿白倒还真想起一个人来。
府城时庄聿白和周掌柜见面都是在摊展,因为行程赶,各自也忙,并没得空坐下叙旧闲聊。后来倒是牛大有去帮了一两天的忙。但那时周掌柜身边总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哥哥,庄聿白还是注意到了。
那小哥儿十八九岁的样子,迎来送往落落大方,性子温和恬静,举止也斯文。庄聿白此前还以为是周掌柜请来的伙计,现在再想,和周青倒有三分神似,八成就是牛婶提到的这位弟弟了。
“打过照面,为人处世都妥帖周全。婶子怎么想起问他?”
“随口问问罢了。”
牛婶能听出庄聿白对此人的赞赏,眉间却聚起愁云,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往回咽了咽,强行换了个话题,语气中带着对儿子的埋怨。
“周掌柜家的茶炭,每次都是派茶坊小厮亲自来运的。家中事情本来也多,大有还回回都要跟前。一去大半日不回来,也不明白在城中怎么就这么绊脚。你说说这……”
叮叮叮,庄聿白眼前一亮。八卦的雷达登时响了。
牛大有一向不修边幅,花钱也谨慎。府城回来时,除了给家中采买的东西,竟还偷偷买了一只香囊,藏着掖着的。庄聿白软磨硬泡的几次都没能看上一眼。
今日一想,这不就对上了嘛。肯定有情况。
“人家是城中的公子哥儿,咱们是泥地炭灰里刨食的。有些心思,根本就不该动!”牛婶止不住叹气,“我这些时日正托媒人呢帮忙看着,不管美丑,只要性情好,俩人合得来就行。”
庄聿白正想帮牛大有分辩几句,却听牛婶又道:“嗐,不说他了。提他我就来气。你和知彰怎么样?”
最怕长辈突然的关心。
“我?”庄聿白一愣,不是在说大有么,这“祸水”怎么就引到自己身上来了?话题转换得太快了些。不过面上仍然笑着,“我们……还是老样子,都还好。”
该来的还是会来,躲也躲不掉。就着手中那盏温暖、微甜的黄芪枸杞热饮,牛婶开始了对庄聿白的围攻。
“知道你们忙,忙着生意,忙着读书。但终身大事也要上上心呐。这婚事只差最后这个婚礼了,看什么时候办了,牛婶就放心了。”
庄聿白添了些热饮到牛婶杯子里:“婚礼……不急的。”
“怎么能不急呢!”牛婶一脸正经看着庄聿白,“实在不行,你们先把孩子要了。”
“……孩子?!”庄聿白心内一慌,手中茶盏险些滑落。他忙稳住,假装无事地喝口茶顺气。怎么又是孩子?上回“无中生孕”一事,现在搞得他都不太敢离孟知彰太近。
“上次让婶子空欢喜一场,还以为你有了。”牛婶叹口气,认为这群孩子没一个让她省心的。又猜想庄聿白是有什么后顾之忧,忙又补充,“虽然知彰娘去了,但你放心,还有婶子在。婶子伺候月子还是有经验的!”
“……啊,不行……”庄聿白显然是被这份热情惊到了,慌不择言,脱口而出。
“……不行?什么不行?”牛婶满脸疑惑,凑近,小小声,“你说知彰他……不行?!不能吧!这孩子从小块头大,力气也大,怎么会不行呢!”
“……”
孟知彰行不行,他庄聿白真的不是很想知道。可牛婶看样子并不想停止这个对话,还说让牛叔去隔壁镇子上问问那位老中医。
庄聿白脸上的表情已经很热闹了。如果求神有用,他此时尴尬得都想跪下来,求神明将他原地带走。
柴门响动,孟知彰引着刘叔进来。
神,这不就来了么。
牛婶见有客到,忙起身告辞,走到门外又拉着庄聿白袖子悄声嘱托:“你得空了,帮婶子劝下大有……”
“婶子劝什么?”庄聿白搬了两颗圆滚滚的菘菜放进牛婶竹篮中。
“啧,这孩子!跟婶子装傻!还有知彰的事,你也好好上一上心。”
庄聿白回来时刘叔仍站外院中和孟知彰聊些什么。
“刘叔进屋,风炉上热着热饮,您老喝一盏,搪搪雪气。”
雪比方才大了,洋洋洒洒往地上落。
“我就不进屋了。”刘叔看看庄聿白,又看看孟知彰。既焦急,又为难。
孟知彰回屋拿了件厚斗篷与庄聿白披上,三人迎着风雪往山中走去。
“早时来了信差,看到是我家公子的亲笔信,先生激动坏了,等不及进屋,就站在风天冷地中将家书拆了。”
清雪不停沾在刘叔花白的头发上,他脚下不稳,但等不及,带着二人快速往回走。
“一开始先生还开心地同我讲信上内容。说公子和长庚师父一切都好。因为是武举选上去的,公子很快在那边做了个小头领,手下还带着不少人。眼下也没有太要紧的事情,就是正常训练、熟悉地形什么。还说那边肉苁蓉好,等开春了帮忙寄送一些回来。”
刘叔心中急,唠唠叨叨一直说,却一直没说到点子上。
山路难走,孟知彰伸出手臂让庄聿白抓着,将后面关键的话补齐:“看完信,先生就扛着锄头去了葡萄园。一两个时辰了。”
“是啊,这都一个多时辰了。我怎么劝都不回来,还不让我跟着……所以我来请两位公子帮着想想办法。”
“这会儿去葡萄园?庄聿白略略一惊。
他也顾不得避嫌不避嫌的,一双手牢牢抓上孟知彰的胳膊。胳膊强健有力,走起路来确实稳当不少。
园中葡萄是第一年过冬,庄聿白担心霜冻,施完底肥后,半月前已经请乡邻用土埋起来了。眼下园中根本没什么活计可做。
而且还下着雪。
雪越来越大,似乎要将这世间一切的喜乐和悲欢尽皆掩盖。
三人到达葡萄园时,空寥寥的葡萄架中,一个黑色的背影在雪地上尤为突兀,尤为孤独。
庄聿白与孟知彰对视一眼,缓缓走过去。
“先生,今日我们新得了一只野兔。您上次说炭烤的也好吃。我们带了来,正好趁着这雪天先生教教我们如何烤。”
云鹤年停了手上的锄头,回转身,见是庄聿白二人,笑说:“好哇。不过要稍等我片刻。”又回头看看园中,“下雪了。我来看看葡萄苗土层够不够,若有淘气的,将手手脚脚伸出来,岂不冻坏了。”
儿行千里家中岂能不担忧。虽然信中一片冲淡祥和,可那是西境,是戎狄来犯的第一关。眼下秋尽冬来,食物储备不足的部落也最喜欢在这个时节来犯。
边境如何苦寒,云鹤年看不到。前线如何凶险,云鹤年看不到。
正因为看不到,正因为鞭长莫及,他心中的这根弦才越揪越紧,紧到滴血。
乱雪迷人眼。缠缠绕绕,看不清,理不清。
炭火澄明,小心熨舔无声的伤口。任何宽慰之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也是不合时宜的。
不久后,孟知彰和庄聿白去府城时,云鹤年并没有相送。或许他早就知道些什么,只让刘叔带了句话。
骆家比面上看到的还要复杂。今后在府城生活总会碰上。将来若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事关骆家的,大可以来找他云鹤年。
第88章 守岁
过了冬至, 天光一日短似一日。庄聿白觉得时间越发不够用。
冬至开始,族中祭祖等事情就忙起来了。虽说庄聿白姓庄,是个十足十的外姓, 还是个哥儿, 但他孟氏上首的位置在,族中话语权就在,族中大小事务都要问问他,听听他的意思。
眼下又到了年关,除了族中事务忙, 金玉满堂和茶炭的生意更忙, 当然还有二人去府城的“搬家”事宜跟着, 庄聿白真切感受到“分身乏术”一词的分量。
这一忙就到了除夕。
孟家村的这个年, 到处喜气洋洋, 到处希望满溢。天刚擦黑,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就响个不停。
今年有几处生意帮衬着,族中乡邻收入较往年多了不少。而且田地都用力新型堆肥, 即便没有亩产三石,至少明年增产已成事实。钱袋子鼓了, 日子宽裕了,这年才过得更舒心。
庄聿白和孟知彰约好, 今晚一同守岁。孟知彰答应了。
午后开始,两人便一起张罗年夜饭, 算上果品, 有满满一桌,自然也有饺子。
过年逃不过的一个词,就是团圆。但眼前这两个人,一个父母皆亡, 一个独自穿越,怎么都和这个词不搭边。
每年除夕,庄聿白都会守在旁边看外婆包饺子。外婆的笑永远那么温暖,稍不留意外婆还会用沾了面粉的手,给小庄聿白点个白白的小鼻头。
看着面前这盘饺子,庄聿白暗自笑笑,眼神中的委屈和落寞,随着村子上空的一阵阵鞭炮生也越发明显。
庄聿白想家了。淡淡的伤感中竟带出委屈的情绪。
成年人的世界,伪装是门必修课。要时刻装作很强大,装作自己无所不能。但那看似强大外表之下,说不定也藏着一颗千疮百孔、一颗柔软敏感的心。
当然这颗心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展露一二。才会放任自己流露出委屈和软弱的一面。因为潜意识告诉自己,即便有风霜刀剑,眼前人也会帮自己挡去。
见庄聿白坐在桌前许久未动,孟知彰用公筷将鱼鳃下那块肉夹下来,眼神柔和地看着庄聿白:“试试这鱼炖煮得怎么样。”
庄聿白礼貌地挤出笑意,他还是有一点难过,以及此时此刻竟然不想再装坚强。谁又能永远强大,永远坚不可摧呢。他庄聿白可以在过年时放纵一会,享有一次保持脆弱的权力么。
委屈难过的时候,外婆总会过来抱抱自己。很神奇,抱一抱,坏情绪都会消散,整个人也能充满力量。
庄聿白想外婆了,想家,想念那个温暖的怀抱,以及怀抱中的安全、安定、安心。
“怎么不吃,再不吃要凉了?”孟知彰褪去外人面前的严肃持重,语调柔和,哄小孩子一样,“难不成要我喂你?”
庄聿白的心,像被轻轻撞了一下。鼻头微酸,一双水漉漉的眼睛,定定看着孟知彰。
“来,张口。”孟知彰轻柔地摇摇头,弯着唇角,将那一筷仔细挑拣去鱼刺的肉送到庄聿白嘴边。
睫毛闪动,庄聿白听话地张了口。
“孟知彰……”
鱼肉酥嫩,入口即化,奈何鼻腔酸楚更甚,将鱼味整个盖住。
“嗯?”孟知彰微微俯身,视线对上庄聿白的眼睛,带着探究,“不好吃?”
除夕要守岁,家中今晚多点了几盏灯,映得孟知彰的眼神越发澄明。
“孟知彰,我可以抱抱你吗?”
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诚恳中又带着迟疑。担心被误解自己痴心妄想的难为情,担心被拒绝的不自信。
原本正身对着自己的孟知彰,将身子缓缓扭转过去。看着身旁只留一个高大宽厚的背影,庄聿白的心倏忽沉下去。
胸中那股孤寂、酸楚翻涌上来,灭顶般将他整个淹没。庄聿白垂着睫羽,眼睛里一点光也没了。
没关系。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而且自己的这个要求,确实也有些过了,尤其对人前向来疏离矜持的孟知彰而言。
方才夹鱼喂自己的筷子,齐齐放在桌上。
晃动的灯光,沉默无言。
这份沉默让庄聿白越发无力。是自己唐突了。拥抱这种事,对孟知彰而言,确实算是一种极大的冒犯。
忧伤,让人疲惫,自责尤甚。
庄聿白觉得自己像断电的人偶,浑身无力,马上连椅子也坐不住。甚至呼吸也开始困难。
此时的庄聿白开始不知所措。或许他该告罪离席,或许他该为刚才的唐突道歉。
他深吸半口气,强行给自己攒了些力气,正想开口,却见孟知彰调整姿势转了过来,缓缓张开双臂。
“过来。”
庄聿白愣了一下。
庄聿白终于明白过来。他耗尽最后的力气,迎了上去。
孟知彰的胸膛很宽,怀抱很暖。完全打开,等庄聿白进入后,又从后合拢抱住。宽厚的手掌还轻轻护住庄聿白的后脑和后颈。
完全包裹的拥抱。让人贪恋,让人沉溺。
庄聿白的心,一下安定下来。
庄聿白不清楚,在合理的社交礼仪允许范围内,可以拥抱多久。
胸膛内的心跳紧实有力,一下一下敲在庄聿白的耳畔。
以及……可以再抱紧一些吗?
“孟知彰”,不知多了多久,庄聿白将脸从怀中蹭出来,微微抬头,看着孟知彰坚毅的下颌线。
“嗯。”对方应了一声。
“我有没有很厉害?”
“厉害的。”几乎不假思索。
“敷衍。”嘴上这样讲,庄聿白心中却是高兴的,“哪里厉害,你说说,我听听。”
“哪里都厉害。”下巴轻轻抵着圆圆的琥珀色头顶。
这怎么听都像一句哄人的话,孟知彰却是认真的。
外表瘦削不迎风的一个人,裹在怀中,更是小小一只。骨子里却有股顽强的倔劲,和藏不住的勃勃生机。
“我不信。”庄聿白眼睫毛蹭到衣襟,他故意又眨了两下,“我的字,难道也厉害?”
“自然。”孟知彰语气如常,但很认真,“家中能有今日,不全是你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这句话,夸到了点子上。
怀中人一下来了劲头,猛地撑起身来看向孟知彰,笑得见牙不见眼。如果是只小猫,估计尾巴已经翘成天线了。
“是呢!孟知彰,你知道家中攒了多少钱么?”小猫有意邀功。
“多少?”有人积极配合。
充电后的庄聿白,来了精神。他从孟知彰怀中爬出来,起身走到床边,将里侧的钱袋子抱了来。
府城赴试一趟,此前家中攒的十几两银子所剩无几。好在斗茶清会上兰花炭一举成名,加上院试榜首、茶魁身份加持,以及中秋冬至春季等几个重要几日跟着,茶炭生意和金玉满堂生意近乎井喷,家中银钱也一天多似一天。
茶炭生意如何,粟哥儿很有发言权。他跟着庄聿白学记账,每日窑上进出费用都要跟着核实一遍。其实日常费用已经远超粟哥儿预料,年底盘点时,数字一出,更是惊得话都说不出,只一味看着数字高兴点头,最后不知为何,竟还将不知几时挂在眼角的泪珠偷偷抹掉。
若说货郎张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在粟哥儿看来,庄聿白就是他此生最大的贵人。粟哥儿原本以为所剩余生能在家中平安相夫教子已算上苍护佑,谁知庄聿白竟给他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将一条他想都不敢奢想的路,平坦坦铺在了他面前。
让贫瘠石缝中的一束野兰,得以认真开花,得拥一方天地。
庄聿白打开钱袋,掏出其中密密麻麻写满进出明细的纸头,就着光摊在孟知彰面前。
茶炭进账每月小五十两,按照此前约定,这4个多月来原应给到庄聿白的分红是64两。但除去近来开窑拓址的费用、乡邻帮工的每月10两、交与族中的每月2两,又加上近来葡萄园桩架等采买、基肥原料采买、葡萄枝叶修整和埋土过冬等帮工费用,以及日常维护等费用,里里外外花出去18两银子。到眼前这个钱袋子里的还有39两。
金玉满堂,货郎张这边日常有6两进账。但订单每月20两左右,年关竟然逼近25两,除去虾户及小麦等成本,除去乡邻帮工的每月5两、交与族中的每月1两,盈余36两,比想象中多不少。
此外,就是府城薛家涮锅的分成和魁炭的费用,一共来送了3次,共计75两。
当然,先生束脩及文房笔墨开销、日常生活开销以及迎来送往的各类节礼等,最近几个月花出去28两。
“所以,截止到当下,除了一些散碎铜板,家中银钱共计122两!”庄聿白特意将钱袋子举到孟知彰面前,用力晃了晃。
府试前家中攒够10两银子,已经觉得非常了不得了。府城回来短短几个月竟然到了三位数存款。
不过庄聿白悄悄同来送信的薛家小厮打探过,那小厮说得委婉,但庄聿白还是能听明白,即便这些钱全放进预算,离他们能在府城买一所小房子还差着一大截。好在他们已有住处,加上这些银钱傍身,在府城读书生活暂时应该不成问题。
宽松袖口中细弱的手腕用力捧着钱袋,袋子是重,庄聿白举得有些吃力,但为了炫耀,吃力也值得。
“琥珀兄真棒。”孟知彰很捧场,见对方手腕微抖,忙接了过来。
因为要守岁,庄聿白特意换上宽松舒服的衣衫,头发也散下来。一瀑琥珀色长发松松绾在身后,垂到腰际灯光一照,竟萦绕出一层柔和的光晕。
庄聿白揉着手腕,眼睛里的笑意不减:“孟兄,你在想什么?”
孟知彰确实一时失神。庄聿白唤他,他方如梦方醒。
“我在想一个问题。”孟知彰将钱袋放回庄聿白床头枕旁边,又好整以暇走回来,端坐在自己椅子上。
“什么问题?”庄聿白看着他。
“方才你问,可以抱我吗?”孟知彰顿了顿,眼眸沉下来,“我希望你,今后不再问这类问题。”
庄聿白心中一滞,神情有一些懵。
孟知彰向来体贴周到,虽然也有很多惹人生气的臭毛病,但绝不会当面让人难堪。刚不还好好地说钱的事情吗,正高兴呢,这又怎么了?
觉得俩男人搂搂抱抱不合适,要为他将来的老婆大人守身如玉?还是说觉得我庄聿白对他动了非分念头?
好朋友就不能拥抱了?好兄弟就不能贴贴了?
话说回来,若他觉得这种私底下身体大面积接触的行为,让他难堪……嗐,算了。毕竟他是要娶男人的,自己作为直男这样做,确实有趁人之危之嫌。
庄聿白轻轻点头,眼神中却满是掩饰不过的失落。表面坚强如风,心中早像一只淋湿的小狗。
“这种问题,今后不用问。”孟知彰重申了一遍诉求,语气淡淡,“在我这里,答案永远是——可以。”
庄聿白眼睛仍然垂着,隔了几秒,像是忽然反应过来,抬眸对上孟知彰的视线:“……”
孟知彰没有立刻解释,静静看着他。或许是在等对方自己明白,或者在探究对方此时究竟是什么立场。等庄聿白被盯得马上要移开视线,又缓缓补充说:“或许,这一点可以加进我们的‘关系章则’里。”
“……关系章则?”
“对。关系章则。”孟知彰慢条斯理道,“家中钱财资产全部你说了算。家中大事小情皆需问过你的意见……至于抱抱我,任何时间任何场景都可以,无需问。”
庄聿白愣愣看着他,一时没明白为何要有这样一个关系章则,以及这个章则下的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见孟知彰微微伸开手臂。
“还要再抱一次么?”
充电后的庄聿白,来了精神,肚子也饿了。他再次从孟知彰怀中爬出来,规规矩矩坐回自己板凳上,对着一桌子年夜饭开始了战斗。
肚中有食,八卦之心也翘起了头。庄聿白很想知道牛大有和周堇的进展,不过他最近实在是忙,这个八卦还停留在上次牛婶来向他打听周堇为人的时候。
府城回来后,牛大有肉眼可见地成长,生意场上竟也能有模有样与人斡旋一二。同龄人中,夫夫二人原本最信任牛大有,但若有周堇绊着,想来是不可能随他们去府城发展了。
庄聿白边吃边说。孟知彰则一直往他眼前的碟子里夹菜,看来今天这鱼做的不错,已经吃下大半条,今后可以多做。
“年后我们去了府城,家中的茶炭生意也自不会出差池。有牛叔盯着生产质量,大有哥照看着生意往来,”庄聿白又夹了一块剔了刺的鱼,“二有年后也去读书识字了,虽说他最喜欢在后山抓野兔、捕獐子,坐到书桌前估计会难受一阵子,但灌点墨水在肚子里总归是好的。粟哥儿跟着我这几个月,账目已经问题不大,窑上众人都清楚他的为人,都会多加照拂。张氏族人那边至少眼下没敢再为难他们家。这就很好。”
棘手的是葡萄园,第二年可以挂果丰收酿酒了。春节开始修整枝条,预防虫害,灌溉施肥一系列动作都要跟上。接着春夏剪枝,果串养护,在后面收果之后就是批量的葡萄酒酿制。开春后的动作,庄聿白已经细细记下来交给云先生。等府城安顿下来,还是要不时回家照料着。
年夜饭撤去,两人就着风炉里的百果甜汤,一边闲话,一边守岁。
两个人的团圆,怎么不算团圆?
曾几何时庄聿白也是个熬夜小能手,或许近来太累,不知什么时候竟和衣而卧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只听院子里闹嚷嚷一片。
是来拜年的小孩子!
庄聿白忙披了件大氅从屋内跳出来。满目洁白,迎面寒气舒爽清新。昨晚下了一场雪。
开年降瑞雪,好兆头。
小孩子见庄聿白出来,忙围上来,倒地便磕头,争先恐后喊着:“上首哥哥新年好!”“琥珀哥哥新年好!”“祝上首哥哥早生贵子!”
庄聿白知道因为上首的身份,家长特意嘱咐小孩子们见了面要磕头,可自己还年轻,哪承受得起,忙将氅衣里的红包拿出来:“追上我,就有红包哦!”
旭日已经出来,零星雪花还在空中飘着。新年第一缕阳光下的小院,被孩子的嬉闹声占满。
孟知彰则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涌上来。
或许将来,在院子里嬉闹的会是我们的孩子。
*
凡事宜早不宜迟,过完年二人便开始打包要带去府城的东西。
家中最珍贵、最值钱的,当属孟知彰这满墙书籍。当然,这也是最重、最占地方的。庄聿白无奈又花2两银子雇了辆马车专门装书。
他与孟知彰乘坐的这辆车也没好到哪里去,同样满满当当。
知道他们要去府城,全村人都来往他家马车上塞东西。东家一篮鸡蛋,西家两坛腌菜,都是自家产的,唯恐二人到府城人生地不熟,没的饭吃。
牛婶、柳婶更是恨不能将半个家当搬来,菜园晾晒的蔬菜干,房前打下的枣,酿好的坛肉……要不是庄聿白拦着,连冬储大白菜都要往车里按。货郎张还送来粟哥儿亲自缝制的两个手炉套子。说过年这几日方得空绣好,是个心意,让公子们莫嫌弃。
孟知彰各处细细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庄聿白知道这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自然难割难舍,心中万千情绪。而此时任何宽慰都是多余的、无意义的。
庄聿白默默走到孟知彰身边,送上一个温暖的笑脸:“我们还会回来的,不是么?”
*
齐物山中的雪,更厚,更白。像铺满一地的云朵,缝隙中露出些许青绿。
南先生年前书信中称,冬季天冷,他去南边赏花去了。归期未定。到时学院的院监会来接应。
孟知彰往庄聿白手炉中又添了新炭,房子空了这许久,一时半刻难暖和起来。他将家中两件厚氅都披在庄聿白身上。
山路陡滑,车行缓慢。
庄聿白掀开车帘,几月不见,山中大变了样,刚看见院门,忽从里面飞出来一个猩红色斗篷,如一大片红梅花瓣在雪上飘过。
“琥珀兄!琥珀兄!” 薛启辰使劲挥着胳膊,后面跟了两个小厮,求他慢些跑。
看清来人,庄聿白忙从车上翻下,小跑着迎上去:“启辰兄,你怎么在这?”
薛家知道他们今日到,跟院监打过招呼,提前几日派人来打理过一遍。
“今日不只我来,还有一人也来给你们接风。”薛启辰神秘兮兮冲庄聿白挑下眉。
一语未了,院门大开,门中款步走出一名年轻女子。
一袭缎面白狐裘大氅罩身,衣角轻摆间露出里面的一点月台色暗花裙。端庄清冷,清明眉眼中自带一丝英气。如一枝清冷矜贵的白梅,见之忘俗。
“想必二位就是孟公子和庄公子。在下苏晗,久仰!”
薛启辰规矩立在一旁:“这是我家长嫂。”
众人行礼寒暄一番,进得院内。窗明瓦净,不仅正房与东西厢房挂了厚厚的门帘,廊下还有五六只灯笼。
苏晗亲自给二人展示一干陈设布置。
“窗户换了明瓦,清透保暖,比市面上的窗纸亮些。”苏晗淡淡一句带过。
庄聿白可是知道这明瓦的,古代富贵人家的玻璃平替,由贝壳珍珠层、羊角或天然透明云母片制成。但看材料便知价格不菲。
步入室内,三个炭盆暖暖烤着,一路舟车劳顿的庄聿白瞬间放松下来。不过四周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哪是整理,简直是重新装修了一遍。知道孟知彰书多,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靠墙摆了满满一排。
笔墨纸砚、桌椅榻几一应俱全,连被子和枕头都铺了厚厚一床。
“厨房备了些时蔬果品,风炉柴炭等也齐备。另带了些涮锅食材,请二位赐教。”
苏晗声音清冷,动作干练得体。虽面面俱到,又不会给人咄咄逼人之感。将一切轻描淡写,似乎一切理应如此,且本应如此。
庄聿白不清楚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份周到细致中,带着点淡淡的疏离感。
这时一小丫头来报,说大公子回来了,此时正往这边策马,已出西门。
苏晗从容清淡的脸上,忽然变了神色。她跟小丫头递了个眼神,转身同孟知彰与庄聿白告辞:“抱歉,失陪了。”
话音刚落,苏晗及身边的随从瞬间撤离,像从没来过一般。
院内刚恢复平静,忽院外一阵马蹄响。跟在薛启原身旁的小厮大步进来,快速看了眼院内,一脸诧异:“二公子,大公子回来了,听闻两位公子回来正要来接风。半路听闻少夫人也在,说少夫人陪着也是一样的,就掉头回去了。”
“知道了。告诉兄长,今日我陪着。”
薛启辰摆手让小厮退下,他看出二人的疑惑,讪讪笑了笑,一脸无奈:“习惯就好。”
第89章 庄子
天开始飘雪前, 薛启辰让小厮们将书册行李等从马车搬下来,并帮着收拾妥当后,也告辞了。
孟知彰和庄聿白用备好的热水, 洗去一路尘土和疲累, 换了居家宽松衣衫围坐在风炉旁,开始试吃薛家备好的涮锅。
凡事做成了生意,就要讲究一个标准化和易于规模化。比如这几十小碟的涮菜,肉类就有牛肉、羊肉、兔肉、猪肉和鹿肉等常见、易得的,而且根据肉类的不同部位和本身特性, 大小厚薄、酱汁多寡也做了区分。时蔬除了常见的菘菜、豆芽、豆腐等常见食材外, 也有温室栽培的韭黄、生菜、兰芽等, 或切片或切块, 厚薄有序, 长短井然,大有讲究。
庄聿白越发明白了一件事情。薛家当年能在骆家腥风血雨的围剿下存活下来,靠得绝不是运气, 更不会是对手的仁慈。做事细致认真、待人周到诚恳,加上坚韧不屈的韧劲, 或许才是薛家成事的关键。
上元节后,书院才正式开学。这几日孟知彰同庄聿白开始收拾带来的书籍、东西等, 重新将这个暂时的小家布置起来。
家中用力气的地方,全权交由孟知彰来上。庄聿白身子弱, 正一旁坐着喝茶指挥, 薛家小厮送来请帖。
景楼雅间,薛氏兄弟已经等在里面,酒盏茶水等也皆准备妥帖。
“你这几日在忙什么?”薛启原示意薛启辰坐自己身旁。
长幼有序,且是家主, 外人面前该有的规矩薛启辰还是要守的,兄长不授意,他只能规矩站着。薛启辰见房内无人,落座后又扭动两下,笑说:“兄长是想问长嫂在忙什么吧。”
薛启原没说话,也没看薛启辰,用手从碟子里拿了块糕,举在半空。
薛启辰会意,伸手接过来,心想一块糕就想贿赂我,你自己不去问长嫂,整日拿我当筏子:“我跟长嫂学生意。长嫂在忙什么,我就忙什么。”
此时景楼掌柜的亲自来回话,说菜肴也已齐备,客人一到,立刻或煎或炒或煮或烤,保证每道菜都以最佳状态呈上来。
另一位掌柜忙也抽空跟进来回话,说三七、蒲黄等刀伤药各收上来一千斤,他亲自验过都是上好的,等这批麻沸散齐了,立马往西边发货。
薛启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让那人去了,并再次嘱托不可一味压价,医伤救命之物,质量为上。
几人离开,薛启原转过头,眉梢微挑,知道薛启辰刚才耍滑头,又拿了块糕直接递到他手里。
“昨儿我听谁说了一句,年后从西境过来的那批货误在北边了?”
薛启原是懂如何拿捏他这个弟弟的。一句话成功打开了薛启辰的小喇叭:“说是雪大给误了。我看纯扯淡!怎么这雪是偏偏下给我们一家不成?那骆家的货不正一车一车往城中运呢!因为没了这批时新尖货,现在铺子中的生意被抢去不少,账目也越发不好看。那管事的老掌柜每日来见长嫂,都带着一个厚毛巾,大冬天的不住擦汗!”
薛启辰越说越激动,早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骆家的方向愤愤不平,忽又意识到什么,笑眯眯坐回薛启原身旁:“兄长又套我话!”
薛启原用巾帕擦了擦手,语气淡淡:“知道了。回去跟你长嫂说,货到之后这个车队不必再用了。至于铺中尖货……不急。”
“这尖货是什么?兄长是不是有门路了?”薛启辰笑嘻嘻凑上来,他知道事情若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他兄长是不会提的,见薛启原并不打算此刻告诉他,又嘟起嘴,“兄长怎么不去跟长嫂说。就知道使唤我!”
薛启原神情平淡,又拿了块糕,自然地塞进薛启辰嘟嘟囔囔的嘴巴中:“吃糕。不谢。”
窗外伙计来报,孟公子和琥珀公子到了。兄弟二人忙起身迎出去。
几人寒暄一番,庄聿白见只有薛启原和薛启辰,便问少夫人怎么没来,那日辛苦她打点房舍,尚未来得及当面感谢。
府城叱咤风云的薛家大公子,生意场上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手腕强硬得有时让对手直呼凶狠。这一点,庄聿白也是有所耳闻。不过每每提及家中少夫人,薛启原眉宇间似乎总藏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整个人也变得有些不淡定,甚至是局促。
孟知彰打圆场:“想来少夫人忙,今后大家见面的机会还多,不急于今日。”
四人分宾主落了座,外面开始呈菜进来。
一道道,一碟碟,让庄聿白大开了眼界,大长了见识。食材之新鲜,烹调之精致,让他一度忘记自己是个见多识广、尝遍众多美食佳肴的现代人。嗐,这才是穿越该有的生活,之前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
此次设宴,接风洗尘是一方面。再有,就是生意交接。
薛启原做事爽利,让茶炭掌柜一并进来,将这几月的炭窑进展细细说来。
那掌柜带来厚厚一本账册。目前共5口炭窑,3口已经满量生产,2口试运营,最迟下月中旬正式投产。截至昨日,炭窑总计营收215两,除去初期炭窑建设、工具采买、窑工薪水等,结余105两,此前75两已着人送与公子,这是剩下的30两。
掌柜将一袋银两放在桌上,又将根据当下估算,5口炭窑完全投产后的最佳产能说与众人。每月上等魁炭1500斤,50文每斤,这是75两。中等魁炭3000斤,30文每斤,90两。边角料等下等杂炭600斤左右,每月5两银子由后街的一个铁铺全收了去。每月营收可达170两。
至于支出项,掌柜将账册向后翻了几页,指给众人看。
人工占大头,每口窑配备成手师傅1名,制炭工人2名,另有杂役小工2名。每月费用是30到40两。运送车辆及人手等费用另算。
算下来,每月100两利润,应该是有的。
那掌柜合上账册,退出前又道:“当前除了2位师傅,其余用的都是家中庄子上或铺子里的伙计,每日只贴补些饭钱酒钱。但若庄公子请牙子到外面雇人,刚才费用供公子参考,莫要被牙人诓骗。”
庄聿白抿唇点头,心中暗自盘算起来。家中炭窑帮工的都是乡邻,乡亲里道的知根知底且有族中约束着,无需太多管理。
眼下自己接手了炭窑,再占用人家薛家人手说不过去。若临时招些生人,自己原本也人生地不熟,如何管理?真是让人头大。
薛启原没再做任何补充,只尽好他东道主的本分,认真帮着介绍起桌上的菜肴——一盘冬笋炒腊肉。与方才极尽繁复之所能的菜式不同,这盘冬笋看上去甚是家常,不像是景楼在售的菜式。
“冬笋是晨起从近郊那处庄子上现挖的,腊肉也是庄子上饲养的猪肉所制。”薛启原亲自将菜捧至孟知彰和庄聿白面前,“二位试试如何。”
孟知彰知道醉翁之意不在这盘冬笋腊肉,道谢后尝了一筷,静待后续。
庄聿白试过一筷,忙招呼薛启辰一起:“好吃!冬笋鲜嫩,腊肉鲜香。烹饪火候到位,食材本身极佳。爽脆和酥韧一搭,绝了!”
薛启辰看了他兄长一眼,见没反对,便挽挽袖子和庄聿白一起开心吃起来。
薛启原归座,孟知彰淡淡看了他一眼:“关于这庄子,薛兄但说无妨。”
雅间内候着的掌柜、小厮等人依次退出。薛启原竟认真又详细地介绍起这个庄子,详细到连薛启辰都觉得有些过了。
这是薛家起家时就有的一个老庄子。离城十里,地处东郊,依水而建,上等田50亩,中等田30亩。北面有几片矮山。林子肥厚,山中鱼虾等一年产出不少。庄子现有人家26户,上起管庄人下到庄上佃户,世代居住与此,皆勤谨本分。
“此前信件中并未言明,庄公子这5口炭窑,齐物山上建了2口,另3口就在这小各庄的山上。而且庄子上有几个早年就开始烧炭的老手。过去几个月炭窑上具体事务,也是几位师傅和助手小工等跟着。”
庄聿白和孟知彰快速交换了个眼神。薛启原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便不只是一份冬笋腊肉这么简单。
庄聿白正好发愁炭窑人手问题,既然现在所用都是薛家庄子上之人,他信得过薛家,经“薛家严选”的人手,想必也都本分可靠。这些人能继续在窑上帮工再好不过,工钱他按照市面价格支付。
因窑址占地及所有原料用柴等皆出自山中,此前与三省书院山长约定的是盈利五五分。薛家自然也是五五分。
双方不是外人,庄聿白将自己的这份快速草拟的合作协议,口头提出来。
薛启原听罢,谦和点点头,郑重行了个礼:“庄公子爽快人。我薛某是商人,商人最重利益交换。亲兄弟明算账,讲明条件,双方有数,对你我都好。小各庄在薛家名下,薛家自然乐意接受庄公子的这个提议。不过……”
“不过什么?大公子有话直说无妨。”庄聿白明白,话说一半,“不过”之后的部分,才是重点。
薛启原也没绕圈子:“薛某听闻庄公子有一门金玉满堂的生意。庄子中鱼虾富饶,人手也够。想来也能支撑庄公子在府城将这门生意做起来。”
庄聿白很以为然,离城不远,材料新鲜充足,确实可以考虑。不过他并没急着表态,他在等薛启原方才那个“不过”之后的内容。
“依着金玉满堂的现有盛名,庄公子想在府城铺开销路不成问题。不过在下还是想自荐一下。”薛启原起身举杯敬二人,满饮,又说,“除了南北杂货行,我薛家食肆、茶坊在府城有十余家门面,生意尚可,皆可对金玉满堂进行铺货分销。听闻这玉片坯可长期存储,方便运送,我薛家南北各地设有十几处分号,与西境、北疆、南域等地也做些往来行商的生意。若能达成此次合作,很快庄公子这金玉满堂便能出现在天南海北的餐桌上。不知庄公子意下如何?”
薛家的商业布局和辐射渠道,是庄聿白再扑腾五年也难达到的高度。既然群山已成,为何还要填海造山、从头做起?站在山顶共享清明盛景,岂不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虽未明言,薛启原从庄聿白的神情中得知此事已成了七分,他又举起一杯酒,将剩下三分补齐。
“若有幸达成金玉满堂的合作,薛家愿将这小各庄送与庄公子。”
第90章 夫人
将一个庄子拱手相送, 这大大出乎庄聿白的意料。
庄子是私产,山林湖田、一草一木皆归庄主所有。
佃户租种田地水塘。庄中粮藕鱼虾等所出,与庄主四六分成。田亩数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在小各庄地理环境优越, 山水围绕, 旱涝保收。且一年四季所出鱼虾笋子、梅杏桃李等也不少,是个十足十的富庶庄子。
金玉满堂怎么都算是庄聿白的发家之本。若没有这档生意,估计二人还要绕很长一段路才能走到当下这一步。
离开孟家村,没有乡邻帮工,庄聿白也在发愁这档生意如何在府城开展。他原以为薛启原会引荐自家庄子上的佃户, 帮忙解决人手问题。谁知对方不仅解决人手、原料, 连完整的铺货渠道都铺好了。除了府城, 天南海北一路畅通。
为了拿下金玉满堂的独家经销权, 以表诚意, 竟然将整个庄子送与夫夫二人。
庄聿白没料到薛家出手如此大方,他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孟知彰递过来一个眼神,庄聿白会意, 也跟着端起酒盏,夫夫二人回敬薛家兄弟。
“合作顺遂。”
“诸事顺遂。”
庄聿白明白孟知彰决意接下这个庄子, 一定有他接下的道理。或许是认定金玉满堂的独家经销权值一个庄子,或许认定二人与薛家的交情, 区区一个庄子不足挂齿。无论如何,这对双方而言都是一个重要信号。利好信号。
一时酒酣人散。
“金玉满堂所能带来之利, 不亚于小各庄产出。小各庄在你长嫂名下, 想来你长嫂不会有什么异议。”薛启原负手慢慢踱步,又交代薛启辰,“回头将城南那两处大庄子的地契田契翻出来,寄到你长嫂名下。”
“兄长, 你知道的,长嫂根本不在乎这些!你每次往长嫂名下塞田产寄铺子,她都……”
薛启原猛回头,吓得薛启辰后半句硬生生吞了回去。
薛启原眼神晦暗难明,薄唇轻抿,喉头滚了滚,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薛启辰心中叹气。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明明就是这样嘛。现在家中半数之资都在长嫂名下,可兄长还是不停塞、不停给。
长嫂向来坦荡,面上不说什么,但从她陪嫁侍女这几日的表现不难看出,每次兄长这般做,长嫂便好几日吃不好睡不稳。无一例外。
“过几日你长嫂想必会亲自带庄公子去各庄视察,你也去,好生跟着。天寒地冻,冰雪难行,让车把式路上当心些。”
“知道了。”薛启辰应着,他跟长嫂关系好,这些事哪还需他长兄交代。
“还有,这金玉满堂之事,不必在你长嫂面前提我。”薛启原眼眸低沉,似在斟酌如何解释,思虑良久方开口,“就说是你搞定的。”
薛启辰简直要笑哭了。自己兄长无论在外面如何杀伐果决,可一到长嫂的事情上,便慌了阵脚,明显露怯。
“兄长,我几斤几两长嫂还能不清楚?即便我说是我搞定的,恐怕连长嫂身边的墨儿姑娘都不会信。岂能瞒得了长嫂!”
“不管你如何说,不许提我。”自己弟弟面前,薛启原难得也耍起了无赖,“还有……”
薛启辰摇摇头,刚想走,以为他兄长想到了更妥善的说辞,忙认真听着。
“庄子上冷,炭盆和手炉多带几个。你长嫂身子弱。”
*
薛启辰到长嫂院落告知金玉满堂之事时,正遇到南北货行的周掌柜从里面出来,手里的毛巾又是皱巴巴湿了半条。
“二公子满面春风,是有什么喜事?”周掌柜强打精神同薛启辰问好。
“自然是喜事。周掌柜赶紧回去集结人手,铺子里马上就要忙起来了。”
“是误在北边的那批货到了?可老朽今早得到的消息还是……没有消息啊。”周掌柜上前扯住薛启辰的衣角,像是要抓住唯一那根救命稻草。
“不是那批。不过是比那批货强上千倍万倍的货物。” 薛启辰笑着往院内走,“信我,您老尽管回去安排人手!具体怎么做,就等我长嫂传你吧。”
苏晗住在薛家西跨院,单独一个院落。
议事厅就设在跨院的西厢房。家里管事及铺子里的掌事都有固定时间来此议事回话,若有急事也会先来此处寻人。
薛启辰绕过影壁墙,但见院内等着三两个管事和小厮,神情严肃,想来也是有要事等着他长嫂拿主意。
门口小丫鬟见薛启辰来了,忙打起缎面丁香色撒花绵帘,并笑着报进去:“二公子来了!”
苏晗陪嫁大丫头墨儿笑着迎出来,接过薛启辰脱下的斗篷:“刚少夫人还说呢,都这会子了,今儿二公子怎么还没来点卯!”
绵帘掀开迎面便是一股淡淡的暖香。议事厅当地放着三只炭盆。苏晗原说过没必要,可办差的人说是大公子特意交代的,天冷,少夫人在的地方至少要用三只,他们不好违命。炭盆而已,这等小事没必要让中间做事的为难,苏晗便任由他们摆了三只。
薛启辰伸手在炭盆上烤烤手,偏头往里间瞅了瞅,是成衣店的掌事在回话。他便不急着进去,笑着同墨儿说:“方才同我兄长出去会客了。墨儿姐姐今天给我留什么好吃的了?”
“还真有!一碗牛酥酪,撒上各色干果丁子,好看又好吃。在小厨房热着,我让人端了来。”
薛启辰道过谢,在外间椅子上坐了。酥酪只吃了半盏,里面掌事出来见到薛启辰点头致意,薛启辰也忙起身问好。
这时听里间唤他,薛启辰笑盈盈抬脚进去,同他长嫂问了好。
苏晗垂膝端坐在暖榻上,挽着寻常发髻,简单簪了一支珍珠钗。上身着月白色窄袖缎子袄,下身系一撒花长裙,腿上搭着一条完整的白狐毯,通体纯白无一根杂色。
薛启辰一眼便知这就是他长兄新得的那张皮子。见多识广的掌柜们都赞难得见这样大、这样纯的白狐。千金不换。他长兄也一眼便看上了,说留下自用。可不知为何,先着人交到铺子里,又由铺子里的掌柜送到他长嫂手上。
嗐!一张皮子,非这样倒来倒去也不嫌麻烦。
苏晗处理掌事们的事情,薛启辰跟在一旁听着学着,等众人都走了。薛启辰才讲到这金玉满堂的事情。
“金玉满堂?”苏晗有些诧异。
她此前有所耳闻,前段时间府城刮过一阵子这个风。好像是骆家大少得了一些,御赐宝贝似地满府城相送。苏晗还以为是京中新兴的果子点心,谁知竟出自东盛府,马上他们薛家独一份售卖。
不过也要谢谢骆家大少,提前替他们薛家做了前期传播。
又听说这玉片坯晒干后可保存数月,食用前过油一炸即可,方便简单,苏晗忍不住拍手称好。
“除了府城,西境北疆南域,有薛家招牌的地方,就能铺上这金玉满堂。很好!”
“长嫂和兄长真是心有灵犀,你们想到一块去了!”薛启辰没想到能得长嫂如此盛赞,忙附和,“兄长的意思就是当前产量少时,暂由家中酒楼食肆来消化,等产能上来,咱薛家天南海北那十八家商号都能见到金玉满堂的影子。”
提到长兄,薛启辰觉得他家长嫂身边的温度一下子变了,刚刚还是春风和煦,此时竟陡然寒风透骨寒。
苏晗垂下眸子,慢慢品着手里的一盏茶,方才不经意流露出的兴奋神情瞬间消散。
薛启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就不该提他兄长,好在墨儿端进来一碟果子,笑说:“咱家茶坊新出的茶果,二公子也试试!”
薛启辰拣了一块,见墨儿冲他使眼色,忙接过果碟放在苏晗身旁的矮几上:“长嫂也尝尝。”
“我刚试过了,觉得甜了些。你觉得如何?”
“我和长嫂一个想法,回头让他们再调试调试。”薛启辰掏出巾帕擦手,试探问,“刚说到的小各庄,长嫂哪日得空,我去约琥珀兄时间。”
此时院外隐隐热闹起来,偶尔听到一两句“大公子回来了!”
苏晗神色明显有变,她放下茶盏,漫不经心说:“这几日大公子在家,想必有不少话同老太太要说,我就不过去陪老太太用晚饭了。”
薛启辰自然明白,这哪是不去陪老太太,明明不想见到兄长。一家人连个晚饭都凑不齐,老太太心中又该不是滋味了。还能怎么办,眼下这能他薛启辰去装巧卖乖哄老太太开心了。
见薛启辰从西院出来,薛启原站定等他跟上来,看似整理衣袖,视线却不经意往身后扫了一眼,神情既期待又紧张。
“长嫂还要再忙一会子,恐误了老太太饭点,就不过来一起用饭了。”薛启辰恭敬走到薛启原跟前,垂手而立,不敢看他兄长的眼睛。
暮色渐深,一阵冷风灌来,薛启辰不觉拢了拢衣襟。
“嗯。”薛启原轻声应了句,没再说什么,款步朝正房走去。边走便自嘲似地轻轻摇了摇头。
本就不该心存什么希冀。是自己不自量力了。
90-100
第91章 天降
城东, 小各庄,雪霁初晴。
脚程快的薛家小厮先到一步,燃上炭盆, 又将议事厅里外仔细巡视一遍。今日是他们家少夫人第一次来, 各方面小心些总没错。
管庄人笑着上前搭话:“知道少夫人和二公子要来,提前几日就着人来打扫了。”
那几个小厮道:“想来你们也是知道少夫人的,若有偷懒耍滑、藏奸纳私的想法,趁早收了。今日还有贵客在,都打起精神, 小心服侍着。”
周老汉年轻时就在小各庄做管庄人, 算是薛家用惯的老人, 一做就是二三十年, 向来勤谨本分, 没出过什么大纰漏。当年薛家也是看着他这一点才将他派到这边打理田庄。如今祖孙三代都在小各庄扎了根。
“爹,您怎么心神不宁的?大公子来,甚至当年老东家和东家来时, 都没见您如此。不就是少夫人和两位哥儿公子么,他们养尊处优惯了的,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次来八成就是走走过场。您老是老把式, 这庄子上的事,大概齐交代个一二分也就成了。”
“少混说!哪怕派个牵马小厮来视察, 那也是主家的差, 我们都应当好生敬着。”
周老汉严厉训斥了儿子几句。这些天他是听到些风声的,知道这回小各庄很可能更名改姓。改朝换代谁不用自己人呢?佃户们仍可以在此种田耕作。可他作为薛家派来的管庄人,想必是要被赶走的。
唉,那也是没办法。周老汉站在议事厅门前台阶上向远处看, 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雪大路滑,两辆马车白绒绒的雪毯上行进。
厚重的雪缝中露出些蓬勃的深绿之色。
“今冬雪大,等春天开化,冬麦攒了这一冬的能量,就能借着雪水滋养抽枝发条了。”
庄聿白放下车帘,捡了块薛启辰递过来的果子。
“没想到琥珀兄竟然连种田都会!”能到庄子上来玩,薛启辰已经高兴好几天,“去岁秋天你将那什么新型堆肥术的方子送了来,没一个管庄人敢用。是我兄长下了严令并亲自督办,薛家名下所有庄子全部用这新肥,若有减产薛家全部承担。我是不懂的,但据说用了新肥,佃户们都夸苗情明显好过往年。”
庄聿白眼睛渐渐圆了:“我以为大公子会先试种一部分,以观后效。”
正说着,车停了。
苏晗已下车上马,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雪地中分外亮眼。
“上马,跟我走!”苏晗勒缰控马,冲跟上来的二人扬下手中马鞭。
“啪!”苍茫天地间响起一计脆响,姐弟三人纵马朝前奔去。
一般田庄视察大都看看账单子。账目都是现成的,此前早按时送至苏家,再看还是那些。
苏晗决定带二人先去实地摸一遍情况。马车笨重,走起来慢,围着庄子转一圈估计小半日过去了。不如骑马来得快。
从田亩耕种情况,到池塘船只渔网状态,再到公用牲口马车农具等看管状况等等,几人地毯式勘查了个遍。炭窑在山上,林深雪厚且没有向导,几人便暂时没去。
姐弟三人一身雪气来至村口时,一众小厮、周老汉及庄上管事主任早等候多时。各个脸上错愕。他们还在这苦等呢,哪曾想少夫人竟从庄子里过来。
苏晗退去大氅,仍是一身利落管家娘子装束,端坐于小各庄的议事厅主座,顾盼生辉,不怒自威。
她摊开周老汉递上来的数年账目,找到最近的,同庄聿白和薛启辰一同翻看。边看边眼神交换,三人心照不宣,暗暗和方才实地看到的情况做核对。
该说不说,这周老汉管庄还算勤谨诚恳,没有猫腻,账目也清楚。而且庄子中各处井然有序,即便知道主家来访临时收拾一通,也收拾不出这般光景。必定是平时也如此。
苏晗先说了几句客套话,请管庄人将庄子里的情况细细介绍一遍。
虽说这少夫人一介女流,两位公子又都是哥儿,但从几人行事做派来看,一辈子老江湖的周老汉却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周老汉自不敢懈怠,将庄中佃户人口、田亩等级数量、去岁产粮情况,山中水塘所出等等一一又说了一遍。
几人认真听着,时不时递个眼神。
庄聿白刚见管庄人时,看对方年岁如此大,心中还在打鼓,一番介绍下来,再次印证“薛家严选”必为精选的道理。
“都细细介绍明白了,可有什么遗漏?”苏晗放下茶盏,目光扫了一眼堂下。
看去文弱单薄的少夫人,只轻描淡写一眼,带出的威仪便让堂上众人各个噤若寒蝉。无人敢吭一声,无人敢动一下。
周老汉硬着头皮上前:“都介绍完毕,并无遗漏。”
“可是扯谎。”苏晗声音不大,也算柔和。
周老汉冷汗却要下来了:“并不敢呐,少夫人!”
“我来问你,账簿上记着圈中有牛4头,方才我与二位公子去看,确实是4头,这不假。”苏晗顿了顿,看定周老汉,“可这是去岁冬月末的事情。如今正月过去大半,圈中算上那头是刚满月的小牛犊,才是4头。少的那头牛,哪去了?”
周老汉扑通一声跪了,接着人群中有几人也陆续跟着跪下。看来此事确实有猫腻。地上这几人皆是此事知情者,或者说犯事者。
屋内一片死寂,乌压压一屋子人,却连一声呼吸都听不到了。
庄聿白看了眼薛启辰,眼神示意他注意表情管理。下属面前,此时任何稍显惊讶的表情都不合时宜。
去岁上交账目时,圈中确实是4头耕牛。临近年关时,连日大雪,往外运炭遇到了些麻烦。周老汉讲述前因后果,表情愈发凝重:“是老朽临时起念,动用了耕牛。原只想借个力,谁知山路难行,那头耕牛……嗐!”
耕牛对庄户人来讲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折损一头耕牛,比折损两成生产力还严重。
政府向来明令禁止屠宰耕牛,即便是屠杀将死之病牛,那也需报官方批准,拿了凭证才可以。私自宰杀耕牛,可是违法的。而且以防有人屠牛牟利,官方甚至靠行政手段强制压价,牛肉价格比猪肉羊肉等都要便宜。
后来托了隔壁镇子上的一个猎户来将牛拉走了,讨价还价半天只给了1两银子。也就是说,死掉了一头耕牛,就只能白白死掉,甚至连只年猪都不如。
周老汉重重往地上锤了一拳,满心悔恨:“都怪老朽大意。是老朽失职!请少夫人责罚!”
周老汉儿子忙上前跪爬两步:“少夫人!耕牛误伤之事,确实是我们之过,但此事瞒是瞒不住的。我们第一时间便去告知了大公子,并提出多交两成夏粮作为补偿。是……是大公子开了恩典,只罚了我们一个月月银。腊月里又新生了一只牛犊,前后数字都是4,小的们……小的们在账目上便没做更改。”
“既然此事大公子知情,”苏晗斟酌了片刻,“那便按大公子的处置行事。不过你这账目上还是应该写明,成牛几头,牛犊几头。”
堂下众人忙起身接过那账簿册子,忙不迭应着说立马就将账目改过来,下次再不敢了。
方才苏晗带二人亲探各庄时,庄聿白便知她胆识过人,英明果决。当下耕牛之事,更展露其有勇有谋、心细如丝、明察秋毫的一面,真乃巾帼不让须眉。
庄聿白对薛家这位少夫人的敬佩之情,不由又多了几分。
苏晗将今后庄子易主之事当众公开言明,又郑重强调:“耕牛之事下不为例。但不管之前还是今后,都没有法不责众的道理。搞监督、举报、连坐之事,又太过不近人情。庄公子是初来府城,但我们薛家在府城可不是一年两年。若谁敢生出那不该有的歪心,藏奸纳私,欺负了庄公子,可别怪薛家不顾念几代人攒下的情分。”
周老汉及庄上管事之人皆点头应着。此前还抱着少夫人一介女流来视察不过走过场心态之人,此时已早心服口服,不该再动他念。
庄聿白与少夫人交换下眼神,起身对众人行了个礼:“在下姓庄名聿白,今后就有劳诸位多多观照了。”
众人哪受得起新家主的行礼,忙呼啦啦跪了。
庄聿白让众人起来。
这庄子是薛家的,但他薛家少夫人苏晗并未藏私护短,甚至还给新主人庄聿白打了一个样,有意无意间也示范了一下如何管理庄子。
庄聿白心中自是感激。但今后总不能出了问题,都跑回去麻烦这位大姐姐。这有些说不过去。
好在关于这庄子如何运作,庄聿白来时也打过腹稿。他先将金玉满堂和茶炭之事言明。众人一听这送到家门口的好营生,情绪立马高扬。
茶炭这几个月的成果,众人都有目共睹,比农闲时去城中帮工赚得还要多,关键离家近。如今又添了这金玉满堂,岂不是家家有份,户户添财。
这哪是新庄主,简直是天降财神爷。
至于如何调度人手,有孟家村成熟经验可循,庄聿白安排起来也心中有数。一窑用几个人,分几个班次,可以出多少炭;几人洗淀粉,几人切坯片,几人负责晾晒、分装等等。
只是初来乍到,庄上人口他并不熟悉。庄聿白让周老汉将庄子上的佃户的花名册准备好,每家每户的情况注明。他自有用处。
几家欢喜几家愁。已经到准备具体花名册的这一步,想来就是人手差事交接了。今后小各庄的茶炭和金玉满堂如何未来可期,他周老汉一家都无缘参与了。
周老汉在这小各庄生活了一辈子,一时也难寻个合适去处。他想了又想,终究厚下脸面颤颤巍巍朝庄聿白郑重跪下。
“这花名册,老朽明日便能整理出来,方便庄主和新的管庄人审阅。只是,只是老朽一家老小在这里生活多年,可否宽限我们在这庄子中再住些时日?”
庄聿白知道,恩威并施,宽严并济,方式用人之策,方是管理之计。他上前亲手将周老汉搀起来。
“您老就是这小各庄的管庄人,您不住在庄上,这是要去哪?今后除了庄中原本所产,茶炭和金玉满堂之事也要劳烦您费心。我看您身子骨还硬朗,再做个三五年不成问题吧。”
周老汉还沉浸在自己被逐出小各庄的忧虑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缓缓抬起带着岁月痕迹的眼眸,等他意识过来正在发生什么,两行浊泪不禁滚了下来。
“庄子跟了我,规则制度等也是要依着我。今后若有需要,自是该增增,该减减,该调整的调整。只是眼下一切照常运作就很好。”
姐弟三人辞行前,庄聿白给在场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时辰尚早,苏晗和薛启辰直接将庄聿白带去了薛家。
只是庄聿白觉得空手登门很是失礼。
“大家都是一家人,琥珀兄和我们客气什么!”薛启辰笑着撞撞他的肩膀,“别看我长嫂在外面这般严肃,私底下很疼我的,待人也好。今日老太太寺庙还愿去了,我兄长估计晚间才会回来。我们没那么多规矩要守。就跟在长嫂院内用午饭。”
说到她家长嫂的小厨房,薛启辰越发来了兴致:“你可能不知道,我长嫂口味清淡,她院内小厨房的厨师,可是我家兄长花了大价钱从南边请来的。不是我夸口,做出的菜比景楼的还要好吃,今日你试过便知我说的都是真的。”
“哇,你长兄对你长嫂真好!”庄聿白发自内心赞叹,“令人羡慕!”
一句话倒让话痨薛启辰不知如何往下接,他想了半天,说了句:“他俩……各自都很好。”
早有小厮报信回家。等姐弟三人到得薛家少夫人的西跨院时,小厨房的饭菜已摆在花厅。
庄聿白往桌上看时,果然不同寻常。菜码不大,皆十分精致考究,单独拿出任何一盘都可圈可点,放置一起,又相得益彰。如一副安排有序的江南早春图,色彩清新,味道淡雅,恰如将一院春景摆上盘盏。
苏晗怕庄聿白拘束,将众人屏退只留了贴身侍女墨儿在身边。
墨儿给她家姑娘布菜,也帮着客人盛汤递盏。当然能被她家姑娘带到西院来用饭的客人,庄聿白是第一位,想来也是关系要好的朋友。
想着饭后铺子里的掌事掌柜们便要来回话,墨儿便趁这个时间将她家姑娘不在家时发生的几件事慢慢说与她听。
苏晗点头应着,未做过多点评。
墨儿知道薛启辰和庄聿白也不算外人,又拿了两份地契过来:“少夫人和二公子出门没多久,大公子便派人送了这个过来。”
苏晗就墨儿手里看了一眼,放下碗筷,一言不发看向薛启辰。
薛启辰心中叫苦,不觉往庄聿白身边靠了靠,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不清楚,不关自己事,只一味闷头干饭。
“启辰。”
长嫂提名唤了他一句,见躲不过,薛启辰开始装傻充愣:“啊,长嫂,怎么了……今日小厨房的菜做得真有水准!可太好吃了,那个琥珀兄,你多吃些!”
苏晗接过地契,粗粗翻了几下便又塞回墨儿手中。
地契是薛家最大两个庄子的,离城区远,但占地大,每年收成也居上等。
“启辰,你帮我跟你兄长带句话。我既然嫁与他,此生便是你们薛家人。既成为商贾之妇,他倒也不必总以这种方式探我心意。”
*
一顿饭吃得晴转雷雨。
后来庄聿白也是从薛启辰那里,将他兄嫂的情况一点点拼凑了个大概。
薛家世代经商,与仕宦苏家原本有着天壤之别。奈何造化弄人,月老硬生生将这门亲事给弄成了。
苏晗出自清流之家,虽父母早亡,好在祖父怜爱,5岁便跟着开蒙读书,后来又延请先生来家中教习。
祖父苏考当年是改革派的拥趸,支持新法,鼓励农商并重。所以自幼养在祖父膝下的苏晗,自是从祖父那里耳濡目染一些经商之道。这也造就了她的能文能商,眼大心大的品性,并不像常规仕宦小姐那般只知在闺中品香刺绣。
随着新政退出朝野,苏考自然受到牵连,出狱后,苏家一门举家南迁再南迁。
而且随着家境突变,苏晗也算见识过真正的世事艰辛与人情凉薄,在行为处事方面大方爽利,甚有英俊潇洒的男儿气概。
凡事福祸相依。
一路南迁途中,原本定有娃娃亲的苏晗却被变相退了亲。
对方来人说什么若论当年苏老在官场的权势地位,他家那算高攀,自是愿意八抬大轿将苏小姐迎娶进门。可此一时彼一时,今后他家还要在朝中继续经营,且上头主子给他家另谋了亲事。他家也为难。
虽是娃娃亲,他们也是认的。权衡下来,现在只能委屈一下苏家小姐,来他家做个妾室,不过是贵妾。
“当然了,该有的聘礼一分都不会少的。”对方派来之人鼻孔扬了又扬。
虽家道中落,但读书人的骄傲还在。即便两袖清风告老还乡,在老家种豆植桑,爷孙俩也不至于饿死。
何况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即便苏晗穿金戴银、凤冠霞帔嫁进去,将来的日子也有的熬煎。
苏考征得孙女同意后,直接退了亲。爷孙俩继续南下。
当年薛家大公子在岭南一个年久失修的驿站中找到苏家时,苏晗正爬到树上摘荔枝。
薛家虽经商,但也懂读书知礼的道理,家中设有家学,族中子侄也都需开蒙读书。作为家中大公子的薛启原将来注定是要担起一门振兴之责的,他的教育自然更为严格。
外界不知之人,只道他薛家满门铜臭,真正走近看时,方知他家也算半个读书门第。这也是当时苏考能点头认同这门亲事的关键所在。
薛启原刚到驿站向小吏递上名帖时,苏考刚好外出。他便在驿站外信步闲走,想着如何同这位苏大人说明来意。
正走着,忽一串东西砸在头上,薛启原低头朝脚边看去,是红彤彤一串荔枝。他捡起来检查折口,刚摘的。
“谁在树上!”
一抹绿色衣衫从树丛闪过,往树枝更密处去了。
不待薛启原追过去,一罗衣侍女急匆匆走来,厉声呵斥:“你是何人!怎敢在此打扰我家小姐!”
薛启原一听树上是位小姐,心中虽惊诧,还是快速转身想后退了两丈远,连连施礼:“实属抱歉。不知小姐在此……在此摘荔枝,扰了小姐雅兴。是小生之罪过。在下薛启原,向小姐赔罪!”
说着又深深施了一礼。
见人一直行礼不起,树上人道:“刚风动,荔枝脱手,砸到了公子。那串荔枝便送与公子,权当赔礼。”
“非风动,非荔枝动,是小生不该在此行动。荔枝……薛启原谢过小姐。”说完,薛启原匆忙撤回驿站。
非礼勿视,知道树上是一小姐时,自始至终薛启原便没再抬头向上看一眼。谦谦君子,儒雅风范尽显。这一切,树上之人全看在眼里。
情窦初开的苏晗,原本以为自己与薛启原因情投意合、两厢情愿才走到一起。后来她无意间得知,当年薛启原与她在驿站外相见并非偶然。
她以为的一见钟情,原来早有预谋。她以为的天作之合,不过一场不能免俗的利益交换与捆绑。
政商联合,向来各取所需。商贾之家需要官宦小姐撑门面,落魄官僚需要真金白银讨生活。
他薛启原不就是这样想的么?但凡自己眉头稍稍皱一下,他便将家中铺子、庄子什么的一股脑往我苏晗名下写。
苏晗坐在窗前,将那两份地契看了又看。她不记得墨儿来催过她几次早些安寝,也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
直到夜深星斜,东院才开始隐隐有些动静。
苏晗知道是薛启原回来了,她缓缓舒了一口气。
虽异院而居,只要薛启原人在府城,苏晗还是会默默等到那人回家后才安歇。
第92章 晗儿
男主外、女主内, 夫妻之道向来如此。
苏晗嫁进入薛家之时,虽心有不甘,但也是做好了圈囿深闺的准备。
好在薛启原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除了后院管家实权, 外面铺子的经营,只要苏晗稍稍表现出感兴趣的苗头,便会慢慢将管理实权让渡过去。等苏晗自己意识过来,她手里已经全权掌管了七八家铺子。
而且薛启原完全尊重自己,大事小情, 只要苏晗下的决定, 他都无条件认可且大力支持。
家中有薛启原坐镇, 没人敢说什么。而且新妇入门管家, 向来天经地义。但外面铺子里的情况就是另一番光景。
家中掌事掌柜, 都是在薛家做了多年的,不少是看着薛启原长大的老人。他们信服薛启原,并不是因为薛启原是家中少主, 而是他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带一干老将从骆家绞杀中冲出重围, 救薛家于危难,后又励精图治中兴家道。其魄力、其胆识、其能力, 谁人不服。连对家都忍不住私下称赞“生子当如薛启原。”
当然这群掌事掌柜信服薛启原,多少也是因为潜意识中觉得薛启原是长房长孙, 是名正言顺的家主。服从家主差遣天经地义。
苏晗是女子, 哪怕出身读书仕宦人家,也是闺阁女子。女子管好内宅就可以了,外面铺子庄子上,那是男人的天下。女子主事, 从古到今闻所未闻。
更有人认为薛启原这是向新妇示好。但拿家中生意示好……到底年轻,行事莽撞了些。
所以苏晗一开始管铺子,底下掌事多不服气。虽面上不显露,但这些办事办老了的老江湖们手上一松一紧便大有乾坤。一件事他们完全可以做十分,但到苏晗这边,他们只做到七分便来请少夫人的示下。
这里面的弯弯绕,薛启辰看不懂,苏晗哪里不明白。他们这是静观,更是试探。
用人如熬鹰,若降服不住手中猛禽,被猛禽反噬之事并不少见。
苏晗虽年轻,却不是那温室里的小白花。更准确地说,她称得上是一位不错的驯兽者。
她胆大心细,极有耐心,不急不躁,不动声色。只等猛禽一时疏忽大意,露出纰漏,方猛地咬住,拼着被对方巨翅利爪重伤的危险,也绝不松口。直到猛禽完全降服,能为自己所用。
这一招,用一次就够了。降服群首,其他人自然不敢奓翅。
但让手下人完全信服、死心塌地跟随,苏晗凭借的还是自己的商机敏锐度、精准判断力,以及果决的行动力。而且作为女子,苏晗又有其柔和细腻的天然优势,不论合作伙伴还是身边办差的,都能在冷冰冰的生意背后,感受到一些细致周全的观照和温度。
苏晗不仅是管家还是管账都很有一手,账面清楚,带人恩威并济。严于律己的同时,也能用人唯能,不问出身。
铺子里及商队中还雇佣了几个西境北疆之人,表现出色的还当上了小领事。景楼后厨前厅以及成衣铺子里,还能见到女子厨师和裁缝的身影。这在府城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刚开始也有不少阻力和压力,但苏晗就是做到了。
时间久了,薛家上下皆真心信服这位大少夫人。连大公子身边办差的,若一时寻不到人,也会来问问少夫人的意见。
不过连身边办差之人都知道时不时去少夫人跟前刷下存在,而作为少夫人的枕边人,薛家大公子薛启原见苏晗的次数,不论当众还是私下,却是越来越少。
若说大公子对少夫人不上心,那绝对冤枉了薛启原。凡是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第一时间让身边小厮好生交到墨儿手上。家中田产铺子更不用说。除了下聘时已经作为聘礼列入少夫人名下的,二人成亲这几年,陆陆续续寄在苏晗名下的薛家产业,没有一半也有四成。
但有些事,越努力越挫气。
少夫人向来对这位大公子礼敬有加,随着更多家资强行塞到她名下,苏晗眉间明显填了愁绪。二人似乎也越走越远。已经很久没人见到二人坐在一起用过饭了。上一次薛启原踏进苏晗所在的西院,也早不知是何年何月。
连感情这方面迟钝三分的庄聿白,都看出这二人有问题。大有问题。
“要我说,就是我兄长不懂女孩子的心嘛!”薛启辰把点心碟子往看账簿的庄聿白面前递了递。他拿庄聿白当朋友,凡事都喜欢跟庄聿白讲。
出了正月,日头没那么冷,空气中也开始透出些暖意。议事堂外几株红梅花开正盛。
小各庄议事堂平时空着,庄聿白便让人连堂前空地一并收拾出来,作为金玉满堂的生产基地。他自己定期来看看。
薛启辰城中待惯了,觉得闷。每次庄聿白到各庄他都乐颠颠跟着来。当然他提前向他兄嫂报备过的,美其名曰跟着庄聿白学做生意,学管庄子。
薛启原和苏晗对庄聿白夫夫非常信任,薛启辰跟着庄聿白他们自是放心。至于薛启辰真学、假学、能学几分,就不得而知了。也没人真的会去计较。
“这口气听着像是你很懂似的。”庄聿白从账簿上抬起视线,就薛启辰手里捡了块栗子糕,吃了半口,忽又弯起八卦的眼睛,“难不成……你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倒没有,但我看戏听曲啊,话本子也读不少。”薛启辰挺了挺腰板,一副博闻强识的模样,“哄人开心,最重要的是要会投其所好嘛!我兄长倒好,只会送田庄、送铺子。”
“你长嫂娘家离得远,有些产业傍身也是好的,你兄长是想让你长嫂心中踏实安稳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庄聿白现在倒是很能理解薛启原这样做的用意。
“我长嫂乃女中英豪,哪需这些身外之物让自己心安。”薛启辰叹口气,“关键还是应该怪我兄长,根本不懂我长嫂的心思。”
庄聿白得知薛启辰兄嫂异院而居时,手中点心都惊掉了。夫妻之间同床异梦的不少见。分院住,分床睡,十天半月不见一次面的夫妻,真不多见。连他和孟知彰这种人前夫夫人后兄弟的关系,都会挤在一张床上睡。
议事堂院子里佃户们各司其职,水洗淀粉,剥虾斩泥,还有人将上一批已晾干的坯片用整洁的细麻口袋仔细收起来。天冷,众人做活用的水皆是温水。风炉上还炖着红枣黄芪暖汤,佃户们可以随时自取。
薛启辰看了眼满院忙活的众人,压低声音:“若真像外界传闻那般……倒还好了。”
庄聿白确实也听说了薛启原与这苏晗只是政商联姻的传闻。分院别住,各自经营自己的生意,薛启原动不动就将田产庄子之类的固定资产塞给苏晗。种种行为看上去确实像因利益而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联盟双方。
不过与薛启辰兄嫂接触下来,庄聿白又觉二人不像“那种”夫妻。具体哪里不像,他也说不好。
“说到联姻,我们薛家虽几代商贾,但想寻一位官家小姐结亲,也并不是太大的难事。何况我长兄风度翩翩、一表人才,眼馋的小姐们多了去了。”
薛启辰的话虽直白,却是实情。
庄聿白也深以为然,顺着往下说:“若真只是联姻,在府城选一个对你们薛家生意有助益的亲事岂不方便?听说当年长苏家已经在朝中失了势,你兄长千里迢迢追去南边,花了很长时间方求来的这段姻缘。”
“谁说不是,当年我兄长……”薛启辰还要说什么,见有人走过来,忙住了声。
是然哥儿。手里端了一碟新炸制的玉片,来请庄聿白核验。
每次新制的玉片坯晾晒后都会炸制一盘小样,等庄聿白核验通过后,方才着专人将这批玉片坯送到薛家名下的景楼。
虽然有薛家这个庞大的销售体系做支撑,庄聿白还是坚持每一步走得谨慎些。最开始的这两个月先试运营,一是庄子里制作人手需要熟悉磨合,二是看下府城食客的反馈,三是推算下薛家茶肆酒楼、南北铺子的销售量,好以此安排接下来扩产的设备和人手。
前半个月平均日产玉片坯6斤(480文),水洗面筋1.8斤(144文),入账9360文。支出方面,人工占大头,目前是5人,每人每月8钱银子,日耗小麦9斤(72文)、虾3斤等基础材料都是庄子上自有的,成本有限。算下来,当前半月可以有6两银的利润(9360文-1080-2000文)。
因为各方面都在磨合试探阶段,庄聿白对这个数字很是满意。
庄聿白接过碟子,坯片切得薄而匀,玉片炸出来便蓬松轻盈,轻轻一咬,香酥满口。
“启辰兄,你也试试。”
“好吃!现做的尤其好吃!酥、鲜、鲜、奇!”薛启辰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两片。
因目前产量有限,薛启辰也只是偶尔去景楼试菜时,才能吃上那么一两次。这哪够呀!所以他每次缠着庄聿白带他来庄子上,也是为了能多混口这玉片吃。
庄聿白让然哥儿将这批刚收起来的玉片坯理好,放到他马车上,稍后他带回城去。
然哥儿应着转身退下,却又被庄聿白提名唤住:“我看这花名册上写着你擅育植瓜果蔬菜,果木可还行?”
“都是跟阿叔学的。”然哥儿有一点腼腆,“请问公子是什么果木?”
“葡萄。”
“公子有葡萄树?在哪里?”然哥儿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像阳光洒进水面,整个人也变得神采奕奕。他脚下轻快,不觉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睫羽瞬间垂下,声音也低下去,变回刚才那个腼腆害羞的然哥儿,“……哦,阿叔教过如何培育杏李等果木,葡萄之术……想来也是相通的。”
庄聿白将葡萄树冬剪的藤条从孟家庄带过来,等天再暖和些就可以育苗了,有果蔬培育的能手帮忙,再好不过。
以及他冷眼观察了这然哥儿一些时日,虽外表看上去就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哥儿,性子也柔和,但他总觉得对方骨子里流着一股倔强的韧劲,像是在哪里见过。
趁着天色尚早,庄聿白和薛启辰驾车往城里赶。毕竟是他庄聿白带出来的,天黑前要把这位薛家二少毫发无损地还回去才是。
路上,二人被打断的话,重新接起。
依照当年薛家的实力,找个门当户对的商贾之家或者攀一门府城官宦结亲,都是不错选择,也是轻而易举之事。但薛启原,这位薛家长房长孙,未来的薛家家主,年满十八仍未议定亲事。外界众说纷纭,传闻四起,谣言不息。
正当满府城被骆家大刀阔斧的动作碾压之际,一封密函悄悄递进薛家。当天夜里,薛启原带着几名近侍策马出城,一路南去。
众人已自顾不暇,无人在意这位薛家大少此时离城是寻求外援,还是携资逃跑。半月有余,薛启原回来了,东盛府腥风血雨商战正酣时,薛家办起了喜事。
“一开始,我兄长和长嫂关系还不错的。”车厢里的薛启辰抱着半碟玉片,神情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忧伤。
“当然,直到现在,我兄长看到什么好东西也会想着我长嫂。长嫂喜欢读书,他便将能搜罗来的全送到我长嫂院子里。就比如上次斗茶清会那册善本,我长嫂听人说有这样一份彩头,只是顺口提了句‘不知道是册什么书’。好了,话传到我兄长耳朵里,就成了此书势在必得。亲自找到那书生,也不知许了对方什么,反正那册书现在我长嫂书房里。不过……总觉得不似从前,隔着什么。”
薛启原是薛家的家主,他肩上扛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和未来。
家祖传续,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可成亲几年膝下却没个一男半女。家中最着急的是老太太。每天寺里庙里地跑,逢神便拜,遇佛便求。后来她也相看了不少姑娘哥儿的,明里暗里往薛启原院子里塞。无一例外,全被挡了出来。
为此事,薛家新出了不成文的规定,谁敢再助着老太太做这些事,薛家便不留了。所以到现在,填房纳小的事,从不敢有人再提及。
正说着,马车停在景楼后街入口。
掌柜的欢天喜地迎出来:“二公子,庄公子!今日这金玉满堂可有了?”
小厮将玉片坯口袋拎出来,笑说:“瞧,这不是么!够您老撑一段时间了吧!”
掌柜的宝贝似地亲自接过去:“不瞒二位公子,这一袋啊多说三日就见底了。今日庄公子在,小老儿斗胆求一句,咱这金玉满堂能否再加一倍的量啊。”
薛启辰也笑了:“您老这话可别忘南北货行的听到,他们眼巴巴等了这么些日子,可是一片也没摸找呢!他们若是知道还给您这景楼加了量,他们岂不是要一天去我长嫂那里求个没完没了!”
从景楼当前的售卖情况来看,这金玉满堂在府城的受欢迎程度绝不亚于暨县,由于人口基数大,火爆势头更盛。而且短短时间内已经和涮锅一样成为景楼每桌必点的招牌,不少食客还会从外地慕名而来。
金玉满堂既已通过景楼打出名声,其他渠道也可以趁势适当铺起来。庄聿白心中又盘算了下。
“下月吧。下月开始给您老这景楼多加一些。”
金玉满堂的在薛家各大货行商铺开始上架的消息从薛家西跨院正式公布时,议事厅内外沸腾起来,一个个前来议事回话的掌柜掌事们,高兴得竟像个孩子,比过年领红包还要兴奋。
一群在商场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们,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世面没见过。也正因为经过见过,才知道这金玉满堂对他们手下掌管的铺子意味着什么。
有人现场下起军令状:“少夫人,我们铺子每日定能售出10斤玉片!每月300斤若达不成,您扣我薪水!”
此话一出,素日稳重的众掌柜也顾不得那么多,现场竟哄抢起来。
“少夫人,我们也能达成!我们也要300斤!”
“少夫人,我们400斤!”
好端端一个晨会,搞得像拍卖抬价,失了体统。
苏晗放下茶盏,眼眸轻轻一扫,厅下登时住了声。不过此事她也能理解,思虑片刻后说:“眼下庄公子那边只有一个庄子的人手,产量有限。多寡每人先分得一些,试试水。若要更多,等我与庄公子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众人散去,南北货行掌柜的眉头又拧起来。还是年前误在北边的那批货。
那掌柜刚叹半口气,苏晗便知他要说什么,抬手止住:“金玉满堂一事传出去,想必那批货更回不来了。这些时日大公子不在家,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只做好手上事情便是。”
那掌柜点头应着,可仍有话要说,眼皮低垂认真思量如何开口。
苏晗站起身,踱了几步:“放心,跟货的那批人他们不会动,过些天应该就能回来。回来后,你好生安抚一番,不必为难他们。至于货物,依照他家素来的手笔,想来一件也不会留。损失算公中的。你去吧。”
将人都送出去后,墨儿换了盏茶与她家姑娘。又拿了个靠枕,让她家姑娘在榻上略歪一歪。
“晨起到现在都没消停,姑娘休息一下吧。或者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去预备着。”
苏晗垂眸不语,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手炉套子上的那只鸳鸯,良久,忽然视线转向窗外。
“怎么又落雪了?”
*
薛启原到家时,西跨院已经熄了灯。
他命身边小厮动作轻些,莫要吵到家中人。
听着那院慢慢没了声音,软枕上的苏晗也缓缓闭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东院动静又起。声音不大,苏晗还是听到了。
“这么晚,怎么还有人进出?”
“姑娘怎么还没睡?”墨儿拿了盏灯,披着罩衫走过来,“是位郎中,带着个药童,应该从东角门悄悄进来的。”
薛启原此行受了点外伤,好在并不严重。白天人多口杂,兴师动众请郎中来看多有不便,想着夜里悄悄请来包扎一下。
不过他最不想惊扰的人,还是惊扰到了。
三年来,苏晗第一次跨进东院的门。
她慢慢走在丈夫庭院的石子路上,每走一步,眉眼不淡定地跳一下。似乎想凭着眼前看到的一草一木来猜测、构建那人素日的生活场景。
出来打水的小厮,一下愣在当地,他还以为自己眼花。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怎么会出现少夫人?
他张张口想问句少夫人好,不管怎么努力,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房内等水,近侍见取了这半天还没进来,出门来寻。廊下一眼看到拾阶而上的苏晗,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此时脚下竟也不听了使唤。
“……少夫人。”
哑然一声,房内所有目光汇聚到门口。
披着一身夜色,苏晗走了进来。
薛启原端坐在榻上,衣襟半敞,坚实的肌肉线条半掩半露,左臂有一条两寸长的新伤,索性伤口不深。郎中清理过后,药童正准备上药。
薛启原后背紧绷,喉结暗不可察地滚了滚。方才无意间紧握的拳让伤口微微开始渗血。
房内像被冻结,连一丝呼吸声都没了。
苏晗向前走了一步。半天,只挤出来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天不早了,大公子,好好休息。”
见人要走,榻上的薛启原忙起身追过来几步:“你略站站,我有话……同你说。”
素来沉稳持重的他,此刻语气中竟带出一丝鼓足勇气后的慌张,甚至胆怯。
众人一愣,登时明白,满屋人一齐速速向外撤。
连擦药擦到一半的药童,也跟着起身就跑,剩下一半的药膏涂不到薛启原胳膊上,便全抹在了自己手背上,边跑还边怪罪自己速度怎么这么慢。好不容易跨出门槛,又忙慌慌折回来,识趣地将房门掩好。
房间空气一时凝固下来。
“说吧。”苏晗语气如常。
她故意将视线偏开,并没有看人。
夜已深,方才安寝的苏晗早卸了钗环,鸦羽青色松松挽着。急着出门,一袭素雅居家衫裙外只简单罩了件斗篷。灯影晃动,柔光下的苏晗恰似初见之时,站在那株漏满阳光的荔枝树下,娴静,温柔。
薛启原从怀中掏出一份契约,喉结滚了下,“我在东市新盘了三间铺子,我让小厮写在你名……”
话甚至还没说完,背影转身离去,将门打开,快速走进那夜色,利落又决绝,没有分毫犹豫。
夜风当头盖过来,冷到骨子里。苏晗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脚步迈得又急又快。行至跨院影墙时,脚下却不自觉停住。
“晗儿。”有人追至廊下。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一时竟以为是幻觉。
第93章 设宴
薛启原追至廊下, 看着匆匆离去的背影,情急之下喊出那个名字。
默念于心的名字,太久未宣之于口, 薛启原自己也怔了下, 跟着心中万千情绪翻涌上来。
好在这翻涌的情绪,只有一瞬。仆役小厮站了满院,方才的郎中和药童也在。众人齐齐看向他的瞬间,薛启原单手握拳负至身后,心中本不该属于家主的波动情绪, 稳稳压制下去。
他是薛启原, 是整个薛家的掌舵人, 任何不合时宜的情绪都是不应该的。
妻子停了脚步, 转过身来。隔着夜色, 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变化,甚至看不清对方是否在看自己。
薛启原回复如常,仍是那副当家人的冷静严肃:“误在北边的那批货物……到了。跟货的伙计皆平安。货物也都在, 南北货行掌柜已经带人在查验了。”
几车货物对薛家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可不只是几车货物这么简单。
各方势力博弈多年, 原本趋于平稳的府城商业格局,随着薛家搭上孟知彰和庄聿白这条线, 开始出现微妙变动。涮锅和茶炭生意在府城的小火苗头,已经引起关注。不然薛家货物年前滞留北边, 岂能只是因为一场风雪?
而金玉满堂空降府城, 短短半月便已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上至耄耋老叟,下至垂髫小儿,无不知其名、言其好。这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现在薛家还只是食肆酒楼有售,已有这般盛况。金玉满堂迟早会放进他薛家铺子及行商队伍卖遍府城, 铺至天南海北,到时又当如何?
危险气息,对家自然已经嗅到。原本只是滞留在北边的薛家货物,眼下却成了一件不留,就地损毁。
对薛家而言,这是一个警告。而薛家,需要站出来表态。
薛启原此行是去东边采购,返程途中带人折去了北边,连人带货硬抢了回来。
这批货属于苏晗所打理的铺子。苏晗作为主理人,理应对家主的这番行动、这番话作出回应。
夜风微冷,吹动她额前滑落的一缕青丝。苏晗叹出半口气:“有劳。明日我会让人将查验结果与明细呈送大公子过目。”
“……不必!”薛启原身后的拳,攥得更紧了。他明明不想说这些的。可眼下为了多留妻子片刻,为了多看对方一眼,似乎只能站得远远地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语,讲这些莫名其妙之事,“铺子里的事,你做主即可,不需要事事呈报我……”
“嗯。我让他们备份给账房,方便大公子定期核验对账。” 当着站了满院的丫鬟小厮的面,薛家少夫人礼貌又得体地跟薛家大公子道别,“若无其他事,我先走了。”
薛启原身边小厮见二人没说到点子上,跟着干着急,顾不得规矩不规矩,直接冲出来:“少夫人,货是我们公子抢回来的,我们公子的伤……”
“住口!”薛启原喝止小厮,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妻子背影上。
薛启原的伤口,苏晗方才看到了,也看清了。是刀伤,伤在胳膊,但不凶险。换作常人,恢复个三五日便能正常行动了。薛启原体格向来健硕,更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但苏晗心头仍不经意掠过一丝酸楚。无论如何这伤确实是因她名下铺子而起,苏晗作为主事人,是不应该装作不闻不问。不过她不是已经亲自来探视过了么。
苏晗终于为自己深夜跑这一趟寻到个合情合理的缘由。方才有一瞬,她脑中确实一片空白,等她意识稍稍清醒,才发现人已经到了薛启原房中。
“多谢……”方才对方唤了她名字,礼尚往来,苏晗也应该唤对方名字。可“阿原”这两个字,她已经太久没唤了,生疏了,“多谢大公子。”
苏晗并没有再回头,正要带着墨儿转过影墙,后面小厮又道:“少夫人,公子受伤了……”
言外之意,他家公子此时需要人照看。
“不是还有你们么。”苏晗语气淡淡,说完背影消失在影墙。
“……少夫人!”小厮急得就要追上前。
墨儿拦住:“再不济,老太太房中不是来了位嫣红姑娘么?想来她是懂照看伤员的。正好大公子伤着,天赐良机。”
薛启原成婚多年,却没有个一男半女,家中老太太怎能不着急。求神问佛之余,她最近不知听了谁的言语,竟请人物色起了人,不管女子还是哥儿,不管贫富,只要能生养就好。这几日,一个多年未往来的远房亲戚来府城,她听说人家有个年岁相当的女儿,一见便将人留在家中,说陪她说说话。
少夫人夜探东院这等大事,不等天亮薛家上下已传了个遍。
老太太一早听丫鬟说起,哪里敢信,只当是哄她开心。当从一早来请安的薛启原口中得知苏晗当真去了东院时,茶也不吃了,忙去菩萨跟前磕头柱香。真是菩萨显灵,菩萨显灵啊,不枉她这么多年往庙里供奉的那几百斤香油。
“我刚路过西院,见早会刚散。长嫂……起好早啊。”同来请安的薛启辰,是会抓重点的。
薛启原眸子沉了又沉,半晌方道:“她昨日只是来了一下,略站站就回去了。”
“什么叫回去了!”若不是看着丫鬟小厮们在,老太太的拐杖已经打在薛启原身上。
薛启辰更是满眼不可置信,称呼都变了:“哥!长嫂她半夜去你房中,你竟然能让人走?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消息当面传到庄聿白耳朵里时,他正在家中用柳条做生根水。
过几天温度回暖时,他从孟家村带来的葡萄藤枝可以室内育苗了。他已经在小各庄后山物色了两块空地,等雪花之后才实地考察,选定一块作为府城的葡萄园种植基地。
薛启辰常来,也不算客,便没有那么多虚礼。庄聿白请他在一旁坐了。两人围着风炉,将晨起孟知彰现折的柳条清洗后,剪成10厘米左右的短枝,然后慢慢用石臼将枝条捣扁。庄聿白简单示范了一下,就直接把薛家二少当小工用起来。
“你兄长到底在别扭什么!”庄聿白觉得这个薛启原在商场堪称枭雄,可一到情感之事……嗐!比起他庄聿白可差远了,“不过……怎么又冒出来个嫣红?”
“这个嫣红,不足为虑。”薛家二少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这石杵看着不重,但捣起来还真要些力气,“我看他俩就是心结没打开。可常年不见面,这结不越缠越乱么?不过昨夜墨儿提起嫣红时的态度,倒让我觉得我长嫂对我兄长并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不在乎。”
“你个傻弟弟。那是自然啦。你长嫂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能夜半不请自来,这不是把答案摆在纸上了么?你兄长竟然还能让人跑了?若换作是我,哪怕强取豪夺,我也得将人留下。”
“强取豪夺,当真管用?” 薛家二少疑惑。
“当然!”感情圣手上线。
薛启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毕竟对方已婚,是过来人:“孟兄就是用这一招,将你拿下的?”
“……”庄聿白哽住,他没想到这回旋镖插在自己身上,“我和他……用不上。”
“也是,你们俩感情这样好,同宿同卧,两心相悦,你情我愿,干柴烈火……”
“二公子,停停停!”庄聿白忙手动打住,再不喊停,这位二少不知又会将哪个画本子里的颜色小词拿出来活学活用,以免惹火上身,还是回到方才讨论的主线任务,“你长兄长嫂的问题在于不见面、不长嘴。这样,等我下个帖子,将他俩聚到一起。”
庄聿白将捣扁的柳枝一把一把理好,用细麻绳捆住,竖着放进一个干净的陶瓷坛子里,又将提前准备好的山泉水没过柳枝顶部,封好坛口,放在家中清洁阴凉处,静置七日,天然生根水就成了。届时就可以开始培育葡萄藤苗了。
他们搬来府城这些时日,家中陈设等多亏薛家帮忙打点才能住得这般舒心。不过一直未找到机会请他们来家中聚一聚,这很说不过去。
后日孟知彰学中放假,薛启原又回到府城,择日不如撞日,庄聿白决定就后日在家中设一桌小宴,请薛启原夫妇和薛启辰一起来热闹一下。
“你俩下帖子,我兄长自然是要来的。我长嫂也不会推辞。但若是我长嫂知道我兄长也一起来……恐怕是会搬出铺子里忙之类的说辞,恐难成行赴约。”
苏晗听说庄聿白下帖请她后日去家中赴宴,欣然接过帖子。
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目前主要在她手上运营。月末月初,铺子里结算月银,正好将茶炭和金玉满堂的银钱结算给庄聿白,顺便商讨金玉满堂量产化的问题。
正如薛启辰所担忧的,一提到薛启原也将同行,苏晗眼中的笑意登时散了。
不等苏晗说出推辞的理由,薛启辰忙上前扯住她长嫂的袖子,按照庄聿白提前教他的耍起赖。
“庄公子说了,这是他们来府城设下的第一次家宴。薛家也算是他们来府城后认识的唯一的朋友。若是我们这个面子都不给,就是真不拿他当朋友。今后薛家的生意再想谈,就难了。”
苏晗眼神探究地看着薛启辰,她不确定这番话几句真几句假。不过这是庄聿白第一次正式下帖子请他们。而且夫夫二人做东,她夫妇二人赴约,合情合理。若自己执意推脱,倒显得不近人情。
“长嫂不是有事与庄公子商议么,或者这样,若长嫂实在不想见我兄长。长嫂先行过去,我尽量拖住我长兄一段时间,等长嫂事情聊完先行离席,与我兄长打个时间差。长嫂觉得如何?”
苏晗微锁蛾眉,没有应允,但也没说不行,忽想到什么:“阿辰,薛家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在外,薛家上下是一体,要永远同心同德,明白吗?我与你兄长……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私事。”
薛启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就将这话原封不动告知他兄长。
薛启原听后并没做表示,只用手拿了块芙蓉糕给他。
赴约当日,薛启辰特意起了个大早,正想着该拿个什么理由拖住他哥时,却见东院已空空无人。他寻了个洒扫婆子,才知大公子一早就让人检视车辆,这会儿恐怕要出门了。
薛启辰忙追至门外,他兄长手持马鞭正整鞍理辔,旁边停着的马车,则是他长嫂平时出门乘坐的——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破冰
薛启原见薛启辰愣在原地:“阿辰, 你马呢?难不成要蹭你长嫂的车?”
“……”
薛启辰刚想应,门里说说笑笑走出来几个小丫鬟,抱着手炉软垫之类的出行用品, 正要往车里安置, 一抬眼看见薛启原就站在车前,众人皆是一惊,脸上笑意立马僵住,连行礼问安都忘了。
一大早能见到大公子,从未有过之事, 还是在少夫人车前!
“路上冷, 手炉多带几个。软垫也再加一条。”薛启原扫了一眼众人手里的东西, 转身继续去理他的鞍辔。
“……是, 大公子!”小丫鬟们这才反应过来, 慌张行了礼,七手八脚将东西往马车上安置。
薛启原见薛启辰仍不动:“你还在等什么?”
“我这就去!”薛启辰一路小跑着去了,等牵马回来, 门前已经空了。
薛启辰带着小厮,主仆二人风尘仆仆赶到齐物山时, 宾主四人已寒暄过并落了座。他行了礼,在留给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接过庄聿白亲自递来的一盏茶。
心中却仍有点怪罪兄嫂没等自己。嘴巴鼓鼓的。
不过他长兄边听他长嫂说着金玉满堂的制作安排,边给他拿了块点心。薛启辰接过点心, 气就顺了。
苏晗细细看着庄聿白摆在桌上的金玉满堂人员配给和产出计划表。二月开始, 小各庄会安排10人进组,月产玉片360斤,面筋96斤。
庄聿白盘算过,这样每月会有12两银子结余, 这一项维持二人日常生活足够了。因为各庄不大,强壮有力的安排在山上炭窑了,另有10人来做金玉满堂,接下来还要安排人手打理葡萄园,也算家家户户都吃上庄聿白带来的这碗红利。
“玉片360斤,算是小各庄的上限了。”庄聿白看了眼苏晗,察觉出对方对这个数字并未达到对方期许。
苏晗并未急着表态,她先喝了两口茶,从带来的书箱中拿出厚厚一沓纸。
孟知彰与薛启原交换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这真是有备而来。
苏晗展开纸页。字如其人,苏晗的字,清秀俊逸,笔端带着英气。庄聿白只看了一眼,压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将自己画的那几张表往回拽。
“庄公子,月产360斤,恐怕只够我一家铺子的。”苏晗并未在意庄聿白的小动作,伸手在纸上指了几处数字,“阿辰是知道的,近日那些掌柜见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催促这金玉满堂何时可以上架待售。”
庄聿白跟随手指看去,都是各处铺子的金玉满堂预定数额,越看心尖尖跳得越厉害。
“这些是压减后的数字。目前可以销售金玉满堂的铺子是4家,每家每月300斤,若有余量,再让南来北往的行商带了去。”
“月产1200斤!”庄聿白有些不淡定了,自己手上这几个散兵游勇哪怕一天24小时连轴转,每月也生产不出这么多来。
不过这位苏家少夫人可真沉得住气,压得住场,她淡淡一笑,从书箱中又拿出几本花名册。
“庄公子庄子上目前10人月产360斤,正好我薛家城外还有几处稍大些的庄子,身强力壮的人手也能凑上几个。这是庄子上递过来的花名册,每月余下的840斤所需人手,我帮你带了来。”
庄聿白往那花名册上看去,姓名,年纪,身量之外,擅长之事也做了注明。有上百人可供选择。
“听说这金玉满堂的做法,分不同环节。庄公子若不嫌我啰嗦,我便多说上几句。”
庄聿白添了茶:“少夫人,请讲。”
“我庄子上的人呢,都是些粗人,做这些精细活估计上手慢。不如就按庄子来分工。比如水洗淀粉就在这大丰庄完成,晾晒后的淀粉给到小满庄,小满庄做完下一步,便将再下一步换至下一个庄子。以此类推,最后一步放在小各庄,由庄公子验收。庄公子觉得如何?”
与明白人共事就是好,凡事只需点出一分,剩下的九分两下皆心知肚明。
这是担心人多眼杂,保不齐什么心思就生了出来。虽说都是薛家多年的老庄子,但金玉满堂是时下府城最抢手之物。足够的诱惑面前,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压下心中歪念。即使有人妄图在这些工人们身上下功夫,核心技术仍攥在庄聿白手上。如此一来,既保住了金玉满堂,同时也是对自家佃户的一种保护。
“在下正有此意,不料少夫人先行言明。如此甚好,甚好!”
庄聿白暗暗惊叹这位薛家少夫人做事之周全之缜密。文弱女子能在男权社会站稳脚步,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当真需要些真本事。
“金玉满堂我照单全收,按月结算。此事若无异议,100两定金我已带来。”苏晗示意从书箱中取出一沉甸甸一袋银子放在桌上。又补了一句,“庄公子莫要推辞。工人的工钱,庄公子可不能耍赖哦!”
一句玩笑,两下莞尔,双方迅速拟了份契约,签字画了押,并以茶代酒,举杯庆祝合作顺遂,一切顺遂。
庄聿白与苏晗很对脾气,两人一拍即可,做事路数也出奇一致。等他们从手头事情分神出来时,才发现除了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的薛启辰外,另外两位“主外”的男人没了踪影。
“启辰兄醒醒!启辰兄……”庄聿白推推睡眼惺忪的薛启辰,“孟知彰和你兄长呢?”
这些生意经听得薛启辰实在无聊,他只是想趴一会儿,谁知竟睡了过去。薛启辰摇摇晃晃直起身,揉着眼睛向外指:“……好像去厨房了。”
庄聿白习以为常,家中饭菜多是孟知彰掌勺。不过听闻薛启原去了厨房,苏晗不觉站起身,望着薛启辰手指的方向眉宇动了动。
君子远庖厨。何况是一家之主、整个薛家掌舵人?
薛启原?厨房?这两个词,至少在苏晗的认知中,是无论如何放不到一起的。
窗外脚步声起。少时,薛启原出现在门口,向前走了半步,站定,脸上似有为难之色。
庄聿白刚想问是不是午饭出了什么差池,却见孟知彰从旁出现,碰了碰薛启原的胳膊,并给看过来的庄聿白递了个眼神。
庄聿白会意,又从背后扯了下薛启辰的衣袖。主舞台只属于今天的主角。
“饭菜具齐……”薛启原顿了下,似在斟酌后面的话语如何开口,耳根却渐渐染上红晕,半日才道,“晗儿,可以吃饭了。”
无声的沉默,在齐物山的这座小院内回荡,越荡声响越大。苏晗一度怀疑自己开始耳鸣。
众人皆在等薛启原的“晗儿”回应。
“晗儿,吃饭了。”薛启原向前两步,再次邀请。若对方还没有回应,他便再上前一步,甚至打算搀住。
苏晗及时回过了神,睫羽轻颤,垂下眸子,浅浅应了声,“嗯?”
此次夫妇二人登门做客,代表的是薛家。哪怕逢场做戏,这恩爱夫妻的戏码也得演下去。眼下薛启原不就做得很好么?
餐食设在西厢房。
苏晗被二少薛启辰扯着袖子请到西厢时,看着满桌碗碟杯盘,喉间哽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的视线在周围人身上绕了一圈,却始终躲开薛启原。
“……大公子和孟公子一起准备的?”
“嗯。”薛启原特意为妻子的椅凳铺上软垫,再次邀请,“来,坐下,试试味道如何。”
薛启原挨着妻子坐了,又递上筷子。
这……递筷子,是不是演得有些太过了?
筷子递到面前,苏晗一时拒绝不了,只能接过,小心将带着体温的筷子握进手里:“有劳大公子。”
一口一个“大公子”,在座几人皆假装听不见。
不过苏晗原是官家小姐,虽家道中落,但心中不染下尘的精神坚持仍在。想让其转变过来,一则没必要,二则短时间内也难。
“大丈夫立于世,抑或文安天下,抑或武定乾坤,抑或商震四海。平天下,安家邦之余,为在乎之人煮碗羹汤,不也是人间一大美事么?”
孟知彰为这顿饭定了个调,话落前将眼神递给薛启原。
“今日孟公子教我一道甜汤,晗儿试试。”薛启原将一盏七彩水晶甜汤递到苏晗手中,“用水淀粉掺了蔷薇粉、姜黄粉、丁香粉做成这各色小球,和酒酿一起烹煮,盛出后再淋上桂花蜜糖。”
苏晗将视线停于这盏甜汤,再不敢向上抬半分,脸上烫一阵冷一阵,呼吸似乎也开始有些不畅:“这些事,大公子不必……”
“晗儿试试如何?”或许预判到对方反应,薛启原将碗盏递得更近些,“若喜欢,回家后我们一起做给老太太尝尝。”
这是搬出了孝道。不愧为薛家掌舵人。
方才涟漪阵阵的心窝,瞬间凉下来,眸底也无半分波澜。苏晗丹唇微启,尝了一匙,不知其味,仍点头应了声“好”。
只要摆正了自己薛家少夫人的身份,这戏,还是好做得很。
苏晗面上一直淡淡的,庄聿白还是察觉出其中的情绪变化。满桌子,薛启原真的尽力了,薛启辰不好直接插手兄嫂之事,孟知彰也指望补上,只有他庄聿白来打破这个僵局。
“听说,当年大公子南下千里,追到岭南,才成就了与少夫人的这份好姻缘。”破冰吗,不都得从甜甜的初遇说起么。
庄聿白知道自己的这个破冰话题起了作用,餐桌气氛明显开始变动。
苏晗转眸看定自己身边的丈夫,眼底晦暗不明:“大公子,有个问题,我只问你一次。”
“好。”
“那日荔枝树下是无心偶遇,还是跨越千里的处心积虑?”
苏晗声音有些颤,她不确定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她更不清楚自己想得到怎样的答案。
“树下相遇,无心;南下去寻,有意。”
苏晗盯着薛启原看了许久,久到似乎已经回到几年前的那棵荔枝树下,重新改写两人的生命轨迹。
最后她冷笑一声,决然离了席。
庄聿白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无心的一句话,竟将原本的僵局,变成了死局。
第95章 强取
烈药虽猛, 但能直达病灶。
庄聿白提及的问题,掘出苏晗埋藏心中多年的那根痼疾。而薛启原的答案,直接戳痛了她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症结和痛处。
他明明可以否认的, 否认当年南下寻得爷孙二人, 只是出于家族利益考量,出于对抗骆家的权衡。迎娶苏氏之女,也不是你们薛家的无奈选择,更不只是你薛启原的权衡之举。
再不济,他仍然可以选择继续沉默。或许苏晗还有理由继续哄骗自己。骗自己说, 当年她苏晗嫁与的是一见钟情, 是两情相悦。
他没有。他容不得半点藏私, 他最是高风朗月的绝尘君子, 他就这样赤裸裸将伤口撕开在太阳底下。
“啪——”苏晗猛抽一记响鞭, 骏马在齐物山中一路向前冲去。没有退路,更不知前路在何方。
他薛启原是谁啊,薛家长公子, 薛氏一族掌舵人。做事向来缜密周全,何况他的亲事关乎阖族利益, 又岂会因一见钟情而选定一人为妻而迎娶进门?
可笑。当年的自己,真的是可笑至极。
策马怒驰的苏晗忽然笑起来, 先是冷笑两声,后来竟笑得止也止不住, 五脏六腑恨不能吐出来。
不知何时几滴水珠溢出眼角, 冰冷地向鬓边滑去。她扬起下巴,倔强地抬手向上抹去。
或许自己打点商铺还算有些苦劳,或许自己读书人家女儿这层身份,能盖住满院商贾铜臭, 这些年在薛家并不曾受过任何苛待。除了老太太院里,西院应该是家中供应最快最多、也是最优厚的。
当然了,这些哪里是给苏晗的,全部都是薛家少夫人的份例。她苏晗不过一个披着少夫人皮囊之人。没了这层皮囊,没了这个身份,她苏晗对薛家一无是处。对薛启原又能算什么?
苏晗打算骑着这匹马一走了之,去南边寻祖父。爷孙相守,哪怕耕田采桑,日子也能过下去。
她在山中奔了许久,又绕着城外转了许久。可不知为何,每南行一步,心中便空半分,心中每空半分,原本的委屈和不解,便会被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钝痛挤占。
日暮时分,苏晗却持缰出现在薛家门外。
薛家上下,包括所有铺面、酒肆、茶楼,有一个算一个,满城、满山去寻人。门房小厮看见少夫人回来,就像亲眼见到显灵的菩萨,一个头长长磕下去。
“少夫人,您总算回来了。家里都已经找疯了!两位公子和孟庄两位公子亲自带人找您呐!”
苏晗没说什么,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那小厮,抬脚进了西院。
墨儿正伏在榻上哭得两眼红肿,一把短剑握在手里。
她家姑娘今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墨儿绝不独活,发了狠定将这薛家搅个天翻地覆,再一根白绫吊死,去地下陪她家姑娘。
苏晗放重脚步,斗篷摘了搭在门旁衣架子上。
“墨儿,去打盆水来。让小厮将那些等着回话的掌事掌柜的们都叫来。还有那几个等在城中听信儿的管庄人,也一并叫了来。”
苏晗理了理衣襟,抽出丝帕擦去手上的雪水:“怎么这般看我,不认识你家姑娘了?快去打水呀。”
外头第一个来回话的,是南北货行的周掌柜。他年岁长些,经的事多,比旁人也更能压得住事。
少夫人消失这半日,满府城都疯了,再找不到人,就要报官掘地了。可少夫人又自己回了来,众人拿捏不准回话分寸,若再一不小心言语有失冲撞了少夫人,自己抵上全部身家也不够谢罪的呀。
周掌柜进门前先深吸一口气,回话声量比往常要低:“少夫人安。北边抢回的那批货,并无缺失遗漏,逐一记录造册后已经上架在售了。跟货的活计回家去修整几日,过几天会安排到各处铺子里,暂时不派往外地。”
苏晗和素日并无两样,身着家常窄袖衣衫,端坐榻上,边听人回话边用银针拨弄手炉里的炭灰。
周掌柜原地站了会儿,不见苏晗有任何表示,以为对方累了,正想问是否让等着回话的掌事们明日再来,却见苏晗盖上手炉,缓缓道:“你回去安排下人手和铺子陈列。这个月会给到你300斤玉片。”
一听300斤,周掌柜一扫方才心间愁云,脸上立马有了笑模样,声调也轻快不少:“多谢少夫人!终于盼来了玉片,我这就回去安排,这就去!不过少夫人,我当时报的是400斤……”
“等产量上来了自是要500斤也有的。不急于这一时。”
其他掌事陆续进来回事,苏晗将玉片之事交代给铺子掌柜,又向几个管庄人特意强调了下这金玉满堂对薛家之重要:“有了这门营生,庄子上富裕劳力有个好去处,既方便你们管理,又人人得些银钱,多方有益。今后若让我听到有闹事不安分的,这金玉满堂的营生立时换去别处。”
“大公子来了!大公子来了!”
议事厅内正说着话,有腿脚快的小厮一路从正门报进来,甚至还慌慌张张报进了西跨院。
墨儿将那小厮拦住:“这里是薛家。薛家大公子回家,慌什么!”
“墨儿姐姐,大公子……大公子他正往西院来。”
墨儿一听,心内跟着一沉,忙转身回屋报与她家姑娘。
二人分院别居以来,薛启原从未踏入过西院半步。
端坐榻上的苏晗一下站起身,眉眼间明显有些情绪浮动,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压下去,她仍云淡风轻坐回榻上,给墨儿递了个眼神。
墨儿会意,带了几个小丫头出去。袖子里拢着她那把短剑。
若非今日苏晗失踪半日,薛启原或许从不会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害怕。他也是第一次体会到六神无主是何滋味。离家几百米的一条街,来来回回跑了无数遍,愣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口。
他脑中一片空白,发疯了似地在山中狂驰,在街上遍寻,看到有几分像的身影就追上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什么守礼。时不时又有一些奇怪的、不好的、不可控的念头蹦出来。
薛启原被家丁寻到时,他正焦头烂额、毫无头绪地在街上打转,猛地听说少夫人回家了,还当是众人哄自己。
“大公子,少夫人当真回家了,正在西院和掌事们议事。您若不信,回去瞧一眼就是了!”
他调转马头时才发现,自己牵缰引辔的手,正不听使唤地抖着。
直到看见墨儿等人守在西院门口,怒目冲冲看着自己,薛启原那颗心才算真正放下来。他知道他的晗儿,确实回来了。
薛启原暗暗松了口气,恢复素日家主的神态,表情清冷:“我……同少夫人说句话。”
“我家姑娘正在议事厅商议正事,恐不得空见大公子。”墨儿拦在当路,并未动。
一个陪嫁丫头,敢拦家主的去路,真是反了天了。薛启原身边小厮准备上前帮他家大公子开路,却被薛启原抬手制止了。
墨儿也是个刚烈性子,见状,直接将袖中之剑抽出来。
薛启原眸心一沉,他原本还想着少夫人派贴身侍女来拦想必还在气头上,不想此时见他。那他便回去,等晗儿气消一消,再来将话说开也是一样的。
可她让侍女持剑来拦自己。难道……难道是想与我断了?面对骆家围剿血洗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薛启原,此时心中却乱了阵脚。
他不能等了。也不想等了。
薛启原忽然想起薛启辰跟他说的什么巧取豪夺,虽当时弟弟说得也不甚明白。久病乱投医,试上一试,万一真能派上用场呢。
薛启原一招轻松下了墨儿的剑,随手扔给身边近侍,正色吩咐小厮:“再去传!”
议事厅外等着回事的掌事掌柜见薛启原来了,忙恭敬垂手立于一旁。自从跟了少夫人之后,他们几乎就没在薛家见过薛启原的面。个个心中自是诧异,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薛启原边走边微微整理下衣襟,等不及别人迎出来,自己掀帘子跨进厅内。外间站了几个掌事的,也都垂手而立。听薛启原进来,方才里间正回事的掌柜也忙停下。
薛启原绕过一架湘妃竹落地屏风,迎面便见苏晗端坐于榻上,细细翻看一旁矮几上的账册。蜜合色窄袖锦袄,下身拖着一条丁香色撒花长裙,烛光轻轻抚上她的眉眼,还似从前那般温柔。宛若他从前的晗儿,又回来了。
薛启原喉间一哽,虽只寻了半日,再见,却像隔了半生那么久远。他不觉向前迈了两步,刚想说什么,却撞上苏晗投过来的视线,冰冷冷,带着恨意。
苏晗对眼前的不速之客并无半分诧异,也没起身,语气带着漫不经心:“大公子好大的威风!不仅将我的侍女全拦在外面,还私闯我议事厅。只是不知大公子这么大阵仗过来,有何指示?”
薛启原稍稍侧身,对房内其他人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同少夫人说。”
家主发话,众人正要逃也似往外撤,却听苏晗道:“慢!正事还未议定,若谁现在走了,今后便不必来了。”
众人为难地堆在外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也不敢喘,只能用眼神无声且急切地交流。等了半日,里间也无半分动静,如同被时间冰冻了一般。
一筹莫展之际,薛启原走了出来,脸色不算好,朝外吩咐:
“外头若有回话的,直接传到西院花厅。今晚,大公子不走了。”
第96章 蛊惑
天渐渐暗下来, 薛启原让人在花厅外间燃了一只羊角灯。
不时,小厮抬进来一个大炭盆,薛启原看了近侍一眼, 近侍会意忙让人原封退了出去。
花厅与苏晗此时所在的议事厅, 分列西院东西两个厢房,平时也承载藏书斋的功能。苏晗喜好书籍字画等,有不少名家珍藏,多置于此花厅的里间。
趁外面掌事来回话的空档,近侍从东院拿了一只手炉回来:“大公子, 这花厅比不得暖阁, 尤其夜里冷得紧, 不放炭盆如何受得住。或者就在外间给您放一个?”
薛启原接了手炉。这手炉套子还是刚成亲那会儿, 苏晗亲手给他做的。一用几年, 颜色褪淡了不说,有几处还磨出了毛边。当家家主的自然不缺人做手炉套子,而且材质更好、样式更新。但薛启原的脾气和他的下颌线一样坚毅, 只用手上这个。
“这花厅字画名贵,熏不得炭气。”薛启原看了近侍一眼, 那近侍便不敢多言。薛家内宅不成文的规定,凡事以少夫人需求为上, 哪怕是束之高阁的字画,优先级也在家主一时冷暖之前。
这不公平。
年轻气盛的小厮, 觉得大公子这般, 太过委屈。稍微有点年纪、已成了家的仆役则笑着摇头:“你懂什么,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一时到了晚间,墨儿将熏笼上熏过的被褥亲自铺好,又在床上放了两个汤婆子, 来灯下为她家姑娘卸钗梳发。
“上夜的都巡视过了?”苏晗将摘下的珍珠耳环拿在手上,视线不时往窗外偏一下。
墨儿将一支累丝攒珠钗收进妆奁匣子:“各处都巡过了。他们知道的,天干物燥加上这会儿又有些起风,夜间用明火的地方,都格外小心查看。这会子院门也关了。”
“起风了?”苏晗借机走到窗前。
“今天比昨儿还冷些。”墨儿自然知道她家姑娘所指,心中叹了半口气,“人就在小花厅。熄了灯,想必是睡下了。”
“都谁跟着?”隔着窗户朝花厅看去的目光忙收回来,像被烫了一下。
“没人跟着。听说有近侍要留下还被骂了,说这是少夫人的院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晗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衫,若无其事坐在床边愣了一会儿:“知道了,你也去睡吧。”
东西两院,今晚格外安静,静到窗外桂树在风中瑟缩抖动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苏晗在枕上翻了个身。一夜辗转。
第二天一早,苏晗刚起来,就有一群内宅婆子在外面等着回话。墨儿捡着急要紧的,帮着报进来。
早饭摆在议事厅外间。粳米粥和几样精致小菜,还有早起去南市买回的一小碟栗子糕。
“这栗子糕二公子喜欢,给他留好。”
墨儿应着,又说:“听晨起进去洒扫的婆子说,花厅冷得像冰窖,只有一床暖阁里用的薄被子。”
苏晗将拿起的汤匙又放下:“怎么会?花厅不算大,哪怕只用一个炭盆,也不至于冷成这般。”
“没用炭盆。说里面都是姑娘珍藏的字画,过了炭气不好。不过连个汤婆子也没有,平时跟着的小厮也太大意了些。”
苏晗胃口不太好,只吃了小半碗粥。
这是小厨房的掌事亲自拎了个小食盒进来,先笑着请了安,又开了食盒盖子:“现做的雪梨枇杷饮,淋了些蜂蜜,没敢弄太甜。”
墨儿不解:“昨儿并没交代做这个……”
掌事笑说:“大公子早起亲自来吩咐的,说夜里听见少夫人咳嗽了一声,特意叮嘱小的们做的。又强调初春天气干,这雪梨枇杷生津润肺正适宜。味道也好。因为枇杷膏是药铺掌柜现送来的,耽误了一点点时间。”
苏晗没表态。那送汤来的掌事一时不知该如何。
墨儿上前接过来,让人去了,自己亲自端到苏晗面前:“姑娘,花厅是冷了些。若真冻坏了人,不好跟老太太交代。或者我着人放两个炭盆进去?”
“苦肉计罢了。随他吧。”
苏晗面上淡淡的。那盏雪梨枇杷饮,见了底。
院子里冷不丁多个人,苏晗有些不习惯,视线时不时向窗外偏一偏。
好在早起人就不在,说是去铺子里了,但没说何时回来。
午后回话的人多,苏晗暂时忘了这份不习惯。等她想起这个人,天已经擦黑。
掌灯时分,小花厅黑洞洞,仍是空的。一天有事无事也要来西院八百趟的薛启辰,今天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上夜的都巡视过了?”苏晗坐在梳妆镜前,心不在焉地摘耳环。
“都巡过了。”墨儿跟着也往窗外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大公子还没回来,东院的院门还没关。我们这边院门……”
苏晗站起身慢慢踱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若有若无地又往窗外小花厅方向看了两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让上夜的再各处细看看,这几日冷,用火的地方多,走了水就麻烦了。拿两百钱,给他们打酒吃,这些时日让他们辛苦些。”
“嗯。”墨儿应着,到外间交代小丫头们去传话。
苏晗也不急着睡,拿了本书在灯前翻着。入眼不入心,一页书看了一盏茶功夫。
“大公子回来了。”院门处隐隐有动静传来,听方向是去了东院。
苏晗眉头微微蹙起,手上书册哗啦啦翻了两页。甚是无趣。索性扔在桌上。一股没来由的情绪,让她莫名开始烦闷。
“姑娘睡吧。这书,咱明日闲了时再看。”墨儿复又进来里间,将床帏放下一半。
“大公子。” 窗外院子里忽然传来丫头婆子问好声。
接着小花厅里的灯也亮起来。
红色烛花映在苏晗眸底,闪了两下。她忽地将书拿起,眼睛扫了几个字,似又觉不妥,便将书放下,起身走到床边。
“天不早了,你也去睡吧。”烛光映得苏晗的眸子亮亮的。
墨儿帮她家姑娘调整了下汤婆子的位置,又将床帏理好,吹了灯出来。
“墨儿姐姐,墨儿姐姐!”一个小丫头神情慌张地拉住墨儿的胳膊,极力压低声音,“不好了,刚关院门的时候,东院小厮送进来一个哥儿……”
“小声些,姑娘刚睡下。”墨儿往里间看了眼,将小丫头拉远了些说话,“什么叫送进来一个哥儿?什么哥儿?送去哪了?”
小丫头往花厅方向指了指:“这个时间,能有什么哥儿,只能是那种哥儿了……”
“少胡说!一定是天黑你看错了眼。”
“关门的王妈妈也看见了,不信姐姐去问王妈妈。身量不算矮,但用斗篷遮得严严的。”小丫头将墨儿拉至廊下,“姐姐你听。”
小花厅灯影晃动,窗上映着两个身影,正面对面聊些什么,不时有笑声传来。
墨儿气得浑身发抖,心中大骂:“好你的薛启原,众人都道你是个正人君子,夜半往家中招妓这种没脸的事也做得出来?在我们姑娘眼皮底下,就敢如此猖狂,平时背着我们姑娘不知又做了多少偷鸡摸狗的事。”
我们姑娘背井离乡下嫁给他,这些年里里外外帮他们薛家操持,他就这般对我们姑娘!良心喂了狗了!
墨儿气得心肺都要爆炸,一刻等不得,趁她家姑娘还没发现,她现在就去花厅捅了这个负心汉。谁敢欺辱她家姑娘,她就跟谁拼命。
墨儿转身回屋,急匆匆去取自己那把短剑,一抬头却见她家姑娘披着罩衫站在屏风前,眼睛黝黑深邃,深到似乎能吞噬一切愤怒和爱恨。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墨儿方才凶狠气势一下散尽,担忧地搀住她家姑娘,万分勉强地挤出些笑,“姑娘……姑娘你怎么起来了?院门刚关了,我正让小雁她们也去休息。”
苏晗没看她们,径直掀起门帘,走到廊下。花厅明瓦窗上那么大、靠得又那么近两个身影……不时浅笑耳语几句。
墨儿不知道花厅的灯几时熄的。她也不知道她家姑娘侧身朝里躺着,是否入睡。但她在她家姑娘床边,寸步不离守了一夜。
苏晗比往常起得迟了些,神色倦倦的,看上去非常疲惫。
薛启原今日没有出门。
花厅外已站了好几个掌事,有等着向大公子回话的,也有等少夫人的,见苏晗出来,纷纷恭敬请安行礼。
苏晗端坐在她熟悉的议事厅榻上,下巴微微上扬。和离也好,被休也罢,那是她与薛启原之间的私事。铺子里的事情安排下去再说:“让掌事的,进来吧。”
苏晗游刃有余地处理着铺子、庄子及内宅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宽严有序。
不知过了多久,听外面来报,“孟公子和庄公子来了。”
苏晗不觉起身,刚要出门去迎,却听对面花厅之人已迎了出来,从二门开始一路说笑寒暄着将夫夫二人引至花厅上。
苏晗垂眸思量片刻,把墨儿叫来:“去那屋厅上帮我向孟公子和庄公子告个罪,就说我被事情绊住了,稍后设宴赔罪。再去景楼安排个雅间。”
在场的人都清楚,少夫人这是不想拂了客人的面子,但一时又真的不想见到大公子。
不多时,庄聿白自行找过来,行了礼:“少夫人安好。琥珀来,不知是否扰了少夫人正事?”
“哪里,快坐!平日想请你们来,还恐你们没时间呢。”苏晗请人倒茶,见庄聿白神色有些不对,“是出了什么事?若庄子上胆敢有人惹事,尽管告诉我!”
庄聿白有些为难,苏晗将人屏退,他才道:“去年大公子送了我们一辆马车,今日我们是来还车的……不不不,不是少夫人想的那般。车很好,我们用着也很好。是大公子一时亟需,而我们能帮的有限。”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边境屡遭侵犯,西境战事吃紧。粮草外,缺医少药的问题也愈发突出。去岁秋冬起,薛家已经着手加大草药收购,前些时刚有数千斤三七、蒲黄等派车队往西边运去。前方传信来,仍言不够。
战事惨烈,刀枪之伤等药物便是头等所需。再加上有些不良商家借机囤积,恶意抬价,甚至以次充好,药材缺口自然就更大了。
苏晗气得攥紧了拳:“黑了心的。将士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方换来百姓安稳、国家太平。竟有如此利益熏心、良知尽泯之徒。”
“薛大公子近期各地又收购来一批药材,目前恰缺些车辆运送。正好我们家中这辆先赶了来,能多运一些是一些。”
苏晗摇摇头,压住心中的气:“前几日大公子刚帮忙从北边带回一批货。那些车辆目前还空着,他是知道的。”
庄聿白接道:“大公子确实知道,好像说是少夫人正准备向南边运送丝绸什么的。恐误了少夫人这边的商机。”
行事越发荒唐了。昨夜公然在家招妓,这是私事,姑且还能让人原谅。但大义面前,他想的竟然是贻误商机。这与那些泯灭良知的奸商又有何异?
苏晗气得直接站起身,但庄聿白面前,她不好直接抱怨薛启原。苏晗教人传话下去,将薛家在府城的车辆全部拦下备用,有一辆算一辆。
出了议事厅,苏晗往花厅走来。等在院内的众人见状,那还了得,瞬间让出一条路。如那七夕的喜鹊,给这对许久未正式碰面的夫妻,硬生生搭出一条云桥。
“少夫人来了。”早有人传话进去。
薛启原与孟知彰起身迎在门前。
苏晗与孟知彰宾主行礼问好,又招呼下人再上些果子,寒暄之后,方若有若无看了薛启原一眼,语气淡淡:“我将府城车辆都空出来了,凭大公子差遣。等将这批药材送去西边,再安排其他生意。”
薛启原应了声,正要他言谢,薛启辰从里间窜出来:“我就说长嫂最是深明大义的!”
苏晗被这位猛然出现的二公子吓了一跳,不过语气明显软和下来:“这几日怎么没见到你,你跑哪去了?我昨儿还给你留了栗子糕。”
“我昨晚就在啊,还和我兄长在小花厅住了一夜。”薛启辰略带浮夸地环视一周,对这小花厅的居住环境,不甚满意。
“昨晚那人是你?”苏晗满眼狐疑地看看薛启辰,又看看薛启原,一下明白过来。但此时提及昨夜误会之事,不甚光彩,忙收了眼神。
薛启辰没留意到他长嫂的情绪变动,继续抱怨:“长嫂,你这花厅也太冷了——阿嚏——差点把我冻病了。我现在赶紧去找医馆的胡郎中给我开个方子。不过这看病的钱,要记在长嫂账上!”
薛启辰边说边往门外走,趁人不注意,将花厅房门关了。
随着“咣当”一声,苏晗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庄聿白夫夫等满屋子人,早不知何时离开了。
此时花厅内就只剩她与薛启原两人。
猎物如期掉进陷阱。
苏晗心中一惊,转身向门外走。更恰当地说,向门外“逃”。不料却被薛启原抢先一步,拦了去路。
薛启原巍然立于人前,又反手将门在身后锁了。
“光天化日,大公子这是做什么!”见出不去,苏晗向后退了两步。明显恼了。
薛启原向前跟了两步,灼灼目光盯着对方:“晗儿,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么?”
在乎?现在说这些话,有何意思!苏晗眼神古怪地看着薛启原,心中忽地来了气。她不想跟对方再费任何唇舌,用力瞪了薛启原一眼,准备夺路而逃。
薛启原哪里肯让,直接上来擒住苏晗手腕。
“……你!”苏晗用力挣扎,绝对力量的压制下,奈何怎么也挣不脱,她只能用眼神威胁对方,发了狠,“大公子,自重!”
薛启原索性两只手腕都擒住,转身将人控在门上,微微俯身,直直看着对方的眼眸:“晗儿,你还是在乎我,在乎这个家的,对不对?即便再怎么生我的气,都不会不管家中之事的,对不对?”
“大公子休要自作多情!”
苏晗冷笑一声,强行别过脸去,视线也拒绝和薛启原有任何交集,语气冰冷。
“你我只不过是政商联姻。既是联姻,讲究的便是利益交换。作为交换所得,我料理的这些庄子、铺面等,大公子不都作为嫁妆写在我名下了么?既算我的嫁妆,那便是我的家私。我如此贪资爱财之人,又岂能容它们日渐荒废无人料理?”
苏晗冷言冷语。薛启原忽然寻得想要的答案,也有了底。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自然,那些是晗儿你的嫁妆。整个西院,也是。”薛启原向前又逼近半步,声音暗哑下来,“已经住进西院的薛家大公子呢?难道他就不算了么!”
“……什么?”苏晗抬起疑惑的眼眸。
薛启原打算碰瓷到底:“你要了那些铺子,要了那些庄子,要了整个西院……那我呢?你要了它们……你要不要我?”
“……”苏晗哽住,整个人开始微微发抖。
心,也一下软了,像被人揪住,捧在手里,一下接一下揉着。
没得到答复,薛启原不善罢甘休,近一步逼问:“……你要不要我?”
素日矜持自重的一家之主,就这般毫无防备地说出这番话,苏晗着实有些招架不住。她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里面的缱绻柔情,似乎一不小心便能将人溺死。
“……我……我哪里要得起。”
苏晗胡乱回了句,或许昨晚没休息好,她觉得自己头脑开始发昏,脚下也绵软无力起来,险些没站稳。
一只有力臂膀将人拦腰扶住,拢进怀中:“你要得起。他从来都是你的。从前是,现在是,将来更是……”
任凭怀中人如何挣扎,胸前的玉拳如何捶打,薛启原自岿然不动,温柔地承接、回应妻子的无助、委屈和愤怒。
“都是我不好。是我悟性差。是我太拙笨。害晗儿误会这样久。”人前永远威严肃穆的薛启原,此时完全换了一个人,温言细语地、极致谦逊、甚至卑微地求着,“晗儿,你原谅我好不好。或者再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是,别不理我。”
苏晗像被人下了蛊,身体不再那么极力抗拒,攥紧的拳也渐渐松下来。
“要我……好不好?”薛启原继续蛊惑着。
滚烫的唇,吻上冰凉的耳垂。
苏晗浑身打了个颤,僵了片刻,旋即失神地软进薛启原怀中。
任他欺负,凭他采撷,由他逞凶。
良久。
天色渐暗。
妻子贴着自己,在怀中缓缓、滑滑地伸了个懒腰。
薛启原轻柔地将人拢紧些。
方才消耗过大,怀中人很快便在自己身下昏睡过去。薛启原知道此时人醒了,复又细细密密吻着温热细腻的额头、鼻梁、脸颊、下巴……
“谢谢晗儿,将运送丝绸的车队腾出来,向西境运送药材。不过……”薛启原一路向下吻着,“大公子我,可是牺牲色·相换来的。”
“公平交易啊,大公子可真是位合格的商贾。”苏晗睁开眼睛,难得显出娇羞女儿态,食指轻拂对方的唇,柔声耍赖,“若我反悔呢?”
“那为夫不介意……”薛启原握紧乱动的手指,控住手腕,缓缓压过对方头顶,“此时再牺牲一次。”
翻身上来的瞬间,薛启原脸上本就不多的笑意,登时全没了。
比方才,更凶。
*
这边,出了薛家,薛启辰亲自驾了马车将孟知彰和庄聿白往景楼带。
“我长嫂在景楼定的雅间客宴,看来只能我一人代表薛家请二位去享用咯。”
庄聿白对薛启辰挑挑眉,笑道:“我就说强取豪夺有用,你看这不成了么!”
“什么强取豪夺?”孟知彰一脸认真。
“强取豪夺就是今日我兄嫂这般。二人呢,原本心中都有彼此,却不知在别扭什么。这种情况,最快最好的办法就是强取豪夺。”薛启辰认真做着名词解释,忙又补充,“琥珀兄教我的。说这一招百试不爽。”
“是么?”孟知彰面上回应薛启辰,一只手掌却在无人察觉时放上庄聿白后腰,“或许真的是个好法子。”——
作者有话说:夫妻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一顿强(嘿)取(嘿)豪(嘿)夺解决不了的。
若有,那就两顿。
“好兄弟”之间,也如此。对吧,孟兄?
第97章 西境
孟知彰和庄聿白此次登门, 一则为促成薛启原与苏晗之事,一则确实也为草药车辆之事。前两件事既已解决,再有一件, 就是薛家商队从西边带来的消息。
边境战乱, 向来不是什么新闻。有战争就有负伤流血,边地对各类外伤药材等所需一直很大,所以供给也最多。但若边境一时出现缺医少药的情况,只有一种情况:战事之激烈、之持久超出预期,也超出了常态。
孟知彰在书院也听到一些消息, 大都是同窗从各自消息渠道得来的, 只言片语, 难辨真伪。有说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 屡立战功, 今岁尤然。有说今岁功劳多亏了秋季跟去的这批将士,英勇善战,威猛却敌。又有“懂行人”分析, 说后来将士太过不懂人情,太过出风头, 西境旧部岂能不侧目?军功都让新人得了,新旧之间有的龃龉好生呢。
不过京中捷报频传倒是真的。年末新岁之交, 长公主并未像往年一样回京述职,也是真的。这说明今冬战况尤为焦灼, 这多少也印证了光鲜明丽的捷报背后, 有着多少无法言说、难以示人的血腥与残酷。
当然王侯将相的事迹,往往为人喜闻乐道,但托起大人物功勋薄的那些的小人物的悲喜,又有几人会在意?
云无择一去数月, 大大小小的战争,诡谲多变的战场,想来是躲不过的。这个初出茅庐、无依无靠的少年郎能否习惯,又能否应付得来?
孟知彰和庄聿白心中有些沉。不知道云无择是否平安,不知他有无受伤。他们只希望薛家运往边境的草药,云无择永远用不上。
薛启辰与夫夫二人在景楼雅间分宾主落座。
景楼掌柜亲自来奉茶,一则彰显薛家重视,再则这位老掌柜对庄聿白夫夫是由衷敬重。别的不说,单单涮锅和金玉满堂这两项,为景楼带来的名气和生意,也足够他一整年在薛家一众掌柜面前将腰杆挺得直直的。
一时客宴齐备。
根据夫夫“关系章则”,庄聿白在外不饮酒,薛启辰便将酒水换成了雪梨枇杷饮。薛启原为了哄妻子而点的这道甜饮,现在也成了景楼当季的一款主打饮品。
兄长与长嫂不在,这位薛家二少自然要冲在前边,为家中之事打点。还别说,薛启辰正经起来,还真有些乃兄风范。
薛启辰让掌柜的自去忙便是,有需要自会找他。另让人将跟去西边的两位小厮叫了进来。
常年东奔西走,两个小厮年岁虽不大,但长得人高马大,眼神清澈,肤色黝黑,体格子孔武有劲。
薛启辰给二人也各递了一盏甜饮,让二人细说在西边的见闻。
薛家生意布局不止府城,北域西境南疆都有,商队更是天南地北步履不停。
两名小厮这次所跟的商队,是去岁深秋将府城的布匹瓷器药材等物送至西边铺子,又将那边所采买的皮毛等尖物装了满满几大车运至府城,正好赶着过年时在府城货行售卖。
车队辗转至北边时,时间也近年关,千防万防还是被人拦了。对方不伤人也没抢货,就是拦着不让走。这一耽搁就是近一个月,对方目的很明确,抢薛家年关生意。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车队众人便想着等过了年,对方抢得府城商机,把银子赚进口袋,自然就能将他们放行了。
“可谁知年后那群人竟然起了歹意,要来毁我们的货。幸好大公子及时带人赶来,才将我们连人带货平安带回了府城……”
薛启辰见小厮啰啰嗦嗦,越扯越远,忙抬手打断:“捡重要的说,讲讲你们在西边遇到的那场雪。”
小厮忙停住:“好好,怪我,扯远了!”
车队返程时,忽然下起大雪。这雪越下越大,铺棉扯絮下了两天都没停。边地下雪很正常,但这么大的,少见。连车把式都说他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的雪,关键边下雪,中间还边换风向。
一行人,连车带马在雪里走,也不敢停。从天黑走到天亮,又从天亮继续走到天黑。
脚印踩脚印,脚印前面是雪。雪前面,还是雪,望不到边的雪。偶有几棵风中站立的大杨树,算是让人分清了天地上下。
到第三天时,车把式首先发现不对劲:“这棵三个树杈的大白杨,三天前不就遇到了?”
众人听了,心中皆是一凛。
“您老人家……看花眼了吧?”有人弱弱跟了句,声音有些抖。
话一出口,便知心虚。这几日众人见到的树屈指可数。眼中全是空荡荡的白,加上脚下难走,能看到棵树,就像有了行走的小目标小期待。等走过这棵树,离有人家的地方就更近了一步,离能喝口热汤的时辰也更近了一步。
所以,一路走来,众人对路上遇到的每棵树都了如指掌。
眼前这棵大白杨,长成如此不规则的三个树杈,想忽略都难。尤其树顶那个乌黑的大鸟窝,三天前还有人逗乐子,赌输赢,猜这个天气有没有鸟在里面。
车把式低头抹了把脸,眼神浑浊但坚定,随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光,慢慢浮上了阴翳。
若明日再走不出这片雪地,供给就要见底了。没了余粮,接下来只有杀掉一匹马来充饥活命。
杀掉一匹马,就意味着将放弃一车货物。而且,一般情况下,杀第一匹,就会杀第二匹、第三匹,而且间隔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因为随着第一匹马的血液喷涌到地面,消散的不只是马的生命,更是在场所有人的精气神,和所有人努力撑在心头的那一股生存下去的盼头。
若一直原地打转,走不出去这“鬼打墙”,在场所有人面前的只剩一个字——死。
所有人都不吭声,无声的沉默越来越重,雪花压在身上越来越重。年轻的身板第一次知道,原来雪花,真的有重量,重到让人根本透不过气。
老把式抬头看看天,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冻土,转身从车里拽出一把干草料,火折子点着,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又向东西南北各磕了一个头。
“先走过这棵树。到前面看不到树影时,我们原地修整一晚。”
车把式发了话。众人跟着他继续向前。随着离那棵树越来越近,圈在脖子上的那根无形的绳子,便越勒越紧。
无声的绝望也越来越凸显。年纪轻没经历过事情的,大口喘着气,双腿抖得越来越离开,到后面根本迈不开步,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摔着。
大家便你扯我拽地往前拖行,好不容易走过那棵树,车把式在前面发了话:“谁都不许回头!”
眼前是死寂的白雪,耳边是呼啸的冷风,心中是黑暗无边的绝望。
一行人像认了命,垂头走着,像是各自走向自己的大限终点。
四野已一片漆黑。
为节省不多的物资,车把式点了一根火把前头带路。火光幽微,时明时暗,一片丧气。
不知何时雪停了。冰冷的一轮月亮冻在天上,发着幽幽的白光。
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看那轮月亮。下界的月亮,竟然也是圆的。
远处窸窸窣窣飞出来一个黑影,异常敏捷矫健。众人一下屏了呼吸,难道大限之时,真的有阴间神兽来接?
黑影飞近,急速围着车队绕了一圈,旋即回撤,很快消失在飞来的方向。
车把式心中撑着的信念绷不住了,脚下趔趄,摔在地上,挣扎几下没爬起来。塌裂声不大,但瞬间摧毁所有人的心理防线。年岁小的已经喊着爹娘,小声呜咽起来。
神兽飞走不久,消失的方向渐渐更多声响传来。方才神兽应该是前来探路的前锋,回去报了情况,阴司地府派了更多阴差来将车队之人一并带走。
几个年岁大的,将车把式扶起来。众人彼此打气,好在大家一起,奈河桥上不孤独,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声音渐行渐近,渐近渐响。
转眼随着一声嘶鸣,一匹银色宝马猛地越出,横亘在天地间。
“你们是何人?”
马上之人,一身铠甲,月光下熠熠生辉,方才那只黑影围在白马周围跳窜。细看,放发现是一只黝黑发亮的战犬。
“二郎神!”
有人喊了一嗓子。众人方恍然大悟,眼前人雄姿英发,气贯长虹,不是二郎神又是哪个!方才一定是上天听见了他们的祈求,便派了这只啸天犬来探路。
这下有救了。
“二郎神救命!我们是东边来的商队,方才遇到了鬼打墙!二郎神发发慈悲,救我们一救!”
一行人纷纷跪地就拜。
“都住声!” 一小厮上前喝止众人,“哪里来的二郎神!这是我们云校尉,都起来!别拜了!”
众人着实花了有一些时间才平复了心绪,也开始接受眼前这个神明般的少年,确实只是西境的一位年轻统领,并非二郎神本神。
“这里是战场,你们刚说自己是商队,怎会误闯到这里?”
神明之话,如清风朗月,拂掉众人心头的紧张与不安。
知道驻军在附近,来接应他们的也不是阴兵鬼差,商队众人脸上慢慢有了活人模样。领队将商队情况大致介绍一番,对此前鬼打墙之事仍心有余悸。
少年校尉略略沉思,马鞭朝远处指了指:“你们带着货物,去营寨多有不便。东南二十里有一条运送粮草的官道,我让应龙给你们带路。”
今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众人纷纷跪拜。领队特呈上名帖,说将来若有需要之处,尽管开口。
“谁知那云校尉也是咱们东盛府人!”两个小厮越说越激动,对云校尉推崇之至,甚至因为是同乡而与有荣焉。
战乱之时,一纸家书可抵万金。云无择知道商队回东盛府,别无他求,唯有家书一封带与家中阿爹。
天寒地冻,无有纸笔,即便有那种狂风酷寒的状况下也研不动墨,铺不开纸。情急之下,云无择掀开铠甲,贴身撕下一块衣衫布料,咬开手指,以血为墨。
听到应龙之时,庄聿白已经按捺不住要跳起来:“果然是云兄,短短几个月,他竟然从藉藉无名升至校尉。云先生知道了,一定高兴!”
“果然英雄少年!不过这也是缘分,”薛启辰也跟着开心,“当时云公子和那骆家二少比武,不枉我出钱出力在台下帮他吆喝!”
那封沾满西境风雪的家书,跟着商队在北边从年前滞留至今。得知的第一时间,薛启原便令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送至孟家村。
和书信一同送至孟家村的还有薛家准备的一百两银子。但云鹤年原封不动让人又带了回来。
“我兄长的意思是,云公子在前线守疆护土,我们薛家一时无以为报,特准备了一车谢礼送与云先生。”
“你们能将云兄家书带来,这对云先生而言,已经比什么都珍贵。”庄聿白知道这些礼物对薛家而言不算什么,只是聊表谢意,“正好过些时日我也要回去一趟,或者启辰兄与我通往?”
葡萄芽期养护至关重要,不仅影响果木全年长势,对葡萄开花挂果也尤为关键。虽交代了刘叔,还画了养护手册,庄聿白还是不放心,决定亲自去葡萄园盯着些。另外带到府城来的扦插藤苗已开始鼓芽,他计划着带回去一批。
薛家商队带回来云无择的消息,庄聿白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心中又堵堵的。
常年走南闯北的商队,仅仅误入战场三日,便已经开始集体崩溃。那常年驻扎在那里的将士呢?
他们遇到的可不止是雪夜迷路、供给耗尽、疲累失温。自然环境的恶劣固然残酷,更残酷的还有不知何时挥到眼前的敌方弯刀,以及昨日还望月遥祝,畅想手握军功荣归故里,今日便血溅沙场、泥土埋脸盖住望向家的视线。还有黄沙尽头那无名无依的枯骨,不知又是谁家门前企望的夫婿,谁家含泪念归的儿郎……
边境之苦寒,守疆之艰辛,岂是寥寥几个文字便能诉尽的?更不是大人物军功簿上那华丽卓著的垫笔邀功之辞。
庄聿白竟隐隐有些后悔。
若当时不去劝说云先生让云无择参加什么武举,此时的云无择或许正陪着阿爹或临窗品茗,或洒扫庭院,过着与世无争的安稳日子。
“是不是错了?”有时庄聿白会忍不住小声问出来。
“没有错。”孟知彰温柔拍拍庄聿白的脑袋,“这是云兄的选择。”
自从庄聿白确定返乡行程,孟知彰似乎有些反常。只要学院放了学,立马回家,一秒不耽搁。确保自己能空出的所有时间里,都有庄聿白的存在。当然庄聿白此行所有行李,也是他亲力亲为准备的。
“你会回来的,对么?”
“当然回来啦。”庄聿白不知道孟知彰为何会有此问,“放心,有薛家的车队和护卫跟着,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孟知彰微微张开手臂。
庄聿白会意,放下手上东西,迎了进去。
根据“关系章则”,无人时,两人是可以随时抱一抱的。
但这次的拥抱,比往常要久得多,也紧得多。
一个柔柔的,凉凉的感觉,落在庄聿白额头。
庄聿白愣了下,猛地抬眸,却撞上孟知彰一直等在那里的目光。
那么近,那么炙热,似乎还有一点点紧张。
庄聿白忽地明白过来。
方才,落在自己额头的,是一个吻。
*
孟知彰原要陪庄聿白一同回乡,被庄聿白拦住,终究没能成行。
茶炭制作已步入正轨,薛家几个庄子上的生产流水线也已有条不紊开始运作,家中还需有人坐镇,不时统筹定夺并核验把关。
这日清早,孟知彰亲手做了些圆圆的饼子与提前准备好的几大食盒果子一起放进马车。庄聿白驾车前些火候,薛家派了有经验的车把式来。庄聿白则与薛启辰同车同行。
除近身小厮、跟车仆役外,还带了四五名精壮护卫,孟知彰看此行人员安排周全妥当,方稍稍放下些心来。
担心薛启辰长途跋涉吃不消,庄聿白并没有加快行程,平时三日的路程这次用了四日才到孟家村。
沿途冬麦已经开始抽条,一派生机盎然景象。
知道庄聿白回来,早有不少族人迎在村口。庄聿白一下车就被人团团围住,众人纷纷对着庄聿白行礼时,牛婶和柳婶早拉住他嘘寒问暖,问他一路可还顺利,又说府城的水就是养人,这才去了多久,活脱脱成了一个富贵公子哥模样。
薛启辰一众见乡邻对庄聿白如此恭敬,又一口一个“上首”地叫着庄聿白,甚是诧异。倒不是他们觉得庄聿白不好,而是一个外姓的哥儿,嫁入孟氏一族,竟被恭敬奉为孟氏上首,享有尊荣,还在孟氏祠堂享有一定的话语权,这……若非亲眼所见,说出去谁人能信,谁人肯信。
“琥珀兄,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本事。不仅降服住孟兄,连他的族人也真心服你、敬你。”薛启辰悄悄扯庄聿白的袖子,“到了这里,我可就指望你罩着我了。”
薛启辰随庄聿白住在孟家小院,祠堂旁边几间空屋子早收拾出来,跟来的随从等在那边安置。
稍稍修整后,众人赶车去往山中云家。
刘叔早已等在路口,众人下车随他步行进山。从刘叔口中庄聿白得知,收到云无择家书后,云先生高兴了好几天也伤心了好几天,近来饮食上明显差些,希望庄聿白来了能哄他家先生多吃些东西。
庄聿白默默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又担心薛启辰走不惯山路,特意伸出胳膊给他拽着借力。
院落整洁如前,天气渐暖,门外几丛竹子越发青翠。
庄聿白和薛启辰整理衣衫,进门后恭恭敬敬向云鹤年行礼问安。
薛启辰素来散漫活泼惯了的,不过云家院落渗出的这种世外隐修的清冷幽静,让他不觉所了几分肃穆之情。
庄聿白见云先生仍披着那件深色狐裘大氅,精神却较数月前差了些,不过看他们的眼神仍然是柔和的。
风炉上煮着杂果甜汤,云鹤年亲自用竹杓盛了两盏递给庄聿白和薛启辰,二人忙道谢接过来。
“许久未喝到先生制的汤饮,喝了这一盏接下来定干劲十足。”
庄聿白将府城这几个月的情况大致说了下,孟知彰在学中一切都好,生意因为有薛家一起帮衬势头很是顺利,而且自己在那边还有了一个小庄子。此次回来是不放心葡萄园,趁着发芽期为接下来一年的长势打好基础。
果然,一提到葡萄园云鹤年的眉间渐渐舒展,眸底也映出些光来。有些事,是言语无法宽慰的,苍白地劝解只会徒增伤感。最好的方法就是带着希望,带着盼头,陪着他一起向前看。
庄聿白说这次会多待几天,做好初春的施肥灌溉,虫害预防,以及第一次抹芽。当然他将此次新扦插的葡萄幼苗拿了出来,看能不能将葡萄园扩建一些。
刘叔忙上来接话,说根据此前留下的手册,已让人将肥料贮备好,人手也都就绪,只待庄聿白看过后,便可施肥灌溉。
关于葡萄园扩建一事,云鹤年有不同建议:“你府城的那处山庄,既然能栽种这新培育的幼苗,想来葡萄园中去年的这批一年苗也能栽种。”
庄聿白无法时时回孟家村照看葡萄园,即便书信往来,也很难预判园中葡萄长势,不方便及时指导葡萄树管理。云鹤年的意思是,趁着现在枝芽不大,莫如将一半葡萄苗移栽至府城去,这样府城的葡萄如何培植,一招一式着人传递回来,岂不方便。如此以来,这边葡萄园也无需扩建,新带来的幼苗仍栽中在园中空出的位置,也方便人员统一管理。
庄聿白其实也有此意,只是不好明说。既然云先生挑明了,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当然此次来还有一事,便是云鹤年去岁酿造的那罐葡萄酒。
庄聿白推测着时间,再等一两个月便能开坛品饮。但众人皆知,离家时答应阿爹会回来陪他一起开坛畅饮的云无择,这个春天大抵是回不来的。
薛家有商队常年往返西境,既然能传家书回来,自然也能将这葡萄酒送至云无择手上。
“当真?”云鹤年一听,手中茶盏泛出一阵涟漪。
第98章 入赘
庄聿白不在家, 家中生意大小决议自然便落在孟知彰身上。
好在孟知彰平时没什么应酬,散学后立马回家。薛家或庄子上若有事情请他拿主意,都会趁他归家这段时间过来。
三省书院名盛名在外, 同窗学子自是天南海北、五湖四海皆有。孟知彰因为同一日摘得院试榜首和秋会茶魁, 在府城算是小有名气,加上书院藏书阁中颇为贵重的藏书抄本皆出自他之手,此事一经传出,书院学子中狠狠地轰动一番。
只是当时孟知彰很快返乡,多数人不得一见。众人又知他家中艰贫, 难以支撑府城求学, 正因不能结同窗之缘而遗憾时, 谁知孟知彰竟出现在了学堂之上。
孟知彰的出现, 打破了学院中原本微妙的派别平衡。
骆耀庭相貌堂堂, 才学好,家世好,更有骆家在府城的实力托底, 学中子弟都愿意结交依附。骆耀庭也习惯了自己所到之处皆有一群人追捧奉承的排场。
孟知彰矜持稳重,沉默少言, 虽不至于独来独往,但自带的那股疏离清冷感, 自动劝退了不少打算巴结逢迎之人。
观望的骑墙派越来越多,对骆氏小团体来说倒也无所谓, 但自从孟知彰来了之后, 素日被他们这些大家公子哥看不上的那群寒门子弟,像莫名有了什么底气似的,行为做派却让这小团体越发讨厌起来。
骆耀庭曾经高调临摹藏书阁书籍之事,满书院甚至满府城人尽皆知。谁曾想到头来竟是夺了自己榜首之位的一个穷酸乡野书生。为此事, 骆耀庭私下一把火烧了此前辛苦临摹的所有书册。
恼火归恼火,但名门大家子该有的规矩风范,还是在的。平日碰到了,自也会点头致意,不过并不会深交。何况孟知彰家夫郎与薛家的生意当前正做得你侬我侬,有这层关系在,骆耀庭与孟知彰便注定穿不上一条裤子。
这日,有一批金玉满堂要从小各庄送至景楼,货物交接已是轻车熟路,虽不至于出什么差池,孟知彰还是要回家等管庄人将回讫送来。
孟知彰收拾了书箱,正要起身回家,素日鞍前马后跟在骆耀庭身边的几个书院学子走了来。
其中一人肥脸夹笑,冲孟知彰拱拱手,捏着嗓子道:“孟公子好啊,不愧是我们三省书院的楷模,今日先生又夸奖了孟公子。只是不知这书该如何读,才能像孟公子这般优秀呢?”
另一人收了折扇敲敲肥脸肩膀,笑说:“我倒是谁,原来说的是庄家赘婿呐!你家哥儿不在家,你还这般急着回家,或者跟我们出去喝一杯快活快活?哈哈哈”
很明显,这就是来找茬的。不过孟知彰素日与他们并无往来,也无瓜葛,不知今日为何弄此作派。孟知彰将书箱放在书案上,眸子沉了沉,并没开口说话。
又有一人上来:“快活这事,恐怕与孟公子无缘吧。毕竟孟公子仗着家中夫郎能赚钱,硬生生塞进书院。啧啧啧,软饭硬吃,原来是这个意思。”
众人一阵哄笑。
又是赘婿,又是软饭的,孟知彰尚未表态,有人早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厉声对那几人道:“注意言辞!诸位好歹也是读书人,斯文二字不会写么!”
是王劼。
此前秋季斗茶清会上摘得第三名,将那册善本书赢回家的清贫书生。当然那本书,后来薛启原为哄妻给想方设法弄了去。
肥脸书生拎起衣摆上前一步,收了折扇指着人道:“王劼,你鬼叫什么!你不过是薛家养的一只狗,主家发善心,让你进了三省书院的门。赏你几根骨头,你便真以为自己成了人了?敢这般同爷们讲话,真是不知死活!”
“读书是要钱的,即便薛家给了你盘缠路费让你参加明年秋闱,真当自己能考中举人?一身穷酸相,诗文做得好又如何,没有家族支持,看你又能走多远?也不对,若你主家开恩,说不定试过秋闱,就给你在他们家学谋个教书先生的职位,赚些口粮嚼用,也不错,不错!”
那几人兀自说着,不时狞笑。
这话虽糙,但却并非全无道理。读书求仕,若只有寒窗苦读,是远远不够的。即便一路考上去,没有家族做后盾支撑,仅凭那一年几十上百两银子的俸禄,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哪里支撑得起顺风顺水的好前程,枉论实现政治抱负人生理想之类的。
所以孟知彰即便再有才学,即便书院先生们再怎么偏爱,深谙此理的书院大家子们,也大多敬而远之。想比之下,他们更愿意与家世显赫的骆耀庭结交往来,甚至依附。
哪怕当走狗,跪舔有肉吃,还是硬邦邦站着只能啃骨头,这其中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孟知彰家中有事,原不打算与这几人纠缠,谁知他们越说越离谱,甚至牵连到试图替自己主持公道的同窗。这事,便不能就这么过去了。
“你叫钱源对吧?”孟知彰冷冷挑下眉,声音带着一种凛凛不可犯的威严,“还有你们,黄奇、周涛、丁宁。我与诸位素无恩怨,今日这般言语相向,究竟为何?”
方才众人那番不堪言语,换做常人,早脸红脖子粗对峙起来。这孟知彰却一派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气度,倒让这几人背后发凉,一时哑口。
孟知彰向前一步,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个来回,压得众人眼皮不敢向上抬。
方才嚣张气焰一下消了,不知谁又小声咕哝一句:“果然吃软饭的,脾气就是硬,只敢在外面拿乔。在家里不知又是那般模样?”
孟知彰话不多说,上前一步将那人拉过,将其飞身按在桌案上。
五大三粗一人,竟像只小鸡仔一般毫无招架之力。众人听闻这孟知彰有些功夫在身上,原以为只是没见识之人人云亦云,方才手起人落,动作中的狠劲一下将这群惯会在酒池脂粉堆厮混的众人镇住。
“孟知彰你放开老子!你可知我爹是谁?你可知我与骆公子什么关系?敢动我,你等着……”脸在桌案上之人没了面子,口中骂骂咧咧,又哭喊求众人救他,奈何没一人敢上前。
孟知彰手上用了力气。
桌上人倒识时务,立马换了嘴脸:“哎呦呦!别别别!孟公子,有话好说,好说。方才是我误会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看来诸位对孟某家事,很是有兴趣。不过,你们没有误会。那些道听途说,也并非全是捕风捉影。”
孟知彰放了人,冷笑一声,索性将椅子摆正,坐下来,打算就此事好好当面澄清一番。
“我们孟家是夫郎当家,若你们将此叫做‘赘婿’,无可厚非。我家中一针一线、一米一粟皆是夫郎所赚,若诸位称之为‘吃软饭’,那我孟某确实在吃软饭。而且我家夫郎愿意让我入赘,也舍得将这软饭端与我吃,诸位有什么意见么?”
孟知彰素来严肃沉稳,这话若不是出自他之口,众人定当哄然大笑起来。可此时那几人甚是摸不着头脑,只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也不敢喘。
“这是我孟某家事,我家夫郎尚未有任何不满之处,又何需诸位操这个心?还是诸位嫉妒我有人能让我入赘、又肯喂我软饭?”孟知彰顿了顿,“这倒提醒了孟某。将来孟某家的孩儿,也要随我家夫郎姓庄。诸位可有什么意见?”
“不不不,我们不嫉妒……也没意见。”有人尴尬应和。
“散学多时,家中仆役在等,我们改日再聊,改日再聊!”
更有人想溜之大吉,孟知彰起身拦了那人去路。
“丁宁,方才是你出言不逊,对王公子指手画脚的?”此时孟知彰语气明显不对,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叫丁宁的,被提名叫住,猛地打个冷战,忙摆上笑脸:“方才……那个,言语多有不妥,我家人来接我了,我……”
“向王公子道歉!”孟知彰声音不高,却有一股不容反驳的震慑。
“我……”丁宁拉不下面子。
“嗯?”孟知彰缓缓站起身。
那王宁一个哆嗦,立马冲王劼作揖如捣蒜:“王公子,方才言语冒犯,您大人大量饶我这一次!王公子!”
众人正闹着,忽急匆匆跑来一人:“孟公子!孟公子,书院门外有人找,说是庄子上的人,有急事寻你。”
孟知彰心内一沉,心中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他同王劼行礼告辞,拎起书箱,又回头扫了骆耀庭的这几个跟班一眼。
果然是金玉满堂的运送出了问题。
素日都是管庄人大儿子带着庄上一两个稳妥之人一并运送。好巧不巧,今日常跟车的周叔不在,换了然哥儿跟着。换一两个人不碍事,何况平时走惯了个路,众人也知道这是送往薛家的货车,这光天化日的还能有人寻事不成。
可谁知马上至东门时,果然出现拦路之人。而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骆家悦来茶坊的当家茶伎九哥儿。
第99章 劫道
九哥儿身后跟着七八个打手, 虎背熊腰截在路中,个个手持棍棒马鞭。
有备而来。
“茶坊中缺些茶点,暂借贵庄这金玉满堂一用。”九哥儿向前两步, 盈盈款款施了一礼。
借用?
管庄人周老汉之子周通上前, 依样画样还了一礼,严谨又潦草,眼中满是疑惑和戒备。
悦来茶坊的当家茶伎满府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去岁斗茶清会上,这位九哥儿登台制茶,名动府城, 周通挤在人群中也远远瞥见过一眼。
多少富家子弟投掷重金难得私下一见的府城头牌茶伎, 谁知今日竟站至自己面前, 周通等人无不有些恍惚, 甚至说受宠若惊。只是看对方这架势有些……不对。
九哥儿亲自来借东西?还是向几个大字识不几个的粗人来借, 说出去谁人会信?换作往常,周通不等人开口,早将物品归整好, 小心翼翼亲手递了上去。
但今日不行。车上是送往薛家的金玉满堂。而且是量产以来第一次送货。迟不得,少不得。
“这位是九哥儿九公子吧, 嘿嘿”周通挠了下头,憨笑着有些不知所措, 正要羞涩之时,一眼瞥见对方身后那几人手中的棍棒, 脸上表情僵住, 泛起讪讪之意。
九哥儿轻轻点头,又给身旁人递了个眼神:“当然我们不白借,这是50两银子。你们拿回去,也好向主家交代。”
“……九公子!这, 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周通不敢接对方递来的钱袋子,红涨着脸直往后退。
“哦?”九哥儿冲身边小厮挥下手,“那就再添50两。”
那小厮又拿出一包银子来,递与周通。周通哪里敢接,边慌忙摆手边窘迫地向后退。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人拦出来,挡在周通面前。
“抱歉九公子!钱,不能收。货,您也带不走!”
此人身量不高,一副瘦削文弱之态,似有不足之症。声音也不大,但所说之话却掷地有声。
“你是管事的?”九哥儿整理着被风吹起的氅衣缀绳,并没有抬眸看眼前小哥儿。
“我虽不是管事,但事关主家,我们便不能不管。这批货物已经有买主了。”
小小身板挡在自己前面,周通有些过意不去,不过这话提醒了自己,他重新向前一步,将那小哥儿挡在一旁。
“对,九公子,这货物是早就定好的。我们如约送去,误了时辰就不好了。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别难为我们底下做事的。若您这边实在想要这货物,可以同我们主家商议。我们主家人很好的,也很好说话。就是庄公子,去岁秋季茶魁孟公子的夫郎……”
九哥儿轻笑一声,摇头:“本公子,今日就是想要这批货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场钱货两讫,公道,便利。”
“……呃。九公子,这,这不是为难我们么!”周通又看了眼那几个大汉手中的棍棒,掂量下自己带的这几人,一时哪敢撕破脸,硬碰硬更是碰不起。
九哥儿垂眸看了下手中手炉,摆上些不耐烦:“本公子还有其他事。没时间同你们耗在此处。”
“九公子在府城也算叫得上名号,今日为何偏偏难为我们这几个庄户人!传出去不怕声誉有损?”那小哥儿看去瘦弱,却一脸正气,气势不输在场任何一人。
九哥儿终于抬眸扫了一眼这位小哥儿,眉眼间动了动,终究克制住情绪:“有胆量,你叫什么?”
“然哥儿。”然哥儿不卑不亢行了个礼。
“还是方才说的。生意向来讲究一个公平。我出钱,你们给货。我不欠金少银,你们也不缺斤短两。这便是很好的一单买卖。何来难为之说?”九哥顿了顿,“你这张脸,长得倒还乖巧。弄坏了岂不可惜?”
后面跟上来一个圆脸黑汉,气鼓鼓高声道:“九公子,何需同他们费口舌!干了再说!”
九哥儿看了下天,时间不早了。他拢着手炉,退至身后马车上,同身边人交代,“留意些,别伤着他的脸。”
既然话说不通,那便拳脚沟通。
双方根本不在同一量级,绝对力量的碾压下,各庄这批货物的护送之人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所幸九哥儿带来之人目标明确,只冲着骡车上的几袋子金玉满堂使劲,手上虽粗鲁,但没那么多阴招、损招。他们的招数全在明面上,坏得直接,坏得坦荡。
前后不消一盏茶功夫,骡车上的袋子已被棒槌鞭打得没了样子。那几人还不罢休,索性又浇了几囊水,扬上些土尘。毁得彻底,救是救不会来的。
既然自己买不走,对家也休想能完好拥有。
孟知彰拎着书箱赶到时,九哥儿一众刚离开不多时。
骡车上原本规规整整的玉片干胚袋子,目前只剩一片狼藉,泥灰满布,惨不忍睹。对方虽然冲货使劲,在场护送货物之人岂能袖手旁观,自然拼命上前争抢撕打。结果可想而知,哪个没挨上几拳,受了几脚?
众人见孟知彰来了,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复述方才之事。
孟知彰看着众人状态,知道对方下了手,但明显留过情面,不然眼前几人不可能还能站着讲话。至于货物……还真是没留情面,像是专门来捣乱的小孩,发了狠地折腾。
有人递过来一包银子,对方临走时扔下的50两银子,说是赔偿。礼貌得很。
“这是扩大产量后的第一次去城中送货,庄公子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一定当心,不可有任何差池,谁知……”
方才英勇抗争,未退让半分的然哥儿,此时竟扑簌簌落下泪来,满脸悔恨,满腔自责。
他身子弱,激烈对抗时,几次被那群莽汉撞摔到地上。但他自带一种不服输的倔强,摔倒后立马爬起,继续去螳臂当车,打不过,他便上口咬人。
那圆脸黑汉气呼呼走时,胳膊上还留着然哥儿的几排牙印。
“那如期交付的货物交不上,岂不是失信于人?我们如何同景楼掌柜交代,等庄公子回来了,我们又有何脸面见公子?”
然哥儿说着,抽抽噎噎又哭起来,不过哭了几声,他忽地想起什么,又道:“这事看似冲着各庄冲着公子们而来,实则针对的是背后的薛家。我们人微言轻,孟公子或者请薛家公子出面去骆家讨个公道呢?”
其他人只知恨恨骂人,这然哥儿虽伤心恼怒,声音带着哭腔,却思路清晰,三言两语交代出发生之事,也点出了问题所在,短短时间还能想出应对之策。有胆有识,有勇有谋。
孟知彰不禁多留意了一下眼前这位小哥儿。看样子,应该就是庄聿白常跟他提起的那位然哥儿了。
今日之事确实是冲着薛家来的。
骆薛两家看似相安无事,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漩涡,半点未减。有了金玉满堂的加持,薛家在府城商业版图上的格局里面会出现鲸吞之势。商场虽无战场之硝烟,但血腥手腕从来不缺。眼见薛家有冲天崛起之势,利益相关的骆家岂会不闻不问、听之任之。
薛家扣留被在北边的那批货物,是骆家的一次警告。但当时仍然做得半遮半藏,并未全然撕破脸。即便薛启原带去抢了回来,与之厮斗的仍然是对方雇佣的散兵游寇,自始至终骆家都隐身在帷幕之后。
这次却在城门之外,堂而皇之截取薛家货物。放了话,毁了货,伤了人。这是将两家恩怨当街挑明。
九哥儿接触虽不多,但是个行事谨慎周全之人。这次竟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孟知彰眼眸沉了沉。方才学院中骆耀庭几个跟班故意言语相激,挑起事端,也是有人故意拖住自己,为的是将自己从正面冲突中摘出来。
明面是骆薛两个家族的利益之争。但为了一车货物撕破两家好不容易粘贴好的和平相处的面具,似乎又有些过了。孟知彰一时倒有些看不懂。他要好好想一下。
凡事若不能一招制敌最好。若不能,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事倍功半。
众人仍围着车子,沮丧至极:“孟公子,今日这货无法按时送到铺子里,我们该如何向掌柜的交代?”
孟知彰不语,朝城门方向指了指,迎面过来一辆骡车。
周通眼尖,认出赶车之人是自己的父亲,还有原本要和自己一道送货的周叔:“他们今日不是有事出去了么,怎么从城中出来?”
周老汉下了车,擦擦脸上汗,城外之事他也听说了,见儿子及众人并无大碍也便放下心,冲孟知彰抱拳行礼:“孟公子,货物都交到薛家铺子里了。这是收讫。”
孟知彰接过,看了看刚刚干透的薛家印章,将收讫折起,小心收进袖中。
这次金玉满堂交接数量非比往常,若一时出了岔子,对薛家商铺及酒楼会的影响难以预料。稳妥起见,孟知彰才用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货物正常着人从各庄运往城中。但这批只是幌子,所装货物是一些边角料掺杂一些碎木片等物。袋口一封,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不仅瞒过了捣乱之人,连运送货物的周通等人也皆不知,自己这一趟只是走过场。
真正要送去薛家的货物,则由周老汉和周叔等人换了条不常走的路,悄悄早半日就送了去。
众人一听,忙去那狼藉一片的车上去看,果然袋口打开,散出半车碎木片。
然哥儿身子弱,此时有些体力不支,周通忙要上前扶住,却被他父亲周老汉一鞭子支开。
周老汉吃的盐比周通多得多,他一开始就注意到孟知彰对然哥儿的态度有变,虽看不懂其中意味,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告诉他,经此一事,然哥儿应该不会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无人在意的小哥儿。自己儿子的这一动作,虽出自好意,但很不合时宜。
“孟公子,然哥儿受了伤,是否需要将他……留下。”
孟知彰看了周老汉一眼,只一眼便明白对方所指,正色道:“今日各位都辛苦,你先带他们去医馆看郎中,另外回去多支半月薪水给他们。我家夫郎不在……”
后半句没说完,周老汉立马懂了。不该动的心思,不要动。
第100章 绿江独家
悦来茶坊内, 明烛满堂,笙歌燕舞,随着暮色降临, 茶坊也慢慢笼上一层旖旎情愫。
推杯至盏间, 喝的是郎情妾意,品的是凡尘百味。
红烛泪垂,眉目传情。
南来北往的消息情报,也随轻启朱唇在这红鸾帐内外,被筛选、被编织、被收集起来悄悄呈送出去。
九哥儿坐镇坊台之前, 一身清凉的羽衣, 周身斜缠着妃色丝锦, 冰台色薄纱披帛松松缠在手臂间, 行动间轻柳拂风, 春波荡漾。他如往常一般招待客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仿佛两炷香前东门截货之事,并不是他做的一般。
台下雅座间端坐一位客人, 虽一身便装,眉宇间贵气难掩。此人进门时九哥儿就留意到了。此等客人, 坊中并不少见。有的来坊中寻人,有的来茶坊寻信, 有的慕名来品茶, 当然也有人此行目的就是茶坊本身,或者再具体一点,茶坊背后的骆家。
不过对方乔庄一番,故意保持低调, 明显是不想被打扰,九哥儿也便装作不知。可等他从东门外回来,换了衣衫,对方仍端坐雅间。
九哥儿眸心动了动,他亲自登台献了一支羽衣舞,翩若飞仙,迅如游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惹得台下掌声阵阵,彩头翻飞。
无人在意的角落,茶坊老仆役正一脸焦急望着台上的九哥儿。不过献舞之时他不敢叨扰,只能一边挥袖擦汗一边焦急地踱着步子。六神无主,又无可奈何。
方才东门之事第一时间已传回府中。车马备在暗巷,老爷让他去府上一趟。
台下一举一动都尽收九哥儿眼底,当然也包括老仆役的焦虑不安。
一曲舞罢,他将自制飞天茶,一盏一盏亲手捧与雅座宾客,当然那一位客人也不例外。
那位客人神情淡淡等在那,似乎知道这茶注定会有自己一盏,似乎也清楚自己注定会是最后一位。九哥儿将茶捧至近前,三尺外便微微行礼致意,虽如常献茶,似乎哪里又有些不寻常。双方尽量避免肢体接触,茶盏近身递接时,连视线都有意错开,全程更无一字交流。
奉完茶,九哥儿复又登台告恼,笑说:“九哥儿有事要失陪了。今夜若回得来,便再献舞一支。若回不来……”
一语未了,台下吵成一片:
“九哥儿,你去哪儿?本公子陪你去!”
“你今晚若不回来,我们可就不走了!”
“九哥儿别怕,若有人敢为难你,本公子可不是吃素的!”
吵嚷的都是悦来茶坊常客,知道九哥儿虽面上风光,背后也是有主子的。有主子就有做不得主之事。
马车上九哥儿换了一身素服。
“哥儿,你今日糊涂哇!”
老仆役还想多说两句,九哥儿抬手制止,一副看淡一切的神情。
“无妨。我今日既决定去东门外,便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马车停在骆家角门。早有两名暗卫等在哪里,手中利刃在一排“骆”字宅灯照耀下,越发阴森冰冷。
九哥儿裹紧大氅下车,轻描淡写交代:“蒲叔,若亥时我还没出来,就不用等了。我房间那个镶螺钿紫檀匣子里有几两银子,你自行拿去置办几亩地,将来若离了这里,也有个傍身之资。”
“别说傻话……一定出得来。你好好求求老爷,学会低头,保住小命……”
老仆役站在原地,看着九哥儿瘦弱的背影,被关进重门掩映的骆宅,心中叹息一阵重似一阵。他自然知道这“不用等了”意味着什么。
被暗卫从这个门带进骆家之人,能有几人得以全须全影地走出来?
一所幽静小院,进得中庭,九哥儿冠巾尽摘,褪去外氅,只剩内里一袭素服。复又脱掉鞋袜,赤脚散发走进在锋利细碎的石子铺就的训诫石阵中。
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石子之上。钻心之痛,九哥儿眉心不觉蹙了蹙。
“九哥儿特来请罪,请老爷责罚!”
房门紧闭,良久,屋内灯光亮起,一个黑色人影缓缓铺上窗扇。幽灵一般。
“好大的胆子!是谁让你去兴师动众去动薛家的货物?”
“是九哥儿自己的主意!请老爷责罚!”九哥儿一个头磕下去,额角钝痛,随即传来一丝血腥。
“罚自然是要罚的。违背主命,擅做主张,当受何等惩戒?”
“初犯,烙刑,左右脚心各一。”九哥儿面不改色,对答如流,似乎早已做好一切准备。
脚心受刑,虽不至于无法行走,但对不是登台献舞制茶的首席茶伎而言,无疑是一大重创。若恢复得好,一两个月便能出来侍客。若行刑时出点差池,这一双腿脚露出残疾,这茶伎是做不成了。
一个无用之人,一枚侧彻头彻尾的弃子,换做旁人逐出去即可。但九哥儿不同。他是当家茶伎,这些年来知道茶坊里外的大小之事知道的太多。
等待他的只有且仅有一个结局——永远闭口。
“你可有辩解之言?”
窗内声音低沉,似乎有缓和之机,并不至于将人逼至绝路。
“九哥儿,你当时怎么想的,快如实向老爷禀报。”院子暗处,有人提点九哥儿。
九哥儿直起身,复又郑重冲窗内拜了三拜。
“今日九哥儿行此下策实属无奈。坊间有传言,九哥儿有意结交薛家,这,实属无稽之谈!此事缘起斗茶清会之时,当时九哥儿并不知孟庄二人同薛家交好,只是因此前二人搭救过自己,为表感激特意当众奉茶致谢。今日九哥儿当众与孟庄交恶,与薛家交恶,想来即便九哥儿想拜人门下,对方也不能见容。忠心昭昭,日月可表。只是九哥儿愚笨,只一心为了使自身分明,却忘记会为茶坊惹来麻烦……请老爷责罚!”
窗内没有声音,那个巨大的黑色剪影一动不动贴在窗上,定格一般。像是在揣摩这话中真假,也像在思考薛家与孟庄交好,值不值得骆家出手。
“当然,今日九哥儿所为也有私心。”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而且窗内人已经听了这么久并未打断自己,这就意味着一切都有转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九哥儿竟滚了几滴热泪下来,声音也带上哭腔,连称谓也变了。
“自从这薛家搭上金玉满堂之后,他家茶坊生意都跟着好起来了。奴家这边有几个老主顾言语间时不时夸赞那边的吃食茶技,奴家岂能不着急?实在看不过。九儿着急,一时昏了头,九儿蠢笨,不敢求老爷原谅,更不敢请老爷教诲。奴家甘愿受罚。”
一时间,九哥儿竟伏在地上,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
“奴家给家中惹了麻烦,给茶坊蒙了羞,无颜再侍奉,还请老爷责罚,或者今日就将奴家刺死。九哥儿也无半句怨言……”
良久。院内的暗夜与静默,一鞭一鞭抽打着九哥儿的脊背,每一鞭,都是皮开肉绽的痛。一鞭疼似一鞭。
“茶坊情况如何。”窗内剪影向后退了几步,低声问身边人。
“众人皆等着九哥儿回去,今日若不放他回去,场面恐难控制。” 窗内有人小声回复,又补充道,“以及……爷还在呢。”
“哼!他还很会挑时机。”窗内人冷笑一声,复走回窗边,对外厉声道,“这一顿烙刑,暂且记着,若再有下次,两罪并罚。”
“奴家谢老爷,定不敢有下次。”
“慢着!”
九哥儿刚要起身,忙又原地跪好。
半日,房内道:“回去之后,你当如何行事?
九哥儿一顿,回道:“一切如常。”
*
各庄。
清冷月辉洒上葡萄苗圃。
夜间温度低,然哥儿给这些刚刚发芽不久的葡萄幼苗,轻轻盖上松软稻草。
庄公子待自己很好,他临行前特意将这片育苗圃交与自己。自己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日暮时东门外之事,让他此时仍心有余悸。
可等现在冷静下来回头看,虽说一切看去凶险,但对方并没有下死手,有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作秀之感。可作给谁看呢?
还有那位九哥儿,一位养尊处优的名伶茶伎。自己如今只是一个仅能田中糊口的哥儿,是绝对不可能和他有过什么交集的。
可冥冥之中,然哥儿就是觉得这位九哥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熟悉到可以直接走上前唤他名字的地步。甚至有那么一瞬,他竟然觉得今日这场作秀,就是冲自己来的。
有些无稽。
然哥儿笑着摇摇头,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胳膊,裹紧衣襟,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清亮的皓月。
月辉清冽,久久映在九哥儿抬头仰望的眸底。
素来沉静的眸底,不知何时竟掀起风沙。
西境的风沙向来凶狠。那也是一个明月夜,一阵沙尘过后,年幼的九哥儿被迷昏带走,成了骆家众多伶伎中的一员。
而更年幼的弟弟,自此再无音讯。
好在上苍垂怜,十二年后,他们竟还能在这人世间重逢。
只是重逢方式,他没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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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绿江独家
骆家当家人骆睦, 这次并没有发落九哥儿。
一则,当前悦来茶坊还需要九哥儿撑场,且今晚坊中有贵客, 走漏了风声, 就不好了。
二则,骆薛二家素来不睦,世人皆知,即便明着撕破脸也不甚要紧。若为此事而折损手下一枚重要棋子,得不偿失。
三则, 薛家近来因这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 确实开始张狂起来。九哥儿这一看似莽撞的举动, 也算是明着敲打了薛家一棒。府城, 还轮不到他薛家当家做主。
再有, 去年院试时那位榜首和他家夫郎当街救了九哥儿之事,骆睦自是有所耳闻。九哥儿后来确实当众向那二人示好。不过作为一名经过严苛训练筛选出的顶级茶伎,九哥儿当时那份“示好”中, 究竟几分逢场作戏,几分真情实感。人心隔肚皮, 又有谁能说得清。
眼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骆睦将眼底狠厉杀气消去, 慢慢拈胡子,最后长舒一口气, 让九哥儿走了。
一旁跟了骆睦几十年的老管家, 很是摸不着头脑。
被骆家暗卫带进惩戒院的人,这么多年他就没见过有谁能站着走出去的。今日这九哥儿,算是头一人。
行事向来铁血、强硬的当家人,素日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人。今朝竟然能放人一马……
不等管家细想下去, 当家人下了指示:“你明日备上些礼,亲自送到薛家去。就说九哥儿今日喝醉了酒,误伤了去往薛家送货的人马,都是误会。”
管家恭顺立于一旁,点头应着,不过并没有急着离开。凭他对自家主子的了解,重点应该还在后面。
果不其然,骆睦压低声音:“薛家这金玉满堂,生意是好。你觉得呢?”
管家躬身抬头,试着读懂骆睦脸上的表情。对方眸子暗沉的一瞬,他熟练地拱手领命。
“老奴明白。”
*
骆家大管家亲自登门谢罪时,苏晗正带人在各个庄子巡视。
昨日之事可大可小,但骆家既然已经盯上金玉满堂的往来运送,途中安保还是应加强。
庄聿白不在,苏晗做了主。今后不论是原料还是成品,往常每车3人的护送名额增至5人。而且每车配有利器,以备不时之需。新增的这部分安保费用,自有薛家来承担。
回程途中,苏晗特意途径小各庄。现在庄子虽在庄聿白名下,昨日受伤乡民却是因他薛家之事。苏晗作为当家少夫人,加以慰问,不逾矩,也未僭越。
周通等人当面谢过少夫人带来的药品和果品。苏晗正要走,却想起昨日是三人受伤。
“还有一人,是然哥儿。”管庄人周老汉向外看看,“这会儿应该在给葡萄秧苗喷水。”
“然哥儿?那个瘦瘦小小平时腼腆少言的哥儿?”苏晗印象中似乎有这么一个人,她顿了顿,交代周老汉,“让他好生休养,庄公子回来自有安排。以及……运送货物今后多派些精壮之人。”
周老汉一一应着,将苏晗送至议事厅外。
“葡萄苗?”苏晗翻身上马,勒住缰绳,“是你们庄公子弄来的?”
苏晗早年跟着祖父四处宦游,对葡萄并不是太陌生,只是时下栽种的并不多,至少府城及南域北疆,她是从未听说哪里有葡萄栽种。
“庄公子在孟家庄有一座葡萄园,今年就可以挂果酿酒了。”周老汉笑着往山上指,“然哥儿现在照料的这些葡萄苗,是打算栽种在咱这后山上的。园址都看好了,少夫人您瞧,就在那一片向阳的缓坡上。”
天气渐暖,山上绿意见浓,不时夹杂几抹淡淡的粉,山桃樱李等也快冒花苞了。
“等你们庄公子此行回来,估计又有新的生意可以谈咯。”苏晗纵马转了两圈,“葡萄苗圃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就在山脚的那处暖房。庄公子还放了炭盆在里面,说马上会长成我们的摇钱树呢!”
周老汉前方带路,刚行未几步,进庄路上远远一匹马疾驰而来。
薛家小厮,奋力挥鞭,行至近处翻身跳马,满脸急切:“少夫人,景楼出了些差池。您回去看看。大公子去齐物山了,也已着人去请。”
苏晗黛眉微蹙,对周老汉说了句“改日再来!”便纵马去了。
*
骆家大管家着七八个小厮,抬了三四抬谢礼,浩浩荡荡到薛家登门谢罪。
两位当家人都不在,连老太太也去了庙里还愿。薛家管家忙让人去齐物山传话,出于礼节,也鉴于以往两家过节,忙将人请至客室奉了茶,谁都不敢怠慢,怕落人口实,更怕授人把柄。
客茶奉至第三盏时,去齐物山请示的小厮还不见回来。管家脸上的笑都要僵住了,忙又亲自捧了一碟茶果上来,递与同样笑脸僵硬的骆家管家。
两边正要开口客套一二,门外咚咚咚响起一阵脚步声,二人各自隐隐舒了一口气。
“大公子可有什么指示?”薛家管家走出去问那小厮。
小厮记得泪花在眼底打转,也没听清管家说的是什么,见有客在,忙压低声音说:“景楼出事了!说咱金玉满堂吃死了人!苦主正在景楼闹呢!”
“吃死了人!”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管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也顾不得那么多,忙急吼吼向门外跑。快到门外忽想起家中有客,又折回来,极力稳住情绪:“家中有事,失陪了……”
骆家管家也不让人为难,起身道:“礼物及礼单既已送到,我等先行告辞。”
先送了客。薛家众人,忙赶至景楼。未至近前,便见主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景楼在府城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酒楼,生意向来红火,加上涮锅和金玉满堂的加持,近来更是府城盛宠,不少外地甚至京中之人也慕名前来,只为尝上一尝这声名远播的紧俏食材。
景楼位置极佳,地处繁华,原本客流就大,赶上饭点,又有人命官司这等百年不遇的大热闹可以看,门前早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厮路上捡重要的跟管家说了个大概。
“大约半个时辰前,楼下来了几个披麻戴孝之人。说他家公子吃了咱家的金玉满堂,中了毒。马上就要死了。这会子一群人正闹着讨公道!说我们不给个说法,他们一家人就都要撞死在我们楼前。”
管家不住地抹头上的汗珠子。薛家在府城这么多年,向来诚信经营,周全行事,尤其在吃食上面更是从来不敢马虎半分。别说中毒,就是吃坏肚子之事都从未发生。怎么会有人中毒身亡!
人越聚越多,管家等七手八脚往看客漩涡中间挤,等到近前才见地上三五个披麻戴孝之人正围着一人哭天抢地嚎啕。而中间躺着那个年轻男子,嘴角发黑,面色发青,看上去确实像是中毒而亡。
管家悬着的心,狠狠摔在地上。
小厮们一见他来,像是瞬间找到主心骨,忙挤上前:“今日金玉满堂都试过了的,其他人吃了都没问题,怎么单单这位公子中了毒?会不会不是我们……”
地上正哭天抹泪人一听,顿时怒了,直接站起来捉住那小厮狂吼:“什么叫别人吃了没问题?我们吃了就中了毒?你们家东西吃死了一人还不算,难道要将所有人都毒死,才善罢甘休不成!”
另有一人,也愤而起身,一边大声控诉,一遍向人群中看客博取同情。
“我们是外地来的,听闻府城这金玉满堂实在是好,这才大老远跑来尝个新鲜,谁知……谁知竟命丧于此啊!苍天不公啊!这让我们回去如何面对张兄的父母妻儿啊!奸商,还命来!不然,今日我们便一起血渐你这景楼门前!”
毕竟有人吃了你家东西,又倒在你酒楼门前,这事无论如何跑不掉的。何况地上那人看去甚惨。人们的同情心往往偏向受害者。再加上几人情真意切的哭诉。人群议论声几乎一边倒。
“虽说薛家向来声誉不错,可眼下吃死了人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之事。”
“这金玉满堂传的神乎其神,谁知竟是砒霜之类的毒药?薛家怎么能做此丧尽天良之事!”
开门营业,明里暗里的龌龊事自是见过不少,可薛家从来没出过人命官司。从管家到掌柜,在巨大的声讨声浪下一时没了主意。
酒楼吃死了人,这生意自是做不下去,薛家大公子也难逃牢狱之灾。若对方将事情闹大,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这当如何是好?难道好不容易坚持到今日的薛家楼厦,会因今日之事而全盘崩塌?
“好像还有气儿!”有人眼尖,看地上那人手指动了动。
管家极力稳住心神,爬跪在地上,朝那人人中试了试。温的。狂喜。大喊:
“活着,人还活着!快,快送医馆!”
景楼小厮们一听,忙上来抬人,却被那几位亲友拦住。
“你们做什么!夺尸销毁吗!你们酒楼吃死了人,以为将尸体拉去无人处随便处理了,就能当什么也没发生吗!人在做,天在看!苍天,您睁眼看看这□□商呐!”
管家上前:“这位公子!这位爷!人还活着,活着呢!先救人要紧!”
其他人也跟着探地上的人,确实还活着。
叫嚣之人一脸狐疑,快速转了转眼睛:“救人,自是可以!可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这样被你们带了去,说是去医馆,谁知道会去哪里?若路上你们起了歹意,把我们扔河中喂鱼,又有谁人能知!”
说罢那人猛地向围观众人跪下,眼泪扑簌簌掉:“各位父老,我们的友人已经性命垂危,万望替我们做个见证,主持个公道!”
吵闹声越来越大,酒楼中之人也涌出来。刚才吃过金玉满堂的客人一听吃坏了人,更是人人自危,个个气愤。将景楼掌柜团团围住,就要挥拳拼命。
现场乱成一团。
不死人,就还有转机。
管家乱中揪住一个小厮:“去医馆请郎中,赵郎中、郭郎中都请来!快去!”
不多时,半条街都闹起来。
可闹得越凶,管家和掌柜倒稍稍镇定下来。
两人隔着混乱的人群,迅速对了个眼神。闹事之人说是身中金玉满堂之毒,若郎中诊断并非中毒,那就是有人寻一将死之人来寻衅滋事。
这事便简单了。
乱势不减,从掌柜到小厮推搡中都或多或少挨了些闷拳。好容易等来了郎中,掌柜得忙让人开出一条路,将郎中塞至病人跟前。
“赵郎中,快给看看!说是中毒……”
见兹事体大,那赵郎中哪敢怠慢,半趴在地上一顿望闻问切,花白眉毛越锁越紧,形势危急,他又抽出银针,一番施针催吐。
管家和掌柜的心,被那一根根银针越扎越紧,最后紧缩成一团,连呼吸也屏住了。
“确实是中毒。”赵郎中给了结论。
第102章 影子
薛家酒楼害人中毒?
这下不得了。人群中“正义之士”被煽动起来, 义愤填膺地要砸了薛家这“景楼”的招牌。
一声立马嘶鸣,薛启原似从天而降,纵身挥鞭, 利落打掉试图捣向景楼牌匾的棍棒等杂物。
马鞭嘹亮。景楼牌匾下瞬间闪出一片空地, 薛启原只身立于那门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勇莫敌之儒将气概。
“在下薛启原,是这家酒楼的东家。景楼所有事情,找我即可。与我楼中掌柜、伙计等皆无干系。若是阁下当真在我店内茶饭中毒,我薛启原定当全力担责, 绝不推诿。若但有人故意搅局, 污我清白, 我薛启原气量狭小, 定当奉陪到底, 绝不善罢甘休。”
手中摩挲马鞭,薛启原抬头看了眼门楣之上,语气发了狠:“这牌匾是我薛家脸面, 事实真相未有定论前,谁若动它, 先问问我这马鞭!”
挤挤挨挨的半街人,瞬时静得恍惚。
薛启原问向一旁小厮:“可报了官。”
“报过了。差役捕快大人们很快就到。”
地上几人, 先是被薛启原气势镇住了,又听闻报了官, 顿时收敛不少, 没了方才踢翻乾坤、取而代之的架势。
此时人群狂热尽皆散去。薛启原出现的那一瞬,心中那杆秤一下恢复平衡。不觉纳罕,方才被妖魔附了体么,怎么头脑一热就跟着闹起来。
薛启原门前震慑乱局之时, 一同赶来的孟知彰已于无人察觉时转身绕进景楼。
“那几人方才坐哪里?”
“一楼这个角落位置。”伙计已吓得脸色苍白,他擦着额头的汗,慌忙忙引孟知彰过去,“他们几人来时,勾肩搭背,互相搀扶进来的,特意要求在一楼寻个安静之处。”
“这桌菜可有人动过?”孟知彰四周扫了一圈。
“没人动,没人动。他们说吃坏了人,哪个敢动。特意着人看着,只等官爷们来验。”
“他们口口声声说是金玉满堂中的毒,可有点?”
伙计想了想:“点了!点了!一进门就说要金玉满堂。其他菜倒是不甚在意。”
孟知彰朝桌上看去,菜品七八碟,只粗略动了动:“这几道菜,是他们单点的,还是其他客人也有点?”
“都是店内寻常菜肴,每日能出几十上百盘,也没见其他客人中毒!他们来了一盏茶时间,菜还没上齐就中了毒!还倒地不起……这,这肯定是来讹人的啊。”那伙计说着给孟知彰跪下去,“孟公子,您可要帮我们大公子想想办法啊!”
孟知彰将人拉起来。此事是冲薛家来的没错,但更是冲金玉满堂而来。现在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真由着外面那群人将薛家拉下马,琥珀这金玉满堂的生意算是做到了尽头,甚至更有牢狱之灾等着前面。
门外抢救仍在进行。
中毒之人催吐之后,又服了些常见的解毒汤剂,气息喘匀了些,面上也有了点血色,不似方才那般蜡黄。
带头闹事之人见官差来了,忙跪爬上前,声泪俱下:“官老爷给草民做主!他们店大欺客,吃死……吃坏了人,倒在此颠倒黑白,不认账!青天大老爷,为我们这等草民做主哇!”
府衙差役冲薛启原行礼抱拳,了解大致情况,既然苦主说是食物中毒,验菜便是。
差役带来的仵作和现场几名郎中一起,将方才几人用过的菜肴一一验过。
饭菜无毒。
杯盘盏碟,也无毒。
“无毒?”那几人不认,开始胡搅蛮缠,“怎么会无毒?无毒这人怎么吃了他家的东西就倒下了!早听说你们薛家权势滔天,果不其然!不知私下运作了什么,竟能将有毒说成无毒。朗朗乾坤,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既如此,我便以血明志!”
说时迟,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扎去。
明眼人都已看出,这就是冲着薛家来的。中毒没死成,那就血溅当场。有人死在你薛家门前,这脏水你薛家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薛启原忙挥鞭去卷那短刀,奈何晚了一步,鞭尾差着半尺远。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短刀朝着青筋崩出的脖颈划去。
薛启原下意识垂下眼眸,心中快速盘算,若此人当真血溅于此,该如何将薛家损失降到最小。全部问责自己承担,与旁人无关。家中妻子与弟弟……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忽听“哐啷”一声,循声看去,那扎向脖颈的短刀甩在地上。
孟知彰一脚踢掉对方短刀,一个转身,端出的那盘果品仍稳稳停在手中。
“这位兄台,你着什么急?事情还没到最后,以血明志,还不至于。方才你说你这位友人因何中毒?对,景楼的金玉满堂。我正好就在您旁边一桌用餐,我看得清楚,您这位朋友就是吃了这盘金玉满堂,立马倒地不起。”
那人猛地被下了刀,有点懵,看眼前书生不像书生,武生不像武生之人,虽说不认识,但对方能站出来替自己说话,便以为来了转机,忙起身高声附和,甚至拿了一块金黄软韧的糕点在手上。
“这位仁兄说的是,张兄就是吃了这份金玉满堂,才中毒倒下的。景楼这金玉满堂害人不浅。或许朗郎中和仵作都验不出其毒性,但人就是吃了这个中毒的!这个事实,薛家想推脱,是推脱不掉的!”
“兄台确认,就是您手上那的这‘金玉满堂’?”
“确认!就是这金玉满堂!”那人高高举起手上糕点,不停向人群示意。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呛声道:“胡扯!你口口声声说是金玉满堂中的毒,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金玉满堂,只在这胡乱攀咬诬陷!”
那人愣了下,看看手中之物,声量不觉小了几度:“就是这金玉满堂啊!”
孟知彰眉角暗不可察地扬了扬。
“看来这位兄台记性不好啊。连方才吃过什么也不记得。这根本不是景楼金玉满堂。金是金球,而玉是玉片。金玉满堂是两道菜。而阁下手上这块,是方才我让小厮在隔壁嚼月坊买的一份黄金糕。你口口声声说中了金玉满堂的毒,结果连金玉满堂都不认得!”
看客,向来多为骑墙者,见风向变了,忙上来帮腔攻讦这生事之徒。
“原来是一群骗子!诈死讹人吧!”
“真坏透了,亏我刚才还替他们说好话。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
“这种人哪配活在世上,换作是我,就用那块黄金糕一头撞死!”
……
很快看客被疏散开去,景楼也恢复正常营业。
伤者送去医馆继续诊治,其余人则随差役去了府衙,薛家景楼掌柜一同跟了去。
方才那场闹剧,就如空中飘落的一片枯叶,在世人面前翻转几下,惹来几句街谈巷议,也便很快消散不见了。
*
是夜,骆家惩戒堂四下无人,里外闲杂人等全部清空。
堂内一支烛火,一坐一立两个身影。
骆睦亲手给来客奉了茶,自己则恭顺谦卑垂手立在那里。
座上是位刚及冠的年轻男子,一身夜行服,通身透着股幽暗的清冷,眉目尤甚。像一个随时可以消失在暗夜的影子。
“你们骆家,已无堪用之人?今日这当街撒泼的伎俩,简直丢人现眼!”
声音冷得像月光下的硬刃,压得骆家掌事人骆睦的腰越躬越低。
“是老奴御下无方,让这群无脑之人做出这等蠢笨之事,是老奴无能,老奴也定重重责罚他们。”
茶盏置于几上,无声的静默,被摇曳的烛火无限放大,大到素日在府城呼风唤雨的骆睦,此时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府中无人可用倒也罢了,军中呢?你们骆家在军中那些旧部将,要么无用,要么随着新主屡立奇功。若主子到时需要你们骆家军功加持,你拿什么进上?贵府那位被一只狗当街撕掉裤子的二公子?”
“……新主?什么新主?”西境战功之事,骆睦多少有所耳闻,来人所提新主一事,令他心中猛地一沉,老迈的身子躬得更低,“还请乙公子明示。”
“没有用的棋子,只能是废子。既然你不堪用,就需要堪用的补上。”
乙目光幽黑,面无表情,声音更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云校尉,年轻有为,是个人才。骆老,若主子给他乘风之力,您猜他能否如当年的您一般,全力接住扶摇直上?反正都是骆家人,都占这一个‘骆’,用谁不是用呢?”
“骆家人?”
骆睦猛地抬起眼眸,浑浊的眼底,各种情绪翻江倒海般碰撞。去岁武举场上打败自己次子的那个年轻人,他派人查过。不过一乡野之人,偶得武僧教导,但念其无根无基,便没当一回事。
“那人不是姓云么,怎会是我骆家人?”
“骆老,你手下当真无堪用之人?这些情报竟需要我来告知你!主子给你的伶伎网络,你也只用来给人斟茶递水?”
“老奴知错!”骆睦腿下一软,直接跪倒。
乙垂眸摩挲下指腹厚茧:“我此次来,主要传个话。主子要置换一批装备,限你一个月内备好银子一万两。”
“一万两!老奴一时凑不出这许多现银呐!”骆睦手开始发抖。
乙像极了一道影子,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云无择势头正盛,若当年骆瞻之事,一不小心透露出个一二分……”
话没说完,骆睦猛地匍匐在地:“老奴明白!老奴竭尽全力效忠主子。一万两银子,一月之内定送至乙公子手上。”
乙起身走至门前:“那些伶伎,是您骆老之人,也是主子之人。行事注意些分寸。”
翻身一跃,没了踪影。
第103章 驭下
骆家在府城能有今日, 皆因上头有主子护着。
主子荫蔽下,这府城之内,只要骆家行径不至于太离谱, 比如把烧了府衙、捅了差役什么的。再大的事, 都不算事。所以他家一个管家都敢擅自纠结几个脸生的外乡人去薛家门前当面泼脏水。
只可惜事没成。
人没死,中毒也不成立,那几人咬死自己只是穷疯了想敲诈薛家一笔,最后官方以诈财未遂打了几十板子,并判了几个月牢狱之刑。这事在官方便算告一段落。
薛家自是知道背后谁人所为。但凡事若不能一招制敌, 任何轻举妄动便没有意义, 还可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得不偿失。
何况眼下薛家有了庄聿白这个合作伙伴之后, 生意蒸蒸日上、势头正盛, 正是安稳发展、大展羽翼的绝好时机。与骆家维持表面的和平相处,是最优解。出事前,骆家管家亲自送来的几抬赔罪之礼不已经送来了么。
还有就是, 这几个闹事之人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了,但咬紧牙关谁也没吐露半个“骆”字。一则骆家势力在那摆着, 他们惹不起。关键是,寻来的这几人, 手里都有些不干净的过往,授人以柄, 自然任人拿捏。
此等驭人之术, 骆家懂得。骆家上头那位在至尊权力漩涡中浸染多年的主子,自然更是驾驭得炉火纯青。
绝对权力面前,任何出于利益让渡的捆绑,都是不牢靠的。若仅仅以利来拉拢, 出现更大利益时,此前的联盟瞬间溃败成沙。只有将所用之人的致命把柄握在手上,这枚棋子,用起来才放心,也安心。
十八年前骆家那件见不得光之事,便是操控眼下骆家的绝好把柄。这也是多年来骆家能死心塌地、唯命是从、替上面做了不少脏活累活的根源所在。
还是那句话,你不堪用,自有堪用之人将你挤出局。成了弃子,下场可想而知。
骆家没有退路。
但主子开口如此大,说明西境军功确实引起主子注意。再则,不也说明主子看中自家么。主子凡有急难之事,都朝骆家伸手,这正是主子的信任。而且,此次乙公子亲自前来传信,更显主子对自家的重视。
乙,是主子的暗卫,也是贴身心腹。神秘少言,见过他的人不多。平时只近身侍奉主子,更是极少出京。这次能劳他来做信使,也算给足了骆家面子。
如此一想,方还惴惴不安的骆睦,心中忽然踏实起来。他腰杆挺直,在房间悠哉悠哉踱起步子。
去岁武举比试中,得了名次之人皆随军去了西境,骆耀祖因祸得福,排名靠后,加上骆家稍作运作,西境名单上便成了候补。
骆家当年是武将出身,在西境确实还有一些旧部。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骆家在府城呼风唤雨,家底比之前沙场吹风时厚了不知多少,逢年过节,骆家也会时不时赏些油水过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春季这批武才去往西境时,骆睦打算让骆耀祖一同去。这么多年的投入也该有个说法。收一收这群旧部之心,若助骆耀祖立下一二军功,光耀门楣不说,骆家在主子那边的分量岂不更重了。
“云无择,云无择!”骆睦念着这个名字,忽地停下脚步。
巨大的身影浮上窗棂,他开了窗,暗了又暗的目光向外望去。不知是看庭院那沾满新旧血迹的惩戒石,还是穿过时间风霜回望,想看一看十八年前离开府城不知去处的年哥儿。
不过这云无择竟是骆瞻之子,他是万万没想到。
当年是自己心慈手软,以为那孱弱的年哥儿没几日活头,便由他去了。谁知他竟活了下来。不仅活着,还神不知鬼不觉给骆瞻生了个儿子。关键这遗腹子已经站到自己眼皮底下了,自己竟然还茫然不知!
这太不应该了。
“张椿!”骆睦唤了掌事的来,“去,将去年秋天探听云无择身份之人,全部家法处置!”
张椿见骆睦神色不对,没敢多问,忙点头应“是”。
“老爷,那还需不需要再去打探一番?孟家村地处偏僻,或者神不知鬼不觉……”张椿比了个杀的手势。
骆睦眼眸转了下,摇摇头:“垂死之人,不足挂齿。他能活到今日,也只吊着一口气。若动他,恐惊了旁人,扯出陈年旧事就不好了。着人留意着就行。倒是这云无择……你去给西境传信。”
张椿是跟着骆睦的老人,他深知当年之事是骆睦的死穴。骆睦怎么说,他怎么做便是。正要转身离开,又被叫住。
“还有,再去找一万两银子出来,要快!上面等着用,一个月内是要交过去的。”骆睦朝上拱了拱手,示意掌事这是家中头等大事,办不成、办不好,可是关乎项上人头。
“一万两?!”
兹事体大,管事张椿忍不住想再说些什么,不过骆睦狠厉且不容置疑的目光压过来时,他只有点头的份儿。
骆睦自己也清楚,一万两银子着实不是小数目。骆家账上流动银子几千两是有的,一时筹措一万两银子确实需要花些时间。问题关键是,割出去的肉,总会痛。而且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此填补上,下一次还会有新的需求,那时又该怎么办?
新的办法,无外乎开源和节流。节流是节不出一万两银子的。但这“源”怎么开呢?
方才乙临走特意提到九哥儿。
“昨日九哥儿来训诫堂前,你说公子乙在悦来茶坊喝茶?”骆睦在张椿脸上得到肯定答案,“那九哥儿可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张椿眨了眨眼,仔细回想:“公子乙申时就在坊中了,只叫了个僻静雅座,众人虽不识,但能看出是贵人,都不敢怠慢。九哥儿也不认得他,只当普通客人献了茶。九哥儿中间带人出去砸了薛家运送金玉满堂的车辆,公子乙也未离席。九哥儿回来后,自知老爷年会罚他,恐一时半刻难再登台,临来惩戒堂时,特意在茶坊献了一支舞……”
“献舞?”骆睦捋了捋胡子,“九哥儿献舞时,公子乙是何反应?”
“一切如常。淡淡的,没有任何表示。众人皆拍手叫好,不住往台上扔彩头时,他也只是冷冷看着。”
骆睦回忆着公子乙提及九哥儿时的神情,看不出情绪,又似乎饱含情绪。这很像公子乙的作派,但骆睦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他思考了片刻,吩咐张椿。
“你再去将九哥儿叫来。”
“老爷,现在吗?”张椿向外看看天,冷月西沉。深更半夜将人传至惩戒堂,这与通知人吃断头饭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明早吧。”骆睦也向外看了眼。
夜更深了。
*
金玉满堂因这几人闹了这一场,在府城名气不退反涨。莫名赚了一波免费流量。
除了景楼每桌点一份外,薛家各个商铺每日的销售量也是固定的,玉片每日十斤,售罄为止。倒不是有意搞饥饿营销,而是当前产量确实有限,没办法完全放开量。
此前府城之人只能在景楼尝到这玉片的酥脆滋味,但后宅官眷闺女们也不便日日来景楼用餐。现在好了,薛家铺子里有片坯销售,回家油炸一下即可。
消息一经传出,每日等在铺面外的丫鬟小厮们早早排起长龙。铺面门一开,只消一盏茶时间,当日的份额便会售卖一空。买到的自是欢喜,没买到的恼恨没有早些出门之余,还会心有不甘地跑去薛家其他铺子里碰碰运气。
骆睦高头大马在府城主街阔步向前,他没见过这种排队盛况,见铺门紧闭的薛家货行不少拎着食盒之人聚在那里,还以为薛家要施粥施米,正纳闷近来也未听闻哪里有灾荒,又看那些人衣着装扮也不像缺钱米的人家。便冲身边人挥鞭一指:“这是做什么?”
“等铺子开门,买金玉满堂之人。” 张椿跟上前解释,怕骆睦心中不快,忙又陪笑补充,“不过一家铺子每日也就卖个十斤,赚不了几两银子,图个虚热闹罢了。”
骆睦没再说什么,一记鞭子抽在马身。
九哥儿如往常般在茶坊巡视,正准备开门营业,随着一阵马蹄响,却见骆睦出现在正门。
骆睦极少登门,更从不会在清晨来茶坊。前晚将已踏入训诫堂的九哥儿完好无损放回,今朝又不请自来,九哥儿心下跟着一沉。他猜不透骆睦要他做什么,但他知道对方态度越好,自己要做之事便会越难。
二楼雅间,九哥儿跪着奉了茶。
骆睦有世家之人的清高,九哥儿等伶伎对他而言不过会言语的猫儿狗儿,平时根本没资格向他端茶递水。今日他压住微蹙眉心,还是将茶接过来。
“九哥儿,茶坊生意如何?”骆睦并没喝茶,声音也听不出喜怒。
“每日流水多则三四百两,少则一二百两。除去各类支出,每月千两银子的盈利是有的。”九哥儿小心应答。这类账目每月掌事的都亲去汇报,今日不知为何会问到他面前。
“每月千两,可不行。”骆睦声音低沉,“你去将薛家金玉满堂的生意拿过来。”
满府城谁人不知,现在金玉满堂就是薛家的金字招牌。九哥儿一小小茶伎如何撬得动对家这块肥肉。
九哥儿忙跪在当地:“九哥儿知错了,还请老爷明示。”
“办不到?”骆睦冷笑一声,“但你有比金玉满堂更厉害的。是时候拿出来了,不是么?”
第104章 收网
作为千挑万选、精心培养起来的伶伎, 九哥儿自然不只会迎来送往、端茶递水、歌舞怡人。
凡事皆需代价。能被骆家安置在悦来茶坊,享受着半个主子般的雍容华贵生活,自然也需要在关键时刻替主子分忧解愁。
“九哥儿, ”骆睦意味深长地唤了声这个名字。
作为骆家当家人和骆氏一族的话事人, 九哥儿这种下九流的伶伎,何时能入他的法眼?虽知道自家茶坊向来是眼前这个小哥儿撑门面、织往来,但他从未召他当面回过话。
茶坊经营状况自有掌柜和账房定时请示汇报。即便上次要惩处九哥儿,那也是隔着一道门。
九哥儿,不过是一个漂亮且好用的工具, 哪里配和主子同处一室。
若不是昨夜公子乙提到这个小哥儿, 骆睦或许永远不会屈尊来茶坊找他。提起公子乙, 骆睦不觉将视线落在跪于当地的这个茶伎身上。
“你抬起头来。”
脚下人缓缓抬头。一张乖巧精致的脸, 出现在骆睦面前。美得触目惊心, 又干净得像是根本不属于这个世道。
只一眼,骆睦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祸国殃民”大抵如此吧。一张脸,看似恭顺哀戚, 可那背后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和狠劲。
“……老爷。”不知过了多久,管家张椿轻声提醒, 骆睦方回过神来。
“九哥儿,你来茶坊多久了?”骆睦端起一旁冷置多时的那盏茶。
“回老爷, 六年零三个月。”脚下人垂眉顺目。
“很好。”骆睦放下茶盏,不知这句话是评茶还是评人, “那日你说外面传言是假, 你对骆家从无二心?”
“是。九哥儿一心效忠骆家。听从老爷差遣。”九哥儿心中一沉,面上不显,复又郑重拜了下去。
骆睦点点头,弹了下衣襟灰尘, 从椅子上站起身:“忠不忠心,我从不听人如何说。我要看他如何做。明白吗?”
“九哥儿明白。”
“好,你表忠心的时候到了。”骆睦故意顿住,待脚下人抬起脸,对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缓缓道出,“眼下家中亟需一万两银子,限你十五日筹齐。”
此话一出,一旁的张椿先惊得双眼圆整。他以为老爷只是吓唬吓唬九哥儿,告诫他今后行事当心。可看骆睦的行事,却无半点玩笑之意。骆睦今日前来,就是要将这银两筹集的任务摊派给悦来茶坊,摊派给九哥儿。
可这是一万两银子!此刻即使把整个悦来茶坊卖掉,也卖不出一万两呐。
不忠于主子之人,会被直接处理掉。但验明忠心,也不能这般验吧。骆家上下几百号人,凭谁也不可能半个月弄到一万两银子。难道这就能说全骆家没一个忠心之人?这明明是将人往死路上推。
张椿鬼使神差地竟想替眼前这个小哥儿求句情,哪料九哥儿却一个头磕下去。
“老爷让九哥儿半月之内筹集一万两银子,九哥儿不敢不从。但此事绝非易事。”九哥儿乖顺地伏在地上,“若按照悦来茶坊正常运转来看,这一万两银子的利润大概需要一年时间。但老爷只给九哥儿半月时间。”
九哥儿知道这是命令,没有任何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没提出异议,话却停在问题关键处,等了片刻,见骆睦并不打算做任何回应,便又道:
“那茶坊之人,或者家中之人是否皆可供九哥儿差遣?以及,老爷对九哥儿筹钱的手法,可有限制?”
骆睦耷下眼皮,定睛看了一眼九哥儿。正常人听到半月筹齐一万两,早吓得满地求饶了。这九哥儿言语间虽也为难,却能对答如流,甚至提出自己的顾虑和要求,头脑清晰,也很有些胆识。
此子,当真不容小觑。
骆睦之所以敢将这一万两压在九哥儿身上,多亏了公子乙的提醒。公子乙说的对,一把好刀藏在鞘内整日给人端茶递水,太过可惜。
骆睦扫了眼那杯冷掉的茶,稍稍顿了顿:“骆家之人,你想用谁,尽管去用。想如何做,也尽管去做。不过家中规矩你也懂。万事出了差池,都是你自己所为,若敢漏出一个‘骆’字来……”
“是。九哥明白。凡事皆由九哥儿一人承担。”
得到明确答复,骆睦很满意,没再多说什么,出门上马走了。
九哥儿唤了个小厮进来,撤去房内茶盏,并让人将方才骆睦碰过的桌椅地砖等全部用水擦洗了一遍。
半月一万两。九哥儿心中冷笑一声。骆家当真是看得起自己。
虽说弄到银子,也不一定真正消除骆睦对自己的猜忌。但能立此大功,却能证明他九哥儿对骆家仍能产生重要价值。有价值,才不会被清掉,才能继续安稳在骆家待下去。
九哥儿需要骆家这个立足之地。
不过九哥儿敢接这一万两的任务,九哥儿快速盘了下,多少还有些信心。
骆家这些年培养起来的伶伎,多在悦来茶坊九哥儿名下。他们从小经过严苛的教习规训,制茶品香、琴棋书画、歌舞诗赋样样精通。才情样貌之外,人情练达也绝非寻常人所能比拟。
府城大小官员不少,豪奢商贾云集。人前显赫的贵人们,峨冠华服,个个以正人君子自居。但光鲜亮丽的背后,到底是黑是白,就没那么容易知晓了。
不过话说回来,哪家菜刀不沾腥?谁家门帘背后没几点污渍?
内宅之内的门道,以常理来寻是走不通的。这时,这个身处暗影中的群体,终于可以上场了。
以九哥儿为首的伶伎,这群达官显贵茶余饭歇的助兴玩物,表面受人追捧看似风光无两,究竟有谁会真正把他们当人看?
他们只是一群影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货品,如盏中茶无异,他们制茶奉客,客人品味茶,也玩味他们。人走茶凉,至于制茶之人,玩意而已,谁会在意?
一群蝼蚁,他们的悲喜与去向,没人真正留意。
所以,无人留意处,这群无人当人的处境,给了他们于暗处观察的有利角度和得天独厚的保护色。
他们或被邀进酒会饭局,当成粉饰太平的精美饰品;
或被招进内宅,当做工具教习深闺女眷制茶品香;
亦或被小轿抬至卧榻,供上位之人任意采撷尝鲜;
……
杯盏觥筹交错间,茶味香屑流溢处,耳鬓厮磨低语时,深宅大院里的是非纠葛、恩恩怨怨,便如一个个碎片,不经意间便被小心汇集到九哥儿手中的这个镶螺钿紫檀木匣中。
时间久了,碎片多了,府城后宅中的格局便能理出个大概。府城商贾之家或权贵门内的糟污事,需要之时,这些把柄也都尽数化成刺向他们的尖刀。
布局这么多年,这张网编织得也差不多了,是时候捞一些鱼虾试试水。
九哥儿开了匣子。
东城吴员外家藏着去岁赈灾时贪墨的三千两银子。南街赵大官人家娶了一个罪臣之女做二房。十里巷钱家庄子里私产井盐。丁香街周举人家大儿子三年前逼死良家妇……
信息,就是金钱。
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有这些或大或小的把柄在手上,相当于握住府城半数权贵的遮羞布。一万两银子对一家茶坊而言,或许是大事。但将其拆开,根据把柄大小,或一二百两,或二三百两地问这些贵客们张口。
花钱消灾,哪个会不依呢?何况只是百两银子的小钱,他们素日手中随便打赏的都比这多。问题是这一次向哪些贵客们张口。
九哥儿细细盘着匣子中的名单和各类证据。
小钱只需小把柄。打一巴掌后,需迅速给颗甜枣。毕竟今后大家还是要在府城长期友好相处的,失了贵客之恩,就不好了。当然这种情绪安抚的手段,九哥儿手下的伶伎们,擅长得很。
接下来的日子,悦来茶坊表面上正常营业,一切如旧。水面下却早已暗流涌动,只待水浑收网。
悦来茶坊的伶伎忙着收网抄鱼之时,薛家成衣铺也在忙着满城采买布匹,裁制单衣。
三日前,三省书院山长将一封信交到孟知彰手上,南先生着人送来的。一封南先生写与他的私信,一封则是托他转交给薛家的家书。
南时在信中交代,自己于南边游历,好巧不巧遇到薛家少夫人苏晗的祖父。他与苏老先有同朝之谊,只是私交甚少,这次正好天赐良机,半赋闲的两人竟携手游山戏水,惬意得很。只是苏老先生有些挂念孙女,特写家书一封。
话完家常,南时提到自己军中旧识托他一件事。军中粮米战袍等有朝中定量定时供给,但将士们的贴身之衣却多需自家准备。马上换季了,许多底层士卒要么家贫难以备齐,要么道远一时送不到,出现缺衣少袜的情况。军中已向朝廷上了折子,但经费即便审批下来,待衣衫备齐再运到前线后,估计已经夏日了。
南时让孟知彰与薛家商议一番,看能不能凑齐里衣千件送去西境。若可以,送到安西军驿提南时的名字,自然会有人接应。
孟知彰将此事说与薛启原,话刚一半,薛启原起身行礼:“孟公子之事就是我薛家之事。即日起,我薛家将制作两千件里衣送与西境将士。”
孟知彰忙还礼、表态:“我夫夫二人虽家资有限,但出金玉满堂三个月营收用于此次军衣制作。”
言罢,孟知彰视线不觉移向窗外。算算日子,军衣制作完成之时,他家那一位也该回来了吧。
第105章 小别
与薛家议定军衣事宜, 孟知彰立马回书南时,让对方安心。
信中称七日内赶出两千套军衣以供边疆之急,月末薛家会再筹备一千套, 随商队运至西境。后续若仍有空缺, 薛家定随时待命,义不容辞。
接下来数日,除去茶炭和金玉满堂的日常打理,孟知彰学院读书下学之后,便与与薛启原在薛家成衣铺子议事。
布料采买收集、裁制人员统筹、成衣验收打包以及运送车辆和人手安排等等, 薛家都有非常完备且成体系的操作流程。孟知彰自然信得过薛启原, 也信得过薛家。但薛启原却说此次事关边塞将士, 是南先生孟知彰的缘故, 他们方能出这一份力。此如前所言, 今后薛家愿意为孟知彰鞍前马后效力。
“薛兄言重了。薛家有此大义之举,乃西境将士之幸事。军衣运出前,凡大事小情, 孟某愿意每日来铺子里与薛兄一同商议。”
这日孟知彰刚进铺子,便被薛启原一把拉住:“孟兄, 好消息。今早小厮来报,说贵夫郎与家弟弟最迟明日也就回来了。”
“最迟明日?”孟知彰捕捉到问题的关键, 眉梢暗不可察地扬了扬。
“是。”薛启原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轻松,微微一笑, 一副磕到了的表情, “也有可能今日。”
苏晗今日陪家中老太太吃斋,薛启原与孟知彰对齐今日军衣进度后,便在景楼简单用过晚饭,一同回了薛家。
或许孟知彰自己也没意识到, 自从听说庄聿白一行马上回来后,眸底平添了柔光。整个人的感觉也较平素稍稍活泼了。
不多时,墨儿亲自捧了个食盒来。少夫人特着小厨房炖了两盏莲子雪梨羹,润肺去燥,正适合这个季节。
“晗儿这个甜羹的方子甚好。孟兄一起尝尝。”
薛启原端了一盏给孟知彰,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来。好不容易整理好表情,幸福的喜悦又从眼角溢了出来。
若非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杀伐果决的商界枭雄,竟会有此羞涩小儿郎的一面。
夫唱妇随,看来二人感情较之前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孟知彰接过尝了口,细润微甜,确实不错。原来夫妇之间感情好,旁人也能看出甜来。
两人在议事厅闲话的空档,薛家不少人来议事厅回话。当铺账房先生来对账簿;药材行掌柜交了些黄芪麦冬等样品过来,说老师傅们都验过了,只等大公子看过他们就派人去交钱收货;薛启原刚点了头,这边当铺的掌柜又走了来……
薛启原怕怠慢了孟知彰,一遍遍着人上茶上果子,不时将一些药材小样拿与孟知彰品评。
说这批黄芪不错,质地坚韧,金盏银盘菊花心,又说庄聿白体格较弱,他可以让医馆郎中用这批黄芪专门开一个调理的方子。
孟知彰口中言谢,说他家夫郎身子确实弱些。可一想到庄聿白此前被人沉河祭身伤了身子,孟知彰心中便被狠狠揪了一把。
窗外人影憧憧。稍有动静,孟知彰的视线不觉便跟着移向窗外。当然,进来的始终都是薛家前来回话之人。
天色越来越晚,只是说最迟明日来,说不定今晚他们在城外歇看,明早再往回赶。方才孟知彰眼中的光,渐渐熄了。
茶点果子上到第三轮时,城门外查探的小厮回来了,说城门口三里外都查看了,并未见二公子和庄公子一行。
孟知彰看看天色,自己再等下去,就有些失礼了。他起身正要告辞。忽听外面街道上,一阵车马响。
小厮们一听,忙向外迎去:“说不定是二公子回来了!”
孟知彰跟着向门外看去,下意识整整衣襟,薛启原笑着邀他:“说不定是呢。我们也去门外看看。”
两人刚走至庭院,隐隐听着院外车马响似乎向远处滑去。两人正疑惑,迎头看见方才兴匆匆跑出去的小厮垂头丧气走了回来。
“根本不是二公子。不知谁家公子哥喝多了,正驾车满街跑。”
“八成是骆家那位,此前行事就有些颠三倒四的,去岁武举台上被一只黑犬当众下了裤子,越发离谱了。”
“大概率今春就要去西境了,府城没他几天好日子过了。”
薛启原瞪了小厮们一眼,众人忙住声。
“马上关城门了,孟兄今日在家中歇一夜,或许路上耽搁,明早他们就能回来了。”
薛启原吩咐小厮去赶紧收拾一间上好的客房出来。
“不了。明日书院还有早课,今日先行告辞。”
孟知彰恢复沉稳矜持,得体拱手辞别,一颗心却不知何时彻底沉下去。
薛启原派车送孟知彰。孟知彰没拒绝。上了车,一路无言,眼眸越来越深。
马车刚拐至正街,方才那几个御车奔驰的公子哥驾车又绕回来,冷不防冲撞到孟知彰的马车。孟知彰方才愣神,没留意,混乱中胳膊一下撞到车厢。
素来沉稳的他,心中忽然升起一团无名之火。今日他倒要看看是哪家纨绔公子哥竟这般莽撞。孟知彰深呼一口气,冰冷冷地掀帘下了车。
一个完整车队,高头大马后跟着三四辆马车,很是气派。
孟知彰眼神越发冷了。看着车队严整以待的样子,不像没有教养的浪荡公子,方才满街横撞又是何缘故!
越过前面这几名护卫,孟知彰将冰冷的视线扫向中间那辆马车。
只一眼,皑皑松雪落,遍地桃花开。
府城早春乍暖还寒的一个寻常夜晚,三春暖风却迎面拂来。寒雪慢慢融化,潺潺清泉露出水面,渐渐泛起波澜,似乎还能听见叮咚叮咚的心跳声。
马车锦帘大敞,庄聿白和身旁一人正大说大笑着。浑然不知不远处有人的目光已经看过来,久久移不开。
一旁的薛启辰先发现异常,他忙憋住笑,推推庄聿白:“哎哎,琥珀兄,有人接你来了!”
“嗯?”庄聿白冷不丁被打断,愣了下,顺着薛启辰的视线看过去。
两道视线在空中猛地撞在一起,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庄聿白蓦然住了声。
看清来人,庄聿白努力张了张口,想像往常一样道声“孟兄好呀”,不知为何,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是隔了十数日,再次见到朝夕相处的这个人,为什么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庄聿白自己也不清楚。但对方那直白热切的视线,倒让他带着三分羞涩,不好意思起来。
“回来了。”孟知彰站在车前,先行打了招呼。
声音沉稳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庄聿白喉咙一紧,低头躲开了那看过来的灼灼眼神。心跳有些紊乱,身体却不听话地开始发僵。
“……”
或许是府城主街的夜风太大,大到将那数日未见的夫夫、早积攒了满肚子要说的话、全吹散殆尽。
薛启辰伸手感受了下,并没有风。他看着不好意思的两人,笑笑,很有眼力见:“既然孟公子来接,我们便不送了。”
又悄悄推庄聿白:“嘿嘿,琥珀兄,你相公好疼你哦!加油,好好犒劳人家!”
庄聿白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句话让他羞得更加局促:“启辰兄你……”
“好了,我走啦!你们小两口小别胜新婚。我们就不碍眼了。”
薛启辰从庄聿白车上下来,与夫夫二人告辞,然后带着仆役及薛家车辆浩浩荡荡走了。
关城门前,夫夫二人出了城,沿山路一路驾车回家。
空山明月夜,一路马蹄响。
方才薛启辰一席玩笑话,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只剩彼此的二人间,气氛更加微妙起来。
而且随着莫名沉默,这份微妙,更加开始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庄聿白摇摇头,将脑子里的奇怪想法甩掉。
大家是朋友,是好兄弟……可眼下这种感觉,很不对。好兄弟小别重逢,不应该像与薛启辰一样谈笑风生,像与大有哥一般大聊特聊吗?
庄聿白强行调整了下他与孟知彰两人之间的关系,咳嗽一声,带上笑容。
“孟兄近来可好?家中事,多亏了有你。好兄弟,你真棒!”
说到“好兄弟”时,庄聿白为表现得更加友好且自然,特意握起拳头,朝对方胳膊击了一拳,算是直男间的称赞礼仪。
孟知彰算半个习武之人,胳膊向来健硕有力。庄聿白或许近日和薛启辰相处时间久了,他差点以为人人都如他俩这般不堪一击。等他的拳头碰上孟知彰胳膊,瞬间就被反弹回来。
“……”
为了缓解这份诡异的尴尬,庄聿白强行笑了两声:“数日不见,孟兄真是更加健壮了呢。启辰兄前几日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对了,饺子要吃烫烫的,男人要爱壮壮的……”
话一出口,庄聿白立马闭了嘴。
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薛启辰这半荤半素的话,自己不立马忘记就算了,竟然还在此刻拿出来讲!
庄聿白心如死灰,石化在车上。他一个直男,觉得自己没脸再见孟知彰了。
孟知彰倒镇定许多,只淡淡回了句:“薛家二少,懂得不少。”
越描越黑,庄聿白索性选择闭嘴。
车辆在回家的路上继续驰行。不知是风凉还是脸烫。庄聿白觉得整个人像河豚一样肿胀了起来。
“咣当——”一声大响。车轮应该轧到山路石块,马车跟着猛地重重一颠。
孟知彰直起身,高抬胳膊持缰控马。
庄聿白呢,身体歪了几歪,一个不稳,一下倒进人家怀里。更确切地说,倒进人家腿上。
嗯……腿窝里。
第106章 重逢
到底是男人, 血气方刚的年纪。
孟知彰上身正专心持缰控马,不料身边人好巧不巧,猛地栽进自己腿窝。
腹背受敌, 上下两难, 孟知彰核心陡然缩紧,控缰的力度也出现了偏差波动。波动使缰绳那头的马儿一时受惊,顺势在山路飞奔起来。
突然的加速,让本就惊慌失措在人家腿窝里胡乱挣扎之人,更加乱了章法。庄聿白像溺水之人, 不论软的硬的长的短的直的弯的带温度的不带温度的, 一双手能抓住什么, 下意识驱使下便拼命去抓什么。
“……?”
“……!”
据庄聿白后来回忆, 当时糊里糊涂中, 或许碰到了不该触碰的地方。怎么说呢,那触感熟悉……又陌生。毕竟大家是兄弟,装备构造一致。
只是上苍造人时偏心, 比自己的多用了不少料。
万幸,孟知彰耐性极好, 技术极好,控制力也极好, 能忍常人不能忍,能做常人所不能做。他当下控住缰绳, 稳住受惊的马, 将车辆扭回正轨上行驶。
月色迷离,山路崎岖,只是看似坐怀不乱之人,眉心随着怀中人乱七八糟的动作, 蹙了又蹙。
随着马车平稳下来,车上二人,同时松出一口气。
庄聿白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撑着对方腰腹,从对方腿窝中缓缓直起身。好在月色掩映下,没人发现他此刻的窘态已红涨到脖颈。
坐回自己软垫上的庄聿白,故作镇定地整理额前鬓发。想说句抱歉,可道歉的由头让他一时为了难。马车颠簸摔进人家怀里?还是无意中触碰了别人的同款装备?
虽说是好兄弟,但后者还是太尴尬了,庄聿白想想都气短,他说不出口。
庄聿白手里的头发理了又乱,乱了又理。他目视前方,一点余光也不敢往身旁偏。做贼心虚一般。明明他自己什么也没做啊,即便慌乱中撞了人家,他一个习武之人,不至于撞痛,更不至于被撞坏……
山间夜风吹上庄聿白滚烫的思绪,和他的双颊一样,凉不下来。
“你可好?”
终究是孟知彰先开了口,他持缰控马看着前方,语气云淡风轻得让庄聿白一度怀疑对方根本没说话,而随风飘散的这句话纯属自己幻听。
庄聿白自己顿了顿,忘记自己才是方才那个失礼之人,若无其事“嗯”了一声。
顶开夜色,车辆继续沿着山路往家的方向驶去,仿佛刚才的插曲根本没发生。
庄聿白开始有些不自在。不,是随着孟知彰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自己越来越不自在。
这不正常。庄聿白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
两人相识以来,庄聿白与孟知彰也有过几次分别,只是分别时日都不如此次这般多。或许是时间短,庄聿白已经记不得此前分别后是何种感受。但这次重逢,的的确确让他坐立不安。
庄聿白明明很想见到对方的,但见面之后的感觉却怪得要命。
就比如现在,他陪孟知彰坐在车厢外,半个时辰前还和薛启辰聊得不亦乐乎的自己,此时却像突然哑了一般。明明之前和孟知彰很谈得来的,也有许多话要同他讲,不论是族中的窑上的还是关于云先生和葡萄园之事。可为什么万千话头涌到口边,却一句也说不出?
这不对。
很不对。
但庄聿白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庄聿白不讨厌孟知彰,也不是不想见对方。恰恰相反,他甚至一直期待见到孟知彰。甚至马车刚刚驶离齐物山,他就想着如果孟知彰能跟着一起就好了。
孟家庄时,庄聿白躺在和孟知彰一起躺过大半年的床上,久久不能成眠。午夜梦回,习惯性地伸手摸摸身旁,空的。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夜晚,却摸不到那个熟悉之人。长夜漫漫,庄聿白心中泛起一阵又一阵空落落的酸涨。
不知从何时起,庄聿白已经睡觉时习惯了趁着对方睡着后,抱着对方的一只胳膊入眠。孟知彰的胳膊温热、健硕、有力,让人觉得安心。有时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其上凸起的青筋。
庄聿白脑中的图像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似乎那条健硕有力的胳膊已经举到面前,清晰到已经可以看见衣衫上一丝不苟的暗纹竹叶,清晰到隐隐闻到衣袖内那熟悉的味道。
只是这一切蒙着淡淡月光,朦胧得像隔着一层不真实的梦。
梦中,身下的马车似乎也停了,鬓角头发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胳膊竟然主动地往自己面前递近一些。
“怎么了?”胳膊后面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坚定中似乎带着三分柔情。
庄聿白怔了怔。
“到家了。”胳膊的主人轻轻提醒。
马车停在门前,孟知彰一副儒雅君子做派,伸出胳膊,站在那里等着扶庄聿白下车。
庄聿白这才回过神。马车不高,对方原本不需要扶自己。不过见对方坚持,庄聿白也不再推脱。好兄弟嘛,扶一把又怎么了。
他微微抬起下巴,伸手去扶举到自己面前的胳膊,这条多日未见的胳膊。手掌搭上的瞬间,庄聿白只觉一阵微微的震感从指尖传来,通过掌心、手腕,迅速蔓延至周身。庄聿白浑身一颤,一种莫名的窒息感,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过敏了?
似乎察觉出对方的异常,孟知彰放缓脚步等着庄聿白的节奏。
月色下,孟知彰小心将人扶进屋,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坐了,燃上灯盏,又端来清水和毛巾让归家之人洗去尘土。
孟知彰简单梳洗后,背对着庄聿白,一身常服立在窗前铺床置枕。
“知道你快回来了,近日我将被子都晒了晒。”
或许太久没见到这番“贤惠”景象,庄聿白竟有些恍惚。素日端肃正经的孟知彰竟能熟练操作内宅卧榻之事,说与人听,谁会相信?
“怎么了,太久不回来,不习惯?”
自然不是。庄聿白忙向前走了两步,避开对方的视线,刚要解释两句,或者向孟知彰说两句感激操劳之类的话,一眼瞥到对方身后那床红彤彤的喜被,登时喉结发紧,后背发麻,这个人触了电般立在原地。
良久。庄聿白方艰难地咽下喉结,并舔了舔唇。
孟知彰迎回来两步:“天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庄聿白垂下视线,对方袖口处露出的半截健硕小臂,却时隐时现地撞向他的眸底。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庄聿白猛然转身,逃也似地向门外跑去。待至院外,视线中看不到孟知彰时,庄聿白意识方稍稍归位,他也察觉出不妥,忙提高声量找补。
“回来时我买了些特色吃食,明日和葡萄树一起带去庄子上,让然哥儿帮着分与众人。近来他们还好么,庄子上是否一切都好?”
“葡萄树?”
听声音,庄聿白知道对方已跟到廊下。他并没有回头,兀自从车上翻腾着东西:“对,葡萄苗这次将家中葡萄园中的半数一年苗移栽过来,新育出的新苗已将园中补齐。这样一来家中和各庄的两批葡萄培植便可以同步。”
躲开将人的心思照得一览无余的灯光,月影下的庄聿白似乎恢复了常态。不过他知道对方在等自己就寝,不知为何,一想起马上和孟知彰同躺一张床,同盖一床被,庄聿白就有些……紧张?
对!手心冒汗,头皮发紧,心脏怦怦跳,这不是紧张是什么?
可大家是好兄弟,这么长时间都是同宿同寝,躺也躺过,睡也睡过,从未见自己紧张。今天这是怎么了?
“好。明日事,交与明日。奔波数日,今日你需要休息。”孟知彰的声音中是他固有的坚持。
庄聿白翻出一个食盒,爬下车,正要绕过孟知彰往房中走,手中一空,食盒被人轻松拎了去。
心中倒吸一口气,庄聿白跟进房中,像是为了拖延时间,开启了近况“对齐”环节。
“此行原本因着孟兄一事。果不其然,听刘叔说,云兄的家书一到,云先生低沉了许久。不过现在好了,开春了,葡萄园中活计跟着多起来,有事情忙着,云先生多从家中走出来,心情也畅通不少。对了!云先生还亲手缝制了一些衣服护膝等物,托薛家商队去西境时帮忙给带去。”
孟知彰认真听对方说完,神色认真:“运往西境的军衣马上妥当,可以一起送了去,正好大公子多做出200套专门送与云兄及其部下。不过,这些事,留待明日再处理。”
“那真是太好了。”事是好事,原本也值得高兴,可庄聿白的表演似乎太过于不自然,“我还想起一件事。”
庄聿白又跑去马车上翻了一阵子,带了一个大包袱回来,摊在桌上。
“云先生自己做的几杆笔专门带给你。这两双鞋子,是牛婶做的。说你和大有哥脚一样大,你小时候也常穿她做的鞋。她还说自己活计一般,让你平时在家穿。这两个扇套子和手炉套子是粟哥儿夫夫……”
庄聿白一件一件拿出来展示给人看,眼神却不由自主闪躲,整个人也越说越恍惚,直到手腕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钳住,微微失焦的瞳孔方聚拢在这十数日未见的熟悉的眼眸上。
只是面前这双熟悉的眼眸,却带上了庄聿白不那么熟悉的侵略意味。只一眼,便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庄聿白慌乱地将视线移开,不待他挣扎,对方预判了他的预判,钳在手腕上的力气不由分说渐压渐重。
“庄聿白,你在躲我?”
第107章 钳制
庄聿白被孟知彰死死钳住。
越挣扎, 钳制的力气越大。
庄聿白试着挣扎几次,便果断放弃。他有自知之明,面对孟知彰这类勇夫糙汉, 想硬碰硬无异于蚂蚁捍树, 行不通。要讲策略。
“你……躲我?”孟知彰并不罢休,盯紧庄聿白的眼睛。
躲?好笑了。他庄聿白向来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好躲的。
庄聿白心中如此想,视线却始终不敢抬起。
上位者更近半步,随着光影移动一股莫名气场压下来, 压得庄聿白的头越来越低。无需用眼睛看, 庄聿白也知道头顶那目光中的灼灼锐气。
庄聿白的视线已经下垂到对方腰腹。孟知彰褪去书院衣衫, 一身冰台色常服松松系在腰间, 宽肩窄腰, 健硕笔挺的腰板与看似慵懒闲散的便服搭在一起,禁欲中透出三分……魅惑?
非礼勿视。庄聿白喉结不觉滚了一下,又慌忙移开视线, 目光随着对方腰间垂下的豆绿丝绦无意识地来回游荡。
“孟兄说笑……我躲你做什么。”
“孟某也想知道,琥珀兄躲我做什么……”
钳在庄聿白手腕上的力量换了方向, 缓缓向豆绿丝绦主人的后腰上引。不容分说。
“……!”
这是做什么!我不躲你,但也没必要碰你吧。庄聿白指尖开始冒汗, 他张开手,复又死死攥紧。非礼勿碰。
若论力量, 庄聿白无论如何拗不过对方, 可夜半三更,同处一室俩大男人,碰来碰去,这……这成何体统!
手腕被紧紧牵着绕过坚韧有力的腰身向后引去……庄聿白甚至感受到了薄薄衣衫内透出的体温。
庄聿白就这样以一个半拥抱的姿势, 与孟知彰面对面站在灯光下。
不出所料,被钳住的手腕,最后落在了对面之人的后腰之上。
衣衫轻薄柔软,其下的温热,坚韧有力。庄聿白鬼使神差舒展拳头,一双手慢慢贴紧,沿着线条抚摸过去。
对方跟着腰板陡然一挺,然后如往常一般,俯身下来将庄聿白拥进怀中。
拥抱很轻,像阳光下一颗轻盈的泡泡,又像泡泡中似有若无的梦境,撩动人心。
对方也屏了呼吸,怕扰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梦。
根据“关系章则”,二人是可以像朋友一般拥抱的。但今天这个例行公事,在庄聿白看来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合乎常情。
对方手上用了力气,上半身却轻轻分开些距离。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庄聿白鼻间。不知何时起,庄聿白需要闻着这个味道才能安心入睡。此次回孟家村,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庄聿白却一直辗转难眠。
时隔十数日,庄聿白终于再次闻到这个味道,却像隔了许多个世纪。庄聿白心头满满的,又有些酸酸的。
上身分开的距离不远不近。庄聿白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但他自己也清楚无论对方要做些什么,以自己之力是根本阻止不住的。
庄聿白索性闭了眼。以一种半交付的状态,将自己呈现在孟知彰面前。
月光微凉,鼻息温热。暂时关闭视觉的庄聿白,触觉和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双手仍放在人家后腰,注意力却全然放在自己近前。因为随着逐渐靠近的鼻息,庄聿白已感觉到鬓角额发都在微微颤动。
唇瓣印向额头,是柔软的一个吻。
“……”
庄聿白的心陡然一震,脑中轰的一声,像是精心守护的牢固壁垒,正在一片片坍塌。
即便自己溃不成军,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收手。细密的吻,将庄聿白猛然蹙起的眉头缓缓抚平,又沿着鼻梁一路向下……
庄聿白耳中嘶鸣,心鼓如雷。
他说不清楚此时自己是何种心绪。紧张?害怕?抗拒?
都有。但又不全是。庄聿白后来才意识到,这些浮于表面的情绪之下,是期待落实的满足,是欢欣雀跃的欣喜。
庄聿白仍闭着眼。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吻,他更不知道该作何应对。他浑身僵硬地等在那里,被动地,破釜沉舟的,又像飞蛾扑火,等待着那份不知是痛是痒的火舌舔舐。
凡事总会有第一次的。庄聿白别怕。他开始默默给自己打气。等气息越来越近,庄聿白双唇微张,不由自主迎了上去……
“琥珀兄为什么躲我?”双唇交碰的瞬间,头顶冷冷一声砸下来。
“什么……”
庄聿白猛地睁开眼,这才恍然回神。原来方才只是自己的幻想。自己手腕仍被人家钳制在手中。
孟知彰不依不饶,又问了一句。眼神清明严肃,甚至带着冰冷的恨意。
庄聿白怔了许久,久到自己马上透不过气来。
或许对方眼神过于咄咄逼人,或许方才幻象中的景象过于匪夷所思,被人钳住的庄聿白脑中一片空白。
为何躲对方?刚才还身正不怕影子斜,一派正气凛然之态的庄聿白,此刻没那么自信了。
因为他当下真的真的很想逃。哪怕只是从对方的怀中挣开。离得如此近,他真的不确定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万一,我们说万一,幻想中的情景成了真,该如何是好。
庄聿白深吸一口气,不能再在这个问题漩涡中沉沦,他半缺氧的脑子快速转了转,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转换话题。
“刚回来路上,迎到城外的小厮说前些日九哥儿劫了我们的货,还打伤了然哥儿他们?”
孟知彰点点头,没否认此事,但似乎也不打算多做评价。
不再继续纠缠那个躲与不躲的问题便好。庄聿白继续将对方拉进自己的逻辑思路中。
“这九哥儿怎么回事?去岁不是还要以身相许呢么,怎么近来换了性子?难道他不喜欢你了?还是说觉得自己没有机会,索性以这种方式吸引你的注意?”
或许过于紧张,庄聿白并没有仔细审核自己脱口而出的句子,有些词当真不该说出口。
他只管嘴上说个不停,若他此刻抬头,哪怕看上一眼,一定会发现面前人已经变了脸色。
孟知彰不语,轻咳一声。
跟着,钳在自己手腕上的力气,松了。庄聿白忙将手抽回来,小声埋怨:“几日不见,孟知彰你这手劲变大了,只知道欺负我……”
忽然意识到什么,庄聿白立马住了声。
“关系章则”中明确规定,除非孟知彰主动提,庄聿白绝对不许给他拉郎配。此前就因为九哥儿之事,自己口不择言,害得“安慰”了人家半宿才好。同样的坑,自己挖完又跳进去两回。
庄聿白,你不应该啊不应该。
孟知彰转身离开,稍显落寞的背影径直走到床边。
“夜色已深,早些休息。”孟知彰全程没有回头。
难道生气了?这话里话外似乎也没有邀请自己同宿一床的打算。庄聿白有些拿不准,他转身看了下房间。房间大,临窗还有一个卧榻可宿。
若是分床睡,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庄聿白又想起方才……额,自己怎么就想到与孟知彰那般。真是疯魔了。想必这几日舟车劳顿,身体太疲乏,脑子才会胡思乱想。嗯,一定是这样的。
庄聿白微微摇了摇头,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片段通通忘记。
都怪这个孟知彰。和非直在一起久了,真的会变弯么?
也要怪这薛家二少,或许这些时日薛启辰的各种情爱话本子说多了,搞得自己也有些开始思春。下次见面一定告诫他,少跟自己聊那些有的没的,看把自己都快聊弯了。
庄聿白又看了眼那孤零零的坐榻。家中有被褥,睡在上面也不是不可以。但心里又好像没那么情愿。主要是这天也太冷了。一个人睡,感冒了怎么办?
庄聿白正在原地踌躇,只见孟知彰已坐在床边,如端坐明堂的青天大老爷,一副公正严明,绝不徇私的神情,不容半分忤逆。
“过来。”
一回来就犯忌讳,惹人不高兴,确实有点不应该。但对方既然主动邀请,自己主动承认错误,低声服个软,也没什么大不了。
庄聿白磨磨蹭蹭跟到床边,撒娇小能手附体:“孟兄,刚才是我不对,不该提什么九哥儿八哥儿、喜欢不喜欢的话。好哥哥,我再不敢了。原谅我这一次吧。”
孟知彰没说话,侧身将被角掀开。
这是原谅自己了。庄聿白松了口气,开开心心翻身上了床。
不过人是健忘的,也是最会自我催眠的。自己和孟知彰只是好兄弟,好朋友。好兄弟互相取暖,同宿同寝,这也没什么关系。
躺在熟悉的枕上,蜷在熟悉的人身边,闭了眼睛的庄聿白,嘴巴却不闲着。
“茶炭生意比之前还要好呢,不过给到的分成,我全部留给了刘叔。开春葡萄园就要忙起来了,园中所需费用支出自然多起来,好在用度还够。你呢,孟兄这边如何?
对方没回应,庄聿白继续说下去:“大有哥和周堇呢,从牛婶话里能知道,两人悬而未决。周堇被他哥派去南边收茶了,他俩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了。粟哥儿经过几个月的历炼,账目已经非常严谨有条理,他家小朋友阿禾,相貌和他阿爹很像。我还抱了抱呢,长得真是活泼可爱。”
“你喜欢小孩子?”孟知彰终于接了话。
庄聿白觉得孟知彰表情怪怪的,停了手上动作,凑到对方面前仔细端详:“怎么了,你不喜欢?”
“喜欢。”孟知彰从枕上侧转过来,面对面看着庄聿白,“你想不想要个自己的小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庄聿白觉得对方气息明显有些不稳。
第108章 夜话
提到小孩子, 庄聿白感觉对方气息开始出现波动。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朦胧又清亮。孟知彰微微支肘,侧身俯看枕上的庄聿白。
庄聿白平躺在那里, 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上身猛地凌驾自己之上。同时覆盖过来的, 是一股极具侵略感的气压。
庄聿白脑中轰地炸开了。
“安慰”孟知彰的手,不知何时收回,当下正半防御地护在胸前。指尖透着一些凉意,大抵是渗出的汗。
直到此时,庄聿白方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让他后背发冷的事情——他自己也是个哥儿。和粟哥儿一样是可以生娃的哥儿。
或许和孟知彰日夜相处太过熟悉, 或许孟知彰此人向来谦和有礼、君子作派, 让庄聿白不经意间便放松了警惕。他忘记了对方是个男人, 是可以让自己怀孕的男人。
更何况, 外人眼中二人就是合法夫夫。夫夫间孕育生子, 人伦常态,天经地义。
庄聿白的心一点点揪紧。随着近在咫尺的男性荷尔蒙气息越来越浓,从上而下压过来, 庄聿白的呼吸也不觉跟着变得粗重。
夜深人静,孤男寡男, 同寝同卧,如纱月色下还提什么生娃不生娃的, 孟知彰这是要做什么?
庄聿白想不明白,或者说他不愿去想明白。
非常不合时宜, 方才幻想中那个绵长的吻又冒了出来。心被揪紧的同时, 庄聿白脸上一阵阵发烫。他用力咽了咽喉结。他知道,若眼前人真想将幻想弄成真,此时的他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遁。
他说不好方才为何会有那般幻想, 他也说不好若此时孟知彰对他用强,他要如何反抗。或者说该以什么理由反抗,能不能成功反抗。
活了近二十年,连初吻的滋味都没尝过,人生体验属实有些贫瘠。他庄聿白一个大直男,感情生活一片空白。亲吻的滋味,并不是不想尝尝,这不是没找到合适的人嘛。
怎么说呢,若是和好兄弟试一下……大家都是男生,也没有谁占谁便宜之说。彼此互惠互利,不失为一个解决方案。
念头一出,庄聿白自己也吓了一跳。这太离经叛道了。他睫羽轻颤,小心翼翼抬眸向上瞄去。
孟知彰散了头发,漆黑如墨,瀑布般从坚实肩头垂下,漫入庄聿白眼底。随着越俯越近,如注瀑流在下位者眸底越盈越满,暗暗搅弄风雨。
不会真的要……庄聿白瞳孔地震,他马上要透不过气了,不得不微微启开双唇,让气息从唇齿间细细缠过。
万一真亲下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暴露自己是个生手?
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开始莫名其妙作祟。
庄聿白胸前的拳头握得更紧,手心已经汗津津。值此一发千钧的紧急时刻,他满脑子竟然只有这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这不应该。
很快,庄聿白又向前想了一步。大家只是好兄弟。好兄弟的优势就在于聚散便利。若不小心搞出个孩子来,等要分开时,孩子怎么办?
而且有了娃,从奶娃喂养开始,到读书习字,延师择校,再到一堆兴趣班、补习班,光是想想就够庄聿白头疼的了。
退一万步讲,皮肉上的损失,吃亏也好占便宜,尚且好办。孩子,还是别了吧。至少现在,他庄聿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不能拖着个绊脚的孩子。
关于孩子,庄聿白脑中闪回一件事。薛家出城迎他们的小厮提到,现在满府城都传开了,孟知彰自己亲口承认,他是庄聿白的赘婿,不仅安心吃软饭,将来有了孩子还会跟着姓庄。
庄聿白只当有人胡乱编排,但见那小厮不像随意玩笑之人,且薛家素来敬重孟知彰,更不会拿此事开玩笑,也便勉强信了八九分。
孟知彰竟当众提及孩子问题,看来在他的人生规划中有子嗣这一环。可以理解。在当下这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虽说孟知彰人前公然宣称孩子随自己姓庄,可我们是兄弟,兄弟不能有孩子。
这是原则。
听闻这一消息,薛启辰第一个笑着凑上前来打趣。奇怪的是,庄聿白并没有恼,不仅没恼,私心里甚至有丢丢……暖暖的开心。
不过此刻的庄聿白已经被眼前之人禁锢得有些缺氧,头脑也开始发昏了。他搞不清楚对方是怎么想的,他连自己是如何想的也不甚清楚。
但有一点他清楚,不能有孩子。
庄聿白将相识以来与孟知彰做过的所有“不合规”的亲密接触全想了一遍。同食同床,应该问题不大。嗯……那用手“安慰”对方,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因为主动权在自己这里,自己是出力方,要怀孕也不会是自己。可抱一抱呢?
自从将“抱抱”加入关系章则中,这个合法权益的使用频率还是很高的。
作为一个现代科学文明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新青年,庄聿白自然知道造人原理。可眼下这个时代,他一个大男人都能怀胎生仔,现代科学那一套,在当下或许跟本行不通。
换做从前,若有人说拥抱一下能怀小朋友,对庄聿白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此时的庄聿白明显不那么确定了。
抱一抱尚不好说,那亲吻呢?亲吻可是实打实地涉及到体-液交换。有交换,岂不是更易孕?
孟知彰已经整个凌驾过来,正正悬在自己上方。见自己没反抗,健壮的右臂跨过自己,撑向里侧。
墨发彻底倾泻而下,有一缕甚至撩至庄聿白脸颊,随气息浮动轻轻蹭上他脸颊,如蚂蚁爬过心间,痒痒的。
……真的要来了吗?
庄聿白一阵燥热,后背又不时发冷。冷热交替间,他真的要昏过去了。
“抱一抱……不会就有小孩子的吧!”
庄聿白问得怯生生,心虚得很。护在胸前的两个拳头攥得更紧了些,甚至有些发抖。
其实他想问的是“亲一下会不会怀孕”,但此时“亲吻”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嗯?”
孟知彰看过来的眼神怪怪的,语气中也含着不解。
即便此前没人告诉庄聿白一个哥儿如何能怀上孩子。但庄聿白与薛启辰这个府城纨绔在一起待了这么久,孟知彰不信,这个年轻人但凡提起就兴奋不已的话题,对方怎么会忍住不跟他讨论。既然讨论到这个话题,那更近一步的议题,如何怀孕,势必也会谈及。
难道眼前人真的以为抱一抱就能有孩子?不过庄聿白一脸无辜的模样,像是当了真。孟知彰眼角弯起溢出些柔情。眼前人,萌萌的,天真烂漫得如早春风中摇曳的一朵小雏菊。
“庄聿白,睁眼。”
孟知彰声音柔缓,像是怕把如水月光惊出涟漪。更像是怕惊到怀中人而将眼下这份难得的亲密距离荡开。
庄聿白没敢动,他宛如一只鸵鸟,仿佛只要闭了眼,一切就不存在。
预想中的吻,并没有来。
黑暗中,左肩被柔软的被子轻轻盖好。
等他睁开眼睛,孟知彰已带着他那一瀑墨发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自己身上退了下去。
庄聿白抽噎似地长长缓了口气。刚才太过紧张,浑身僵硬挺在那里,此时方觉被子里的自己有些酸疼。他正准备伸伸腿脚放松下。
刚刚躺回自己枕上的枕边人,又支肘侧身俯过来。
庄聿白的手,猛地攥紧被角,,他真的是半分也不敢动了。
孟知彰对上亮晶晶的黑眼珠:“庄聿白,你真的好可爱。”片刻又觉得不够,跟着补了句,
“我见犹怜。”
庄聿白瞳孔震荡几下。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过自己。我见犹怜,他心中默念一遍,这话换做旁人来说庄聿白一定就恼了。但话从孟知彰口中说出,显得那样自然,那样恰如其分。
庄聿白眼神闪躲,带出几分羞涩。不过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时代好青年,最讲究礼尚往来。别人当面夸了他,基本的社交礼仪标准告诉他,他也需夸回去才不算失礼。他咬了下唇,略略做了点心理准备,开了口。
“孟知彰,你也可爱。”庄聿白别开了视线,不然他一定能看到孟知彰眼中从未流露过的震惊、喜悦。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嗯?”
“抱一抱,会不会怀小朋友……”
“不会。放心。”
温热的手臂从直接被子里探过来,将人捞进怀中,抱住,胸膛贴胸膛。
庄聿白不仅没有反抗,甚至随着对方的身体曲线,适当调整自己的角度。既然不会怀小朋友,那好兄弟,抱一抱真的没什么。只是……只是此刻是在床上,衣服穿的也有点少。
但关系章则中写了这一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哪怕□□的情况下,似乎也不能反悔。
额……庄聿白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在树干的缝隙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伸出胳膊,试探着迎抱回去。手臂从对方侧身穿过,从后背环住对方的一瞬,庄聿白发现凌驾自己之上的整个身躯,明显僵了一下。
良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孟知彰将人抱得更紧些。他胳膊强健有力,像两个遒劲的树干,将怀中人牢牢缠住。
“庄聿白,欢迎回家。”
声音很近,贴着庄聿白的耳垂,带起微微气声撩动鬓角的琥珀色发丝。耳尖传来的酥麻感瞬间传遍全身。
庄聿白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方胜窗棂的月影,在墙面上缓缓移动。十数日分别后的想念,在此刻得到了安抚和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庄聿白抬起下巴,严丝合缝抵进对方颈窝,紧紧贴着滚烫的胸膛,唤了句。
“孟知彰……”
庄聿白有许多话要说,可他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抿了下唇,正要再开口,忽觉玉山倾来,额头印上一个柔软的轻触……温热,又湿凉。
像彩色泡泡被洁白羽毛吻了下。
是一个吻?
一切来的太快,庄聿白又不那么确定了。
第109章 然哥
日子很快恢复常态。
孟知彰每日学院读书, 庄聿白则在家处理金玉满堂和茶炭的生意,当然他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庄子上。
孟家村带回的葡萄树和温室培育的葡萄幼苗亟需栽种,后山上的葡萄园址, 庄聿白回来的第二日便定了下来。
庄聿白拿到管庄人周老汉给到的花名册起, 便开始留意庄上擅种植之人。选中的第一人便是然哥儿。
然哥儿生得弱,不似一般庄户人那般结实,但做事细致周到,说话和风细雨,行动温文尔雅。庄聿白很欣赏, 也很喜欢。而且见面的第一刻起, 便让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更关键的是, 然哥儿一如名册上特意写的那一笔, “擅长蔬果栽培”。
然哥儿被带至庄聿白面前时, 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庄聿白刚刚接管各庄,正拿着册子安排金玉满堂的人手。
“公子, 这位就是然哥儿。”
管庄人周老汉早看出庄聿白的心思,说名字时特意加重语气。
庄聿白从名册上抬起视线, 循声看去,只见堂下站着一个瘦弱的小哥儿。十七八岁的样子, 一身短褐整洁朴素,却分毫难掩其眉宇间的粲然英气。
然哥儿个子不高, 分外安静, 扔进人群不显山不露水。可庄聿白就是觉得他与众不同。到底哪里不同,庄聿白一时也说不好。
更奇怪的是,虽是第一次见面,庄聿白却觉得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原因在心中过了一圈又一圈, 庄聿白最终将其归究为两个字,缘分。
然哥儿平时话不多,唇角似乎永远谦和地挂着笑意。手脚倒勤快,只是不太说自己的事情,对自己的过去也是惜字如金。
倒不是他不想同庄聿白交底,而是着实没什么好说的。时间久了,庄聿白从别人家常的言语碎片中,也大致勾勒出然哥儿的身世轮廓。
是个苦孩子。
六七岁上,被行走商队从路上捡来的,当时只剩一口气吊着。大家都说不行了,试着用水囊喂了几口水,半日这孩子竟睁开了眼,黑葡萄似的眼睛咕噜噜看着薛家商队之人。
虽只有一口气,到底是一条命,谁也不忍心看着就这么死在荒郊野外。众人便像只小猫一样,从堆的慢慢的货物中腾挪出一个小窝给他栖身,一路带来了府城。
这样齐整的孩子,总能找个好人家收养的。
当时卓阿叔脚还好着,也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他心肠软,心思也细,一路看护着小然哥儿。谁知这孩子不说话,心里却有主意的很。或许是投缘,等回到府城,说是帮小然哥儿寻个归宿时,这孩子竟死命攥紧卓阿叔的衣角不松手。
但卓阿叔自己也是个孤儿,一直到这个岁数也没成个家,好在薛家商队这晚饭吃着,不至于饿死。但说让他收养个孩子,那是断然使不得的。他连自己的未来都握不住,如何能撑起一个孩子的未来。
众人还是在府城内外帮然哥儿好好物色了几户人家。谁知都是没过几日便给送了回来,说孩子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八成是个傻的。谁也不想养个傻孩子。
最后还是卓阿叔留下了这个傻孩子。
有了孩子,便不能和从前那般天南海北跟在车辆后面跑,几个月不着家,那家中孩子交给谁呢?后来卓阿叔便带着他定居在小各庄,种上几亩地,给主家养些果木蔬菜等。
偶然的机会,卓阿叔发现然哥儿能识字,二话没说,当即便将家中所有换了束脩,送去一个老秀才开的私塾里去读了书。
这一举动引来不小轰动。众人皆笑卓阿叔疯魔了。一个捡来的傻孩子能活下来就不错了,真拿他当块宝玉来雕琢啊。哪怕真是块宝玉,咱这田地里刨食吃的佃户,能读出来个什么,纯属浪费钱。
“卓阿叔,你看看你自己这身行头。补丁摞补丁的衫子是洗了又洗。将大把大把钱拿去学几句不顶饿的之乎者也,莫如想着给自己攒钱养老是正经。”
卓阿叔不听他们的,让然哥儿也休信外面的胡话。读书能明事理,他不指望然哥儿将来如何如何,多是识字读书总归是好的。
好景不长,后来有一年卓阿叔雨天上山摔下来扭伤脚,落了病根,家中无以为继。然哥儿便自己拿定主意,从学中退了下来。
卓阿叔知道后气得绝食三日。说是气,实则是怨恨自己无能,不仅不能让然哥儿继续读书,还成了他的拖累。
这些然哥儿虽不说,心中哪能不明白。
他宽慰卓阿叔,学虽不去上,书还是会读的。先生知道他家情况,学中书籍任凭他借来读。而且私塾离家远,他每日往返步行一个多时辰,且路上隔着座山,万一遇到个豺狼虎豹……他自己也是怕的。现在好了,在家中读书,有不会的地方,隔几日去学中请教先生也是一样的。
卓阿叔腿上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浑浊的眼泪便悄悄淌了几个月。爷俩的日子总得过,生活也总得向前看。
然哥儿此前都是去学堂前将家中能做的活计全部做好,晚上放了学回来,也是帮着阿叔忙前忙后。他生得小,身板弱,但倔劲大,自己能做的活计,总是做完才肯罢休。现在他长大了,卓阿叔也慢慢老去。家中大事小情,然哥儿也慢慢收到自己肩上扛起来。
相依为命的爷俩,生活虽清苦,但也这般一日一日过走了过来。
后来庄上建炭窑。即便是最小的力工每月也能贴补家中大几百文银子,足够爷俩日常用度了。管庄人刚将此消息当众公布,然哥儿立马报了名。
不过炭窑上的工作还是需要些力气的,卓阿叔和然哥儿这一老一弱的,着实没办法安排。而且这窑炭是帮着大公子给薛家贵人操办的,这也是薛家的脸面,选人方面自然苛刻些。
没能得到这份帮家中添补进益的营生,然哥儿倒也没什么,日子照常过。这些年爷俩也习惯了凡事被排在后面。
后来庄子换了新主人,就是此前大公子的贵人。他不仅是大公子的贵人,也是整个各庄的贵人,当然,更是然哥儿爷俩的贵人。
那时正值金玉满堂在各庄刚刚起步,庄聿白刚接了庄子,也想让更多人从中获益。
金玉满堂的生产大部分重工重力,但也有许多用精巧细致的活计,庄聿白见让然哥儿机敏聪慧,知书达理,便将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做些统筹安排以及坯片晾晒等事情。
当然在各庄后山新辟葡萄园一事,庄聿白早早就定下了。年后开了春,天气渐暖时,他着人在庄子议事堂旁建了个小暖房,将从孟家村带来的葡萄藤在暖房内扦插培植起来。
当然这位葡萄秧苗的保育员,就是然哥儿。
卓阿叔是种植菜蔬的老把式,这些经验自然全盘教授给了然哥儿。然哥儿向来聪颖,凡事一学便会,尤其这照料葡萄秧苗之事,更是如鱼得水,俨然葡萄培育的天选之子。
庄聿白带来的158根扦插枝条,成功发芽长叶的就高达148株,这远超庄聿白的预想。不知何时起,他心中便认定了请这位小哥儿做为各庄葡萄园的管理人。只是尚未明说。
此次回孟家庄,庄聿白将其中70株新苗带回去,又带回来54棵去年养了一年的葡萄树。凡事宜早不宜迟,他回来的第二日,各庄的葡萄园便定下地址正式着手动工了。
庄子上年轻力壮的,凡手上无急事者皆被雇佣来进行新园的开荒护理。除草、去石、深耕、翻晒、施肥、细翻……折腾了三四天,方初见成果。
依山傍水,视野开阔的一片葡萄园稳稳铺驻在了各庄后山。看去比云先生那片还阔朗些。
庄聿白十数日未回来,走进暖房一眼便见留下的78株葡萄新苗比此前高了半尺,叶片越发浓密油亮,心中自是欢喜。
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目前都算平稳推进,难点也只在如何更大规模量产。葡萄园不一样。一切还是萌娃学步阶段。如何打好基础,这关乎接下来的葡萄酒前景,也关乎他心中所构想的葡萄事业的未来。
去年重在于培育葡萄植株,并未以挂果为导向,所以遇到的养护难题相对较少,也容易解决。好在去年扦插的葡萄新苗一路成功到冬,中间水肥充足,长势在庄聿白这位农学小百科这里也能称得上不错。
但对果木种植而言,虫害向来是一大难题。去年在病虫防治上也只以草木灰等匀洒、生石灰涂白等方式进行简单预防养护。
今年不一样。秋收后云先生家那一陶罐葡萄酒的成功酿制,让庄聿白信心大增。今年的葡萄酒量产势在必行,他已经规划葡萄酿酒坛的定制问题了。
“然哥儿,听说卓阿叔擅长种植,果木虫害方面有什么经验么?”
入乡随俗,庄聿白决定向这位各庄“前辈”取取经。
然哥儿从葡萄新苗丛上直起身,手里拿着一小把新掐下来的葡萄藤须。藤须消耗植株营养,越早除去越好。
“回公子,防虫的话,我阿叔主要以草木灰喷洒为主,有时也会引入一些天敌,比如青蛙、瓢虫等。当然春天烧荒深耕,冬天清园除杂等也能起些作用。”
庄聿白点点头,这是传统防虫害的一些手段,有成效,但相对较缓。他蹲下来一起将虚长的葡萄藤须掐下,手里时快时慢,心中盘算着现代农业中防治虫害的常用药剂——石硫合剂。
石硫合剂能够有效防治果蔬常见的白粉病、锈病、褐烂病、褐斑病、黑星病等多种病害,同时也能对抗红蜘蛛、蚧壳虫等害虫。最佳使用时间是春季萌芽前和秋季落叶后。
也就是当前趁着葡萄树置入园中,在发芽前喷淋一次,效果最佳。
石硫合剂在现代社会简单易得,对此时此地的庄聿白来说则隔着山水时空。
不过石硫合剂的原料简单,生石灰、硫磺粉和水。只要得到生石灰、硫磺粉,一切便迎刃而解。
可去哪弄生石灰和硫磺呢?
此时暖房外有人来报,说二公子来了。
薛家!庄聿白微蹙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忙起身迎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石硫合剂相关内容,参考网络。
第110章 药剂
薛启辰迎面走过来, 像带着整个春天。
淡黄色绸缎长衫外搭着一袭浅灰色罩衫,腰间还系着一条鹅黄绦带,颜色明丽晴朗, 看得庄聿白眼前一亮。
“我刚还绕去齐物山, 见你家院门上了锁,便知你来了庄上。你这些时日不在,庄子上可还好?”
薛启辰一路赶得急,微微扯开衣领,掏出折扇往里扇起了风。他倒没什么急事, 只是和庄聿白相处惯了, 乍一分开很是不习惯, 这才多久没见就小尾巴似地火急火燎寻了来。
“你来得正好, 正有一事想请你帮忙。”庄聿白也没跟他客气, 直接将人带至议事堂。
“你我两家这般亲近,哪里用得上‘帮忙’一词。快说什么事!”
然哥儿端来两盏茶,薛启辰没把自己当客, 喧宾夺主自己接过一盏,另一盏顺手递给庄聿白。
倒是庄聿白宾客般道了声“谢”, 然后将需要硫磺粉和生石灰之事说与对方。
“除菌杀虫的药剂?”薛启辰来了兴致,眼睛也亮了, “人若生了病,自有郎中开方用药。没想到这庄稼果木生了病, 竟也有药剂可用?更没想到的是, 琥珀兄你竟然会给它们诊病开方!”
“都是听经验丰富的老把式们传授的,我也只是懂个皮毛。”庄聿白快速给自己的开挂技能想了个合理理由,“葡萄娇贵,虫害不及时防治, 夏秋挂果时就只见叶不见果了。”
想着等秋天就能吃上葡萄,薛启辰高兴还来不及,便没再多想,认真帮庄聿白思考药剂原料问题。
“硫磺没问题,药材铺子常备,我今日回去跟长兄说下,想必最迟明日他便会安排掌柜的着人送来。生石灰么,问题也不大,我前些时刚见药铺伙计往店里搬,我当时还好奇,问这东西也能入药,倒被学徒伙计笑话了去,说我连这个也不清楚。放心吧,你要的东西,包在我身上!”
薛启辰信誓旦旦打了包票:“不知这硫磺和生石灰,各需多少?”
关于石硫合剂的使用时间和施药剂量,庄聿白心中有个小算盘。
葡萄春季萌芽前,为控制并清除病原菌同时预防虫害,需要进行整株喷淋兼根部灌溉。去岁冬季是填土过冬,没有清园也没进行枝干涂白,所以今年春天开园后这第一遍的用药还需彻底一些。
至于具体需要多少,因为涉及数字较多,向薛启辰报需求前,庄聿白在纸张上写写算算一番。
石硫合剂的合成,理论上并不困难。作为较常见的现代农业药剂,石硫合剂也是庄聿白实验课上的常客。虽说眼下条件比不得设备一应俱全的现代化实验室,但对于他而言,只要搞到原材料,药剂生成不是问题。
生石灰、硫磺粉和水按照1:2:10的重量比加热煎制,便会得到29波美度的石硫合剂药液。简言之,1斤生石灰,2斤硫磺粉用10斤水熬制,过滤去渣子后,便能得到10斤左右的29波美度的石硫合剂药液。
庄聿白在案上认真算着,忽窗外一阵风吹来,将笔下纸张吹起,原本就不太成型的字更潦草了两笔。他取了一旁的镇纸压住,视线不觉向窗外瞥了两眼。
天气渐暖,河边柳树已破新绿,议事堂前那株桃花的花芽也泛起粉意。等后山葡萄园开辟出来,孟家村带来的一年苗葡萄树植入园中的那刻起,石硫合剂的施用便需开始。
庄聿白启动自己的过往农学知识,认真落笔。
一年苗使用剂量是1株需1斤的4波美度药剂,108株全株喷淋并根部灌溉,就是108斤4波美度药剂,合29波美度药剂14.9斤。新扦插的158株新苗已经萌叶长蔓,浓度应大幅境地,0.5波美度药剂即可,3株1斤,需53斤,合29波美度药剂0.9斤。
眼下第一次施药所需29波美度药液15.8斤。按比例则需硫磺粉3.16斤,生石灰1.58斤。
当然,以上是理想情况下的数字,算上初期实验所需,再算上实操中的折损……庄聿白抵头略略沉思,“当前5斤硫磺粉,2.5斤生石灰,是需要的”。
这只是当前第一遍施药,半个月左右视情况,还需追施一次。孟家村往返一次,远没想象中那样简单,最好是一次性将两次所需药剂全部送回去。
如此想着,庄聿白又跟了一句,“若是有10斤,再好不多,这个春天的量差不多就够了。”
庄聿白将写满数字的纸张拿与薛启辰看。他过于专注,哪怕中间稍稍看一眼自己这个“小尾巴”,就会发现自己说“5斤硫磺粉”时薛启辰的眼睛已经开始不可置信地瞪圆了。
“10斤!”薛启辰跟着重复了句,“确定是10斤?以及琥珀兄你确定这是做药剂,而不是生产火药?”
平素跟着他家长嫂苏晗的时间较多,跟着的也多是茶坊、南北货行、成衣铺子等生意,药材方面都是他长兄薛启原全权负责。薛启辰虽不参与,但基本常识是有的。
硫磺虽是一味药,但此药较为特殊,10斤硫磺产出的火药,炸毁几个小山头是完全没问题的。所以硫磺某种意义上也属于战备物资。不过一般的药铺也确实需要这味药,尤其端午节前后,因为百姓用于驱毒辟邪的物品中就有硫磺。
没法全禁,又不能不管,所以官府对辖区内药材铺子中在售硫磺的进货量和储备量都大致有一定管控。
薛家在府城的药材铺子就有四五个,凑齐10斤硫磺问题不大。不过此数量之多,薛启辰还是需要回家同他兄长解释一番。好在是庄聿白开口,薛启辰虽自认不够聪明,但他能看出来,再难的事,只要孟知彰和庄聿白夫夫开了口,他兄长无不依允。
见薛启辰面露惊诧和震惊,庄聿白自然心中也跟着打鼓。薛启辰见状忙来安抚他:“10斤硫磺对一般铺子来说,那确实一时拿不出来,但琥珀兄别忘了,我们可是薛家,薛家岂有连10斤硫磺也凑不出的道理?我回去同我兄长一说,保管给你留出来。”
庄聿白原也闪过一念,这是古代,生石灰和硫磺粉绝对不像现代社会那般易得,是不是可以降低需求,不过最少5斤是需要的。能搞来5斤,那10斤一定不成问题。加上薛家二少的保证,也便坚信原料之事不成问题。
“只是还有一件事……”
庄聿白正要拉过薛启辰衣袖道谢,却见竟然又打起哑谜,忙问:“何事?”
薛启辰并未急着回答,而是掏出一个鹅黄色荷包,打开取了一枚焦糖色硬糖果递过来,
庄聿白下意识接到手里,并没有吃,专心等着对方下半句。
“你做这什么药剂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薛启辰眼珠咕噜两下,“我只是好奇,保证不会偷师学艺。”
庄聿白送了口气,笑着摇摇头,将那颗糖果放进口中,清甜爽润,似乎还有一丝枇杷膏的余味:“等原料来了我们就开始做,到时还指着你来给我和然哥儿打下手呢,可不许偷懒!以及……这糖很不错。”
薛启辰也笑了:“这是枇杷梨膏糖,药铺新上的一批,清肺润喉的。当然这糖的起因还是我那位兄长专门让人给我长嫂做的,我长嫂吃着效果不错,才建议放在药铺试一试。提起他们两个哦,我都不想说……”
“他俩怎么了?”庄聿白一顿,此前薛家大公子和少夫人多年不和,他们好不容易让二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眼下不会又出问题了。
薛启辰嘴角弯起:“他们两个哦,好得蜜里调油,比这枇杷糖还甜。此前我常跟在我长嫂身边学生意,现在只要我兄长在西院,别说我,所有人都不太敢进西院一步。”
正说着,一只小飞虫落在薛启辰的鹅黄色荷包上。
薛启辰抬手将飞虫驱走,脸上带出嫌弃:“惊蛰一过,这些小飞虫们一夜之间全醒过来似的,我过来路上,有不少小飞飞一直朝我扑来,甚是恼人。”
庄聿白看着薛启辰这一身衣衫之色,接了折扇帮他扇着:“天暖了,今后避免穿这黄色系衣衫,折扇、香囊等黄色系配饰也要少用。春天这许多的小虫都具有趋光性,就像花蜜之于蜜蜂,黄色系的衣物对它们的吸引力也是致命的。所以你穿了这招蜂引蝶的衣衫,就别怪他们飞蛾扑火了。”
庄聿白向外看了看,此前倒未留意,空中小虫似乎真的多起来。他眉头不由蹙了蹙,这也意味着葡萄苗入园后的第一道难题已到眼前。
虽说时空不同,风土不尽不同,但防虫祛害仍是果蔬种植所需面临的重要课题。
薛启辰边扑小虫,边追了句:“硫磺和生石灰,最晚何时需要?”
自是越快越好。眼下虫蚁复苏,等它们成了气候,葡萄秧苗就要遭殃了。虽说求人办事已很不好意思。再强人所难限定时日,更让人心中过意不去。但农事为先,庄聿白还是开了口。
“明日或后日?”——
作者有话说:石硫合剂相关内容,参考整理自网络。
实验有危险,非专业人士请勿随意尝试。
110-120
第111章 硫磺
知道此事着急, 薛启辰没在各庄多留,一记马鞭返回城中去寻他兄长。
庄聿白留在各庄又向管庄人和然哥儿等交代了一些事情。药剂合成有风险,除了两口大的生铁锅外, 庄聿白又让人准备了些简易口罩等物。
暖房中的幼苗可以暂时不移栽至园中, 但孟家村带回的葡萄树等不及。
庄聿白带着然哥儿等人将54棵一年苗用自制生根水浸泡起来,又在整理好的园中根据光照地势等情况为每一棵逐一定好位置,做好明日向园中移栽的准备后,庄聿白便返程回家了。
还未到齐物山脚下,远远见薛启辰迎面骑马折了回来。估计是今日被小虫折腾烦了, 一时又来不及换衣衫, 便在外面罩了一件黑色披风。
披风略大, 风中大开大合, 像一面黑色旗帜。
庄聿白心中一紧, 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是好消息。
大公子薛启原近日一直忙着军衣之事,家中不少生意都往后推置。目前事情告一段落,他将重心移回正轨, 今日午后便出门往东边去了,说是去看一批货。具体是什么货物连少夫人也不清楚。
薛启辰将硫磺和生石灰之事回报长嫂苏晗。苏晗平日虽不管药材行的事情, 但听闻要硫磺十斤时,还是蹙了蹙眉。
“生石灰倒好办, 这硫磺……”苏晗顿了下,从手边匣子里取出一个木牌递给薛启辰, “这是你兄长那边的对牌, 你先去各个药铺看下库存。”
将各铺子掌柜的叫来询问也是可以,只是事涉一味药材,若问他们铺子中尚余几斤几两,恐怕还要回去再着人盘点了再来回, 莫如薛启辰自己亲自去着铺内伙计验过倒还快些。
薛启辰应着,将紫檀木牌接过来,正反看了看。
薛家人多事多,空口无凭,这对牌就相当行军打仗时的护符。拿它支银子、取东西都方便,也算有个凭证。
薛启辰平时跟着他长嫂学生意,拿的较多的是西院这边的对牌。西院这边对牌倒墨漆为底,印上薛家独有的家徽,中规中矩没什么特别。
但手上兄长那院的牌子,样式家徽等虽一如西院,只是这家徽下面还多了一个朱色团型图案,细看却是折枝荔枝,两颗果子浑圆可爱。看漆面磨损程度不像新做的,想来这是东院惯用的对牌。
薛启辰看看荔枝团纹又看了眼他家长嫂,没多说什么。硫磺之事要紧,他拿上牌子,出门跨马去了。
一个半时辰后,苏晗午后茶点刚摆在小案几上,薛启辰便风尘仆仆赶了回来。边摘肩上披风边向西院议事厅走,脸上甚至着急。
“四家药铺我都去过了,加起来库存不足2斤。这……”薛启辰进门向苏晗行了礼,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可心中焦急又坐不住,索性满屋子走来走去,“这也有些太不合乎常理了。咱们薛家好歹也是药材大户,至少在府城也能排得上,怎么满打满算凑不出10斤硫磺。”
苏晗让墨儿给薛启辰递了盏茶:“硫磺此时确实有些时机不对。刚我将管家叫了来,其实这次运去西境的,除了军衣等日常所需,还有些药材之物。只是不便声张。”
苏晗一句不便声张,薛启辰立刻懂了,想必是硫磺、硝石和木炭之物。战场风云除了短兵相接,若有火药相助,想必士气大增。
当然这些军备物资都有相关衙门统理,而薛家送去的这些原材料和军衣一样,都是看在南先生的面子专项供给。或者更直白地说,也是为了孟知彰。
薛启辰各个铺子里查底的同时,苏晗将硫磺所需十斤之数说与管家。
管家听后倒吸一口气,用力捋起胡子:“换做往常,莫说十斤,就是五十斤对我们薛家药铺来说也不是难事。但好巧不巧,府城所有药铺只留了半月所需,其他硫磺全部虽军衣车队发去西边了。大公子的意思是此物非常用药材,先紧着西边。平素合作的货商那边也知会过了,说尽快将这次的空缺补上。”
“何时补上?”苏晗问。
“快则七日,慢则半月以上。”
薛启辰将管家给到的这个时间说与庄聿白时,多少带着愧疚和不安。
一只飞虫在庄聿白面前悬停,他抬手挥走,心中聚上的却是层层叠上来的忧虑。
葡萄新芽娇嫩,等破了芽再施药,一则时间来不及,二则也容易伤叶伤根本。庄聿白满心焦虑懊恼,不过仍宽慰着对方,说是自己思虑不周,回孟家村之前就应该安排此事,才不至于留下眼下这各种掣肘的局面。
薛启辰提出铺子里所有硫磺库存明日全部送来各庄时,庄聿白想了想,拒绝了。几家大药铺只剩一斤多硫磺,想来都是用来应急的。与医治病人相比,果蔬施药还是需向后排。
庄聿白让薛启辰帮忙盯着给薛家供货的药材商,同时打算着派人各处采买一些应急。
薛启辰难得思虑周全一回:“若我们派人去别家药铺购买,这么大的量很容易引人猜疑,若被有心人捅出去,再编排几句,惹得上面注意,或闹出什么乱子来就不好了。”
庄聿白点头:“需分开少量购买。至于去采买的人选,也要再想想。若去别家买,府城总绕不过骆家。薛家出面不合适。哪怕是家丁也不行。你们两家在府城多年,想必都是混了个脸熟。被人发现薛家伙计去骆家买药材,满府城又会谣言四起了。”
庄聿白帮薛启辰系好披风绳带,目送对方离开。自己回家中取了包碎银子又急忙忙赶回各庄。
管庄人按要求召集了几位平素不太出门之人来议事堂。至少去骆家药铺买药时不至于一眼被认出来。
庄聿白往堂下看去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虽说离府城不远,想必他们一年半载也去不了一次,对骆家那群伙计来说,自然都是生面孔。
管庄人周老汉将城中十几家药铺分派下去,每人最多去2家,每家最多买5两。不论有还是没有,不与对方多交谈。众人接了银子,也默默记下所需去的铺面地址。
庄聿白看了看人群中的然哥儿,心中略有犹豫。上次他不在时,骆家人劫持然哥儿之事他此事想起都心有余悸。若是被骆家人认出然哥儿……
“无妨的。那几人看上去是那位九哥儿的跟班,想来是在茶坊听差。我们这次去药铺买药,碰不到的。假若真碰到,我只说自己鲜少来城中,认错了铺面。光天化日,还是在他们骆家自己地盘,当着那么多客人的面,他们也不会怎么样的。”
然哥儿接了银子,细细数过1两银子又200文钱。
但天下事就是这样巧。
然哥儿平时很少进城,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到景楼送货。连薛家人很多都不认得他,更别提骆家药材铺子中人。
第二日然哥儿按计划进了骆家最大的药铺,只说家中人得了毒症,郎中说了需要这硫磺内服外施,特意来买半斤。
然哥儿说完便直接去袋子里取银两,不再多言。
抓药伙计一听要半斤硫磺,将来人上下打量几个来回,说外面存量不多,要去后院去取,让然哥儿略等等。
对方探究的眼神,然哥儿自然察觉出来,他心中紧锁,面上尽量保持平和。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来铺子里抓药之人也走了两三个,却仍不见方才伙计出来。然哥儿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眸底暗了暗,想着实在不行就换一家,下次说买3两,数量少些估计就没这盘问环节了。
铺子里其他伙计看过来的眼神也变得奇怪时,然哥儿向柜台后面半掩的门帘外望了眼,仍没有人出来。于是他吸了半口气,打算同门边迎来送往的一位小厮说自己家中还有事,先行回家一趟,稍后再过来。
正走至门前,马上抬脚跨出门槛,方才进去取药的小哥从后面唤住:“小官人,您的硫磺好了。”
一张皮纸上堆了小丘似的鹅黄色粉末,闻上去还有种腐败鸡蛋的味道。然哥儿没见过硫磺,对方说是,自然就是。
然哥儿依价付了钱,并恭敬道了谢,拎着包好的一个四角药包便往外走。
有惊无险,还算顺利完成任务。然哥儿心中舒了口气,虽努力维持镇定自若的神态,脚下仍不觉加快了步伐,同时盘算着下一家该用个什么理由。
“哎——没长眼睛!”
然哥儿正低头出身,没留意装上铺面旁边闪过来的一个彪形大汉身上,对方一声厉吼着实吓了他一跳。他忙闪至旁边不停赔礼道歉。
对方哪里管他,非说然哥儿撞坏了他的衣衫,踩脏了他的鞋子,不赔个二两银子今日休想走。
“这位爷,是我不好,但我实在没有这么多钱。或者衣衫和鞋子我帮您洗一下……”
然哥儿抬头,心却被同时撞击了一下。此人不是旁人,就是九哥儿截货那日让然哥儿吃了几记肘击的打手。
对方几乎同时认出然哥儿,挤开一张笑脸:“哟!原来是熟人!”
对方满身酒气,脚下虚晃着,伸手就要来够然哥儿拎着的硫磺:“来买药?爷看看是什么!”
酒鬼难缠,然哥儿不想再生事端,夺路就要走,却被那人踉跄着拦住去向:“不对,你和薛家有生意往来,怎么不去薛家药铺买,来我们骆家……究竟为何?”
然哥儿后背猛地发冷,恐坏了主家的正事,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又听对方一阵狞笑。
“不会是给哪个相好买的补药吧哈哈哈,要不让爷帮你试试!”
那大汉直接来夺然哥儿的硫磺,白兔哪抵劲豺,撕扯间,硫磺就在然哥儿的面前,豁然撒了一地。
然哥儿回去向庄聿白请罪时,泪花已经在眼眶打转。庄聿白将其拉起,宽慰道:“无妨。一定还有办法。”
连管庄人都看出来了,经此一闹,其他去分采硫磺之人也被紧急叫了回来。硫磺之事,暂时应该没办法了。
庄聿白见众人蔫蔫的,笑着打气:“那我们用老法子先挺一阵,等等大公子铺子里的硫磺。去年园中也没施药,不也平安过来了。都放宽心,没事的。”
然哥儿连忙止住泪,说这就回去烧些草木灰来,到时撒入园中暂且扛一扛这些小虫。
第二日一大早,薛启辰便来找庄聿白,要跟着一同去庄子上看葡萄移植。不过硫磺之事还在等药材商那边周转,尚未有更多消息,因此整个人也没往日闹腾。
不过今日倒是学乖了,一身暗色系衣衫,想来也是被最近几日的小虫折腾恼了。
“二公子只看不干可不行,等会你要帮着扬草木灰才行!”
二人闲话着往庄子上赶,刚进庄头,却见然哥儿早等在那里多时,眼神甚是焦虑。
“两位公子,出了件怪事!” 然哥儿难得说话吞吞吐吐起来,薛启辰急得催促他三两次,他方将后面的事补齐,“不知谁送来一袋硫磺,十来斤是有的,就在议事堂。”
第112章 茶室
十来斤硫磺?
庄聿白不觉看了薛启辰一眼。很显然这不是薛家所为。
若是薛家给的, 不至于一直帮忙此事的二公子不知情。再者,更不可能昨日两斤之数都凑不齐,今日去就能一下拿出十斤之多。
“当真是硫磺?”庄聿白将然哥儿拉上车, 三人扬鞭疾行往议事堂赶。
“公子, 是硫磺。和昨日买到的那包硫磺粉是一样的。”
庄聿白心中还是有个疑影,或许有人拿别物充当硫磺,是场恶作剧也未可知。但当他打开端端正正放在议事堂正桌上的那个细麻袋子,心中情绪复杂得半日未语。
硫化物独有的气味扑鼻,庄聿白捏了一小撮, 姜黄色粗粝粉末在指尖揉搓两下, 又将袋绳系好。
当真是硫磺。
庄聿白将袋子周身看了个遍, 世面上常见的袋子, 无甚特别, 更找不出一字半句。看来就是故意送来庄上,且有意不想透露姓名。
各庄议事堂平时都是关闭的。庄聿白到庄子上时暂居此处办公,再就就是春耕秋种等重要农时或主家有重要消息统一知会众人时, 才会开门议事。
虽不是什么机密之地,但由着一个不知名姓之人随意闯入闯出, 确实不应该。
管庄人周老汉忙上前解释:“都查过了,议事堂并无东西遗失损坏, 只单单多了这一袋子东西。这里的钥匙除了公子和老身,旁人都没有的, 平时也不会有人来。昨夜打更人倒是绕过来看了几次, 方才我也问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知道今日公子还会来,一早开了门准备收拾收拾,便见这一袋子东西正正放在桌案上。当时我还以为是谁胡乱堆放东西, 将周通骂了一通。问了一圈,可并没有人见过此物。都是老奴失察,还请公子恕罪。”
庄聿白将周老汉扶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周伯言重了。想必对方就是不想人知晓其行踪,才在暗夜送来。门窗等皆完好无损,看来来人也是有些子功夫在身上。”
薛启辰若有所思,他拎了拎这一袋子“不速之物”:“短时间内一下搞到这么多硫磺,满府城除了我们薛家便是那一家。可他们明明知道你与我们家交好,有什么理由出手相助?琥珀,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说到“有诈”,薛启辰的眼睛都圆了。他看着桌上的这一袋硫磺,就像看着一个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怪物,慌忙上前将庄聿白扯远一些,小心猜测,“琥珀,莫非这不是硫磺,而是……”
“就是普通硫磺。放心。”庄聿白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至于送硫磺之人,虽尚不知是何人,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急难之时送所需之物,来者非敌。”
庄聿白没有将话再说下去。
天公作美,今日阳光不强,灰蒙蒙似带着些雾气,很适合植株移栽。庄聿白按计划将葡萄园移栽工作分派下去。
草木灰是没有硫磺无法合成药剂的一个替代方案,既然解决了石硫合剂的原材料问题……然哥儿看看这满袋硫磺,抿下唇,还是开了口。
“公子,昨日交代的草木灰,我和我阿叔已经烧好,今日是否还需要用在园中?”
庄聿白明白对方所指:“辛苦然哥儿和阿叔,草木灰先留给暖房幼苗。幼苗已展叶且此时枝嫩根弱,暂用不了石硫合剂。等过几天幼苗移栽时咱们再用。”
然哥儿瞬时懂了,未发芽的一年苗移栽后用药剂,他来了干劲,忽闪着睫毛,眼睛亮晶晶的:“公子说的熬制药剂的铁锅、帷帽等也都准备好了,公子看在哪里合适?”
“找一处开阔通风之处即可。不过不急在这一时。先将这袋硫磺和二公子带来的生石灰放在阴凉干燥处。今天晚些时候或明早我们开始熬制。”
然哥儿应着,说此时不煎药的话,他跟着去忙活移栽的事情。刚要走却被庄聿白叫住。
“移栽之事有二公子和周伯盯着,你拿两顶做好的帷帽,随我去趟城中。”
庄聿白将葡萄植株移栽注意事项又强调一遍,从植坑深浅、培土角度、底肥多寡以及第一水的浇灌情况等,每一步都关系能否成活率及今后长势。为稳妥起见,带着然哥儿出发前,还是亲自示范了一株。
“放心吧,有周伯我和在呢。再不济,还有卓叔这些种田老前辈看着。”薛启辰没问庄聿白去城中做什么,他知道庄聿白做事有分寸,也有原则,任何时候都不会乱来,“保证你回来时看到一个齐齐整整的葡萄园!”
庄聿白也笑了:“有你们在,自然是万无一失。”
马车在离悦来茶坊两条街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庄聿白交代然哥儿戴好帷帽在车中等他,不要出去,也不要让人看到他的脸。他去去就回。
“嗯。”然哥儿点头,公子这般安排一定有公子的道理,他不敢多问,可眼底的紧张还是从声音中透出来,“公子……你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吧。你家公子是谁,怎么会有危险?等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庄聿白下车前也戴好帷帽,将自己遮了个严实。
悦来茶坊门前一如既往欢声笑语不断。招牌下迎来送往的小厮各个训练有素,眉眼弯几分,唇角笑意留多久,都大有讲究。一袭剪裁利落、用料得体的衣衫,通身气派看去哪里像店铺伙计,不知道的还以而是谁家约在此处喝茶的公子哥,正在门前等赴约之人。
那小厮见庄聿白走来,忙上前行礼问好,热络又不失礼节该有的距离感:“公子里边请!请问您几位?雅间还是堂座?”
“我找你们九公子。”庄聿白声音不高,但却穿过嘈杂热闹的街市喧闹之声,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对方耳朵里。
那小厮眼神快速上下打量了下庄聿白。他看不清来客长相,更猜不出来客身份。只能看出此人虽一派镇定自若,却没有半分功夫,至少是即便近身行刺也根本威胁不到他家九公子。
平素来茶坊的大多数客人都是冲着九公子来的。不论多财大气粗,多嚣张跋扈的,对悦来茶坊的当家茶伎都是礼敬有加的,从不敢说自己今日就要当面见人。即便是骆家大公子骆耀庭来了,也都是温文尔雅、客客气气的,等九公子忙好坊内生意,空了时才制两盏清茶一同品饮。
所以有人敢直接说找九哥儿,小厮着实愣了一下。
摸不清底细的人,最让人头疼。开门做生意,若客人在门前闹起来,那是大忌。
迎宾小厮垂眸略想片刻,抬手将人向里请:“公子先在此处稍等片刻,小的去看看我家九公子此时是否得空。”
半盏茶的功夫,庄聿白被人带至二楼靠边的一个阁间。
阁间不大,不足十个平方,倒也安静。只是进入其内的一瞬,扑面而来只有两个字,“素净”。
这是九哥儿专属茶室,他留在坊中时,自己有时也会在此处过夜。某种意义上这算是他在喧嚣茶坊中的一个藏身之所。
素色窗纸、素色坐塌,素色蒲团,素色茶具……清素如洗,让人看不出任何喜好,也品不出阁间主人的过往和现状,或者说此间主人根本就没有过往,也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现状。
可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过往?尤其名动府城的一等一茶伎九哥儿。
或者说,他的过往要么平淡无奇,平淡到他想一笔勾销?
显然,不是如此。
九哥儿简单致意,请对方落座,便不再说什么,特制了一盏飞天朝露茶待客。点茶分茶一气呵成,操作之娴熟,过程之优雅,属实赏心悦目,连看过云先生制茶的庄聿白都觉得九哥儿之茶技绝非常人所能及。
执瓶注水,悬瓶高冲,水流细润绵长久久不断,承接的杯盏中水面如潭,更无半分波澜。
对方制茶,庄聿白则将这茶室又打量一番。委实什么也看不出。除了室内两人和此时正在用的茶具,其余之处,干净得像是无一分有人来过且活过的痕迹。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会连栖身之处的影子也彻底清除掉?
外人眼中明丽动人、八面玲珑的九哥儿,私下竟有此决然迥异的一面。庄聿白万万没想到。
“多谢九公子送来的硫磺。”
奉客的茶汤已好,九哥儿双手捧盏,恭敬递过来:“硫磺?庄公子说笑了。我何时给公子送过硫磺?”
庄聿白笑笑,接了茶盏,点头致意后,抿了一口不住点头:“果然好茶。香气如兰,清新甘润。不愧是东盛府第一茶魁!”
“庄公子谬赞。贵夫婿可是知府大人钦点的茶魁。我不过一小小茶伎,在公子面前也算班门弄斧了。公子不嫌弃也就是我的福气。”
九哥儿说着,面上不卑不亢,挂着永远春风和沐的笑容。
庄聿白又喝了一口茶,平和而坚定地看着对方:“不管九公子承认与否。这硫磺我都会记在九公子名下。但无功不受禄。凡事弄明白由头,这好意才让人受得安心。不是么?”
对方不语,只一味低头做自己那盏茶,庄聿白便兀自说下去:“前些时你刚砸了我家的运货之车,这是当众宣布与薛家、与我们势不两立。九公子是骆家人。骆家的行动意志,便是九公子的行为规则。我们夫夫从未怪过公子。若公子说这硫磺就是补偿那日之事。庄某欣然接受。”
“庄公子是来兴师问罪的?”九哥儿谦和地弯着眉眼,不知话中几分玩笑几分认真,“上次之事却是在下之过。庄公子想要怎样的赔偿都可以。庄公子,开价吧。”
庄聿白噙住盏茶茶汤,慢慢咽下,一口接一口。
窗外飞鸟一闪而过,一道影子从窗纸透下,划过两杯盏茶,打破茶室内慢慢冷却的安静。
“只是如公子所言,九哥儿看去风光,不过是骆家的一条狗。当然,即便是狗,主家也姓骆。而庄公子夫夫与薛家交好。今后,我们少往来,才是对彼此都好。不是么?”
九哥儿言辞冰冷,眼神更冷。但透过这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庄聿白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关上了。
无比决绝,像断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不,庄聿白又看了眼这双风月场上千娇百媚的眼睛。他转了念头。他敢肯定,对方的这个决定,绝不是一时兴起。应该是无数个暗夜中的寸寸思量忖度,才能筑起此百尺寒冰之决绝。
去岁秋天还当众解臂钏相赠,数月之隔,眼下却一副毅然绝交之态。中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可发生了什么呢?
“当下这硫磺对庄上葡萄园而言,可谓雪中送炭。不夸张地说,少了这硫磺,今年的葡萄园很可能未及成型便毁于一旦。”
庄聿白言语诚恳,他知九哥儿虽为伶伎,却非寻常市侩之人,可以也值得坦诚相待,不然他今天大可不必来这一趟。
“如九公子所言,我们夫夫二人与薛家交好。若薛家阵营中人落水,想必骆家门下的九公子会更喜闻乐见才对。为何又在急难之时向对面伸出援手,庄某实在看不明白。”
向来带人周全温和、从不会让人有分毫不自在的九哥儿,语气竟像张开尖刺的刺猬,强硬中带着防御。
“庄公子想必是醉了。刚说过了,这硫磺之事,在下不知。”
“既如此,庄某便不叨扰了。”庄聿白谢茶起身,准备向门外走,行至一半,猛地回头,对上正欲送自己出门的九哥儿的视线,“对了,然哥儿说昨日遇到你的手下,在药铺门口当众撕碎了他买的硫磺。”
不知哪个词触到了九哥儿的神经,他那似冰潭水面般的眸底忽地荡起涟漪,不过很快便消了下去。
九哥儿垂下眸子快速整理下衣袖,再抬眸又是那个八面玲珑的头牌茶伎,嘴角眉梢都带上标志性的职业微笑。
“庄公子实在是抱歉,怪我束约无方,坏了庄公子的正事。昨日闹事之人我已扣了他一个月月银,也打了板子,保证他下次再不敢无端生事。”
庄聿白笑笑,做戏嘛,大家都懂,他也会:“九公子既然有了处置,庄某也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非要寻个对错争个高下。”
九哥儿谦和垂眸,跟着庄聿白的步伐向外送客。不过来客刚走两步,又停下来,直直看向茶室主人,眼神晦暗难明。
“然哥儿,你认得么?”
问题来的直接,来的毫无防备,却又像是蓄谋已久的一个陷阱。
“不认得。”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伶伎,不同于方才从庄聿白口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情绪波动,他此刻面上平静得如一池春潭,看不出喜怒,也猜不出真假。
但庄聿白眉毛暗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他已从对方的回答中获悉真假。
前段时间九哥儿大张旗鼓拦路截货,高调得庄聿白听后还以为是别人故意编排出来用以离间双方关系。不过依照他们对九哥儿的了解,此时远非表面看去的要向骆家表忠心那样简单。
不过货确实砸了,人他们也打了,但都不伤筋动骨,公关意义大于给对家带来的实质影响。当真只是为了表忠心?
假如上次成立,那这次呢?极致的掩人耳目,所有人都不知道硫磺是何人所给。甚至庄聿白已经亲自找上门来问到面上,对方仍然矢口否认。
庄聿白见到九哥儿前心中还在打鼓,万一自己猜错了,根本不是对方所为又该如何。但当他踏入茶室的那一瞬间,他悬着的心缓缓着了陆。
赠送硫磺之人,就是九哥儿。
装硫磺的细麻葛袋子与这茶室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外人面前,悦来茶坊的头牌茶伎九哥儿向来明媚鲜妍、花枝招展,谁能想到到他个人的私有茶室竟这般素净冷清。外表热烈,内心冰冷。或许四下无人时,独居茶室的,才是真正的自己吧。
而九哥儿一引而着的硫磺,庄聿白也猜到了。截货和硫磺之事的共同在场人——然哥儿。
然哥儿与九哥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一个是名动府城的当红茶伎,在他的领地也算呼风唤雨、风光无两。一个呢,乡野尘土中的一株无依孤草,无人在意,在自己的一片田地中默默生长。
但见到然哥儿的第一眼,庄聿白莫名觉得此人身上有股熟悉之感。他认识的人不算多,脑中过了好几遍想不起来这种莫名的似曾相识从何而来。
冥冥之中庄聿白就是觉得此次硫磺之事多少因着然哥儿,所以此行也带了他。
庄聿白又看了下九哥儿的眉眼,像,果真是像。
哪怕是不同环境下成长的两个人,血脉流淌的有些东西,哪怕经历再多人世沧桑还是不会变的。
揭开这层面纱,一切便迎刃而解。得知真相的庄聿白心中跟着泛起一股酸楚。当然,任何一丝一毫的同情,都是对眼前人的亵渎与轻视。
庄聿白快速整理好情绪。
此前孟知彰同他说过,九哥儿这类伎人从小接受非人的严酷训练与炼狱折磨,方能有机会走到人前奉茶侍水。而九哥儿这般走至伶人顶尖位置之人,所承受的定更为甚之。
庄聿白看不出眼前这位明丽秀雅少年的来时路,但他知道一定是血腥狠厉、不愿为外人道的。不断撕裂的伤口,一层叠一层,无人在意,无人安慰。也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默默舔舐。
素净得如停尸间一般的茶室,停放着看不见又挥不去的过往。
这样的过往,没人愿意提及,九哥儿也一样。他确实想将其一笔勾销,不过原因不是因为它平淡无奇,恰恰相反,是太过波云诡谲,太过波涛汹涌,太痛了。
当然还有一层。一个人的偏好,就是他的弱点。而个人室内陈设,衣着饰物等最能展示人的品性喜好。
作为顶级玩物,或者说顶级武器、顶级傀儡,若想活得久一些,首先要学会保护自己。而隐藏习惯与喜好,就是至关重要也异常难修的一课。
当然九哥儿自己也知道,除了偏好,自己要藏起来的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当他发现自己悄悄找寻多年之人就在城郊之时,他知道自己与孟知彰和庄聿白夫夫之间便需做个了结。这也是一手策划截货事件的主要公关意义之所在。
“九公子不认识然哥儿没关系,”庄聿白转身又坐回蒲团上,“他是我庄子上的一个小哥儿,自小孤苦无依,是薛家商队将其从西边带回来的。后来他跟着卓阿叔在庄子上侍弄果蔬,中间还读过几年书,无论田间操作还是笔头计算等,都很是得力。我暖房中扦插的幼苗,全要归功与他。当然,接下来,庄子后山上的这个新起的葡萄园,我打算带着然哥儿一起管理。”
庄聿白越说越兴奋,简直像是做一场极尽所能的路演,将自己葡萄园接下来一年的计划安排都展示出来,甚至秋季葡萄丰收后做多少灌葡萄酒,酒类如何打出名声,如何让然哥儿等在这个园子中找到自己的乐趣和价值所在等等,都展望了一遍。
九哥儿只安静听着,似乎并不想打断。不过他离开茶坊前场的时间实在有些久了。窗外阳光透进来的日影,已经越来越偏。
“九哥儿实在不知庄公子为何要将自己事务说与我听。”茶室主人看看窗外,又看看冷掉的茶盏。
“九公子当真不想听么?”庄聿白仔细带上帷帽,站起身,这次真的要告辞了。“九公子,茶室的门窗多打开透气,硫磺的气味不是那么容易散去的。”
十斤硫磺不是小数目,任何一家药铺若一下筹集十余斤出来,估计都能惊动皂吏差役。九哥儿眼下虽是骆家得力红人,但行事范畴仅限悦来茶坊,骆家药铺他是无权伸手的。即便药铺掌柜的想卖他面子,午后凑出这十两硫磺来,想必天未擦黑他九哥儿便被骆家家主问了家法了。
“以及硫磺供应渠道,薛家十日内便能打通。九公子,无需再涉险。”
第113章 规矩
庄聿白径自推门离开, 没再回头。
关于截货对方无需道歉,关于硫磺自己也无需道谢。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便好。他尊重对方的处理方式, 不会选择将其曝于光下, 更不会以此为筹码去要挟对方什么。
但庄聿白也清楚,今后他与骆家,与效忠骆家的九哥儿,将不可能同席而坐。
良久,九哥儿缓缓转身, 抬手推开了窗。
像是永远活在暗处的一个幽灵, 万般华丽却又畏光惧亮。可明知如此, 他还是选择将手伸了出去。
阳光哗一声灌进来, 掷地有声。喉咙哽住的瞬间, 九哥儿的瞳孔也跟着猛然一缩。
府城的街道永远熙攘喧闹,那个帷帽遮盖之人在挤挤挨挨的人流中绕了两条街,在相对僻静的拐角上了一辆马车。
九哥儿刚想收回视线, 却见车帘掀起,同样帷帽下, 一双眼睛远远望过来。只一眼,九哥儿的心却像被紧紧攥了一把。
一阵悸痛。
他知道那双眼睛属于谁, 哪怕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哪怕隔着昨是今非。
骆家绝不可以知道他的存在, 若骆睦知道自己还有血亲在时, 以他对骆家的了解,为了更好操控自己,什么穷凶极恶的疯狂行径对方都做得出来。
马车在楼上人的视线范围内渐渐消失。
只要对方安好地活在阳光之下,自己永远在暗处看着他护着他又何妨?只要对方能有一个正常安稳的人生, 自己永远站在他的对立面,永远做一只阴沟里的臭虫又何妨?
九哥儿接了些阳光在手上,明亮,微烫,心中却畅快不少。如春风乍来,吹散心头沉积多年的雾霭,须臾竟又浮上些久违的暖意。
九哥儿先行关了窗。门外有人来了。
“九公子,外面茶场已妥当。”小厮来催九哥儿登台献茶。
悦来茶坊的茶舞是每日必备行程,名为答客,实际也是茶坊各路消息互通有无的时机。
台上披帛曼舞、瓶盏流注,台下喝彩不断,见光不见光的消息,随着各色香囊、珠串、玉佩等彩头一起掷向茶台。
九哥儿眼波流转朝台下致意,一眼瞥见人群中的上次那位冷面公子。截货当日此人也来过坊中,且一个人静静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只是当时九哥儿尚不知此人就是骆睦口中的公子乙。
作为骆家消息网络的核心成员,九哥儿自是听说过公子乙,只是此人鲜少离京,更鲜少在如此热闹的场合露面。
公子乙只效忠一人,他到府城来自是奉了上头主子之命,有紧要之事来找骆家家主。自己一个下九流的小茶伎自然入不了公子乙的眼。
可第六感告诉九哥儿。公子乙来茶坊的目的,却是自己。
九哥儿逐一执瓶端盏向茶客们敬茶。不论厅堂还是雅间,台下坐的大都是熟客,九哥儿边奉茶边热略地同人一一寒暄招呼。
偶有玩得开的主,嘴上也会带些七七八八的话语,不过也只敢趁着九哥儿心情好时玩笑两句,若说论真格的,他们并不是没想过,也并不是不愿意,只因他是九哥儿,骆家二少骆耀祖惦记这许多年不也没到手么。
九哥儿,对他们而言,只有看的份儿。这是府城所有公子哥儿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过今日九哥儿眉梢似有喜意,刚喝了九哥儿奉的茶之人,像喝了假酒一般,乜斜着眼笑得满脸春光:“九哥儿的腰肢越发有劲儿了。我新得了几斛暹罗国运来的珍珠,明日都带来与你缝在这腰身的绸带上,可好?”
“张公子客气了。”九哥儿见对方欲伸未伸的手,向后退了半步,脸上笑容未变,“我可听说了,和这几斛珍珠一起进张府的,还是有两房小夫人。若珍珠都给了我,她们岂不伤心,小心回家跟你哭闹!”
声色犬马,向来最能迷人心性。心神荡漾之际,凡事皆好促成。利益交换的最佳场所,在酒桌,也在床榻。
骆家深谙此道,深通此道。虽是茶坊,到了夜场,出钱多的主儿也是可以选一二茶伎近身伺候的。至于多近身,一则看钱多寡,二则也看来客的家世背景。
更甚者,带回府中慢慢享用也是可以,只是第二日清早需完好无缺送回茶坊。不过“完好无缺”这条规矩,并不是凭空捏造,就是因为此前有不知轻重的主儿,一时玩开了开大了,手上没个轻重,外出过夜的茶伎伤残情况并不少见。
虽说只是骆家牟利的物件工具,但工具坏了,没了功用,不也是一笔损失么?骆家不做亏本生意。为追求利益最大化,骆家自是会施恩去照料看顾这些茶伎。
伶伎的严苛教习中,风月欢好自是重要一项。茶伎们一开始便知。只是这一项,九哥儿暂不需要。因为他目前的首要任务是骆家茶坊的当家茶伎,这个身份需要他保持清白洁净之身。
暂时不需要,不代表永远不需要。他们只是精心调教好的商品,与盏中茶、碟中果一般无二,即便再珍贵稀缺,都是需要飨客的。
至于客是谁,如何飨,何时飨,商品从来没有选择余地,更没有说不的权力。
难道今日就到了需要进献自己的时刻?
九哥儿的心猛地揪起来,后背一阵阵发冷,似有万千冰泉淌过周身,让他忍不住心中颤了几颤。
不过细想,似乎又觉哪里不对。
若今日需要自己陪公子乙,家主不会不来知会他。九哥儿又快速扫了眼人群,确定今日放在并无家主之人。也就是说,公子乙今日之行,与家主无关。
虽然公子乙代表上头主子,骆睦见了他都需恭敬礼让,但毕竟骆家还有可用价值,公子乙不会做出格之事。且看此人做风,一副君子做派,沉稳矜持,静默得像一尊佛雕的影子,若不是九哥儿一开始便留意到他,猛一看还以为他所在的雅间无人呢。
九哥儿稍稍放了心。他垂下眼眸,万众瞩目下快速整理好情绪,复又笑容饱满地斟了一盏茶奉与近旁茶客。
雅间朝茶场一面有窗,茶舞表演时推窗看舞。表演结束,关了门窗,便成了喧闹茶坊中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此时,公子乙所在的雅间门窗已然关闭。
台上其他茶伎操作的茶舞仍在继续。另有一班杂技在场下活络气氛,现场复又喧闹起来。
九哥儿下意识理了下衣襟,站在公子乙雅间外,深吸半口气,抬手轻巧窗棂。
“进。”声音在喧嚣的茶坊中越发显得清冷,听不出一丝情绪。
九哥儿推门而入,迎面却是一道压迫感极强的视线扫来。
公子乙端坐在那里,冲着九哥儿稍稍抬眉。九哥儿会意,将门在身后掩上了。
阁间登时静下来,与咫尺外的茶坊外场似乎不在同一时空。
“公子,请试试新制的飞天冰露茶。”
九哥儿咽了下喉结,虽是自己的茶坊,在面前这位茶客的注视下,自己倒像个外来客一般,竟有些怯场。
“九哥儿。”对方接过茶,先是耐人寻味地唤声名字,然后若有所思顿了顿,接着惜字如金给了个评价,“很好。”
很好?茶好,还是人好?九哥儿猜不出。
“谢公子赞誉。”
九哥儿回以非常合乎社交礼仪的笑容,他也不打算多寒暄,恭敬立在一旁,只待对方示意后立马抬脚离开。阁间里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他有些呼吸不上来。
“一万两银子,你做得很好。”公子乙看出九哥儿并不知自己赞他什么,索性挑明,“虽不合乎规矩,我回去会向主子秉明,是你的功劳。”
公子乙盯着九哥儿的眼睛,特意将“你”说得重些。
不过一个不苟言笑之人,越是严肃地盯着你,越是让人浑身紧张,见惯大场合的九哥儿一颗心竟然也砰砰砰跳个不停。
“九哥儿不敢贪功劳,是家主栽培,是公子抬举。”九哥儿越发谦恭,一双眸子只敢盯着地砖。
“无需紧张,主子惜才爱才,此事会保你今后平安。”公子乙想起手中茶,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品了品,“茶也不错。”
茶盏控于一双薄茧满覆的手中,稳稳放置在一旁茶几上。手指离开茶盏的一瞬,手的主人旋即起身并向九哥儿迈了半步:“若有人为难你,不必一味隐忍。”
“……”这话,九哥儿不敢接。交浅言深不足取,这个道理他懂。
他将头垂得更低些,素日的经验告诉他,以他的身份,此时越谦卑越安全。
“硫磺之事,莽撞了。”公子乙对上九哥儿终于迎上来的视线,那双眸子虽极力保持平静,惊诧中甚至还是带出被人当面拆穿秘密的恐惧,“不过此事只你我二人知晓。放心。”
九哥儿的硫磺是他夜半时分亲自去了趟城南十里巷钱员外家“买”来的。
理由是二少爷马上要去西境,需多带些药材防身。但骆家药铺中的硫磺往来进出皆有账目,一时少了这许多,皂吏等都是要过问的,“所以在贵处借一百斤应急。”
“一百斤?!”
那钱员外刚哆哆嗦嗦从小姨娘身边爬出来,浑浊的眼睛一下瞪圆了,他深知骆家的行事作风,胡乱扯过衣衫裤子往身上穿,“九爷,您饶了小老儿。哪有一百斤硫磺!我若有这本事,府衙大牢早坐穿了。”
九哥儿没时间与他废唇舌:“贵府这私产井盐之事……”
打蛇打七寸,被捏住命门的钱员外将家中所有的三十斤硫磺拿了出来。
做人留一线,九哥儿只取了一半。临走又掏出十两银子。生意就是生意。
此事九哥儿自认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公子乙又如何得知?
“我不会问你为何需要硫磺,也不关心你最后将其送与何人。”公子乙慢条斯理又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九哥儿,目光坦荡且直白。“万一被人知晓,只管推到我身上。明白?”
一向八面玲珑的九哥儿,等客人已经走出了雅间,方意识到既没有出于礼貌的致谢,甚至连基本的送客之礼都忘了。
九哥儿站在原地兀自出神时,庄聿白的马车已经驶进各庄。
心中盘算了一路的然哥儿终于试探性地开了口:“公子一开始就猜到硫磺是九哥儿送的,对吧。”
“你不好奇他为什么帮我们?”庄聿白偏头看着对方。
“为什么帮我们。因为公子是好人,得道者多助。”然哥儿说得认真。
庄聿白忍不住大笑起来,果然高帽子人人喜欢,情绪价值满满的。当然他明白然哥儿并不只是为了哄他开心。
“那你觉得九哥儿之人怎样?”
然哥儿想了一会儿:“才华横溢,气质如兰,温文尔雅又不失少年气。”
庄聿白没料到这么多悦耳的词竟然可以用在同一个人身上,他提醒道:“是他带人打了你……”
“也是他帮了我们的忙,不是么?”
第114章 惩罚
懿王府, 西暖阁。
晴好日光透过明瓦,将双交四椀花棂窗影打在如雪似霰的白狐裘上。
懿王赵措斜倚着三足紫檀凭几,慵懒地坐在榻上, 不时拂几下搭在腿上的狐裘。狐裘通体洁白, 无一根杂色毫针。
“这皮子不错,你送我母妃的那几张紫貂皮子。也有心了。”
“能得惠妃娘娘和殿下的青睐,是这皮料的造化。臣不敢居功。”兵部尚书萧之仁恭敬谦肃地立在一旁,腰身越发弯下去。
萧之仁是懿王之母惠妃的娘家族弟,若论辈分, 赵措应当称其一声表舅舅, 能坐稳兵部这个位置, 当然因着惠妃荫蔽。
当然天家威严, 君臣有别, 萧之仁清楚自己可担不起得宠皇子懿王殿下称自己舅舅。若是懿王私下敢称自己舅舅,那也就意味着到了萧之仁献出自己这条老命的时候。
“只是看人的眼光差了些,何时能有认皮料眼光的一半, 本王也就省心了。”赵措语气冰冷,终于抬起眼皮看了萧之仁一眼。
萧之仁当即老膝着地, 跪在赵措脚下:“都是老臣之罪,老臣也没想到武举中选出的那云无择这般骁勇, 短短数月便屡获战功,现在已平步升至校尉。”
“武举不是你们兵部在管?”
萧之仁扯起袖子擦了擦额间冷汗:“是老臣在负责, 入选名单早已备好。只是现场杀出个云无择, 不同俗务便罢,谁知武功委实是好,直接拿了东盛府武举场的第一。当时是可以运作的,奈何南时纠集一些清流从中作梗, 加上云无择的表现是大庭广众下比出来的,实在是没办法不将其列在名单上。”
“南时,”赵措神情幽冷,这个名字他已经许久没听到了。
南时是三皇子赵拓的启蒙老师。赵措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位皇兄,整日一本正经,时不时还下田躬耕,不知作秀给谁看。
“他不早就悠游山水、寄情写志去了么,怎么又跑到东盛府兴风作浪?”
“东盛府有个三省书院,南时暂时在那教书,应该是想换点盘缠。不过去岁冬天开始就往南去了,许久没有影子,大抵真的是效仿陶公,东篱隐居去了。”
一个早就失势之人,多年之后仍能对朝中事产生影响,这不应该。这很值得警惕。
“着人留意他些。”赵措眸底一沉,“以及三皇子与他这位恩师是否有联系,这云无择是不是三皇子之人?”
萧之人眨了眨眼睛,认真思考片刻:“南时与京中已无往来。这云无择么,莽夫一个,根本不懂得人情经营。虽说军中名气渐盛,更别提远在京中的三皇子这里了。”
西暖阁置了几架落地屏风。日影愈斜,已经爬上一架透雕紫檀框镶螺钿山水画屏风。赵措面上与萧之仁交谈,视线却时不时偏过去。
见赵措半日不说话,萧之仁也跟着朝那屏风后望过去。不过什么也没看见。
“殿下放心,这云无择暂时不足虑。倒是长公主军心士气大增。年末述职长公主虽未回京,但战功却在京中传了许久:大捷3次、小胜18次,收复失地三千亩,缴获俘虏2千余名,又有骏马260匹……”
赵措冷哼一声,白了萧之仁一眼,抬手打断萧之仁这一长串“报菜名”似的军功陈列。
“长公主终究是一介女流,当年那骆瞻若是没死,她就能安生在京相夫教子。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去那鸟雀全无的地方打打杀杀。”
“西境并非无鸟雀,塞雁鸿鹄等就很常见……额,老臣是说,长公主为民守境,功在社稷……不,老臣想说的是,长公主战功再盛,哪及殿下在圣上跟前操持国是辛苦,殿下您的功劳是最大的。”
赵措的话实在不好接。但萧之仁属实也不算什么聪明人。
“还有你那好兄长也是个不争气的!”赵拓眼中带着狠厉,“当年那骆瞻都已经死了,我父皇连赐婚的圣旨都已经拟好。他倒好,当众做出那般龌龊事,别说长公主不乐意,连一直促成此事的我母妃都无法再替其求情。若长公主嫁到薛家,何至于眼下本王这边无军功可傍!”
“殿下,当年事出有因,我兄长他……”薛之仁急得跪直了身子,正要解释几句,榻上人眼中的冰冷凶光一下让他被压得蔫了回去。
赵措叹口气,眼前人忠心自是天地可表,但能力着实一般,有时甚至可以算作蠢笨。
不过忠心和能力相比,赵措选前者。能力,找人补齐便是。
“新一批去往西境的名单,你将骆睦家那第二子加上。有他在,骆家旧部还是能笼络住一些。不过那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武举台上竟被一只狗拽掉了裤子。也是奇事。”
虽远在京中,武举场上的各路新鲜事,赵措可是一件也没落下。他想象着当时的“盛况”,蔑视地笑了笑。
“本王这里新筹了五千银子,你凑成一万两,置办些精良物资,再去选些真正得力之人跟到西边。本王只要战功,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跪在地上之人明显一怔。
赵措语气冰冷,明显不悦:“是凑不齐一万两,还是选不出有用之人,哪一样办不成?”
“不不不,都办得成!办得成!”
“办得成还跪在这里做什么?等我请你吃茶吃果子?”
地上的萧之仁慌忙站起来,边整理衣摆官帽,边恭敬后退,刚要转身辞去又被提名叫住。
“萧之仁,那云无择若能识趣归顺最好,若不能……
赵措眼底露出阴鸷:“熬鹰懂么?能驯服之鹰,方能为我所用;若不服驯,下场只有一个。明白?”
*
萧之仁领命退了出去,抬手擦去额头冷汗前,将西暖阁的房门仔细关上了。
西暖阁是这位懿王殿下的私人场所,除了跟几位朝中重臣讨论紧要之事外,几乎不允许旁人踏足。一应侍卫仆役等也都在院落外候命,非传不得入。
但有一人例外,那就是乙。
暖阁内只剩赵措一人,他若不经心又看了眼那架镶螺钿山水画紫檀屏风,然后晃响手边的一枚银铃。
“叮铃”
一身夜行衣的乙,从那架屏风后闪出来,单膝跪在他主子脚下。
影子般无声无息。
“回来了。”赵措声音懒洋洋,眉毛轻挑。
他缓缓垂下眸子,视线缠在脚边之人身上。这个在自己面前消失了数日的影子,终于归了位。
赵措将人上下里外勾勒着,打量着。看了又看,并没有看出什么变化。
哼!他不在近旁服侍的这几日,本王餐饭都用得少些,他倒好,一路舟车劳顿却不见清减半分。
“抬起头。”
指令被执行后,赵措看着这张自己一手调教过的脸,心中涌出一种莫名情绪,他伸出的手滞在半空,须臾收了回来。
白狐裘下,一只蝠纹绣金朝靴慢慢伸出来,顿了片刻,沿着对方胸襟一路向上,最后停在对方脖颈处。
脚尖轻收,迅速勾住对方下巴。
“胆子越发大了,敢比规定时间晚回来一个时辰。”
“奴才知罪。”乙的下巴被搞搞抬起,一双眸子却只敢乖顺垂着,整张脸冷峻恭敬中透出几分倔强。
“可清洗干净?”
赵拓的视线仍缠在对方身上。脚上力气却卸了,在对方以为惩罚结束刚要放松之际,脚尖换个方向,重重踩在凸起的喉结上。
“……”乙眉间微蹙,他吃痛将另一只膝盖也点在地上。眸底闪过的冷意,瞬间传遍周身。
该来的终归会来。
身为暗卫,自己离开主子的时间超过半日,哪怕是带着命令离京,哪怕带着无上功劳回来,都必须接受惩罚。
这是规矩。主子立的规矩。
乙懂规矩,他来领罚。
“按照主子亲手教习要求的方法……已反复清洗三遍。”
喉结被紧紧踩着,乙不能后退半分,他吃痛地将每一个词都说得清晰明了。
隔着上好绸缎缝制的靴底,喉结的每一次滚动,都清晰准确地传递到赵拓的脚心。
赵拓眉毛轻轻上扬,身体前倾,视线强势压过来:“那还等什么?”
话说这样说,靴底却未离开喉结半分,甚至更用了些力气。
乙双膝跪地,身体微微后仰,负手背在身后,就这般腰身笔直地双膝跪在那里。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本王筷子下一共出现了14种点心果子和5种蜜饯。本王都给你留着。”
“……是。”
赵措将脚从喉结上收回来,看着通红的脖颈,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不无怜惜地轻轻替人擦拭.
“别动。”赵措下了指令,起身绕过屏风拎回来一个大食盒,一碟一碟摆至塌旁的案几上。
他拈了一块栗子酥,递到乙的唇边。
“张口。”
“咽下去。”
“继续。”
“再来一颗。”
“不要停。”
……
赵措亲手将近二十种果品,居高临下、不容分说地一口一口喂进乙的嘴里。
良久,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碟子,赵拓满意地点下头,唇角挂上让人不寒而栗的笑。
“乙,可以开始了。”
乙终于被允许站起来,他默默转身将暖阁的明瓦花棂窗打开,暮色渐沉,冰冷晚风迎面打过来。乙不由打了个冷战。
受罚时要门窗大开,这也是规矩。
院内虽没有侍从,但院落外护卫仆役都是随时待命的。他们没资格,也不配看到乙受罚。但乙的每一次受罚,赵措都要他们清清楚楚听见。
雨露雷霆,都是君恩。
乙清楚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没的躲,他也躲不开。若他胆敢有一丝一毫犹豫或退缩,受到的惩处便会更加不堪。
“衣服全部脱掉。”身后人发来新的指令,“去榻上跪好。”
第115章 长夜
仲春的夜风, 冷意习习,海浪般一阵一阵扑上滚烫的身体。
乙下意识抖了一下。暖阁中“雪中春信”的香气也被凉风吹得四散飘忽,这种浓淡不均的不确定感, 越发让人意乱情迷。
暖香混杂着熟悉的汗腥, 在乙的鼻间萦绕。
乙一双青筋爆出的手,深深陷进那条雪白的狐裘。
乙始终保持清醒。他是一名暗卫,不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护得主子周全,是他的首要职责。
情爱, 不论身心, 都不是他该觊觎的。更不是他配拥有的。
不过血肉之躯终非铁石, 随着身后动作, 乙的眉头还是蹙起来, 额角青筋簌簌跳动。
乙极力调匀呼吸。
“吱嘎——吱嘎”
不知何时起,夜风猛烈灌入,窗棂被撞击得发出怪响, 伴着那恼人的节奏。
下位者恐饶了身上人兴致,微微扭头, 试图寻找时机将窗户关上。
“无碍,”上位者节奏如一, 动作未停,甚至更加了力气, 气息粗粝, 急迫中不无恼怒,“……别动。”
良久。
懿王赵措扶着紧实的腰身,从乙身上退下来。
“穿上衣服。”
赵措下了指令,脸上满是餍足后的疲惫。
榻上人捡起地上的衣服, 起身去了屏风那侧。动作利落,步履如常。
慵懒侧瘫在凭几的赵措,目光紧紧跟随。
镶螺钿紫檀屏风那侧,隔着镂空缝隙,一道人影窸窣微动。
赵措自认自己是个慈悲的主子。他给对方留足时间,他准许对方自行解决,在自己的暖阁里。
还有“雪中春信”,只有“惩罚”乙时才会燃起的这道香,是他花了不少精力调制出的。
说起这道香,赵措嘴角挂起一抹不屑的狞笑。
懿王妃竟然偷偷派人在寻这道香的方子,真以为得到了这道香就能留住本王?笑话。
母妃什么都好,就是强行塞给自己的这个王妃,不过一愚蠢花瓶。王妃之位,金玉之资,全给了她,竟还不满足。
屏风那侧的人影,定了定,然后是穿衣的动作。这一套流程,赵措很熟悉,只是时间比平时略久了些。
他回味着乙的这次表现,可以称得上满意。进程中似乎还出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滋味。至于具体是什么,赵措一时也说不好。
不过不仅不讨厌,甚至还想得到更多。
亲密欢好过程中,对方身体的细微变化,哪怕一分一毫的异样,紧密相连的另一方也能第一时间感知。
赵措将那条狐裘盖回腿上,手指缓缓滑过柔顺的皮毛,一点点寻找刚才留下的温度和痕迹。
乙还是一如既往的乖顺,每个指令都能准确执行,而且极有分寸。赵措觉得比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幕僚都更像君子。
但赵措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了,细小的、隐蔽的变化,浮上屏风那侧之人。
这分毫之差,如一道缝隙在赵措心中隐隐裂开。赵措不喜欢这种不确定感。
乙一身夜行衣穿戴齐整。衣襟、袖腕等一丝不苟,像是天生自带的装束,将人衬托得越发冷峻威仪。
赵措看着眼前肃穆如禁欲菩提一般的乙,又想到他方才褪去衣衫后的景色,心旌不禁摇曳起来。
乙垂手侍立在一旁,做回那道两人都熟悉的影子。
影子是没有情绪的,没有主观意志,更没有喜好。主子的指令,就是他的行动准则。主子的利益,就是他的人生全部。
赵措盯着这道影子,复又打量了许久。
夜,罩下来,西暖阁窗外的院落漆黑一片。没有懿王指令,没人敢进来上灯。
一支红烛,在窗内亮起,晃出两道安静的身影。
懿王心中的缝隙越裂越大,终于按捺不住,他一把捏紧乙的下巴,低声威胁:“看着我。”
指甲陷进皮肉,渗出血。
一双没有波澜的眼睛,映出跳动的红烛。
“你有事瞒我?”懿王问他的影子,随后又改了口,“不,你有事…求我。”
一定是。
方才的欢好景象和过程中那从未有过的感受,再次刺激到懿王的神经。
心中那道缝隙猛地扯开,似有万千地狱而来的罗刹从那缝隙中跳出。
赵措怒从中起。
“方才在榻上,你主动迎合我。”
赵措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
一个影子而已,承受便是。可他竟敢主动回应自己!
不知死活。
影子没有说话,连浓黑的睫羽也是一动未动。整个人似抽去了灵魂,将自己完全交付于,任人摆布。
没否认,就是默认。
“除了骆睦,此行你还见了谁?”
赵措捏紧下巴,一张脸压得更近。另一只手转着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极力控住胸中怒气。
“骆家悦来茶坊的茶伎,九哥儿。”影子如实回答,神情坦诚,“此次一万两银子,皆出自他之手笔。”
“茶伎?”懿王缓缓直起身,松了手上力气。
不过一个下九流之辈,他相信自己调教出来的暗卫,眼光绝不会差到去看上一个伶伎。
刚才给乙擦拭喉结的巾帕又递了过来。
根据指令,乙接过巾帕,抹去下巴血迹,又将九哥儿筹钱之法,细细向懿王秉明。
懿王虽未原谅对方,但怒气明显消了不少。他回转身不去看乙,若有所思地在暖阁内踱起步子。
“我说呢,骆睦这么痛快给出银子,一万两他竟连半句哭难之辞都没递上来。原来这钱不仅没出在他身上。这钱,也不是他筹来的。跟了我这么多年,这老东西竟还不如一个茶伎。”
“九哥儿虽为茶伎,但才华极好……”
乙说到一半,戛然止语。话一出口,他便知自己犯了致命错误。
听者,同样错愕、震惊。
什么东西在赵措心头轰然炸开,他的心倏忽一紧,猛回头,狠狠盯住乙的眼睛,声音沙哑得似带着炼狱的血腥。
“怎么,你看上了这九哥儿?”
这么多年,乙替自己办事,上至皇子王孙,下至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人不计其数。赵措从未听乙夸赞过什么人、说过一个人的“好”。
哪怕对自己,乙从未有过一二恭维之辞。
他一直以为乙性子内敛,根本不会表达偏好,更不懂得称赞。
他赵措错了。乙只出去几日,不过一个不入流的低贱伶伎,他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对方“好”,还是“极好”。
哼。很好。这就是自己养出来的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心中裂缝彻底炸裂,万千罗刹围在耳旁嘶吼。
赵措怒发冲冠,他转了一个圈,抬起脚,狠狠踹向乙的下身。
这一脚来的凶猛。但作为顶级暗卫来讲,完全有能力躲过去。
但这一脚来自自己的主子。
还是那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乙没有后退半步,稳稳站在原地,承接着懿王的怒气和恩赐。
结实的力道,来势汹汹,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更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下了死手。
乙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原本自己就是个死人。一个活死人,能走到盛宠优渥的皇子面前,成为贴身暗卫,早不知削皮挫骨了多少回。区区这一脚又算什么。
比想象中更凶狠。
“……”
乙眼前一黑,半步未退,站在原地,毫无保留地吃下这一脚力度。
一脚过后,赵措的气瞬时消了大半。
红烛晃动,赵措向对方脸上觑了眼。乙虽面不改色、神态自若,但额角渐渗渐多的细汗,终究出卖了他。
赵措眉心蹙了蹙。心头不觉软下去。方才那一脚,似乎太不近人情。
乙缓了缓心神,郑重跪下:“乙绝无私心,还请主子明察。”
赵措不似方才那般疾言厉色:“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别以为本王给你个笑脸,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本王的人了。你不过西境罪臣之后,是本王为你雪耻,给你新生。记住,在本王面前,你永远是影子。微不足道的影子。”
“是。”
“说吧,你想求什么。想好了再说。机会,只有一次。”
“无论将来骆家能为主子效力多久,留下这位九哥儿。此人之才华定能助力主子之事业。”
“这就是你想说的?”
“是。”
“方才……你为什么不躲?”
赵拓陡然换了个话题,没有回应乙所求之事。
“……”
“夜深了。”赵措亲自去吹了红烛,“今晚你留下。”
赵措疑心重,从不许外人留宿,哪怕懿王妃都不曾碰过西暖阁的床榻。
乙是唯一可以留宿之人。
但每一次留宿经历,在乙这里,都不堪回首。
他并非哥儿,懿王却霸王硬上弓。五年前的那一夜,是赵措第一次留下他。
第二次是懿王大婚。新婚夜,懿王妃独守空房,懿王自己只留乙在身边。
今晚,是第三次。
或许自己那一脚过重了,心中难得生出些许愧疚;或许今日这次体验仍让他意犹未尽;亦或许,只是想多了解一二这个伶伎,从乙口中。
院内无灯,房内无蜡,天上之月也被云层遮得了个严实。
没有亮光,便照不出黑红蓝白。无颜色之分,尊卑有别、恩怨荣辱的界限似乎也跟着打破了。
“那位九哥儿同样来自西境?”
“是。”黑暗中的乙越发沉静,“就是当年西境寻来的那群幼子,他是寻来的第九个,得名九哥儿,后经规训成了伶伎中的佼佼者。”
“可知底细?”
“普通佃户,灾荒中家人病饿而死,只他尚留一口气。”
九哥儿从未向外说过自己身世,作为顶级暗卫,若锁定一人挖出他的过往,并非难事。
乙这方面能力,赵措从不怀疑。
“本王脚冷。”
暗夜中的第一个指令。
乙明白。他敛衣跪在榻边,解开衣襟,将那双踩在自己喉结上的脚,揽了进去。
冷。
一如这朽烂的日子。
同样朽烂的,还有自己这副皮囊。
乙看不清前路,或者说他只是影子,无所谓前路。
但现在不同了。这世间还有东西值得他争一争,还有人需要他去看护。
乙第一次向懿王做了隐瞒。
关于九哥儿的身世,关于他们在西境的过往。
只是这份过往太过久远,隔着风沙砾石,每每想起,这颗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便会被击打得更为支离破碎。
此时同样心神不宁的,还有夜宿茶室的九哥儿。
枕上辗转,长夜难眠。一小块西境独有的砾石,虚握在手中,锋利棱角轻轻割着指尖。
九哥儿好多年没见过这种砾石了。公子乙告辞后,这枚石子就放在雅间桌上。
九哥儿敢肯定,公子乙是西境故人,但究竟是哪位故人,他又实在记不得。
第116章 术士
公子乙将随身带着的那枚砾石, 放置于悦来茶坊雅间案几上留给九哥儿时,庄聿白已带着然哥儿回到各庄葡萄园。
葡萄移栽比想象中要快。54株葡萄树分成3垄,1列18棵, 南北向阵列有序地站在阔朗的缓坡上。
薛启辰见二人全身全影回来, 忙弯着眼睛迎上前:“琥珀,快看!从孟家村带来的葡萄已经全部栽好了。请庄公子查验!”
“查验合格!嚼月轩的杏仁酥,奖励我们薛二公子!”
庄聿白将城中带回的一包果子打开递与薛启辰,其余几包请然哥儿分与园中众人。等一年苗施药后,再将新扦插的幼苗移栽至西侧紧邻的另一片缓坡上。
新叶娇嫩, 耐不住石硫合剂副作用, 会出现烧叶现象。这也是庄聿白为何急着要在一年苗展叶前喷施药剂。
作为薛家二少爷, 自是各类果品细糕吃腻了的, 今日却觉这杏仁酥犹为好吃。庄聿白与他玩笑:“二公子, 药剂熬制马上开始了,你吃了我们的果子,等会干活时可不许偷懒。”
“悉听遵命!”薛启辰拱手向庄聿白做了保证, 又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琥珀, 我今日可没穿什么柔黄粉绿的衫子,但这园中的小飞虫还是不断来扰, 真是缠人!”
“天气回暖的快,虫蚁来得也快些。”庄聿白抬手驱走一只落在他肩头的黑点, “事不宜迟, 今日药剂制出,明天就可以开始喷施驱虫了。”
任何化学实验都存在风险,操作安全是重中之重。
反应过程中会产生微量的硫化氢,不仅气味难闻, 对身体也不好。庄聿白将石硫合剂的制作安排在坡前通风的空地上。并让管庄人负责清场,保证百步之内不许有人围观。
其实庄聿白筹集硫磺开始,各种流言便在各庄传了起来。不时有人跑去管庄人周老汉那里打听,这新主家会不会是个得道高人。
“小小年纪一身本事。不仅会制作茶炭,还研究出这金玉满堂,府城盛极一时的火锅,也是他想出来的主意。真真了不得。”
“大公子和少夫人这般信任他,才将我们这庄子整个托付给他,也算是我们的造化了。庄上人谁家没受过这几项营生的益处。”
“是呢,我家孩儿他爹在葡萄园当值,这几日工钱就有大几百钱了。就算一个整劳力去城中找活计,一个月也就能带回家这些钱吧。都是托了庄公子的福。”
“眼下又用硫磺做药剂,我听我爷爷说,这都是一些深山术士才会的法术。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是一个道理。”
“提到太上老君,那我就懂了。大公子和二公子的长相已经算人中龙凤,谁知这庄公子和他的夫君更是一副神仙模样。人生得如此齐整,又会术法,八成是个得道菩萨降世。”
众人议论纷纷,对聚合众力推断出的这个结论深信不疑。
知道今日庄聿白会动用法术熬制药剂,庄上人呢自然都是要瞧一瞧的。太上老君炼丹,此生是无缘看见了。主家的法术施展,谁会拒绝。
所以等庄聿白一行来至试验场地时,里三层外三层早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庄聿白请管庄人清场,可周老汉好说歹说了大半日,嘴皮子说破也没人听他的,不仅没人离场,往前围聚得更紧了些,甚至为了抢一个最佳观景点,不少人竟然开始主动竞选烧火人一职。
看来好言相劝是劝不动的了。
庄聿白选择用魔法打败魔法。
“这硫磺驱虫的方子,是我一个远房表叔教我的。据他说,当年一个得道树仙托梦给他的师父,说治理虫害最是好用,他师父醒来一试当真是灵,便将这方子留了下来。虽说方子中用到的硫磺原本也可驱虫避蚁,若想药效最佳,还需用些神力……”
“神力?是何神力!”
庄聿白说到得道树仙时,人群中“哇”声一片,各个眼神都亮起来。提到神力,众人终于忍不住了,竟有些要沸腾之势。
庄聿白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这神力么,就是抓些邪魔妖道过来,祭神入药。”
“怎么抓?”就像听鬼故事一样,提问人的声音既害怕又莫名兴奋。
庄聿白指指一旁的锅灶:“炼妖台已经搭好了。稍后我会歃血念咒,将各方邪魔引来,再用我表叔教我的秘诀施法炼妖。”
围观众人一听眼前这锅灶竟然是用来炼妖祭神的,不觉向后退去。
庄聿白见奏了效,装模作样长叹口气。
“庄某毕竟还年轻,法力远不及我表叔。若引魔炼妖过程中这妖魔邪祟不小心跑了一两只,自己一人恐怕也难全部降服得住。所以才不许人围观。若诸位有能降妖除魔的,留在此处帮我一帮,也不是不可以。”
庄聿白说完,胆小的便陆陆续续走了。仍有些胆大不信的,周老汉便连哄带骗,说若再不走,误了炭窑上和金玉满堂的生意,是要扣钱的。
好不容易将场地清空,庄聿白看着一旁面不改色、只一味认真整理所用物件的然哥儿道:“方才我说熬药时会抓邪魔祭神,你不怕么?”
“不怕。有公子在,我自然什么都不怕。然哥儿信公子。”
庄聿白笑着拍拍他的肩:“我哄他们的。炼制过程会产生难闻气体,对身体不好。帷帽和护口鼻的巾帕一定要全程戴好。”
生石灰具有腐蚀性,操作时最好戴塑胶手套。当然此时找不到塑胶,庄聿白便请人在麻布缝制的简易手套外面又固定了一圈防水桐油纸。此人便是然哥儿。
然哥儿针线虽比不得城中绣娘,但日常裁衣缝补等还是不在话下。
“这针线真不错,差不多能和粟哥儿比上一比了。”庄聿白将手套为薛启辰戴好,又递了双给然哥儿。
几人将简易试验装备穿戴整齐,庄聿白将所用原材料清点一遍。
大铁锅两口已经架在灶上,旁边摆着两大桶山泉水。干柴、木铲、搅拌木棒、过滤纱布、陶瓶等也已齐备。
石硫合剂所需原料简单,生石灰、硫磺粉、水重量比为1:2:10。庄聿白先取出5斤硫磺,搭配2.5斤生石灰熬制。完成两处葡萄园的第一次施药,后续所需改日再制也来得及。
薛启辰在旁同然哥儿解释:“粟哥儿是孟家村炭窑上的账房先生。”
“哥儿也能做账房先生?”然哥儿按指示将25斤水倒入其中一口锅。
“当然能做!这粟哥儿原本是货郎家的小夫郎,不仅针线好,还能识字算数,且非常有上进心,虽刚生了娃娃,还是一门心思跟着你家庄公子看账记账。我们前些时去孟家村时,他差不多能独当一面了。”
然哥儿正在灶下生火,听薛启辰如此说,也忘了手中火折子,待烧疼了手才意识到走神,忙低头不好意思笑笑。
薛启辰帮着将木柴往然哥儿近旁挪了挪:“你知道你家公子还有什么身份么?”
“各庄家主?”然哥儿加了把柴,此时需大火将锅中山泉加热。火舌舔舐锅底,灶中木材哔啵作响。
“孟氏家族九位上首之一!”薛启辰回头看了眼在灶上忙活的庄聿白,又颇为自豪地说下去。
“在他夫君孟秀才族中,他的地位可比他老公高得多。你家‘庄’公子作为‘孟’氏家族的上首,不仅可以提议开族会、族中大事小情都要经手管理,哪怕现在他们族中有什么重要决策,都会派人大老远过来问问他的意见。还有哦,族中议事时,他坐在上位指点江山,威风凛凛,而他老公梦秀才却只能远远站在人群中听他指挥。琥珀,你说对吧?”
“我哪有指点江山,威风凛凛。二公子再说下去,就要把我夸成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了。”
庄聿白仔细看着锅中水势。
大火烹煮,水温很快上来,不多时水底生出小而细,团而圆,状似螃蟹眼的小水泡,且越聚越多。
庄聿白让然哥儿改小火,使水保持处于蟹眼汤的微沸状态。自己则将2.5斤生石灰慢慢加入锅中,并用木棍搅拌混匀。
微沸慢煮三四分钟后,生石灰水呈现出一种沸煮牛奶的乳液状态。待汤面有一种类似奶皮物质析出时,便可以加硫磺粉了。
“马上会产生难闻气体,检查下口罩和帷帽。”
庄聿白提醒灶前两位,随后将一旁的硫磺粉袋打开,少量多次加入汤中,边加边搅拌。硫磺粉全部融入后,汤中树立一根木棍,记录初始液面高度,以待后续补水。
“琥珀,这味道,像是鸡蛋臭掉了!”虽全副武装,薛启辰仍捂着鼻子,嫌弃地不停后退。
“说明坏掉的臭鸡蛋也有同类物质。”
庄聿白笑着将薛启辰引到上风口处,三人一起观察着锅中汤液的反应变化。
加入硫磺3分钟左右,锅内液体呈现明亮的黄色。5分钟时颜色开始转橙,如新鲜蛋黄色,混合物中已经出现棕红色物质,说明化学反应在顺利进行。锅中继续保持微沸状态下,8分钟左右,液汤整体变成棕红色。
此时,庄聿白将木质锅盖半盖住,减少水份蒸发,继续保持小火微沸状态烹煮。
几人接回方才话题。
“粟哥儿自己有心,且上进好学,账房先生的位置是他自己努力所得。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哪里分男子还是女子。再比如少夫人,虽是女子,其经商理家之才能,莫说二公子家上下,恐怕整个府城也没有不称赞的。”
“是呢,我家长嫂自是没的说。我身上这些铺面经营的本事都是我长嫂教的!”提起长嫂苏晗,薛启辰笑弯了眼睛,“往远了说,长公主在西境屡立战功,多少武将难能望其项背。不过说到西境,不知道云无择怎么样了。云先生寄给他的那坛葡萄酒,也不知道收没收到。”
“已经酿制出了葡萄酒?”然哥儿声调明显高了,只是帷帽遮着,看不清表情。
“去岁云先生父子亲手酿的。”庄聿白称带回一坛,“等今年秋季两个园中葡萄都成熟了,会有更多葡萄酒酿出来。”
“那然哥儿能做些什么?”然哥儿低头想了想,终于开口自荐。
庄聿白和薛启辰都笑了。
“然哥儿能做的可太多了。现在我们在制药,喷洒后过个三五天便需将暖房中的扦插苗移栽出来。除了日常施肥灌水外,之后还要立架理藤,修枝控旺,花期管理……葡萄成熟前园中恐怕都离不开人。再之后,就是葡萄酿制了。”
庄聿白起身检查下锅中汤液情况,颜色越发深了。
“除了葡萄园我还有炭窑、金玉满堂等事情要做。然哥儿先全程跟我过一遍,之后这篇葡萄园慢慢交到你手上打理了。”
“如此甚好!”薛启辰拍手称赞,“然哥儿本就擅长这些,也喜欢做。这样安排甚好。”
然哥儿紧张得站起身:“公子们有事情吩咐,然哥儿定会做好。可管理整个园子,然哥儿没做过,误了公子的事就不好了。”
薛启辰笑着宽慰他:“放心啦!这不还有你家庄公子的么!我也会随叫随到,怎么会有事!”
又对庄聿白说:“这么重的担子甩给我们然哥儿,不涨薪水,我可不依。”
“有你薛二公子撑腰,还怕我欺负了然哥儿不成!”
锅内棕红色更深,庄聿白估摸着时间,根据方才用木棍记录的初始液面高度,补了些开水进去。
添火煮沸,又过了十分钟熄火。
庄聿白看看天色,夕阳歪斜,暮色上来:“汤液就在此静置一夜,明早我们再来过滤分装。”
三人正收拾清场,遥遥一辆马车从霞辉尽染的晚林中驶来。
孟知彰今日下学早,特意来庄上接人,下车先递了一水囊甜汤过来,让庄聿白润润喉,又说知道这几日庄上忙,他同先生告了两天假。
“有人记挂,有人疼就是好呀!”薛启辰冲着庄聿白挤眉弄眼。
庄聿白怼了下对方胳膊:“启辰兄,你又开始了!”
*
然哥儿到家时,卓阿叔正热好饭食等他回来。
“阿叔,跟您说过多少遍了,不用等我用饭。园中事情多,忙起来没个时间的。”
卓阿叔没吭声,慌慌张张迎过来,扯着然哥儿上上下下打量。
“怎么了阿叔?” 然哥儿放下东西,又去洗了洗手。
卓阿叔见他全胳膊全腿的,稍稍放下心来,半日说道:“这葡萄园之事,你还是不要去做了。咱爷俩种这几亩地,外加一些果蔬等物,至少两个人嚼用是够了的。”
然哥儿不解,再三询问,卓阿叔方开口:“外面可都传开了,说这田药是得到神仙托梦得来的,还要捉妖祭神。”
然哥儿明白过来,笑着扶阿叔坐下,又递了碗筷,解释说:“公子哄他们的。场地有限又围了那么多人,万一磕着碰着就不好了。可大家又都好奇,怎么劝也劝不走。公子这才编了个谎话。”
卓阿叔将信将疑,不过他最知道然哥儿的,这孩子心实,绝不会诓骗他:“是了,虽说敬鬼神,可驱虫哪里能用法术。”
阿叔往然哥儿夹了几筷子菜,“多吃些,这几日都瘦了。” 想想又开了口,“然儿,园中事若实在累,咱不做了吧。阿叔虽说没啥本事,这些年银钱也攒了几十两,等你寻个好人家……”
“阿叔,” 然哥儿忙撒娇似地打断,“园中就是忙点,不累的。还有啊,您老别动不动给我寻人家,我这辈子”
他没将庄聿白计划让他管理葡萄园之事说与卓阿叔。一则自己眼下能力实在有限,恐难当重任;二则阿叔年纪大了,他不想让阿叔跟着劳力操心。
不过作为长辈,卓阿叔哪能不操心:“我看庄公子年纪轻轻,不像个能在田地里劳作的模样。他那个制田药的方子,能行吗?”
“能行。明日就施药,您来若得闲也来园中看看。”
然哥儿虽也未见成效,但他就是相信庄聿白。
不过庄子上和卓阿叔一样持怀疑态度的人不在少数。
硫磺确实能驱除虫蚁,但将硫磺熬煮喷洒,就有久病乱投医之嫌。这些时日飞虫是多起来,比往年来得还早还密,但若因此乱了手脚,大抵还是这位新庄主太年轻了。
知道第二日施药,天蒙蒙亮,葡萄园中便挤满了围观之人。
倒不是庄子上的人坏,而是看上位者跌跟头,大抵也算是一种隐秘的乐趣——
作者有话说:石硫合剂实验内容参考网络。
第117章 飞虫
晨光尚暗时, 夫夫二人便驱车赶到庄子上。
静置了一夜的药剂,经过沉淀澄清,汤液分层明显, 颜色也更为明亮, 此前偏暗的铜红色变成近石榴红。
听从庄聿白指挥,孟知彰用细纱布慢慢过滤后,灌入窄口瓷瓶,十斤水剂足足得了5大瓶。
庄聿白用皮质水囊设计了简易的喷洒工具。当前溶剂浓度约为29波美度,他用水稀释到3至4波美度, 让孟知彰逐棵进行喷洒。
东方慢慢泛起鱼肚白, 淡粉的稀释液通过莲蓬口洒上萌芽在即的葡萄藤时, 葡萄园外, 零零散散的身影已经陆陆续续围了上来。
土地里谋食之人, 自然知道春季防虫的重要和不易。昨日庄主说捉妖祭神来煎药,有人想了一夜。
“若这祭神的符水真能灭虫,管他是捉妖还是降魔得来的, 我也想试一试。”
“你想试试?江湖术士的方子,有几个能是真的!骗人银子的伎俩罢了。我反正不信。”
“我和你一个想法。不过这东西只用在葡萄园, 想骗也骗不到我们头上。庄主想折腾就随他吧。”
“但愿如此。庄主打着灭虫的名义大张旗鼓搞来硫磺,又弄了那样神神秘秘的一个炼制台, 不会是要施展妖术吧。”有人胆小,心里揣着鬼, “无利不起早, 又是炭窑又是金玉满堂的,给了咱们那么多好处,难不成……到最后是想把咱们炼成丹药?”
“我看你是话本子听多了。就你这二两骨头能炼成啥?快别瞎想了。窑上和庄子上这么多活计要做,把你我都炼了谁来做工?不过我看这灭虫的方子, 卓阿叔那几位种田老把式也不是很看好。”
园外人群越聚越多。
偶尔飘过来只言片语,庄聿白只听听倒没有说什么。他将其中三瓶药剂和一封详细的使用说明交给管庄人周老汉,又拿了一串钱,让他派个稳妥之人送去孟家村。
孟知彰手上利落,第一缕晨辉洒上他坚实臂膀时,所有用到的物件设备等已清洗完毕并妥当收了起来。
清早湿气重,飞虫一般并不活跃。此时倒看不出药效。
然哥儿扶着卓阿叔也来了。阿叔一夜没睡好,主要是担心自家孩子被人哄骗了。
他随手翻开路旁的树叶,眉头不觉锁紧。带翅蚜虫已经聚集,比往年还要早。阳光一打,不消半个时辰便开始到处飞蹿了。
待至园中,卓阿叔边走边看,并未见飞虫踪影。可以理解,因为葡萄藤尚未发芽,刚喷淋过药剂的藤蔓尚湿漉漉的。即便有飞虫,此时也湿了翅膀,飞不起来。
卓阿叔和然哥儿向夫夫二人请了安,几人寒暄几句,庄聿白看出阿叔心思,将只剩了一个底的药剂递上。
“阿叔看看这药剂,硫磺煎制的,只加了生石灰与水。”
意思是配料简单,绝对安全。为增强可信度,庄聿白又指指身旁的孟知彰,“今日劳……劳我家相公忙了这小半日,将整个园子喷淋一遍。”
说着庄聿白看了孟知彰一眼,示意他展示下自己强健的肌肉和体魄,证明这药不仅无毒无害,更不会被妖魔摄了魂魄。
谁知这孟知彰倒好,杵在那里不动。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不得不又清楚、明白地再次喊了声“相公”,对方的“失聪症”才瞬间好转。
为方便做活,孟知彰今日脱去长衫,和庄聿白一样换了身短褐。袖子齐整挽着,紧紧箍住小臂。他接过自家夫郎递来的巾帕,擦擦额间汗珠,慢条斯理擦过后,又将巾帕递了回去。
“阿叔,硫磺素来是入方良药。”孟知彰将瓶塞打开,请卓阿叔看了看药剂。
“《肘后方》有载,以牛乳煎硫磺,可治风毒脚弱,痹满上气等;《太平圣惠方》中所记硫黄煎,以硫黄、麝香、雄黄等慢火煎如稀饧,外敷,用以治疗口疮久不愈,疼痛不可忍。硫磺入药可救人治病,硫磺入药也可以医树妨害。”
孟知彰看向庄聿白,脚下不觉走近半步,与他家夫郎并肩而立,“今日我家夫郎用这硫磺与生石灰煎制的药方,用于果树菜蔬等的虫害防治。与此前新型肥田术一样,皆乃惠民利本之举。”
到底是学富五车的学霸,夸人还要引经据典,庄聿白暗竖大拇指,心中大喜,面上倒一副云淡风轻模样。自家相公向来如此。
但对卓阿叔而言,不管孟知彰还是庄聿白都是种田的生瓜蛋子。
孟知彰好歹是功名在身的秀才,秀才相公摆出了先贤们的典籍房子,他多少还是信了几分,至少不排斥这炼制的什么药剂。不过与人治病和与树治虫还是隔着什么。好与不好也不是嘴上说说就能算的。
卓阿叔将手中药剂瓶子瞧了又瞧,到底瞧不出个所以然。他种了大半辈子田,他相信经验,相信泥土里长出来的活生生的成果,而不是书本上那遥远字块写就的道理。
太阳出来了,照得人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葡萄藤蔓上的昨夜湿气与今朝药剂随着阳光流转,开始慢慢蒸发,已从枝蔓顶端开始转干。
葡萄树都是新移栽的,庄聿白请卓阿叔一起到园中看看。
几人在葡萄树垄间慢慢行走,检查植株的定植状态、水肥情况等。
走了半日,卓阿叔脚上不便,但做事老道,回头,眼前一幕惊得他一时眼睛不知该往哪放。
作为一家之主的孟知彰却将行走主位让给庄聿白,自己错半个身子跟在他家夫郎身边,像一位强大又忠实的卫士。更夸张的是,因为此时迎着光,孟知彰恐阳光直直照进庄聿白眼睛,亲手举着一把折扇帮人当着。
卓阿叔微微怔了下,半日方察觉失礼,忙乱乱将视线移开,说了几句这葡萄移栽状况不错的话,最后将视线放在自家孩子身上。
自己从小带在身边的孩子,竟不知何时悄悄长大了。
若是然哥儿也能找个这样真心待他的夫君,他老头子这辈子也便没什么可求的了。
“我听让哥儿说,今年这葡萄成熟后会全部酿成酒?”
卓阿叔看了看这片葡萄园,估量着夏秋两季的收成。他虽没栽种过葡萄树,但早年跟着商队往返西境,葡萄树还是见过的。
庄聿白点头:“预计盛夏开始便能陆续成熟。到时候会分批次采摘,直接酿入陶罐。等进到腊月里,第一批入罐的葡萄酒就能品饮了。若时间规划得合适,过年时,府城不少人家的年夜饭桌上便会出现咱们园中产的这葡萄酒。”
“这么快就能成?”卓阿叔有些诧异。
“是。”云先生家老藤葡萄酿制的这罐葡萄酒,给了庄聿白十足信心,“葡萄酒属果酒,与我们素日熟悉的粮食酒不同,酿制时间短,而且并不是越陈越好。第二年葡萄采摘前,前一年酿制的酒便需全部售出将酒罐腾出。”
“今年还是这移栽来的54棵挂果,等明年,新扦插的78株一起成熟时,园中的热闹景象可想而知。”说到采摘庄聿白眼睛咕噜一转,采摘也是一门好生意!
若葡萄集中成熟,庄子上赶上农忙人手腾挪不开的话,不如向外开放,邀请优质客人进园中葡萄采摘。一则节省人力,二则采摘项目不仅不给钱还可以酌情收取入园费用。虽不指望着这一项赚钱,给园中劳作了一季的果农们发发福利还是够的。
既然开放了葡萄采摘。若可以,葡萄酒制作环节的压榨、入罐、淘澄等环节,也可以加入体验项目。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现成的人脉不用白不用。他连第一批拟邀客人都想好了,三省书院师生。南先生是个老饕,若说坐在葡萄架下边推杯换盏这等雅事,想来他是愿意的。
既然南先生来了,山长也一起请来。有这两位坐镇,孟知彰学的中其他同窗自然跟风也要来。有三省书院的学子捧场,后续府城其他学院的学子们自然也会争着要来。学子们趋之若鹜的地方,那社会各界名流岂能甘拜下风,当然也要体验一二。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东盛府第一个网红打卡基地亮闪闪就出现在世人面前!
而且这等网红行为,不仅将葡萄园的名声传了出去,等葡萄酒酿制出来,前期宣发也省了。估计酒还没酿好,就已经全部订购一空。
晨风迎面,庄聿白心中大爽,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晕出珍珠光芒。
“怎么了?”
孟知彰一本正经看着咧嘴傻笑的庄聿白。
“没什么,就是高兴。”庄聿白眉眼弯弯,脚步轻快起来,“阿叔,葡萄园事情多,今后想请然哥儿在园子里多帮帮忙,您老人家看可以么?”
庄聿白打算直接要人。
昨日同然哥儿提及此事,只是单方面问他个人意愿,能看出然哥儿是愿意的。自己今日当面向长辈正式一提,便是要将此事定下来。
“工钱,自是不会少的,甚至比炭窑上的老师傅还要多。”庄聿白忙又补充了一句。
庄聿白没想到的是,卓阿叔竟然直接拒绝了,没有一丝犹豫。
“阿叔!”然哥儿忙扯卓阿叔的袖子,“我可以的。”
卓阿叔打断然哥儿,拱手向夫夫二人道歉。
“庄主提出让然儿帮忙,是赏识抬举我们。原应什么都不说,立马磕头谢恩才是。可然儿自小身子就不好,实在不能过多劳累。虽说我们家没什么钱,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劳作几年,给然儿多留几文钱。然儿今后的日子还长,若累坏了身子,攒下什么病,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看卓阿叔的态度,像是认定了死理,当下劝是劝不回来的。庄聿白同然哥儿使个眼色,示意他莫急。
“阿叔爱子心切,我们明白。”庄聿白决定用缓兵之计,“暖房中的葡萄苗,是然哥儿一手照看到现在的。这批苗子下地之前,然哥儿还是再辛苦些吧。”
不过卓阿叔像是没听到庄聿白在同他讲话。他先是看看已升至三尺高的太阳,又在空中寻着什么。
不应该啊。都这个时间了,今天怎么一只飞虫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关于硫磺的几个古方:
*
《肘后备急方》东晋·葛洪
卷三,硫黄煎
【处方】硫黄三两(末之),牛乳五升。
【制法】先煮乳水五升,纳硫黄末,煮取三升。
【功能】风毒脚弱,痹满上气;脚气。
*《太平圣惠方》北宋·王怀隐、王祐等奉敕编写,官修方书。
卷三十六,硫黄煎
【处方】硫黄一分(细研),麝香一分(细研),雄黄一分(细研),朱砂一分(细研),干姜一分(炮裂,研,罗末),蜜一两。
【制法】上都研令匀,其蜜用水一大盏调,以绢滤过,于汤碗内与诸药相合,入重汤内,慢火煎如稀饧,以瓷器盛之。
【功能】口疮久不愈,疼痛不可忍。
*《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北宋·陈师文等奉敕编,官修医书。
卷五,金丹液
【处方】硫黄十两。研细,入沙罐内密封,慢火烧养七昼夜,取出再研,为糊丸,梧桐子大,每服三十至一百丸。
【功能】治久寒痼冷,劳伤虚损,腰肾久冷,心腹积聚,胁下冷癖,腹中诸虫,失精遗溺,形赢乏力,脚膝疼弱,冷风顽痹,上气衄血,咳逆寒热,霍乱转筋,虚滑下利,痔漏湿慝生疮,下血不止,及妇人血结寒热,阴蚀疽痔。
*宝宝们若出现身体不适,要及时就医并谨遵医嘱哦,切勿在网上问药求方~~
第118章 众议
暖阳当空, 微风带出春日枝芽的清新和清甜,也到了虫蚁活跃的时间。
葡萄园中待了半日的卓阿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扬手遮住眼睛复又看了看日头。忽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
这个辰光, 别处还好,草木丛生的园子里不可能一只飞虫也看不见的。难道一夜之间各庄上下的虫蚁全部睡迟了?
卓阿叔觉得奇怪,他同庄主夫夫告辞,脚步加快,走出葡萄园。
他栽种的菘菜和新韭已有半尺高, 近日用草木灰满洒驱虫。虽拦住大半, 但还是架不住虫蚁们不时侵扰。昨日又烧了不少草木灰, 正打算今日补撒进园中。
若是葡萄园没有飞虫, 是不是自家园中也清净了?卓阿叔急于确认情况, 出了葡萄园径直往家中走去。
园外三五成群的乡民聚在一起,见卓阿叔形色匆匆,忙问:“阿叔, 可是出了什么事?”
卓阿叔抬手打招呼,脚步却并未停, “无事,回家看看园子。”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问那几人,“你们来时, 可见飞虫?”
“飞虫?有啊!刚我路过山坡下的那几株桃树还说呢, 今日这飞虫怎么比昨日还多?呼呼往我脸上撞。”
“当真?”卓阿叔难掩惊诧。
“骗您老做什么?前日您老不还让我阿爹多准备些草木灰用在田中么?说今年暖春,虫蚁将是个大麻烦。”
此话提醒了众人,有人也发现异样:“方才来时确实已经有飞虫?怎么这会子我一只也没看见。”
“刚我是在山下看到的飞虫,这里又不是山下, 怎么会……”那人话说了一半,剩下的硬生生吞了回去,惊讶地四处张望,“对啊,就隔着这半里路,怎么飞虫就飞不过来呢?”
众人终于将目光转向晨光下水汽散去、树藤微干的葡萄树时,卓阿叔由然哥儿搀着已经到了自家园中。
回来路上,乱虫迷人眼。卓阿叔挡在面前的手几乎没停下来过。他心中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果不其然,菜园中飞虫比昨日还多些。只是有草木灰遮着,飞虫大多在上空围聚盘旋。
卓阿叔将备好的草木灰扬在菜叶上。这算是目前最有效的治虫方案。这法子对叶菜尚可,院子里的那几棵果树就失了效。
叶菜叶片大可以承接住草木灰。果木枝干稀疏且离地高,风一吹,草木灰跟本立不住,防虫的功能也就几乎为零。所以即便卓阿叔这种果蔬种植老把式,等果子成熟时,园中所产桃李等至少有三成是带虫眼的。
然哥儿学着阿叔将的手法将草木灰悉数又洒了一层。爷俩看着园中灰蒙蒙的一片,以及不时来扰人的小虫,全程没说一句话。
然哥儿端来一盆水请阿叔净手。
卓阿叔将巾帕递还给然哥儿。一只不识趣的飞虫,正悬停在半空打算往然哥儿鬓边落。阿叔抬手将冲驱赶走了。
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垂了下去,怔怔想了想,似乎在斟酌一个极难的问题,半日终于开了口。
“然儿,庄主这治虫病的方子,大抵是有用的吧。”问题表面是问然哥儿的,更像是自言自语。
答案,爷俩都心知肚明。
尤其是然哥儿,他一心想跟着庄聿白做葡萄园,此时却不好明着偏袒对方,毕竟方才阿叔当面拒绝了此事,若此时自己一味说庄主的好,难免会适得其反。
“今早刚将药喷洒在园中,会这么快就见效么?”然哥儿提出自己的疑问,“不过至少今日葡萄园中确实没见到飞虫。或许是山上葡萄园是新开出来的,飞虫还没发现。”
卓阿叔抬头看看天,眼底有股说不出的情绪。
“这些小虫别看个头不大,鼻子灵得很。葡萄园半里之外的桃树已被它们围堵,振起翅子也就一阵风的时间就到了。哪怕现在葡萄叶子还没长出,但芽苞是鼓的。小虫之所以喜欢果树,因为果树枝叶甜。别说隔着半里,就是三里五里,它们也能循着味飞过去。”
硫磺能给人治病,当然也能给树治病。孟秀才的这番话,卓阿叔此时有些听进去了。虽说读书人不需在田间劳作,但书中老祖宗留下的道理终归是有用的。
这般想着,卓阿叔决定再去园中看看。
阳光甚好,温度稍稍上来,飞虫越发活跃。然哥儿多做出两顶帷帽,爷俩一人戴了一顶往后山走去。
好在有帷帽挡着,省去不少驱虫的烦恼。卓阿叔的眉头却比方才皱得更紧了。
“眼下还只是飞虫,若不能及时压制,过些天等这些飞虫和飞蛾产卵,不论青菜还是果树都有的罪受。”
卓阿叔随手折了几根柳条在手上,驱赶着周身的飞虫。虽说他们穿不起橙黄橘绿丝绸衣衫,奈何山路上山杏青梅等果树异常招虫,每每路过几株,总有些胆大的虫蛾往人衣服上沾。
卓阿叔父子回家的这段时间,葡萄园中围观的看客人们也没闲着。
众人原想问庄主为何这早晚了还没见飞虫。但见孟知彰形影不离跟在它们庄主身旁,众人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太敢上前。
倒不是他们讨厌孟知彰。而是孟知彰平素持重严肃,连大公子和少夫人这般在府城呼风唤雨之人在这位秀才相公面前都毕恭毕敬、礼敬有加,他们这些普通小佃户哪敢随便靠近。
而且对方是个读书秀才,去岁秋年不仅在院试中夺得榜首之位,连知府大人和南先生等亲评的斗茶盛会上,连茶魁都轻轻松松收入囊中。他们自觉懂的不多,但他们就是知道自家庄主的这位夫君,将来定能考中举人。
举人老爷,可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就算见了面,他们也只有跪拜的份,哪还敢跑到人面前问东问西。
“昨日制作的药剂,今早已喷洒在园中。没关系的,可以进来看。”庄聿白见众人在园边犹豫,主动招手请大家进来。
“昨日妖魔……可都尽数捉住?”有胆小的还记挂昨日之事,“不会有漏掉的吧?”
“都尽数捉住了!”
庄聿白不无玩笑地应着。不过他知道此间人还是信鬼神的,万一有人当了真就不好了,忙又正色道。
“不过庄某要向诸位道个歉。昨日制药时提到捉妖祭神之说实属无奈。只因当时围观之人实在太多,第一次实验恐有危险和闪失,便编了个故事,将大家哄走了。”
众人一脸狐疑。庄聿白只好将药剂只使用了硫磺、生石灰和水的事实又跟众人说了一番,再三强调其中并没有什么法术。
至于此次所用硫磺出处一事,庄聿白思忖之后也决定做下声明。
满庄子想方设法寻硫磺而不得时,第二日一早竟有一大袋硫磺明晃晃摆在庄子上的议事堂。事出蹊跷,传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连神仙显灵,甚至妖魔献祭之说都有人编了出来。
若由着众人将此事神乎其神传出去,保不齐有一日歪打正着就传到九哥儿身上,惹出不必要的事端。这是九哥儿不想见到的。庄聿白欣赏然哥儿,也敬重九哥儿,他自然也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前日出现在议事堂的硫磺,是二公子从家中药铺里拿来的。此前铺子里缺货是事实,不过临时调拨的一批当日就运过来了。二公子也是回家后方得知。为了给我们一个惊喜,索性悄悄放在了议事堂。”
硫磺之事,众人倒并无异议。一则大家相信薛家实力,这些硫磺自是不在话下。二则,这种捉弄人的小把戏,也很是二公子的风格。
只是仅用硫磺和生石灰便能制出灭虫之药,众人还是狠狠存疑。他们宁愿相信其中有神魔赐的法力。
庄聿白只好现学现卖,将方才孟知彰引经据典说出的那套硫磺能与人治病,也能与树治病的道理,又与众人讲了一遍。
随后,孟知彰为自家夫郎发言又亲自做了注解。读书人的权威还是在的。众人脸上的信服感越来越强。
“当真这园中只喷洒了昨日的药剂?”有人按捺不住,不仅将园中逛个大半,甚至凑上前把葡萄藤上下仔细翻看,确认没发现飞虫的踪影。
“当真。”
得到庄主夫夫的肯定回复后。人群小声引论起来。
不过此时庄聿白夫夫在药剂一事上,已经有了自己的粉丝:“若只喷一喷,虫蚁便消失得这般清净,不比每日烧草木灰要好?”
也有半信半疑的:“秀才相公都说了,硫磺确实能给人治病。百斤上下的人都能治好,那空中飘的小飞虫又有多大能耐。想必是管用的。只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若是清早喷了,等到傍晚飞虫又上来,岂不是既花了钱,费了功,又白忙活一场么?”
也不乏全然质疑的:“天下哪有这般灵验的药剂?即便是老君的仙丹,也得有个发生效力的时间吧。清早喷上,这就见效了?一定还用了别的招。”
众人各怀心思,但又对这药剂着实感兴趣,七七八八小声说个不停。
这时然哥儿扶着卓阿叔回了来。众人像见到了主心骨,忙迎上去,将方才庄主夫夫所说之事以及大家的疑惑,七嘴八舌悉数补给卓阿叔听。
田地中事,众人还是相信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卓阿叔。阿叔年纪长,经验足,不论粮食还是果蔬的产量,在庄子上均产都是拔尖的。
这防治虫害之药到底靠不靠谱,他们想看看卓阿叔这边的风向。
卓阿叔听完众人言语并没做表示,而是径直走到庄聿白跟前,深深施礼:
“庄主,这药剂若有多出的,不知能否卖一些与我?”
第119章 悬赏
卓阿叔话一出口, 众人皆面面相觑。
卓阿叔,作为各庄最为有经验的种田老把式之一,一直是众人的主心骨和核心智囊。庄上之人, 凡是庄稼果蔬等若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大都会听一听卓阿叔的建议。
阿叔脾气倔,认死理,对过往经验深信不疑且尤为坚持。不过这些经验确实让阿叔田间产出令人羡慕的稻米和菜蔬。
可眼下这位“倔强”的阿叔,今早在葡萄园走了一遭,便直接决定要向庄主采买灭虫药剂。这完全出乎意料。过往的草木灰驱虫又算什么?之前的原则坚持又算什么?
即便是一开始就拥护庄聿白这新制虫药之人, 也等着回头去问下阿叔能否可行。毕竟这药是用在田地中的, 对庄户人而言, 这可是家中头等大事。即便阿叔说可行, 大家真正将药喷洒至田间前也会再斟酌二三。
可卓阿叔自己就这么水灵灵地妥协了?
“阿叔, 这药当真管用?”有人悄悄扯卓阿叔的袖子,名为询问,实则小声提醒, 莫要一时糊涂,“或者只有早晨有效, 等午后或者太阳落山就没了功效,谁能说准?”
卓阿叔直了直身, 微转头同那人说:“哪怕只管一天,也有一天的用处。赵家二郎, 你若不信此刻便下山回家, 估计不等你到家便能明白老朽我的意思。”
“这老爷子不会被下了蛊吧。怎么就铁了心认定这药能成?”赵家二郎和几个同样不看好此药的人,当真拱手告辞了,边走边摇头,“原本今日飞虫就不多, 他这葡萄园还在山里窝着,这早晚看不见飞虫也没什么奇怪。卓阿叔年纪大了,一时犯糊涂也未可知。而且他家然哥儿近来总在葡萄园,想来好话没少说。”
然哥儿今日算是和卓阿叔形影不离。他真的不确定他家阿叔是何时转了主意。至少。他还肯定这药剂定入不了阿叔的法眼。
“阿叔,咱买这药剂回去……做什么?”然哥儿问了个颇为傻气的问题。阿叔的这个转念,让他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去自然是用到园子里。卓阿叔回头看了下自家的傻孩子,见庄聿白半日没回应复又施礼,重新问了一遍:
“庄主,我家园子里有几棵果树。老朽琢磨着既然这虫药可以为葡萄驱虫,想来我那几棵果树也能使用。不知这药剂能否卖一些与老朽?”
庄聿白半日没说话,一则他没万没料到这药剂刚喷洒至园中不到两个时辰,庄子上最富经验的老把式竟然要来买回去。哪里还有比这更高的肯定和赞誉?
心中得意归得意,毕竟此刻自己是庄主,该有的架子还是要端一端。庄聿白脸上神情自若,看了眼身旁的孟知彰。意思是厉害吧?
孟知彰接住了眼神中意味,虽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眸底明显也有了笑意。
见孟知彰难得有如此柔和的眼神,庄聿白没忍住,两颗虎牙点在唇边,不过想到什么,旋即收了回去。
“阿叔,所剩药剂就是清早您看到的那一个瓶底了。因为第一次给园中施药,担心过量,多做了些稀释,不然这个瓶底也剩不下。您若不嫌少,稀释后喷洒个四五株果树不成问题的。”
卓阿叔又问了价钱,开始往怀里掏钱袋。
庄聿白拦住:“阿叔,这些您先用着。硫磺还剩几斤,我等会煎制出来。若是您执意给钱,那就是见外了。不如等桃杏熟了,您送我一些尝尝。”
“庄主玩笑了。您是庄主,凡蔬果成熟,自然头一份都是您的。”
此话虽缺少人情,却是真真切切的事情。
土地私有,这片土地包括土地上的所有资产,原则上都是归庄主所有。而土地上的佃户只是租种土地,按比例交租。薛家掌管各庄时管理平和,佃户们大多就被人都在此生活。眼下庄子交给了薛家信任之人手中,且有了茶炭等不少进项贴补,众人皆觉得日子有奔头。而且庄聿白年纪轻,平时也没什么架子,尤其年轻小辈们平素还是喜欢和他亲近。
“阿叔,此刻就我们几人,您别一口一个庄主地叫。我不习惯。您私下叫我琥珀吧,把我当成和然哥儿一般看待。”
这边话还没说完,方才走的那些人陆陆续续又转了回来。满头满脸地用袖子扇着什么。
“庄主,卓阿叔,今日这飞虫……”人未到,声音先传过来,“今日山下这飞虫比往常还多些!还往人眼睛鼻子里钻。”
几人手忙脚乱抖落跟过来的飞虫。等走进葡萄园,像是误入桃花源,眼前豁然开朗。
真真一只飞虫也没有。逆天。
众人也不再矜持。此前疑虑尽扫,不到跟前就纷纷向庄聿白跪了下去。
“庄主,当真是这药剂厉害。刚走出园子不到百步远,路旁的那几株桃树已是飞虫漫天,树干上的虫蚁也是上下往来。这药剂,也卖与我们一些吧。求求了。”
庄聿白忙将众人扶起来。此刻却有些为难。药剂本身不难制,难得是硫磺。而且园子外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庄聿白盘算了下余剩的五斤硫磺,眉头不觉蹙了又蹙。
果不其然,后来之人不清楚前面情况,以为磕头求情就能磕来药剂,忙也跟着有样学样。一时葡萄院外跪地之人撅成一片。
“庄主”“庄公子”“庄哥哥”喊成一片,求情声中不时夹杂着几声“孟秀才”。
石硫合剂的药效确实立竿见影,庄聿白着实没想到这份认可,来得这样快,这样具象化,搞得他心里翘起来的尾巴沉甸甸的。
庄聿白一眼看到人群中的管庄人周老汉,忙让他将众人带去议事堂。
“昨日所制药剂一半送去孟家村,另一半今早已用完。今日还会煎制一些,数量有限,想要的先去议事堂报个名。”
众人刚要走,庄聿白想到关键问题,忙补充:“报上名字的时候,将所要喷淋施药的种类和数量也一并写上。具体用药,我来斟酌。”
此外,庄聿白又交代周老汉,将山中野生无人管理的果树也做下统计,到时一并喷药管理。不过这些树木原本是无人看管,上天恩赐的,若有人愿意揽这一宗事去,到时也无需交租,只将所得的果子按例拿出一些分与众人便是。
周老汉一听大为赞叹:“庄主这一个法子当真是好。既让果木有所管理,又能给庄上多些果品。想来不少人愿意做的。到时我筛几个人,请公子过目。不是老朽倚老卖老,庄主年轻尚有如此头脑,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今日份情绪价值已接收得超乎预期,庄聿白觉得自己马上要飘飘然了。
不过等他与孟知彰二人刚刚熄了火,将剩下的硫磺全部做成石硫合剂汤剂,静置在那等分层后过滤淘澄时,周老汉统计好所需喷洒药剂的树木清单,递到了夫夫二人面前。
此时的庄聿白便真的有些笑不出来了。
单单大小果树就有146株,许多还是一二十年的大树。合计起来用量至少是当前葡萄园的2倍。而眼下这5斤硫磺,明显僧多肉少。
议事堂挤满了人。同样挤进来的,还有堂外无处不在的飞虫走蚁。庄聿白看着堂下望过来的一个个焦急又期待的眼神,似乎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这种眼神,他在求神拜佛之人的脸上见过。
庄聿白心下也急,额头浸出细细的汗珠。
孟知彰近身帮他驱赶虫蚁,又从怀中掏出巾帕,刚抬手往庄聿白额头试去,身边人猛地反映过来,一把将巾帕接过去,自己胡乱擦了两下,快速还回来。
庄聿白做贼心虚似地瞪了孟知彰一眼,余光示意对方,这么多人看着呢,注意些影响。
孟知彰此前宣称自己是入赘,将来孩子也跟着姓庄等“狂言”,满府城都传了个遍。庄上人多少也是听到些风声,众人原本只不信,眼下看来,十有八九是真的。
不过这孟大秀才人长得魁梧高大,一表人才,怎么还惧内呢?
众人用眼神交流八卦的戏码,庄聿白无暇顾及,此刻他想到一个解决硫磺问题的好方法。
府城药铺大多是薛骆二家掌控。那离了府城呢,旁处的药铺是否能弄到些硫磺?哪怕再有个三四斤也能成事。
庄聿白将悬赏令挂在各庄议事堂。
动员众人走亲访友,若谁在今明两日内购得硫磺,每购1斤,赏银1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第二日午后,用五花八门小袋子拎着多寡不均的硫磺,陆续出现在各庄议事堂。
庄聿白按重量派赏,或一两百文,或三五百文,积少成多,最后竟汇得5斤3两的硫磺。
三日内,各庄上下所有果木藤苗皆喷洒了药液。此前漫天飞扬的飞虫也像被施了魔法,从此前的成团成云,到后来稀稀落落,再后面偶尔看到几只已属难得。
当下正是飞虫猖狂的季节,如此神药,附近庄子上的人,自是有不少来取经问道的。庄聿白也想伸出援手,奈何眼下没了硫磺,实在爱莫能助。
“听说这神药只需硫磺和生石灰?”见磨不到神药,来者退而求其次,开始打探配方。
原材料是简单,但配比与制作过程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倒不是庄聿白小器,要保护知识产权什么的。这可是实打实的化学实验,搞不好会有危险。
庄聿白当众再三强调,虫蚁防治药液的熬煎与普通煎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切莫擅自尝试。等过些时日有了硫磺,他定会再做一批药剂。
老天专治死犟的鬼。不等庄聿白弄到新一批硫磺,此前来寻要的外庄人又来了。
被抬着来的。
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七八个壮汉,口口声声说庄聿白给的妖方害了人,双手和脸都受了伤。扬言今日若不给个说法,他们此刻就去报官。
第120章 劫人
今年春天的虫蚁, 比往年更闹一些。
果农看着绕树缠枝的飞虫,日日不停翻腾聚拢,忧愁便像那飞虫积成的黑云, 重重压在心头。
很快各庄灭虫神药的消息不胫而走。此前攀亲交友各处寻硫磺的各庄人, 此时也被求着弄些神药来。不过眼下无论谁都弄不来一滴。
凡稀缺之物,皆意味着有利可图。有人闻到商机。
得知这神药不过是用硫磺和生石灰加水熬成的,便也想着试试。眼下这么多人求着要用,万一成了,岂不是自己想卖多少银子就卖多少。
“刘安, 你别动什么歪心思, 若这药若那么容易做成, 那各庄上的人岂不自己就做了, 哪还用眼巴巴求着那庄主做好了再用!”有人好心相劝。
“那是他们庄主压着, 他们不敢。”
刘安朝空中抓了一把,用力攥了下拳头,待张开手, 十几只飞虫死在他手心。他抬抬手,嫌弃地将这些小尸体抹在一旁树干上。
“各庄这新庄主, 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去年春天平宁州祭河之事, 闹得沸沸扬扬。你猜那祭河之人是谁?”
众人围拢上来,放低声音:“这事我知道, 说是怕角江发水, 整族人便决定送个人过去安抚河神。送去的听说是个未出阁的哥儿。难不成……”
刘安不屑地点点头,又狠命攥死更多小虫:“没错,就是这各庄的新庄主,庄聿白。他以为自己摇身一变成为了什么秀才夫郎, 就没人知道他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往?”
“呀,祭了河的人,还能活着?”有人一听,紧张起来,“别不是怨气太重,回到阳间来为自己伸冤复仇的吧。”
“别瞎说。”上了年纪的人稳得住,“那是人家命大。我亲家公的表弟在那庄子上,我远远见过那庄主一次。人斯斯文文的。主要是本事大,我我亲家公的表弟在炭窑上帮工,一月有近一两银子的进项呢。他虽年纪轻,管庄子的时间也短。可他们庄子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不赞他是这个!”
这老汉说着高高举起大拇指,眼中满是羡慕。
“李老汉,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各庄怎么了?您要是觉得各庄好,大可搬去那边,省得天天眼馋肚饱的。”这刘安说话没个轻重。
“我今天还就把话放在这。这药我是做定了。我不仅能做出来,我还要卖出去,若小爷我高兴,还能打着他庄聿白的旗号向外卖。他若是敢说个‘不’,他过去那些乌糟糟的事,我当着他们全庄子人的面全给他抖搂出来。到时看他这个庄主的面子往哪搁!”
“你就吹吧。”有人深知这刘安的品性,不停摇头。
这刘安他算是庄主骆家二少骆耀祖身边的小厮,因老子娘在庄子上做事,平时一有时间便来庄子上耍威风。眼下薛耀祖正着手准备去西境,这位祖宗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惯了的,身边大小跟班自然像陪嫁一般,都要跟了去的。
西境,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人过去能有好?而且跟过去是要打仗的。虽说骆家上头有人,骆家二少过去也只是走过场,不论是训练还是上阵迎敌都有人替他。但身边小厮们的处境恐怕就没那么优渥了,何况自己还是个外围小厮,平时还要给那几个近侍端茶递水,想必去了那边日子更难熬。
这刘安心里虽不大情愿,但也没办法。现在能做的是帮着自己多搞点体己钱。此时不多弄点银子,到了那边花什么?
“到底人家现在是秀才夫郎,听说一向和薛家交好,薛家那个不着调的公子哥儿常和他混在一起。而且能让薛家将这样一个山好水好的庄子拱手交到他手上,想来此人不简单呐!”
“哼!祭河之人,不是妖孽转世是什么?自然是不简单的。但我刘安就是不信邪。何况连他一个哥儿都能做成的药水,能有多难?”
刘安觉得眼前这些人都是没见识的乡野村夫,瞻前顾后,等他将药水做出来,到时可别捧着银子、求爷爷告奶奶地来求自己。
在骆家这些年,在骆家药铺搞些硫磺出来还不算难事。
硫磺和生石灰都有了,到底怎么熬煎,刘安心中没了底。不过大话他都说出去了,不能露怯,不能怂。
他向各庄人打听操作手法,倒不是人家不告诉他,委实没人见庄聿白怎么做的。听说当时只有薛家二少和那什么然哥儿在身边。薛家二少,刘安是见不到的。至于这然哥儿么,刘安眼角流露出一丝狡黠。
第二日一大早,刘安和他娘带着一篮细面果子,巴巴送到卓阿叔家里。说是听闻卓阿叔种田技术好,特来请教。
卓阿叔看着两个不速之客,心中也犯嘀咕。这二人所在庄子是骆家的,薛骆两家的恩怨满府城皆知。且这刘安素日与他们并无往来,今日无故献殷勤,倒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虽诧异,但抬手不打笑脸人,卓阿叔便应着来人诉求,将草木灰防虫的法子说了。
那刘安会来事,笑得不可无不可,又细细问过如何烧制,每次扬撒多少,何时扬撒等等,并谦卑地记在心里。
卓阿叔许久没见过这般好学的年轻人,一高兴便又多聊了一会儿,并让然哥儿去多做些早饭,请来客吃过饭再走。
刘安也没客气,帮着忙前忙后,又将然哥儿里外夸了遍,不仅人长得好,脾气秉性都是上乘的,若不说,谁能知道是咱们庄户人出身?这都是卓阿叔教养的好。
“换身衣裳,即便扔到那些公子少爷们堆里,也是上乘人品。”跟在骆耀祖身边,刘安哄人的功夫如火纯情,夸人的话也是手到擒来。
“我们小刘庄的虫蚁都要成灾了,为何我们一路过来,贵处竟鲜少见到飞虫?”
刘安满脸疑惑。终于绕到了问题的关键。
“是我们庄主新制的驱虫药水,异常灵验。”然哥儿掩不住的自豪。
多亏这药水,阿叔虽没明确答应庄主让自己跟着管理葡萄园,但自己最近早出晚归在暖房照料幼苗,不时跟着庄主在园中检查藤苗长势,阿叔也并不多说什么。不反对就是默许,这是好的开端。
所以然哥儿一有机会,就会说自家家主的好,说这灭虫药水的好。
刘安心思活络,自是看出然哥儿心思,忙搭桥上架:“我听说这药水只需硫磺和生石灰就能制成,哪有这样简单的方子,会不会有些言过其实啊?”
到底年轻,然哥儿见不得别人质疑他家庄主,好胜心一下上来:“当然是真的。我家庄主熬制的时候,我就在跟前。还是我帮着将生石灰和硫磺倒进那口大铁锅。”
“然儿,炉灶上的水是不是开了,你去看看。”卓阿叔品出话中味道不对,使了个眼色将然哥儿支开。
等刘安再次到各庄时,已是三日后。抬着来的。
身后七八个小厮持枪带棒跟着。众人见情势不对,忙去报给管庄人周老汉。
周老汉一听也急了。对方明显是来闹事的,而且找准了时机。
今天茶炭和金玉满堂交货的日子撞到了一起。怕出差池,庄上身强体壮之人几乎都跟车去送货了,只剩一些妇孺老弱。这若是打起来,哪里是对手。
“快去通知庄主,从小路走!”周老汉赶忙扯过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哥儿,“大公子二公子那边也去知会一声!”
等庄聿白和薛启辰带人从城中火急火燎赶来时,刘安等人早没了踪影。
周老汉用湿帕子捂着脸上的淤伤,正坐在一片狼藉的议事堂淌眼抹泪。见庄聿白来了,像外面受了委屈的学童见到家长,一下找到了主心骨。
“庄主,是老奴无能……” 周老汉抹了把老泪,将事情原委讲了个大概。
那刘安一意孤行,非要复刻石硫合剂。自己弄来硫磺和生石灰,铁锅一支就在家熬上了。结果可想而知。
“那刘安伤势如何?”
“脸上和手上都绑着纱布,看不甚清楚。”周老汉极力回忆,“只是嗓门却很大,砸议事堂时,他还下来踹了几脚。桌案上那两个陶瓷花瓶还是他踢碎的。”
东西都是小事,碎了再置办也是一样的。庄聿白宽慰周老汉,让他去寻个郎中看下伤势,费用公中出:“其他可有谁受伤了?”
“其他倒没有人受伤,只是然哥儿让他们带走了……”
“什么!”庄聿白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怎么会把然哥儿带走!哪个方向走的?带去哪儿?”
“没说去哪,只说要人的话,就拿200两银子做赎金……”周老汉说着哆哆嗦嗦往外迎出去,“卓阿叔,你别急,庄主他们来了。”
卓阿叔见庄聿白扑通一声跪下:“庄主,求您救救然儿!然儿身子弱,经不起他们折腾的……只要您救回他,不论管葡萄园还是做什么,我都答应,都答应……求您一定救救他。这孩子自小命苦,今天又……他们还说了,若三日内凑不出银子赔他们。他们便把然儿卖去男风馆来。那地方就是地狱啊,若然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老头子也不活了……”
“私自抓人还将人卖去男风馆?简直无法无天!”庄聿白将卓阿叔从地上扶起来。
卓阿叔呜呜咽咽,老泪横流,忙从身后解下一个小包袱:“庄主,我这大半辈子攒的银钱和稍稍值钱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五六十两银子是有的,可二百两,把我这把老骨头敲碎也凑不齐啊……庄主求您救救然儿!”
得知那刘安是小刘庄人,庄聿白二话没说带上薛家家丁就要追过去。
薛启辰也要同行,庄聿白以对方可能折返为由,让他们在庄上收拾眼下残局,并留了几个人给他。
不过庄聿白在小刘庄里外转了好几圈,逢人便问刘安行踪,方知刘安今日并未回来。
刘安等人既抢了人,也知道会有人来追。庄子上地方有限,倒是城中人多口杂,藏一两个人就像将牛毛放在牛身上,索性劫了人之后,直接进了城。
城中寻人,哪那么简单。庄聿白带人找了大半日,无功而返。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今夜,同样秉烛难眠的,还有东盛府知府荀誉。
一盏灯火冉冉晃着,荀誉的眉头越皱越紧。
飞虫越发猖獗的情况,各庄、小刘庄并不是个例。各州县递到府衙的文书中,十之七八都会提及这飞虫之事。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忽地将文书掷在案上。春夜尚凉,晚风穿透衣襟不觉让人脊背发冷。他裹了裹衣襟,一身便衣在书房内来回踱着。
近日他在各府学、书院等地采风讲学。众人议论最多之事,也是这飞虫。
去岁平安州大水,近乎千亩的田地颗粒无收。好在水患去的快,秋季收成上来后,尚未酿成灾荒。但平安州无法缴纳的税粮,还是摊在其他州县的百姓头上。此虽乃无奈之举,终究愧对百姓。
今岁刚开年,这飞虫便百年不遇地找上来。民生实属多艰。
荀誉深深叹了口气。
方才文书中便有人来寻灭虫之法,言辞急切,惶惶人心。还提到平安州大水之后就有平宁州全族用生人祭河之举。若任凭这飞虫肆虐,到时不知愚昧之人又将做出怎样罔顾人伦天理的举动。
祭河之事,荀誉自是知晓。当时他极端震怒下还亲自交代对那全族之人做出惩处。这也是自己为官以来惩处人数最多的一个案子。
提到祭河一案,荀誉似乎想到些什么,总觉的此事涉及自己相识之人。至于究竟是谁,他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不过此时他也没心思去想这些。火过冉冉的灯罩上,飞虫已密密麻麻挤在那里。
飞蛾扑火只有死路一条。荀誉索性将灯吹灭。
不多时,火苗又燃了起来。
荀誉想起晚饭时,三省书院的祝山长和一名孟姓学子送来一封书信。
这祝槐新鲜少书信自己,且按行程,自己明日便要去三省书院讲学解惑了。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当面说?
荀誉凑到灯下,拆了信。
120-130
第121章 巷战
荀誉, 庆鸿九年进士,与骆家现在的当家人骆睦是同年。
宦海沉浮多年,见惯荣辱兴衰, 尝过不少冷暖辛甘。
当年的改革弄潮人, 南时,与他算有半师之恩。曾经朝中变革之风盛行,改革派风光无两景象犹在眼前,哪料转眼大厦又在世人面前轰然倾塌。昔日堂上卿,今朝阶下囚的戏码, 屡见不鲜。
荀誉能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 有他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虽不至于说难得糊涂, 也尽量做到让别人看不出自己的立场。所以即便和骆睦是同榜进士, 相识多年, 荀誉自是知道骆睦实际效忠之人是何人。
而荀誉始终选择在朝堂时局中尽量保持中立。
好在他此人心中澄净,任凭外界纷扰,骨子里文人的那股赤子心与浩然气仍在。
所以荀誉历届任上的政绩虽不说斐然, 至少辖下相对还算太平。以至于平宁州出现生人祭河之事时,荀誉甚觉震惊, 亲自下令督办,并责令东盛府上下, 凡再有如此荒唐无稽之举,从重惩处。
灯火一亮, 飞虫复又在眼前翻腾起来。
荀誉展开书信, 凑到光亮下看去。黑点在白色宣纸上不规则乱窜,扰得看信人伸手不停驱赶。
不多时,驱赶蚊虫的手滞在半空。信上写着,城东小各庄已寻得防治飞虫的方子。方子试过后, 庄上数日无虫蚁之扰。写信人询问他明日是否得空去各庄看一看。
荀誉摇摇头,心中叹口气。不知从哪听来的无稽之谈,竟还特意书信一封来相告。祝槐新读书读傻了吧。
虫蚁年年有,即便最太平的年景,这个时节也少不了这些黑点聚云成团的飞虫。能手巧匠使过多少法子也只能减少数量,从未听说有什么免受虫蚁之扰的方子。
书信后面还署有一人,孟知彰。
此人荀誉有印象。去年院试榜首,狠狠抢了骆氏长公子骆耀庭的风头。不仅如此,还一举夺得斗茶盛会的茶魁。
字,实在是好。人,也长得俊雅舒朗。他家还有个夫郎,当时茶魁彩头特意为他家夫郎选了半包御赐的龙团茶做聘礼。
荀誉对这个后生的评价很好,只是觉得他对家中夫郎用情颇深。但愿他将来不要在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上花费太多精力。
荀誉收了书信,江湖术士骗人的小把戏竟然将堂堂三省书院的山长哄得团团转。他明日见了祝槐新定要好好笑他一笑。
他不是不想信。只是自己是一方父母官。游方和尚道士他见多了,普通百姓信上一信倒也罢了,花上几文钱,买个心里寄托。但他不行。
他的起心动念,他的一举一动,皆关乎千千万万百姓的生计。
大意不得。玩笑不得。
第二日清早,晨辉透过茂林修竹,洒进三省书院洒扫已毕的山门,山长祝槐新带人亲自恭候荀誉。
简单寒暄后,祝槐新当面发出邀请:“荀大人,眼下飞虫之事猖獗,百姓人人叫苦。各庄最新研制了一个方子,甚是灵验……”
“你可曾去看过?”荀誉笑着拍拍祝槐新肩膀。
“尚未。”祝槐新倒也坦诚。
“老夫只有这一日时间在你这书院,山长确定要用在各庄?”
“实不相瞒,这方子正是书院学子孟知彰家夫郎所研制,称庄子里外的飞虫果真少了十之八九。孟知彰的话,我信。”
祝槐新说着,用扇子帮荀誉驱赶不时萦绕在旁的飞虫,“不少人都在求这方子。书院有百余亩学田,山中也有不少果树,祝某也打算寻些药剂来试试。”
“听上去不错,”荀誉看着祝槐新,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既如此,这孟知彰呢?让他来回话。”
“孟知彰原计划将方子亲手递呈给大人,奈何他今日家中有事,告假了。或者今日我们亲去各庄实地看一看。若是真,也能为大人排忧解难;若为假,近日纷纷扰扰的传闻,便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
刘安委实受了伤。
他从骆家药铺买来硫磺和生石灰两味原料,但既不知比例,也不知流程,便以为如平时煎药般一股脑倒进水里即可。
结果可想而知。幸好他身手还算机灵,不然受伤的可不止双手和额角。
虽是骆耀祖身边的小喽啰,刘安平日跟着这位二世祖,对方嚣张跋扈的行事精髓多少学到一些。
此次大张旗鼓闹上各庄,一则咽不下这口气,连一个哥儿都敢拿假方子戏耍自己,反了天;二则也是为了多讹些银子。
不过他一开始并没打算劫人,后又一转念,卓阿叔这老骨头能榨出几两油,不如缠上整个各庄。于是随后闹上各庄议事堂,并狮子大开口提了要200两银子做赎金。
钱能解决的,都不是大事。可庄聿白担心对方临时起歹念。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薛家派出去满城打探搜寻之人也陆陆续续回来复命。
“我们在明,对方在暗,这偌大的府城想藏个人可太容易了。再这般阵仗找下去,若那刘安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
庄聿白此话是对薛氏兄弟讲的,也是提醒自己。
孟知彰看向庄聿白,他明白对方的心思:“刘安是骆家小厮,请一人以内部线网探查,或许更快些。”
*
府城喧闹的夜刚刚消停下来,鬼市尚未开张,夜深人静的僻静院落,一个粗糙麻袋被扔到九哥儿脚下。
刘安被绑了手脚,嘴里还用混着污水的碎布堵着。他原以为抓自己的是各庄之人,待从麻袋中钻出脑袋,看见厅上坐的是自家茶伎九哥儿时,瞬间放了心,嬉笑着脸,口中呜呜呜示意对方给自己松绑。
九哥儿摆弄着手里的一盏茶,给身旁伎人递了个眼神。
“原来是九公子救了我。”被松了手上绳子,刘安便自己将脚上等其他各处绳索接下来,“多谢九公子。回头我在二公子面前帮你多多美言几句。”
“你就是刘安?”九哥儿声音冰冷,手指停在茶盏温润轻盈的盏壁上,“我问你要个人。”
“要人?”刘安讪笑一下,摸不着头脑,“九公子客气,刘安是跟二公子的,九公子问错人了吧。”
素日明妍娇柔,名动府城的茶伎九哥儿,此时却换了个人,双眼猩红,怒气内压。菩萨变罗刹,全然没了往昔笑迎八方客的春风和沐,戾气四散,像是一开口便能招出些恶鬼阴兵来。
“是么?”九哥儿从茶盏中抬起眼眸,冷冷扫过来。
刘安后背冷飕飕的,头皮一阵阵发紧。
“九公子是想从他口中套出那灭虫药剂的方子吧。我劝公子别费这个力气,都是骗人的,您看看我这手,全是拜那小贱人所赐。”
为了提高可信度,刘安扯开自己手上纱带,手心手背都是灼伤的痕迹。
一茶伎上来怒斥:“刘安,你耳朵聋了,还是脑子不好使?少废话!我们公子说了,问你要这个人!”
刘安将手上纱带缠好:“人,不在我这。公子恐怕要不到了。”
“人,不是你带走的么!” 那茶伎上前一步。
“人是我带走的不假,但公子晚了一步。”刘安看明白自己当下处境,知道再隐瞒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索性直接交代,“方才有人将他送去撷春阁旁的小院。”
端茶盏的手猛地一抖。
对一名茶伎而言,手不稳是大忌。茶盏在手,即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且手稳如松,这才是茶伎的基本素养。而府城第一茶伎的茶盏竟然抖了。
一旁小茶伎直愣愣看过来,眼神震惊中带着一丝恐惧。
九哥儿放下茶盏,掏出巾帕抹去溅到手指上的茶汤,也试图抹去心中的不安。
撷春阁,府城最知名的男风馆。一旁的小院,除了家主骆氏上下人尽皆知,那是供骆耀祖单独玩乐的场所。
不能冤枉刘安,将人送去小院,委实不是他的主意。他只想拿钱消气,奈何有人见然哥儿生得标致,知道他们家二世祖也好这口,便偷偷去递了话,献了宝。
骆耀祖因马上去西境,家中恐他再生事端,直接将他拘在家中。待在家中的这些日子,心里早长了草,正无处宣泄时忽听得有这样一个宝贝,哪能不心痒?又听身段样貌不在九哥儿之下,还是个雏儿,便越发中了意。忙让报信小厮将人悄悄带去小院,只等夜深人静时去摘花采蜜。
“什么时辰?”九哥儿看看窗外,极力稳住情绪。
“已近丑时。”
阴鸷的眼神甩下:“着人看好他。其余人跟我走!”
府城的街,被窒息的夜挤满,幽暗,静默,长长的一条接一条,没有尽头似的。偶有高门深院或名楼大馆挂着几盏灯笼,幽幽的灯光,越发像奈何桥上的长明灯。
这是九哥儿在这座城中生活了第四年又两个月。经历了一千五百余个晨昏轮转,他以为早已习惯了这座城。可当下,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这府城的夜,如此黑,如此冷。宛如一把刀抵在他命悬一线的人生路上。
刀刃稍偏一分,便是万劫不复。
九哥儿持缰的手,开始不住发抖。他怕了。
他知道那骆耀祖的秉性。他不敢想那最坏的结果。
年幼时被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笼,整日与阴沟中的蛇鼠为伴,他没怕过。
后来日夜接受教习,打手们沾满陈年血污的皮鞭一日日生生抽下来,他没怕过。
再之后,作为从那牢笼地狱中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他被送往骆家,凭一己之力坐上头牌茶伎的位置,人前光鲜,人后刀尖舔血的日子,他没怕过。
此时,他却真的怕了。
那人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也是他此生唯一的牵绊和希望。若有人毁了自己暗夜摸爬滚打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找回的唯一亮光……九哥儿不清楚自己会怎样。
他没有退路。他也没给自己留退路。
他提着一股气,着了魔一般。
若与人拦他,神来杀神,佛挡杀佛。
下一条街巷,就是撷春阁小院。九哥儿勒住马,抬眸望去。影影绰绰,似有万千鬼魅隐在路中。
没人知道此时的他在想什么。他就这般一动不动勒马立在巷口。
月光从头顶打来,光影凄婉,压在他单薄而瘦韧的脊背上,如一把利刃,随时刺向这沉寂的暗夜。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似有马蹄声响起,踩着东盛府数百年来斑驳
沉寂的街,
是骆耀祖,看这架势,便知是趁家中人不注意,刚刚从骆宅偷跑出来。
悬在心头的那把刀,稍稍挪开了些。九哥儿心中舒了口气,整个人也不似方才那般入魔。
骆耀祖尚未去到小院。
一切还来得及。
心头大石挪开,九哥儿眉梢似乎轻轻扬了扬。
他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夜半在路上看到这位骆家二公子,自己竟然会如此高兴。
“……九哥儿?”骆耀祖心中本就有鬼,冷不丁见高头大马立在前头,倒给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不觉又气又急,“大半夜的你不在茶坊接客,到这来做什么!让开!”
九哥儿勒缰踩镫,整个横亘在巷口,拦了这位二世祖的去路。
“怎么,想坏爷的好事?再不让开,小心爷抽你!”骆耀祖挥起手里的马鞭,不过他见九哥儿人多,并没真的出鞭,“别以为你帮我爹搞定那一万两银子,你在骆家就能耀武扬威了。你也就床榻上那点本事,真拿自己当个人了?”
九哥儿习惯了骆耀祖的恶言毒语,眼底拂过一丝轻蔑:“二公子,院中那人,你不能动!”
整个骆家,除了他老子,没人敢跟自己说个“不”,眼前连只狗都不如的下贱伶伎,竟然敢当众喝令自己,简直倒反天罡。
“笑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骆耀祖怒目圆睁,猛挥一鞭,直直朝九哥儿眉心打来。
一鞭子而已,九哥儿此生就是在棍鞭下走来的。即便十鞭子、一百鞭子,只要他九哥儿还剩一口气,这条路,骆耀祖便休想过去。
九哥儿看着马鞭挥来,并未闪躲,连睫羽也一丝未动。这是铁了心要死扛到底。
“啪——”九哥儿身边的小茶伎,同时出鞭挡了一下。鞭尾相缠,空饷一声。
“真是反了你了!”骆耀祖气不过,奈何对方人多,自己今晚是偷跑出来并未带打手,“你可知他是薛家佃户?薛家之人,你百般维护究竟意欲何为!你勾结外人!”
“我不仅知道他是薛家之人,我还知道他叫然哥儿。今日是二公子身边的小厮刘安将他劫掠出来。”
“你觉得我动不了你是吧!”骆耀祖眼露凶光,“我现在就回去告诉我爹,说你深更半夜偷偷出来私会薛家小哥儿,意欲陷害骆家。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我爹是信你,还是信我!你就等着去惩戒堂享福吧!”
九哥儿忽地冷笑几声:“二公子,你可知我今夜为何在此?”
笑声诡异,令人发毛,骆耀祖心里没了底,不过脖子仍死死梗着:“为何?”
“我正是奉老爷之命而来。院中之人,也是老爷要的。”
九哥儿对小茶伎使个眼色。
“去院内将那小哥儿带出来,我们陪二公子一起去惩戒堂见老爷。”
第122章 工具
骆家惩戒堂外, 天色未明。
等待家主骆睦屈尊“断案”之人,跪了一地。针锋相对,各怀心思。
骆耀祖原只是想吓唬一下九哥儿, 谁知对方竟主动提出要来惩戒堂。他是夜半溜出去寻欢, 本就不占理,自知若是被父亲知道,少不了一顿板子。可不来又显得自己理亏。骆耀祖脸上倒难得露出几分难色。
不能怂。骆耀祖圆滚滚的脸上一双圆鼓鼓的眼睛转来转去,忽而眼皮一耷,拿定主意。
等会先扣帽子, 直接咬死九哥儿勾结薛家人。他九哥儿不过一个伶伎, 父亲自然更相信自己这个儿子。
惩戒堂外的血腥味, 在夜露的浸润下, 越发情况清晰。湿漉漉的压迫感和恐惧感, 让这个时间原本正浓的睡意,早没了踪影。
刚才在街上,九哥儿人多势众, 骆耀祖不敢轻举妄动。此刻是家里,自己说了算, 他刚要作威作福训斥对方,忽然院内一阵脚步声响起, 接着是一长串晃动的灯影,越来越近。
一乘软轿, 七八仆从, 骆家当家人闭目养神被抬至堂内,并未给任何人眼神。
“二公子着人带回来一个哥儿。事关紧急,扰了老爷休息,九哥儿有罪。”九哥儿一个头磕下去, 鹅卵石铺就的惩戒台硌在额头,湿凉一片。
“父亲,不是这样的,是他九哥儿……”被九哥儿抢了先,骆耀祖明显急了。不过夜幕笼罩下没人看到他急得红粗的脖子。
“住口。”堂上人开了腔。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宿眠未醒的疲惫。但威力十足,像消声磁铁,现场霎时息声,连树叶都被牢牢封锢住。
自己儿子是何德行,骆睦还是清楚的。自从九哥儿成功搞定一万两银子,解了骆家一大忧患之后,骆睦对这个伶伎的态度有了很大改观。公子乙说的对,该用的人还是要用。物尽其用,才不算暴殄天物。
“你继续说。”骆睦在正堂椅子上坐了。
九哥儿直起身子,余光瞥见跪在不远处的二公子瞪过来的视线。
骆耀祖心里捏把冷汗。眼神若有实质,早化成千百支利箭射穿这个两面三刀的伶伎。往日看他娇气柔弱,谁知竟是装出来的,内里一副蛇蝎心肠。今日搅了爷的好事不说,还非要搬出我老爹来惩治我。
好。很好。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回老爷,二公子今夜带回来一个哥儿,藏在撷春阁旁的院子里……”
“父亲!我……”
“嗯?”骆睦抬眼轻哼一声,知子莫若父,听到撷春阁便立马猜出儿子行径。
骆耀祖见狡辩不成,立马住了声。好你个九哥儿,今日这顿打,我姑且记着。等离了这里,我若不当众抽烂你的皮,我便不姓骆。
“二公子带回来并藏起来的人,你如何得知?”骆睦眼神半眯,扫了眼堂下,“你监视二公子,还是那哥儿是你的旧相识?”
声音沉稳冷静,如一记裹满盐粒的皮鞭,狠狠朝九哥儿抽来。
骆睦生性多疑。
作为下人,若胆敢擅自监视主家二公子,这份差事也就当到头了。一个没用的工具,下场可想而知。
作为工具,若有任何私情旧念主观意志,它的使用期限也到头了。一个不忠的工具,结局只有一个。
不过上面两点,九哥儿根本不担心。
自从当选骆家伶伎的那一刻起,他便知尽头在哪,也时刻做好了每一个当下都是自己终点的准备。
但是,自己与然哥儿的这层关系若被知晓,就意味着自己亲自将然哥儿的喉咙递到了骆家刀下。
谁不喜欢有弱点的工具?
骆家会牢牢控住然哥儿这个弱点,挟人质以驱傀儡,九哥儿兄弟二人此生便只能是骆家的提线木偶。任人摆布,凭人拿捏。
自己已深陷泥淖,不能将然哥儿再带入深渊。
今晚之事,自己不出手,自是没人怀疑他与然哥儿的关系。但今晚之事,自己又不得不出手。
冷月溶溶,带着暗夜的冷寂,照在九哥儿单薄如一片落叶的脊背上。
九哥儿通身一阵发冷。
见形势明显对自己有利,骆耀祖有了底气,声音也明显高起来:“说,你为何监视本公子!是不是薛家派你来的?你和那什么哥儿是不是一伙儿的?”
很多事,若一味否定,倒显得此地无银。
九哥儿微微昂起下巴:“今日午后开始,薛家满城搜寻一人。向来沉得住气的薛家大公子将贴身小厮都派了出去。”
骆睦抬了下眼皮。很显然,对薛家之事很感兴趣。
“近日府城周边追捧一灭虫药剂之事,想必老爷也已知晓。据奴家得到的消息,薛家走丢的这个小哥儿,正是药剂配方的知情人之一。所以薛家才如此兴师动众。”
骆睦稍稍回头,一旁的管家会意,忙上前小声嘀咕几句,将近来药剂之事补齐。
堂上冰冷的视线在堂下之人的脸上来回移动。
九哥儿继续:“眼下正是飞虫猖獗之时,府城内外苦其害久已。有了此人,便有了这药剂方子。或研制出药剂,批量售与民众,以增府内之资;或将方子呈送上去,功及上头……”
九哥儿话说一半,顿了顿,他在观察骆睦的反应。
如他所料,两种方案不管哪一种,都深得对方心意:“至于方子之人,是留,是放,亦或者做其他用途,自由老爷自会定夺。”
骆睦拈须沉思,并没说话,目光却在骆耀祖身上来回打转。大有怒其不争之意思。
九哥儿稍稍回头,正对上对方一双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恨的目光。
毕竟是骆家二公子,是小主子。小主子的面子还是要顾全。何况一个工具人如何能抢主人的风头?
九哥儿知道自己的位置,也深谙一个工具的操守和觉悟。
“老爷,人是二公子找到的。二公子外表骁勇,心思倒也缜密,不日就要去西境了。仍然日夜为家中之事操劳,竭尽全力为老爷分忧。”
九哥儿这话,听得一旁的骆耀祖心头一愣。他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对方故意阴阳。但歪头过来,伸长脖子看对方神情,又觉不像,正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听对方补充。
“今晚二公子只带了一名小厮前去问话。九哥儿恐薛家带人找上来,二公子不是对方对手,这才带了几名近侍护送二公子和那人回来。”
一番话,既为骆耀祖深夜离府找了个绝佳理由,又完美摘除自己对主家不利的危机。至于然哥儿,即便有心人有意栽赃陷害,一句去留全凭家主定夺,也让人绝对猜不到二人是血亲关系。
九哥儿说完,便将目光看向一旁的骆耀祖,真挚坦诚,又光明磊落。
一旁小厮轻轻扯了下这位二世祖的袖子,骆耀祖方如梦方醒,忙郑重向堂上磕了个头。
“是的,是这样的。父亲,儿子听说最近这飞虫闹得厉害,大家都在寻药方。儿子派人寻了许久,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一个会配制药方的小哥儿。今夜……今夜就是亲自前往,让那人写下药方献给父亲。对了,那小哥儿就在府外,父亲要不要见一见?”
骆睦心中叹口气。这伶伎着实有些本事,一时不知应该感慨这个工具能为己所用,助自己成事;还是该感叹对方衬托得自己这傻儿子越发蠢得没边。
“既如此,祖儿辛苦了。我那有几把新得的玉髓折扇,明日都送与你。”骆睦站起身,拢了下披在身上的紫貂大氅,“人,我就不见了。明日午时之前,将方子送到我书房。明白吗……九哥儿?”
骆耀祖刚要谢他父亲赏赐,又听后面方子之事,心中快速盘了下对策,未及答应,却听父亲将点了九哥儿的名字。
看来功劳归自己,但人和方子,皆不会过自己这边。
九哥儿磕头应下。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骆睦乘坐来时软轿,带着一众随从先行离开惩戒堂。
骆耀祖从地上爬起来。
他像一只鬣狗,围着九哥儿转了几圈,一时不知该拿对方如何是好。手指在半空点了半天,临行前冷冷仍下一句话。
“老爷送的玉髓折扇,我会赏一把给你。”
九哥儿恭敬行礼,谢过骆耀祖。
戏做全套,一招一式自然也得合乎规矩,符合流程。
“去将那小哥儿带到茶坊,我要亲自审问。”
九哥儿交代完身边茶伎,离开惩戒堂时,不觉抬头向上望了望。晨光开始漫天铺展,启明星在天边眨了下眼睛。
然哥儿从悦来茶坊醒来时,已近辰时。
昨日被刘安带走后,他便五花大绑被塞进城中一个霉烂不堪的柴房中,老鼠不停在身边穿梭。
那几人商议将他先给骆耀祖的密谋,他更是听得一真二切。
骆家二少爷的盛名谁人不知,若落到他手下,简直生不如死。既如此,不如提前自我了结,至少留个干净身子。
不等然哥儿想到切实可行的了结法子,一块帕子蒙住口鼻,呛人的气味过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你是……九哥儿?”
醒来后的然哥儿看着眼前一张精致隽秀的脸,满是疑惑。
第123章 方子
奉命审人。
于是, 九哥儿正大光明将人安置在茶坊二楼。
只是寻常蒙汗药,没有大碍。然哥儿仍沉沉睡着,安稳得像是这世间一切纷扰都不存在。
对面坐榻上, 九哥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茶盏。一旁紫檀小案上, 梅子青色龙泉窑瓷炉里暗香阵阵。
新换的一炉婴香。昨日暮色时分,炉内焚烧掉的那纸信笺的残灰,早没了踪影。
信笺没署名,九哥儿却心知肚明。他庆幸自己信了对方,并逐字照办, 不然面前人此刻哪能全身全影待在自己身边。
盏内茶汤已冷, 早没了香味。
“去尘端食肆买些新做的果子。”九哥儿轻声交代身旁小厮, 声音压得很低, 很低。
房内只剩一睡一醒二人。九哥儿看着卧榻之人, 敛裾起身,缓缓走过去。
不过十余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每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上。钝痛从脚底传来, 清晰,明利, 疼遍全身。
十余次冬去春来,野杏也熟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此后经年自己可以摘得更多野果, 身边再也寻不到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扯着自己衣角, 一声声“好哥哥, 好哥哥”求自己去树上摘果子的孩童。
这些年,九哥儿早说服自己此生再无缘见面之人,此时竟安然无恙躺在自己面前。九哥儿指尖发抖,意识有些恍惚。
这张熟睡的脸, 沉静柔和。九哥儿一时也不确定和自己预想中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他眸心不错地盯着,看了许久,许久。
任性,又专注。像是执意要从这张脸上找回那曾经的模样;亦或者非要寻个明白,自己不在场的这些年,岁月可曾亏待于他。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长长的睫羽投下细细的影子。
窗外几声鸟啼,宛转悠扬。九哥儿第一次觉得这啁啾之声如此动人,听得人心中暖暖的。
他抬起手,想摸一摸那圆圆的额角,一如儿时那般。
忽然睫毛轻颤几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了过来。清澈,单纯,又带着些疑惑和惧怕。
“你是……九哥儿?”
然哥儿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这张温和中又带着点亲切的脸,极力搜寻着记忆。
他此前见过九哥儿,见过一次。只是当时隔着五六个打手,也隔着薛骆两家的恩怨。
“……你饿不饿?”
九哥儿俯身过来,声音柔和,无人察觉处快速用衣角擦了擦指尖溢出的汗水,然后拿了个软枕放在然哥儿身后,让他坐得舒服些。
“你想吃些什么?我刚着人去买些现做的点心。”
九哥儿弯起眼睛,目光柔和得似能将陈年冰河融化。
然哥儿看着九哥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眼前可是府城第一茶伎,人人追捧,风光无两,此时却低声下气到对自己……近乎讨好?
这真的是九哥儿?与此前印象中简直判若两人,全然没了上次带人抢夺金玉满堂时的咄咄逼人与不可一世。
“我……”
然哥儿刚想说些什么,忽然随着外面脚步声响起,九哥儿像察觉到什么,猛然站直身子,向后退了几步。眼角的笑容也消失殆尽。
“公子,赵管家来了。”
话音刚落,屏风外绕进来一个中年男子。那人捧着一个木匣,向九哥儿颔首致意,一双眼睛却朝然哥儿这边打量过来。
像是这个时辰了受审之人仍赖在榻上,甚觉不妥,那人眉心明显动了动。
“赵管家前来,所谓何事?”九哥儿示意那男子在坐榻旁的椅子上落座。
赵管家忙收回视线:“老爷说九公子辛苦,特命我送支山参过来。以及……”
木匣打开,是近乎尺长的一支人参。
“谢老爷体恤!”
九哥儿恭敬朝上拱拱手,回头示意小厮收好,又见赵管家站着不动,一双眸子便风轻云淡地看着对方,摆上社交礼仪该有的笑容,有礼有序,恰如其分。
“……以及老爷担心九公子人手不够,特意着老奴在此伺候笔墨。”
双方相视一笑。
这是不放心,明着派个人来监视。
九哥儿在榻上正襟危坐,请赵管家在一旁椅子上坐了,又命人奉了茶。既如此,那便公事公办。
“赵管家,此人便是昨日二公子派人带回来的然哥儿。”
九哥儿笑着介绍了下榻上之人,旋即换了副面孔,收了笑意,冷冰冰对然哥儿拱下手。
“然公子好。在下九哥儿,是这悦来茶坊的茶博士。此次二公子将你请来只为一件公事。下面做事小厮行动粗鲁,多有得罪。这桩公事呢,想必刘安等人多多少少已告知然公子。然公子是聪明人,自不必我多说。若然公子配合得好,自是你我两下皆安。若不然……”
九哥儿端起茶盏品了一口。没将话说下去,意思是剩下的,听话者自品。
然哥儿知道,这是在给自己补齐昨夜迷昏过去之后的情况。只是他此时心里乱乱的。
刚才还好好的,甚至对自己嘘寒问暖的九哥儿,随着骆府管家的到来,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和掩盖不住的浓浓暖意,在他身上陡然退去,一丝不剩。
此刻然哥儿面前的,变回他印象中的名动府城的高傲茶伎。仍然是那个颐指气使,为了利益,只会指派打手挥刀看向弱小的一条骆家的忠实走狗。
或许是自己睡得太久,脑子都不好用了。有那么一瞬,自己竟然觉得眼前人是自己的某位故人。
然哥儿摇摇头,自己真的很可笑。
“九公子误会了。”
然哥儿微抬下巴,眼神带着不屑,或者说带着失望后的愤怒。
“刘安受伤之事,与我无关,与各庄无关,更与我家公子无关。灭虫药剂方子上的配料,确实有硫磺和生石灰。但煎煮过程异常危险,此前我家公子再三提醒过大家,且莫擅自熬煮,等过些时日配料充足了,他自会做出来供大家所用。但是这刘安自己心思不正,急于求成且一意孤行,弄伤了手后却要反过来诬赖他人。”
然哥儿一向谦和温顺,今日不知怎么了,越说越气,若此时那刘安在现场,大有与之当面厮杀的架势。
九哥儿没急着回应,先是偏过视线看向赵管家,意思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看着简单,但坐起来,委实花些心思和手段。这不,眼前这绵软如白兔的小哥儿,竟然要跳起来咬人。
大家都是明白人。赵管家也看清楚了九哥儿的暗示,讪笑着点点头。意思是他懂九公子的苦衷,替上头办差哪有“容易”二字可言。有劳九公子,真是辛苦了。
九哥儿抿了口手中的茶,眼眸微转,带上些夸张的笑容。
“刘安是我们二公子手下当差的。然公子所说之事若属实,我们二公子自会还然公子一个公道。到时让刘安亲自去府上谢罪,如何?”
然哥儿早从榻上下来,仍仰着下巴:“谢罪倒也罢了。刘安的手伤是他自己搞的,他自己去看郎中即可,与我们不相干。他自己提出的那200两银子,我们是不会给的。我离开家这一天想必我阿叔还有公子他们一定急坏了。此刻将我放了,我们两下就算清了。”
说着然哥儿抬脚就要往外走。
九哥儿给一旁小厮递个眼神。
小厮们忙严严拦住然哥儿去路,目露凶光:“不许走!”
“你们要做什么!方才我已说得非常明白,刘安之事与我们无关。放我走!”然哥儿打算绕过拦门小厮,奈何对方总能预判自己的预判,几次夺门而不得,竟被牢牢负住手押到九哥儿面前,摁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
“你们要做什么!郎朗乾坤,偌大一个骆家,还要私自扣押良家之人不成!还有王法么!”
“然公子说的没错,原则上是要按王法行事。”
九哥儿俯身抬手,勾住然哥儿的下巴,在面前这个倔强的小脸上细细观摩着,不知要看出些什么,见对方挣扎,捏住下巴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强迫对方回看自己的眼睛。半日,又道。
“但这是府城,在府城,骆家就是原则,骆家就是王法。然公子,你说对么?”
九哥儿的眼神晦暗难明。口中言语冷酷无情,甚至是残忍的,但目光中似乎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看得然哥儿心中酸酸胀胀的。
“你要做什么?”然哥儿声音有些抖。
九哥儿甩开然哥儿的下巴,起身在房内踱起步子,不无炫耀地给赵管家递个眼神,似乎很享受这种将人驯服的成就感。
“然公子莫慌。”九哥儿绕至白兔身后,居高临下看向对方,“我们知道阁下知晓这灭虫方子及煎煮法子。你将方子写下来,我们立刻派人将你送回家。如何?”
然哥儿猛回头,恶狠狠地看过来,碎玉轻咬:“若我不写呢?”
“然公子还年轻,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我既然能将你带至我的茶坊,在我的地盘,若不遂了我的愿,谁都休想将你带走。不过既然来了,便是客,我也给然公子介绍一下我悦来茶坊的规矩。”
门口小厮会意,不多时带了一批白布蒙就的东西进来。
九哥儿一把扯下白布,给赵管家递了个眼神。
赵管家是跟在骆睦身边的老人,骆家的手段他自是熟稔。但眼前看到的这些东西,却让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谁能想到面上人畜无害甚至是春分和睦的一位明艳茶伎,私下手段竟如此凶残。赵管家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向着哪一方。他看了眼地上的然哥儿,竟莫名动了恻隐之心。
心想一个方子而已,大可不必下手如此狠毒——
作者有话说:*婴香
宋代极为流行的一款香药。
北宋诗人黄庭坚《制婴香方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记录了当时人如何制作此香:
“婴香,角沉三两末之,丁香四钱末之,龙脑七钱别研,麝香三钱别研,治弓甲香壹钱末之,右都研匀。入牙消半两,再研匀。入炼蜜六两,和匀。荫一月取出,丸作鸡头大。略记得如此,候检得册子,或不同,别录去。”
第124章 行刑
“然公子, 请!”
九哥儿修长的手指拈着白布一角,扯到然哥儿面前,看似不经意, 却满是挑衅和威胁。
白布缓缓抖落。如漫天枯沙迷了眼。
然哥儿视线有些模糊, 良久,按在他肩头的力气忽然卸下。他扭转头,顺着对方目光指引,往那屏风旁的低案看去。
低案狭长,器具摆了一排。然哥儿半跪在地上, 视线与案台齐平, 只能看个大概。但上面物件那刺目的寒光, 不由让人心头一冷。
“不认识?”九哥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隔绝所有情绪, “没关系,在下很乐意为然公子介绍。”
然哥儿猜不透对方心思,目光紧紧跟随。对方早已别开视线。
隔间人不多, 然哥儿却觉似有千军万马踩在他心头;九哥儿近在咫尺,明明又隔着跨不过去的壁垒。他就站在那, 孤身一人,迎接对面射来的万千刀剑。
“……这是银针, 炉火淬过的。”
九哥儿将手中那枚两寸长的细针递到然哥儿面前,细而韧, 利且润, 泛出凌厉的碎光。
“若用此针扎入皮肤,一点一点,一分一毫,整个儿没入体内……然公子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滋味?”
“……”背上力气加重, 然哥儿徒劳挣扎两下,复又被小厮牢牢摁在地上。
赵管家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几眼这枚银针。九哥儿心下了然,忙恭敬递过去。像是行刑前,刽子手将看砍头刀具奉与督刑官检查。
针刑。骆府也有。并不稀奇。
只是这阵更细更长也更锋利一些。赵管家抬起眼皮看了九哥儿一眼。心中倒吸一口冷气,因为这针,也因为这素日看上去柔弱娇憨的小茶伎。
九哥儿接回针,并未说什么,而是回身看着地上之人,夸张地冷笑几声,半日又道。
“别怕……你这么精致的脸蛋,谁会舍得去伤害它。”九哥儿一双眸子锁在然哥儿身上,“后背、小臂、大腿,还是脚心……扎在哪里,我们会把选择权交给然公子。无论是哪儿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然公子,喜欢哪一处?”
然哥儿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对方,胸口开始起伏。
“都不喜欢?”九哥儿语气故作轻快,笑了笑,两步走回长案,“若是然公子不喜欢这银针。这里还有其他好玩的东西。这是一方素帕,生绢缝制的。用水打湿,覆在面上,然后用这种长嘴瓶壶不停浇灌,不停浇……然公子猜猜,多久会停止呼吸?”
“我与各位无冤无仇,何故如此对我?”然哥儿挺直身子,奈何力气太小,又被小厮生生摁下去。
“然公子怎么急了?”九哥儿嘴角始终勾着一抹笑,让人猜不透他的意图,“你我是无冤无仇。我也愿意奉阁下为座上宾。前提是阁下将这方子留下。”
“方子?”然哥儿冷哼一声,“我说过了。药剂方子的配料只有硫磺和生石灰,这并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秘密。我家公子早就将其公之于众。”
九哥儿朝窗外看去,太阳已经很高了,隐在那棵高大的槐树后面,光线刺目,带着些咄咄逼人。
辰时了。
九哥儿眉心暗不可察蹙了蹙。
“既如此,那刘安为何没有复制出这药剂?我提醒然公子。这里的这些小玩意,在阁下身上全部试一个遍,也极难留下什么痕迹。”
九哥儿暗纹缎面鞋踩在青石地面,一步一步斟酌。
“也就是说即便你离了我这里,即刻便去报官,也休想查出什么。倒是然公子要小心了,我会反告你一个诬陷,再花上些银子运作一番……然公子即便没有一场牢狱之灾,流放之苦想来也要尝一尝的。我见然公子年轻,也是个明白人,才将这肺腑之言掏出来说与你听。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就不想想家中阿叔了么?”
“有事冲我来。不要动我家人。我阿叔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而且这药剂之事他根本没参与,他什么都不知道……”
提到卓阿叔,然哥儿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变得气愤焦躁,两个小厮方将其控住。
九哥儿眼眸震动几下,心中几种情绪猛烈撞击在一起。
方才展示各种刑具时,然哥儿虽紧张却也一副大义凛然之态,即便真的用在他身上也绝不喊疼的架势。可一提卓阿叔,便换了个人。足可见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阿叔,在他心中分量绝非常人可比。
九哥儿心中酸酸的,他提醒自己应该高兴。是这位阿叔将他带大,且待他极好,然哥儿才会这般紧张对方。自己不在场的这十余年,不论富贵贫贱,能有人给然哥儿一个安稳的地方平安长大。九哥儿高兴,也感恩。
日头又高了些,已挂上槐树稍头,光线也越发刺眼。
九哥儿缩了缩,很快收回视线,将目光转向赵管家:“赵管家,笔墨。”
“什么?”
赵管家方才只顾着看眼前这场戏,已然忘记此次前来的主要任务。九哥儿一提醒,他方如梦方醒,忙走去窗前的桌案前铺纸研墨。
“然公子,开始吧。”九哥儿俯身下来,将沾满墨汁的一管紫貂笔递给然哥儿。
然哥儿别过头去,未接,也未答言,只梗着脖子。还是那个倔脾气。
九哥儿见对方不接,直起身对着赵管家苦笑两声:“现在的人,年轻气盛,最容易意气用事。”
赵管家跟着讪笑,满是褶皱的眼袋又长又肿,脸上也早带了疲惫。昨夜被叫起来跟着骆睦到惩戒堂听骆耀祖和这九哥儿当堂争辩,好不容易事情结束并将骆睦送回后院,谁知一声令下,他又被指派到茶坊来现场看着。
他年纪大了,不像这些小厮小哥儿,身子有些挺不住。不由用袖子掩着,偷偷打了个哈欠。谁知竟被看过来的九哥儿直接逮个正着。
“再去给赵管家制盏茶!”九哥儿作为待客之主,竟然出现缺茶少水的情况,着实应该动怒。他又问向另一小厮,“点心呢?这怎么一块也没看到?难道说赵管家不配吃我们茶坊的果子?”
小厮们一时怔住,忙应着,分头去忙,制茶的制茶,备点心的备点心。
房间内脚步杂乱起来,衣裾在然哥儿面前翻飞,就是在这小小的喧闹中,然哥儿觉得有目光看过来,他一抬头,撞向不知何时望着自己的九哥儿。
很黑的一双眸子,很深,情绪莫测。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然哥儿脑子昏昏的,他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对眼前这样一个蛇蝎美人产生亲切之感。明明对方和那刘安是一伙的。明晃晃的长针和那浸水素帕还摆在案上,自己不过任人宰割的鱼肉,怎么会觉得这九哥儿是故人?
然哥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认清现实。
可对方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去抓对方的衣角,甚至说,想去……抱抱对方。
这个念头一出,然哥儿不由打了个冷颤。一定是昨日的蒙汗药弄坏了脑子。一定是。
九哥儿请赵管家落座,又赔了不是,说了几句招待不周之类的话:“若不嫌弃,或者您在这坐塌上歇歇脚?我看这然公子脾气硬得很,估计还要有一会子呢。”
“九公子客气了,老朽撑得住。只是这时间……”赵管家吃力转身往窗外看了看。
阳光明亮,日头高挂,今早九哥儿在家主面前立下军令状时,给到的时间节点是午时。
赵管家这是在提醒九哥儿。
阳光刺目,似乎灼烧到九哥儿的眸子,他的心跟着揪了起来。时间确实是不多了。
若然哥儿坚持不写,真的要对他动手吗?
九哥儿余光又扫了眼长案上的那些刑具。每一样他都熟悉。
熟悉它们的用法,熟悉用在何处才看不出痕迹,更熟悉怎么用才将痛苦放到最大,让受刑之人不堪其苦,而甘心臣服,为其所用。
倒不是他九哥儿用这些东西惩治过多少人,驯服过多少人。
因为这些是伶伎训练的常规课程。他就是在这些刑具下,活过来的。每一件,他都尝过。每一种苦,他都清楚其中滋味。
正因为自己尝过、受过,所以他才不忍心加诸然哥儿。
但骆睦之所以放心将人交给自己,自是清楚自己有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若自己有心护短,家主派来的这个监视人,自会第一时间回去报信。
无论如何不能走到非走不可的那一步。
九哥儿时刻留意窗外动静,除了熟悉的行人商贩叫卖声,似乎并无两样。他心中叹口气,想起信笺上的叮嘱。
他相信送信之人。可已经这个时辰了,该来的人,怎么还没来。
“然公子,赵管家与我时间都有限,我们没空陪你在这耗着。”九哥儿看出赵管家脸上的不耐,自己先开了口,“这方子若是不写的话,那我们就抓紧时间试一试这些小玩意吧。”
九哥儿缓缓走到案旁:“银针?素帕?还是这噬人虫蚁?”
然哥儿抬起头,逆着光,他看不清九哥儿和他身后赵管家脸上的具体表情。
“悉听尊便”四个字刚到嘴边,然哥儿忽地怔住了。他觉得自己不仅脑子坏掉,眼神也不好了。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看见九哥儿冲自己眨了下眼。
没错,是眨了下眼。
接着一只温暖的手直接握过来,强行将笔塞进自己手里,又在自己手背按了按。
“然公子,请吧。”
语气明明是威胁,然哥儿却听出了请求的意味。
第125章 采风
齐物山, 三省书院山门。
鸟雀啁啾,晨光正好。奈何不时飞起的虫蚁,给原本澄明的山色蒙了层纱幔, 流动, 随机,不可控。
知府荀誉对辖下学子读书求仕之事颇为上心。他作为“过来人”,公务闲暇时也会抽出时间到各个书院讲学解惑。
近日虽正为虫蚁之事焦心,不过讲学是事先许与山长祝槐新的,一时不好推辞。谁知应约前来, 未及进院, 便被祝槐新带人迎头“堵”在门口。
“若是去各庄采风, 今日三省书院的讲学可就要告吹了。”荀誉看着祝槐新, 半开玩笑。
“怎会?”祝槐新挥扇帮荀誉驱赶着缠身飞舞的小虫, “先师暮春之时带一众学子,浴乎沂,风乎舞雩, 咏而归,各言其志, 其乐融融。是以授业非必在讲堂也。”
荀誉笑着摇头,拿手点祝槐新说:“你呀你, 连夫子都搬出来了,看来今日这各庄是去也得去, 不去也得去了。”
东盛府城内, 骆府赵管家奉命登上悦来茶坊二楼“伺候笔墨”时,荀誉在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的“挟持”下,下山东行,前往各庄。
一路同行的还有书院众学子。能就读三省书院之人, 多数家资富庶,或骑马或驾车。家境一般之人,则有书院专门安排的车辆。
十余匹高头大马,浩浩汤汤,甚是气派。行至郊外,人少地阔,众人原想纵马疾驰,奈何恼人小虫不时成团聚在路中。
云团高度与人齐平,车马穿过“虫云”时,满脸满身,无一幸免。马上众人不得不边躲边驱赶。一路走来,弄得是马躁人烦。
众学子为见知府大人,今日新换的光鲜衣衫上很快便缀满黑色小虫。
而这其中眉头蹙得最紧的,当属骆家大公子骆耀庭。
骆耀庭作为书院学子中的翘楚,自然近身随行。他今日所着衣衫特意裁制的,石青色暗纹长衫,系着松花色丝绦,搭上一整块透雕和田玉,书卷气下难掩大家贵气。
骆耀庭坐骑是从西域得来的,虽比不上汗血宝马,仅看骨架毛色也知属于上乘良马。身下画鞍骏马,眼中仲春晨光,骆耀庭扬起头颅,一把折扇尽展少年风发意气。
祝槐新提醒骑马学子,路上有些距离,近日虫蚁扰人,若有不习惯的,可以去马车上挤一挤。
骆耀庭很不以为然,小小虫蚁何足挂齿。
他身后不远处是学院安排的车辆,四五人一车,挤挤挨挨,自是不及持缰纵马来得潇洒。况且骆耀庭作为骆家长子,未来的当家人,那几车穷酸书生哪里配与他同车而行?
骆耀庭这身衣衫自是出众,在一行人中甚为出挑。他不知道的是,这身衣衫,在飞虫眼中也甚受欢迎。
春风得意马蹄疾,难得郊游,骆耀庭按捺不住,急于在知府大人和山长面前展示自己的骑术,也想让身后这几车穷酸书生见识下什么叫大家风范。
只可惜,今日那孟知彰不在队伍中。无妨,这不是正去他家夫郎的庄子上么?等会他自会见到。
想起孟知彰,骆耀庭心中冷哼一声。一个身上背着功名之人,竟靠自家夫郎养活。这软饭吃得不仅理直气壮,甚至还得意上了。前些时日他竟然当众声称自己是赘婿,将来孩子还要跟着他夫郎姓庄。
光彩吗?什么离经叛道的言论!简直给读书人丢脸!
双腿轻夹马腹,骆耀庭纵马超前奔去,带起的晨风快速滑过鬓边……
额!好像有什么东西撞进眼睛。
突然的异物感,让骆耀庭顿时乱了手脚,他忙空出一手去揉眼睛,身下马匹却并未减速。
揉了半日,等他将一个碎掉的飞虫从眼角擦下来时,迎面半空一团黑色云团,直直映在他泪光婆娑的眼底。
高耸于马背上的骆耀庭,如一张密实的网,将那团虫云尽数兜住,活生生弄了个满头、满脸、满身。
“呸呸呸”马上的骆耀庭早睁不开眼睛,一双手胡乱扫着,口中也未能幸免于难。凭感觉将飞虫驱走大半,刚要睁开眼,又一虫云迎面撞了上来……
骆耀庭被飞虫拦截围堵得实在无计可施。但又抹不开面子求人帮忙。
这番阵仗吸引了山长的注意。祝槐新调转马头过来。
“耀庭,前面还有几里路,若这般走走停停,恐耽误了进程,” 祝槐新向前偏偏头,意思是知府大人还在,误了知府大人之事就不好了,“不如你马车上去寻个位置。”
若非知府大人和山长都在,换做往常骆耀庭早发起他的大小姐脾气了。方才斗争之时,虫蚁味道也尝了几口,诡异刺激,委实让人作呕。
骆耀庭拱手听令。和那群穷酸之人同乘一车就同乘一车吧,总好过在此吃虫子。
山长亲口说的,骆耀庭也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个台阶。他勒缰停了马,待后车跟上来,挥着马鞭指了指驱车之人。
“停车,我要上去!”
车帘掀开,里面挤挤挨挨坐了五位学子。大家见马鞭挑帘的骆耀庭,皆是一愣。方才谈笑风生的气氛,一下将至冰点。
“让一让!”骆耀庭躬身爬上车,心中自是一团火。
这么窄小的车厢竟然装五个人,不,算上他六个人。素日他们家有些头脸的丫头出门,也不会坐这寒碜车辆。今日自己竟要屈身坐进去!还是和几个他素日根本不会瞧上一眼的穷鬼!
骆耀庭越想越气,肚子窝着火。
他身量高,这车厢委实有些矮,骆耀庭气鼓鼓往里进时,没注意车厢高度,猛一起身,“哐啷”撞了个结实。
“啊呀!”骆耀庭疼得直跺脚。
满心恼怒,已经是惹得自己脸红脖子粗。加上方才顾头不顾尾地一顿在自己脸面上驱虫,原本朗月美玉般的俊秀公子,此时成了一个红脸瘟神。
不过有一说一,缩在车角,懊恼地揉着额头大红包的骆耀庭,比起他平时那一副看谁都像狗的模样,倒多了几分人气,和几分可爱。
众人知他脾气,往里腾挪几分,各自交换个眼神,都没敢作声。此时谁若插言,不知那句话就惹恼了这位爷,谁吃罪得起!
王劼身旁空出个位置,勉强能坐。
王劼因受薛家资助,骆耀庭的那几个跟班平时可没少给他使绊子、穿小鞋。后来孟知彰入学之后,情况才开始有所好转。
一则有了孟知彰,骆氏小分队的火力自然集中优势能量对付这个劲敌;二则孟知彰虽家境一般,但好在为人正直,学中凡有不平事,只要孟知彰在,大都会仗义执言。
当然,说不通道理时,孟知彰也很懂得一些拳脚。这也是“仗义执言”每每都能奏效的秘诀。
所以,有孟知彰在,王劼在书院中的日子顺当不少。
不止王劼喜欢与孟知彰亲近,书院中多数学子也大都愿意与这位乡野来的院试榜首交好。所以虽然孟知彰正大光明提出自己吃软饭这类在常人看来大逆不道的言论时,众人也只道他为人坦荡,对他越发礼敬有加。
此次前去各庄,大家也知道这是孟知彰夫郎的庄子,虫蚁药剂之事他们有所耳闻,只是不知真假。便想着若此事为真,最好不过。若不如传闻那般,也都会尽量帮着说说话。
车厢座椅硬木板搭成,舒适度不高。毕竟为同窗,也没必要此时针锋相对。王劼递过来一个蒲团。
“大家匀出来的。请吧。”
骆耀庭鼻孔朝上,看都没看一眼那蒲团:“本公子不需要!不知谁坐过的。”
骆耀庭缩起腿,勉为其难蜷在位置上,将脸别过去,一脸厌弃地看向车帘外。屈尊与他们同乘一车,已是委屈。还要拿这剩东剩西之物与我用。真当打发叫花子呢?
不识好歹。王劼将蒲团收了回去。见怪不怪,他心中倒也不介意。
帘子挡着,车内是没有虫蚁的侵扰。但田路崎岖,车轮一路颠簸,有蒲团软垫之人尚觉行路艰难,何况这位纯靠血肉支撑的骆耀庭。
还未走多远,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公子,眼睛眉毛便皱到了一块,额头细汗都渗出来了。头上,汗水浸这鼓包火燎燎的疼。身下,屁股被这硬木板硌得酸疼难忍。加上越发颠簸,整个下半身痛到近乎麻木。
“你!对,说的就是你!”骆耀庭马鞭在手,对着王劼颐指气使,“把那蒲团给我!”
“骆大公子,我叫王劼!”王劼深吸一口气,双手环胸,“请大公子指派我任务时看看清楚!我呢,与你是同窗。并不是你们骆家的小厮。没有义务听大公子差遣。懂?”
虎落平原被犬欺。骆耀庭下意识攥紧那柄七宝攥珠的马鞭,若非车厢空间小,施展不开,他当真就要去抽那敢对当众硬杠自己之人。
不过他又一转念,强行定了定情绪。方才也是自己着急了。自己是大家公子,要有容忍气量,更要做同辈楷模。
若此时当真与这群人闹起来,被知府大人和山长知道,倒显得自己无法统领学子,不能友爱同窗了。
骆耀庭挺了直腰杆,轻咳一声,酝酿半日方正色道:“有劳王公子将那蒲团与我,骆某不胜感激。”
队伍最前是荀誉与祝槐新乘坐的车辆。虽有车帘挡着,外面情形还是一目了然。这一路遇到的虫云,如阴翳般一层叠一层压到这位知府大人心头。
荀誉不觉叹了几口气。声音虽轻,车内气氛还是越发凝重起来。
“这虫害虽不及蝗灾,到底不容小觑。”
荀誉此话一出,祝槐新跟着倒吸一口冷气。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可是要死人的,比洪涝还凶猛。
“飞虫年年有,今年委实猖獗。不过大人无需忧愁过甚。”祝槐新看了眼窗外,伸手掸开车帘外的飞虫,只得宽慰对方,“飞虫,毕竟不是蝗虫。”
谈蝗色变,即便宦游数十载如荀誉者,仍然难免心有戚戚。他沉吟半晌,方缓缓道:
“你说那灭虫的方子,当真是孟知彰家的夫郎所做?”
孟知彰的文章和那一笔书法,荀誉甚是欣赏,奈何其家贫,费了很大周章才来到府城赶考。所以孟知彰当日一举夺得茶魁时,竟主动放弃价格不菲的砚台,专门为自家夫郎选了团茶做聘礼。此举让荀誉甚是不解,也暗暗称奇。
所以荀誉对他身边的夫郎,也多留意了一眼。长相着实出挑,阅人无数的荀誉都觉世间少见。只是身板看上去不甚结实。
就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哥儿,竟然还会研制灭虫方子?
不过也能理解。这庄子是他的,众人皆为他是从。他说有效,自然也不可能听到第二种声音。
至于祝槐新为何也认定所言不虚,想必是爱屋及乌。他赏识孟知彰才华,势必也愿意相信对方家的夫郎。
“拐过这片林子,便是各庄了。”驾车书僮扬了下鞭。
祝槐新第一次到各庄来,听闻这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不觉伸手打开车帘想一堵外面风光。
车帘打到一半,忽想起什么,祝槐新复又准备将车帘掩好,但扶车帘的手却滞留在半空。
祝槐新与荀誉快速交换下眼神。二人脸上先是惊讶,待明白过来,眼底全是掩不住的欣喜。
是的,车帘上的飞虫已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篇》
第126章 知府
祝槐新将车帘完全挑起, 晨风吹过,干净通透,心情也跟着清爽起来。
方才飞虫遮天蔽日的景象, 在此处荡然无存。
像一个黑色的噩梦, 陡然被吹散。带着些许震惊后的不可置信,荀誉率先下了车。
山坡上是七八株桃树,花苞圆鼓,透出些粉色,凑近隐隐能闻到花蕊的一丝清甜。再过个七八日想必就能桃花满枝头。
此时飞虫即便不扎堆, 也应该绕枝盘旋。荀誉看看半空, 又围着桃树转了几圈, 攀下一个树枝。可, 可就是没有飞虫的踪迹。
“或许桃树本就不招虫?”
不知谁跟了句。话一出口, 自己也觉不对。桃树汁水本甜,怎么可能不招虫。
此处没有飞虫,也不说明什么。荀誉眼眸沉了沉, 片刻后往各庄方向指了指:“走,我们再看看。”
“周伯, 周伯!一大群书生,打西边过来了!”
庄上孩童高喊着将这个消息告知管庄人周老汉时, 周老汉正在议事堂修补窗框。
议事堂上的家具原本不多,昨日刘安闹了一阵子, 砸坏的两个板凳和一个桌案, 已交隔壁庄子上的木匠帮忙修。这窗框碎的不多,周老汉自己试着补一补。
昨日庄主带人去寻然哥儿,一夜也没送个消息回来。卓阿叔来了一趟又一趟,眼泪都要哭干了。
没消息, 就意味着没找到人。周老汉也跟着叹了一夜的气。
“书生?哪来的书生!还是一群?你怎知是书生?”
“他们都穿长衫,和庄主夫君一样的长衫。不是书生,是什么!”还孩童有些许不开心,这周老伯竟质疑自己的判断。
周老汉放下手里木锤,从肩上拽下巾帕边擦手边往西边迎。看准那队人马确实是往庄子上来的,忙又叫住那孩童:
“去家中找几个大人过来。若得闲,让他们再烧些茶水。”
这边荀誉下了马车,一路向庄子步行,祝槐新及众学子自然也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一路随行。
眼见到庄子上了,却只有一老伯遥遥过来。这让所到之处众人皆夹道欢迎的知府大人,不免有些诧异。
倒不是说他喜欢这些排场。而是从昨夜送信到今日书院门前,这位书院山长一直极力说服自己来他爱徒夫郎的庄子上看一看。
谁知自己人已到,眼前状况却又像自己是个不速之客。不免尴尬。
“请问,你们找谁?”周老汉拱拱手。他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穿长衫之人,心下紧张,不住擦汗。
“你们庄主呢?孟知彰在吗?”祝槐新同样困惑,他向庄子上看去,大白天空空荡荡。
“庄主和孟相公去城中寻人了。这都过去一夜了,还没找到。唉——”
周老汉又长叹一口气。他虽不知这些人的来历,但看衣衫便知大有来头,猜出是孟知彰相熟之人,便一边将来人往议事堂请,一边扯住一个年纪最大的,开始诉起了苦。
“寻人,寻什么人?”
祝槐新怕眼前老伯年纪大,没敢告知他此时扯着袖子之人,正是东盛府知府大人。
“我们庄子上的哥儿,昨日被人抓走了!光天化日又打又抢,简直没了王法!”
周老汉将仅剩的几个板凳给了年长的两位客人坐,其他人着实没有可以安置的地方,不免难为情。
“招待不周。实在不知今日会有客人来……整个庄子除了炭窑和金玉满堂走不开的人,其余的都去寻人了。可到现在也没见个人影回来。”
“有这等事?你们认识那抓人之人?”荀誉神情颜色。
“认识!认识!隔壁庄子上的,叫什么刘安的,前几日来庄子上套话,非要这灭虫的药剂方子。原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庄主早说了,只有硫磺和生石灰,只是呢这硫磺不易得。还答应等过些时日,原料齐了,定会多做些,让大家尽量都用上药。”
“你们庄子上飞虫确实少,就进庄到现在几乎没看到。当真是这药剂的功劳?”人群中有人问出大家关系的问题。
周老汉年岁大,嘴碎,唠唠叨叨说起没完,见对方似乎对这药剂功效存疑,自然又多说了些。
“自然是这药剂的效用。前些时,我们这也是飞虫漫天,连我们这最有办法的卓阿叔都没了办法,只能一遍遍洒草木灰,但还是挡不住这些虫蚁。我们一开始也不相信,这不也是没办法了么?司马当活马医。谁知庄主这药剂一洒,当天虫蚁就少了大半,等第二日晨起,满庄子飞虫便没了踪影。连打周边一些一两里外之处的蚊虫也明显见少。”
正说着,门外一人吚吚呜呜哭着往这边来。
“有然儿的消息了么?庄主他们可回来了?”
卓阿叔拄着一个木拐棍,一瘸一拐往议事堂来,进门见满屋这许多长衫一时怔住。
他看了一圈,既没有他家然儿,也不见庄主。素日他是不太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头的。可一夜过去了他家然儿还没一点消息,他着急啊。见堂上坐着两个年纪稍长之人,如获救星,扑通跪在地上。
庄聿白和孟知彰夫夫看着时间来到议事堂时,卓阿叔正抓着荀誉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昨日来抓然哥儿的刘安一行人的罪行。
“他自己弄伤了手,非说是我们害的。我们庄主明明说过的呀,这药性子烈,万万不能私自熬制。那刘安他不听啊。他自作孽,却要拉我家然儿垫背。让我们拿200两银子赎人,没有钱就把人卖去男风馆啊……我的然儿啊,苦命的孩子……”
卓阿叔越说越伤心,老泪糊了双眼,一时竟抓起荀誉的袖子擦眼泪。
孟知彰眼疾手快,忙上前将卓阿叔搀起来,又整整衣冠,郑重向荀誉和祝槐新行了个礼。
“不知今日知府大人和山长莅临,学生有失远迎。”
卓阿叔和周老汉一听眼前人是知府大人,魂魄吓走七分。他们平时见到个皂吏都点头哈腰的,遇到个捕头都屈膝叫声“老爷”。眼前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官老爷,还是这府城最大的官老爷。
天老爷,这可如何是好。两个老汉脚下一软,趴在地上只顾咕咚咕咚磕头。
荀誉本是来看飞虫防治情况的,谁知半路杀出个“冤案”。作为父母官自然不能不管。又见苦主一时说不清道不明,便让孟知彰秉明情况。
在场的都是读圣贤书的佼佼学子,听闻此事自是满腔气愤。骆耀庭犹是。
骆耀庭与一味蛮横无礼的骆耀祖不同。他私下与孟知彰较劲,但一路听下来是非曲直还是分得清的。
不过这抓人之人虽有错,可孟知彰夫夫动用了整个薛家人手,满城找了一夜,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他素日在他那群穷酸小弟面前的形象可是无所不能、所向披靡,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当下不仅他那群追随者们在场,知府大人和山长也在。
骆耀庭唇角勾了一抹笑意,他向前几步,口吻关切:“不过是个地痞无赖,孟兄和薛家人寻了这许久,真的连个人影也没寻回来?”
孟知彰眸心微转,淡然道:“是。昨日午后开始直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刘安身上有伤,又带着然哥儿,按理说是走不远的。”
“那刘安是何人?”荀誉问。
“回大人,这刘安家住隔壁庄子上。不过,他还有一层身份。或许循着这条线索可以很快将人找回。”孟知彰应答,却并没将话说完,而是看向不远处的骆耀庭。
骆耀庭知对方话里有话:“你看我做什么?”
“此事,若骆公子能相助一二,孟某将感激不尽。”孟知彰说着,向骆耀庭郑重行了个礼。
“我?”骆耀庭很莫名,满屋突然聚过来的目光又让他将拒绝之辞吞了下去,“不过我骆家也有几个伙计家丁,孟公子若不嫌弃的话,我让他们跟着一起去寻人。”
“倒也不必麻烦他们。骆公子亲自回府一趟,或许问题就解决了。”
“孟知彰你什么意思?”骆耀庭终于听出弦外之音,狠狠甩了下他那带着虫印的袖子,“难不成是我骆家人抓了你的人?”
“正是。”孟知彰不急不躁,缓缓道,“这刘安还有个身份,那就是贵府二公子骆耀祖的小厮。”
*
悦来茶坊二楼,小厮一早去买的点心,已经摆在在赵管家近旁的案几上,客茶也上到了第二盏。
赵管家将半块茯苓糕放入口中,一下一下慢慢咀嚼。一同品尝的,还有眼前这场关于药剂房子的极限拉扯。
马上午时。
九哥儿答应家主拿到方子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地上之人,却并未有一丝退让的意思。
愈发有意思。
九哥儿让人搬来茶台,开始慢条斯理制茶,神色淡然而平静,一如那佛堂上供奉的慈眉善目的菩萨。
每次茶瓶高悬,立于地上的小厮,便将水缓缓浇在那块素绢方帕上。
水流汩汩,将盖在方帕下的那张精致面孔,勾勒得熨帖又真切。严丝合缝,不容半分空气进入。
即便如此,从始至终得到的答案也仅有一句,“没有方子”。
九哥儿手中的茶瓶高悬到第七次时,悦来茶坊门前,终于传来骆耀庭停马闯门之声。
第127章 孽障
光天化日之下抓人, 并公然勒索,按照大恒律法,当杖责五十, 流放三千里。
若情况属实, 此事不难办。
难办的是,事涉骆家。
骆家的势力不仅在府城盘根错节,在朝中也有着极广的关系网络,何况顶上还有懿王这层。
荀誉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自然不是那涉世未深的愣头青。他心中那杆秤是直的, 黑白曲直自然有数, 但过直则折, 断不能直来直去地用蛮劲。
换作常人犯事, 当事双方直接对簿公堂即可。但这桩案子, 不是发落一个小厮这么简单。
事情问明是非曲直之前,还应慎重处理。若去府衙问话,太过正式;若留在各庄, 眼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属实也不方便。
思量再三, 荀誉将目光投向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
*
孟知彰当众说出挟持各庄之人是骆府小厮时,骆耀庭的头发都要气炸了。
他手中那杆攒珠马鞭握了又握。珠玉光泽的丝绸锦袍下, 另一只拳微微发抖。
好在大家公子的行事准则让他强压住了胸中怒火,没有一时冲动当着知府和山长的面, 将鞭子挥向这位处处与自己起龃龉、事事与自己争高下的同窗。
自从孟知彰在斗茶盛会上夺了茶魁, 更是将本属于自己的院试案首之位抢占了去,骆耀庭便暗暗记下了这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夫。原以为彼此不会再见,谁知不久此人竟摇身成了三省书院的学子。
人人都道孟知彰这张脸生得好,可他骆耀庭日日相对, 只觉让人生厌。
当然这还不是最讨厌的,让骆耀庭心中长刺的是,自己作为大家公子,还要拿出容人之量与这穷酸书生友好相处。
“孟公子,说话要讲凭据,你从何得知这刘安就是我家小厮?”
骆耀庭语气尽量平和,但连卓阿叔都听出这其中的威胁和警告。
卓阿叔本由周老汉搀着,忽听此言,也顾不得什么大人、山长的了,直接冲到骆耀庭跟前,扯住他的袖子,悲声大放:
“那刘安是你家小厮?你为何要抓我家然儿?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将我这老头子带了去吧……”
骆耀庭躲闪不及,新裁制的衣衫方才刚被虫蚁沾了满身,又在逼仄的马车中挤了半日,心中已是分外恼火,眼前这老汉竟用他那双脏手来抓本公子的袖子……
“哪来的腌臜老货!”骆耀庭刚要骂出口,忽觉场合不对,及时止住换了个说辞,“休听孟知彰胡说!我派人抓你家孩子做甚!放手,快放手!”
庄聿白忙跟上前,将卓阿叔从骆耀庭身上揪下来,又和孟知彰交换了下眼神。
孟知彰会意,他并不在意骆耀庭的指责呵斥,款步走到对方面前。
“看来骆公子想来是不管家,不理家中事务的。那骆公子自是不知这刘安所在的小刘庄是贵府田庄。”
骆家田产铺子众多,目前都是家主骆睦在打理,骆耀庭自是不知什么小刘庄、大刘庄的。他扬起下巴,负手转向一旁。
“即便这小刘庄是我家田产又如何?佃户果农多了去,岂能人人都是圣贤仁者?况且他们租种了我骆家的田地,就算我骆家家丁不成?退一步说,纵使我家家丁犯了事,也不一定是我骆家指使的。事情未察明前,孟公子这般急着给我骆家扣帽子,意欲何为?”
孟知彰笑笑,向前跟了两步。
“骆公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是骆公子身为骆家人,对骆府之事未免知道的少了些。恕孟某唐突,今日便由我这个外人,给骆公子说一说。这刘安不是普通佃户,他阿爹阿娘是原本在骆家做事,后来才到小刘庄管庄子。而这刘安呢,除了农忙时在小刘庄待上些时日,大部分时间跟着骆公子,是骆公子的差使小厮……”
“可是胡说!我身边何曾有叫刘安的小厮!”骆耀庭冷笑一声,打断孟知彰,一副占尽先机的表情看向对方,“孟知彰,你若有意栽赃陷害,大可明着来。怎么还私自给我安了个我听都未听说过的小厮?”
“骆家,只有骆大公子这一位‘骆公子’么?”
孟知彰眉毛轻轻挑了下,看着对面这张脸上的表情从不可一世,转成疑惑错愕,最后在气愤和惊慌中来回交替。
是的,骆耀庭想到了什么。此等行径非常符合骆耀祖的做事风格。
骆耀庭暗自咬牙。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祖宗。
他心中快速盘算。此事若由官府带头去寻人,罪名自是板上钉钉,没得跑了。且不论真假,莫如此刻自己先行回去。若为假,自是大家相安无事,到时还能回来怒斥孟知彰公报私怨、陷害自己。假若真的被那个小祖宗捉回家去……嗐!至少在荀大人动手之前,家中先商量个对策出来。
骆耀庭一人一骑奔到府城时,贴身小厮已远远迎上来,还纳闷他家公子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昨晚家中可有什么事情?二公子可带回什么人?”
后面角落里一小厮走上前:“二公子并没带回家什么人,但将人带去了撷春阁旁的院子。”
“可是那叫刘安的安排的?”
“公子怎知,确实是刘安几人给二公子寻的。”
“孽障!”骆耀庭大骂一声,正要挥鞭去撷春阁,又被那知情小厮拦住。
“不过后半夜人被九哥儿带去了茶坊!”
*
悦来茶坊,二楼隔间,九哥儿眉目含笑,将新制的一盏茶递与一旁的赵管家。
骏马嘶鸣声透过满街喧嚣穿了进来,混杂着赵管家饮茶的咕噜声。
九哥儿从未像此刻这般,期待着一个骆家人的到来。他似乎听到对方衣角快速扫过楼梯木栏的声音。
微风吹散乌云,九哥儿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楼下闯门的脚步声带着多少怒气,九哥儿就多几分安心。他一边点头询问赵管家茶色如何,一边默默盘算着来人登楼的时间。
九哥儿冲着行刑小厮递了个眼神,手持茶瓶高高悬起。命令接收,汩汩水流从小厮手中,复又慢慢浇上那块素绢方帕。
一切尽在掌握。
九哥儿将视线从屏风那侧的入口移开,对着赵管家赞许的表情回以礼貌的致谢。心中则默默倒计时。
“三……二……一”
“呼啦——” 飞来一脚,门口的透雕紫檀落地屏风应声倒地。
满身虫蚁,一腔怒火的骆耀庭,就站在那门口。他的鬓角额发都散了些出来,全然没了往日的儒雅超逸。哪像个读书的公子,活脱脱一个从地狱赶来,火急火燎奉命来抓人的鬼差。
骆耀庭一眼看见地下那浸在水中之人,飞身又是一脚,将正持壶行刑之人踹开。火速抓掉方帕,将水中人拉出来……
还好,人还活着。
然哥儿伏在桶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整个人已经被折腾得没了一丝力气。脑子更是浑浑噩噩一团浆糊。他不知来人是谁,他不知对方为何要救他,他更不知接下来自己还将面临什么。
此时他只知道周围几人在激烈地说着什么,可他意识时断时续,又实在听不太清。
骆耀庭进来的一刻,坐在正对门口屏风位置的九哥儿率先站起来。
“大公子?!” 九哥儿表情颇为震惊,“大公子,您怎么来了?可是家主有什么话……”
九哥儿话音未落,行刑小厮倒先其一步被踹到地上。
“是谁让你们将人带来的!又是谁,允许你们私自用刑!”
骆耀庭眼中血丝满布,将水中人捞出后,转身一鞭朝这悦来茶坊的当家茶伎直直抽来。
九哥儿没有躲,他无处躲,更不能躲。钝刃般的鞭子抽在肩头,顿时衣衫碎裂、皮肉外翻、鲜血直流。
一旁的赵管家忙走上来,替蜷缩着跪在地上的九哥儿挡了挡:“大公子息怒,息怒。这人呢是二公子那边带来的,至于眼下场景……也不是您想的那样。是为了得到……”
“得到什么?你们将他弄来,就是催命符!哪怕老君的仙丹也没用!”骆耀庭一脚将赵管家踢开。
此事若不是捅到知府面前,哪怕死十个小哥儿,骆耀庭都不会动如此大的肝火。
“听好了,本公子只说一遍!这什么然哥儿,不,这位然公子,是我们骆家请来的贵客,专门请教灭虫经验。”骆耀庭拿鞭子指着跪了满地的人,“赶紧给然公子换身行头,再弄些吃食,仔细伺候好了。之后然公子要随我去见知府大人。听明白了吗?”
满屋子忙活起来,准备菜肴的,熬参汤的,挑选换洗衣物的……众人皆如临大敌,头上似悬着一把随时砍下来的剑。方才如何凌辱然哥儿的,此刻恨不能百倍千倍弥补回来。
九哥儿将人带至自己安歇的茶室,亲自为其梳洗更衣。
他不知此时榻上人还有几分意识。软糯糯、任人摆布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偷喝果酒的娇憨之态。
此时无人,九哥儿悄悄红了眼圈。
他一遍一遍让小厮施加浸水之刑,自己岂能不心痛?可他别无他法。水刑虽难熬,看上去也凶险,但他亲自掌控时间,能确保然哥儿是安全的,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九哥儿将然哥儿身上这套被水浸湿的粗布衣衫脱下,又用清水和罗绢将身子仔细擦拭一遍,拿出自己的一整套看去并不张扬的衣服,由里而外,一件一件为他穿上。
小时候然哥儿最喜欢穿哥哥的衣服,虽然大些,穿在身上找不到手脚,但就是高兴,嘴角压也压不下,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哥哥,哥哥”地乐呵呵傻笑。
九哥儿将一条藕荷色丝绦系在腰间,挽了个结。下次再穿哥哥的衣衫,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或者根本不会再有下次……
九哥儿心中叹口气,面上仍春风和煦,他要将最温暖的一面展示给弟弟,哪怕只有这不多的时间。
柔和的眉眼,精致的鼻梁,乖乖的表情……九哥儿就这样静静端详这对方,像是要将这一刻刻骨画肉般镌在心中。今后,大抵也没有机会这般看对方了。
良久,九哥儿终于鼓起勇气,抱了抱眼前人。脸颊接触到那温热胸膛的瞬间,一股酸楚直冲上来,撞得心头酸胀胀的痛。
此生不知能否有相认的一日……
想到相认,九哥儿眼神冷了下来,唇角全是嘲讽。嘲讽自己痴心妄想。自己不过是骆家的一条走狗,是刀尖舔血、随时要去卖命的工具。
因祸得福,经此一事,至少骆家人不会怀疑自己与然哥儿的关系。此生不复相认,才是对然哥儿最好的保护。
*
三省书院,原本洒扫出来请荀誉授业的书院讲堂,临时成了“断案”场所。
作为涉事一方的骆家,不仅将然哥儿完好送回来,罪魁祸首刘安自然也被五花大绑捆在了堂外。
骆家大公子骆耀庭恭敬而立,看着父亲骆睦与知府大人行礼寒暄。
第128章 赎罪
三省书院不是府衙, 荀誉今日身份也只是位教书先生。
众人皆行了常礼。
“家奴有罪,是骆某御下无方,实在难辞其咎, 特来向大人和然公子家人请罪。那小厮已捆于阶下, 还请荀大人发落。”
骆睦先恭敬表了态。
谁都没想到,府城向来呼风唤雨的骆家家主,竟能当众示弱认错。如此一来倒让暗自斥责骆家过分之人失了先机,倒显得自己咄咄逼人。
骆睦又道。
“近日府城内外虫患猖獗,老朽亦寝食难安。其实将然公子请到敝舍, 原为请教灭虫之法。谁知那几个蠢货竟愚笨至此, 得罪了然公子。老朽特意将然公子平安送回来, 另备了50两薄银为然公子压惊, 请然公子和老伯不要嫌弃。若不收, 当真是不原谅骆睦。骆睦只能长跪以求谅解……”
长跪?!
一旁的骆耀庭猛地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己的父亲,骆家家主, 向乡野村夫下跪行礼?
不过蝼蚁草芥,能得骆家家主同他们说上两句话, 便是他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又没缺胳膊少腿,赏你们50两银子还不赶紧跪下谢恩?竟还拿捏起来!
简直岂有此理!
然哥儿扶着卓阿叔站在庄聿白夫夫身旁, 见状也是心下一凛。
水刑后,很长一段时间, 然哥儿都是懵懵的。迷迷糊糊记得被人从水中捞起, 又被人带去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间换了衣服。
等他意识稍稍清醒归位,自己则已趟在一辆华丽的马车上。待下车见到卓阿叔、庄聿白和孟知彰等人,方知自己活着回来了。
卓阿叔看到然哥儿,一把拉住, 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确定人没事也没受伤方才稍稍放下心,又问他去了哪里,可曾受委屈,饿不饿。
然哥儿见卓阿叔这般,没敢说出受刑之事,只说被骆家带去问话,对方一味讨要药剂方子。当然,自己并没有给。
骆家小厮将一包银子递过来时,爷俩皆是一愣。
正不知如何是好,庄聿白抬手挡开钱袋,恭敬行了个礼。
“骆老爷此言差矣。这银子还请收回。”
这东盛府就没有人敢当面拒绝骆家赏赐之人,骆睦视线偏过来上下打量了下眼前这位小哥儿。
骆耀庭到底年轻些,心中压不住事,怒火中翻,猛地上前一步:“孟家夫郎这是做什么!银子是给然公子的,你拦在前面算怎么回事?”
“然哥儿是我庄子上的人,我虽无法替他做主,但师出无名的银钱,然哥儿自然是不会收的。”
庄聿白身量虽不及骆耀庭高大,气势却不输半分。
“方才骆家老爷说这银子是为然哥儿‘压惊’。压什么惊?若你们对然哥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荀大人就在堂上,我们自会一张状子递上去,是非曲直自有王法来判定,区区50两银子就想将此事翻篇?休想!若你们问心无愧,将然哥儿带回去礼遇有加,奉之如上宾,自然也无惊可压。那这50两银子,岂不多余?”
骆耀庭没料到平素一本正经、严肃矜持的孟知彰竟娶了这样一位泼汉在家中。
这事到底是骆家不占理,然哥儿在茶坊经历了什么,别人不知,他骆耀庭岂能不知。正因为知道,这位骆家大公子在气势上不觉矮了两分。可是今日父亲亲在带人来明着示好,这几个腌臜小人竟敢不识好歹!
骆耀庭瞪了眼孟知彰,又将视线转回这位泼辣小哥儿身上,嘴上依旧强势。
“私自将人带走,确实是刘安做的不对。人我们已经绑了来,要杀要剐你们随意!”
“庭儿,住口。”骆睦呵斥一声,满脸肃穆。
骆睦心中清楚,到了悦来茶坊手中之人,能完好站在人前已属于命大、造化大。
而且荀誉此人看上去是个各方不沾的中间派,到底知府的帽子在那摆着,有这位父母官在,骆睦自然不想将事闹大,更不想将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展露在阳光下。
何况今日荀誉有意将地点选在三省书院而非府衙,多少有意在偏袒自己一方。若是能帮懿王争取到更多臂膀,自己在主子面前的分量自然更重一些。
衡量下来,眼下这桩小事。和解,是最优解。
“然公子确实是受了委屈。你替老朽给然公子赔罪。”
“父亲!”骆耀庭愤愤不平。向这群蝼蚁赔罪,这口气他咽不下。但父亲当众发了话,他岂敢忤逆。
骆耀庭强压怒气,举得自己的每根头发稍都要气裂,可又能如何?他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脚上一万分不情愿地挪向庄聿白身旁的然哥儿,刚要抬手行礼,谁知这孟知彰的夫郎直直挡在前面。
“骆公子,且慢!冤有头,债有主。赔罪,难道还可以替的不成?我们受了多少委屈,谁给我们受的委屈,让那人如实如数还回来便是!”
这不是刁难是什么?自己堂堂一个世家大族的长公子,将来的骆家家主,当众向你一个无名小辈行礼赔罪,你不感恩戴德,还敢端起臭架子来!
骆耀庭哪受过这般委屈,直接向孟知彰发难:“孟知彰,你家夫郎究竟想怎样?”
“骆公子回家一趟,怎么连话也听不明白了?”孟知彰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金刚菩萨模样,一字一顿道,“自然是该怎样,就怎样。”
庄聿白拉住然哥儿的手:“别怕,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荀大人在这,自然会为你做主。”
然哥儿自是知道,今日堂上中人,随便一人暗中使些绊子,便能将自己和阿叔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但他相信庄聿白,庄聿白让他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
然哥儿跪于当堂,将那刘安等人如何在庄子上打砸一通,如何将自己拖走捆于暗室,后来又用蒙汗药将自己迷晕等事一一悉数到来。讲到后面悦来茶坊中事,然哥儿看了眼骆耀庭。
骆耀庭眼神闪躲,假装不经意地看向窗外,额间的汗却越来越大颗。
然哥儿垂眸快速转了下眼珠,复又抬首将茶坊中事补全。只提了当家茶伎九哥儿一直在问他方子之事。
水刑之事,然哥儿终究没说出口。
一则他当时意识不清。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想清楚。虽然九哥儿今日实实在在伤害到自己,但对此人,然哥儿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酸酸,堵堵,看不清,更道不明。
像水中影子,明明离得那么近,伸手去抓,却碎成漫池涟漪,空无一物。
不过有一点然哥儿却很清楚:他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将九哥儿扯进来。
庄聿白察觉出然哥儿的情绪变化,虽不知究竟是什么,他抿了下唇,选择尊重。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一条一条列出来对簿公堂,最后除了将骆家小厮惩处一通,似乎也并无其他。
莫如和解,还能有更多可谈的空间,毕竟现在主动权牢牢攥在己方手中。
庄聿白下定了决定。
荀誉堂上听得明白,也看得明白。他知骆睦屈尊而来自然是想将此事压下,另外卖自己一个面子。庄聿白这边呢,是明白人也是聪明人,知道此事伤不到骆家,自是没必要也不会硬杠,多争取一些权益才是正事。
“然哥儿,此事你是苦主,你有何诉求?”荀誉开诚布公。
然哥儿看向庄聿白:“我听我家公子的。我家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断不会让你受委屈。”庄聿白也没客气。
刘安等人公然抓人勒索,还砸坏了各庄议事堂的东西,自然没那么容易了事。庄聿白想了想:“损毁的东西,稍后会列一个清单,具体按市价赔偿即可。至于然哥儿受到到的惊吓……刘安已经开出了价,200两。”
200两?!这不是狮子大开口是什么。骆耀庭刚想奚落几句,一眼看到然哥儿,又想起那水刑之事,便立马住了口。
庄聿白挑下眉:“骆公子可有异议?”
骆耀庭将视线扭向别处。
庄聿白继续:“刘安毕竟是骆府家奴,骆老爷所言御下无方……”
“怎么,200两银子不够?凭你也想给骆家定罪!”骆耀庭忍了半日,今日所受之气比平生加起来都多。
“荀大人还在堂上,我一介草民自是不敢。”庄聿白笑笑,“今日之事,既然为这药剂方子,我倒有一个多方获益的法子……不过需要骆家帮忙。”
荀誉看了祝槐新一眼,并没作声。
他此刻庆幸自己今日到各庄走了这一遭。即便昨日信中提到这灭虫方子如何如何,他仍不以为意,执意认定是江湖术士的行骗手段。然而到了此刻,这方子,显然已成了他接下来的第一要务。即便庄聿白不开口,荀誉也会提。
骆睦余光只扫了一眼,立刻看出荀誉态度,率先表了态:“这灭虫方子利国利民,庄公子若有需要之处,骆家能做到的,自当鼎力相助。不知这方子,庄公子是否出售?若可以,我骆家愿意出1000两买下,赠与荀大人。”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讲堂内外围了不少学子,满城虫蚁猖獗程度以及各庄空无一虫的截然对比,他们感触比旁人都深。一边盛赞方子的神奇效力,一边感慨骆家的大手笔,还有人担心骆家反悔悄悄催促庄聿白赶紧答应。
礼尚往来,庄聿白对骆家愿意相助之事先拱手道了谢,至于方子,他笑笑。
“如骆老爷所言,眼下虫蚁成灾,我这方子也确实有效,的确利国利民。至于它的价值,刚才骆老爷开价一千两,这些银钱对我们而言不是小数目,不过针对这方子发挥的效力而言,这些银钱似乎不值一提。”
一千两银子,不值一提?!
这两句话是如何放在一起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连呼吸声似乎都听不到了。
庄聿白继续:“因为这方子,不是仅供各庄虫蚁专用,除了府城外,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的百姓皆能从中获益。而且今年灭虫之后,明年后年大后年都可以再用。如此算来,这其中效益岂是一两千两银子所能衡量的?”
到底是生意人,依市问价,循需溢价。此时骆家已给到明确意向,名头又是赠与知府大人,纵使庄聿白开价翻番,骆睦此时也不会也不敢有异议。
不过骆家向来不缺钱。即便三五千银子,也是拿得出的。
看来是准备狮子大开口了。骆睦眼底现出一丝凶狠:“庄公子,打算开价多少?”
庄聿白没答言,回头看看孟知彰,得到肯定答案后,从袖中掏出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荀大人,治虫方子在此,特赠与东盛府百姓。”以免误会,庄聿白特意强调,“一文不收。”
满堂“哇”声一片,众人皆等着他狠宰骆家一顿,开出个几千两银子的天价来。谁知竟拱手相赠,分文不取。
有人高喊:“庄公子,当真仁义之士!”
有人不住冲孟知彰点头:“娶夫郎如此,真真好福气。”
有人家中被虫蚁闹得鸡犬不宁,听闻此侠义之举,立时要来抓庄聿白的手,表示感激——不过都被眼疾手快的孟知彰,拦下了。
荀誉也是一惊。
他此前一直在酝酿腹稿,想着这方子之事如何开口比较适宜,谁知准备的那三篇半腹稿竟一字未用上,这方子已水灵灵地到了自己手上。
祝槐新看看荀誉又看看自己爱徒孟知彰,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本来准备重金购方的骆睦与骆耀庭父子二人,此时面色颇有些难堪。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这点小风浪对骆睦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他冲庄聿白拱拱手:“庄公子之忠肝义胆,老夫佩服,佩服!刚才说需我骆家相助之处,不知是何事。”
“硫磺。”庄聿白直言,“目前急缺硫磺。希望骆老爷帮忙为府城百姓筹措。”
“多少?”
“一千斤。”
“几时要?”
“三日内。”
骆睦的心抖了几下,此时所有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包括荀誉。他弯起眼睛春风满面地应道:“好。三日集齐。”
一时众人散去,荀誉也品出了味,拉住祝槐新衣角,笑说。
“把我喊来当了一天棋子,不请我喝一杯,我可不依!正好城东新开了一家食肆,你现在就请我去吃!”
祝槐新耍赖:“荀大人,这可是冤枉我!我哪敢把您当棋子!”
荀誉笑着摇摇头,提点他:“昨晚那封信你如何解释?看似不经意将我引去各庄,又水到渠成见到这药方功效,接着让我在被砸烂的议事堂不期而遇撞上这样一件不平事……现在人找回来了,事也解决了,连药剂亟需的硫磺都有了着落。这不是把我当棋子,是什么?休想耍赖!”
祝槐新也笑了:“这顿饭让孟知彰请才是,主意都是他出的!干脆我们直接将饭钱记他夫郎账上。”
荀誉很以为然:“你这个学生呐,难怪你会偏爱他,还有他家那个夫郎,俩人心眼子加起来有八百个。好在这些心眼都是通透干净的。”
“话说回来,您的治虫难题不也解决了么!”祝槐新冲荀誉挑下眉,“快走!我都饿了。”
“若今春虫害能控制住,老夫定会亲自上疏为这方子请功。”
*
折腾了这两日,然哥儿终于回到了家,然而悦来茶坊中的经历仍在脑海不断沉浮。他的心绪,也久久难以平静。
那方素绢巾帕蒙住脸后,然哥儿的意识就开始有些模糊。尤其后面被人从水中捞出来,意识便更加时断时续,时有时无。
不过半梦半醒间,他隐隐觉得有人抱着自己哭。
那声音如此伤感,又如此克制,压抑,像是一个不敢声张的秘密。
不知是不是很少有人拥抱自己的缘故。然哥儿竟觉得那个拥抱,很温柔,很……亲切。
然哥儿一直以为那个拥抱是自己的梦,或者幻想,等他回去夜间换衣服时,一层层脱下那人给自己穿上的这套衣衫,方才敢相信,这不是梦。
尤其腰间丝绦挽的这个结……
兰心结!
然哥儿的手有些抖。这是自己学会的第一种绳结的挽法。
儿时哥哥亲手教的。当时自己手笨,学了整整一天才学会,为此还哭了鼻子。
夜很凉。
冷风从领口灌入,然哥儿打个冷战,周身汗毛竖了起来。脑海中始终浮现一个人的影子。如水中月,隔着水雾,隔着虚实。
用温柔如水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是他;
派打手劫了金玉满堂车队的人,是他;
帮自己换洗衣衫挽上同心结的,是他;
水刑逼供让自己险些呜呼殒命的,也是他。
真真假假,虚虚幻幻,到底哪一个是真正的他?自己到底该相信哪一个是真正的他?
夜风习习,扣响年久失修的木质窗棂。
然哥儿冷笑一声。笑自己傻气,笑自己糊涂。
他不知自己在究竟在期待什么。
期待能将这一身衣衫还与对方?
期待再次相见,当面问对方当时是否抱了自己?
期待对方说自己所为皆是被逼无奈,他本意并非如此?
还是期待有朝一日能够看清对方,能够和对方真正相识?
自己脑子真的是坏掉了。
然哥儿起身,抬手关窗,将满院月光推在外面。
即便今日之事有苦衷,即便对方心性良善,又如何?
他是名动府城的头牌茶伎,受人追捧,光鲜明妍。自己不过一乡野村夫,尘土为伴,无人在意。
再见面,摆在面前的只可能有两种关系。
陌生人,或敌人。
第129章 肉卷
熬制石硫合剂, 是个技术活。
稍有不慎便如那擅自行动的刘安,不仅药熬制不出来,还伤己伤人。
庄聿白呈递给知府荀誉方子, 除了药剂原料、用料配比之外, 具体操作步骤和防护措施等也细细列在上面。
这几日天气晴好,虫蚁越聚越多,杀虫迫在眉睫。
荀誉挥袖驱赶走盘旋在纸端的飞虫。方子他早已派人传至辖区各州县,或张贴告示或篆刻立碑或口口相传,尽量让更多人知晓。
方子, 终究是一纸文字。荀誉令各州县派胥吏及有经验的农人来府城, 请庄聿白对药剂熬制和使用方式进行统一集训, 再由这些学成之人返乡向下推广。
至于硫磺和生石灰等材料, 荀誉责令各地启用财政库银, 知州知县带头督战,保证第一次施药消杀的高效全面落地。若有贻误懈怠者,以渎职处理。
方子呈递第六日午后, 辖下各地捷报频传。荀誉看着案头堆叠的文书,满眼笑意。窗外园圃干净澄澈, 一派生机,仿佛前些时飞虫遮天蔽日的景象, 只是一场噩梦。
当日龙图阁学士、东盛府知府荀誉亲书的一道关于“琥珀灭虫剂”的奏疏,快马加鞭出了城门, 一路北上递往京城。
驿马扬蹄, 踏出虫害尽除的轻快节奏,带起一路飞尘。不远处的各庄后山,庄聿白从柳条藤篮中取出一棵葡萄苗,小心递到然哥儿手中。
“然哥儿悉心看护大的扦插苗, 由然哥儿亲手栽入土中,接下来一定长得更壮。”
然哥儿仰头看向他家公子,眼角湾笑。他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的,更是说给不远处的阿叔。
葡萄苗被双手捧过去,轻柔放入一尺深的土坑。定根、埋土、轻提树身,定型后将土轻轻踩实。几瓢水泉水浇下,一株葡萄苗便算在这片大地上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经此一事,卓阿叔翻来覆去好好想了几日。
庄主虽年轻,还是个哥儿,的确有真本事。连知府大人都称赞不已,这满府城的虫灾不就是他给消除的么,听说还要给他去请功呢。不得了。
暂且不说跟着这样的人能不能长见识、学本事,至少在府城之内,像刘安那样的地痞是再不敢找上门来欺辱的。这就像寻了个靠山,还是个重情重义的靠山。
自己年纪大了,已经护不住然哥儿,能得庄主夫夫照拂,这是老天爷可怜然哥儿这从小没爹娘疼的苦孩子。自己怎么能从中作梗呢?
“庄主说的是。然儿喜欢这葡萄树,若庄主不嫌弃,就让他跟着庄主学个眉眼高低。”
然哥儿猛回头,定定看着阿叔,确定对方是认真的时,又将视线转向庄聿白。
漆黑黑的眸底,映出漫天霞光。
春风遍吹,日子一天暖似一天。几场春雨过后,园中葡萄树像是完全神力觉醒,以每天半叶的速度疯长。
然哥儿几乎日日守在园中,当他翻开碗口大的肥厚叶片,将藤蔓上的第一个葡萄花穗展示给他家公子看时,庄聿白知道,春剪的时间到了。
春剪,关乎葡萄一年的长势和产量。对葡萄种植而言异常重要。当然,这次的春剪对象主要为去年的一年苗。
养了一年的主蔓发出数条茁壮新枝,新枝第4片叶子出现花芽。每枝留两到三个花芽,往后数7片叶子,掐尖打顶。没有花芽的新枝,则从第6或7片叶子打头,打头后继续长枝条,等后续长出花芽后再掐尖打顶。
整个春剪动作,是个动态且持续的过程,且要在端午之前全部完成,不然葡萄果串便没有足够时间好好生长成熟。
这日,天气晴好,春风微醺。除了卓阿叔,庄聿白从茶炭和金玉满堂的日常人手中抽调出2人,集中进行疏枝剪叶。
几日前,随更新版养护手册一并送回孟家村的,还有一个菜谱,葡萄叶肉卷。看着园中剪下的这几大框新鲜葡萄,咽了下口水。
卓阿叔带着其他人收尾,庄聿白和然哥儿先行回了家。
听说用葡萄叶子做菜,然哥儿还以为庄聿白骗他,不过一想榆钱儿、荠菜等野菜都可以吃,这葡萄叶自然也可以。
两人分工协作,相互配合忙活起来。
米两斤,淘洗干净,泉水浸泡。葡萄叶去梗□□铺在盆中,开水浇注,浸泡五分钟去涩,由油绿转为棕绿色后取出备用。
修剪来的叶子比较多,摘叶烫叶这个环节花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弄完,俩人指腹上都染上些绿色。
庄聿白张开绿色手指,翻起白眼,声音夸张吓唬然哥儿:“哈!我是葡萄树精,专吃小孩哦!”
然哥儿看看自己手指,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可不是小孩子,公子吓唬不到我!说不定……我也是葡萄树精!”
两人抓起旁边的葡萄藤枝当剑,孩子似地笑闹了一会儿。
提前备好的5斤猪肉剁碎,用花椒粉、姜水、盐等调味品调匀。早起有人送来的五六个山上新挖的笋子,剥壳切丁,一并掺入肉中。
起锅热油,然哥儿添柴,庄聿白将肉馅爆香炒熟,与泡好的米掺在一起,细细拌匀。这葡萄肉卷的馅儿便好了。
到了卷叶环节。庄聿白取出一片烫好的葡萄叶,叶脉一面朝上平铺开来,放一小撮炒熟的肉馅,像包春卷一般仔细包好卷紧。
锅底铺满叶子,包好的葡萄卷一个个一层层摆好。最上面再铺一层葡萄叶,锅中加水没过食材。水开,转小火炖煮半个时辰即可出锅。
锅盖掀开,圆滚滚一锅吸满汤汁的香气随热腾腾的水汽一起扑面而来,将人团团围住,如入仙境。
“公子,好香!”然哥儿眼睛亮晶晶,“但又不全是肉香,似乎有种葡萄园中的清新。”
庄聿白笑着点头,夹了一只放在小碟递与然哥儿:“尝尝!”
入口清香,葡萄叶带着几分酸酸的尾调,包裹住肉糜与稻米软烂多汁的咸香,而其中那脆脆的笋丁又丰富了口感的层次结构。
“真真好吃,向来城中最好的酒楼也做不出这味道来。”然哥儿腼腆笑了下,“我可以给阿叔留一个么?”
“人人有份!”庄聿白手指刮了下然哥儿的鼻头。
满满一锅葡萄卷近200只。庄聿白装了3小盒,其他让然哥儿送去给炭窑、葡萄园,忙金玉满堂的人一同分食。
一盒留给孟知彰。一盒送往三省书院请山长尝尝,毕竟上次设计救人亏了祝槐新向知府书信一封。再有一盒,他此时回城,亲自送往薛家。
凡事无远虑则有近忧愁。春剪过后,庄聿白对夏秋这园葡萄的产量有了大概预估。他并明说前景有多好,但今日一天,他这嘴角就没压下来过。
酿酒陶罐还是要早早准备起来,一来有工期,二来万一质量有偏差也好预留犯错时间。若等葡萄将熟未熟之时再盘算酿酒工具,可就来不及了。
府城的陶罐铺子,自是需要薛家帮忙推荐。不过灭虫之后,薛启辰便不知去哪儿了,好几日没见到人影。不然那像这种葡萄修枝的大好节目,他岂肯错过。
庄聿白来至薛家时,薛启辰正在他长嫂的西院忙着一起看账。
进门寒暄几句,庄聿白刚要说明来意,又止住。他有小半月未见苏晗,看着比此前精神差些。大家相熟,也没有外人,不觉多问一句:
“我看晗姐姐气色有些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病了!我长嫂她……”薛启辰兴冲冲扯住庄聿白袖子,刚要说,忽然也意识到自己此举冒失,小心翼翼看了苏晗一眼,得到允许后,才继续说道,“我长嫂是有喜了。怀了宝宝。不过不足三月,不好对外声张。”
“那恭喜晗姐姐!”庄聿白打开食盒,“今日刚做的葡萄叶肉卷,清新爽口,晗姐姐试一试。”
近来苏晗食欲大减,看什么都没胃口。薛启辰还恐拂了庄聿白面子,正要替他长嫂解释几句,忽见苏晗自己持筷夹了一只。
“当真是葡萄叶子做的?鲜而润,入口清新且气味柔和,尤其这似有似无的一点明亮的酸感,正合我意。”
素来食量就不大的苏晗,竟一口气吃了三只。薛启辰恐他长嫂吃多积住食,忙劝住,说这葡萄卷留去小厨房,等稍后热一热再吃。
苏晗需静养,一时庄聿白同薛启辰来至东厢书房。房门一关,薛启辰早忍不住,痛痛诉起了苦。
“琥珀你不知道啊,我最近都快闷坏了!我长嫂一有身孕,不仅忙坏我长兄,连我近日都被强行拘在家中,明令让我替长嫂分担。还好你记得来看我……不过怀宝宝真的好辛苦。唉,我见我长嫂每日吃什么吐什么。不过你这葡萄卷,她倒连吃了几只,实属难得。”
“若晗姐姐喜欢,我将这食谱教给厨娘,去园中采撷新鲜葡萄叶,每日专门做一碟,岂不好……”庄聿白说得认真,不过薛启辰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来看去,倒让庄聿白摸不着头脑,“启辰兄,你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薛启辰又凑近了些:“琥珀,我看你也瘦了,是不是今日也茶饭不思……不会怀孕了吧?”
“怎么可能?”庄聿白断然否定。他和孟知彰在被窝里做的那点事,若能怀孕,才是见了鬼了。
“为什么不可能?”薛启辰煞有介事,一副很懂的模样,“你和孟相公成亲这么久,按理说,这肚子怎么也该有动静了……”
“薛启辰你怎么回事?跟那些催婚催生的老嬷嬷似的。”
庄聿白将薛启辰在自己身上乱翻的那双手抓住,规矩放好。
“人一定要成亲吗?成了亲就一定要生崽么?不成亲,不生崽,难道这辈子就白活了不成?人,生而为人,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是么?至于成亲生子,这都是个人选择。不能因为旁人多数都吃了饼子,而我选择不吃,就说我是大逆不道,违反人伦天理。对吧,启辰兄?”
一席话听得薛启辰眼睛都瞪大了。
“琥珀,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你真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薛启辰强行扯住庄聿白的手,来了个击掌,“自从我兄长和长嫂关系好了之后,我家老太太整日念叨的话就变了,每每跪在菩萨面前,求的都是让我找个好人家成亲。怎么,我非得与人成亲,才配活么?我就不能独自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薛启辰说得起劲,嘴角忽掠过一丝狡黠,笑说:“等我功成名就,我就找几个品貌端正、年轻力壮的男人放在房中……怎么了,干嘛这样看着我?”
庄聿白抿唇,神态坚毅地点点头,又默默将大拇指伸出来,郑重递到薛启辰面前。
“启辰兄,好志气!”
两人正说笑,小厮来报:“孟相公寻了来,亲自牵了匹高头大马等在正门,特意来接庄公子去领赏谢恩。”
“领什么赏?些什么恩?”
薛启辰比庄聿白还着急,边问那小厮,边拉着庄聿白往门外走。隐隐听到墙外有倚仗鼓乐吹笙之音。
那小厮笑回:“这会子外面都传开了,说是庄公子灭虫有功,朝廷赏了东西下来。知府大人正命人鸣锣击鼓,将这荣誉宣之于众呐!”
庄聿白到得门外,果然见孟知彰正顶天立地站在那光中,手中骏马披红挂彩装扮起来。
看来传言不虚。
薛启辰看着两人,心中不住赞叹,世间竟有如此般配之人。若他俩生个崽,会是怎样?
瞧孟知彰看他夫郎的眼神,都要化掉了,哪像不想要孩子的样子。庄聿白嘴上说不生,说不定晚上回去就抱住人生起来——
作者有话说:关于葡萄叶肉卷:
参考中东传统美食Dolma,文中根据设定做了改良。
有葡萄叶的宝宝们若感兴趣,也可以试试~
第130章 赏赐
庄聿白来薛家请教他陶罐铺子前, 心中盘了一笔账。
家中的账。
眼下家中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尤其葡萄园一起来,用钱的地方跟着也与日俱增。细盘下来,庄聿白却觉得快要破产了。
他与孟知彰搬来府城近三个月时间。带来的, 除了孟知彰的满墙书籍便是当时攒下的全部家当, 122银子。当然这其中薛家帮忙管理的炭窑和涮锅的分成。
眼下府城茶炭和金玉满堂生意步入正轨。
炭窑共5座,其中借用三省书院齐物山之地修建窑址2座,另有3座在各庄后山。每月产上等魁炭1500斤,普通魁炭3000斤,营收151.5两, 除去分与书院的31两分红、50两人工费用, 以及给薛家运送小厮们的车马费5两, 每月得银65.5两。
金玉满堂和苏晗谈定长期合作, 每月玉片1200斤, 面筋360斤,营收165.6两,除去小麦14.4两、鲜虾13.2两和各庄及薛家庄子上的人工费用65两, 每月得银73两。
此外还有涮锅分工,每月5两左右。夫夫两人府城每月的进项峰值在143.5两左右。
府城不同于孟家村, 花销也大。孟知彰虽不计较吃穿用度,到底在贵族书院读书, 该有的门面别人有,庄聿白还是替孟知彰想到。
除了书院院服, 换季的衣衫鞋帽等, 为孟知彰量身做了几套。因为庄聿白发现孟知彰竟然还在长个子!去岁春季衣衫翻出来,穿在身上已经稍显紧绷。果真还是个大小伙子。
家中软硬件装修,此前多亏了苏晗已帮着安置了大半。但日常所用碗碟杯盏、被褥靠垫等,庄聿白慢慢也添一些。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除去每月给孟知彰的2两银子纸笔钱,额外还会定期给他3两银子,以防同窗间诗会雅集等小聚小酌需要用钱。
庄聿白拢了拢,搬来府城后日常用度花去银子小50两。而葡萄园的立桩绳索等建园物料,以及施肥灌水、驱虫春剪等人工费用也已经花去近50两银子。
从孟家村带来的122两家底已所剩无几。
茶炭和金玉满堂两项进益,前后加起来也有200两银子,不过南先生书信说备制军衣到西境时,孟知彰以夫夫二人名义将这笔钱全部拿了出来。
眼下家中银钱,满打满算只剩20两。只够定制陶罐的定金,若一时家中有什么急用钱的事,就只能借钱度日了。
庄聿白送葡萄叶卷肉送到薛家与苏晗和薛启辰尝鲜,关于陶罐之事刚开了个话头,便被牵马迎到薛家门口的孟知彰打断了。
庄聿白的灭虫药剂解了东盛府的春季虫患,知府荀誉将此事原委并方子一并呈送上听后,主上大悦,特命司农司熬制出来,一试效果甚佳,不仅命翰林院将这方子写进在编的农书,还特意赏了东西下来,给这方子的研制人,以示天恩。
除了玉如意一柄,外加纹银五十两。东西不多,但这是无上荣誉,满东盛府有几个白身能得皇上赏赐?庄聿白是头一份。
荀誉是知恩图报之人,庄聿白这方子不仅帮自己解了燃眉之急,更在主上面前得了脸,他要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将这份荣誉让更多人知晓,让更多人看见。
赏赐诏令下来的第一时间,荀誉命人便满城鸣锣击鼓去寻庄聿白。
边寻边高喊:“庄聿白药剂房子灭虫有功,圣上特赏玉如意一柄,纹银五十两。请庄聿白去府衙领赏谢恩。”
消息传到三省书院时,祝槐新正升堂解惑,听闻此事,便将难得嘴角上翘的孟知彰赶出书院:“今日这书先读到这里,快去寻你家那位领赏是正事!”
素日与孟知彰交好的几位学子,也跟了去。祝槐新将马借给孟知彰,又从书院库房拿了些彩色绸缎,帮忙将那马匹装饰一番。
不知为何,孟知彰竟想起孟家村那只稻草人,嘴角噙笑:“我家夫郎,喜欢这明丽之色。”
那只花里胡哨的稻草人,庄聿白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暂且不论,不过他在薛家正门见到等在那里的孟知彰以及身旁这只色彩明艳的高头大马时,确实笑得见牙不见眼。
“知府大人让我去领赏谢恩?”
庄聿白几步窜到孟知彰跟前,忽然忘记身边还有个好兄弟陪着。怪不得薛启辰会对他那套生不生崽的言辞表示怀疑。
“嗯。”孟知彰点点头,俯身看着庄聿白,眸底满是柔情,“荀大人正着人寻你,说是圣上特意赏了东西,嘉奖你灭虫有功。”
孟知彰一手牵马,将另一只胳膊抬至庄聿白面前,扶他翻身上马:“来,我为庄公子牵马!”
荀誉派出的皂吏府兵吆喝了这大半日,满城对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两人刚从薛家拐至主街,人群便围了上来,越聚越多。
“这位就是庄公子吧。真是年轻有为啊。这方子连圣上用了都说好。了不得!”
“是啊,感谢庄公子帮我们除掉春季这场虫灾!若没这灭虫方子,我家养护的那五亩桃林今岁可如何是好!谢谢庄公子!”
“前面牵马这位,看衣衫像是三省书院的学子?”有人看孟知彰面熟,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是庄公子夫君,孟秀才,去岁院试榜首,将骆家大公子骆耀庭都压了下去。除了院首,他还是去年斗茶盛会的茶魁!听说功夫也好,文武全才!”
“啧啧啧,这庄公子生得也好,必得是孟秀才这般的才配得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过即便是庄公子得了赏赐,孟公子作为夫君,也没必要当众给他牵马扶鞍吧?”
“牵马扶鞍咋啦?” 有人反驳,“你是觉得庄公子作为一个哥儿不配么?别说哥儿,即便是各大书院的学子,甚至算上咱府城的乡绅举人们,有几人受过圣上的嘉奖!”
“我还听说,这孟秀才惧内。公然说自己是个吃软饭的,将来孩子还要跟着他家夫郎姓庄……”
众人这些话,七七八八吹到庄聿白耳朵里。
“惧内”在这个世道可不算一个褒义词。庄聿白低头看了看马前的孟知彰,想回怼嚼舌之人几句。谁知孟知彰倒一脸怡人自得,俨然众人这套“惧内”的八卦言论是对他的赞赏。
前街后巷将满城绕了一个遍的府城皂吏衙役们,终于一路敲锣打鼓“迎到”庄聿白跟前。庄聿白这才听清赏赐之物,玉如意一柄,银子五十两。
五十两?这么小气的么?庄聿白转头又一想,哪怕只赏稻谷一穗,这也属天恩,在世人看来也是无上荣耀了。
府衙当差众人接到庄聿白,将锣鼓敲得更响。
为首皂吏上前抱拳,高声道:“圣上嘉赏庄公子治虫有功。小的们在前开道,请庄公子前去府衙领赏。”
“有劳各位差爷!”庄聿白马背上拱手道谢。
鸣锣在前,击鼓随后,人群越聚越多。
庄聿白心中高兴,眼珠咕噜咕噜转:“知彰兄,这像不像金榜题名后的御街打马?”
“应该比御街打马,还风光些。”孟知彰回头,眉眼柔和,声音柔和,“毕竟为百姓做了实事,大家对你的感念是真心的。”
庄聿白心中更喜:“你我荣辱与共。我的荣光,就是你的荣光。将来你飞黄腾达了,可要记得带上我!”
“自然。”孟知彰牵着缰绳稳稳迈着步子,回身看向庄聿白的目光更加坚定。
庄聿白似乎不信,伸出小指,冲对方轻轻扬眉。
孟知彰莞尔,伸出小指,勾住。
“你我夫夫一体。”
一路行人围在四周高声称颂。不知谁开了头,大家开始纷纷用实物表示感谢。一盒点心,一筐鸡蛋,一坛好酒……乱攘攘朝庄聿白递过来。甚至有人无以为赠,将将腰间玉佩解了下来,定送与这位风光无两的贵人。
不过都被贴身护卫孟知彰婉拒了。
府衙,东盛府的士绅名流听闻这等千载难逢的大喜事,皆匆匆备了贺礼一齐等在堂上。
正堂之上便是御赐的如意与银两。
庄聿白在众人的注视下郑重行了跪拜大礼。
荀誉则将这所赐之物亲自递到庄聿白手上:“庄聿白,你可是整个东盛府的大功臣。万幸有了这方子,才让府城上下百姓免了今春的虫害之灾。”
“大人谬赞。”庄聿白忙将所赐之物接过,顺手递给身旁的孟知彰,“灭虫功劳得益于大人高瞻远瞩的魄力和决断力。若非如此,即便菩萨的净瓶水也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遍洒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
堂下众人跟着帮腔,有赞庄聿白的,更不乏恭维荀誉的。
荀誉招手,皂吏捧过来一个漆盒。
“庄聿白今朝为东盛府立功,圣上都有赏赐,我东盛府岂能不表示。这是麒麟玉佩一对,纹银四十两。”
夫夫二人也没客气,谢恩收下。庄聿白掂掂钱袋重量,很是满意,如今多了这近百两银子,葡萄酒陶罐的银钱便有了着落。
“还有一事。”荀誉神秘地看了庄聿白一眼,“府衙正组织人编写东盛府地方志,到时会将你庄聿白的名字和功劳一并写上。”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这不是低配版的名垂青史是什么?
堂下不乏举人进士,若不是圣上御赐荣耀,他们岂会为一小小白衣,还是一个哥儿的药剂方子跑来府衙恭贺。不过听闻荀誉称将其写进地方志中,众人皆震惊得深吸一口气。
参与修志的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带头出来领命,且很以为然。不过他看看堂下,视线在庄聿白和孟知彰脸上扫过,又笑着向荀誉行了一礼。
“关于庄聿白之功,恐怕单这一笔,还不够。”
“哦?何出此言。”荀誉看定祝槐新。
“平安州暨县,去岁有村子粮食亩产比往年多了五成,更有甚者,出现了亩产三石的好收成。”
“三石?”
荀誉拈着胡子,他知道祝槐新不是故弄玄虚之人,但三石之数实属无稽之谈。
众人脸上情绪各异,因为有荀誉这个知府在场,加上此话出自三省书院山长之口,众人也只大眼瞪小眼,心里打鼓,不敢妄议。
祝槐新看出众人心思,淡淡一笑:“能有此等丰收成果,多亏了‘琥珀堆肥术’。听闻暨县官田已全部使用该种技术。实不相瞒,三省书院的百亩学田也用了这种新型肥料。现在麦子已抽穗,等夏收时,真假自见分晓。”
“琥珀堆肥术?老朽活了一辈子,可从未听说过这等技术!”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来呛声。
祝槐新看了眼那人,很想回一句“那果真是孤陋寡闻、故步自封的老朽”。不过忍住了。
“没关系,听过琥珀堆肥术之人,自是不多。不过这项技术的研制者,大家都熟悉。”祝槐新站到庄聿白身边,语气满是自豪,“因为彼琥珀,就是此琥珀,也就是大家面前这位——庄聿白。”
130-140
第131章 陶罐
东盛府府衙, 祝槐新称“琥珀肥田术”可以让田地亩产增加五六成,众人纷纷摇头,皆不信。
即便庄聿白研制出的药剂, 刚刚除掉春季虫害, 功劳甚至上达天听得到圣上嘉奖,堂上诸人也皆认为祝槐新关于增长的这套说辞是故意捧场恭维,严重失实。
药剂乃方术之流,误打误撞管了用,这只是说明今年的虫子, 吃这一套。
至于粮食……哼!粮食, 是社稷之根本。用了肥, 自会增产。若说增产五六成, 这是想立功想魔怔了吧。
堂上名仕乡绅们, 谁名下没有田地庄子,虽不用自己下田躬耕,每年大致收成还是能做到心中有数的。上田若照料的好, 加上年景不错,收成自然能有下田的两倍, 甚至更多。
祝槐新的意思是所有等级田地,不论上中下, 皆能实现增产五六成。而庄聿白竟然言之凿凿说,去岁他家上田亩产竟达到3石3斗又3升。
3石3斗又3升?!
正常上等田平均亩产是2石, 老朽胡子一大把, 早年天海地北宦游经仕,眼下头发都花白了,也还没听说过哪里亩产有3石。可见这人鬼扯。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哥儿。
不过一个哥儿,众人也不多为难他, 而是将异样的目光投向孟知彰。
你家夫郎在此大放厥词,你做夫君的就在此一动不动听着?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妄言妄语说多了,是会遭反噬的。
孟知彰本无意与众人争执,抬头却见荀誉眼神中带着七分狐疑,抬手行礼。
“学生夫郎所言,千真万确。去岁秋收时是当着孟家村全族上下的秤量的,断不会有误。而且再有一两个月就夏收了。学中学田与各庄上的田地全部使用了这种新型肥料。肥力如何,到时便知。”
荀誉拈须点头,眼神晦暗难明,既有诧异,也带着希冀,甚至不乏此事为虚的担忧。
“好。庄聿白灭虫的功劳先修进地方志。若是这肥田法子果真如此增产……这份功劳,可远非灭虫之功所能比的。”
毕竟此次来府衙目的是看在皇帝恩仪,也是给知府大人面子,众人将心中那份质疑和不屑暂且压住,收拾好得体的笑容,复又将庄聿白恭贺一番。
道贺,岂有空手的。御赐之物意是彰显尊荣,东西并不多,也不甚贵重。所以知府荀誉所赐便矮了一等。众人原本带的贺礼中不乏奇珍异宝,见状便默默收起来。只将那不起眼的玉石翡翠等呈递上来,说送与庄聿白,或把玩,或赏人,都行。
夫夫二人一个眼神,便明白彼此心思。
无功不受禄。荀誉之礼,在于感谢药剂帮他灭了这飞虫之害,且用的是府银,是官方赏赐。要收的。
至于其他人……庄聿白是天子面前挂了号且上了台面之人,自然人人皆想结识一番。有了这礼,便有了礼尚往来的敲门砖。
倒不是夫夫二人眼高于顶,不屑与众人为伍。人心隔肚皮,面上都笑得一派和气,内里如何,谁又能知。而且来而不往非礼也,自己家里就20两银子,加上今日新得的这90两,哪里够回礼。
庄聿白抬手,冲堂上众人恭敬施了一礼:“诸位先生的心意,在下心领了。至于这贺礼,知府大人的贺礼代表的是府城百姓,自然也包含了诸位的心意。在下就不重复收取了,以免年纪轻,承受不了这么多福泽。”
闹了大半天,二人想低调告辞,荀誉不肯。让方才仪仗队,复又一路敲锣打鼓,将夫夫二人送回了家。
谷雨之后,天气闷热起来。
田间麦穗抽条灌浆的时候,葡萄园中也是长势一片汹涌,此前掐尖控旺的葡萄树上不断有新枝新穗冒出来。整个园子,被越长越旺的旧藤新叶逐步占据,日益丰满旺盛。
夏收前,所有坐果枝条全部修整完毕,整理在桩柱引绳上。若有叶片太厚太挤,遮挡住果穗阳光,还需将这些拦路虎逐一摘取。
薛启辰喜欢来园中摘葡萄叶,每到此时庄聿白都会做一锅葡萄叶肉卷与大家分食。薛家二少除了饱餐一顿,还能带一些肉卷和葡萄叶回去给他长嫂和祖母。
这日众人正在园中忙着,管庄人周老汉说陶罐样品送来了,就在议事堂等着。
酿制葡萄酒的陶罐,与日常所用盛水泡菜之类的坛子不同。陶土选择、陶罐大小,甚至是形状都有明确要求。
庄聿白亲自画了图纸,平口、圆肚、尖底。
这等大小和形状的陶罐,府城工匠不仅没人做过,甚至连见过的也没有。能不能做成,谁也没底。
薛家推荐的几个有独立窑口的陶瓷铺子都来了。几位老师傅接过图纸一看,眉毛胡子登时拧成一团。做了一辈子陶瓷,若是栽在这样一个陶罐上面,还有何脸面立足于世。
商议半日,多数人还是选择知难而退。只留一家。
剩下的这家也是看在薛家的面子上,说试一试。庄聿白细说要求后,请对方先按要求做一个样品出来。若可行,再将剩下的一并做出来。
陶器制作的道理是相通的,做是能做,只是这形状实在古怪,塑性和罐坯厚薄的控制上难度不小。
这次送样品,那窑上老师傅也跟了来。
其实,庄聿白和这老师傅一样紧张。葡萄已经疏过果,黄豆大小的果粒密密麻麻挂了满园。再有个一两个月便进入成熟采摘期。
葡萄不同于苹果橘子,葡萄串离枝开始便开始发酵,根本无法长时间保存。中间还隔着个夏收。若这仅剩的一家窑口也生产不出来,问题就有点棘手了。
此前在孟家村隔壁镇子上定制过一个,当时只用于云先生家那一棵葡萄树所产的果子,陶罐体量小,方便制作。
眼下这批,单单容积就要大上一倍不止。难度可想而知。
庄聿白对今年的葡萄产量做了大概估算。54棵葡萄树,1500斤果子应该是有的。定制的陶罐单个能装200斤葡萄汁,至少需要8个罐子。不过仍然需要多做2个以备不时之需。
算下来,便需做20个,各庄葡萄园月孟家村葡萄园各10个。
“庄公子,陶罐样品运来了,您给看看是否可以。”对面掌柜笑着将一块红绸从齐腰高的大陶罐上扯下。
这是薛家介绍的贵客,不仅有薛家这层关系,关键前些时因为灭虫刚得了圣上的赏赐,连知府大人见了他都礼让三分,如今整个东盛府没人敢怠慢。他们一个小小的陶瓷铺子,既然接了单,岂敢不上心。
庄聿白走近慢慢细看,通体高度、罐口大小以及腰围都没有问题。曲指敲了敲陶罐,手掌又在管壁内外平磨几下,眉心不觉蹙了蹙。
“有劳李掌柜和师傅们。这陶罐的形状、大小,以及罐壁的厚薄等,正合适。”
“那太好了!”那陶罐师傅一拍大腿,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不少,“这么大个罐子,还是个尖肚,最难的一步是塑形。这些时日可把老头子我给愁坏了。好在庄公子说合适,那就好,那就好!”
到时那李掌柜看出庄聿白脸上表情优异:“庄公子,可是哪里有不完善的地方?您尽管说,正好师傅也在这,我们回去调整。”
庄聿白轻轻吸口气,手指停在罐口:“陶罐外面这层透明釉,是师傅上的?”
“是。是我。”师傅笑着走上前,擦了把汗,“我想着这是装酒用的,特意多上了一层,这样密闭性好,不渗水。”
庄聿白叹口气:“唉,怪我,当时忘记提醒一句,因为酿制葡萄酒需要用陶罐,而非陶瓷罐。”
一字之差,天壤之差。
选用陶罐,是看中其表面多孔,透气性佳,与橡木桶有异曲同工之妙,从而使葡萄天然品性和风土特色的表达,酿制出来的酒也更为纯粹。若用上这层釉,便是将这至关重要的优势给抹掉了。
众人的表情全僵在脸上,一时不知该如何。
庄聿白想了想,笑着宽慰众人:“好在时间还来得及。这个陶罐便留下,银子照付。半月之内再做一个不上釉的即可。下次若再出差池,银子可就不付了。”
那李掌柜等忙应承:“请庄公子放心。时间我们会盯着,如此前约定,夏收之后,这批陶罐会全部到位。”
*
转眼芒种。
葡萄园中修剪、定枝、疏果工作告一段落,又追了一遍水肥。只等时间将甜蜜与果香,慢慢倾注到一颗颗日渐浑圆膨胀的果粒中。
山中炭窑和庄上金玉满堂,也提前多赶出半月份额交给薛家。
因为接下来半月时间,对每一个农人来说是最为忙碌也最为重要的时间。
开始夏收了。
今年不同以往,此前祝槐新将“琥珀堆肥术”可以将田地产量提高五成之事,在府衙当着东盛府一众名流士绅的面说了出来,还扬言此事比灭虫之事功劳更甚,更应被写进在地方史志中。
此事,在府城很快传了个遍。
毕竟是圣上嘉奖过之人,大家面上皆不敢妄议,私下却小话满天飞。
当然了,无非什么一朝得了赏赐,尾巴便翘到天上之类的。说庄聿白不过一个哥儿,在家中骑到自己老公头上倒还罢了,在外人面前竟也飘起来!多少贤人能匠想给土地增产而不得其法,他庄聿白一来,这法子就有了?还能登时丰产五成。
府城众人虽不信这什么新型堆肥术,但夏收在即,大家那颗好奇的心还是按捺不住。
镰刀锋利,日头一打,发着清冽耀目的光。
各庄田地中第一把麦穗被齐根割下时,不少府城或临近村镇中人,便开始时不时“路过”各庄。
等各庄夏收之粮从打谷场整理起来,准备称重归仓时,各庄已然热闹得像个大集市。不少大户人家还专门派了管家小厮来定着,一有消息出来,好及时报回去。
意料之中。这种场面,去岁孟家村就上演过一场,只是当时仅限一族之人。眼下看热闹之人,可比干活之人多得多。
庄聿白没想到的是,知府荀誉和山长祝槐新竟然也出现在人群中。
第132章 夏收
各庄临山傍水, 自然环境优渥,田地相对有力。
当下田地的平均亩产上等田2石,中等田1.8石, 各庄的50亩上等田和30亩中等田收, 往年夏收入仓粮食差不多有120石左右。算是个人均较为富足的小庄子。
庄聿白接手以来,庄上田地全部使用了新型肥料。有孟家村去岁秋收的经历,这位新庄主预估今年夏收粮食总产达到180石应该不成问题。
晒干的麦粒圆滚金黄,日头一打,空气中飘荡着几缕甜丝丝的麦香。
“书院学田几时收仓?”
稻谷场上临时搭建了个遮阴棚, 知府荀誉端坐其内, 笑问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
祝槐新明白其意, 笑答:“今日一同观摩各庄收仓, 大人若明日也得闲, 可来书院坐坐。”
“我看你是想作弊,先看了别人的答卷,后面再掂量要不要展示自己的。”
两人正说笑, 衣衫周正的两个小厮进来上茶,通透清润的两个汝瓷盏, 盏内是当季的团茶,清幽扑鼻, 将暑夏的燥热尽数驱散。
荀誉眸心顿了顿,想起上次来各庄正是飞虫猖獗时, 庄子议事堂的门窗都是旧的, 椅子也没几个。怎么短短几月,各庄竟能用上这汝窑茶盏?
“大人不会是担心他们想蒙混过关,特意给您下了瞌睡药?”祝槐新先喝了一口,“好茶, 虽不是龙团胜雪,胜似龙团胜雪。今日薛家派了不少人,担心庄聿白二人忙不过来。这茶具点心等皆是薛家准备的。”
荀誉循着祝槐新视线看去。确实。忙碌的稻谷场多了些衣衫相对考究的年轻小厮,想来都是薛家家丁。
“薛家提前押对了宝啊。”
到底是经商世家,对机遇和人脉的敏感度,远远超乎常人。去岁秋天孟知彰夫夫刚到府城,薛家兄弟便迎了上来。
“大人觉得孟知彰和庄聿白,谁是宝?”
“私下说,老夫觉得二人将来都会前途无量。”
薛家今日带队的是薛启辰,除了帮工小厮,还带了一名账房先生帮着记账。
稻谷场上的粮食一堆挨一堆,按照门户逐一过秤。
场外人群越聚越多,不觉围成圈,议论声不止。
“这小各庄的粮食看着不少,我估摸有上百亩田地吧。单这粮堆的数量绝对破百了。”有懂行的,一看这满地金黄的粮食堆,便觉不简单。
“我看得有一百五十亩。隔壁小刘庄是昨日称重收仓的,我在场。他们庄子上130亩田,也没这么多粮。”
“可我听说这小各庄只有八九十亩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也是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多少田打多少粮你心中还没数么?最少一百亩田才能将粮食堆成眼前这个样子。”
“我大舅子就是这庄子上的,田亩数还能不清楚?或者说他们知道今日这么多人等着看收成,连知府大人也来了,担心此前说出去的大话,收不回来,怕丢人,偷偷多放了去岁的旧粮食来充数?”
有人悄悄上前随即抓了几把过来,又是搓又看是,还塞进嘴里咬了几口,半日挤出一句:“……确实是新粮。”
“马瘦毛长,说不定这粮食个头大显得多,但内里空,上秤就直愣不起来了。马上过秤了,等着看吧。”
人多口杂,各种好听的不好听的都出来了。
庄聿白倒不以为意,薛启原却有些着急:“琥珀,我有些紧张怎么办?”
“紧张什么,你担心今年收成不好被他们嗤笑了去?”庄聿白搂住薛启辰肩膀,轻轻摇了摇,“有我在,放心好了。今日收工后,我给你做葡萄叶肉卷。”
薛启辰勉强挤出些笑模样。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但还是有一点点担心……没事!退一万步,即便最后收成不好,今日谁若敢说出半句不顺耳的话来,我定打得他找不到北!反正我薛启辰府城纨绔的声名在外,不怕再多这一件出格的事。”
“两位公子,先从哪一户人家开始秤起?”薛家账房前来请示。
公示出来的第一组数字,相当于给今天定调。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人都在等这一刻,不管眼神下藏着的是好奇,是期待,还是看幸灾乐祸。所以上秤的第一家,很重要。
众人将目光投向庄聿白。知府大人都来看热闹,若今日这收成拖了后腿,不知东盛府这位新晋名人又将如何。
庄聿白视线扫向四周。万众瞩目不过如此,周围汇聚过来的目光似乎比天上的日头还灼目。
人群中,庄聿白将视线锁定管庄人周老汉,点下头。
铁钩穿过粗重麻袋,将圆滚滚沉甸甸一袋夏粮勾起。秤杆高高停在一个平衡点上时,全场呼吸也跟着停了,像是唯恐气息重了,扰了这秤杆上的星码。
“2亩中田,产粮……石5斗。”薛家账房先生报出了第一个数字。
“多少,多少?”离得远的没听真切,急得向周围人打听:“2亩中田,3石5斗?,那这亩产1石8斗,不是正常收成么!”
“可我怎么听着是4石5斗?”旁边人挠挠头。
“怎么可能!这样算下来亩产有2石2斗,比上等田还多。”那人频频摆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有人冲场地中央大喊一声:“那老头!是几石几斗?再报一遍!”
账房先生清清嗓子,抬高声量:“中田2亩,产粮5石5斗!”
如火箭点火,现场议论声登时沸腾起来。
“中田……亩产2石8斗?!正常上田亩产才2石出头!”有人口中啧啧不停。
“谁说不是!我岳父庄子上最厉害的种田把式,去岁夏收上田亩产才有2石5斗,这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眼下这中田比人家上田还多……”
“正常中田能有个1石8斗算正常,他足足多了1石,这可是2石8斗!确实增产5成有余!”
“看来这孟秀才家夫郎的这什么肥田法子,还是管用的。”终于有人点到了问题的关键。
众人顿住,细细琢磨片刻,心思也有些活络了,不似此前那般断定这肥田法子是哗众取宠的手段。
“再看看上田的。会不会是秤错了?将上田与中田的粮食弄混了。”
一句话提醒众人,大家复又将视线转回场内,看着那账房老汉踮脚、抬手,一双眼睛盯紧秤杆,仔细调整着秤砣的位置。
“上田4亩,产粮……”账房先生的声音有些抖。估计不太敢相信出来的数字,担心自己眼花或者算错,复又将手中算盘拨了两遍,“上田4亩,产粮12石2斗。”
如一道光炸开,全场空白。声音空白,视线空白,甚至感知也出现空白。
祝槐新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反复跟一旁的薛家小厮确认:“刚说的是不是上田4亩12石?”
“是是是”那小厮点头如捣蒜,祝槐新不信,又让那小厮亲自去看看。
很快小厮咚咚咚跑回来:“确实是上田4亩,产量12石2斗!”
“亩产3石! 3石!”荀誉负手走上前,一把胡须捋了又捋。
宦海沉浮多年,从边陲知县做起,后来南北宦游,什么样的田地没见过,从丘陵到平原,从贫瘠到颗粒无收的砂砾荒地,到黑润油亮的肥田沃土,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甚至闻所未闻有亩产3石之地。
或许只是个例呢?荀誉心中跟着兴奋,但他做事向来谨慎求稳。
“继续秤量,再探,再报!”
周老汉脸上的笑容再没消失,不说他这一辈,即便他的父辈、祖辈、曾祖辈,也没有亩产3石的时候。若不是现在人多,他真想给这位年轻庄主好好磕几个头。
稻谷场忙碌继续,逐门逐户一一秤量。现场气氛也随着一串串数字报出,而越发高涨而热烈。
中田亩产2石6斗左右,上田亩产2石9斗上下。
然哥儿扶着卓阿叔等在自己粮食旁,他用湿毛巾给阿叔擦着额间汗水,问阿叔要不要去旁边歇歇。
卓阿叔轻轻摆手。他是庄上种田的老把式,他家的田间产量向来是庄上的标杆。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家的田。
倒也不是想争个高下,可方才周老汉家的产量摆在那,若自家没能到这个数,岂不是辜负了庄主的期待。
卓阿叔正低头琢磨什么,却听账房先生已带人走过来:“阿叔,到您家了。”
然哥儿怕卓阿叔累着,自己忙前忙后跟着,好在薛家小厮给力,自己倒也帮不上太大忙。
不一会儿,账房先生报出了结果:“中田3亩,7石5斗!”
亩产2石5斗。相比以往,是非常不错的收成。
可庄上大部分中田都是2石7斗,有对比,就有了落差。
卓阿叔的眉毛拧成一团,他将这半年来侍候田地的经过,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似乎也没发现哪里不对,怎么就是比大家的要差些呢?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睛却不敢往庄聿白所在的方向看。大家用的都是相同肥料,自家的却有失水准,心中多少带着愧疚。
卓阿叔躬身抓了把麦粒在手中,沉甸甸圆滚滚,按理说不应该啊。
正想着,账房先生又道:“啊呀,少算了一袋,老朽该打,该打!”
“中田3亩,9石1斗!”
卓阿叔一惊,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两步冲到账房先生跟前,往那账簿上看去。是9石1斗,没错。
中田,亩产3石!
全场再次沸腾。
荀誉围着稻谷场的几袋粮食看了又看,亲手捧出一些,不断摩挲。
中田亩产3石!若非自己亲眼所见,断断不可能相信。
麦粒在指尖揉搓,上奏折子该如何写,荀誉心中已经有了大概。忽然他想到什么,冲账房先生说道:
“这位卓阿叔家上田亩产几何,速速称来!”
第133章 三石
“上田4亩, 13石4升!”
亩产3石3斗5升!
卓阿叔愣在当地,半日一句话也说不出。
看着今岁打回来的粮食,他自是知道比往年要多, 但没想到多这么多。如果谁家上田能打个2石2斗, 已经算是用心照料后的不错收成。可今年每亩田整整多出1石,那可是1石呐!
庄聿白心中自是高兴。去岁秋收时他最高亩产是3石3斗3升,今年卓阿叔竟家每亩还多出2升。这新型堆肥术的肥效,算是稳住了。
人群风向,瞬间变了。
“亩产3石粮!即便我爷爷从棺材里爬出来, 都不会相信亩产能有3石!”
“此前传闻说这肥田术可以增产五成, 我只道骗人, 谁知竟是真的!”
“我就说这庄公子品貌端正, 绝非常人, 定是做大事的。”
“还是在小各庄好啊,一季就能多打这么多粮。不知我们外乡之人能不能用这什么新的堆肥术?”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荀誉走过来, 冲稻谷场上的孟知彰与庄聿白二人点点头。他此时也说不出心中具体是什么滋味。
惊讶?兴奋?都有,也不全是。深究起来, 似乎还有几分酸楚。
他看着稻谷场内外因这3石3斗又5升的亩产数字、而振奋不已的百姓,不少人甚至掩面落泪, 荀誉作为父母官,自己也难免有些动容。
亩产竟能到3石3斗。其实整个大恒国土, 适合粮食种植的土地平均亩产不多1石5斗。想要所有土地亩产3石, 太贪心,也不可能。
但若用上这肥料,哪怕整体能提升1成,便可以多养活多少百姓呐。九州大地之上再无饥馑的盛世, 也便不那么遥不可及。
时不我待!需要马上将此等利国利民的肥田方子推广下去。这是东盛百姓之福,这是大恒百姓之福,这更是普天之下万万千百姓之福。
荀誉迫不及待要向庄聿白寻这肥田方子。话到嘴边顿了顿。莫说一亩田地增产一石粮,即便增产5斗粮,按市价算便也是每亩多收400多文。即便是一个小庄子也有上百亩田地,一县呢,一州呢,整个大恒呢。
庄聿白本就有商业天赋,若他手握此方进行牟利,情理之中,凭谁也难说个“不”字。哪怕每亩田每年收100文钱,想必购买之人仍趋之若鹜。
十亩田一年便是1两银子,放诸整个东盛地界,20万亩耕田,这一年便是2万两银子。
真金白银2万两。
一个肥田方子,便能享这一世荣华,想来谁都不会放弃。若州府出面,以官银来采购这方子的使用权,单单接下来这季水稻所需支付的银两,府衙一时也拿不出。
荀誉深吸一口气,正垂眸沉思时,孟知彰拱手行了个礼。
“荀大人,先生,两位今日也看到了。非学生自夸,我家夫郎这肥田之术当真能增产。去岁夏季开始,学生族中便开始推广此法,秋收过后,暨县官田也开始试着推广该肥料。想必过了今日,来寻这方子的人能将我家门槛踏破。”
荀誉捋着胡子,和祝槐新一起点头,二人没说什么,而是等孟知彰后面的话。
孟知彰回头看了眼庄聿白,继续道:
“学生课业繁重,夫郎操持家中内外所有事务甚至辛苦。所以,我二人商议下来,决定偷个懒。还和那灭虫方子一样,将这肥田术呈献给大人,如需要,便由官府出面进行推广普及。不知如此这般,可否?”
祝槐新抓住孟知彰的胳膊,问出荀誉的心声:“知彰,你是说将这肥田术‘免费’呈送官府?”
夫夫二人,郑重应“是”。
荀誉欲言又止,犹疑片刻还是开了口:“莫道老夫功利。这肥田的方子即便是千两银子出售,想必也是会有人来买的。”
庄聿白笑了:“大人说的有理。这方子若是有人愿意出高价来买,我们自然愿意,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喜欢?只是无利不起早,他既然能花千两银子来买,若旁人想用便没那么简单了。必得花更多的银两,让他赚够赚足才行。”
荀誉觉得庄聿白话中有话,冲他点点头,静候下文。
庄聿白再次开口前,先叹了口气:“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假若拜佛真的有用,普通百姓将连寺庙的门槛都进不去。而这肥田的方子,从去岁孟家庄的秋收和今年各庄夏收两次成果来看,却当真是有效的。”
祝槐新明白过来,帮着说:“以免被有心之人得去,奇货可居进行谋利,而真正需要这堆肥术的普通百姓却无方可用。所以你们夫夫决定将这方子交给知府大人,由官府出面进行推广。”
荀誉重新打量了下眼前这个看去并不起眼的小哥儿。脊梁单薄,人也瘦瘦的,却傲骨铮铮、一身正气。
“这份盛情,本官替东盛府百姓收下了。老夫定不负两位信任。”
荀誉冲着夫夫二人抱拳,郑重施了一礼。
*
上等田50亩,中等田30亩,各庄今年夏收共计入仓粮食225石。
数字一出,庄上人又哭又笑,心中喜悦之情竟不知如何表达。
薛启辰虽不管家,但临来时长嫂告诉了他,往年各庄夏收小麦在150石左右。膏梁纨袴子弟对眼前这些粮食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数字他算得明白。
225石比往年150石的收成,可是多出整整5成!
薛家府城周边的这一二十个庄子全部也用了这款肥料,想必也能有此大丰收!
薛启辰早让小厮将喜报传回家,并带话说今日在各庄用饭,庄聿白给他做葡萄叶肉卷。
这里薛家二少正缠着庄聿白要去葡萄园摘叶子,管庄人周老汉带众人来至正庄聿白跟前,尚未开口,便呼啦啦跪了一地。
庄聿白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起来,大家快起来!”
“庄主!理应受我们这一拜!”
周老汉抬手抹了把脸,滚烫的老泪顺着皱纹在脸上横淌。
“我们大都是向上几代人便开始在这小各庄的土里刨食的,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好收成。这全仰仗庄主所赐!还有茶炭和金玉满堂两项生计,庄子上家家户户都从中借了力。日子也都越来越有奔头。有的人家,每月单从这两项中就能多2两银子。这份恩情无以为报,请庄主受我们这一拜!”
后面人纷纷附和:“是啊,庄主就是活菩萨!请受我们一拜!”
荀誉和祝槐新已经离开,稻谷场外来看热闹的人却并未离开。他们见庄上人黑压压一片跪在庄聿白面前,心中盘算的小心思索性也不藏着了。
面子哪有实实在在的粮食重要。
为了多打粮,向外庄庄主求情,不丢人。哪怕下跪也不丢人。即便对方是一个哥儿。刚才连知府大人都朝这位文弱小哥儿拱手行礼了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自然也跪得。
心中如此想,真正拉下面子做,还是隔着东西。
原本围观众人还矜持着继续观望,不知谁起了头,这下好了,争前恐后向稻谷场中间的庄聿白跑去,倒地就拜。
“庄公子仁心仁义、大慈大悲,请将这肥田的法子,也传授些给我们吧。”
“求求庄公子了!当然我们不白要,庄公子开个价!我们花钱买!”
“庄公子弱不答应,我们今日便不起来了!求庄公子发发慈悲。”
刚刚送荀誉和祝槐新离开的孟知彰,回来便见蚂蚁般的人堆在庄聿白身边,挤得他家夫郎搀了这个扶那个,在那一点立锥之地上,急得无可奈何。
孟知彰眸心一暗,快速冲到跟前,拦腰将人护住,并稳稳揽在怀里。
满脸急切的人群,却并未退去,见庄聿白要走,甚至要来扯他的衣角。
孟知彰换了个姿势,将人护在自己身后。双手在空中拍了三下,人群方安静下来。
“肥田之术是我夫郎研制的,这没错。但这方法,却不会由我夫郎教给大家。”
孟知彰话音未落,现场又骚乱起来,请求变成了祈求,祈求不行又换成哀求,甚至有人号啕痛哭起来。
简直不成个样子。
“安静!”
孟知彰一声喝令。他声音低沉稳重,穿透力却好,加上不苟言笑一张冷脸,将嘈杂混乱的现场一下镇住。
“这肥田术,我家夫郎会详细呈现给知府大人,具体如何操作,会由官府统一安排。大家且回家等消息便是。”
“庄——”
有人不信,仍要继续跪求,恨不能此刻就将方子带走。刚一开口就被孟知彰凌厉的眼神锁定,吓得那人忙住了口。
“庄子上还有事务要处理,恕不能招待大家。若一炷香时间内还有人在此逗留,这方子就休想了。孟某说到做到。”
孟知彰下了逐客令。
众人求方心切之情,他自是明白,也理解。但凡事若一味的柔和顺从,只会将局面搞乱。因为这其中有多少浑水摸鱼之人,有多少心思乱动之人,谁也说不清。
恩威并施,菩萨低眉与金刚怒目兼行,方是处世之道。
*
农时不等人。接下来三五日,三省书院的学田和薛家一众庄子,也顺利完成了夏收。
不出所料,皆比往年多收了四五成。称得上是大获丰收,大快人心。
和灭虫方子的推广路径相同,在知府荀誉的统筹安排下,东盛府上下从官田到民田,凡有耕地处皆掀起一阵农家制肥忙的热闹浪潮。
荀誉关于“琥珀肥田术”的奏本,推敲了两日方成。此次肥田术的功劳,绝非灭虫之功能比。不夸张的说,若推广得当,荀誉坚信它能带来一个盛世。
驿站骏马北上传递奏本时,南边也来了信。
南先生正循着荔枝成熟的步伐,从南向北一路品鉴而来。信中称,差不多还有一个月便能吃到东盛府了。
祝槐新将信收起来,笑着对夫夫二人说:“先生好口福,到那时是不是园中的葡萄也开始成熟了?”
第134章 梅酒
七八辆马车将定制的酿酒陶罐, 小心运到各庄时,庄聿白和薛启辰正在山上摘梅子。
起因是苏晗现有身孕,薛启原让薛启辰多替他长嫂分担些, 恐这位二少饮酒误事, 近日明令他不许饮酒。无奈之下薛启辰便将一坛上好的屠苏酒藏来小各庄,准备每次来找庄聿白的时候,悄悄浅酌一下。
小酌怡情,庄聿白倒也并不反对,只是“严令”已下, 他也不想“包庇”这位二少爷。恰好山上梅子成了, 索性摘些来酿成梅酒。即便薛启辰想喝, 也得等上几个月了。
虽知道这是庄聿白的缓兵之计, 但听说可以山上采梅子, 薛启辰还是欣然点了头。
“琥珀,多亏这园中的葡萄叶,帮我长嫂熬过了那段时间。现在气色好多了。”
庄聿白踮起脚, 努力伸手将斜枝上挂着的三颗大青梅摘下来,圆滚滚, 沉甸甸的。
“晗姐姐喜欢就好。既然来了,今日这梅子多采些, 你带回去让小厨房做成梅子酱,佐餐、烹煮都可以。”
薛启辰接过梅子, 放进柳藤篮。篮中青梅已满, 各个肥嘟嘟的,还带着一层细软的透明绒毛,树枝叶缝中漏下的斑驳阳光打在上面,甚是可爱。
“这梅子好香, 若不是知道它比此时园中的小葡萄粒还酸,我真想咬一口。”薛启辰将拢在手心的梅子嗅了又嗅,“琥珀,再有一月,园中葡萄当真能熟?”
“那是自然。还需你薛二公子来帮忙摘葡萄,到时候你可不能偷懒推脱!”
“可给工钱?没有好处我可不来!”薛启辰四处看看,远远瞧见葡萄园旁边一排凉亭似的棚架,“琥珀,那是什么?”
“酿酒亭。”庄聿白从树上跳下来,拍拍身上尘土,拎起另一篮梅子和薛启辰一同往回走,“葡萄不方便运送,也不能长时间保存,陶罐埋在旁边,等葡萄摘下后直接破皮榨汁灌装,省时省力。”
二人还没到议事堂,便见装陶罐的马车已齐齐停在门前。
李掌柜笑着迎上来:“庄公子、薛公子,做好的陶罐全部运来了,两位看看。若没问题,庄公子提到需运往暨县的十只,此时便直接启程。”
二十只大陶罐,庄聿白轻敲闻声,细看观色,逐一检查过,笑回:“有劳李掌柜了。”
管庄人周老汉拿出一袋银子,庄聿白结接过亲手递到李掌柜手上:“20只成品罐子加上1只样品,每只5两,运费5两,共计110两,除去此前支付的定金20两。这90两银子还请收好。”
送走车队,庄聿白嘱托周老汉安排人手将陶罐仔细清洗几遍,过几日挑个好天气埋进山中酿酒棚中。
接下来,这园葡萄就交给阳光和时间了。
二人回到议事堂时,采回的梅子已用山泉水仔细清洗几遍,晾在那里。然哥儿又拎了一个空酒坛过来。
“公子,二公子带来的酒正好可以做两坛梅酒,这一只我用沸水煮过,可以直接用。”
薛启辰上下打量下然哥儿,笑说:“现在然哥儿做事越来越靠谱了。简直是成了你家公子的小管家。”
庄聿白将手中竹签递给二人“我家中就我和孟知彰两人,没什么要管的。倒是这园中需要然哥儿多照料。尤其眼下正值果串快速生长期,水肥都需跟上。”
“用这签子做什么?将梅子戳烂?”
薛启辰拿起一只梅子,正要戳,被庄聿白伸手夺了去。
“果肉破碎后,会在坛内快速发酵。酿梅酒不需要这个过程。看我,”庄聿白用竹签在梅子屁股上轻轻一戳,一小片薄薄的棕色果蒂便顺利挑了出来,“像这样将果蒂去掉。不然酿出的梅子会有涩味。”
庄聿白看着薛启辰成功挑出一片:“这些时日怎么没听你说起那骆家二少,他出发去西境了么?”
“出发大半个月了。那阵子你正忙着准备夏收。不过这骆二排场着实有些大,他出城那阵子,我带人去看了看,除了他爹给他请的那一群师父们,还有几十个小厮,后面浩浩荡荡又跟着上百个花钱买来的雇佣兵。这都不算什么,夸张的是他那一车接一车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带着十里红妆去西境和亲呢?同样是为国效力,人家云无择去西境之时,怎么不见带这么多装备?”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了下,眼底情绪暗涌。
薛启辰盯着手里的梅子:“不知道云无择怎么样了。上次听闻他的消息,还是定制那批军衣之时。不知道军衣收到了么。还有云先生寄给他的衣衫鞋袜和那坛酒,有没有收到……”
“行军在外,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庄聿白抬眸看了看这位薛家二少。他确实也担心云无择的情况。
不过整日笑呵呵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快乐公子,竟也有这忧思之时。庄聿白没有想到。
“别的不说,骆家是武将世家,在西境一定有不少线人和当年的部下。他们选择在这个时间将骆耀祖送过去。一定是看准了这会子边境相安无事。”
庄聿白这是在宽慰薛启辰,也是在宽慰自己。
不过听庄聿白如此说,薛启辰脸上愁云散去,又开心起来:“然哥儿,我听说你是西境人。”
然哥儿停下手上动作,竹签险些戳破果皮。
“嗯,阿叔从那边将我捡回来的。阿叔说他们在戈壁滩上见到我时,远远瞧着还以为我是被狼吃剩下的尸体。见我还有气,能活,就将我带了回来。不过那会儿我还小,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了。”
“那你会不会想家?”
薛启辰话一出口,便知冒失,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问一个儿孤儿想不想家,这和撕开人家伤疤,又当面抓盐撒上有什么区别!
不过然哥儿不以为意,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这儿,就是我家。”
空气安静下来,只剩挑好蒂的梅子“咕噜噜”放进坛子的声音。
“战乱会让更多人背井离乡,会让更多家庭残破不全,也会让更多孩子成为孤儿。” 认真思考了良久,然哥儿又道,“不过你们不用为我难过。我有家人。阿叔就是我的家人。从小到大,阿叔都待我极好。不过天下这么大,能有几人像我这般幸运。我不希望战乱不断。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
“是是是,希望我们的将士牢牢守住西境,让外敌寸土难犯。”
薛启辰像是找到了为刚才那句话赎罪的机会,忙不迭地应和,又想到什么,朝窗外翻个白眼。
“……更希望这骆耀祖别拖大家的后腿!”
几人正说着,孟知彰走了来:“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么?”
薛启辰笑着推庄聿白:“这才几个时辰眉间,你家夫君就急匆匆来接你了!”
庄聿白悄悄掐了薛启辰的胳膊一把,面上若无其事:“我们摘了些梅子,酿两坛梅酒。正商量着这几日让西区的商队带给云无择。你今日怎么下学这么早?”
孟知彰挽起长衫衣袖:“荀大人有事找祝先生,便让我们自行安排了。我看日头还高,来看看你这边有什么要帮忙的。”
“帮忙?”薛启辰最爱凑热闹,冲庄聿白眨眨眼,“这是怕你累着!很懂心疼人。”
庄聿白暗暗龇牙让这个薛家二少闭嘴,又转头跟孟知彰说:“我们马上收尾,倒也不用帮什么。学中之事,怎么样了?”
一个个浑圆可爱的大梅子放进酒坛,约八成满时,将薛启辰带来的屠苏酒分进去,没过梅子。又用油纸细细封口,盖上坛盖后,又封一层油纸,最外面涂一层黄泥。
孟知彰洗去手上黄泥,接过庄聿白递过来的巾帕:“我刚提了一句,祝先生便接过话去,说他不管别人,他是一定要来的。让我们把帖子先留一份给他。不对,是两份。他说南先生若听说这等趣事,到时也一定会吵嚷着要来,若忘记给他留帖子,这老先生回来一定找他算账。”
薛启辰听得云里雾里:“我怎么没明白,什么趣事?留什么帖子?”
庄聿白道:“再过个把月,葡萄不就集中成熟了么,我担心到时人手不够,想让孟知彰帮我从学中寻些摘葡萄的人手。”
“人手不够,怎么还寻上外人了?找我呀!我把家中小厮丫鬟们都给你带来摘葡萄!”薛启辰拍拍胸脯,“保证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
“到时确实需要你薛二公子带人来帮忙,不过不是摘葡萄。”
庄聿白将薛启辰带回家的一篮梅子递给孟知彰拎着,怕薛启辰又来打趣,只用眼神快速给孟知彰说了声谢谢,便开始给薛启辰讲起他的光辉计划。
“闲暇时,文人墨客们最爱参加雅集、诗会。书院的学子们自是不例外,七日一大聚、五日一小会的,名头更是五花八门。所以我就想呀,等葡萄成熟了,就在这园子中就搞一个‘葡萄雅集’。”
“葡萄雅集?听着蛮新奇。”
“你看你也感兴趣对不对?到时这群自诩未来天子骄子的学子们,徜徉在这甜香馥郁的葡萄架间,以亲手摘下的葡萄为题,品酒赏果,拈韵做诗,岂非世间一大乐事!”
薛启辰望着葡萄园的方向,跟着畅想片刻:“听你这么说,确实有些意思。”
“别急,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除了让学子们亲手摘下这世间独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串甜蜜,我还会用这现有的新鲜甜蜜,和现成的榨汁工具,亲自教他们制作葡萄酒。更重要的是,对钱袋友好。”
“你还打算收钱?”薛启辰满头问号。
“以往的雅集诗会,一个人怎么也得三五两银子打底吧。我比较良心,我2两银子1份请帖。全程的茶水点心、笔墨纸砚我全包了,每人还可以带走一串葡萄。如何?”
“人人都说我鬼点子多,但和你庄公子比起来,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咯。” 薛启辰笑着在庄聿白额头点了一下,“你这明明就是找劳工帮你摘葡萄、酿酒,不仅不付人家钱,还每人收2两银子。我算明白为啥我兄长夸你有经商头脑,真是猴精猴精的!”
“别的不谈,就说这样好玩的雅集,2两银子你愿不愿意来?”
“来,怎么能不来!我不仅自己来,还将我家小厮带来,这群风雅世人对着葡萄吟诗作对时,席间所有茶水点心等,我不帮你张罗谁帮你!”
“二公子仗义!到时我亲手给你做好吃的,一言为定!”说完,庄聿白想起还有一事,回身看向孟知彰,“对了,学中除了南先生和祝先生,还有多少人要来?”
孟知彰从怀中掏出一个名录:“今日来我这报名之人,有34名。”
“可以啊,孟知彰!你这轻声一吆喝,便攒来这么多人。”庄聿白心中盘算,“34人就是68两银子,茶水点心、笔墨纸砚等请景楼准备,20两银子应该够用。薛家小厮和庄上帮忙的人手每人300文辛苦费,预留5两银子。最后每人准备一份小礼物,花个10两银子。算下来,最后还能有30两银子。不错,不错!”
不过这些都是开胃前菜,醉翁之意是这园中酿出的葡萄酒。府城富庶,名酒数不胜数,新酒想打开销路,难上加难。
但若是府城最好书院的学子,亲手采摘酿制的葡萄酒,又当如何?是不是那杯盏中也能透出几分书香墨韵?
这套宣传方案,绝了!庄聿白忍不住夸自己是个营销小天才。眼下要做的,就是等南先生回来,等园中葡萄转色、成熟。
不过接下来半月,庄聿白没等来南先生的半点消息,倒是府衙派了皂吏。
东盛府下辖几个州县,堆肥过程中遇到一些技术难题,荀誉想聘请庄聿白为顾问去实地指导一二。当然一应行程,府衙全权负责,每日还会有500文钱。
听说公费出游,还有钱拿,庄聿白自然是愿意的。孟知彰也尊重他的选择。
随着出行的日子临近,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庄聿白越发察觉出孟知彰眼底的情绪变化。
第135章 劫杀
三日后, 府衙派了一辆马车来接庄聿白,两名差役随行。
这是官差,自然不用担心沿途匪盗。只是庄聿白一人前往, 孟知彰很是不放心。能到处游逛, 这等好事薛启辰倒是很乐意参与,只是恰好这些时日家中事务较多,难以脱身。
庄聿白想了想,决定带然哥儿同往,孟知彰思量许久方点了头。素日不苟言笑的他, 在庄聿白看来这次竟有些啰嗦, 像是庄聿白离开家便不回来了似的。
一应行李都是孟知彰亲自收拾的, 他又给两位差役每人封了2两银子, 说是让他们打酒吃, 不过是想着多照应一二。
差役也领这份情,笑说:“孟秀才放心,多则十日, 慢则七八日也就回来了。这次都是各地向知府大人求了庄公子去指点,自然没人敢怠慢。”
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 自然不需将各地走一个遍。挨得近的,一日能跨两三个县。晨起在甲地实地看视, 过了晌午便到了乙地,甚至晚上宿在丙地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当然也有情况棘手的, 一留就是两三日。
沿途水田连水田, 映着蓝天白云的水色中,嫩绿禾苗盈盈向阳,一片生机。
此去看查之地多为官田,交通便利, 畅行无阻。众人知道是知府大人亲派下来指导的,且有差役护送,自是热情欢迎。
所有佃户耕农一并候在田间,求人办事,诚意还是要有的,茶饭宿处等皆尽各自所能,有条件的甚至还搞了些锣鼓,敲敲打打很是热闹。
木质车轮在温热的田间缓缓停下,原本引颈观望的人群,气势达到顶点。可等车帘掀开,车上下来一个文弱小哥儿时,人群上空的火热气氛一下凝固。
差役看出端倪,高声道:“这位便是知府大人请来的庄聿白庄公子,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趁庄公子在的这段时间尽管问。”
差役发了话,庄头忙上前施礼问安,说他们根据方子堆的肥,到了第六日内里便烫的不得了,还请帮忙去看看。
庄聿白跟着众人往肥堆地方走,庄头跟在后面悄悄扯差役的衣角,低声道。
“官爷,这当真是那位研究出肥田方子,亩产能达到三石的庄公子?”
“自然是。”差役瞅那庄头一眼,“怎么,你觉得知府大人会骗你?还是觉得我二人护送这一路,将人给你掉了包?”
“不敢不敢!只是,只是施到田间的肥,关乎下半年收成,老朽不敢有一丝怠慢,若出了任何闪失,我们全家老小……”
“你扯这么远,到底想说什么!”差役明显有些不耐烦。
庄头开了头,并不想罢休:“来的这位是个哥儿。一个哥儿抛头露面也就算了,他这斯文秀气模样,哪像个能懂田地经的人呐!官爷,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将这肥弄坏了……”
“这肥田术就是这位庄子自己研制的,怎么会弄坏?”
差役刚要向前跟上人群,忽又品出味儿来。
“哥儿咋啦?我跟你说,满府城找不到一位像他这样的能人哥儿。这位庄公子不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庄子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斯文,就不像会种田的?你赶紧去好生招待,若再啰嗦,我们此刻就走!”
那庄头心中虽打鼓,便也不敢多言,低着头走到最前面,去将问题最严重的几个肥堆指给庄聿白看。
人已经请了来,先看看再说。
庄聿白在看去问题最严重的一个肥堆前站定:“今早可翻了堆?”
众人皆道翻过了,且严格按照上头给到的方子在操作,不敢有一丝差池。
庄聿白绕了两圈,肉眼看去肥堆至少也有十日左右,发酵过程过半,外层却出现白色粉末状物质。
他先用树枝在肥堆顶端戳开一个洞,须臾缕缕热气从中升腾出来。接着直接弯腰空手抓了一把堆肥,轻轻一攥,黑色水底沿着白皙拳头缝隙,簌簌掉下来。
那庄头心下一愣,这肥料虽不至于太腌臜,但确实不算什么洁净之物,哪怕他这个土埋半截的糟老头子都不太会上手直接去抓这堆肥,眼前这个斯文小哥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仅用手抓过,还放到面前闻了闻。
“这新型堆肥术,属于热堆肥。肥堆外出现这白色粉末,太湿或太热都会有这个问题。”
庄聿白掏出巾帕,擦拭手上的黑水。庄头见状忙让人去端盆水来。
“庄公子,那咋办?难道我们做的这一批肥料全部作废不成?这几十个肥堆,可花费了不少功夫……”
“别急。”庄聿白安慰着日渐焦虑的人群,“最近天气变热,施水过多是容易出现这个状况。不过问题不大。将出现这种情况的肥堆,像我方才这样,从正中间钻出一个“烟囱”,让湿气排走即可,每日翻转的时候,将肥堆弄得蓬松一些。”
众人将信将疑,皆将目光看向庄头。庄头眉头紧锁,不过俩差役在跟前也不好不依,忙命令众人:“看我做什么!还不快点按照庄公子说的去做?”
众人去戳烟囱的时候,庄头还是不大放心:“庄公子,那这堆肥情况,什么时候能见效啊?”
庄聿白看了看天:“明早翻堆之后,再晾个一个时辰,巳时左右就差不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禾苗下田后,正等着施肥。若错过了这一批,再花时间收集材料重新堆肥,恐就误了农时。庄公子这是解决了我们的一大难题呀。”
那庄头半客套,半真心。
庄聿白笑笑:“不过其中也有我的问题,实际操作中的一些特殊情况,此前写方子时并没料到。肥堆原料配比与反对手法固然重要,但天气变化带来的微调还是要考虑进去。此次实地看了这么多不同原料堆出的肥堆,以及不同肥堆在具体堆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都是此前小样本制作过程中所欠缺的。我回去后,会将这些新问题及相应处理方法一一更新到方子中。”
说罢,庄聿白又去检查了下肥堆上个“烟囱”情况,觉得问题不大,又交代几句,便与两位差役商议出发去下一处。
见庄聿白等人要走,那庄头忙拦住:“这次真是辛苦庄公子了,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而且住处都收拾好了万望留一夜,等明日再出发不迟。我们庄子上晚杏和早桃很不错,庄公子尝个新鲜。若实在不留,就是看不上我们的心意。”
这庄头说话面子上华丽无比,但却都是些不好拒绝的话。庄聿白自是明白对方心思。便点了头。
“好,那便依这位老伯的。今日尝过这果子,明早等肥堆有起色后,我们再离开。”
庄聿白一行被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至田庄上。虽是地方官田,但田庄比他小各庄还是气派些。办公屋舍便有八九间,且明窗净瓦,堂前屋后也阔朗通透。
晚饭丰富且乡野味十足,除了庄子上养的鸡鸭鱼虾外,还有人猎了野兔。调味后,明火一烤,鲜香扑鼻。
不多时,便有人将肥堆情况报与庄头,说热气几乎都下去了,白沫沫也没有增多迹象。
庄聿白给然哥儿撕了一只大腿儿,自己也夹了一块,赞不住口:“这肉质,真鲜。虽是烤的,炭火味仍盖不住这肥嫩甜润。若是孟知彰和薛启辰也在,一定也会夸这兔子好吃。”
庄头懂得察言观色,忙上前:“庄公子喜欢这兔子,再好不过了。正好,这是我家小子山上打来的。还捉了一窝半大兔子回来。若公子不嫌弃,老朽捉几只给庄公子带上。”
此前也去过几处,每每临行,送钱的送布匹的不计其数,庄聿白都没有收,且将问题性质往高了拔。说这是上头派来的公差,自己领工钱办事,若收了众人银钱便是贪污受贿。这个罪名,他可不想担。
但庄头的这几只兔子,庄聿白拱手收下了。
“恭敬不如从命。”庄聿白向众人举杯,“田地是咱庄户人的大事,大家丰田增产的念想,我都明白。今日与大家齐聚一堂,同饮同环,便是缘分。我就住在府城齐物山。若大家今后或有什么问题,或者书信我,或者托人给我带话都可以。”
“齐物山,我知道!我堂婶家的内侄婿就在那里读书,说是那山里有个鼎鼎了不起的书院,那内侄婿叫王什么,对,王劼王秀才。”堂上有人兴奋地站起身。
另有一人拉他坐下:“府城那么大,庄公子岂能哪个书院都知道。”
庄聿白笑着站起身:“王秀才就读的书院叫三省书院对吧。确实是鼎鼎了不起的书院。”
旁边一个差役喝得有点到份了,歪斜着起身说:“巧了,庄公子的夫君孟秀才也在这书院读书。孟秀才不仅是去年院试的榜首,武功,艺到也甚是了得。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那日我还与他比划了两下。你们猜怎么着,我一招都没赢,哈哈哈”
“那是陈大哥有意让着我家那位,做不得数的。”庄聿白忙上前圆场。
很多话当面不好讲,借着三分酒劲遮脸,倒容易说出来。
那老庄头举了杯酒上前,先就今日一开始对庄聿白的怀疑致歉,说自己越老越糊涂,自己对哥儿有偏见,险些得罪贵人,他自罚一杯之类的。
看出庄头诚意,庄聿白倒没为难对方,今日他有些累了,人人平等之类的道理他此时也没兴致去讲,胡乱与庄头碰了杯,打算就此结束今日宴饮。
谁知那庄头喝了酒却没有立马要走的意思,甚至抓着他的袖子,一脸严肃聊了起来。
“庄公子,明日去吴县可是打算走北面那条山路?”
认路识途向来不是庄聿白的强项,且这次有两位差役大哥规划路线,他自然不知道什么南面北面的路。
庄聿白回头,从差役那得到肯定答案后,视线重新落回严肃到有些紧张的庄头脸上。
“是有什么不妥么?”
“庄公子最好换一条路。”
庄头四下看看,又往庄聿白身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老朽是个粗人,说话直,不中听,公子多担待。公子是个哥儿,同行这位呢也是个哥儿,哥儿是至阴之人。而山北那条路,也是至阴之路。”
庄聿白虽不太懂这一大串阴阳之话,却总觉后背一阵凉似一阵。
庄头声音更低些:“公子方才那句话说得极好,我们能一同喝酒就算缘分一场,老朽也就不拿公子当外人。北山那条路有个拐角斜坡,外面都称它羊肠坡。只有我们本地人知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驸马坡’。”
“驸马坡?不错的名字。是因为当年有驸马途径此处么?”庄聿白不明白为何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眼神中都有一丝惊恐。
“庄公子只猜对了一半。”方才那王劼亲戚走了过来,“驸马确实途经此处,但也就走到了此处。”
庄聿白没听太懂,王劼亲戚直接将话挑明:“就是那驸马死在了这里。”
全场瞬间安静。随时暑热天气,门窗外挤进来的风,却寒意阵阵。
“这事要往二十年前说。庆鸿九年,我大儿子出生那年。朝中长公主榜下捉婿,这绣球一下砸进当时武将世家骆家。消息刚穿出来没多久,骆家那位选中的新科进士便急匆匆往京城赶。巧了,路过这羊角坡,也就是现在的驸马坡,就被歹人给害了。大好年华,大好前景,就这么硬生生断了。”
“我们这一带相对安宁,老朽打小就住在这里,从没听说这驸马坡有什么劫道歹人。那日这位驸马爷刚走到驸马坡,就被一路歹人劫杀了。听说他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得知后,很快也随他去了。唉!生死有地方。”
庄聿白浑身汗毛陡然竖起来:“那驸马是否叫骆瞻,就是现在府城骆家当家人骆睦的族弟?”
听庄聿白提名带姓说出那遇难驸马的名字,庄头不觉倒吸一口冷气,酒也醒了三分,忙又打哈哈。
“庄公子这般问,就是为难老朽了。老朽不过一个乡野村夫,哪知道那贵人的名字。这事呢,是老朽酒后胡言,公子听一句,回头忘记便是了。天不早了,庄公子舟车劳顿一日,早点休息。”
以骆家如今在府城的影响力,自然没人敢多言什么。庄聿白饮下今日最后一口酒,满腹凉意。
庄头起身告辞,走到门前,想了想,回转身又补了一句。
“庄公子只听老朽一句,明日午时,阳气正盛之时,公子再走。”
第136章 鬼神
阳光从窗棂漏下, 吵醒酣睡一夜的庄聿白。
他翻个身,眼珠转几下,对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快速找回身份定位。
穿好衣衫, 庄聿白推门出来, 庭院内差役和庄头似乎等候多时,语气轻快地聊着什么。
“庄公子早啊!昨晚安歇得可还好?”庄头满脸堆笑迎上来,“晨起按照庄公子昨日给到的法子,已将那些肥堆又翻了一遍。果然,湿气明显见轻, 那些白粉也消下去不少。这下夏肥有着落了!”
知道庄聿白之行是公差, 众人不好多留, 早饭时庄头临来一个大木笼, 里面是昨日提到的那一窝兔子, 还贴心放了一小捆现割的青草。
然哥儿帮着放到车上,谁知乡邻也热情,各色瓜果蔬菜等也跟着往马车上塞。
庄聿白忙拦住, 说好意心领了,但天气热加上一路颠簸, 带这么多东西不方便。撕扯半天,还是留了一篮杏子和一篮桃子。
“那就好。肥堆今后再遇到什么问题可以书信给我。”
庄聿白刚想拱手告辞, 庄头却抢先一步:“时间尚早,庄公子不如再去看看昨日肥堆。”
庄聿白看下太阳位置, 是还早。他明白对方因昨日提及的驸马坡之事, 在有意拖延时间。
昨晚大家都带了醉意,众人觉得庄聿白人好,性子也好,便借着酒劲多说了些。
凡是阴天下雨, 当地人没人敢走那驸马坡,说那怨气盛,邪气深,阴气重。尤其女人孩子和哥儿路过那,七魂至少留下三魄才能勉强脱身。身强体健的男人们,一般也只敢日头晴好时结伴通过。
听庄子上年岁大的人说,这是那驸马死得冤,死得惨,所以阴魂不散,萦绕在这个坡上不肯走,遇到过路之人,便拉着与人诉冤。
阳气壮之人,鬼魂自会避让,若是阴气盛之人,就没那么容易逃脱。而被拽住听那屈死之人诉过苦的,自然没什么好结果,要么吓破胆,换了性子,要么直接疯傻,成了废人。
庄聿白自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此事关乎云无择父亲,是云先生守了一辈子的伤痛。他自然想多了解一些。
不过太阳出来之后,众人却像全部失忆一般,只打着哈哈,绝口不再提什么昨晚聊得兴致勃勃的驸马坡事件。
庄聿白将昨日的问题肥堆检视一遍。昨天处理之后,今早又翻过一遍,现在看来确实有很大改观,不细看已和正常发酵肥堆无异。
众人见庄聿白给出如此评价,皆放了心,围着庄聿白不住夸赞。得知他一个哥儿撑起家中所有产业之外,竟然还在自己夫君族中担任上首,众人惊得下巴掉了满地。
上首可是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方担得起的位置,他年纪轻轻竟然能料理族中事务,还是自己夫君家中。这可了不得。
众人聊了许多,但就是绝口不提昨晚驸马坡之事。庄聿白几次将话往这上面引,总有人将话头接走。
日头越来越高,脚下影子越来越短。
庄聿白辞过众人,翻身上车之前,拉住庄头手腕,强行开了口:“老伯,昨日驸马坡之事……”
庄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不过很快散下去,他径直走到兔笼跟前,从青草中抽出两把木剑。
“现在日头正盛,阳气足,你们快快地经过,不妨事的。”庄头将那两把剑递过来,“昨晚连夜削的两把桃木剑,快到时握在手中。驱邪。”
庄聿白接过摸了摸,新鲜的木头味,细闻似乎还有一丝桃香,确定是桃木,只是做工粗糙了些。他在空中挥了两下,无论真假,别人出于好心送了东西给自己,还是要道谢的。
“当年这驸马遇害之事,可有知情之人?我想同那人聊聊……”
庄头打断庄聿白:“二十年前的事了,还聊它做什么?而且若有亲历之人,他们连驸马都杀了,你想想还会留下目睹现场的证人?而且这事也不是好事,自从这件事之后,我们庄子上往来行商都少了。需要再提。”
见庄聿白还有话等着,庄头直接拱手送别:“庄公子,天不早了,早些上路吧。”
看来庄上所有人对此事讳莫如深,昨夜也是话赶话,巧了,加上喝了几杯酒便口无遮拦将此事说了出来。
晨起酒醒,太阳一照,脑子也清醒过来,知道酒后失言,不该对外人提及。
庄聿白辞过众人,一行北上,绕进山路时便觉树影成荫,正午的阳光都被遮得暗下来,马车带风,吹在身上凉津津的。
“庄公子,前面就是那状元坡了。”差役并未回头,空中挥了两鞭,马车快速朝前奔去。
庄聿白掀了马车的帘子,让视线更开阔些。他侧头看看一旁的然哥儿,将两把桃木剑全放在他手上。
“别紧张。鬼神只说都是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家中大人就编出大灰狼最喜欢抓挑食小孩子之类的话。”
“公子,我不怕的。”然哥儿将那两柄儿童玩具似的桃木剑放在一旁,“人心有时比恶鬼更可怕,不是么?”
此话一出,庄聿白忍不住多打量了然哥儿两眼:“看不出啊,我们然哥儿这么有见地。”
“公子取笑我。”然哥儿腼腆笑了笑,“我是我阿叔他们从死人堆了捡回来的。这条命原本死过一次。所以在这世上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赚来的。我很感恩,也很知足。但这位驸马,想来就没我这么幸运了。”
然哥儿眼神远了些:“大概前面那个弯坡就是了吧。”
庄聿白将门帘挑高了些,马车在的山路上缓缓爬坡,绿荫遮地,山风沁骨。
他不觉拢了拢衣领。暑夏时节,后背却凉津津的。
车行方向呈缓缓的弧形,遮天蔽日的树木随着车辆前行而快速向后躲去。
庄聿白眼睛紧紧盯着山路。他不知道当年事发之地,是哪一处。
或者,车轮下的每一处,都可能是。
当年的骆瞻正是金榜题名、意气风发之际,又一朝被公主看中,在世人看来可谓风光无两,前途不可限量。
问题是,他只需等在家中,等圣上赐婚诏书颁布下来即可。为何选择急匆匆奔回京城?
若没有这此行,此时的他早已功成名就,上承天家尊崇,下享儿孙绕膝之乐。哪至于身死异乡,魂魄无依,整日在这荒郊野外拉着过路之人诉说生前凄苦?
后来的各种猜测中,有一种声音便是,这骆瞻原本在族中并不受重视,甚至处处被贬低压制,所以一朝得势,心中势必患得患失。他匆忙回京,肯定是担心公主变卦,担心马上到手的荣华富贵烟消云散。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骆家在当家人骆睦的带领下盘根府城,称雄一方,上头更有得失皇子罩着,谁还会想起当年这个尚未开刃就断掉的一把弃刀?
山风习习,庄聿白觉得视线一空,车辆行到路坡最高处,路却在面前陡然消失!像被人齐齐砍断,没有一点点防备,一如骆瞻那短暂、又被人无限拉长的人生。
车速并未减,庄聿白愣神之际,出于惯性,他和然哥儿猛地被甩向车厢右侧。
未及从失重之后的错愕和惊魂未定中反应过来,车辆已绕过断路尽头。这是一个近乎90°的拐角。若想埋伏在右侧密林中,防不胜防。
只觉告诉庄聿白,就是这里。
一条断头路,接在另一条断头路之上。
阳光透过密林洒下来,越发凉了。
“差役大哥,可否停下车?”
庄聿白朝车外喊了一声。两位差役像是完全没听见,自顾自驱马赶车,头也没回。
“停下车!” 庄聿白又喊了一声。
一阵风被另一阵风带走,庄聿白的请求,突兀,但被风吞没,瞬间消散。
差役八成是信了昨晚众人说辞。恐有闪失,不敢贸然停车。
车辆快速行驶,或者说全速逃离。
庄聿白趴在车窗,死死盯着外面。他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希望鬼神之说为真。
假若驸马魂出现,是拦在路中间,还是藏于两边密林?
他会以怎样的形象现身,峨冠华服风度翩翩,还是血衣伤体狼狈不堪?
庄聿白胆子并不大,连只毛毛虫都会怕。但此时,他却迫切希望骆瞻魂魄能出现在面前。
别人口中狰狞可怖的厉鬼,也是别人心中此生永远无法见到的爱人。
他想替别人问一问他,这些年他还好么?自己孤身一人在外,衣可暖,饭可温?
他想将别人未能亲口说给他的话代为转达。他们父子二人都很好,云无择现在少年长成,而且沙场立功、在军中崭露头角。当年那棵葡萄树每年仍会结出许多果子,代他陪伴他最放心不下之人。
庄聿白将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视线在每一团阴影背后仔细辨别。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将那阴影背后的纹理拼凑出一个人形。
奈何风摇树林,阳光将一切打碎。
远远看到村落之时,车辆才慢下来。
庄聿白见然哥儿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忙上前扶住。
然哥儿看出他的担忧,挤出些笑容:“公子,我没事。方才车行太快,有些晕车。”
接下来的几日,仍是按计划在各州县游走,实地解决各处出现的堆肥问题。
但关于驸马坡之事,没人再提起。
此行原定最多半月的行程,等庄聿白回去时已是离家二十日有余。
家中有孟知彰操持,薛家兄弟不时来帮忙,一切都好。
只是随着庄聿白在外出行的路线,各地的请愿信,纷纷摆上知府荀誉的书案。
堆肥时间早些的,肥料已进田,虽只有三五日,但禾苗长势明显凶猛起来。众人皆称庄聿白是神农转世,特来扶住他们的,所以联名请愿,希望官府能给庄聿白一些赏赐。
荀誉宦游大半生,第一次遇到百姓为一白衣请愿的。
不过田地增产这等大事,确实值得。不过这赏赐,自己自然是会给的,但不够。
此前荀誉为这堆肥术请功的奏章,现在仍没有任何回复。事不宜迟,借着万民请愿的时机,他又递了一道奏折。
暖风和煦,田间施过肥的禾苗,挺直胸脯向上伸展。葡萄园中的果子也渐渐转色,圆鼓鼓的,被阳光染上的红晕越来越浓。
南时带三省书院众师生在各庄葡萄园宴饮雅集时,荀誉为庄聿白请功的两道奏章,却由公子乙亲手递到懿王面前。
第137章 荔枝
东盛府本地荔枝上市时, 南时方从南边回来,一骑一仆,优哉游哉。
他这一路从岭南开始, 各色荔枝尝了个遍, 蚶壳、虎皮、龙牙、火山、中元、江家绿、十八娘,不一而足。南时最喜欢的是陈紫。称其香气清远,质如凝水,消如绛雪。
不过荔枝鲜果吃的就是一个“鲜”字,不方便携带, 南时只带了几罐荔枝甘露来, 正适合夏暑季节做渴水。
祝槐新先哄去一罐, 说不给他的话, 他掏腰包得来的这“葡萄雅集”请帖就送给别人。
“越大越贪嘴了!”南时笑着指他, 强行将这请帖抢了去,“果园中雅集,还可以亲手酿酒, 有趣。日子定了么?”
“定了。孟知彰说园中第一批葡萄已熟,因为此次雅集都是书院学子, 等五日后学中放假。”
“不仅等五日,还要占用假期?不好不好。我看后天就是个好日子。” 南时摆摆手, 强行让祝槐新去说和,“这两罐甘露和这封家书你派人送去薛家, 苏家那老头子让我带给他孙女, 还有这一箱东西也一起。这一罐甘露呢,你拿去给孟知彰他俩,若是答应雅集改到后日便罢,若不答应, 你再给我带回来,可不能便宜了他们俩。”
祝槐新打发了两个学童往城中去给薛家送东西,自己则拎了一罐甘露往夫夫二人的小院中来。
山路幽静,鸟雀啁啾。祝槐新拾阶而上时,庄聿白正坐在院中藤椅上,将此行见闻说与孟知彰听。
关于驸马坡的。
“你怀疑当年之事,并非意外?”孟知彰切了些蜜瓜,将一枝竹签递到庄聿白手中,“大公子着人送来的,西州蜜,甜润脆爽。”
“此事过去这么多年,当年新科进士被害,想来也是不小的案子,应该又结案卷宗在。若是意外,是劫匪随机杀人事件,只能叹一句时运不济。可我路过那个山坡拐角,虽具体看不出什么,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庄聿白难得没有胃口,只用竹签戳弄着竹碟子上几块蜜瓜。
“是什么不对呀?”柴门轻推,祝槐新笑着走进院子,“南先生回来了,嘱咐我给你们送一罐荔枝甘露过来。南先生难得这么大方,一定好好尝尝!”
夫夫二人忙起身让座,又新切了一只蜜瓜过来。
祝槐新不算外人,且比二人年长,庄聿白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先生可知当年新科进士骆瞻遇害之事?”
“你不是和薛家兄弟交好么,怎么又对这骆家之事感兴趣了?”祝槐新尝了快蜜瓜,眉毛轻挑,“这西州蜜果然好吃,清甜中还带着花香。知彰,若还有,与我带一只回去!”
“有。”
不一会儿孟知彰用草绳编织的网兜两只蜜瓜出来。“正好先生来了,这一只麻烦先生送给南先生。”
祝槐新笑说:“不愧是南先生挂在心尖上的学生,一只蜜瓜还想着分他尝鲜。”
骆瞻当年之事发生时,祝槐新年纪尚小,且人也不在东盛府。不过被公主榜下捉婿之人,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双喜临门之际,转眼命赴黄泉。天下文士皆为其唏嘘感慨许久。
这事,祝槐新听学中先生提起过一些:“说是赴京途中遇到劫匪,只留下一个老母亲,不久也随他去了。”
“只留下一个老母亲?”庄聿白脱口而出。抬眸发现祝槐新用一种略带自审视的奇怪目光看过来时,又找补道,“那确实是命运弄人。”
现在满府城,没人知道云无择就是这位英年早逝的准驸马的遗腹子。若当年骆瞻只是随机被害,那还好说。若是另有隐情,云无择的身份一曝光,不就相当于将他推到有心之人的刀尖上了么。
孟知彰用南时送的甘露调了三杯荔枝渴水:“琥珀这些时日在州县游走,正好经过当年事发之地。听了些当地的一些怪力乱神的话语,这几日便总念叨此事。”
“是了,想想确实惋惜。大好前景已经铺到脚下,一切却戛然而止。加上中间还有一位当事人是公主,想来民间的这些传说,都非常的奇异吧。”祝槐新尝了下这渴水,“你们也试试,南先生跟我夸了半日这甘露如何如何好,却楞是没舍得给我喝一口。”
荔枝甘露的味道着实是不错的,层次丰富,花香与果香缠绕,甜而不腻,清爽适口。不过三人心绪还在时运不济的骆瞻身上,品饮起来,也觉无趣。
不多时祝槐新拎着他的瓜,起身告辞,行至柴门忽想起一事:“我记得骆瞻是庆鸿九年的进士,那时南先生在京中为官,想必听说过一二。不过此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且当年早有定论,乡野流传的怪力乱神之说听听便好,不要当真。”
夫夫二人将人送至门外,看着祝槐新的背影向山中走去,正要转身回家,又听祝槐新遥遥喊着:
“对了,差点忘记正事。南先生让我告诉你们,葡萄雅集定在后日!”
*
庄聿白从庄子上带来的一窝兔子,薛启辰觉得好玩,庄聿白便全送与了他。
不过这位少爷只是三分钟热情,没过几日便送去了郊外庄子上。庄上有农户专门饲养兔子,正好可以改良品种。
驸马坡之事,庄聿白自然也问了薛启辰。薛启辰素来对骆家的八卦丑闻最感兴趣。
骆瞻可是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天之骄子!而骆家后人骆耀庭、骆耀祖兄弟,自是将其作为家族之大荣耀时时挂在嘴边。
这岂是世代商贾为业的薛家所能比拟的?所以薛启辰与骆耀祖每每发生冲突,骆耀祖都笑他是满身铜臭气的下等人。
血气方刚的薛启辰自是气不过,但骆耀祖蛮力大,薛启辰正面打不过,便耍阴招。
去年武举场上,云无择的应龙当众撕下骆耀祖裤子,让这位骆家二世祖搞了个大没脸。从那时起,薛启辰便认定云无择以及庄聿白就是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骆瞻这位准驸马当年金榜题名、很快又身死途中,薛启辰自然是知道。但具体因何殒命,殒命何处,他并不知情。至于魂魄不散盘踞人间,逢人便诉苦之事,他自然也没听说过。
“这等事,我最感兴趣,一定帮你上心打听!”薛启辰拍拍胸脯,不过转念一想,“你怎么突然对骆家事感兴趣了?先说好了,你只能跟我做朋友,坚决不能跟骆家一伙。不然庄子上送来的烤兔,你想也不要想了。”
*
如南时所愿,葡萄雅集提前举行。
天气虽热,好在葡萄园地处山中且视野开阔,满目苍绿中微风吹过,倒也清爽。
“比去岁秋天斗茶之时,你家夫郎又长高了些。”
南时对着庄聿白不住点头。说来这确实是去年院试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南时虽不在府城,消息却灵通。知道夫夫二人搬进山中小院,清楚薛家将各庄送与二人,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更是风生水起。
行至岭南时,发现官府在普及一种新型灭虫药剂,细打听才知这方子是从东盛府呈送上去的。还是一名叫琥珀的哥儿研制的。今年春天多地虫患严重,这药剂如一场及时雨,快速解了这燃眉之急。
圣上亲自赏赐了东西,百姓无不感念其好。一介白衣,能得天家恩赐者,古来能有几人。他庄聿白就做到了。
“是孟知彰这小子眼光好,福气也好。”祝槐新笑着与刚回来的南时同步消息,“去岁茶会上,知彰一举夺魁,院试张榜更是高举榜首,一时府城多少人家眼馋,都希望能与之结秦晋之好。但知彰眼中,心中只有他夫郎一人。不少人暗恨其英年早婚。”
关于堆肥术,去岁秋收孟家村的佳绩,南时早已知晓,也是在他的授意下,祝槐新才将百亩学田全部用了这新型肥料。果不其然,夏收时,往年200石上下的收成,今年直接多收了51石粮食。
“眼下不仅府城上下耕田全部在用这又快又好的堆肥技术,荀大人又递了一道奏折上去,希望这肥田方子能够惠及全天下百姓。”
南时笑眯眯点头:“这孟家夫郎,委实是个不错的好孩子。春夏之际竟然能让朝中大员两次亲自上疏为他请功。”
“这也罢了。还有一件更奇的事。”祝槐新说,“近来这孟家夫郎在各地传授堆肥技能。他人还没回来,百姓为他求封赏的请愿帖子已经雪片般吹到荀大人案头。”
“真有此事?”南时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眼底眉角隐隐有一丝不安,“对常人来说,这算得上是至高荣耀。但物极必反,恩宠越高,越容易被人看到,遭人嫉恨。他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孟知彰尚只是一个秀才,万一被人盯上,眼下的孟知彰恐难护其周全。”
“这不还有先生您和荀大人帮忙看着呢么,不会出岔子的。” 祝槐新立马明白南时所指,不过南时刚回来,祝槐新不想扰了老师的兴致,忙又岔开话题,笑说,“您那得意弟子似乎不大喜欢‘孟家夫郎’的称呼。他前些时大放厥词,当众说自己就是个吃软饭的,将来有了孩子,也要跟他家夫郎姓庄。真有他的!”
此次参加雅集之人,全部来自三省书院。除了南时与祝槐新,成行的学子还有45名。
当然,作为学子中的佼佼者,骆耀庭自然也在队伍中。他此时正挥着扇子,侧头问旁边的小跟班。
“旁边那些马车是做什么的?”
那学子道:“今日南先生带我们雅集,正可谓群贤备至,才俊云集。多少士绅的小姐们想一睹我们风采而不得,正好今日有了机会,她们自然不会放过。得了消息,便赶来了。”
说罢,那学子还正了正衣冠。
第138章 酿酒
“请先生为葡萄园开园。”
孟知彰从庄聿白手上接过一枚竹剪, 恭敬递给南时。
“好!待老夫挑一串最大的。”南时笑着步入葡萄架间。
满架苍翠中缀着一串串红紫色葡萄,颗颗浑圆盈润,挂着薄薄的白霜。南时站定在一串紧致饱满的果串前, 端量片刻, 抬手剪下来,放在庄聿白捧过来的一个木质托盘上。
“祝知彰和聿白的葡萄园,年年岁岁丰收如是!清雅如是!”
说罢,南时摘了一颗放入口中。果皮脆韧,轻轻一咬, 果粒瞬间爆破, 汁水盈然。品果人不觉闭上眼睛, 随和缓林风吹过鬓边, 鼻息唇齿间的香气越发婉转悠扬。
祝槐新也拈了一粒在手中, 笑说:“先生,这果子如何,比起您一直念念不忘的陈紫荔枝, 谁更胜一筹?”
“各有千秋!“南时笑着指指祝槐新,示意他也尝尝, “这葡萄香气馥郁且明丽。香甜果味中裹着雅致的花香,如兰似桂, 缥缈变幻,余韵却给人一种踏实的满足感。不错!”
自己只是离开府城数月而已, 城郊竟然多出这样一片硕果累累的葡萄园, 若非亲眼所见,凭谁也定难相信会是真的。不过这葡萄当真好吃,南时爱甜,又吃了两颗, 转身邀众人一起品尝。
庄聿白托着果串,一一分与众学子:“各位公子,请!沾沾南先生的才气与福气!”
南时喜欢这般活泼嘴甜的年轻人,他将庄聿白唤至跟前,时不时就这葡萄园中事宜问上两句,看着比待孟知彰还亲些。
祝槐新冲孟知彰眨下眼:“看吧,把你比下去咯!”
“我家夫郎聪颖机敏在学生之上。学生被比下去,情理之中。”孟知彰眼角湾笑,不远不近跟在他家夫郎身后。
“玛瑙拟形,琼浆其内。”南时目光在肥硕葡萄串间不住流连,“老夫只知西境葡萄天下无双,谁知在千里之外的府城竟然也能种过如此优秀的果子。实属难得!对了,听说今日不仅可以品果作诗,还能直接动手酿酒?”
庄聿白笑着向不远处指了指:“酿酒的整套工具已就绪,就摆在园子深处的酒亭下。若能得先生亲自酿酒,是我们的荣幸。”
“荣幸不荣幸的,都是虚的。”南时随庄聿白向酒亭缓行,“你亲自去摘两串葡萄让我带走,我便答应你!”
酒亭一旁临时搭出个凉亭,又摆上几张桌椅,笔墨纸砚、瓜脯茶果一应俱全。薛启辰带来的几名小厮,厅前园中随时待命。
数十名学子于清甜为底色的葡萄园中徜徉漫步,或持剪摘果,或临风吟咏,或时刻关注南时与祝槐新的动作,若有需要及时凑上前去社交应答一二。
这边,葡萄园内青衫翩翩,吟风诵诗;不远处,葡萄园外钗环熠熠,香车宝马。
停在园外的车辆越来越多,打的幌子是没见过成熟的葡萄园,特来郊游看一看。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视线跟随的是葡萄还是这群摘葡萄的人。
“这葡萄园藏在山中,这般隐蔽,她们竟然也找了来。”
与骆耀庭交好的学子,一开始便关注到场外这群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另一人摇着折扇,开始摇头晃脑念白,“这就所谓的我所爱兮在深山,路其险阻兮,奈何心坚。”
“他们今日做东,南先生和祝先生自然带他们亲近些。都是面上客套。”有人看出骆耀庭的失落,“骆公子素来是书院众学子之首,两位先生对骆公子更是期待有加,此事,满府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旁边几人忙附和:“不仅如此。今日葡萄园外怎会有如此多的车辆?还不是各位闺秀小姐们知晓骆公子在此,特意寻了个借口前来,只为远远看上骆公子一眼?”
骆耀庭眉宇间轻松不少,世家公子的风度又拿捏起来:“哪里,哪里。不过今日我们是陪两位先生雅集郊游,或作诗或品果,皆听先生们安排。园外之事,纯属插曲,不提也罢。”
几人正说着,却见薛家小厮满果园忙碌起来,端着些杯盏正到处分发。等走近再看,托盘齐齐摆着几只清透的琉璃盏,盏中液体倒是不多见,澄红明亮,说不上是什么。
“听闻南先生带了些荔枝甘露回来,这难道就是这甘露做成的渴水?”有消息灵通的,端起一盏凑到鼻头,“不对,怎么有酒味。”
骆耀庭冷哼一声。荔枝甘露之事他也听说了,不过南先生只带了几罐,自己没有倒没什么,只是凭什么孟知彰得了一罐。
“这都不知道!”骆耀庭轻轻翻了个白眼,“这是葡萄酒!自然有酒味。”
那人恍然明白:“听闻今时今日这葡萄酒只在西境之地才有。想必是那薛家行商在西边游走高价买来的,见今日南先生在,特意来巴结献宝。你们看那薛家老二,满园子跑得多欢!狗腿!”
“这酒当真不错!好喝好喝!”有人将酒一口闷,觉得好,追着薛家小厮又取了一盏,“听说今日这园中的葡萄会采摘下来现场酿成葡萄酒?”
“葡萄多在西境种植,他孟知彰家的葡萄能结出果子来已属上天垂怜,竟还不知足,要酿什么葡萄酒?整个东盛府,连京城也算上。你们谁听说有有酿葡萄酒的?忙活几个月,到时空欢喜一场不打紧,白白浪费这么多好吃的葡萄。简直暴殄天物!这孟知彰看着像个正人君子,私下为了取悦两位先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骆耀庭冷冷又是一个白眼,不过这酒的味道着实醇厚顺滑,回味轻盈。他低头沉思片刻,正要问薛家小厮再取一盏,忽听凉亭下的庄聿白在对众人高声说些什么。
只是隔着这许多架葡萄,一时难以听清。此时另一端大木盘小厮走来,将竹剪发与众人。
“各位公子,方才南先生说若公子们感兴趣可以亲自摘些葡萄下来,去凉亭体验酿酒过程。”
既然南先生发的话,众人自然依从,接了剪刀各自象征性摘了几串,胡乱往那小厮捧的木盘上一丢了事。
有人猜出骆耀庭心思,故意问那小厮:“方才这葡萄酒是你们薛家从西边买来的么?”
“这是庄公子去年酿制的,正好今日南先生在,便开了坛。公子们若还想喝,凉亭内还有一些。”那小厮语气中不无骄傲。
“好好好,我可以再喝……三大盏。”那人正笑着要讨酒,见骆耀庭神色明显不对,忙住了口,
“可是胡说!东盛府从未见过会酿制葡萄酒之人,庄聿白生于斯长于斯,何时会这酿酒术?”有人冷笑一声,“若是从西境带回来的,也无妨。”
那小厮是跟薛启辰的,嘴巴里自然也有三言两语。他看骆家原本气就不顺,这几人竟还敢冷嘲热讽,便挺了挺腰杆:
“东盛府没有会酿葡萄酒之人,那是之前。之前连灭虫药剂和新型肥田术的人,不也是没有?庄公子来了,不就都有了!”
骆耀庭等人被噎得额头之汗直冒。虽然说得有三分理,但这态度着实该打,但当着两位先生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说上一句“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骆家小分队来到凉亭时,里面已围了不少人。众人采来的葡萄,一盘盘琼山玉林般摆满放在纸笔的书案上。
葡萄离枝开始,发酵便已经启动。葡萄外皮那层白霜,作为天然优质酵母发挥着重要作用,所以榨汁的葡萄串无需清洗。
三尺见方的大木盆中堆满了破碎的葡萄串。祝槐新正双手捧着一个大木杵认真捣击果串。果汁迸裂,鲜香四溢。
“槐新,再用些力气!怎么劲头还没老夫的足!” 南时站在一旁试汗,又向众人道,“方才这葡萄园的主人可是说了,等这酒酿成,还会请咱们来一起品饮。”
众人正说着,忽听葡萄园外有人朝这边大声喊着什么。
“这酒怎么买?我家小姐要一坛。”
是一个陪主人家来“郊游”的老者。
庄聿白没想到有人比他还着急,笑答:“您老人家说笑了不成,酿酒,不就在一个“酿”字么。要花时间的。这葡萄刚摘下来榨成汁,怎么也得在这陶罐中酿上几个月!”
那老者回到车旁,冲里面叽叽咕咕一阵,复又回来,高声说:“我家小姐说了,时间好说,哪怕一年我们也等。怕的是到时排不上小郎君家的这酒。不如现在就定下来。翡翠珠花一支作为定金,不知可否?”
这老者如此一喊,可了不得了,像捅了蜜蜂窝。来“郊游”的车辆争先恐后派人在园外喊话。
“我家公子预定两坛,定金十两银子!”
“孟公子,庄公子,我们家也预定两坛,定金十二两!”
“我们要三坛!这是一对和田玉耳环!”
……
有人唯恐抢不上,竟然开始坐地起价。像极了一个自助叫价的拍卖会现场。
这等场面是庄聿白没料到的,他猜到了有南时和祝槐新的加持,再有三省书院学子亲自酿制这两个加分项,葡萄酒在府城打开局面不成问题。
谁知这局面开的有点太大了,让人一时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强烈且热切的厚爱。
同样没料到的还有骆耀庭等人。直到此时,他们还以为葡萄园外众人,是冲着要瞻仰风度翩翩的骆家长公子而来的。
薛启辰一旁看得心热,不停扯庄聿白袖子:“琥珀!这等盛况,恕我见识短浅,我可是从未见过!谁家这酒连个影子还没看到,就抢着要来买的?即便京城最知名的桑落酒当年传到府城时,也没见有人竞价来预定呀!”
盛情难却却盛情。众人给出的定金虽诱人,此时却绝对不能收。因为他要做的是长久生意。
凡事若想长久,前期规则制定至关重要。每坛酒售价几何,如何销售都要考虑,甚至现在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
庄聿白与孟知彰和薛启辰简单对了一下,决议搞一个小型预售会。
有意愿预订新酒之人,两日后可以去薛家景楼交定金。
第139章 预定
接下来一个多月, 葡萄进入成熟期。
庄聿白往园中跑得也勤了些。
每日观察果串的生长情况,挑选完美成熟的葡萄进行采摘、压榨。确保最后的葡萄酒成品能呈现出最佳风味和色泽。
葡萄雅集当日所压榨出的葡萄汁有大半罐,等众人散去, 庄聿白又摘了三五十斤, 凑满一罐。
接下来,差不多每六日集中采摘、压榨、入罐一次。采摘多选择在每日清晨,避免阳光暴晒,影响果子口味。
园中挂果的54棵葡萄树,原先预估产果1500斤。三两次采摘下来, 明显觉得能上1800斤。庄聿白庆幸当时多做了2 个大陶罐备用。
除去酿制过程中的正常折损, 1800斤葡萄可以产酒1350斤。分两种规格, 1斤瓶装和3斤坛装。
庄聿白从薛家了解到当下市酒行情。
常见羊羔酒每斤百文, 银瓶酒每斤80文, 乡间米酒则便宜许多每斤只需20文。
“桑落酒刚到府城时,可是一两银子一斤。后来供不应求,甚至涨到二两银子一斤。”薛启辰坚持让庄聿白将价格定在每斤3两银子, 这么好的酒,可不能落了下风。
每斤3两银子?!
这和抢钱也没什么区别。虽说现代社会一支红酒卖到几百上千司空见惯, 但眼下3两1斤,庄聿白有些下不去这狠手。
“尝尝。”薛启辰递了盏酒过来, “景楼在售的竹叶青,猜猜多少钱一瓶?”
庄聿白抿了一小口, 入口平滑, 无辛辣感,片刻后唇齿间似有清新竹香:“不错的一款清雅小酒。我猜每斤100文。”
“每斤500文!”薛启辰凑近了些,“琥珀。别看我整日不学无术,说到酒, 我可是行家。满府城的酒,就没有我薛二公子没喝过的。而且我嘴巴刁,第一口便知其高下。并非我有意偏袒,你这葡萄酒,真真独一份。”
薛启辰四处看看,压低声音:“单单此前和我一起逛酒楼的酒搭子们,听闻此事,已经私下托我来排队了。说哪怕十两银子一瓶也要买!”
“启辰兄你!你兄长不是让你好好在家忙生意,你怎么还和他们……”
“嘘!轻声些!”薛启辰委屈地努下嘴,“我近来乖的很!不信你去问我长嫂,她昨日还夸我了呢!我想说的是什么呢,即便10两银子1斤,咱也不愁卖。”
如此一想,薛启辰觉得方才3两银子一斤的价格说低了,坚持要改成5两。不然对不起他薛二公子每天往园中跑的辛苦。
“还有哦,琥珀,你这开园之人可是南先生。而且第一罐酒是三省书院的天之骄子们亲自采摘、酿制的。你如果只卖个百八十文,是不是也枉顾了他们的情分?”
庄聿白没有立时表态。他铺开纸张,粗略合了下葡萄园运营成本。
水肥管理、药剂喷洒、藤蔓修剪、果串疏理、园地看护等日常类运维,平均下来每月就要5两银子,若是加上采摘压榨、酒罐搅拌淘澄等工作还需再添1两。一年下来,七八十两银子。
此外葡萄架桩绳索等采买更新、陶罐定制等硬件设施,前后花下去近百两银子。
接下来还会有酒瓶定制、销售管理等后续成本。
若是寻常酒价出售,那是连成本也盖不住的。赔本卖吆喝的事情,不能做。
物以稀为贵,当下除了西境附近,鲜少见到葡萄踪影。而西境战火不断,温饱尚难以维续,枉论酿酒。所以连京城、府城等富贵人家的酒盏中也鲜少能斟上葡萄酒。葡萄雅集当日,宝马香车来围观的公子小姐们不惜重金求购,也足以说明葡萄酒市场可观。
以上这些还是次要的。
关键是这葡萄母藤珍贵,果串上乘,酒的风味更是一口惊艳。若称其为世间独绝,难免夸张。但凭心而论,称其位居酒中上品之列,实至名归。
葡萄雅集的小高潮是红酒品饮。庄聿白取出去岁云鹤年家中酿制的葡萄酒时,南先生的眼睛都笑弯了。
说自己早年随恩师云游时,有幸试过葡萄酒,还是恩师好友从一个往来西境的行商那里高价买来的,若非恩师远道而来,断乎不舍得拿出来的。后来南时在京中任职,偶尔在一二筵席上也见到过这葡萄酒,只是过于珍贵,每人也只得了一小盏。
在场的学子中,大多只在过往书籍或前人诗歌唱和中见到过葡萄酒。至于这酒如何,南先生说好,大家也识趣地应和说好。心下倒也没太当一回事。
这葡萄酒即便再好,果酒而已,荔枝酒、杨梅酒等寻常也是能买到的。再惊艳,又能惊到哪里去。
可等酒坛打开的瞬间,现场沉寂一刹,继而登时躁动起来。如淬火之剑插进冷水,水面霎时点燃,水珠水浪翻涌四溅。
南时与祝槐新也顾不得自己为师为长,两人竟然当着一众学子的面,抢起了分酒木杓。
尊长如此,这群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们更甚。什么兄友弟恭、什么同窗情谊,通通抛开。扑酒坛的扑酒坛,夺酒盏的夺酒盏,有的还为了谁比谁多喝一口争论起来,扯衣襟、拽头巾甚至还要挥拳相对。
纵使目无下尘、见多识广的骆家长公子骆耀庭,心中也早已不淡定。一只空盏在手中转来转去,盘得比正午阳光下的石头还热,只等着孟知彰看不见时,瞅准时机好上前再续一杯。
葡萄雅集两日后,天蒙蒙亮,街角每天最早出摊的馄饨摊尚未开张,薛家景楼门前已经排期长队。
来预定葡萄酒。
此前参与高价竞购的公子小姐们,一早就派了人来。目标明确,哪怕百两一斤,今日也定要预购几瓶。
衣衫鲜丽的仆从,揣着鼓鼓钱袋,眼睛时刻盯着景楼正门动静。余光则时不时彼此打量,但一个个架势十足,志在必得。
街上商贩及行人渐渐多起来,景楼门前的队伍也越来越长。
不知情的以为薛家又在施粥济贫,可看队伍中人的衣着状态又不像,一问才知是在卖酒。而且今日只交定金,这酒还要等上几个月才能到手。
换做别家,众人会以为商家故弄玄虚,但这是薛家。薛家出品,想必这酒一定是稀世珍品。不然哪会惹出这许多富贵人家争相来买?
“看这架势,绝对不会便宜。”
“不仅不便宜,像你我这等人家想来也是高攀不上的。看到了么?队伍前排那个柳青色衫子的小厮,银饰刘家的,他家老爷子最爱在这茶酒上花心思。看来今日要豪掷百金了。”
除了排队的人,竟还出现了看热闹的围观者。
太阳刚露脸,排队的和旁观的,就将半条街给堵了个严实。
随着景楼正门缓缓打开,街上人潮霎时兴奋,海潮般向前涌进。
“掌柜的,这酒我要五坛!”“我先来的!掌柜的,先给我留十坛!”“别挤!踩到我鞋了!掌柜的,看这里,也是十坛!十坛!”
人群炸了锅,像极了领赈灾粮的难民。
景楼掌柜门开到一半,愣了下。昨日东家特意交代过说今日排队人多,让他人手上多做安排。
刘掌柜是做了心理预期的,但显然这预期没做够。他只打眼往外看了一下,当即将门关了。
身后的门被拍得山响,门外吵嚷声震天。
门内伙计看着探出头又缩回来的掌柜,不明所以:“掌柜的,看见什么了?门外这是……来讨债的?”
掌柜的抬袖擦掉那惊出一额头的汗珠。心下发愁。
外面这么多人,若全放进来,景楼大厅非挤爆不可.再有一两个脾气爆的,在楼内起点冲突就更麻烦了。
眼下情形,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了的。
半盏茶时间,掌柜与账房先生带着店内所有伙计,从景楼后门绕至正门外。
“静一静,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
掌柜的找了个高处,朝人群喊了半天,吵闹声方小了些。
“庄公子庄子上的葡萄酒,今日可在此预订。”掌柜说一句话,下面人群说十句,花了好半天时间,才将预订规则清楚说与众人。
葡萄酒每瓶1斤,每家限购3瓶,订金为售价一半。
队伍无需动,掌柜和账房先生会逐一走至跟前,记录预订数量,收取订金,给到取货凭证。
“3瓶?!3瓶怎么够呀!我家老爷让我买10坛,只让我买3瓶,我回去怎么交代呀!”
“谁说不是!我们家公子说了,哪怕一百两一坛,也要买10坛回去。”
“这酒售价几何?每瓶多少银子?真的百两一瓶?”
队列中等着交定金的,只关心自家能买多少瓶。场外围观之人,则高声打探价格。
景楼掌柜声音又高了高:“是老朽忘记交代。年底拿凭证来景楼领取。每瓶1两银子!预定总额度为……”
每瓶1两银子一出,人群再次炸开锅!比刚才还甚!整条街被人影、人声塞得满满当当。
“1两银子?!确定是1两银子,不是1两金子?”
“这样一来,我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买上1瓶,回家孝敬阿爹?”
“这个价格,年底取酒又有何妨,哪怕明年年底我也能等!”
掌柜后面那半句“预定总额度为500瓶”完完全全被吞没,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关心限额多少。
原本围观的人,一听这价格,也不淡定了,全部呼啦啦往队尾跑去,唯恐迟了就排不上了。
账房先生看着掌柜,两人面面相觑半日,终于有人想起什么,拉来两个小厮:“快去请示公子和庄公子,就说眼前这情况500瓶是打不住,问问还能加多少?”
掌柜又让伙计去其他铺子里借调了些人手过来,现场维持秩序,口中则尽量安抚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焦躁的队伍。
“别着急,都有,都有!一个一个慢慢来。”
花枝巷张家3瓶。南街金饰黄家3瓶。十三铺东茶坊3瓶……
账房先生的笔写到飞起。掌柜看着纸上越加越多的数字,这颗心跟着越发着急。
已经240瓶了……
300瓶……
可后面队伍仍然一望无尽,看不到尾。
450瓶的时候,前去请示的小厮终于气喘吁吁从人流中挤到掌柜和账房跟前。
“庄公子说了,加到1000瓶。”
谁家铺子里一日能卖出去1000瓶酒,还是只交定金,连酒瓶子都摸不到的那种。说出去,根本不会有人信。
掌柜踮起脚尖,引颈向前又望了望,心中倒吸一口冷气,摇摇头:“1000瓶,恐怕也难打住。”
未到巳时,已经800瓶卖了出去。
买到的人自是欢天喜地离场。后面队尾之人,则一个个急得面红耳赤。
让景楼掌柜为难的是,队尾还在不停加人,都是方才听闻消息也特意跑来跟风之人。
“公子说加到1500瓶。”
再次被派去请示的小厮所带来的消息,让掌柜稍稍放宽了心。
作为掌管府城数一数二大酒楼的当家掌柜,每日楼中酒水果蔬全经他之手,他自然知道2个时辰售出1500瓶酒是什么概念。只是此刻根本没跟他留时间去想,去惊叹。
正午时,庄聿白和薛启辰一起出现在景楼门前。
被这看不到尽头的预定队伍,折磨到没一丝心力的掌柜和账房,此时如被恶鬼缠身之人,看见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天菩萨 !公子们,你们可来了!”掌柜也顾不了那么多,抓住庄聿白的袖子不松手,“已经1423瓶了!”
“1423瓶,还是423瓶?!”薛启辰再三确定自己没听岔时,惊得吃了一大惊:“就这小半日,卖出去近1500瓶!王掌柜那酒铺子,大半个月也卖不了这许多!”
“还不止,公子也看到了,后面都是等着求购之人!”掌柜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老朽真怕若是到了限额,后面没买到之人会不会一气之下将我撕碎啊。”
庄启辰往一旁拽了拽庄聿白,悄声道:“琥珀,给你说你还不听!怎么能定价1两呢,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你看看,看看呀,都收不住了!这一日是不是将这一年的酒全卖出去了。虽不让你奇货可居,水涨船高叫价。但你若听了我的,按5两银子每瓶叫价,此刻是不是到手银子能翻好几倍?”
有庄聿白等坐镇,掌柜的心里有了底。
等到1800瓶时,庄聿白让人去按顺序先去统计各自采买数量。截至2000瓶,后面之人便无需排队。为表达歉意,没有买到葡萄酒之人,庄聿白每人发券一张,七日后可来景楼免费领取玉片一包。
庄聿白在景楼半日售出去2000瓶葡萄酒之事,不到一个时辰满府城传了个遍。
一日之内,今年两个园子的葡萄酒便都有了着落。庄聿白忙让孟知彰书信一封给云先生,告知这个好消息的同时,也让云先生给这酒想个名字。
七日后,来了信。
寄信人却不是云先生。
来人话不多,待庄聿白读过信之后,又要了回去,掏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庄公子好,我叫乙。”
第140章 犒劳
新鲜采摘压榨的葡萄汁, 缓缓住满各庄葡萄园的第四只陶罐之时,园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日之内售出2000瓶葡萄酒,这是庄聿白没料到的。
见多识广的薛家当家人薛启原, 也是暗暗吃惊。雅集当日他没来园中, 事后尝过一盏,不住点头。称赞的同时,眉宇间不无惋惜之情。
弟弟薛启辰看出端倪,蹙下眉头,开了口:“这酒美则美矣, 只可惜, 有一个极大的缺点。”
“什么缺点?”薛启原看着薛启辰煞有介事的模样, 又品了口盏中酒, 圆润明丽, 余韵不歇,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对。
“只是当下产量有限。”薛启辰调皮地摊摊手,“不然放至铺子中, 定能成为下一个金玉满堂。”
眼下只有兄弟俩,他也不像往常那般拘束。
薛启原笑着摇摇头, 随手拈了一块芙蓉糕,放进对方举在半空, 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上。
清风一吹,肥厚坚实的葡萄叶片跳动, 搅动满架果香。
庄聿白摇着扇子, 神情满足地吸了一大口。
来府城这半年时间,庄聿白从没见到过葡萄酒的影子,他着实担心府城人不买账,打不开销路。孟家村和各庄两个园子, 前后忙了一年时间,人力物力财力搭进去不少,更多的还是情感付出。
葡萄酒不同于烈性白酒,90%以上的红酒需要在酿成的一年内喝掉。若销售不出去,或积压在库,这么多人的心血岂不白白浪费了。
随着葡萄结穗、成串、膨果,到转色成熟,采摘的日子越近,庄聿白的心中越忐忑。
雅集当日,去岁那坛葡萄酒开坛后,众人的反应给了他信心。他知道,哪怕只瞄准这群有钱的读书子弟,这酒也不怕没销路。
预定当日薛家小厮来报已经售出500瓶时,庄聿白这颗定心丸算是稳稳咽了下去。
“然哥儿,这杏仁酥是孟知彰今早去嚼月轩买的,刚才你尝着如何?”
请来帮忙采摘压榨的几位乡邻,葡萄汁入罐后,又将此前三罐发酵中的葡萄汁搅拌一遍。众人临行前。然哥儿记下每人的出工情况,后续按月结算发放工钱。
庄聿白带来两盒杏仁酥,一盒与众人分食,另一盒在得到然哥儿答复后,便递与对方:“这一盒带回去给阿叔也尝尝。”
然哥儿也没客气,笑着道了谢。两人看着满院待熟的葡萄,眼中皆是亮晶晶的。生活又奔头,心中越发敞亮。
然哥儿先开了口:“公子,新扦插的一批藤苗长势也不错,等过些时日挨着园子西面再阔出一片地来养一养,东面葡萄采摘到尾声时,差不多就可以移栽了。”
“然哥儿不错啊,已经学会规划了。”
庄聿白笑着点头,甚至有些自豪。刚认识时,然哥儿还是个凡事不爱出头,稍显青涩的少年,短短数月,园子事务不论是人员安排、新苗培育、藤树管理等都越来越上手。
每隔一日便会将园中大小事务和各类账目,汇报给自己。账目也清,头脑也灵,字写得比自己还好。若庄聿白有事没到园中来,他便自己跑去齐物山非把事情汇报清爽才算完。
庄聿白劝他也不必这么远跑这一趟,这些事等下次他去了园中再说也是一样的。然哥儿却不以为然,说凡事不能堆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许多事情若不及时处理,小事会滚成大事,到时就不好处理了。
“公子让我学着管理这园子,是对我的信任。我岂能辜负了公子的好意。即便日日来同公子说话,我也是愿意的。然哥儿喜欢跟公子在一起。”
倔强得可爱。执拗得可爱。
庄聿白拗不过,也便随了他。只让他路上注意安全。不过为减少然哥儿往山中跑的辛苦,庄聿白倒比从前在庄子上跑得更勤了些。
庄聿白站起身,往园子西边更西的地方看了看:“这次新扦插的苗子若长得好,等来年也可以挂果了。这样下来明年产量便会是今年的三倍。”
预售如此成功,庄聿白的野心也跟着渐渐膨胀。即便三倍之量,他相信不出府城就能全部消化。何况他还有薛家这个遍布全国的销售网络。
今年两个园子两千多瓶葡萄集酒,薛家是只有看的份,根本轮不到售卖。庄聿白已经承诺给薛启辰了,无论如何明年先预留一千瓶给薛家。当然价格不能变,还是1两银子1瓶。
“明年还1两银子1瓶,大家不得抢破头!”薛启辰仍然满院庄聿白没听他5两银子1瓶的建议,“预售那日你也看到了,大家抢成什么样子。这还是今年知道的人少的情况!明年说不定你这葡萄还没发芽,就有人要来预定了!”
“咱这是正经生意,岂能水涨船高?今年1两,明年就5两,岂不让人说咱只是一位唯利是图?” 庄聿白让他稍安勿躁,“既然大家公认咱这酒好,且难得。不如你便将其作为薛家老主顾们的福利。”
“福利?”薛启辰一脸困惑。
“薛家在府城这么多年,不论酒楼、撑衣服、杂货行等,各种铺子中的老主顾一定很多。你将这1000瓶按量分派到各个铺子里。当月在铺子里购买满20两银子者,便可购买1瓶。具体规则,你回去让各自掌柜的统计一下,设一个大致门槛。某种意义上,这也算回馈老主顾。一举多得,不是么?”
听罢,薛启辰直接将庄聿白抱起来大大转了一个圈圈:“怪不得我长兄长嫂,人前人后夸你。庄聿白,你简直是一个经商小天才!我现在回家就去给你支1000两银子。明年这一千瓶,我们薛家要定了。”
“二公子你急什么!快放我下来,再转,头都要晕了!”
葡萄园比山下凉快许多。灌满第四罐,今日的工作也算差不过结束了。幸好今日薛启辰不在,若他知道明年产量比今年要增加几倍的话,想必他绝对不满足只买1000瓶。
庄聿白不急着回去,便和然哥儿二人留在园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然哥儿,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
“然哥儿能跟着公子在这园子中学东西,已经非常知足了。”然哥儿说的是真话。
人的想法会跟着生活机遇的变化而流动。儿时,他想着只要能活下来就好。后来阿叔攒钱让他去读了书,他便想着要多识些字,多帮阿叔忙些家务。再后来,阿叔脚伤,他便从学中回来学着种田养菜,想着,若能一直陪着阿叔在庄子上这般生活下去,此生就很知足了。
眼下不一样了。
庄聿白带来了葡萄园。从幼苗培育到现在的瓶酒预售,几乎每个环节,然哥儿都参与其中。
他看到更多,学到更多,不知不觉中眼界和见识也更高远了。整个人,或者说接下来的人生,都变得有光彩起来。
“那然哥儿你近来有什么想给阿叔买的东西?”庄聿白换了个问法。
然哥儿想了想,眼中倒有三分不好意思:“此前去公子家中,见那涮锅的风炉就很好。阿叔年纪大了,现在还好,可等入了冬,怕冷的紧。这风炉使用方便,烧个茶水,热个饭菜都很方便。还能取暖。跟着公子这几个月,我自己也攒下好几两银子。担心公子忙,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公子那风炉在哪里买的,等忙过这阵子,我去给阿叔买一个。”
“你别说,这风炉确实是个好东西。秋冬天气凉,涮锅子煮茶做饭,都方便的很。家中有老人小孩的,甚是适用。”
庄聿白想着近来葡萄成熟期,园中活计重,打算这一段时间,给庄子上的人也发发福利,这才来探下然哥儿的口风。果然问出个好东西来。
“风炉之事,交给我!下个月,保证庄子上每家每户都能收到一个,算是犒劳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等下我直接和周老伯讲,你无需管。”
然哥儿忙起身行礼,代庄上乡邻谢过这位可爱的庄主。
不过等然哥儿抬起头,庄聿白却从对方眼睛中看出一阵惶恐和不安。
“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难不成我长出了三头六臂……”
庄聿白话还没说完,但见然哥儿两步绕过自己,带着防范和怒气。
“你是何人!”并冲自己身后厉声警告。
庄聿白回转身,顺着然哥儿视线看去,十米之外站定一个黑衣人。
通体玄色,剑眉星目,暑热天气下周身却散发出一股冰冷的寒意。
庄聿白虽不会武功,一眼也能看出对方是个练家子,且功夫高深莫测,心中不觉也一紧。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葡萄园深处山中,四下无人,一时难以求救。
以庄聿白二人的武力值,对方若要起什么歹念,想也不用想,二人自然是打不过的。逃,最多也只有一条生路。
庄聿白向前两步,将然哥儿护在身后,偏头低声说:“快走,去喊人!”
然哥儿哪肯听,又护在庄聿白前面:“公子,交给我,你快走!”
两人紧张又急躁地撕扯起来,像极了两个小学鸡在凶悍歹徒面前互相掩护。
黑衣人环保双臂,就这样冷眼看着二人。
良久,他微微挑下眉,放下胳膊,抬手冲庄聿白抱了下拳。
“庄公子好,我叫乙。”
互为掩护的二人愣了下,不仅停止撕扯,原地站定后还快速理了理衣衫。
能当面叫出名字,且以礼而待,自报家门,看来不是恶人。
“你好啊,乙。”
名字好怪。不过庄聿白还是抬手恭敬回了一礼,一脸风轻云淡。
对方没再说话,似乎有什么惜字如金的毛病。一双眼睛越过庄聿白,在然哥儿身上打量一遭。
这人也怪。庄聿白上前一步,抬高声量:“阁下是来买酒的?”
虽然酒的名字还没想好,但葡萄酒的生命经预售一战,名声大噪。不时有人托关系来问能否买上几瓶。
答案只有一个,否。
这当然不是庄聿白拿乔作势。今年产量大半已销售出去,他手里终归要留一些的。
乙的目光已挪到二人身后的酒亭之中,仍然没有搭腔。
若非方才对方开口说了话,庄聿白真以为他是个哑巴.
不能大家都当哑巴。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面上一团和气:“抱歉,今年的预售已经结束,或者阁下等年底再来看看?”
这个答案,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他抱臂踱了两步。
“我家主人,出价5000两。”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
5000两?!庄聿白倒吸一口冷气。
哪来的金主!都说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可这是5000两啊!当面5000两砸过来,这腰或许也可以折上一折。
庄聿白喉咙滚了滚,想着怎么回应才显得自己没那么爱财,谁知腹稿还没打完,却听对方说。
“5000两,不买酒。”
乙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5000两,买这片葡萄园。”
140-150
第141章 强买
5000两, 买葡萄园?
庄聿白一时有些懵。这是什么财大气粗的金主,同行,地头蛇, 还是权贵?
若说同行, 看着不像。庄聿白夫夫与薛家交好,满府城谁人不知。与薛家有生意往来的,没人会在此关头硬撞上来。
若说是薛家的对家骆家,这笔银子骆家是拿的出,见葡萄酒预售如此火爆, 出高价截胡, 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位乙, 庄聿白视线又落回乙身上仔细打量一番。
骄阳当头, 对方却总给人一种水漉漉的阴湿之感, 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水影。黑色的水影,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虽说不出具体原因,庄聿白就是觉得这个乙并非骆家人。
若说是权贵, 庄聿白心中不禁冷笑。自己一个无名小卒,这小小葡萄园更身处郊野深山, 哪个权贵会看得上,还要大费周章掏出5000银子来买?
正想着, 对面一封信递来,庄聿白下意识接过。不过刚大致扫了一眼, 信就被来人收回去。袖中掏出火折子, 一把火烧成灰烬。
信上并无更多内容,只是措辞正式些,但却透着一股不容许有任何异议的霸道,让人不舒服。
正常一个山头不过百十两银子, 即便加上这果树,也无需千两。5000银子买一个园子,眼下来说算是开出天价。有了这笔钱,他庄聿白大可以现在就躺平。
但钱是死的,再多银子也有花完的一天。可这园子不同,单今年一年产出就有一千多两。若是现在拱手让人,刚刚预售出去的2000瓶葡萄酒如何兑现?靠葡萄园劳作贴补家用的佃农也失去一笔固定进项。还有然哥儿,能看出来他已将所有希望和期寄投注到这葡萄园。真的要亲手撕碎别人的梦想?
以及最关键的一层。这葡萄母藤是骆瞻带给云鹤年的。斯人已去,这葡萄树,云鹤年守了二十年。当时自己如何说服云先生将葡萄树扦插遍植的,仍历历在目。难道转眼间自己就要为一时之利,将这一切沾上铜臭?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但有些东西,却无法用钱衡量的。
庄聿白正了正腰板,朝乙拱拱手。
“感谢阁下厚爱。5000两银子委实不是小数目。且家中事都是我家相公做主,此事非同小可,我需回家商量一番。以及不知阁下主人是哪位贵人?”
庄聿白并没有当面回绝。脸上笑容仍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一派和气。
眼下前不见人后不见鬼的,庄聿白与然哥儿两人绝非这乙的对手,若此时硬碰硬一口拒绝,对方若是恼了,挥起他那沙包大的拳头,将二人揍开花也是无人知晓,无处求救。还是用下缓兵之计,等离了这人再说。
乙一动不动在站原地,晒了这么久的太阳,他这一身黑衣越发阴湿冰冷。和他脸上表情一样,怎么也暖不起来。
对方对这个答复并不意外,他似乎赶时间,或者跟本无意再听庄聿白的这些解释。
“你是然哥儿?”乙瞥了眼庄聿白身旁的小哥儿,并没有等对方回应,直接命令,“此事,与你不相关,你不要参与。”
庄聿白与然哥儿快速对视一下,心想此人了得。不仅连园子主人是谁,园中多少棵葡萄树都一清二楚,连园中做工之人也尽在掌控。
乙转了转手腕,向前迈了一步。
迈这一步不打紧,冷厉的威压感太强,庄聿白二人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庄公子,你误会了。这不是商量。”
声音如一道寒气斩破热浪,直送到庄聿白脸上。
“是告知。”
“十五日之内,庄公子接在手里的若不是5000两银子,便会是这园中132株葡萄树晒成的干柴,权当为庄公子添薪。”
话音落地,一道黑影腾起,乙飞身消失了。
空留庄聿白和然哥儿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半晌,然哥儿幽幽道:“公子,我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么?”
“可能吧。”庄聿白后背仍是凉的,声音有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巧的是,咱俩在一个梦里。”
二人一同下了山,庄聿白将然哥儿送回家又交代几句今日不要单独去园中之类的话,便驾车往三省书院去了。
树大招风,一场葡萄酒预售竟招来这么大一个麻烦,庄聿白一时也没了主意。
离家近,孟知彰平日都是去书院都是自己步行往返。他正与王劼等人说笑着往门外走,一眼瞥见山门口等着的庄聿白。
诧异的同时,心里竟翻起一股暖意。
王劼见孟知彰眼神直直盯着远处,视线跟着看过去,而后笑着拍拍孟知彰肩膀:“呦!我说知彰兄为何拒绝了先生的邀请,原来是佳人有约呐!”
孟知彰眉眼湾笑,轻轻摇摇头,转身向王劼等行礼辞别:“夫郎在等。孟某先行一步!”
待走近一些,孟知彰才发觉庄聿白神色凝重,眉毛都拧成一团,他忙上前拦住对方肩头,俯身下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先生可在书院?”庄聿白尽量压低声音。
见庄聿白额角、鼻头渗出些细汗,孟知彰忙从怀中掏出巾帕抬手要给他擦去。
擦到一半,庄聿白忙伸手将巾帕抓过自己擦起来,还强行挤出一个笑脸,冲孟知彰身后点点头。
王劼等人走了过来,笑说:“听说庄公子的葡萄酒半日内卖出2000瓶,还是预售,恭喜恭喜!”
另一个跟着凑趣:“那日我让我家小厮去排队,排到我时,竟然已经没有了。真是可惜。庄公子,明年的葡萄酒何时开始预售,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我好提前派人去排队!”
庄聿白笑着同众人寒暄一通。等书院学子走远,庄聿白方将今日葡萄园黑衣人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孟知彰听。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孟知彰,眸底明显起了波澜。
他将庄聿白揽近些,扯着袖子上下查了又查,看了又看:“那人还做了什么?可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难得见孟知彰有如此紧张之时,庄聿白噗嗤一下笑出声,方才的焦虑不安也消了大半:“我没事。有事的是葡萄园。”
*
“来人自称乙?”
南时听过庄聿白的描述,眼底多了层阴翳。他半日没说话,慢慢踱起步子,不时抬眸和祝槐新对视一下。
“果然不出先生所料。聿白这是被人盯上了。”祝槐新想起此前南时的担忧。
庄聿白心中一沉,看两人神情,这次惹上的恐怕是个狠角色:“那乙还带来一封手书,内容倒没什么,落印上那个字我认得!”
“懿?”孟知彰看向庄聿白,看似询问,实则只是确认心中猜测。
“你怎么知道?”庄聿白噌地从椅子上站起身,“难道你认识这人?不对,若与你相识,应该来找你才对,为何偷偷摸摸跑去园中堵我?”
孟知彰安抚地拍拍庄聿白肩膀,扶他在椅子上坐好:“他当真说5000两银子来买?”
“千真万确。5000两确实是天价,我担心听岔了,还特意多问了句。可我也算了一笔账,咱们有这园子在,有这些葡萄树在,总有赚到5000两的一天,又何必一口价卖给他。”
南时捋胡子的动作停下:“聿白的意思是,这园子不想卖?”
“回先生。不是不想卖,是不能卖。”庄聿白语气坚定。不过个中原因,尤其涉及云鹤年的部分,他并没有细说。
祝槐新轻轻叹口气:“别人还好说。若是入了他之眼的东西,恐怕想方设法也要得到。更棘手的是,他许你5000两银子来买。”
“不花银子,难道还要明抢不成!还有没有王法?” 庄聿白义愤填膺。
“或许,他就是王法呢?”祝槐新眼神晦暗难明。
房内瞬时静下来。庄聿白心比刚才见到乙时还凉。看来此人,比他想的还有权势。
良久,南时开了口:“单这园子还没什么,可他出如此高价,实则也是在试探你的态度。”
“试探我?”从众人反应来看,庄聿白知道来着必大有来头,“我无权无势,有什么好试探的。”
“你有。”南时冲其点点头,素日总是挂在眼角的笑意,此刻明显淡去,“你的灭虫药剂刚得圣上赏赐,另一道关于丰产肥田之术的请功奏折又上达圣听。天下有如此能人,谁不想招入麾下?若有权势在身,别人尚能顾及一二。可对一介白身而言,这是至上荣耀,这也是隐形祸根。”
福祸相依。这个道理,庄聿白自然明白。
孟知彰也看得明白:“若能为其所用。这5000两便是收买人心。若不能……乙所提及的将葡萄园铲平,只是第一步。还是最轻的一步。”
这么刀光剑影的吗?
庄聿白心下不淡定了。别啊,自己这好日子刚开头,正是最爱的时候,戛然而止算怎么回事。
看着一筹莫展的小辈,南时复又恢复笑呵呵的常态:“聿白,上次开坛的那葡萄酒可还有?”
“有。还有半坛。先生若想喝,我这就去搬来!”
话没说完庄聿白就要向外走,被孟知彰扯手拉住。
“不急。回去装两瓶与我,知彰明日带到学中即可。”南时没说具体作何用,他看看窗外,“天不早了,你们回吧。对方应允半月时间,这期间想来不会有什么动作。”
见庄聿白眉间仍有难色,又笑着宽慰。
“有我在,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虽轻,但真起了风,还是能给你们挡上一挡。若最后真挡不住了,还能添一把尘沙,将这天搅浑。你们趁机溜了便是。”
第142章 哄睡
日升月落, 果熟罐满,一切似乎都在照常运转。
但庄聿白知道,乙现身以来, 很多事情就变了。尤其他从孟知彰那得知这乙是何人, 替谁办事,他家主子素日的行事做派。
“也就是说从灭虫药剂开始,或者再晚些的堆肥术上报之时,我们就被盯上了。”
庄聿白轻轻咬着手指甲,在枕头上翻了个身。
“这葡萄园只是一个由头, 若我们能拜在他麾下, 对他而言自然是好, 所以对方开出5000两银子的重金来收买人心。若我们不同意, 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等在后面, 对吧?”
“嗯。”身侧人呼吸平稳,语气平淡,似乎这是别人家的事情。
“啊呀!”庄聿白猛地坐起来, 夜色让他的心绪更加不宁。半日他调整姿势,侧身支在枕上, 推推孟知彰的肩头,极力压低声音, “那我们会不会被暗杀?”
枕上人配合着想了片刻:“不会。”
“怎么能不会呢?”庄聿白有些着急,他不明白为何孟知彰这般淡定, 又这般肯定。
“那人有权有势, 还有高手。想杀掉我们,简直不要太轻松!对了,那个乙哦,你是没见着, 三丈内杀气逼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虽然我没跟他直接交手,但凭我对天下武功的了解,我觉得他功夫不在你之下。若那日遇到他的是你……但你是君子。旗鼓相当的情况下,君子必输。”
枕上人一动不动躺着,窗外月光通过窗棂透进来,整张脸静谧得像轻纱薄覆的秘色瓷:“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对你没信心。是君子在明,小人在暗。那句话怎么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行事光明磊落,保不齐小人就使阴招、下狠手。谁玩得过小人!”
庄聿白想了想,给出了终极之解。
“孟知彰,我们逃吧!”
说着庄聿白便要下床收拾细软,却被一只大手稳稳拦住。
孟知彰仍平稳躺在枕上。似乎拦人的并不是他。
“刚你还说,对方手眼通天。普天之下,我们能逃去哪里?”
“逃到深山老林,或者逃去边疆,找个没人见过我们,也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庄聿白信口瞎编起来。
孟知彰将人拉回枕上,重新躺好。
“你忘记了,你相公我是要科举入仕的,将来朝堂上比这诡谲复杂的局势多了去了,难道次次都靠逃跑不成?”
事出紧急,庄聿白也不纠结对方措辞。相公就相公吧。现在他自己对这个词也已经脱敏了。
反正这次的事情,俩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需要同进退,共风雨。夫夫本是同林鸟,他只要别紧要关头一个人飞了就成。
“睡吧。”孟知彰见对方不再说话,缓缓闭上眼。
月色清幽。窗外虫鸣,细细响起。
“孟知彰,我睡不着。”
庄聿白复又侧身,双手托起下巴,静静趴在孟知彰身旁。像是为了得到糖果而撒娇卖萌的小朋友。
见对方不声不响,还伸手手指戳了戳对方:“孟知彰,你睡着了?”
身上的肉越发紧实了。一天天读书习字的,这肌肉到底怎么练的。自己每天田中园中忙活,也没见自己增肌。奇了怪。
“还没有。”声音平静如水。
“孟知彰我真的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各种凶杀案,灭门案。反正……我害怕!”
枕头上轻轻叹口气:“薛启辰推荐你的都是些什么话本子!改日我挑些轻松的给你消遣。”
“不是啦。孟知彰,我现在睡不着。”庄聿白的声音明显带上些小情绪。
“或许你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月光下,枕上人的喉结滚了滚。
“怎么转移……”
庄聿白的话还没说完,身边人猛地翻身上来,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被人紧紧压在枕上。
突然的失重,庄聿白脑子一下懵了。
“……”
如瀑青丝从孟知彰肩膀滑下。庄聿白曈昽失焦聚焦间,瞬间放大。
“你……你想做什么?”
话语明明是威胁,说出来倒又像是求饶。
上位者并未言语,一双眼睛直直盯下来,盯得庄聿白心中发毛。
“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我……”
庄聿白故意抬高声量,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孟知彰明显挑了下眉,似等着对方没说完的威胁之辞,又似一种你奈我何的挑衅。
“咱们可是有君子之约的,你我人前为夫夫,人后是兄弟。关系章则里的条款也是你亲笔写的。你孟知彰可不能越线。你,你不能对我……”
“我不能对你怎样?”孟知彰压近一些,气息若即若离洒在庄聿白鼻尖,“庄公子以为,我会对你怎样?”
巨大的压迫感,让庄聿白浑身僵硬。他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了。
两人上下僵持了不知多久,庄聿白觉得自己有些发昏,脑子也不清楚了,半醉半醒间似乎听到近在咫尺之人又开了口。
“……或许我做些什么,庄公子才能停止胡思乱想吧?”
蛤?孟知彰你这不是趁人之危、不是恃强凌弱,是什么?
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上了床就想对人家用强!你简直混蛋!
庄聿白心中骂得正欢,却见对方换了姿势。小臂撑在枕侧,腾出一只手朝自己额前探过来。
这是要弹晕自己,再行不轨之事?
可真有你的……额!
一缕头发荡在额角,孟知彰抬手将其撩至耳后。
温热又带层薄茧的手指,划过庄聿白的耳廓。
像被烫到,突然的肌肤接触,庄聿白浑身一颤。
灼烧感从耳朵快速蔓延,接着胸腹巨大的空虚感和紧绷感传播全身。
庄聿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微微发起抖。
一只手掌伸至后背,将人稳稳托起,送至自己胸前,揽进怀中。身下人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别怕。有我在,你定会没事。”
“……”除了胸腔内炸裂的砰砰声,庄聿白此时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感知不到了。
庄聿白一阵头晕目眩。巨大的声浪和燥热的体感,将他完全淹没。
很久,或者只是一瞬,庄聿白没了时间概念。
他听着自己的气息在对方胸前来回游荡。
“现在能睡着了么?”
能能能!庄聿白想说话,可喉结紧得很,什么也说不出,只一味点头。
“真的吗?”对方稍稍分开一点距离,那只大手仍然稳稳托在自己背上。
或许是月色不明,庄聿白觉得孟知彰的嘴角挂上一丝坏笑。
真的真的!没有比这更真的了!庄聿白点头的幅度更大了:“孟知彰……我睡了。晚安!”
“晚安。”气息拂过自己额头。
那么烫,那么缠绵。庄聿白差点以为会有一个吻跟着落上来。
等了半日,没动静。庄聿白心中终于松了口气。放心的同时,似乎有那么一丝,嗯,一丝丝空落落的。
“孟知彰……”
“嗯?”声音在头顶想起,慵懒中带着磁性。好听。庄聿白的心像被羽毛撩了一下。痒痒的。
“我说我可以睡了。”
“好。”人仍然一动不动。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睡了。那你……为何还这般……抱着我?”
头顶呼吸缓缓挪向耳侧,轻柔得像微风扫过竹叶:“你,想不想让我抱?”
这什么话?直白得让人脖颈发紧。你好意思说,我哪好意思听呀。庄聿白心中暗暗翻白眼。都说文人骚客白日一副道貌岸然,脱了衣衫都是使不完的骚劲,说不完的骚话。今日他可算是见识了。
“今日份的抱抱……可以了。你去自己枕头上睡吧。”庄聿白浑身发紧,喉咙发紧,声音发紧。
孟知彰并没急着表态。
视线从庄聿白眼睛上缓缓移开,落上精致的鼻梁、柔和的嘴唇、玲珑的下巴,而后慢慢滑向乖巧的喉结,稍稍滞留片刻,旋即顺流而下……
庄聿白感觉自己想是被一股射线从上而下一路舔过去。麻酥酥的痛。
“你看什么……非礼勿视!”庄聿白强行别过视线,不去看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心中仍嗔怪对方不懂分寸,自己名言都要睡了,却仍抱着人家不放。什么人呐!
“庄公子不是要睡么?”
“是啊,你不动,我怎么睡?”
孟知彰向身下看了一眼,慢慢抬起眼,慢条斯理道:“庄公子……尚抓着我的衣襟,我如何能动?”
庄聿白一愣,视线跟着向下看去,不知何时自己的两只手死死抓着身上人胸前衣衫,似乎抠到人家肉里去了。
“啊!抱歉……” 庄聿白猛地松了手,还在人家胸前抚了抚弄皱的薄衫。
孟知彰缓缓从庄聿白身上退下去。
庄聿白缓缓舒出一口气,世界重新明亮起来。他一骨碌,整个人蜷进里侧。
“窝着睡,对身体不好。” 身后的孟知彰似乎并不善罢甘休。
声音刚落,一只温热的大手就搭在了庄聿白腰上。
庄聿白浑身一紧,四肢缩得更僵,恨不能整个人钻到墙里面去。细听,声音还有些发颤:“你……你还要做什么?”
大手却并没有停下来,大手的主人语气逼人:“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我……你……”
“好了。睡吧。”
正人君子决定大发善心,放过对方。他慢慢起身,躺回了自己枕上。
昨晚被孟知彰折腾太久,第二日庄聿白起得迟了些。
孟知彰已经去学中,灶上留了饭。他正想着今日先去园中还是先去找薛启辰,忽然瞥到廊下藤桌上压着一封信。
云先生回信了。随信一起的,还有一坛梅子露。
第143章 前夕
云先生的书信不长, 字真真是好看。
他想起孟知彰此前的评价,说这叫颜筋柳骨,遒劲不失细腻。
嗯……反正就是好看。好看到庄聿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想起读信中内容。
云先生那边一切都好, 夫夫二人无需惦念。府城这边一日便将今年两处园子的大半的酒预售出去, 当真可喜可贺。家中按照庄聿白画就的详细酿酒流程,正将园中葡萄采摘入罐。目前已装满四罐,预计还有个大半月的收获期。
信中提及孟家村和炭窑等也越来越好,夏收产量喜人,不少人家都出现了亩产三石。族中银钱多了些, 过了这阵农忙又有2名孩童会去念书。族人都感念庄聿白的好。
随信一起, 还有一坛新酿制的梅子露。梅子是刘叔和粟哥儿一起上山摘的, 刘叔用霜糖酿了几坛, 这一坛给庄聿白尝尝鲜。酸甜适口, 暑热天气调水佐餐再好不过。
庄聿白将信和一张葡萄渴水的方子一并收了。吃过早饭正要出门,却见薛启辰带着几个壮实家丁走了来。
葡萄园之事薛家已经得知,这几个家丁身上皆有些功夫, 以免出什么差池,近期便安排他们负责庄聿白的外出安全。
薛启辰脸上挂着怒气, 见到庄聿白就开始了言语扫射。
“琥珀,我只两三日没见你, 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管他什么公子甲、公子乙,下次让本公子见到他, 定把腿给他打折!天下哪有这种蛮横不讲理之人。见人家葡萄酒做得好, 就强买强卖?人家不卖就要拔人家的树,烧人家的苗?真是反了天了!别人都道骆家那二魔头蛮横不讲理,我看跟这什么甲乙丙丁比起来,还真就不够瞧了。”
庄聿白边安抚这位薛家二公子, 边带众人往外走。
看来众人没将全部实情告知这位二公子。若他得知公子乙背后之人是懿王时,估计也不会愤愤然咬牙挥拳,要打断人家的腿了。
“好了,我们去园中。今日云先生来信了,正好附了个葡萄渴水的方子。咱们今日便试上一试。”
听说又好吃好玩的,薛启辰脸上便又多了笑模样:“琥珀兄,我兄长天天说我心大,我看你比我心还大。人家都要来拔你葡萄园了,你还有心情带我去做什么葡萄渴水。”
“事情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好会怎样?不还是有一半可能咱能拿到那五千银子么?”庄聿白拍拍薛启辰肩膀,“而且你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与其整日期期艾艾,提心吊胆,不如还如往常那般该做什么做什么!”
薛启辰还想说什么,庄聿白忙拿话堵上:“启辰兄,我跟你说哦,这葡萄渴水可是刘叔的独家秘方,我求了许久才传授给我的呢!我也只在去岁吃过一次,真的超级超级好吃。信我!骗人是汪汪叫小狗!”
到底玩心大。薛启辰听庄聿白如此夸这渴水,而且可以自己亲手做,兴致更高了,一路扬鞭疾驰,不消两炷香功夫几人便到得葡萄园中。
然哥儿已带着乡邻将今日成熟的果串摘回来,此刻正在压榨滤汁灌入第六只陶罐。另有两人将此前五只陶罐中持续发酵的葡萄汁上下搅拌一番。
未及走进酒亭,醇厚甜蜜的果香,混合着淡淡的酒香,霎时将人包裹。
“琥珀,几日没来,这葡萄酒的味道已经慢慢出来了!”薛启辰不无夸张地弹出鼻子嗅着,“我可以先尝尝么?”
“这才哪到哪呀,过些时日这些发酵过的葡萄梗、葡萄皮以及最底层的葡萄籽与果泥等还需整个儿淘澄一遍。过滤后的汁液还需几个月时间静置发酵。最快也要初冬时节,咱这酒才能大致成型。现在就喝,为时尚早啊,我的小馋猫!”
“不过没关系,别说初冬,深冬我都能等,可那什么乙……”
“嘘——”庄聿白向薛启辰递个眼神。对方立马住了声。
事关重大,以免节外生枝或者惹起不必要的恐慌,目前庄子上知情的就只有然哥儿。甚至卓阿叔以及管庄人周老汉都不知道。
庄聿白跟亭中众人道了辛苦,让他们忙完手中的活计,便全部回去了。又向然哥儿交代了一个工具清单,并派一个薛家小厮跟他去庄子上取来。
这边庄聿白和薛启辰一头扎进葡萄架内,开始采摘葡萄渴水所需果串。
“琥珀,我看这园中葡萄待成熟的还有一半呢!你做的那十只陶罐装得下么!”
“二公子越发心细如发了!”庄聿白冲薛启辰高高比了个大拇指,“其实灌第六只罐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原本预测可以收1800斤葡萄,看情况超过2000斤轻轻松松。将这十只陶罐全部灌满,完全不在话下。”
“这葡萄不同于柑橘梨子等水果,保鲜期很短的。罐子里装不下的果子,该怎么办呢?”
“云先生不是已经将法子告诉我们了么!”庄聿白拎起一串即将转色变熟的葡萄,在薛启辰面前晃了晃,“葡萄鲜果不好保存,但这渴水浆汁保存个十天半个月没问题,而且方便运送售卖。懂了么?”
“琥珀,你当真是个经商奇才!限量版葡萄渴水!前些时日没抢到葡萄酒预售之人,听闻有这现成的渴水可买,那不得疯抢啊!”
“二公子这话也说早了。”庄聿白挑下眉。
“好,那等我尝过这渴水再说!”
葡萄渴水需选七八分熟的果串,过生则涩,过熟又上糖过多,盖过其他风味。二人不一会儿便剪了满满一藤篮。
小厮将水漉漉的一篮玉色透红的葡萄用山溪中清洗后拎回来时,渴水熬制设备也已取回,且挑了块阴凉地准备就绪。
熬制葡萄渴水忌讳铜铁等金属器皿,晶莹剔透的果串放入石臼,木杵捣之。
薛启辰撸起宽袖,兴冲冲毛遂自荐,一杵下去,满臼汁水迸裂,溅了一脸,倒将他吓了一跳。
庄聿白忙递了巾帕过来,拍手笑道:“启辰兄,这眉毛眼睛先尝上渴水了,味道如何?”
薛启辰也笑说:“这木杵欺负我,连琥珀你也打趣我。看来捣药玉兔的活我是干不了,我帮你滤渣。”
一口陶锅架在风炉上,捣碎的葡萄汁以三层纱布滤去渣滓,锅中慢火细熬。红紫间绿的汤汁咕嘟咕噜,慢慢稠浓,木勺轻扬,明亮柔和的酸甜和馥郁缠绵的果香越来越浓。
汤汁挂壁,呈现胶质状时,这渴水原浆也便熬好了。倒入干净瓷坛中,存放十天半月没问题。
冷凉后,庄聿白调了几盏出来,然哥儿帮着分与众人。
“快尝尝薛家二公子亲手制作的这葡萄渴水,味道如何?”
薛启辰笑着指庄聿白,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一番,煞有介事道:“琼浆玉液难拟其名,珍馐佳酿略逊其味。”
“启辰兄两句话,便将名字取好了,这葡萄渴水就叫‘玉琼羞’,无论多寡,悉数在薛家铺子里出售如何?”
“如此甚好!甚好!”薛启辰举盏碰了下庄聿白的杯子,“致‘玉琼羞’!”
一盏见底,薛启辰擦了擦嘴角,他看着满园郁郁葱葱,眼中笑意却被忧愁逐步占领。
庄聿白明白,撞了撞他肩膀:“昨晚我还商量着要和孟知彰一起逃跑,今天忽然想通了。很多事,一味逃避,是解决不了。即便一时侥幸躲过眼前,后面还会冒出更大的难题。”
“你有解决办法了?”薛启辰睁大眼睛。
“二公子不是带着这么多高手,为我保驾护航么!这还不够?”庄聿白将薛启辰从矮凳上拉起来,“走!然哥儿带我们去看看扦插苗的长势。过段时间,园子西面那一片也要开育出来,咱们就等着明年葡萄产量翻番咯!”
日子一天一天照过。酒亭里的陶罐已经满了第八只。
这日管庄人周老汉将两车风炉及成套的陶锅等拉至议事厅,通知各庄佃户得闲时来领取。家家有份。
“庄主惦念大家这些时日辛苦,特意定制了这批风炉,等天凉时家中用着方便、暖和。”
每家来领取之人,皆会逐一登记在册,会拿笔的就画上两笔,不会写字的就摁个手印,作为签收凭证。
周老汉做事细致,将账目一一拿给庄聿白看。一共45套风炉,共花银25两,40套分发下去,另有5套留在庄上议事厅以备不时之需。
“大家可还满意?”庄聿白阖上账目簿。
“满意!满意!”周老汉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庄主是没看到,若不是我拦着,他们都要来给庄主磕头呢!”
庄聿白笑笑,最近他在盘算另一件事情。
“我计划在庄子上设一个小银库,每月视金玉满堂和茶炭的情况存个三五两银子,这样一年下来也有个几十两。谁家婚丧嫁娶,一时短了银子,可以直接从这小银库里支。没有利息。当然,庄子上的份子钱,庄上也从这里面支。”
“诶!诶!”周老汉点头应着,感恩戴德地去办差了。
一时四下无人,然哥儿扑通跪在庄聿白脚下,神情戚戚:
“明日便是十五日之期。公子当真要卖了这园子么?”
“起来说话,这是做什么!”庄聿白想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奈何然哥儿执意不起。别看然哥儿平时文文弱弱、谦和有礼,脾气却倔的很。“何出此言呐?我何时说过要卖了葡萄园?”
然哥儿腰板跪得板正:“公子每家每户送了风炉,说是犒赏,实则是给大家留个念想。连今后庄上人婚丧嫁娶之事都考虑到了,这难道不是在抽手善后吗。”
“你想多了。没有的事……快起来。”
庄聿白不否定还好,他越是如此,然哥儿便越发坚定自己的猜测,眼角竟生出些泪花。
“别人不知,我日日跟着公子岂能不知?今日第八只陶罐已满,明日葡萄园中公子一个人也没留。连我都打发去随车往城中送金玉满堂,想来公子就是等那个乙来交接。”
“当真没有的事,你再不起来,我可要恼了。”庄聿白故作生气。
“即便公子恼了,有些话然哥儿还是要说。”然哥儿扯着庄聿白衣袖,言辞恳切。
“依照对方的手段,葡萄园之后就是炭窑和金玉满堂。公子是要将整个庄子卖与那人?骆家的手段,公子是知道的。那公子乙的背后之人,想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子,各庄四十余户,上百口人,您真的忍心推入虎狼之口吗!求公子救救我们!”
说罢,然哥儿一个头磕下去,长跪不起。
庄聿白心中叹口气,他没想到然哥儿心细如此。他确实有意将所有人调出葡萄园,且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还是被察觉出来。
“然哥儿,你放心。今天你家公子将话放在这,这葡萄园不会有事,各庄不会有事。”——
作者有话说:关于葡萄渴水,此前章节出现过,此处再列一下~~
元·佚名《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己集》
“生蒲萄不计多少。擂碎滤去滓令净。以慢火熬。以稠浓为度。取出收贮净磁器中。熬时切勿犯铜铁器。蒲萄熟者不可用。止可造酒。临时斟酌入炼过熟蜜及檀末脑麝少许。”
第144章 惜才
为让然哥儿相信自己不会跑路, 庄聿白提议他这几日就跟在自己身边。
然哥儿凝眉顿了一下:“那我阿叔……”
“他们的目标是我,是这园子。你阿叔,他不会有事。”
庄聿白陪然哥儿回家简单收拾了点贴身衣物, 又跟卓阿叔交代几句。
“阿叔, 向您借然哥儿几日。这些时家中账目较多,堆在一起,想请然哥儿帮着打下手理一理。”
庄聿白提前和然哥儿对了说辞。
然哥儿见阿叔犹疑,走上前帮阿叔扯了扯衣角,带着几分撒娇语气:“最多三日就回来。您此前不一直念叨说我让跟公子多学学么,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阿叔就让我去么。”
庄主亲自来接, 卓阿叔哪能说个“不”。他边帮然哥儿收拾东西, 边嘱咐他凡事听庄主的, 若缺什么及时回来取。
然哥儿拎好包袱, 临出门又交代两句:“阿叔,我不在家时,不要外出, 有事等我回来再说。晚上记得关好门窗。”
卓阿叔只点头,嘴上不问, 眉间却一直没舒展。
*
薛家小厮将庄聿白和然哥儿护送回齐物山后,便带着庄聿白的话, 先行回去了。
孟知彰回来得比往常要晚。直到掌灯时才进家,带着些许暗不可察的疲惫。
“我在学中告了假, 明日陪你们一起去园中。”孟知彰将一盒点心放在桌上, “先生送的一盒酥饼,说是让人去嚼月轩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
山中夜色拢上来,刹寂一片,宿鸟都没了动静。
屋内烛火簌簌跳动, 似乎知道等在明日的会是什么,连影子都消了声。
“先生今日可有说什么?”
一室三影,随着灯光静静晃动。庄聿白打开点心包装纸的声音,都变得突兀起来。
南时的特殊身份以及和朝中各派的过往,他若明着掺和进来只会让局势走向更加不可控。祝槐新作为三省书院山长,这层身份也由不得他大张旗鼓站队。
所以明日葡萄园之事,是他二人私事。夫夫二人早将这一共识,同步南时与祝槐新。
不过南时作为德高望重的尊长,作为朝野斡旋的旧臣,庄聿白还是想听听他的建议。
孟知彰视线在庄聿白和然哥儿脸上扫过,神情淡然,目光坚定。
“先生说,这点心好吃,多吃一些。”
庄聿白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将点心分与然哥儿,自己也拿起一块:“先生这是什么建议么!拿我们当小孩子哄呀。”
孟知彰静静看着庄聿白:“明日有我在。会没事的。”
一粒点心渣沾在庄聿白唇边,孟知彰下意识抬手拂去。
好在庄聿白眼疾手快,预判了对方的预判。若是往常只有二人在家,擦也就擦了。可今日外人在,夜深人静当着然哥儿做这亲昵之举,像什么样子。
庄聿白快速退后一步,手背在自己唇边抹了抹,忙又抬高声量,勾住然哥儿肩膀。
“然哥儿放心,孟知彰功夫很是了得。你知道去岁武举时打败骆家二公子骆耀祖的那位公子么?那是孟知彰发小!他俩功夫不相上下。有他孟知彰在,来十个乙,咱也不怕。明日咱俩就听先生的,躲在孟知彰身后,负责吃点心。”
孟知彰看出庄聿白在哄然哥儿,也看出然哥儿心思,难得挤出一丝笑意:“那庄公子今日吃点心环节就到这里吧。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明日带去园中吃可好?对了,我听薛大公子说你和与薛家合作售卖葡萄渴水?”
庄聿白接过孟知彰递过的巾帕,擦过手,又自然而然还了回去,神秘一笑。
“若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薛家扯进葡萄园,明日薛家如何正大光明站在我们这边?”
*
第二日,“师出有名”的薛家小厮,一早便在葡萄架间穿梭巡查。
名曰,寻找适合做葡萄渴水的果串。毕竟现在葡萄渴水的招幌,薛家铺子里已经打了出来。
带头的是薛启辰,他今日一副戎装打扮,手里摆弄着一个弩机:“琥珀,瞧我这一套行头,如何?肯定能镇住那什么甲乙丙丁!”
“一定能!”庄聿白往园中细看一圈,“二公子,你这是把家中小厮都带了来?”
“嘘!会点功夫的都来了。我兄长还特请了几人说是专程保护我的安全。真是小看我!别的不行,这弩机,我还是会用的。等会那个乙若是能好好说话便好,若是敢奓翅,先吃我一箭!”
庄聿白将然哥儿推过来:“别人还好说,等会儿你先帮我保护好然哥儿。”
“公子,我跟着你……”然哥儿刚要拒绝,见庄聿白冲自己眨眼,明白过来这是让他看住这位二爷,忙跟着演戏,“然哥儿听公子的,等会我和二公子就守好这酒亭里的陶罐。”
日光流转,葡萄架下的影子越来越短。
辰时,山路上来了一队车马。
为首的是骆家大管家,趾高气昂立于马上,甚是威风。数十个精壮打手,跟在后面,脸上横肉乱动。
意料之中。
骆家背后依附于谁,满府城都不是秘密。骆家人打头阵,为主子开路,合情合理。
那管家下了马,等马车中人跟上来,一起冲着等在路中的孟知彰抬手行了礼。
“孟秀才。老朽今日是奉命而来。希望能如上面所愿,也希望今后能在我骆家宴席上常常见到孟秀才。”
九哥儿托着一个螺钿紫檀匣子:“这是约定的银钱。请孟公子和庄公子过目。”
不等孟知彰二人开口,薛启辰跳了出来。
“我当是谁,这不是东盛府第一茶伎九哥儿么!今日怎么得闲到这荒郊野外来了?”
薛启辰背着双手在九哥儿面前踱来踱去,下巴指指对方手里的匣子。
“来买酒?九哥儿的消息何时这样滞后?葡萄酒预售早已结束,眼下凭你多少银子也休想买到!不过九哥儿若能在茶坊为我破次例的话,我也能为九公子破例。今日,酒没有,这葡萄渴水,倒是可以卖两瓶与你。”
管家知道这薛启辰和他家那位二少爷是一副德行,最是刁钻难缠,恐他误事,忙上前隔开:“薛二公子怎么在这里?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二公子速速家去吧。”
薛启辰剜了一眼:“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我看你饭不多,管得不少!本公子我想在哪,就在哪!难不成还要你应准?你算哪根葱!”
庄聿白笑语盈盈走上前:“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我们葡萄园的合伙人,薛家二公子。若是两位要买葡萄渴水,直接去薛家铺子即可,无需亲自来此。速速回吧!”
那管家被抢白一顿,脸上过不去,不过薛启辰到底有个薛家在后面撑着,一时也不好跟他撕破脸。但这穷酸秀才和他这能说会道的小夫郎算怎么回事,也敢在自己面前抖威风!是真不把骆家放在眼里。
他心中窝着或,将匣子从九哥儿手中一把夺过,向庄聿白硬塞过来:“诸位休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趁早收了这钱,离了这地,对大家都好!”
庄聿白正要往后躲,一堵坚实身影早挡在自己身前。只听“哗啦”一声,那木匣重重摔在地上。
孟知彰语气冷淡:“这个园子我家夫郎说了算。我夫郎说了,让阁下带着钱,离、开。”
“敬得你们越发得了意!真拿自己当盘菜?劝你们见好就收,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管家一拍手,后面打手立马呼啦啦围上来。
九哥儿看了眼不远处的然哥儿,没说什么,默默捡起木匣,将那一沓银票归整好放回匣中,摆好适当的笑容。
当然这银票,也是这半月来他着人“收”上来的。
“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九哥儿如一抹轻柔丝绦,缠着众人视线之中,试图化解剑拔弩张的冷厉气氛,“上头主子惜才爱才,正是看中了庄公子的绝世才华,这才派公子乙亲自走这一遭。这银子……”
庄聿白从孟知彰身后钻出来:“九公子无需多言。我人微福薄,腰板也弱,担不起这许多器重。麻烦回去跟公子乙说,蒙上头错爱了。”
九哥儿笑笑:“庄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如此执拗?你可知那上头之人是谁?眼下还有商量机会。若是稍后公子乙来了……”
“有你我在,岂能再劳公子乙大驾?事事指着主子,要我们这些奴才做什么!” 管家后槽牙咬紧,瞪了九哥儿一眼,又将浑浊的眼球转向孟知彰,“时辰不早了,孟秀才还是拿着银子走人,至少能体面些。不然老朽只能得罪了!说句不好听的,这五千两,够买你命了。”
薛启辰带着弩机冲上来:“老不死的,你说什么!”
孟知彰抬手拦住弩机,又回头看向护在自己身后的庄聿白,目光柔和:“带他们走。”
“那你呢?”庄聿白目光热切。
孟知彰将飘到眼前人额前的一缕碎发勾住,轻轻理到耳后,一如那晚将人压在身下时那般温柔。
庄聿白的心猛地漏了一拍,又像被一只手攥紧、揉碎,空落落地酸。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反悔了。去他的园子,去他的庄子,与眼前人比起来,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想任性一回,想自私一回。
孟知彰眸底起了波澜,他似乎看透眼前人的心思,在庄聿白手上按了下。
“放心。走。”
莫名的酸楚从庄聿白心头溢上来,他只觉鼻头一酸,死死扯住孟知彰的袖子:
“你那日说二公子推荐的话本子不好。你答应帮我找些好本子的,你不能食言!孟知彰,你不能食言!”
第145章 群架
庄聿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明明想说的是“注意安全”“打不过咱就跑”“一定活着回来”……
话到嘴边却成了,那晚答应给他找话本子,他孟知彰不能失言。
管家是会办事的。人都带来了, 这架是一定要打的。即便对方兵不血刃拿银子、交园子, 回去秉明经过时,这份功劳也一定是他带人“打”来的。
更何况对方给脸不要脸,不仅不领情,还骂他是老不死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好好喝上一壶吧!
管家伸双手, 夸张地击掌为号。霎时打手乌泱泱围上来, 朝孟知彰及其身后的葡萄园步步碾压过去, 气势汹汹。
孟知彰冷冷瞥了一眼, 立于原地, 不动声色地扎紧袖口。
薛家小厮一字型聚在孟知彰身后,如盾墙将葡萄园牢牢护住。
早有几人将庄聿白、薛启辰和然哥儿护送到葡萄园深处的酒亭。
“琥珀,你老公行不行?”薛启辰一脸担忧。
对方带来的人看着不像什么善茬, 倒像是道上混的。要么说整个骆家都透着邪性。
庄聿白嘴唇紧咬,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只紧紧盯着远处的动静。
他自是相信孟知彰的功夫。此前不管是匪霸来闹还是庄家上门抢人,孟知彰都用自己的拳脚让对方心服口服。
这次……这次对方带来的人是多, 但薛家也有不少帮手,可庄聿白的心像被什么整个揪住, 紧张得要透不过气来。
此前孟知彰打架, 他庄聿白都是一旁加油助威的,今日是怎么了,紧张的同时,竟然还有些害怕。
庄聿白回头看了薛启辰一眼, 将其手上弩机夺了过来。
薛启辰手里一空:“琥珀,当心!你会不会用呀?”
“我学过一点射箭,也用弹弓打过鸟窝,这弩机的原理应该大差不差。”庄聿白调整机关,找了找手感。
不多时,园外两拨人马动了起来。
管家人聪明,放完狠话,人就躲了起来。九哥儿虽是主和派,眼下局面也是非他所能控制得住的。索性上了马车,退避三舍。
管家带来的打手,目标明确,一个个向葡萄垄架中冲。今日不收银子,那就收下这葡萄树的根子。
薛家小厮一开始出于防御状态,形成一道人墙,将闯入者挡在外面。
两拨人马乱打成一团,但孟知彰还是人群中最亮眼那一个。他动作干净利落,别人都是近身肉搏,到他这里,不知不觉形成一个结界,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彼此打着掩护,方敢上前试量几招。
孟知彰出招不急不躁,以静制动,看准之后方才出手,且招招到肉,拳拳入骨。三招之内,上前试量之人便泄了气势,便龇牙咧嘴躲去一旁,再不敢上前。
雄狮在前,群狮蓄力,孟知彰带领下,胜势很快显现出来。薛家小厮乘胜追击,将骆家打手们逼出园子百米开外。
酒亭下观战的众人,虽看不清具体招式,但这胜利在望的大好局面还是看得一清二楚。正要庆祝,却见远处一道黑影飞来。
是公子乙。
庄聿白刚刚放下的心,倏忽又提起来。两只脚不听使唤地向前奔去。
“公子,你做什么去!”然哥儿着急地追在后面。
庄聿白稍稍回过些神,声音有些飘忽:“我给孟知彰送工具。你……”庄聿白往后面看去,薛启辰也跟了上来,“然哥儿,护送二公子去酒亭等我。这是命令。快去!”
庄聿白转身继续向前。葡萄叶打在脸上,起初还有钝刀剌过的痛感,后面也变得麻木。往常看来并不算长的葡萄架,今日却没有尽头似的,怎么走都走不到头。甚至架上转色中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果串,也失去了往日的可爱。
离得越近,群架的嘶喊声越大,庄聿白脚下越急,忽然鞋子踩到什么。一个趔趄,庄聿白重重扑在地上。弩机也甩了出去。
这一摔,庄聿白头脑稍稍冷静下来。他不能离得太近,万一被敌方抓了去,岂不让孟知彰分心?自己能不能帮上忙暂且不论,至少不能拖后腿。
庄聿白对自己还算有清晰且理智的认知。
他弓着腰,寻了个茂密的葡萄架,躲着众人视线慢慢向前挪。
孟知彰和公子乙已经交上手了。
孟知彰收拾方才那群小喽啰耗费了不少精力,且这公子乙本身功力上乘。庄聿白找到一个合适位置,不远不近窥视战况时,孟知彰便稍显吃力,五招中有三招是在防御。
庄聿白一颗心荡在半空,手心跟着冒汗,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战场。
他从小就是个乖乖仔,这种打群架的场面属实没见过。怕,终归是怕的。可场上还有个孟知彰啊,他没办法。自己不帮他,谁帮他。
半日,他身子伏得更低,持弩机一点点挪得更近。
场上两人近身相持,正打得难分高下。忽然,乙一个翻身,后退几步。
这是孟知彰占据上风。庄聿白松了口气,衣衫上擦了把手心的汗,重新调整下手持弩机的姿势。
等他视线再回到二人身上时,只见乙已飞身回来,一拳重重砸下,孟知彰没挡住,肩膀重重吃了一拳。脚下向后退了两步方站稳。
“啊——”庄聿白惊得叫出声,好在离得远,没人发现他。
谁知这公子乙并未收手,又迅猛上前乘胜追击,挥出的几拳狠厉异常。
庄聿白指甲死死抠在弩机上。心中暗骂这乙太实在过分,人家孟知彰已经受了他一拳还不算完,非把人打伤不可吗?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反正我庄聿白从来没立过什么君子人设,今天就搞偷袭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将弩机平举到眼前,锁定乙的行动轨迹。该说不说这乙动作着实敏捷,想瞄准绝非易事。
庄聿白静静等待时机。场上二人又打了十数个回合,忽然持力对抗起来。
就是此刻!
庄聿白扣动扳机,弩箭离弦,“歘——”直飞出去。
没想到这弩机威力不小,后坐力震得他手酸麻麻的疼。
一刹那恍惚,等他视线重回场上时,孟知彰与乙已分开一段距离,远远说着什么。群架两方也停了下来。
乙捂着左臂。身后是骆家打手,稀稀落落只剩十数人。
应该是休战了。办差而已,为了一个葡萄园搭上性命,也是没必要。骆家这群人向来最识时务。
多亏自己这关键一箭,直接扭转战局。洋洋自得的庄聿白直起身,准备走上前去,简单做几句胜利演说。远远却见管家带着一群人又回了来,更多的人。
踮脚细看,庄聿白的心,扑通一下摔进泥潭。
骆家打手将庄子上的人抓来了。被推搡着走在前面的是周老汉和卓阿叔,还有一些妇人和孩子。
骆家行事,简直畜生!
庄聿白满腔愤恨,脚下步子越迈越大,等他快走出葡萄园时,却听身后一声“阿叔!”
然哥儿也发现了园外状况,先庄聿白一步跌跌撞撞冲出去。
难怪场上一下少了这么多骆家人,原来搞偷袭,不愧是骆家手笔。
“有事冲我来,抓这些乡民做什么!”庄聿白拎着弩机赶到园外,正要与那管家对峙,被孟知彰上前护在身侧。
管家昂着下巴走上前,指了指葡萄园,又指指被他带来的这些乡民,笑说:
“一棵葡萄树,换一个人,如何?”
既然庄聿白不接银子,那便拆园子。园子拆不成,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拿葡萄树来换人。
“一颗树换一个人,你们不吃亏的。”管家瞄了眼公子乙,见对方并没明确制止,愈发得了意。
够阴的。庄聿白槽牙紧咬:“若是我们不答应呢?”
管家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这中场合他最懂得如何游刃有余地拿捏。他脸上笑意不减:“我们不做杀人放火之事。不答应,也放人。但每人脸上,留一道疤,如何?”
一满脸横肉打手,抓过一个瘦弱小女孩,将将锋利断刃按在那稚嫩小脸上。
“娘亲!娘亲我怕!”
孩子一下吓哭了,人群中妇人哭喊着要上前扑救,又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小女孩满脸泪水,哭着想往母亲身边跑,那打手反手一拎,像捉小猫一样,霸道粗鲁地扯着胳膊给拽回来。
人群开始骚动。迫于骆家打手们的手中利刃,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庄聿白真生了气:“畜生!你们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吗!”
孟知彰担心庄聿白控制不好弩机,慌乱中再弄伤他自己,于是接到自己手里,视线却看向不远处的乙。
经过方才交手,孟知彰觉得此人与骆家不同,招式诡谲凶狠,但冰冷骨子里仍留着几分君子气。
乙有意避开视线,瞥了一眼那弩机,淡然将肩上箭头拔下,扔在地上。
赶来的九哥儿余光快速确定人群中的然哥儿并无大碍,便理理衣衫,站在乙身旁。
九哥儿看向人群的那一眼很快,很不经意,但仍逃不过乙的眼睛。他抬抬受伤的胳膊,递给九哥儿一个眼神。九哥儿会意,不无歉意地回马车取包扎之物。
管家又向前站了一步:“即便躲得过今日,但这样的戏码,隔三差五便会上演一次。若连孟秀才二位都不顾惜自己庄上之人,我们作为外人,下手更没个轻重了。”
管家走到那小女孩身边,捏捏她哭花的小脸,口中啧啧两声。
“上头主子有的是耐心,我们下面办差的自然也有的是手段。孟秀才何必非吃这不必要的苦头呢?”
“拿开你那脏手!死老头,你到底想怎样?”庄聿白要去孟知彰手里抢回弩机,一箭射穿这管家。奈何没抢动。
管家见公子乙并没有查收自己作为,自认为摸准主子脾性,腰杆越发硬起来.
“老朽不过底下一办差的。不能怎样。不过我劝二位一句,还是收了这银子,今后大家便是一家人。听闻孟公子学问了得,去岁一举夺得院试榜首,连我们家长公子的风头都生生压了下去。想来今后也是要入仕为官的,给自己找个靠山,不好么?”
管家说着这话,视线看向九哥儿。意思是自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赶紧把银子递上来。
九哥儿却并未给眼神,只一味低头帮公子乙清理伤口。箭伤不深,离要害也远,并无大碍。
管家脸上讪讪的,不无谄媚地看着乙。
乙轻轻侧头,九哥儿这才停了手上动作。将方才被孟知彰打翻在地匣子又捧了回来,思量片刻,直接塞到管家手上。
管家端着钱匣子,心中憋了口气,不过公子乙在,自己又不好发作,便给挟持人质的打手递了个命令。
那打手用了些力气,锋利的刀刃切在小女孩脸上,登时一颗血溢出来。
“娘亲,救我!娘亲……”小女孩哭得脸色发白,抽噎得几乎背过气去。
庄聿白眉毛扭成一团,成大事者,必须心硬如石。
可他终究做不了那心狠之人。
“你确定,我们收了这银子,你们便放人?”
“自然。”管家看看公子乙脸色,见对方无异议,便自作主张应了下来。
庄聿白平息下心中怒气:“不过我有几个条件。其一,你们要的是这葡萄园,与庄子上的人无关。今后你们只管园子,不许干涉庄上事务,更不许再骚扰庄上之人。”
乙点头,并侧眼看了管家一眼。
那管家一愣,忙也跟着点头。
庄聿白继续:“其二,园中今年所产葡萄酒已经预售出去,希望阁下可以按照名册逐一兑现。”
“好。”
乙声音一惯冰冷。
孟知彰看看天,巳时了。但通往庄子的山路上,仍然没有等来任何动静。
“空口无凭,凡事还是白纸黑字写在之上为是。”
孟知彰提议放掉众人,双方去山下的议事堂签订书面契约。
乙同意。
庄聿白将然哥儿和周老汉一起护送乡民回去:“先去账上支10两银子,请个郎中来给大家看看。”
众人从葡萄园往山下撤,刚到议事堂外,忽然进庄山路上,三五匹官马跑来。
孟知彰轻轻按住庄聿白肩头,抬手将他鬓角琥珀色碎发理好。心中缓缓舒出一口气。
府衙皂吏翻身下马,抱拳高声道贺:“恭喜庄公子,知府大人有请!”
众人问喜从何来。
“庄公子肥田之术的恩赐下来了。而且圣上尝了庄公子进献的葡萄酒甚是喜欢,特批示每年采购200瓶作为御用之酒,还为这葡萄园亲题了一块匾额。庄公子快收拾收拾随我去府衙领赏谢恩!”
第146章 麒麟
葡萄园到议事堂的这段路, 庄聿白走得愤懑又无奈。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和骆家咫尺比邻,今日若是不同意收钱交园、遂了他们的意愿, 今后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安生日子。
若是孤身一人, 受些委屈倒也无妨,可身后是庄上一百余口,他不能熟视无睹,更不能置若罔闻。
烈日当空,庄聿白的心却像被一团湿哒哒的云罩住, 裹紧。胸中闷闷的, 指尖发凉, 渗出些细汗。
离议事堂越近, 一颗心越沉。
忙前忙后一年有余的葡萄, 马上看到成果之际,就这样被人刀架在脖子上“摘”走了?他如何向自己交代,如何向对葡萄园寄予厚望的乡邻交代, 还有,又当如何向云先生交代。
庄聿白脚下有点软, 撑着孟知彰的小臂向前缓缓走着。
孟知彰自是察觉出对方的情绪变动,不时俯身下来, 目光温柔而坚定:“放心。会没事的。”
庄聿白只当时寻常宽慰,只点点头, 直到府衙小吏出现在议事堂前, 他才明白孟知彰这话中之话。
尤其小吏提到圣上对“进献之酒”甚是喜欢时,庄聿白方明白过来那日南先生问他要葡萄酒的用意。
庄聿白快速看了孟知彰一眼,目光中有疑惑,更多的是探究和询问。
孟知彰眼神示意, 此处人多,详情稍后告知,眼角眉梢似有邀功的得意神色,视线从庄聿白身上移开前,眉毛微挑,轻声道:“不用谢。”
庄聿白此时一下明白“云开月明”的意思。罩在他头顶的这团湿云,随着这恩赏插曲的到来,倏忽一下便散了。
阳光晴好,身旁目光晴好,庄聿白咧开嘴角,笑容也刚刚好。
知府有请,且是去领赏,还是圣上恩赐,自然耽误不得。
庄聿白请小吏前方先行,自己随后跟上。然后对着乙深深一抱拳。
“乙公子,或许一同去府衙看看?不过眼下这买卖契书……恐怕一时难以签署了。”庄聿白遥遥头,不无遗憾地说,“可不是在下有意反悔。刚才乙公子也听到了,圣上喝了葡萄酒,甚是喜欢,还批示每年在这园中采购御用酒水。这,这让在下也是很为难呐!”
薛启辰的心情此时也舒畅得不得了,刚才小吏报喜话音刚落,他便组织自己带来的薛家仆役,在公子乙和那骆家管家面前大肆欢呼起来,声音震耳欲聋,只是眼下没有锣鼓,不然他定让人敲得远在十里开外的府城之人都听到。
薛启辰见庄聿白如此说,忙挺着胸脯走到公子乙面前:“这契书还是得签,圣上喜欢又能怎样,你家主子可是要明码标价买这葡萄园。我看不如这样,稍后我们一起去府衙,这契书呢,就当着知府大人和府衙众人一起签署。也请知府大人做个见证,就说这园子今后就是公子乙和骆家的了。将来圣上要买酒只管问骆家就是了。啊呀!”
薛启辰又想到一事,拉住庄聿白,神情夸张且搞怪,“对了,琥珀,葡萄园易主之事,圣上还不知情,这可不行。等会领赏谢恩之后,还需请知府大人再上疏一封,让圣上知道这园子被如、此、这、般‘买’走了。”
说到“买”,薛启辰大大翻个白眼,嘴巴并没停。
“今后若圣上他老人家想喝酒,直接问骆家买就是了。还有方才差役说圣上还给这园子亲题了一块匾,既然是给这园子的,琥珀你大方一些,也一并请骆府管家搬了去吧!就挂在他家祠堂里,毕竟骆家老爷最爱邀功请赏。哪怕这功劳不姓骆。”
说酸话,穿小鞋,他薛启辰最会了。
骆家管家气得胡子飞起,枯树般的手指哆嗦着指过来:“薛启辰,你……你不要因为你兄长护着你,你就无所顾忌,在这信口开河!”
薛启辰伸手挡开指到自己面前的手指,昂起下巴:“哼!与你这老匹夫比,我这道行差得还远呐!至少我不会让人拿刀架在一个小女孩脖子上。”
那管家气得跺脚,还想要做什么,公子乙一个侧目过来,他忙敛气息声住了口,恭敬地立在一旁。收放自如的速度,让薛启辰都忍不住想为他竖大拇指。
公子乙神情淡然,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是比此前更冷了。
他料到庄聿白不会轻易让出园子,也想到骆家会用些手段帮自己拿到园子,他没料到骆家使出的“杀手锏”竟然是拿手无缚鸡之力的乡民威胁庄聿白就范,而且首当其冲的还是个孩子。
九哥儿给自己处理伤口时,手是微微抖的。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伎人,尤其是稳字当头的茶伎,他清楚九哥儿情绪断不会因眼下自己身上这点伤而起伏。九哥儿目不斜视,一双眼睛始终定在自己并不深的伤口上。但他就是知道,此刻九哥儿的心思意念,全在三丈外被骆家打手的刀剑指着的然哥儿身上。
最是了解骆家手段的九哥儿,定是预判到骆家人接下来会做出怎样残忍且失控的举动。而他公子乙,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过去,就可以阻止这场并不光彩的小人行径。
他没加阻拦。他默许了。
顺理成章,最后成功达到自己的目的——庄聿白同意“归顺”。乙,完成了他的主子,交给他的差事。他可以安心回去复命了。
可这份安心,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被府衙小厮的到来,冲了个稀碎。
公子乙内心翻搅得越凶猛,他的神情便越冰冷。
庄聿白觉得眼前这块黑冰,已经冻得像块黑曜石。
黑曜石半日未动,更未下任何指令。一旁的管家眼珠来回转,几次想上前来请示,嘴巴张了又张,终究没能迈开脚。
主子与圣上是父子,更是君臣。君王之道,是服从,也在制衡。
这次收服庄聿白之举,也是见不得光的,本应神不知鬼不觉悄悄私下议定。庄聿白是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的能人,若能为主子所用,自是好事。但若此事被上面得知,再被有心之人添上几句,事情很快就会变味。
眼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公子乙的眸心,冻出了冰针。
或许今日的太阳足够暖和,半日,眼见冻成雕塑的黑曜石慢慢抬起手,朝庄聿白施了一礼。
“庄公子,恭喜。”
*
薛启辰着人将喜讯先行报回家,又快速搞来一个锣鼓乐队,一路吹吹打打护送庄聿白夫夫去府衙领赏。
府衙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府衙内士绅耆老们的人数比上次灭虫剂赐赏时更多。
东盛知府荀誉将赏赐旨意当众宣读一番,又将所赐之物着衙役端与众人看视后,自己亲自递与庄聿白。
“赏银百两,金麒麟一对。”荀誉顿了顿,换了语气,“圣上亲赐匾额,我已着人去雕刻出来,等好了,不日便送到庄子上去。”
今日各庄葡萄园之事,荀誉已听人报过。此事牵扯众多,他不便明着站队。不过有了这御赐匾额,接下来不论是谁,想打这葡萄园的主意想来也难了。
庄聿白拉孟知彰一起领赏谢恩。将银子一股脑塞到孟知彰怀里,自己对这对儿金麒麟甚是感兴趣,翻来覆去查看起来。
荀誉看着夫夫二人,不住点头,他看了眼金麒麟,眯起眼睛道:“庄聿白,你可知这麒麟之意?”
“我知道!是让我时刻皆有贵人相助,凡事逢凶化吉,事事顺遂。”
庄聿白恭维之辞说得漂亮。
荀誉哈哈大笑起来,圣上所赐之物,还有一层意思,他指指庄聿白又指指他身边的孟知彰。
“希望你们早生麟儿。”
*
“孟知彰,你今天真的神勇无比。”
夫夫二人被庆贺队伍送回家中时,暮色已经渐渐上来。
此事还应感谢一人,南先生。不过天色已晚,深夜去打扰多有不便,且今日闹了这一天,身子也有些乏了。二人决定明日收拾一番,再好好去向先生道谢。
一时用过晚饭,庄聿白将两只小麒麟拿在灯下反复把玩。这可是金子做的。这么一大块,够他买上几十亩地了。
他是越看越喜欢,不觉凑到孟知彰跟前。
孟知彰放下手里书册,接受了对方的感谢,对眼前人这个“神勇无比”的评价也很是满意。
“配做你的相公么?” 目光柔和,且诚恳。
“……”庄聿白愣住,疑惑地从麒麟上抬起眼睛,看向发言人。
自己没听错。可近来这孟知彰也不知怎么了,私下说话总是这么没轻没重。
对方问得直白,庄聿白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当他开玩笑,便陪了个大大的笑容:“咱不是说好了么,人前你就是我的相公,不是么?”
“人后呢?”
人后?庄聿白的心被戳了一下。或许对方离得太近了,看向孟知彰的视线恍惚了一下。
这话题怎么还没完了。深更半夜,孤男寡男,这个话题再继续聊下去,不合适了吧。
但这一根筋的孟知彰似乎中了邪,死盯着自己不放。看来不给个满意答案是不会罢休的了。
“人后是兄弟!好兄弟,顶好顶好的兄弟。”
庄聿白给了个标准公关话术,顺便将那金麒麟塞了一只到孟知彰手里。
“这是圣上赏你的。”
孟知彰将麒麟还回对方手中。离开时,手指不小心擦过庄聿白手心。
庄聿白手心一痒,灯光下对方的眼神也开始有些不对。他忽然想起今日荀誉提及的这麒麟的另一层寓意,脸上刷地烫起来。
不知是不是察觉自己目光闪躲,原本搭在庄聿白椅侧的手臂,忽然换了方向。
孟知彰手上用力,猛地将眼前人往前揽了一把。
“庄公子,我有没有什么奖励?”
第147章 奖励
奖励?!
“我今天可是帮你赢下了制胜回合。”
庄聿白嘴硬。一报还一报, 怎么也算扯平了吧。
不过对方似乎并不这样想。孟知彰将庄聿白牢牢钳于股肱之间,任凭其如何挣扎,奈何半分动弹不得。
“弩机不错。多谢你帮忙。”孟知彰眉心一松, 脑中闪现与公子乙交手时半路飞来的那一箭, “下次,不要再用了。”
孟知彰肌肉坚实,铸铁一般,庄聿白被钳制得有些气短。
“孟公子是不是觉得我‘偷袭’那一箭,并非君子所为?”
他原以为孟知彰会夸自己, 谁知话说一半竟冒出一句不要再用了, 心中便有些不爽。
“事出从权。权宜之计, 不分君子小人。”回复云淡风轻。
灯光下, 孟知彰一张脸越发耐人寻味, 柔和似玉、立体如瓷。如清风朗月,君子之气荡于松间石上。
这张脸,像极了鬼斧神工的手办。这语气, 又宛如一谆谆善诱的父兄。若非自己手脚被眼前之人以一种扭曲到变态的姿势压制着,庄聿白真的要信了眼前这厮的话。
“将我这般控住, 难道就是你说的权宜之计?”庄聿白试图挣脱,连额头碎发都用了力气。
徒劳。
“哦?庄公子竟学会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孟知彰像喝了假酒, 手腿并用,轻而易举便将怀中人上下困牢。视线越发明目张胆看过来。
“休要打岔。庄公子, 我的奖励呢?”
庄聿白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了, 像被猎豹揪住后颈的小鹿,后背发凉,腹部滚烫,四肢更是绵软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这是中毒了吧。
孟知彰一定有毒。
庄聿白别开视线, 躲开对方直直盯下来的目光。太烫了。他根本接不住。下一秒就能被烫化似的。
谁知下巴却被人捏住,慢慢扶正,正正对着散发毒素的罪魁祸首。
“看着我。”语气像请求,但却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这是做什么?强制爱吗!庄聿白有些急了。脸颊莫名烫得厉害。
如何看?离这么近,庄聿白一双眼睛根本不敢上抬,再三努力也只能勉强平视。
平视后的庄聿白,瞳孔缓缓聚焦。待他看清眼前之物时,心头像被击了一拳,猛烈一紧。
额……喉结。孟知彰的喉结。
“我在想一个问题……”
庄聿白此刻脑子有些不好使。不过以免孟知彰接下来有其他动作,庄聿白决定先发制人,抢到话语主导权。话一出口,控住自己手脚的孟知彰的手脚,确实沉稳持重了一些。
不知是离得太近,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孟知彰的喉结,好大……
就在他面前,还微微动了下。
像是故意为之。
庄聿白的心颤了颤,他有些心猿意马。他闭了闭眼,让声音尽量听上去冷静、清醒。
“你我都是成年人。如果你有需要。当然了,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如果你需要……”
或许后面的话烫嘴,庄聿白用了咽了下自己的喉结。
“……嗯?”对方声音听不出情绪,绅士地等庄聿白说下去。
“我可以……” 庄聿白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你可以什么……”
孟知彰靠得更近了些,气息也重了些,轻轻洒在庄聿白脸上,额角碎发跟着拂动。捏住对方下巴的手指,有意往自己面前勾了勾。
被孟知彰缠绞住的庄聿白,似乎被逼到绝境,动也不敢动,唯恐某些细微动作碰触到不该碰触的地方,让彼此难堪。
不过,此刻他却在对方股肱之间猛地挺直腰杆,大有一副豁出去的大义凛然。声量不觉也高起来。
“我可以让薛启辰帮忙推荐几个伎人……给你。”庄聿白甩掉捏住自己下巴的手,故作轻松和无所谓,“我没关系的。真的。咱俩是好兄弟。好兄弟不能看你吃苦。”
你难受,好兄弟给你想办法找人。这算仁至义尽、够意思了吧。
好兄弟能为你两肋插刀,但不能被你插。
话是糙了些,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庄聿白向来觉得自己是个非常通情达理之人。
“伎人?!”孟知彰冷笑一声,喉结在庄聿白面前翻滚的幅度更大了,“庄公子,真是大方。”
庄聿白接受了对方的夸赞。不过自己大方的地方可远不止这一点。他要让孟知彰知道,自己是真大方,不是假客气。
“咱俩谁跟谁啊。你不用客气哒。花在这上面的银子,咱家还是有的,信我!若是找来的伎人你不满意,薛启辰还有些京城的门路。可以一起想想办法,总能找到合意称心的。你别不信,薛家二少爷的在外名声,可不掺水!”
庄聿白越说越真,连细节都想好了。这人么,什么高矮胖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是性格。什么若孟知彰看中的,即便娶进门也未尝不可。聘礼、婚礼等他庄聿白全部来操办,一定办得妥妥帖帖、风风光光。
“将来有了孩子。你放心。若到时咱俩还一处过,孩子我也能帮你们养。读书求仕、习武参军、再或者行商坐贾,我都会鼎力支持,绝不亏待孩子,当然,也绝不会亏待你带回来的人……”
“看样子庄公子对此事甚是上心。蓄意谋划很久了?”
庄聿白笑着挠挠鼻间:“也没有很久。刚想到就随口说出来了。若是你还有其他要求,尽管提!我都行!”
“若我不愿意呢?”
庄聿白根本没听出对方话中情绪变化,仍自顾自往下说。
“这何苦呢!别不好意思呀。这又有什么!大家都是男人。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你要听夫子的话,正视自己的正常欲望。对吧?”
不知是不是庄聿白将夫子搬出来,起了作用。孟知彰眉宇暗不可察蹙了蹙,浑身肌肉似乎也没那么僵硬。
见压在自己身上的力气松了,庄聿白忙从孟知彰腿缝中将自己撤出来。
离了孟知彰股肱搭就的人肉陷阱,离了孟知彰怼到自己眼睫毛上的大喉结,他庄聿白神志稍稍清醒一些。
猎物跑了,猎人却一点追的心思和迹象都没有。这有些反常。
倒不是庄聿白喜欢玩什么欲擒故纵,只是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孟知彰心中慢慢流淌,他尚还没来得及抓住,却要消散。
“孟知彰,你怎么了?”见孟知彰一味低头不语,庄聿白故作无所谓地在孟知彰肩上锤了一下。“孟兄,你说句话呀!”
“嘶——”孟知彰忽单手扶额,侧身支在桌侧,蹙着眉头,脸上似有痛苦之色。
庄聿白吓了一跳。
自打认识以来,孟知彰在他这里就是一个所往不利的大海神,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即便今日吃了那公子乙几掌,但他一个书生,下手也没留情,他打出去的几拳,也够对面公子乙受的。眼下这是怎么了。
“孟知彰你是不是受伤了?”庄聿白忙上前扯住孟知彰的袖子向里翻看,“你别吓我……到底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呀!”
庄聿白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手臂还好,坚实有力,外表看不出哪里有伤。见孟知彰一味不语,只支着额头暗自吃痛,庄聿白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将手伸进人家衣领里。
一只大手按过来,擒住庄聿白胡乱抓摸的手。
“你做什么!”声调有些吃力。
“我帮你检查检查!大家都是男人,你害什么羞呀!我又不能把你怎样!”
庄聿白试图甩开压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宽厚温暖,又带着些粗粝薄茧的大手。奈何绝对力量的碾压下,自己竟连手也抽不出来。
“松手!再不松开,我生气了。”庄聿白灯下威胁。
手掌从庄聿白手背慢慢移开:“今日与公子乙过招时,肩膀挨了一拳。”
“方才……”庄聿白想说,方才扭绞他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受伤,刚要抢白两句,但见孟知彰额头渗出一些细汗,似乎又不像是装的,便善解人意地自己强行将逻辑理顺。
“方才是不是我那一拳,刚好打在了你的伤口上?”
灯光烛影下,孟知彰的面部轮廓越发立体,也越发晦暗难明。他轻轻点下头,算是肯定了这个说辞。
“那公子乙是个狠角色,想必没有手下留情。孟知彰你忍一忍,我现在去找郎中来!”说着庄聿白就要往外跑。
没跑出两步,未到加速环节,就被刚才那只温暖且有力的大手一把拉住。
“尚不至于请郎中。”孟知彰坐在椅子上,微微抬头。
在庄聿白看来,灯火摇曳下,孟知彰眸底似多了些破碎之感,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狗狗,抬眸看着自己。
“劳烦庄公子,帮我看看!”
第148章 宽衣
让我帮你看伤?这不强人所难么。
庄聿白正想说自己哪会看病, 可这双眼睛楚楚可怜看过来,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我手上不知轻重,若是疼了, 你就吱一声。”庄聿白伸手去翻解孟知彰的衣领。
他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孟知彰的脖子。青筋凸出, 蜿蜒附于颈上。雄性荷尔蒙气息,从叠压一丝不苟的衣领中一汩一汩隐隐散出。
庄聿白头脑有一点点晕乎。
他指尖探向那忽明忽暗的颈窝,像是迷途小鹿盯着一个未知洞穴好奇探寻,瞪大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终于鼓足勇气要进入了, 一时却不知该迈左蹄还是右蹄。
庄聿白咽了下口水, 他不清楚自己在迟疑什么, 暗搓搓深呼吸, 强行给自己打气。自己眼下可是临危受命的代理郎中。治病救人最要紧。可不能耽搁。
如此这般想着, 庄聿白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眼一闭,心一横, 一只手直愣愣探了进去。
接触到温热肌肤的刹那,庄聿白像被烫到一般, 手指猛地一下又缩了回来。
“怎么了?”伤员似乎察觉出业余郎中的窘态。
庄聿白将带着对方体温的手指,负于身后。无人察觉处, 轻轻摩挲了两下,似乎在回味那份滚烫。
“衣领较紧, 我怕翻扯时, 弄疼伤口。”
庄聿白没继续说下去,但语义所指已经很明显。需要他孟知彰将罩衫解开,褪去外衣,露出肩颈, 好让这位临危受命、赶鸭子上架的郎中给诊断一番。
孟知彰会意,略带吃力地站起身,长衫轻垂,丝绦旁缀。褒衣博带的谦谦一君子,亭亭立于庄聿白面前。
大概迫于君子这巍峨身躯带来的威压,庄聿白不觉往后退了半步,找到一个他觉得气压稍稍正常的角度,乖乖等在那里。
孟知彰站定,微微展开双臂,衣衫下的宽肩窄腰大长腿,颀然展露于庄聿白面前。也等在那里。一动不动。
“孟知彰,你怎么不动?”
庄聿白大惑不解,他微微昂头,水汪汪的小鹿眼睛对上孟知彰垂过来的视线。
孟知彰双臂张得更开了些,完整露出腰间那条庄聿白帮他挑选的鸦青色绦带。视线轻压,委婉又明确地做了个“请”的指示。
庄聿白一下愣住。这是让他来为他宽衣解带?
“庄公子,你怎么不动?”
我怎么不动?我说你这个人呦,你只是肩膀上有伤,又不是手指坏掉,怎么就不能给自己解带脱衣了。而且我看你站得挺直的,肩上这伤有没有还两说呢!
孟知彰向前迈了一步,方才那种湿漉漉的大狗狗的感觉忽然又流了出来,将庄聿白心中这一大通埋怨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庄聿白认栽,心中翻个白眼,慢慢走上前。
可他除了自己,没解过男人的腰带。这解起来,并没有想象那样简单。
该说不说,这孟知彰的腰腹紧致得很,隔着衣衫似乎都能感觉到凹凸有致的腹部肌块。不知摸上一把,是何感觉。
庄聿白摸过孟知彰的胸肌,无数次,都是夜半趁人熟睡之时摸的。但这腹肌的滋味,他没敢试,担心将人摸醒,大家都尴尬。
庄聿白弓着腰身,认真又严谨地在孟知彰腰间操作起来。
找到绦带打结之处,轻轻一拉就可以了。额……不知是不是紧张,庄聿白在腹部翻了半天,愣是没找到。
庄聿白扯着丝带要腰间顺了一圈,咬下唇,思量再三:“孟知彰,胳膊抬高些。”
临时郎中在伤员腰腹腋下绕了一圈,终于寻到解带处。庄聿白松口气,拉住一头,只一拽,绦带坠落的瞬间,外衫倏忽从腰腹打开,露出里面贴身中衣。
中意如月光细纱,薄薄一层,覆住所能覆住的□□,烛光一打,影影绰绰,藏匿着暗潮汹涌的波澜。
或许是低头劳作太久,庄聿白觉得一股贲张血脉直冲颅顶,顶得他整个人懵懵的,耳根,脖颈,甚至全身跟着发烫。
“那个,我……”话没说半句,脚下又被什么狠狠绊了一下。方才接下的绦带。
要么说巧了呢,原本就没直起身的庄聿白,重心更加不稳,一个趔趄,脑袋直直插向孟知彰腰腹。
腹肌似乎比胸肌更坚硬韧弹,庄聿白的头,彻底昏了。
庄聿白觉得整个被弹了回来,他腿下一软,即将失去意识倒地之时,一双有力胳膊伸过来,轻轻一抄,瞬时将他捞扶起来。
搭着孟知彰的臂弯,庄聿白手忙脚乱站稳,口中前言不搭后语:“实在抱歉,刚不是故意的……你的伤……我”
“无妨。”
以免再生不测,孟知彰坐回椅中,亲手将中衣褪至腋下,露出结实的肩头和横阔的半个胸膛。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庄聿白心中默念,他向前跟了两步,离得更近些微微俯下身。视线掠过禁忌之地,心头跟着一颤。
自己是个郎中,该有的职业素养还是要有的。庄聿白定定神,目光只盯向肩颈那一处异样肤色。
确实是有一处淤青,红紫一片,好在没有开放式伤口。
庄聿白搓搓手心指腹的汗,伸手在那红紫淤伤上按压两下,然后歪过头看伤员反应。
孟知彰对上这位江湖郎中看过来的探究目光,反应了片刻,登时明白一个合格伤员该有的反应,忙蹙起眉头,两分真八分假地喊了声:
“……疼!”
郎中忙从温热的伤处松开手,确定好病情,一本正经开了方子。
“没什么大碍,家中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我帮你涂上。休养几日,想来也就好了。不过这些时日不能太过用力气,以免加重伤情。”
伤员很是配合,对医嘱言听计从:“好。用力气的地方,就拜托我家夫郎了。”
难得持重沉稳的孟知彰竟然会开起玩笑。
一时医治结束,二人躺到床上时,早已月影西斜。
“庄聿白。”
庄聿白马上睡过去,忽听身旁人唤了自己一声。
大半夜提名带姓,唤人家大名,还是在被窝里,这是要做什么。庄聿白原想装睡,装没听见。不过看在他为这个家负伤的情况下,想了想,将凉被向下拉了拉,露出下巴,应了声,“嗯?”
声音像被这夜色吞噬,静到庄聿白脑海中开始出现回声。
旁边枕上人也再没了动静。
难道刚是说梦话?
黑夜中,一双小鹿眸子眨啊眨,庄聿白终于忍不住,歪头看向身侧。他倒要看看这个莫名其妙唤了自己名字却不说话之人,到底要做什么。
视线渐渐习惯了夜的状态,眼前事物也开始渐渐清晰。庄聿白视线扫向身侧。
额!他定睛看了又看……正正对着自己的,是不知何时定定看向自己的一双目光。
孟知彰的目光。
“庄聿白。”枕侧人喉结凝滞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
片刻后声音又起,“认识你,并得以相伴,是我孟知彰的幸运。”
“……”
庄聿白心跳漏了一拍,随后砰砰砰狂跳起来。
他忙将头在枕上调正,逃也似地将视线收回,直直望着房顶,假装方才什么也没听见。
还觉不够,又快速闭了眼。
不过是梦话罢了。
*
能娶到庄聿白,孟知彰真心认为,此生是幸运的。
不过另一边,从东盛府回去复命的公子乙,便没那么幸运了。
府衙皂吏说出圣上赏赐之时,他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只是事实比他预想的还要坏。
懿王府,西阁内的“雪中春信”已经燃了许久。
更确切地说,懿王赵措接到公子乙飞哥传书的那一刻,就燃了起来。
乙每晚到一个时辰,“雪中春信”便会多燃一盒,赵措眼中的恨意也会增加一层。
一个葡萄园而已,一个胎毛未干的哥儿而已,一个不知哪个乡野出来的穷书生而已,自己最亲近的暗卫亲自出马,费了这许多功夫,最后竟然只惹了一鼻子灰。
“好!这很好!”
赵措手中银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挑弄香盒中的香粉。忽而,他眸底一沉,将香匙重重扔在地上,起身抬脚,当地的瑞兽香炉盖子被整个踢翻。
整盒“雪中春信”全部倒进炉。呛人烟气中,赵措的眼神更加狠厉。
“去探一下,公子乙到了哪里!”
院外侍卫在这一阵浓似一阵的雪中春信中,汗如雨下。懿王府的差事难当。公子乙不在时的差事,更难当。而西阁燃上“雪中春信”时,则是懿王府所有差事中的至暗时刻。
阁内传来去寻公子乙的指令,侍卫们如蒙大赦,争先恐后领令离开。
日影西斜,双交四椀花棂窗影,越发阴沉诡异。
独属于懿王赵措的那一道影子,日落前,终于出现在了懿王府西阁。
乙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没的躲,他也躲不开。
乙沉默地跪在香炉旁。
懿王府西阁楼燃起“雪中春信”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事情原委信中已秉明,此时无需再言。作为一道影子,乙也本不该多言。
他此次来,只是来受罚,或者说,是让主子泄愤。
西阁内的日光,渐渐褪去。暮色如浪潮一层一层压上来,给阁中一切罩上浓黑的影团。
乙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久到他几乎以为下一刻懿王便会拔剑将自己刺死。
“回来了。”
公子乙声音慵懒,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
乙跪得更低了。
“有一事,等着你去办。”
赵措将一个折子扔到乙面前,并没有提各庄葡萄园之事。
“昨日萧之仁来过。以免撞上明年秋闱,此前搁置的武举比试会在今秋重开武场。届时去西境历炼之人自然也会回来,包括骆耀祖,和那个云无择。”
提到云无择,赵措的眼神暗了暗。
“骆家老二,能用。但难堪大用。”
一只手按上乙肩头,慢慢向上游走,掐住脖子。
“我想要云无择。”
环住脖子的手,缓缓绞紧。气息递到耳边。
“别再让我失望。”
第149章 狞猫
乙始终垂着视线。
一双惯于握剑弄香、翻云覆雨的手, 死死绞住自己的脖子。
额角青筋簌簌跳着,灭顶的憋闷与窒息下,乙缓缓闭了眼。若能这样死过去, 一了百了, 也是好的。
不过乙知道,对方哪会允许自己这般轻易解脱。
对一只顽劣的狞猫而言,自己这只乖顺的乌鸫,不仅要能出任务,更要在主子需要时, 提供足够的价值, 情绪上的, 身子上的。
能被主子亲手调教、玩于股掌, 这份恩宠, 可不是谁都能有幸承幸的。乙应该匍匐承恩,带着敬畏与感激。
供他戏耍,凭他玩弄。
至少, 一直以来,乙都是这般做的。且做得很好。
笼中鸟, 手中雀。仅此而已。
很明显,此刻狞猫兴致正浓。不管这兴致出于愤怒, 还是出于狩猎天性。
他不会罢手的。
果不其然,乙鼻间气息, 尚存一缕之时, 狞猫或许动了善念,或许只是玩腻了,将人拉近些,凑到灯下, 盯着被控在手心的这张、冷静得像冻在冰潭深处的一张玉石雕刻的脸,嗅了嗅。
并没发现任何异常,方略带满意地缓缓松开手。
窒息之人,蒙恩被释,气流猛地灌满胸腹。乙拳肘支地,猛烈咳嗽起来。
浑身力气,也泻了一半,不似往常那般□□刚毅,倒多出几分破碎感,惹人怜惜。
“受伤了?”赵措玩味地微微挑眉。
这个人,这道影子,这具驾驭过无数次的身躯,狞猫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他的每一个细微变动,每一个无意识反应,狞猫都能第一时间轻松捕获。
狞猫享受且沉溺于这种无与伦比的掌控欲和征服感之中。
“乙,无事。”地上人下意识偏头,刚要转向臂膀中箭一侧,似意识到什么,忙整理衣衫,正正在地上跪好。
狞猫还是发现了这件近乎完美的玩具身上,所带回来的陌生裂纹。
他伸出手,精准找到隐在夜行衣下的裂纹。试探着,用力按下去。
乙端正跪直,擎受住主子的巡视,眉心却不由蹙了蹙。
如他所料,夜行衣下渗出些液体,夜色下的深色衣衫,肉眼分辨不出汗意还是血迹。但鼻子可以。
按在伤口的手,又用了力气,故意不停碾动,挤压。血腥味,越发明显。浮在那一炉“雪中春信”之上,如专属的猫薄荷,精确撩拨着狞猫的心弦。
狞猫微微侧身,让烛火直直打在面前这张温驯又执拗的脸上,直到猎物紧蹙的眉心中,流出三分吃痛的挣扎。
他方满意地抿下唇,收回手。
“脱掉。”
眼神凉薄。语气凉薄。容不得半分反驳。
乙,自然明白命令所指。也明白,这脱是要脱到几分。
后背挺直,跪地之人先松了腕间束带,于掌中理好,规规整整放置一旁。就像放置他所剩无几的尊严。
尊严?!不,尊严,对与乙这种身份的影卫而言,是不存在的东西。主子面前,自己和阿猫阿狗是有没什么区别的。一条狗,何谈尊严,又怎敢去奢求尊严。
接下来的流程,驾轻就熟,剑茧厚覆的指腹向下,按照主子偏好的姿势,伸至自己腰间。
狞猫直起身,乜斜着眼,向后退了两步,坐回自己专属的镶螺钿紫檀矮榻,慵懒地靠上凭几。一双眼睛却始终缠着自己的猎物。
贪婪,又侵略性十足。
腰间束带解下,整理后放置腕带旁边。
玄色暗蝠纹夜行服,主子喜欢的色调与材质,没了腰带束缚,松松荡在紧致有力的腰身上。
这也是主子喜欢的环节。训练有素的下位者站起身,将外衫缓缓脱掉,露出其下的冰台色软烟罗中衣。
中衣轻柔,烛光下如霜似霰,行动间如月辉罩身。
松石之资,朗月其内,一派临风君子之态。
榻上人手指微抬,乙会意,将搭在身侧系带上的手,收了回来。恭顺立于香炉旁,等待下一步指令。
“来。”狞猫看了眼脚下。
乙垂眸走过来,在主子目光扫过的那块青石地砖上,稳稳跪好。
中衣着实轻薄,但没了这层中衣,其下风光便失了味道。
赵措半歪在凭几上,伸出手拽住似透非透的衣襟,轻轻拉向自己。
面前人懂得,弯了腰身,随着胸前拉扯力度和速度,缓缓靠过来。一双眼睛仍然垂着。
恭顺二字,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准则。
衣襟力量散去,跪地之人保持上身半倾的姿势。没有支撑,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需要很强的腰腹核心之力。好在,乙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左肩臂膀处,洇红了一片。这是赵措刚才的杰作。
赵措目光在这片雪中红梅般的印记上打了个转,刚要抬指让乙掀开给自己验视。眉心一动,转了念,收出未及发出的指令。
他不急。
“得圣上恩赏的是那个哥儿?”
两次御赐恩赏,赵措都知情。只是没太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哥儿能研制灭虫药剂,还搞出什么肥田之术,他倒是第一次听闻。
“不会是他相公弄出来,假托他的名义哗众取宠吧。”
隔着薄薄的衣衫,赵措在乙胸前打了一拳,坚实强韧,身板却纹丝不动。
“回主子,据我所查当真是这位小哥儿自己研制出的药剂和肥田方子。”
“哦?”
赵措抬起眼眸,玩味地看着身前人,照着方才的位置,又是一拳,比方才更用力。回应在拳头上的力气,跟着也愈发坚韧。不过眼前这将倾未倾的玉山,仍然纹丝不动。
“这灭虫药剂,我听萧之仁提过,说京郊的皇庄今春虫蚁成灾。正好东盛府知府荀誉进献的药剂递了上来,便试了试,据他说效果不错。圣上便赏了那民间进方子之人。”
乙是一个合格的影子,除了会呼吸,沉默得像是根本不存在,只静静听着。
“再之后,是这肥田之术,说是亩产能到三石。说实话,这可不多见。连司农司的掌事都给惊住。如此能人,竟然还是圣上上次恩赏之人。天下有此异才,若不招入我之麾下,岂非暴殄天物?谁知老三也动了这个心思。他还特意让南时那老匹夫去给这个哥儿的葡萄园开园……这小哥儿叫什么?”
“回主子,庄聿白,别名琥珀。”
赵措顿了顿,食指顺着眼前衣襟的纹路来回勾勒。天热了。衣衫下的温度,也升了起来。
“琥珀,”赵措冷哼一声,“至于这葡萄园之事,原本我是不在意的。世上大才多了去,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过老三赵拓要得到的人,我也要得到。”
赵拓手指游走到下方,狠厉抓了一把。眼神幽暗。
“若我得不到,那就毁掉,谁都别想吃上!”
乙下意识躬身,眉心蹙得更紧。额角渗出些细汗。
赵拓从怀中掏出一方巾帕,抬手要将这些汗珠试去。
乙一怔,眼神闪过一丝惊恐:“乙自己可以……”
“别动。”
赵措轻轻吹口气,将不小心从额角滑落的两根碍事的头发吹开:“你此行负了伤,我知你辛苦的。”
额间细汗一点一点擦干,巾帕并没有收回怀中,顺手甩到榻上。稍后,还用得上。
“不过,你可知罪?”赵措坐正身子,眼神中变得狠厉。
伴君如伴虎,前一秒缱绻温存,不耽误后一秒朝你要害伸出爪牙。
“乙知罪。”
地上人向后跪退一步,匍匐在上位者脚下。
“乙办事不力,没能将葡萄园帮主子拿下,更没能笼络住庄聿白。如今,庄聿白和南时,也就是三皇子身边之人,走得更近了。乙有罪,乙万死难辞其咎,请主子责罚。”
一抹狞笑挂上赵措嘴角。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哥儿而已,丢了就丢了。即便他有些本事又如何,老三想要拿去便是。
自己堂堂懿王,若真为了一个无名之辈大动肝火,这心胸如何撑得起五湖四海与苍生社稷?
赵措将视线重新落回脚下之人身上。不过此人是在乙手中弄丢的。这很好。
他既下定决心要乙亏欠于他。又怎会不原谅他?何况他还为自己负了伤。
只是这原谅来得太容易,便没了意思。他要慢慢来,要对方带着愧疚,慢慢赎罪,慢慢补偿。
赵措沉溺于这种掌控欲和征服感。
虽说二人关系中,他已是绝对的上位者。可他仍觉不够。他不确定对方的言听计从中有几分是职责,几分出于真心。
他要他。
他更要他的心甘情愿。
赵措脚尖点在乙肩头。对方会意,仍如方才那般跪直听命。
“我听闻这云无择和庄聿白夫夫是旧相识,你要花些心思了。不过你已经搞砸了我的一桩好事,云无择这一桩,若是再搞砸,”苏绣青竹罗袜勾起乙的下巴,“……双罪并罚。”
乙垂眸应“是”。
罗袜换了方向,沿着横阔胸膛向左,一脚踢开半掩着的中衣。
臂上伤口被仔细包扎过。这点伤,换做往常,乙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请医问药。
“是谁?”赵措质问,带着杀气。
纱布虽被血染得一片狼藉,所打的结,仍能看出包扎之人的用心。
不待罪人答话,抵住腰腹的脚,猛地收回,死死踩住那枚熟悉的喉结,隔着罗袜,在上下吞咽的脖颈上又添了几分力气。
乙心中一哽,后背隐隐发凉。
“是骆家人?”
赵措猜到了答案。但只要对方不亲口说出来,他便可以假装不知。可心中怒火难抑。
“去榻上跪好。”
雪中春信越燃越浓,赵措发了狠,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了。
双交四椀花棂窗外,夜色如水,平静无澜,一丝风影也看不到。乙却觉得,这一夜的风雨,好大,好烈,粗暴异常。
海浪冲击着岩石,没有章法,不论角度,攒足了十成十的力气,仍觉不够。
雷霆炸裂,闪电如鞭。无坚不摧的岩石,尽量维持体面。可越是这样,冲撞到他身体内外的力量,便越发凶狠。
第一次,乙觉得自己要被弄坏了。
*
庄聿白得知云无择要从西境回来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
起因是骆家开始采买打点,并频繁派人往返京城。这一反常举动自是逃不过薛启辰的法眼,他着人一打听才知去岁中断的武举比试,今年秋天要重新敲鼓扬旗续起来。
“八成在京中比试。”薛启辰是个爱热闹的,“琥珀,你要不要现场去给云无择助威?”
云无择比试,庄聿白夫夫作为发小和朋友,去加油助阵自是义不容辞。况且他还没去过京城,能去见识一番,当然好。
“不过去之前,家中事情也要料理清爽才是。”
酒亭下埋就的陶罐,九只已经满了。园中葡萄,仍在陆陆续续转色成熟。
“二公子,你此前预定的100坛葡萄渴水,看来产量不止要翻番了。”
庄聿白摘下一颗葡萄塞到薛启辰口中。
“晨起府衙差役大哥带话过来,说御赐那块匾做好了,后日会送到庄上。二公子这‘玉琼羞’,届时要不要搞一个品鉴试酌,带带人气?”
第150章 攒钱
说到京城, 庄聿白视线放远,心中的小算盘响了起来。
明年孟知彰是要参加秋闱的,此次乡试若中了举, 之后便要去京城参加会试、殿试。
庄聿白就是有这份自信。他坚信依照孟知彰的才学, 肯定能进殿试环节,考中进士问题应该也不大。
若是孟知彰能留京做官,自己就是京官家眷,在京中安家势在必行。若不留京,去地方上任, 想来自己也会随他一起。
这就涉及到一个重要议题, 钱。
来府城前, 夫夫二人手里只揣了百十两银子。若仅凭二人之力, 当时想在府城安身立命是根本不现实的。
幸亏有三省书院的这个免费院舍住着, 薛家少夫人苏晗又看着增添了不少东西,连马车也送了一辆,眼下这个遮风避雨的小家才算立起来。
京城就不同了。孟知彰和庄聿白在那里一张熟悉面孔也没有, 属于两眼一抹黑。若再没了钱这个敲门砖,更加寸步难行了。
单说这安身之地, 庄聿白同薛启辰打听过,目前二人所住书院的这个院子, 京城同等大小和规格的,甚至还在稍偏些的地段, 没个一千两银子是下不来的。
而且京城一应开销, 比府城还要高上不少。即便是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单单场地和人工酬劳,前期都是一大笔银子。
即便换个小的居所,生意之事也慢慢筹备, 去京城前的开路之资,一千五百两银子还是必须的。
这可是一千五百两银子呐!若放在之前,庄聿白是想也不敢想。
庄聿白最开始到孟知彰那个小院时,晚上连油灯都点不起。两人能攒个一两银子,便是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了。攒足十两银子时,连族长都对二人刮目相看。
现在想想,二人从孟家村到府城时怀中揣的122两银子,怎么不算“巨资”?可跟眼下的生活所需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又根本不值一提。
蛟鱼飞升,总需要成本和代价。
飞升之后的前景,虽然都是未知数,不过庄聿白暗自庆幸,自己当初抱定孟知彰这个大腿的选择,对极了。若没有他这个跳板,自己哪有机会跟着来府城,京城更是想也不要想。
不过到时就要离开府城了。想到这里,庄聿白胸间忽然涌上一点点忧伤。不过就一点点,很快就被脑海中想象到的大好前景冲散了。
即便离开府城,有金玉满堂、茶炭和葡萄酒这三个生意在,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他与孟知彰二人上有全瓦避雨、下有锥地立足的日子还是能保证的。而且薛家生意遍布各地,有这样的商业大亨护航,想来一切也会顺风顺水。
一切美好梦想,都离不开现实物质基础。庄聿白心中有数,眼下首要任务,是多攒银两。
不论是进京赶考,还是后面或留京或外任,家中没银子可是转不赢。
当然,眼下虽有几个大营生跟着,若让他立时就拿出这千把两银子来,也属实是难为人。
入夏前,经过西境军衣筹备、整体灭虫、葡萄园扩建、酿酒物料定制采买等几件大事,家中可用银子几乎见底。酿酒陶罐银钱,还是因灭虫功劳而得到的御赐赏银和知府荀誉奖励的银两,才填上空缺。
目前账上可支出的,就是葡萄酒预售的1000两银子定金。其中400两,庄聿白已托稳靠之人,专程送去给云先生存着。
后面葡萄酒预售出2000瓶,而定制的3000个酒瓶花出去60两;葡萄园新一批扦插苗移栽所需扩园物料等也是一笔银子,加上家中日常花销等,200百两银子,没听见个响呢,就没了。
剩下的400两,是家中所有生意的流动资金。轻易动不得。
一通盘下来,庄聿白心中轻轻叹口气。
后面京中赴考,或者举家搬迁费用,则需要从零攒起。
1500两银子,从0攒起,并非易事。
好在家中生意稳固,更有薛家这颗冠大根深的大树罩着,每月账上还是能进一些银子。
炭窑共5座,每月得银65.5两。金玉满堂和苏晗谈定长期合作,每月得银73两。此外还有涮锅分红,每月5两左右。夫夫两人府城每月的进项峰值在143.5两左右。
除去二人日常支出,平均每月攒个120两银子,到明年秋天秋闱之际,这1500两银子便能有个大概着落。
当然这还是理想状态下的攒钱进度。若中间凭空再冒出来一两件大事,这些银子恐怕就不够了。比如初春时西境军衣筹备,就是临时所需。
还有这次突然开启的武举比试。
云无择虽在西境立有军功,想来职位不高,奖赏和薪俸都有限。这次进京比试,作为亲友团的庄聿白自然要为朋友好好助威。
武器、坐骑,云无择有惯用的。但人靠衣装马靠鞍,上阵行头,庄聿白决定要为云无择好好准备一套。
不过这个费用,真是丰俭由人。
庄聿白跟薛启辰打听过,上千两的行头,大有所在,价值连城的,也并不稀奇。
据说骆耀祖那匹坐骑脑门上的当卢,就价值千两银子。
“切,那又怎样!千两银子的当卢,也盖不住他那三脚猫功夫。若不是他老爹运作,比武场上他能打得过谁?”
薛启辰翻个白眼,厌弃的同时,嘴角忽地露出一抹狡黠,
“希望这位骆家二公子在京中比试时,可千万护好自己的裤子,不要再被应龙当街扯掉了!哈哈哈”
说回比武场上的行头,如骆耀祖这样炫富似的,庄聿白自然是送不起,但一二百两银子他还能拿出手。
庄聿白请薛启辰帮忙,在这个预算范围内物色款式和料子。等过些时日,和孟知彰一起去选定。
“放心吧!保证为庄公子办好这次差!”薛启辰信誓旦旦打包票。
当然去助威,往返京中的衣食住行也是笔不小开销。一通算下来,孟知彰赴京赶考的银子还没开始攒,已经欠下一笔账了。
攒钱,有时候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不过眼下令庄聿白欣慰的是,葡萄园产量超乎预期的好。
今年挂果的54棵葡萄树,庄聿白最开始预估产果1500斤,几轮采摘下来,觉得能上1800斤。现在9个容量200多斤葡萄汁的陶罐全部装满,架上仍然有不少待成熟的青葡萄。
除去酿制过程中的正常折损,10只大陶罐所装2000斤葡萄可以产酒1500斤。孟家村云先生那边也能有1500斤。
庄聿白盘了一下,陶罐中所产酒量都是有所保留的,两处园子再各多出个五六十斤不成问题。多出的这些酒,便不记在账上,准备与孟家村和各庄辛苦劳作了一年的乡民,一起分享。
一年到头,辛苦酿制出来的葡萄酒,第一杯自是要敬这群从扦插、生芽开始就悉心养护的护园人。
兑现预售的2000瓶葡萄酒,以及圣上所需200瓶外,还有800瓶在手。
300瓶酒,庄聿白自有安排。其中,第一个100瓶,留给云先生,或自饮或送人。第二个100瓶,大半年来夫夫二人也结实不少师友,南先生、荀大人、祝先生之辈自然要送上几瓶。同窗如王劼者,也一同尝尝鲜。
剩下的100瓶,庄聿白打算为云无择助威时,带去京城试下水,探探行情。
“还有500瓶!“薛启辰发现亮点,一双眼睛比那架上的葡萄还圆,满是惊喜,“这500瓶,是不是留给我的!”
“你猜!”庄聿白点了点二公子的鼻头。
今年产酒有限,庄聿白此前答应明年会留一千瓶给薛家,当做薛家老主顾们的福利酒。
当下这葡萄酒实在是火,连圣上都要采买回去做御用之酒,下面百姓岂能不为之疯狂。薛启辰原以为明年也摸不到这酒,谁知眼下就有了!
薛启辰一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挽起袖子便要给庄聿白表演翻跟头。
“你这跟头先留着,等这福利酒摆进你们薛家铺子里,年底账簿上哗啦啦进钱时,记得在景楼开一桌大席面给我吃。”
“哪里需要等到年底,此刻我们便去!”薛启辰忙慌慌让小厮去套车回城。
庄聿白笑着拉住他:“急什么!后日迎匾,还不趁这两日将葡萄渴水做出来?这桌席面,我先给二公子记下。”
渴水制作一应工具都是现成的,现在只需将葡萄摘回去细细熬制成浆,再装入洁净的瓶罐即可。
制作流程,薛启辰已是轻车熟路:“上次我带回去一罐,我家老太太试过,直夸这玉琼羞味道甚好。还说我在生意上愈发有长进了。让我多跟你学学。”
“葡萄渴水就是吃个应季,我看今日摘300斤葡萄不成问题,也就是至少200瓶是有了。”
园中不具备大批量熬制条件,庄聿白让薛启辰带回城中。
“二公子,我再教你一个巧宗。铺子里寻些常见的食用香料调进去。这渴水又会呈现不同风味。你售价上也能做些文章。后日来观礼的想来会有不少有钱绅贵,自然不在意这一两半两银子的差别。”
薛启辰深以为然:“琥珀,你还别说,我长这么大,都没见府城谁家收到过御赐的匾额。你真是给东盛府长面子!”
多亏了这匾额,才保下葡萄园。这怎么不算是一道护身符呢。
庄聿白决定将匾额迎到各庄议事堂。并交代管庄人周老汉内外仔细洒扫一番。还让那日手上得闲之人,也来凑凑热闹。
毕竟圣上赐匾,知府亲临这种事,也不是天天有的。
而且趁着人多,与薛家的这层关系,庄聿白也计划当众宣布出来。
薛家在府城扎根多年,恩仇两立。只希望这块匾额多少也能给薛家遮下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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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御匾
迎接御匾, 是大事。
是各庄的大事,也是东盛府的大事。
辖下能人志士能得天子青睐,短短数月两获嘉奖。作为地方父母官的荀誉, 面上自是有光。
庄聿白以为还和上次灭虫药剂时一样, 府衙将匾额送来时,知府大人会派人敲锣打鼓一路热热闹闹。特意将自己好好捯饬了一番。
因未及冠,一瀑琥珀色长发松松束着,鸦羽色发带上缀了一颗红润玛瑙。
玛瑙,是薛启辰送的。
说自己那日在铺子里看西境新来的一批货, 一眼看到这颗玛瑙, 温润盈透, 当时觉得很搭庄聿白的发色。
还说“不值什么钱, 难得的是相配。”
若是寻常点心吃食之类的, 庄聿白就收了,宝石未免有些贵重,正要拒绝, 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抢先接了过去。
“谢过二公子。”孟知彰手中扫了一眼,视线落在他家夫郎脸颊上, 又细细端量片刻,“和眼尾这点红色泪痣, 很是相配。”
庄聿白一愣,回身仰头看过去, 阳光给来人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色轮廓。
而对方的眸子就这么正大光明盯着自己……当着外人的面。
庄聿白瞳孔一缩, 旋即放大。他快速别开视线。
或者是身后人的目光过于直白,过于炙热,庄聿白下意识抬手要去遮自己眼尾的那颗泪痣。手抬到一半,又滞在半空。
为何要遮。如此一来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像是害羞了似的。
他自己也不清楚当下自己是什么情绪,只觉怪怪的。
不容分说,孟知彰两手轻轻扶着庄聿白肩头,将坐在凳子上的人摆正。
“我替夫郎束发。”
薛启辰站在一旁抿嘴笑,不时给庄聿白递个眼神。
庄聿白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我自己来吧。”说着,伸手去接那条玛瑙发带。
手被拦回来。肩上一重,温热的手掌覆上,轻轻拍拍肩头。
“坐好。别动。”
执砚持笔的手,虚虚握着紫檀木梳,从上而下分发疏丝。一瀑柔顺头发,在隔着明瓦透进来的晨光轻抚下,折射出琥珀色独有的太阳光芒。
庄聿白看了眼不远处笑盈盈看戏的薛启辰,对方先是满眼八卦地瞅着自己坏笑,后被这散开的琥珀发色迷了眼,不觉走近几步。
“琥珀,难怪你叫琥珀,平时只觉你发色浅。今日光下一看,果真如上古美玉一般,真真是好看。”
不等庄聿白开口,孟知彰接过话去:“我家夫郎发如其人,如琥似珀,璀其璨矣。”
大有炫耀之意。
薛启辰姨母笑更甚:“孟公子,听说你们还没办婚礼。何时办?我到时一定备份大礼!”
又向前一步,笑着问到孟知彰面上,“不过孟公子,咱丑化说在前面,我作为琥珀的好朋友,这婚礼若是不够风光不够气派,到时我可不依的。”
“自当风光无两。”孟知彰将发带仔细挽了个同心结,束好后微微调整下玛瑙位置,双手搭在庄聿白肩膀,声音也柔和下来,“至于婚礼何时办,听我家夫郎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还真是没完了,庄聿白忙起身打断:“好了,两位公子!天不早了,再不起身,恐怕御匾已经到庄子上了。”
几人驾车向郊外赶,还没到庄上,遥遥便见张灯结彩一片,细听似还有锣鼓之声。
“不用谢,我安排的!”薛启辰洋洋得意冲自己竖了个大拇指,“这可是迎接御赐匾额,自然是要热闹一些。”
庄聿白笑着领情:“那多谢二公子!今日有葡萄叶肉卷,等会请你多吃一只!”
“两只!”
几人停车下马,抬头却见薛启原立在车旁,身后跟着薛家一众商铺掌事人。
“公子庄公子!恭喜孟公子!”薛启原笑着行礼。
“同喜同喜!” 夫夫二人忙还礼。
只是接一块匾,也就一会会时间,庄聿白没想到薛家竟如此兴师动众。除了当家人亲自来现场招呼外,所有铺子里有头有脸的掌事也带了来。
来给自己撑门面。
不仅人来了,议事堂旁还叫了一支十余人的乐班,吹吹打打,听着比迎亲队伍还热闹。
“晗儿身子重,不能成行。特挑了些时兴果品送来。”薛启原一招手,小厮抬出一些大食盒,“这两大食盒我稍后着人送去山中。这八盒,稍后会着人装入备好的小福袋。今日到场庆贺的乡邻朋友们,皆可领一份福袋。不拘多少东西,沾沾庄公子的喜气。”
薛启辰早拿了一个福袋在手上:“听闻圣上亲赐匾额时,我家长嫂已经开始准备这些小福袋了,足有两三百个,上面绣的莲花、蝙蝠、仙鹤、仙鹿等纹样,也是我长嫂亲自选定。”
薛启辰将福袋打开,有五文钱,一枚果子,三块豆糖。
庄聿白夫夫再次郑重行礼:“这次有劳大公子和少夫人了。”
薛启原笑说:“知道你们人手不够,空来不及准备这些东西。我们想到了,顺手就做了,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你我两家,这般谢来谢去倒显得生分了。”
“好,那却之不恭,我们就心安理得领受了。”庄聿白拿了一枚仙鹿的福袋递给孟知彰,“孟公子,来年秋闱好好发挥,祝你早日高官厚禄!”
孟知彰双手接过:“借庄公子吉言。”
众人皆莞尔。
庄聿白倒有些不好意思,转头问薛启辰:“你的玉琼羞呢?”
“在那呢!”薛启辰向不远处指指,“这大好机遇,我怎会错过?这玉琼羞的小瓷罐就摆在议事堂外这块最显现的位置,保证来观礼之人一眼便能看到。话不多说,我将茶坊的三位茶伎也请了来,专门调制渴水,供宾客们品饮。”
几人闲话时,来观礼之人已陆陆续续往庄子这边围聚。或乘车、或骑马,路途近的三五成群步行而来。
最先到的是与薛家交好的士绅商贾。或富或贵,各个华服锦冠,仆从成群。
薛启原逐一向庄聿白夫夫介绍。南城丝绸张,北街皮货李,恒运镖局的总镖头……全是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中不少人的生意和薛家一样,大江南北遍布。
庄聿白笑着接受众人道贺,接过众人名帖。心下正自责忘了准备时,身旁人碰碰自己胳膊。
一沓不知何时写就的名帖。庄聿白满怀感激看了孟知彰一眼,忙接过来,与到访众人交换,还每人递上一个福袋。
道贺之家有家主不能亲自前来的,则谴派家中后生香车宝马赶来捧场。捧场自有捧场的规矩,贺礼自是不能少。
庄聿白眉头蹙了蹙,古往今来,最讲究一个礼尚往来。自家情况他比谁都清楚,眼下看着几个生意傍身,现银可是没几两。与这些老钱们相比,自己哪里往来得起。
薛启原看出庄聿白顾虑,轻声说:“无妨,同众人交代过的,这贺礼大都是各家铺子中现成的,只图个吉利,不贵重,尽管收下。”
迎来送往、记账写单的只有然哥儿和周老汉几个,薛启原见忙不过来,征得庄聿白同意,直接让身边掌事和伙计等上阵帮忙。记账得记账、管理贺礼的管理贺礼,挤在议事堂外场地的各家抬贺礼人群霎时清爽起来。
一波寒暄结束,薛启辰上前将人引到自己的“主场”,玉琼羞。他听从庄聿白的建议,葡萄渴水中有的调入蜂蜜,有的调入龙脑、檀香末等香料,请来客品饮。
现场饮品虽是飨客,更多也是在调查市场口味。薛启辰让调汤茶伎细细留意品饮来客的偏好及评价,回去后整理出来作为今后玉琼羞口味调制的参考。
庄聿白爱甜食,对蜂蜜版情有独钟,不由多喝了一盏:“二公子越发会做生意了,我要在你长兄面前好好夸夸你!”
薛启辰开心地昂起下巴,又见庄聿白对这种迎来送往折腾得有点头疼,悄声宽慰。
“没关系,先习惯习惯,等你和孟知彰大婚之时,想来比这场面还要隆重,前来道喜之人比这还要多。”
“嘘!”庄聿白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人家刚夸了你,你倒好,反手恩将仇报,来打趣人家。
庄聿白本以为赐匾这种热闹,也就府城周边之人来看看。可随着人越聚越多,他发现好像并非如此。
进庄路上几辆驴车遥遥赶了来。走近才看清是驸马坡的庄头,后面几辆车上则是临近村镇上的乡民。前些时随差役去各州县指导肥堆时与众人打过交道。
“恭喜庄公子!恭喜!”以示敬重,庄头等人远远便下了车,一路小跑着过来,“都说好人有好报。庄公子这般积德行善之人,连圣上都听闻了,还特地写了牌匾来嘉奖。真是圣上英明,苍天有眼呐!”
庄聿白忙迎上去:“路上这样远,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给庄公子道喜!”庄头激动得眉毛胡子打颤,高兴得无可无不可,拉着庄聿白的手往车上看,“我给公子带了些东西,都是庄子上自产的,这几只野兔是我送公子的,上次见公子喜欢,又带了一笼。这筐鸡蛋是杨婶家的,她家肥堆公子指点过,上到地里,那庄稼刷刷长……都是大家的一份心。我这大老远带来,公子就不要推辞了。”
庄聿白与孟知彰一起欣然收了这几车贺礼,亲手多多递上几只福袋,又交代然哥儿好生招呼着去吃茶吃果子。
这时一长列官差模样的队伍,逶迤往庄子上来。是东盛府下辖四州一十八县官方派专人前来祝贺观礼。
都是远客。也带了贺礼。
议事堂前场地有限,观礼车马等,薛启原让小厮帮忙往庄子深处及后山疏离。
时间马上来到辰时,薛家小厮来报,御赐牌匾在城中沿主街绕了一周,这会儿马上出东门,再有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闻此,庄聿白竟深呼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己竟紧张起来。
孟知彰轻轻拦住他的肩膀。
递来一个坚定的眼神。
第152章 喜报
听闻御匾马上到来, 各庄议事堂外等观礼之人,皆纷纷开始理仪容、正衣冠。
不论年纪、地位、财富,还是学识, 不论平素在各自领域如何挥斥方遒, 如何受人瞻仰,此时此刻大家都默默站在庄聿白夫夫身后,恭敬而立。
人群之中,薛家的当事人薛启原谦恭地点了点头。
自打去岁夫夫二人来府城院试之时,薛家便先人一步放下投名状, 承诺今后将永远唯二人马首是瞻。薛家做到了。
不论是联手经营茶炭、金玉满堂生意, 还是以合作名义赠送的小各庄, 薛家都在自身能力范围内, 合情合理又谨慎得体地协助了夫夫二人。懂分寸、知进退, 不卑不亢,互利共赢。
庄聿白朝薛家二位兄弟点头回礼。这份周全与信任,他自然不会辜负。
视线从身后人群收回时, 庄聿白的目光撞上身边正看向自己的一双眸子。
孟知彰陪同庄聿白一起站在队伍之首。他垂眸看着庄聿白,但侧身半步, 将今日的主位,完完全全交给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像一位儒雅且弘毅的卫士, 忠心又虔诚地守护着自己的王。
远处的锣鼓之声越来越近,庄聿白深吸一口气。虽是有一丢丢紧张, 但有孟知彰在身边, 心中很快安稳下来。
通往庄子上的小路,已被送匾队伍全部占满,来人脸上个个洋溢着喜气。奏乐之声,更是锣鼓齐鸣, 声势震天。
庄聿白一时觉得有些不真实。
前些时日,他还为公子乙5000两银子强买葡萄园之事发愁。为躲避公子乙身后之人的收买,他甚至想带着孟知彰一起跑路。
可短短几天,一切竟峰回路转。不仅保住了葡萄园,眼下还因祸得福,时来运转。只要御赐的这块匾在,不管公子乙身后之人权势再大,一时也难动这葡萄园半分。
送匾队伍越来越近,红绸覆盖的匾额在队首,跟着吹吹打打的乐班之人。紧随其后的是一列人马,威风凛凛,庄严又喜庆。再后面则是挤挤挨挨的看热闹之人,越聚越多,看不见队尾。
薛启辰亲自向前将鞭炮点起来,又令小厮们撒了几大簸箩的糖果和铜钱,引得众多小孩子们嬉嬉笑笑在路上捡。
烟火弥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昂扬欢快的鼓乐声,加上孩子们的笑声,像极了一场盛大的迎亲。
匾额上的红绸团花已能看清纹路,孟知彰在庄聿白手臂上按了按。
入乡随俗,该有的礼仪,庄聿白还是懂的。他随孟知彰一起跪在路侧,恭敬相迎。
东盛府知府荀誉从马上翻身下来,款步向前将庄聿白夫夫搀起。
“庄聿白,恭喜。”荀誉眼睛满是欣赏。
庄聿白忙拱手施礼:“这是圣上恩泽和知府大人厚爱,庄聿白才有今日这份恩赏。圣上之恩与大人之恩,我夫夫二人,没齿不忘。”
话是漂亮话,但也不无真心。若非荀誉在关键时刻、接二连三几道请功奏疏递上去,圣上又岂会知道什么灭虫药剂、肥田之术。而庄聿白这个人,白丁一个,其名号又凭什么能上达天听?如今这奖赏恩赐,更去哪里寻?
“你的才智与善举,实实在在惠及东盛府百姓。这是圣上对你的嘉奖,也是你昭昭功德应得的。”
莫说东盛府,即便全天下放眼望去,能有几个白衣幸得天子恩赏?且短短数月内,又是赏银,又是赐物,连最足以彰显功德的匾额都由圣上提笔亲书。
这是何等荣耀!
南时及府城众书院的山长们位列观礼之列首位,之后是东盛府各界名流士绅。能走到此等位置的,皆人中龙凤,其德昭昭,其志烈烈,即便如此,谁人家中也没有御赐匾额。
但众人羡慕却不嫉妒,这确实是眼前这位清秀小哥儿应得的。
今日送匾观礼之举虽是官方行为,但众人皆真心感激也敬佩庄聿白之所为。灭虫药剂与肥田之术,倾囊传授与众人,分文不取,这份恩德,众人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真可谓朗月清风,头角峥嵘,前景不可限量。
众人夸赞之辞,字字句句递进庄聿白耳朵里。听得他欣欣然,陶陶然。
爱听,多说。
接下来是最为重要的揭匾仪式。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在这红绸裹就的匾额之上。
庄聿白心中也好奇,九五至尊之人到底会写些什么字。他自己文采有限,能想到无外乎顺时集佑、德勤怡安、耕读世家。
正想着,鞭炮齐名,乐班齐奏,将现场气氛达到顶峰。
东盛府知府荀誉,各庄议事堂前殷殷目光下将红绸从匾额揭开。
“耕读传家”四个大字,赫然眼前。
庄聿白看了又看。
嗯……怎么说呢,往坏了说,这圣上要么图省事,也么也是个学问不佳的;往好了说,他与这位圣上竟能心意相通。
庄聿白又扫了眼匾额上的字,如此想着,心中又高兴起来。
不过这字么,他庄聿白肯定写不了这么好,但比起孟知彰的字,还是差了些。
荀誉带领下,众人朝此匾郑重行了跪拜之礼,之后着人将匾额悬挂于各庄议事堂的正堂。
堂前匾下,荀誉将庄聿白拉至自己跟前,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场上名流士绅们却都睁圆了眼睛。
与父母官同堂而立,这是多少人此生未到过的位置,今日庄聿白竟轻轻松松就走到了。
不过他连圣上御笔亲赐的牌匾都挂在了自家堂上,知府赐予他这份同堂而立的荣光,也顺理成章,不值得太大惊小怪。
众人又暗自安慰好各自内心的那份自尊和羡慕。不过接下来荀誉要宣布的另外两件事,众人心中无论如何都淡定不住了。
“为表彰庄聿白的突出作为,东盛府东郊,小各庄向东五里有一片官田,50亩上田,今日便送与庄聿白。”
人群一阵惊叹。懂行的都清楚,那片上田是东盛府数一数二的良田,位置又好,再加上庄聿白这肥田之术,将来产量一定炸翻天。
荀誉自然明白众人所想,50亩上田而已,不足挂齿。隔着人群,他又看向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
“《东盛府志》是由祝山长携东盛府有识之士共同编修,此前祝山长再三提及将庄聿白之名与灭虫和肥田二事编入其中,本府一直觉得时机未到,皆给拦下了。并非本府不想,而是在等一个时机。祝山长,时机到了,烦劳将圣上今日赐匾嘉奖之事,一并写入。”
妥妥名利双收。
“庄聿白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人声鼎沸中,荀誉笑着拍拍庄聿白肩膀,“不仅现在东盛百姓感念你的好,后世东盛子孙,也将记得你的名字。”
自己被写进地方史了?!今后将流芳百世,受人瞻仰。虽听上去怪怪的,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荀誉又道:“不论今后你到哪里,东盛府之门永远为你敞开,东盛府百姓永远感念你的好。”
庄聿白眼睛眨了又眨。他最喜欢钱了,50亩上田的分量他自是懂的。但此刻他只惦记着自己马上要千古留名这件事。
或许是太过高兴,整个流程下来庄聿白都处于迷迷糊糊的沉醉状态。好在孟知彰在旁,帮着周全回礼。
当然,庄聿白如今是东盛府的贵人,即便有什么放荡不羁之处,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那也是他心地纯良、性情纯真使然。
贵人这般行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整个迎匾流程直闹到临近午正才结束。众人又逐一再次向庄聿白道贺之后,方陆续离场。
这类迎来送往的大场面,薛家经历得多,带来人手也足。小各庄很快恢复如常。
薛氏兄弟在自家酒楼,设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替庄聿白夫夫慰劳今日前来观礼之人。
庄上这边也没闲着,观礼之人带来的贺礼,堆满好几个屋子。庄聿白让管庄人周老汉和然哥儿帮着逐一登记在册,他和孟知彰又细细盘点一遍后,妥善收在庄子上。
不过看着厚厚一沓礼单名录,庄聿白眼底不由飘过一层淡淡阴翳。
孟知彰看出端倪:“无妨,他们能来,一则看在薛家的交情,二则是知府大人的面子。我们无需多想多猜。再有,也是最关键的,他们能来也是冲着这块匾额,圣上亲赐。这种恩遇,几人能得。”
孟知彰又将礼单打开,翻与庄聿白看。
“这礼单上,细看都是寻常之物,不过布匹、霜糖、药材之类的,即便是一些毛皮、人参等价高之物,也皆是自家铺子里现成的。
精心挑选,说明送礼之人有心了。并不送过于贵重之物,让收礼之人难做、难堪,看来都是些行事周全、可以结交之人。”
一席话,说得庄聿白胸中块垒尽除,复又便会那个眸底烁光的明媚少年。
“有些吃食药材之类的,经不住久放的,明日和然哥儿、周老伯挑选出来,或送人,或与庄上众人分掉如何?”
庄聿白指着名册,同孟知彰商议如何处置这些礼物。
“驸马坡那几个村镇乡民,这么老远赶来也是难得。挑些合适的布料,再从城中药铺买些现成的、素日用得上的汤药,按方子包好,改日托人送过去。”
孟知彰自然都依他。
“还有一事,然哥儿不提醒我还没发现。”
“是什么?”孟知彰望过来的眼神越发柔和。
“自从然哥儿跟着管园子以来,庄子上有哥儿的人家,态度似乎转变了很多。家境好些的,甚至都舍得花钱让哥儿去读书识字了。在之前,这可是他们眼中正儿八经、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子们才有可能有的待遇。”
“这其中还有你的功劳。”孟知彰说得认真,“因为你就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榜样。”
“我么?我哪里好,快说说!”庄聿白满怀期待回望孟知彰,他近来赞许致辞听了好几大车,但孟知彰的夸赞似乎还没听到。
不过孟知彰这人鲜少有情绪外露之时,夸人更是惜字如金。
“我家夫郎哪里都好。”
庄聿白刚想说对方打趣自己,孟知彰自己快速改了口。
“不,是你哪里都好。”
孟知彰看着庄聿白的眼睛,认真诚挚,风轻云淡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庄聿白并不熟悉的热切。
“你庄聿白,哪里都好。”他又强调一遍。
庄聿白正等着孟知彰往下具体夸自己,外面一阵马蹄响。
薛启辰兴冲冲跑了来,他是来分享玉琼羞大卖特卖喜报的。
*
“琥珀!琥珀!你可知道我这几日卖出去多少玉琼羞?”
薛启辰人还没进屋,话已经满院子响起来。
“呦!孟公子也在家呀。”
薛启辰两步跨到廊上,正抬脚往房中迈,迎头瞧见正从房中迎出来的庄聿白夫夫。
两人一前一后,庄聿白走得急,肩上头发乱了一缕,身后的孟知彰忙抬手将其理好。
薛启辰一愣,又见庄聿白脸上似带着醉意,红扑扑的。眼珠转了转,顿时品过味道来,一向大大咧咧的学家二公子,此时竟难得生出几分愧疚之心。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那个……有没有耽误你们……”
薛启辰想说有没有耽误夫夫俩造人大计,又怕光天化日下说出来庄聿白不好意思,故意将话留了半句。
“有。”
“没有,没有。”
夫夫二人异口同声,话一出口,又同时诧异地看向彼此。
齐物山的小院,瞬间安静。连院外竹梢上的鸟雀都尴尬得住了声。
“……或者,你们接着忙,我过会儿再来……你们继续,继续!”
薛启辰最爱八卦,冲庄聿白挤挤眼,让他加油,然后甩开袖子就向外逃。
如果放任让薛启辰就这么跑了,下次见面指不定怎么编排自己。
庄聿白忙赶着追过去,扯住袖子拽回来。
“跑什么!刚我听着说玉琼羞,这几日售卖情况如何,卖了多少坛,快说与我听听。”
薛启辰示意庄聿白向身后看,小小声:“玉琼羞不急,你家相公急。你们完事后我再来也不迟……”
庄聿白气得牙痒,隔着袖子,在薛启辰胳膊上掐了一把。
“哎呦——孟公子,快管管你家这位,他掐我!”
薛启辰怪叫,将庄聿白推到孟知彰身边告状。
孟知彰不仅没躲,怕他家夫郎被推得脚下不稳,倒向前迎了两步,伸出手掌,轻轻托住被动撞进自己怀中的腰背。
腰背紧致瘦削,在孟知彰手中旋了半圈。庄聿白半转身,仰头看了孟知彰一眼,尴尬神色中难得露出一丝羞涩。
孟知彰到底心软,怕当着外人弄羞了他家夫郎。
“你们先聊,我将云先生送的梅子露调两盏出来,给二公子也尝尝。”
不过等孟知彰将调好的梅子露端进来时,薛启辰已经没了踪影。
庄聿白满脸兴奋地同孟知彰同步葡萄渴水的情况,单迎匾仪式以来这几日,已售出450坛,若非近日园中适合做渴水的葡萄有限,销量翻番都不成问题。
孟知彰递了盏梅子露给庄聿白,让他慢慢说。
“这小子下手就是狠。半斤一坛,纯纯葡萄渴水1两银子一坛;调入蜂蜜的,多20文钱。调入檀香末和龙脑的,直接翻番,2两银子一坛。”
庄聿白嘴上说薛启辰出手狠,神色和语气则满满自豪,像是自家调皮捣蛋的孩子终于靠自己的才学和努力,考了年级第一,庄聿白甚是得意。
这个生意算是薛家二公子在家中自己独当一面做起来的,从葡萄采摘、渴水熬制到、装坛售卖,连名字也是他取的,玉琼羞,这名字越品越好,就和这夏日里调了一盏渴水一般,滋润清甜,沁人心脾。
“仗打得好,也离不开你这位军师的运筹帷幄不是。”
孟知彰总是冷脸夸人,若是不知情的外人,一时还真分不清这话是称赞,还是奚落。
“孟知彰你怎么回事?”庄聿白翻个白眼,带着傲娇,“为什么我每夸别人一句,你总有十句等在那里夸我。”
第153章 分银
庄聿白缠着孟知彰问为何近来总夸自己, 却见对方看过来的眼神越来越沉,越来越严肃,顿时有种大事不妙之感。
心下一顿, 打算认怂。算了, 眼下只有二人,别惹出对方呆病,庄聿白忙岔开话题。
方才提及庄子上不少人家将孩子送去读书,这是好事。虽无需人人都如孟知彰这般科考求仕,能写会算, 识几个字懂些圣贤道理, 也是不错的。
孟知彰点头, 听他家夫郎继续往下说。
“此前让管庄人周老伯做了个小银库, 凡庄子上婚丧嫁娶等人生大事, 不仅份子钱从中出,有需要的人家,也可以先无息借用些银钱。当然, 说是借用,若真还不上的, 后面也就装聋作哑抹了这笔账。荀大人将东边50亩上田给到我们,我准备将其中10亩田的收成, 全部放进来。你看可好?”
“听你的。”
庄聿白说下去:“这50亩田会租给有余力的人家。而多出的这笔银子,设立读书基金, 专门用于补助读书求学的儿郎。若是男孩子, 每人每月可领300文钱。若是送哥儿去读书,每人每月可领500文钱。”
孟知彰自然明白庄聿白此举用意,岂有不赞成的。
*
薛启辰估摸着时间,将这次葡萄渴水玉琼羞的账簿, 着人送了来。
450坛玉琼羞全部售罄。原味200坛、蜂蜜100坛、檀香末150坛,共计得银602两。
成本部分有限,定做小瓷坛花去22.5两,葡萄采摘、渴水熬制、最后售卖等人手皆是薛家现有仆役,发了些赏银,当前账目上剩银560两。
随账簿一同送来的还有300两银子。园中葡萄和这葡萄渴水的方子,都是源自庄聿白这位军师,所以原应拿大头,这算合理分配收益。
庄聿白自然知道薛家不缺这300两银子,不过自己这几百斤葡萄卖300两也有些太过黑心。算上云先生的方子和园中葡萄,他留下100两银子。
薛启辰也不愿意了。亲兄弟明算账,这才是生意合伙的长久之计。葡萄渴水方子的钱,薛家另外出100两送去与云先生。这560两银子收入,则坚持和庄聿白平分,说这是双方合作共赢的成果,他岂能一头吃大。
薛启辰将庄聿白退回去的200两银子,取了20收下。
双方各得银280两。
当然葡萄渴水只是其中一项生意。薛启辰从中尝到了成功的甜头,哪里肯罢手,将接下来的生意也一并让庄聿白点了头。
包括但不限于今年500瓶葡萄酒,明年的1000瓶葡萄酒,连葡萄叶肉卷的生意都准备跃跃欲试。
葡萄渴水确实是薛家二少爷薛启辰自己独自操刀的第一桩生意。
他高高昂着脑袋,将账簿摆在薛家少夫人苏晗面前时,心中美得已经泡泡乱翻。
苏晗四五个月身孕,身子一日重似一日,家中生意却从未耽搁。杀伐决断,一如从前。
议事厅外等着回话的掌事陆续进来请示。能即刻现办的,苏晗便当场放牌子着人去办;有待商榷的,暂且搁下,有结论时再令管事人亲自来领。
不同的是,如今她与薛启原打开心中芥蒂,遇棘手之事,二人也会有商有量,听听彼此意见再做决断。
就比如这次葡萄渴水之事,二少爷薛启辰仗着长嫂疼他,最先求到苏晗这边。
薛家现如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涉及孟知彰和庄聿白之事,皆属于家中头等大事,势必会派出家中精干老练的管事跟进,而且苏晗和薛启原二人也会亲自过问。
既然是葡萄园之事,苏晗自是上心。
薛启辰细说事情原委,又将这葡萄渴水如何制作,如何调制饮用等一一道出,还请他家长嫂亲自尝过自己带回来的样品。
苏晗思量复思量,原料现成,制作简便,且家中当下也忙得过来,遂让人去将酒楼周掌柜请来,带着薛启辰一起接这单生意。
薛启辰忙拦住,说自己跟着长嫂学了这许久的生意,也到了上场练兵、验收学习成果的时候。
“长嫂难道不想看看自己亲自教出的兵,功力如何么?”
见苏晗面露迟疑,薛启辰开始耍活,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捶背捏肩,浑身解数全用他家长嫂身上,忙前忙后殷勤得不得了。
“长嫂手中料理的生意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比这件大。长嫂亲自带着我,手把手教了我这么久,该如何做我自是清楚的。这一桩葡萄渴水的生意本来不复杂,且不难,更有长嫂坐镇,肯定不会出问题。长嫂就应了我吧!”
苏晗还是没松口。
薛家二少撒娇耍赖的功夫不是说说而已,又对着苏晗肚子,演起来。
“乖乖侄儿,你帮叔叔求个情,等你长大叔叔给你买糖吃!”
苏晗被缠不过,最后还是笑着应了。又将人讲薛启原回来,将此事原委详细告知。
薛启原是个稳重的,见妻子也有意让薛启辰历炼一番,便点了头。不过仍提点他,凡事当心,若有拿不准之处,及时回来请教长嫂。
不过这次薛启辰确实是打了个漂亮仗。
各庄迎匾之日,薛启辰将葡萄渴水摆在来宾接待处,派茶伎现场调制供宾客品饮之时,便已成功大半。
由御赐匾额加持的葡萄园所产果子熬制的葡渴水,可不只是味美香浓这般简单。除了渴水本身口味惊艳,这御赐的无限荣光,也随着这夏日的这一抹清甜成功转接到采买之人手中。
最高一档调入龙脑和檀香的玉琼羞,也仅2两银子一坛。薛家铺子中上架后的一个时辰,450坛玉琼羞全部售罄。
买到之人自是如获至宝,满心欢喜满街炫耀。没买到之人,则恳请铺子中伙计再去看看是否仍有库存。5两银子一坛,也是愿意的。
“长嫂,如何?我是不是很给长嫂长面子?”薛启辰亲自捧着这次玉琼羞的账簿,来苏晗面前邀功。
虽不在现场,玉琼羞的售卖情况以及府城口碑,苏晗还是从各位掌事口中听到了。
在场众人更是无不大家夸赞薛启辰打的这一仗。
“二公子长大了,且灵气十足,这生意做得哪里像第一次掌事的?行事作派倒像个久经商场的老手。从定价到售卖,干净利落。不仅眼下这单生意完成的漂亮,还给后续留下引子。瞧着吧,葡萄园后续的生意,只要二公子跟着,保准错不了。”
第一次独自做生意,不足百两银子成本,三五天便赚回500多两银子。确实值得夸赞。
薛启辰扬起下巴,这尾巴翘上天。
“只可惜今年琥珀园中的葡萄产量有限,待明年产量翻番时,这葡萄渴水的生意又是另一番景象。长嫂你信不信?”
苏晗笑着点头,让墨儿去调一盏荔枝甘露来。
苏家祖父托南先生给苏晗带回来两罐。苏晗睹物思亲,总不大舍得拿出来。薛启辰眼馋归眼馋,也从不敢在长嫂面前主动提这甘露。
他知道庄聿白在南先生那里也得了一罐,倒是隔三差五去蹭上一盏,一来二去,已经被他喝下去小半坛。
墨儿端来两盏。
虽是暑热,她家姑娘不能用冰,便只用泉水镇过,又加了些蜜瓜碎在其中。
给薛启辰这一盏则热闹许多。荔枝甘露用冷水化过后,又将冰块刨出细细“沙山”堆放其上,仙气飘飘的冰山中又堆上这位二公子喜爱的杏脯、林檎干等。
澄红色靓汤中,一座橙黄掩映的甜品小山递到薛启辰面前。
二公子眼睛一下亮了:“谢过墨儿姐姐。我长嫂疼我,墨儿姐姐对我也好!”
有了这次玉琼羞的经验,薛启辰的胆子和胃口也大起来,开始跟她长嫂讨价还价。
“琥珀答应了,今年还有会匀出500瓶葡萄酒给到咱们家,用作老主顾年底大单消费的福利酒。”
满满慢一大口冰山裹着果脯下肚,薛启辰的眼睛弯了又弯。
“我和琥珀商议下过了。当日消费每满50两者,可购葡萄酒1瓶,每人限购3瓶。到时先从成衣店和杂货店等先试试水。长嫂觉得如何?”
苏晗将玉琼羞的账簿放置一旁,该说不说,这次生意的确做得漂亮。关于这葡萄酒,她想了想。
“葡萄酒的购买门槛和注意事项,等过了中秋,你同这几个铺子的掌柜再细细商议才是。”
这是答应了。
薛启辰孩子似地在议事厅内欢呼起来。
“谢谢长嫂!也谢谢肚中的小宝宝!”
薛启原正高兴得满屋乱跑之际,胳膊却被人一把抓住。
定睛看去,见是兄长,薛启辰立马消停下来。
“你长嫂身子重,需要休息,休要在此胡闹。”
薛启原等弟弟完全冷静下来方松了手,来至妻子身边。仔细问过今日情况,可有什么不舒服,可有什么想吃的,需不需要此刻闭目小憩一会等等。
温言款语,极尽呵护。
薛启辰这会儿过来,是问妻子意见的。
孟知彰夫夫无疑是薛家贵人。相识半年以来,不论是茶炭、金玉满堂还是涮锅的生意,目前都成了薛家的主打明星产品,进益可观,更让薛家在府城的商业地位和商业版图皆稳固不少。
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若非孟知彰与庄聿白二人几次促成,夫妇二人的心结只怕越结越深,腹中孩儿再迟个几年也难到来。
再有就是,薛启辰这个全府城盛名在外的膏梁纨袴,跟着庄聿白,竟然真的正儿八经独自做成一桩生意。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薛启原想趁这眼下时机,好好宴请孟知彰夫夫二人。
家宴。
请帖送至孟知彰手上时,夫夫二人自是欣然同意。不过二人有一私事想求。
关于当年驸马坡那位传闻中的准驸马,也就是云无择的父亲,骆瞻。
第154章 家宴
十日后, 薛家家宴摆在薛宅东院。
郑重华贵,又不失温馨。
苏晗比上次见面时,身子重些, 不过气色却好许多。一惯清冷端雅中, 多了几分温暖底色。
寻常吃食、物品等薛家并不缺,所以庄聿白也没准备那些虚礼。而且依照两家的交情,也无需这些虚礼。
晨起亲自去园中摘了一竹篮新鲜葡萄叶,山路上又遇到几棵压满枝头的桃树,顺道也摘了些。圆润润、肥嘟嘟的红桃子搭着一篮翠叶, 一并送与苏晗。
“晗姐姐喜欢葡萄叶肉卷, 今日特摘了些。劳烦墨儿姐姐了。”
苏晗道了费心, 示意墨儿接过去。
怕妻子站久了脚疼, 薛启原忙请众人落座, 又亲自扶妻子坐下,还拿了个软垫让苏晗靠着。
“前几日晗儿还提起各庄后山的桃子,说比一般市面上卖的要香甜。”薛启原看着篮中桃子, 转身吩咐小厮去取些泉水镇上,等少夫人午睡后起来尝一尝。
薛家老太太去庙里上香了, 今日不在家中。席间侍奉的也只有苏晗贴身大丫鬟墨儿和薛启原近身的两名小厮。
因无旁人,所以座上几人也没那么多规矩, 言语等皆轻松自在不少。
薛启原作为家主,热略招呼客人, 眼角余光却一直留在妻子身上。
在外老成持重、威压四方的薛家长公子, 到了妻子身边,却换了副模样。素日杀伐果决、眼皮一耷,整个府城商界都要为之抖三抖的巨鳄,此时却小心翼翼得像个新手, 凡事确认再三才摆至妻子身边。
知道的,明白这是极尽体贴之能事的丈夫;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个新来的贴身侍者。
苏晗面前的果茶、热汤等,薛启原都亲自试过。他知道妻子偏好,热饮等皆需六分烫。
荔枝酿肉虽好吃,但贪多易上火,妻子夹到第四颗时,他便直直盯着妻子。妻子坚持留下这第四颗时,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对方作弊机会。
自己妻子,除了宠着还能怎样。
薛家长公子与少夫人和好以来,薛启辰只要与兄长和长嫂身处一室,便识趣地躲开。糖分太高,他怕自己碍事,也怕自己吃多了糖不消化。
见妻子微微在椅子上动了下,薛启原知道这是靠枕的位置不舒服,忙起身过来调整。
这夫妻之间司空见惯的日常举动,全落在面前这几位眼中。今日饭菜丰盛合口,还不时一把一把掺着现做的狗粮。
桌上几个从没有过夫妻之实之人皆停了筷子,只专心看着眼前这举案齐眉的场景。
有人一味瞧热闹,有人则认真学着,知道迟早能用上。
薛启原自然而然伸到苏晗背后,轻轻调整靠枕的角度,边调整便俯身下来,轻声询问是否合适。
苏晗倒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按了下丈夫手臂。意思是今日有客人,收敛些才是。
薛启原会意,笑笑,小声说,“孟公子和庄公子又不是外人。”
确实不是外人,二人心中隔阂尽除,还要多亏这空有其名的夫夫。
一汤匙递到庄聿白面前,他下意识接过来,是一颗荔枝酿肉。
荔枝不方便用筷子夹,孟知彰便用汤匙盛了一颗递与庄聿白。
要么说是学霸呢,现学现用,上手就是快。
庄聿白端在手中,刚要道谢,忽然想起在众人面前,自己和人家是合法且恩爱的夫夫。面前不正坐着一对现成案例么。薛启原如此这般照料,苏晗也未说半个谢字。这才是正常夫妻该有的反应。
不用说谢,那……礼尚往来吧。庄聿白夹了一筷“落雨观花”,放置孟知彰面前的碟子中。
孟知彰眼眸暗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笑意,举筷入口:“这鱼鲜嫩异常,肥润清香。甚好。琥珀也尝尝。”
荔枝尚未入口,一块“落雨观花”出现在庄聿白跟前。
薛启辰在一旁笑闹起来,盯着庄聿白:“看来,只有我是没人疼的咯!”
“二公子,我来疼你!”
话音未落,薛启辰面前的碟子已经被庄聿白堆了个盆满钵满。
近日庄聿白被一系列事情绊着,有段时间没来薛家。前有公子乙来强买葡萄园,将夫夫二人推入难堪
甚至危险境地。接着御匾亲迎化解危机,如愿留住园子。这几日家中贺礼料理以及庄子上事务安排,也费了些心力。
这次两家人坐在一起,闲话复盘近况,也聊聊接下来的打算。
“此前葡萄园之事,甚至凶险。”谈到正事,薛启原眉间凌厉之色顿起。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点头:“确实称得上凶险。尤其得知这公子乙背后之人的势力,以及那人与南先生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过往。这颗心更没了底。实不相瞒,我当时都想带着孟知彰跑路了。”
“此事,我是后面听王劼提起一句,才知晓的。”薛启原为没能第一时间提供帮助,深感自责。
庄聿白察觉出对方语气中的懊悔,忙又解释:“事发突然,当时我们也是有些懵的。倒不是有意瞒着你们。能看出来那公子乙一开始是计划悄然办成这事的。不然也不会兀自单独来寻我。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将骆家兴师动众卷了进来。薛家与骆家素来在商场针锋相对,若是一切尚不明了的情况下卷入此事,到时我和孟知彰真的连个退路也没有了。”
“当然了,”庄聿白又苦笑一声,“后来发现确实扛不住对方压力,还是动用了这个后路,将薛家拉了进来。二公子当时真的好给力!派人直接将骆家那帮散兵游勇打了个落花流水。”
说罢,庄聿白不忘回头冲薛启辰大大竖了个拇指。
薛启辰思量片刻。此前确实因夫夫二人遇事没能第一时间告知自家而心下烦忧了几日,后面听庄聿白将薛家认定为夫夫二人的退路,心中不觉释怀,忙郑重举杯。
“今后,我薛家不仅是二位的退路,还将是二者的前锋与中流砥柱。如去岁薛某所承诺的,鞍前马后,惟阁下之令是听。所以,今后若再有类似状况,请务必通知薛家。薛家自当责无旁贷,全力支持。”
苏晗举了盏果茶,笑着为丈夫打圆场:“当然了,我们希望今后一切皆坦途,再无类似烦难之事。”
众人相视一笑,痛快干了杯中酒。
“不知两位,其他方面进展如何?”薛启原扶妻子落座,问向夫夫二人。
“其他进展?什么进展?”庄聿白听得一头雾水。
薛启原笑笑,一时倒不知如何解释这进展。
“当然指你的肚子了。”薛启辰抢先一步,“我家小侄子年底就能生出来陪我玩了。你和孟知彰在一起这么久了,何时也生一个出来?让他俩做个伴也是好的。”
孟知彰怕问羞了庄聿白,忙拦在前面解释:“关于孩子,我与夫郎尚不急。”
“茶炭与金玉满堂的生意等都是启原兄帮忙照看,我夫夫二人全然放心。不过眼下葡萄园算是刚刚起步,不论葡萄酒还是渴水等都尚在探索阶段,需要操心的地方尚多。而孟某明年准备秋闱,家中之事全落在夫郎肩上。若此时有了孩子,一时难以照料,我家夫郎属实太辛苦了。既然眼下孟某无法给夫郎一个安稳,莫如等后年殿试之后,好好博个前程,再来细细与夫郎规划孩子之事。”
“知彰兄所言极是。”薛启辰又端起一杯酒,“不过依照孟兄的才学,将来殿试之时定能大放异彩,博得圣上青睐。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说到殿试,话题自然而然引到庆鸿九年的那一榜进士。
这一榜虽算不上千年龙虎榜,但榜上几位进士,却是在座几位都熟知的。一位是当今东盛府知府荀誉,一位是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一位,则是骆家当今家主骆睦。
当然还有一位,也就是时至今日提起仍然令人唏嘘不已的准驸马,骆瞻。
骆瞻与骆睦同宗同族,名字又位列同一榜。
一门二进士,喜讯从京城一路穿回府城骆家时,当时的骆氏家主,也就是骆睦的父亲,将流水席摆了三日,又请了三个戏班子现场打擂。
荣耀至极,热闹至极,喜庆至极。
后来骆瞻被长公主榜下捉婿的消息也传了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几大乐事莫过于此!
骆瞻,这位在骆氏族中原本名不见经传、且无人在意、甚至在族中不时受人奚落冷待的落魄书生,一时声名鹊起。不仅满府城人尽截至,在京中的风头甚是都盖过了当时的一甲前三名。
他与长公主之事,更是被传得花浓月浓。连两人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类的传闻,都满街巷散播了出来。
奈何命运弄人,骆瞻的人生际遇正繁花似锦、烟花绽放之际,一切戛然而止。所有的美好前景,随着骆瞻的意外辞世,霎时烟消云散。
“当时,骆瞻已被钦点入翰林院,府城家中尚有一老母,他回府城按理说应是接母亲一同进京任职。可几个月后,骆瞻为歹人所害、曝尸荒野时,却是在独自一人回京途中。”
薛启原将近来打听到的消息,详细说与孟知彰二人。他虽不知孟知彰夫夫为何对如此感兴趣,不过对方既然提出想知道,他尽力探听便是。
至于原因,该自己知道之时,孟知彰自会让自己知道。
这属于骆家当年的尘封往事,除了唏嘘,也并没有太多能为人称道之处。且时间久远,隔着时间尘雾往回溯,真相早已褪了色。
“你怀疑,当时骆瞻回京另有隐情?或者再进一步说,这隐情与他的死,直接有关?”
孟知彰二人全程没有讲话,薛启原还是感知到一股本不应该出现的情绪,在席间蔓延。
哀伤。
素不相识,毫不相干的一位作古前辈,为何勾起庄聿白夫夫如此强烈的情感?
孟知彰与庄聿白交换下眼神,并请薛启原屏退所有仆从。
“实不相瞒。马上从西境回京参加武举比试的云无择,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骆瞻的遗腹子。”
第155章 真相
“云无择是骆瞻……遗腹子?!”薛启辰猛地站起身。
或许信息内容冲击过大, 信息又来得太突然,他整个人原地呆愣了许久。稍稍回过些神,八百个问题登时一齐向外涌, 却又临门全卡在那。脑中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知先从哪一点开始吃惊为好。
“那云无择……那骆家……这……”
在薛启辰认知里,骆家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家主骆睦是个正儿八经的阴湿老贼,欺行霸市、下绊使坏,天下第一;长子骆耀庭,人模狗样, 一副斯文读书人做派, 实则伪君子一名, 最会鼻孔看人;次子骆耀祖更甚, 从小就长着一副欠揍模样, 斗鸡走狗、欺男霸女,没有他不擅长的。
云无择,竟然是骆家人?这怎么可能!
在薛启辰这里, 云无择和庄聿白夫夫一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之人。不仅风流倜傥, 貌比潘安,功夫还好。
武举比试, 府城一战便大放异彩。西境短短几个月,屡立战功, 从一无名小卒迅速升至带兵校尉。
最最让薛启辰对之好感度爆满之事, 是云无择的猎犬应龙,当众扯下骆耀祖的裤子。
如此招人喜欢之人,怎么可能是骆家人!
一杯酒滞在半空,盏中酒滑落手臂, 薛启原才意识到自己听闻此消息的失态。
他放下酒盏,若有所思地擦去手上残酒,见身旁薛启辰呆愣楞立在那,口中支支吾吾不知说些什么,便拉一拉弟弟衣袖,让对方坐好。
关于孟知彰夫夫调查骆瞻之死,薛启原此前想过许多理由。甚至猜测对方想以此为突破口,抽丝剥茧找寻骆家把柄,进而当作筹码与骆家背后势力斡旋。不至于像这次葡萄园之事,被对方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唯独没有想过背后有云无择这层关系。
薛启原意识到这其中厉害,忙起身郑重承诺:“兹事体大。孟兄信任我薛家,才将此事告知。我保证,此事薛家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这边薛启辰也理顺自己的脑子,硕大“云公子一直冠以云姓,想来云先生便是当年骆瞻青梅竹马之人。此前琥珀说,云先生父子替人守墓。想来守的便是这骆瞻之墓。云公子此次来府城参加武举比赛,也是顺道来来认祖归宗的?”
“非也。”孟知彰摇摇头,将当时如何劝说云先生让云无择走武举之路,简单说了一遍。
薛启原听完沉默半晌。
骆瞻英年殒命,实在令人唏嘘。云公子作为骆瞻的唯一血脉,云先生再小心谨慎,都在情理之中,也都能理解。“我与云公子接触不多,但知其绝非池中鱼、笼中雀。孟兄科举入仕,在朝堂为君王进言献策;云公子武举从军,处边境为万民守土扩疆;一文一武,双向兼修,安邦定国,志向昭昭,赤心拳拳。实乃大恒之幸事。”
“可我还是接受不了。云无择怎么成了骆家人?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姓骆的……”薛启辰摸了摸鼻子。
“启辰,住口!”薛启原呵斥弟弟,“云公子是云公子。骆家人是骆家人。”
这些年,云先生隐姓埋名在孟家村默默守着骆瞻的坟墓,守着骆瞻为他留在人间的这脉骨血。直到云无择长大成人,也从未动过让云无择回骆家的念头。即便是武举,所用之名,仍是云无择。
“前些时日去各处指导肥田之术时,偶然听到状元坡乡民对这位准驸马的各种传说。鬼神之事,不足为信。但足以发人深省。”
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长公主榜下捉到的佳婿,转眼之间命丧黄泉,还是被几个不知哪来的游匪流寇直接杀掉。
“后来就没有人深究此事么?以及,凡事真的就这么巧么?”孟知彰指腹按在盏壁上,因用力,骨节发了白。
庄聿白也恨。他将手轻轻搭在孟知彰的手腕,试图宽慰。孟知彰并没有回头看他,不过眉宇间凝滞的阴翳散了许多。
孟知彰将酒盏放回桌上。抬手覆上庄聿白安慰自己的手背,以示感激。
庄聿白手心一紧,加在自己手背上的力度,让他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动了动,想将困在孟知彰手掌和手腕之间的手收回手。不过还是迟疑了。
他知道此时孟知彰心中的愤恨,也理解他这份化不开的哀伤。
孟知彰终究算是同云无择一起长大的,云先生也称得上是他的启蒙老师,制茶技艺也师承云先生,而且一直以来云先生对其照料有加,甚至让孟知彰同云无择一起拜长庚师父为师,练武强身。
云先生的这份恩情,孟知彰是还不清的。所以云先生这么年守在心中的这份哀痛,也是孟知彰解不开的心结。
庄聿白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收回手。作为夫郎,当着薛家夫妇和薛启辰的面,若这般强行从孟知彰手中撤出手,孟知彰作为丈夫的面子,便荡然无存了。
他不能这么做。
作为朋友,此时是孟知彰最为柔软、伤心的时刻,若自己现在选择转身离开,让他一人如何承受。这和往本已受伤的伤口上撒盐,又有何区别?
庄聿白哪里忍心这么做。
庄聿白的手,终究没有收回来。
被握在宽大有力的掌心的手,又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腕。是安慰,也是表态。
他庄聿白,会一直在。
似乎此事哀伤之人意识到庄聿白的这份心思,很是领情。将掌心中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摩挲两下,当做回应。
好在,席间除了庄聿白自己,大家对此事宽容度都很高。
“此事,我确实也问过一些府城当年的老人。”薛启辰亲自给孟知彰夫夫添了茶,又提醒妻子若身子有任何不舒服,一定告诉他。
“这件事,当年在府城闹得很大。倒不是骆家苦主来闹。骆瞻只有一个足不出户的老母,凭她再闹又能闹出个什么?怪就怪在并没听说薛家有人闹,直到不久后骆瞻母亲辞世,大家方才发现他还有个老母亲。至于骆瞻还有一个遗腹子之事,从未有人提及过此事。众人口中,骆瞻未有婚娶,并无妻室。不然怎会有长公主榜下捉婿一事。”
孟知彰一双眸子望过去,没有任何情绪。似乎望向很远的过去,又似乎跟着薛启原的话,在认真还原当年那不堪回首的场景。
“后来这案子,是如何结的?”孟知彰喉头滚了滚,似花了力气才将这话问出口。
薛启原重新落座,神情更为严肃:“不到三日骆家就将骆瞻的尸首运了回来。官也是报了的,不过是尸身运回在前,府衙伸冤递状子在后。”
薛启原似想到什么,顿了顿,“不过很快这几个歹徒便被捉住,而且没等到秋后,直接伏法定案。”
“如此快便结案处刑,不知该庆幸苍天有眼,还是该说一句草菅人命。”
孟知彰语气中忽然多了悲愤。他猛地起身,眸底带着恨意,不过冷静片刻,为薛家兄弟斟满酒。
众人皆未见孟知彰有如此情绪外露之时。不过“草菅人命”一说,似乎也并不那么让人意外。
“那几名游匪流寇当真是惯犯么?真能如此精准杀人后又乖乖等着被抓,被绳之以法?而且无一漏网?”
凡事巧合过多,便显出刻意来。
虽说有时现实生活中多有不可思议之事,比话本子还传奇。但骆瞻当年之事,却是实打实的疑点重重。
只是骆瞻母亲很快随他而去,族中更无一人替他出头。而且府衙已经断定之事,谁有这个本事再去置喙。
至于云先生。孟知彰从未问过云先生当年如何想的,今后又是如何打算的。
不过细想想,也能猜出一二。
当年的云鹤年尚未及冠,涉世未深。寄居骆家本就无依无靠,幸有青梅竹马骆瞻一直看护着,才勉强。可随着骆瞻辞世,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熄灭了。
若骆瞻之死如官府所判,杀夫之仇算是报了。若骆瞻之死另有隐情,骆瞻已去,世间再无人相护,他与府中孩子,便是刀俎下待宰的鱼肉。
自己的生死,云鹤年早已置之度外。但骆瞻留在世间的这唯一骨血,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这么多年,云鹤年潜居山中不问世事,只一心将云无择平安养大。现在想来,他应该也察觉出当年之事,绝非山贼作乱这么简单。
只是许多事,他尚无能为力。
可真相究竟是什么?查出真相后,能否安然善后?
孟知彰不语,指腹重新按上手中盏壁。隔着近二十年往回探,没人知道探出的是斑斑痛心血污,还是一团无法应对的锥心利刃。
往事随风,但最怕的是风中暗藏回旋镖,伤及马上去京中比试的云无择。
第156章 弩机
一顿家宴吃得席间云层浓布, 苏晗还有身孕,不宜伤神太甚。庄聿白忙举杯岔开话题。
“启辰兄帮忙挑选的那套比武行头,怎么样了?若不满意, 我可是不付钱哦!”
薛启辰几乎全程沉默, 不知从哪一点开始,神色已经从义愤填膺,恨不能登时奋起直发,手撕脚踹那群歹徒,变得极度忧伤。像一轮光芒暖暖的小太阳, 一点点被浸入冷厉的深潭。
潭水冷而厉, 太阳沉浸其中, 感同身受, 也渐渐熄了光, 失了温,只剩湿漉漉的无法化解的忧愁。
听闻庄聿白提行头之事,薛启辰这轮小太阳从冰冷的潭水中缓缓抬起头, 眨眨眼,切换下心绪, 顿了片刻方道。
“铺子里新来了一批上好皮料和绸缎,只是款式都是近来府城流行的。我想着既然是去京中比试, 那自然要用试下最流行最好的款式。已经让京中铺子收罗些京中时兴的款式送过来,估计再有个几日就到了, 到时我们一起选一选。不知云无择具体身量, 衣服裁制时可以留些放量,等云无择试穿过,我们再让裁缝细调下尺寸。”
不知又想到什么,薛启辰轻嗤一声, 眉眼掠过一丝鄙夷。
“我们准备的行头虽不一定是最华贵的,但一定是最拿得出手的。不像某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骆家老二,即便通身缀满珠宝,也只能显出‘俗气’二字。何况将自己打扮得再漂亮又如何,一只亮闪闪的花孔雀上了比武场,只有丢人现眼的份!”
凡事都要拉踩下骆家,足可见薛启辰真的对骆家厌恶至极,也能理解为何听闻云无择也是骆家之人时,心中的那份不解和无奈。
“我们云无择就不一样了。身材好,相貌佳,哪怕七八分的衣衫上了他的身,也能显出十二分的好来。再加上武功奇绝,人长得又好,想来到时定会在京中引起一波不小的轰动。”
到底有几分孩子心性,薛启辰说着说着,忽然又高兴起来,似乎已经看到几个月后,武举场大获全胜的云无择正被京中百姓簇拥御街行走。高头大马,彩绸缠身,甚是风光!
他和庄聿白是一伙的,自然也算是这云无择的半个朋友。朋友风光,自己自然也跟着风光!
“琥珀,若云无择到时拿了这武举状元,我一定给送信差役包个大红包!这还不够,像上次的福袋、果子等也准备上几百份,遍洒京城,广交善缘。当然了,作为同台比试的骆家二公子,这份喜气,我自当亲自送到他手里。对了还有这玉琼羞,希望到时还能留上一瓶给这位新科状元尝尝。”
见那个熟悉的薛启辰又回来了,庄聿白将这次家宴准备的好消息公布出来。
“云兄能不能中武状元我说不准。不过启辰兄的玉琼羞,今岁倒是还能做上一批!酿酒陶罐明日便可全部装满,今年园中接下来所产葡萄,将全归二公子所有了。”
“真的?!”
薛启辰一听,眼睛都睁圆了,一改方才唉声叹气之态,兴奋地跑到庄聿白身边,一把抱住。
“琥珀,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今岁的葡萄渴水还能再战一拨!你等着,我一定要送你一份大大的谢礼!”
*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薛启辰便和庄聿白一起扎进葡萄园中。
各庄葡萄园酒亭的第十只陶罐装满之后,薛启辰便将院子全然接管过来。
清晨初阳刚照亮油润铺展的葡萄叶片时,薛启辰已在葡萄架间亲自挑选果串,将颜色和成熟度适宜的果串仔细剪下来,着人带回去熬制成浆,再调入蜂蜜、果浆或檀香龙脑等物,只需大半日便能装坛上架。
只是过了葡萄集中成熟期,后续转熟的这些果串产量开始不稳,果粒大小、颜色也出现良莠不齐的状况。好在葡萄渴水的味道可以后续调整,不及葡萄酒对葡萄风味的要求那般严苛,所以薛家所出玉琼羞整体质量一如往常,而且仍是一上架便售罄的局面。
园中葡萄采摘,进入八月才算结束。统计下来,今年做成的葡萄渴水总数有近800瓶,共计得银千两又六十。除去成本和给到云先生的百两银子,还剩600两。
葡萄渴水的收益原本属于意外所得,不在今岁的整体规划中。而这五六百两银子,庄聿白和薛启辰兄弟二人给它规划了一个好去处。
春季时,孟知彰与薛启原牵头做了一批军衣送到西境。大获好评。眼见深秋入冬,边境原本苦寒,夏衣仍有短缺之难,想来冬季御寒之物更难齐备。葡萄园二人组一番商量,决定再送些棉衣过去。
军中服装虽有定制、定例,人皆有份。一则内里服饰终归需要各自准备;二则军中士兵家境不一,能在边境当小卒的,想来身上衣被又能暖和到哪里去。
“到底自家送去的穿得舒心。只有身上暖了,心中安定了,等上了战场,却敌之时才能英勇无比。琥珀,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庄聿白温柔刮下对方鼻头,笑说:“二公子说得很是!这份功劳,我一定替你告诉云家公子!”
“这还是庄公子的主意,我可不敢独自邀功!”提起云无择,薛启辰似有三分不好意思起来。
薛家本就有府城数一数二的成衣店,协调衣料、着人剪裁制作、打包入库,本也轻车熟路。全程又几乎以成本价来操作,本来市面上只能购买五六百件冬衣的银子,足足做出一千件深冬御寒的军衣来。
冬衣已成,二人原计划等云无择来京中比试时,亲自将这批冬衣带去边境。
谁知直到秋收在即,京中武举之事,仍然没有动静。
多听探寻才知一二。原来西境战事再起,虽规模不大,到底缠人烦心。原定中秋左右举办的武举,也只能一再后延。
因此次武举胜出之人大多在西境“历炼”,前方战事不休,将士岂能擅离职守?这锦上添花的武举,只能向后排。
又后来,说是今岁长公主和小王爷会到京中述职。主将离营,朝中到时会再派些得力干将去西境守着,将武举之人“换”回来。如此一番折腾,这场已经搁浅一年的武举,最快也要今岁深秋入冬后才能开始了。
看来托云无择带去西境是不现实了。几番商量,赶在中秋之前,载着满满冬衣的车辆便从府城出发赶往西境。
武举时间虽延后,但中间隔着一个秋收。以免到时候临时赶往京城,手忙脚乱再漏掉什么东西,所以进京为云无择加油助威时要用的物件,仍然按照原定行程进行准备。
庄聿白虽是第一次去京城,到底跟着薛家二公子薛启辰,一应生活所需大抵不太需要操心。无外乎自己在准备些随身衣物。
给云无择准备的比武行头,众人一起选定布料、饰物与款式之后,交由薛家铺子中当家裁缝紧锣密鼓赶制起来。
与此同时,往西境运送军衣和武举秋冬之后在京举办的消息,庄聿白托人告知了云先生。云先生若有带给云无择的东西或者对武举有什么安排,也可以提前有个准备。
秋收在即,除了各庄本有的田地,庄聿白还要组织府衙奖赏的50亩上田的粮食收仓。今年各庄佃户们比往年秋收压力要格外大。
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自然不能停,所以进入七月份,窑上和庄子上便开始逐步提高产量,以期在集中秋收无法投产的半个月时间内,保证铺子里的正常供应。
这日,庄聿白正在庄子上和周老伯与然哥儿商议秋收人手安排之事,薛启辰兴冲冲骑马跑了来,一脸神神秘秘。
“琥珀,我有个宝贝送你!你得空了,可以让孟知彰教教你。”
“宝贝?什么宝贝需要孟知彰教我?快拿出来看看!”
见薛启辰一直捂着袖子,庄聿白便将人拉过来,强行往袖子里探去。
薛启辰向后退了一步,冲庄聿白挤挤眼,笑着:“别动,宝贝可是会咬人哦!”
“咬人?!”
知道庄聿白胆子小,薛启辰便不逗他,煞有介事地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
是只小铜弩机。鎏金羽纹,乖巧可爱。
“我托南北行商寻了许久才找来两柄。弩机并不难寻,难的是这般大小的和机敏度的,并不多见。”
薛启辰将弩机放到庄聿白手中,让其试试手感。
“怎么样,大小是不是正合适!你我二人皆非习武之人,今后若路遇歹徒,至少这小东西可以用来防个身。”
庄聿白拿在手中掂了掂,大小和现代手枪相差无几,铜制的,很趁手。出于安全考虑,并没有放箭头。
“上次葡萄园中和骆家大战,我拿的那把弩机也是顶好的,只是块头太大,不方便携带。而且你我这种功力有限之人,若真与旁人硬杠起来,说不定还没等我们出箭,对方反手就将我们的弩机抢走了。这种小巧的就很好,隐蔽性强,可以做到趁其不备,出其不意,关键时刻能保命的。”
薛启辰拿过庄聿白的袖子,将铜弩机一把塞了进去,又拉着他原地转了转,不住点头。
“若不细看,谁能发现袖中拢着弩机?就等着来犯的坏人,好好吃上一箭吧!”
庄聿白又将这把铜制低配手枪,翻来覆去看了看,甚是喜欢。
“说到这弩机可以出其不意制服高手,我倒是有一个现成的测试对象。这样,且等我回去试试效果!”
第157章 套路
今日庄上事情结束的快, 庄聿白早早回家等孟知彰下学。
天擦黑时,孟知彰才从山路遥遥过来。看见等在门前的庄聿白,不觉心中一滞, 庄聿白很少在门前这般等自己回来。
孟知彰脚下越走越快, 等至跟前,眼神在庄聿白身上快速检查一遍,并不见什么异常,方稍稍松了口气。
“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知彰扶着庄聿白的腕肘,将人往家中带。
“我有些饿了。”庄聿白殷勤地帮孟知彰摘下招文袋, 身高差在那, 庄聿白踮起脚尖, 试了两次才够到对方肩头的绳带。
孟知彰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 有些莫名。不过他还是弯下腰, 递上肩膀,让对方帮自己将招文袋取下。
“你在廊下坐着休息片刻,先吃些瓜果, 我这就去做饭。”孟知彰将人引到廊下摇椅上,“有什么想吃的?”
庄聿白一把抓住对方衣角:“晚饭好了, 就等你回来。今日和薛启辰到城中逛了逛,想着你学中回来做饭也是辛苦, 就买了些现成的菜肴小食。”
孟知彰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一时灯盏燃上, 两束火苗将饭桌上的影子调合得温馨又忙乱。
食不言寝不语, 平素两人虽不至于完全遵守这等原则,吃饭时也算规矩守礼,至少庄聿白不会像今日这般忙前忙后、扯东弄西。
“孟知彰你尝尝这道凉脆藕片!”“孟知彰你等下,我来帮你倒茶!”“你肩膀是不是酸?薛启辰刚教了我几招按肩的手法, 我给你捏捏!”
一顿饭,薛启辰耍宝似的围着孟知彰左右开弓,不明所以。
孟知彰正襟端坐,放下筷子,伸手覆住在自己肩上按来按去的手,缓缓回头,递过去一个探究的眼神。
“你今日,怪怪的。家中真的无事?”
“没有没有!能有什么事!秋收期间,茶炭和金玉满堂半个月的存量已经有了,大半个月不开工,也不会影响薛家铺子的供应。而且……”
庄聿白想从对方手心将自己抽出来,奈何对方手劲跟老虎钳似的,哪个抽得动。害得他眉毛鼻子一起用力。
“……而且秋收的人手,我已经安排好了。各庄和官府赠送的官田,都有着落了。自是什么事都没有的!”
“当真?”
孟知彰手上似乎用了力气,庄聿白看着他咬牙恨恨,不过脸上仍挤出满满笑意。
“当真!当真!”回复洪亮,满满自信中透着满满心虚。
“我劝庄公子还是如实交代的好。若是不说……”
孟知彰自知对方有事,不过看对方反应也知无伤大雅,不过仍将对方左手控在手中,慢慢起身,正对庄聿白。
见对方仍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倔强,又向前挪了半步。
高大身躯,被身后灯光一晃,更加魁梧莫测,以碾压之势将庄聿白整个罩住。
庄聿白眼前一黑,心中警铃大作。近来事情多而忙,孟知彰夜间“犯病”需要人安慰的次数倒是少了。可别今日给招惹出来。
手还被人控着。庄聿白的行事哲学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好了好了,你松手,我告诉你!”
他连忙招供,边揉着被孟知彰攥红的手腕,边气愤地翻白眼。
“今日薛启辰送了我一个好东西,说放在身上,即便是高手也很难发现。我想着家中正好有一个高手,答应回家试试。果然!从你进门开始到现在,我们连晚饭都吃过了,您这位武功高手还是没看到。”
如此说着,庄聿白竟忽然开始自豪起来,眼角弯弯,笑意盈盈。
“薛二公子诚不穷我欺,这宝贝果真能躲过高手视线,我明早便将这个好消息……”
庄聿白话还没说完,一个黄铜色物件递过来,直直怼到他面前。
“是这个宝贝么?”
……错金弩机?!
庄聿白一愣:“咦?巧了,孟知彰,你怎么也有一把?”
顿了顿,庄聿白下意识向自己袖子里摸去,袖中空空,白日一直拢在其内的宝贝早不知去向。
“诶?奇怪了。明明在袖子中的,方才也没做什么,怎么不见了。难道刚才丢在了廊上了?”
庄聿白抬脚往门外走,刚卖出去一步,忽地折回来,带着愠色问道孟知彰面前。
“你……孟知彰,你何时偷了我的宝贝?!”
“并非偷也。”见对方要来抢,孟知彰稍一转身,躲过没轻没重朝自己抓来的毒手,云淡风轻将弩机稳稳控在自己手中。
“孟知彰,将宝贝还我!”庄聿白手掌朝上,摊在孟知彰面前。
“会用吗?”孟知彰视线一直停在弩机上,并没给庄聿白半分。
“小看人!怎么不会用?别忘了上次可是我用弩机射伤公子乙,才解救了你!”
被人近身下了武器,无论如何都不算一件光彩的事。庄聿白有些黑脸。
人家救了你,不仅不知感激,还执意人家会不会用?搞笑。
不过让庄聿白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孟知彰果然算个高手。弩机自己是随身拢在袖中的,隔着薄薄两层衣衫,孟知彰竟不知何时取了去,自己竟丝毫未察觉。
孟知彰眉角暗不可察地扬了扬,转身折了根短竹枝安在弩机上。
找准角度,轻轻侧身,视线盯紧望山,慢慢调整角度,只听“咔哒”一轻脆响,弩机机关触发,竹枝离弦射出去。
“刷——”屋内两盏灯苗,应声熄灭。
暗夜降临。漆黑一片。
方才菜香茶浓的家常景象骤然消失。庄聿白心中一紧。
未完全适应黑暗的他,盲人摸象般摸到温暖的大块头,为求安定,一把扯住人家衣角不松开。
并非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怕黑。实属这黑来得太突然,根本没给人留准备时间。
一柄弩机,半根竹枝,摆放于不同方位的两盏灯火,霎时全熄。
“孟知彰,你……牛的!”
夸赞是真,黑夜之下的莽撞也是真。扯住别人衣角的手,不小心滑到一处。单单根据位置和手感,庄聿白已经头皮发紧。
“火折子,应该在厨房……我去点灯。”
黑暗中慌乱的脚步撞翻椅子。
温暖的大块头,连人带椅子稳稳扶住。
“想学吗?”
“……什么?”
“弩机。”
“想是想的。”惊魂未定的庄聿白,顿了顿,“可这黑灯瞎火地怎么学呀?等我把灯点上。”
“想学非常之异能,自然要在非常之情景下练习。”
已经适应黑暗的庄聿白,微微仰头,近在咫尺的刀削般坚毅的下颌,正透过门窗向外看去。
院子中有月光。
明月当空,清辉满庭,随树影轻轻晃动。
孟知彰将人牵至廊下,庭中悬一木片。弩机装上竹枝为箭,递到庄聿白手中。
庄聿白为难,轻声埋怨:“若非走近看,我都没发现目标在那。这么远,怎么射?”
孟知彰没言语,接过弩机,悬刀一扣,“嗒嗒”两声,悬挂木片应声落地。
竟然还悬了两处。庄聿白心中叹口气,真是看得起自己。
“那个……我还是先从一个目标练起吧。”
借着月光,庄聿白扯扯孟知彰衣袖,歪头请求。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姿态。
“好。”
孟知彰背过身,克制着重新安上竹枝,喉结却滚了一下。
庭中月下,庄聿白伸直手臂,通过望山,紧紧盯住枣子大小一枚木片。弹弓自己还是会打的,这又有何难。
庄聿白信心满满要给给孟知彰展示下自己的基本功:“孟知彰,瞧好吧!”
掌中悬刀扣动的瞬间,手臂却被撞了一下,等庄聿白反应过来,离弦之箭早不知射去哪里。
好在弩机还握在手里:“孟知彰,你怎么搞偷袭!”
这太不地道了。
“弩机的关键在力道。臂力不稳,箭簇如何能精准到达目标?臂力只是其表,气沉丹田,凝心聚力,核心稳了,发力才稳,目标命中效果也越好。”
庄聿白按下白眼,听孟知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却只听见两个字“要练”。他重拾旗鼓,抬手标准木片,对孟知彰努努下巴。
意思是,教我。
孟知彰绕着庄聿白身后,顺着弩机望山看了眼木片的位置。教习,从姿势纠正开始。
“手臂直而不绷,用力收敛。”孟知彰手臂半贴,抬手微微调整庄聿白握弩机的姿势,“掌心虚空。”
握机的手被人虚拢着,每根手指都被逐一调整位置……这,有点奇怪。
孟知彰掌心指腹的薄茧,擦过庄聿白指节,动作干净利落,且细致入微,如蜻蜓点水,似荷叶滚珠。若虚若实,又带着真切的触感,扯人回味。
庄聿白不知怎么了,手上一下泄了力,弩机失控,猛地从手中滑落。等他反应过来,弩机已根本来不及去救……
还没吃上饭呢,就摔了饭碗,这可不吉利。庄聿白倒吸一口冷气。
好在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从下托住,将庄聿白的手和弩机整个稳稳包住。
“额……多谢。”庄聿白有些心虚,似乎应该道个歉,抿下嘴唇,“刚一只蚊子咬了我的手。”
“手臂抬高。”到底是师父,教学向来要求严格,奖罚分明,“举够一炷香时间。下次再掉,再加一炷香时间”
一炷香?!胳膊岂不是举废了?
庄聿白正要求饶,下身又受了两下。孟知彰不知拿什么在他膝盖内侧快速左右扫击。
他下意识双腿张开,整个躯体却像空出一大块,嗖嗖冷风从下灌注,无一丝防备。
“膝再曲,下盘稳住。”
声音从耳后传来,气息洒在自己脸颊时,庄聿白像被人搅坏了脑子,四肢不受控地绵软下去——
作者有话说:弩机教学先到这里,下章还有一点。
宝宝们想看,我就多写几笔,不想看,咱就快速往后过了~
最近在博物馆看到几个汉代弩机,颠覆我以往对弩机的刻板认知,真的可以做到很小巧,很精致……
第158章 上头
到底没有童子功打底, 庄聿白练的这叫一个辛苦。
孟知彰这位“严师”,则全程保持君子姿态,不苟言笑, 不容舞弊, 动作须到位,姿势要标准。
庄聿白刚刚露出懈怠的苗头,就被人立马强势制止。
腿上绵软,使不出力气。他偷瞄对方一眼,尝试挺起腰身, 缓缓站直。
肩膀一重, 温热又力的手掌结结实实将人按住。这一按不得了, 原本就控不住的重心, 立马失衡。
庄聿白软绵绵一人, 乱七八糟向后倒去。
身着外衫,且宽大轻薄,整个人挣扎得像条鱼鳍翩飞的热带鱼。
严师也是坏。
眼见徒弟要摔个大仰壳, 却选择听之任之。或许只是想看看这条离水的鱼儿ber ber乱跳的落魄与滑稽模样。
不过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摔疼了还得自己哄, 摔伤了还要自己治。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只是怕麻烦, 在鱼儿实打实摔地上前,孟知彰终于大发善心。
他弯身就范, 单手去抄对方腰身。
腰身瘦劲, 接触的一瞬,还在硬挺翻动;掌心展开,稳稳托住后,忽地瘫软下来, 软软化在自己掌心。
这种体验,很新鲜,也让孟知彰莫名升起一股浓烈的情绪,非要给这种情绪定义的话,那就是满足。一切尽在掌控的满足。
庄聿白就没这么幸运了。猛然向下的失重感,所带来的惊心动魄尚未消除,后腰上这一记猛烈向上的推背感,又给了他致命一击。
庄聿白,很上头。
两人连接处,生出一股温暖又略带刺激的电流,瞬间从腰腹向庄聿白全身散去。
瘫软的热带鱼像注射了一针麻醉剂,通身发麻,听之任之地将自己完全交付在孟知彰托在自己腰身下方的那一只手掌上。
慢慢,四肢也没了知觉,只有脑内隐隐闪出一抹一抹的亮光,汩汩流动,像极光,也像烟花。
庄聿白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身下的力气,这般沉稳,这般炙热,这般值得依靠。或许想要更多,他选择让自己沉醉的更久些,再久些。
或许庄聿白没意识到,或许意识到只是不想承认——他喜欢这种感觉。至少,他的身体喜欢。
这种眩晕感带来的放纵,一开始是真的,真的需要借助身下之力将自己稳稳托住。庄聿白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稍稍清醒过来。
不过后面清醒后,他仍然一副柔弱无力模样,只靠身下掌心这一个支撑点,仰卧在这片大地上。
当然至于后面这份绵软之中,多少真,多少假,只有他自己清楚。
“好些了么?”见掌中人的涣散目光渐渐聚焦,玉山俯倾下来,仔细查视情况。
“孟知彰你怎么回事?刚让我双腿绷直,又让我腰身下压,一会儿一个姿势,是存心要把我折腾死么?”
掌上人开始兴师问罪,言辞激烈,语气却和他此时的腰身一般绵软。
狠狠的话,软乎乎地落在孟知彰脸上。
“抱歉。”
孟知彰眼神真诚,掌上托力加大,打算将人扶正。
腰身被人托在股掌,任何一丝轻微力度变化,这片敏感的区域中所带来的身体感受,都会被无限放大。
配合着对方,庄聿白借势在人家掌心扭蹭着腰身,慢慢向上起。
同时下意识抬手,软绵绵的胳膊勾住健硕有力的脖颈,就这么半搂半抱地重新立了起来。
“弩机之技,非一日之功。若想深得其法,至少需每日睡前练上半个时辰。当然了,若你只是好奇,玩个一两日就丢开的话,也没必要吃这份苦。”
说罢,恢复冷脸的“严师”转身向房内走去。
诶?怎么还激将起来!
他庄聿白是谁,他可是最吃这一套!
庄聿白见不得别人看轻自己,腰板一挺,气势很足:“练!这点苦算什么!去京城为云无择助威还有一段时间。我定在这算时间内将弩机练成!不过话说回来,孟知彰,你这个当老师的,可不能偷懒,更不能有所保留。”
“当然。”
*
庄聿白不清楚自己怎么上的床。
或许没上床之前,他已经是半晕状态。
疲累不堪的庄聿白,脑袋挨到枕上很快昏睡过去。任由家中劳力帮他脱鞋褪袜,为他宽衣解带……
后来又打湿几方巾帕,从手脚开始,为他细细擦拭身体。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对孟知彰在教习时有意为难自己的一种变相惩罚,庄聿白闭着眼睛,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一切。
不过进入梦乡,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用尽自己仅存的一丝力气,翻身过来,严丝合缝地挂在孟知彰脖子上。
孟知彰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很期待,也很享受这个时刻。
不论对方有心还是无意,他都可以。
当然,弩机之法,他还是会尽职尽责教习。自己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庄聿白身边,若再像上次那般,来个什么公子乙、公子甲,庄聿白至少有个防身之物。
“嗯……别走,等等我……”随着软糯糯哼唧几声,窝在孟知彰颈窝里的人,手臂又抱得紧了些。
孟知彰心下又开始不忍,甚至还有些自责。是不是自己将人练的太凶了。怀中这盈盈一握的小身板,估计承受不住太多。
孟知彰抬手拍拍对方的背,缓缓安抚着。明日少罚些吧。
如此想着,环抱对方的一双手,拢得更紧了,试图挤掉隔在双方之间的所有缝隙。
不过到底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暗夜笼罩下的床帏之内,怀抱如此佳人,即便是石头变的,也难保坐怀不乱。
其实怀中人一挨身,孟知彰便下意识开始敛气凝神,任凭对方在自己身上如何缠绕、怎样折腾,自己是半分不敢动。
直到庄聿白闹腾累了,哼唧几声,身体慢慢放松,彻底瘫软在自己身上后,孟知彰才能很君子地将人抱住,起心动念,放纵自己一二。
*
这日薛启辰一早来接庄聿白。
俩人相约去给云无择选一件骏马当卢,用来搭配云无择那身尚在制作中的比武行头。
铺子在郊区镇子上,马车缓缓行进,车内的庄聿白靠着一只杏色苏绣软枕,倚在车窗旁,神思倦怠。
“琥珀,我们一起选定的那套衣衫纹饰,几个关键部位的绣品快成型了。”
薛启辰精神得很,扯着庄聿白袖子说个不停。
“昨日我去看了下,前胸、下摆,以及肩上几组兽面纹甚是威武,比样纸上的精神多了,周身又辅以云雷纹……穿云无择身上,想来一定英姿飒爽,矜贵无比。云无择只需往那一站,便能镇住一片,尤其骆耀祖那个金光闪闪的大□□!”
庄聿白又拿了一只软枕抱在怀中,下巴抵在上面,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
“琥珀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庄聿白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懒懒抬手摸了几下,“蜘蛛落我脸上了?”
“是你看上去很是疲累,这才一大早,倒像抽干了精血似的,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庄聿白长长叹口气,下巴在抱枕里窝了窝,找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歪头看着薛启辰。
“别说了,都怪那个孟知彰。每天晚上都加练,非得把我累晕过去才肯罢休。害得我这些时日腰酸腿疼胳膊软……”
“晚上加练?累晕?腰酸腿疼?这么猛的么!”
薛启辰成功锁定关键词,眼珠都瞪圆了,一双眼睛八卦地庄聿白身上反复打量。
平时庄聿白鲜少提他两口子的私密事。这让薛启辰一度怀疑孟知彰太过君子,床笫之事不甚擅长。
单独见庄聿白还看不出什么,可等两口子一起出现,问题就显露出来。俩人不论肢体互动,还是眼神勾缠,那叫一个举案齐眉、彬彬有礼。
薛启辰自己虽还没开过荤,但他见得多啊。见多识广的薛家二少,经过坚持不懈的观察和调研,得出一个非常严谨的推断。
这两口子,太素淡了。
再看一眼庄聿白,这明显就是不够吃,或者吃不饱呀。
为了庄聿白的幸福考虑,他薛启辰岂哪能袖手旁观。
强烈的责任心,如正道的光,让这位热心肠的东盛府好市民,通身散发出七彩斑斓的熠熠光芒。
薛家二公子在府城圈子大、门路广,一开始他打算从府城最知名的男风馆中选几位技术超群的伎人出来,手把手教习下这看上去如一对青涩雏鸟的夫夫二人。
建议刚提出一半,就被庄聿白断然拒绝了。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孟知彰他……”庄聿白红涨了脸,烫嘴似地挤出几个字,“……很行的!”
很明显,这种反应只能再次印证自己的推断——孟知彰不行。
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又岂能逃过他薛家二公子的法眼。
床笫之事,既怕羞,又不行……
这根本难不住点子多、心思活的薛家二公子。
上手教,不可取的话,那就给到教材,让二人自己慢慢悟。
孟知彰的体格子,体力和耐力上想来都没问题。那就是技术不行。这个可以教。
那就因材施教。
薛启辰开始特意搜寻一些制作精良、辞藻高雅、画面含蓄,但技术精确又异常实用的话本子送给庄聿白。
只是小厮们悄悄带回来给他过目的那些,都被他打回去了。要么过于文雅、故弄玄虚、一点不实用。要么过于插图和话语皆直白露骨,连自己这遍览群书之人,看了都不觉面红耳赤,直呼大胆过分,但也只浮于表面,缺少深层次的实操技术。
前者直接销毁,后者么,庄聿白脸皮薄,即便收到也定是不好意思拿给孟知彰一起研读学习,薛启辰也便没急着送过来,让小厮们再去外面好好搜罗。若是府城没有,那就去京城的地下书肆、天桥下面找找。哪怕多花些银子,又如何。
琥珀现在是他最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看好朋友的老公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干着急,吃不上,万万不行!
他薛启辰的好朋友,可以吃撑、吃胀、吃到吐。可在床帏之内、卧榻之上干瞪眼,守活寡?这份苦,断断不能!
所以,一直以来,在薛启辰这个“饱读诗书”理论知识满腹的情爱专家眼中,庄聿白两口子还是属于小孩子过家家的入门状态。
可谁知眼下这二人竟然闷声干大事,要么不做,做了,就是震天动地。看把我们琥珀折腾的,都快虚脱了。
这孟知彰,也太非人了吧。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薛启辰心中虽骂这孟知彰就是个粗鲁武夫,不过这床笫之间如此勇猛,想来细节定比那话本子写的要精彩得多。
“啧啧啧,看不出来啊,快说说,他是怎么练你的?别不好意思,细说说!”
第159章 当卢
听说庄聿白近来每晚被“练”, 四肢酸痛到几乎下不了床,薛启辰一颗八卦心哪里按捺得住,缠着对方细说, 快说。
“啧啧啧!大半夜, 你们两个……在院子里?”
薛启辰边叹边摇头。真是想不到,看上去斯文有加,沉稳持重的孟大秀才,玩得这么花。
“还不点灯,借着月光练?”薛启辰的眼睛越睁越圆, “什么……还, 还站着!”
厉害了。
“不站着, 还能躺着、趴着不成?”庄聿白不明白薛启辰反应为何如此大, 拉着兄弟大吐苦水, “我连懒都不能偷,姿势稍有不对,便要罚我再练一炷香的时间。”
“掐着时间来?想练一炷香就练一炷香, 想两炷香就两炷香?”
若非亲耳所听,哪个能信?即便是亲耳所听, 薛启辰也是一愣又一愣。看来话本子里的描述,都太保守了。换做往常, 哪个话本子敢这样写,他定让小厮去掀了人家的摊子。
这简直危言耸听, 恐怕还会互相攀比、误人子弟。
“他块头那么大, 我又拗不过,可不得听他的!”庄聿白委屈地点头,又锤锤自己的腿,“我这两条腿都要撑不住了!简直遭罪!”
遭罪不遭罪的, 薛启辰根本不在乎,他一门心思追问另外一件事:“那他能坚持得下来?”
“受累的是我,他有什么坚持不来的?”
也是,出力气的都甘之如饴,无半分抱怨,受力的还是闭上嘴巴为是。不过听庄聿白这语气,孟知彰不仅能坚持,还能坚持更久,发挥空间巨大。
收放自如!这孟知彰的本事真不小。
也能理解。年轻么,血气方刚的年纪,应该的。
薛启辰又看了眼自己这位好朋友,此刻像一只垂着耳朵的小狗,糯叽叽累兮兮的将下巴埋在抱枕里。每晚对着这样一位钓系夫郎,任谁也收不住。
更何况过些时日马上去京中为云无择助阵,小两口还要分别一段时间,可不需要趁眼下在一起时多加练加练。
薛启辰不明白庄聿白为何眼神这般委屈。老公神勇如此,不应该骄傲么?
若非两人是好朋友,彼此了解,换个外人来说此事,除了赤裸裸的炫耀薛启辰想不出其他。
“想来,去府城前,你都要遭这份罪了。”薛启辰还是宽慰了好朋友两句。毕竟这是两个人的事,哪能只顾自己爽,不管别人死活呢。
庄聿白长长叹口气,下巴在抱枕里埋得更深了:“二公子,说实话这事还要怪你!”
“怪我?”薛启辰举手伸冤。
你亲亲老公大半夜折腾你,和我什么相关?你两口子被窝里的事情,哪里能怪到我一个外人身上!
“若非你送我弩机,又让孟知彰教我。我岂能每晚练得这般辛苦?”庄聿白摸了摸袖子,发现弩机没带,复又将下巴插进抱枕,“那冷脸孟知彰能用弩机一箭双雕。他可是放下话了,去京城前,一定要我练会,练成!”
“练……练弩机啊?”
知此“练”非彼“练”,薛启辰失望得朝身后车厢倚去。
“当然是练弩机。不然你以为练什么?”
得知庄聿白在偷偷开小灶,偷偷进步,薛启辰不知哪来的上进心,整个人一下支棱起来。
“不行,我也要去学!”
“你这小身板还不如我!小心给你累散架。”
庄聿白想起自己那冷面老公的手段,自己糙皮钝肉的,练也就练了,能承受得住。但这位养尊处优的薛家二公子,哪里能吃得了这份苦。
庄聿白又一转念,忽地来了精神,忙扯住薛启辰袖子,唯恐这位二少爷脑子清醒后再反悔:
“累是累了些,不然也学不会不是?我能坚持下来,想来二公子比我学得更快,练得更好!我们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自己单练之时,这个狠心的孟知彰只会刚正不阿,一点通融的机会都没有,凭人怎么求,他都只沉这他那张冷脸,整夜“腰板挺直”“胳膊抬高”“腿部用力”……自己稍稍松懈一点,动作稍稍不那么标准一丢丢,就会被人加练、处罚。
但若是薛启辰在,看在薛家二公子的面子上,这个罪大恶极、罪孽深重的孟知彰会不会收敛一些?
这岂不是绑定一个免罚系统?
退一步说,哪怕一起受罚,有个作伴的也好。
“启辰兄,等什么,今晚就一起加练吧!”
*
很快马车进了镇子,径直来到一家铁匠铺子跟前。
铺面不大,也没有招牌,黑黢黢一个门脸。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
外面阳光大,看不清店内情况,只能看见一炉火苗红彤彤向上窜着,里面叮叮当当金鼠砸击声不停。
二人下马,未及近前,一个皮肤黑亮的老铁匠笑着从内迎了出来。
“是庄公子和薛家二公子吧。当卢纹样都准备好了,快里面请。”
说着,老伯又向内招呼家人给贵客奉茶。
“不进去叨扰了。”薛启辰掏出一张纹样给到老铁匠,“这种兽面纹的,可能做?”
老铁匠在自己腰间那近乎铁打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恭敬接过去,迎着光看了片刻:“能做能做!不复杂的。浮雕、透雕,都行!”
这老铁匠早年跟在军中,兵器锻造、车马修蹄补轴等,都要做,也都会做。后来岁数大了,找了些门路回来原籍开了个铁匠铺。
一般铁匠铺也能做当卢,只是都不如这老铁匠手艺好。毕竟他在军中待过这么长时间,一件兵器,一件马饰如何做最适合行军作战,他比谁都清楚。
一小童端了个大木盘子过来,以显尊敬,还特意铺了一块巾帕。上面几个黄铜当卢样板范式,一字排开。有叶片形、莲花形、鸣蝉形,还有弯月形。皆手掌大小。
“老伯,我们就要雕这兽面纹,您觉得哪种板面最适合?”薛启辰正经起来,大家公子该有的礼节气度甚是到位。
老铁匠将纹路在范式上比了比:“若二位公子信我的,就用这叶片型的。版式简单,托得住这兽面纹。”
薛启辰看向庄聿白征询意见,庄聿白笑说:“好!那就听老伯的。”
庄聿白掏出一两银子作为定金给到老铁匠,十日后可以来取。
一时两人离了铁匠铺,已到中午便在镇子上随便吃了个午饭。
薛启辰惦记晚上练习弩机之事,下午陪庄聿白去庄上转了一遭,确定秋收一切正常后便着急好回家取弩机,并央求庄聿白将这些天自己没学到的部分,先教自己。
庄聿白被缠不过,将他带回山中。好在这几日主要练基本功,依葫芦画瓢,庄聿白也能教上一教,只不过,他心软,不像冷脸孟知彰,动不动就罚人。
不知练到几时,薛启原将小厮打发回家,让他晚点来接自己,特意嘱咐:“我书房西面书架最底层,和四书堆在一起的是一些话本子,你来时务必一起带来。”
“什么话本子,需要你这般用心藏?”
“别问!到时你就知道了。”薛启辰冲庄聿白眨下眼,嘴角勾着一抹坏笑。
*
孟知彰从书院回来时,庄聿白按照自己所学已经教薛启辰练习了有一阵子。
“回来啦!今日学中如何,可有什么烦难事?”庄聿白殷勤地上前帮人摘招文袋。
“学中无事。”孟知彰低头弯腰配合着。
“二公子今后要跟我一起学习弩机。你那什么一箭双雕的技能要将我们二人都教会才行!”
“好。你们二人常在一处,遇事也可互相照应。”孟知彰冲薛启辰点头致意。
一时燃灯点蜡,三人吃了些东西准备今日的操练。一个时辰为限。
庄聿白习惯性走到灯台,正准备熄灭灯火,却被孟知彰拉住胳膊。
“再燃一盏灯,方便纠正动作。”
庄聿白虽纳闷,但也照做了。可教习内容和前几日大差不差,为何我练时要熄灯。二公子一来却换了口径?
薛启辰手臂上挂了一只简易沙包,虽吃力,却仍然咬牙坚持。
“孟公子,你一个书生,为何功夫这般好,连弩机也会。”
孟知彰手持一根戒尺,隔空冲薛启辰手臂指了指,意思是抬高些。
“儿时,跟师父学了些皮毛。论功夫,孟某差的还远。”
这位师父,自然指的是长庚师父。庄聿白笑说:“看来云无择的弩机技术也很好。不知军中有无弩机可用。”
一句话提醒众人。
孟知彰伸手钳住庄聿白手腕,目光警告:“伸直。”
“自古以来,戎狄最擅马战。若在地面,近身短兵相接,双方差别并不大。可若是对方上了马,便如猛虎添双翼,一马平川,所以中原将士素来畏憷戎狄骑兵。而弩机是很不错的远射程兵器……”
庄聿白眼睛一亮:“羌马虽烈,但马腿却弱,若酣战不下之时,趁其不备,以小弩机攻马之膝,马伤而倒。他们的优势岂不就没了!”
薛启辰忙附和:“我在话本子上见过类似的,说交战时,会专门派小卒子去砍人马腿。”
见孟知彰垂眸不语,庄聿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就知道!孟大公子一定想说这是偷袭,非君子所为!”
孟知彰轻轻摇头:“孟某也觉得这伤马腿的主意甚好。君子所为?!羌狄蛮族,屡犯我边境,戕害我百姓,民不聊生。对方之罪罄竹难书。凡能有效驱敌之所为,皆君子行径!”
又说:“早年军中也有弩机,配给高级别的弓箭兵。不过因造价高,弩臂易损坏,渐渐用的少了。”
庄聿白和薛启辰对视一下,想起今日那位打制当卢的老铁匠,决定去取当卢时请教下,说不定能有什么法子。
薛启辰亲自去马车上拎了一包书册回来,神神秘秘又鬼鬼祟祟地塞给庄聿白,悄声说:“得空时,和你家那位一起看看。好用的。”
一时送走薛启辰,庄聿白迫不及待翻开包裹:“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用的宝贝……”
二人交缠的画面,赫然顶在书册封面上。
光风霁月孟知彰,拿过庄聿白藏至身后的话本子,强行翻看了两页。
半日方反应过来薛家二公子送这话本子的用意,黑了脸:
“你天天在外造谣,说我不行?”
第160章 话本
薛启辰带来的宝贝, 画面过于炸裂。只一眼,庄聿白便如遭雷击,整个儿呆在原地。
心中止不住暗骂薛二。大半夜的送什么春宫话本!送也就送了, 还当着这瘟神孟知彰的面送!不仅当着面, 还说让俩人好好学习下。小祖宗,你这不是给我挖坑么!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愣了片刻,庄聿白忽然想起来这批“宝贝”太过香艳露骨,就这么堂而皇之摆在他和孟知彰面前, 实在有碍观瞻, 也容易让人多想。自己定力好, 保不齐人人如自己这般正人君子, 于是手忙脚乱开始奋力“销赃”。
谁知这孟知彰竟不仅枉顾往圣先师“非礼勿视”的教诲, 竟还当着他庄聿白的面,就这么若无其事拿过一本翻看起来。
庄聿白眼神掠过封面,“轰——” 一声血压飚上来。
这画得也太写实了吧……好难为情……这怎么能让人睁眼看呢?视线挪开。
不对, 画上这人的腿和那人的腰,怎么能凹出来这样一种姿势?这不科学啊!
不过若让庄聿白明确指出哪里不科学, 他也说不好。毕竟他和薛启辰一样都是半斤八两。或许XXOO本来就是这样的,是他自己少见多怪?
庄聿白忍不住又看了几眼。科学求真知的一颗心, 仍然好奇这姿势究竟怎么摆出来的。果真上进。
“庄聿白。”
冷冷一声,从头顶传来。还提名带姓。
庄聿白下意识应了一声, 抬头撞上孟知一双彰晦暗难明的眸子。庄聿白第一次在孟知彰的眼睛里一下看出这么多情绪。
生气?愤怒?不可置信?都有, 又不全是。
“你天天在外造谣,说我不行?”对方将话又重复了一遍,眼神牢牢锁住庄聿白视线。
“……”庄聿白这次终于听清孟知彰刚才说的是什么,他眼睛瞪圆, 下巴错愕得都要掉在地上。
造谣?说你不行?
他冤枉。
“我可什么都没说过!你行与不行……这种事也不是那么能摆得上台面!”
庄聿白被问住,口不择言胡乱解释。你那点子事,我哪里知道。
“若你从未提及此事,薛二公子又为何会送这些宝贝过来?”孟知彰呼出半口气,眸底冷意越聚越多,“以及庄公子觉得孟某‘这种事’摆不上台面?”
“……”
庄聿白觉得自己脸颊像煮沸的红酒,滚烫又迷醉,熏得人晕乎乎。他脑子快要宕机了。
“薛二他向来顽皮!这些……这些就是个玩笑!我明早就丢还给他!再狠狠批评他一顿!或者,你也可以去他哥那里告状!”
庄聿白恨不能用身体挡住这些淫词艳画,几乎是趴在桌上将这些春宫图整个包住,不允许露出一个字来调戏他的眼睛。
将包裹捆好后,庄聿白忙又嘿嘿尴尬笑了几声,试图找补:“孟公子威武雄壮,这种事……想来自然能摆上台面!摆得上……”
“我不喜欢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回答。”孟知彰慢条斯理,眼神中又多了几分严肃。
这是怪自己回答时迟疑了,庄聿白忙换了语气,一本正经宣布:“孟公子摆得上台面!摆得上!放心。”
很多事越描越黑,说多错多。孟知彰根本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将方才拿去的那本书塞到庄聿白手中。并趁人家收书之际,将人步步逼到廊柱上。
身后是硬硬的木柱,面前是越压越低的兴师问罪之人。庄聿白逃无可逃。不过这深更半夜的,他也无处可逃。
“你想怎样?”
一只结实的手臂撑上廊柱:“庄聿白,你得还我清白。”
“这,这要怎么还呀?”庄聿白非常为难,他原想说你本就是清白,这不是无理取闹么,又怕面斥不雅,话到嘴边,换了说辞。
“我明早就去找那薛启辰,把他这些污言秽语的话本子当面塞给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诉他,你,孟知彰,非常厉害,英勇无敌,根本用不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拒绝得果决干脆。
“那还能怎样还啊?”庄聿白双手环臂,头扭向一方,也来了气。
“怎么还?”孟知彰冷哼一声,“还我清白之前,庄公子要先摸清一个事实,我行与不行——这个事实。”
庄聿白眉头一皱。这要怎么摸啊!他刚想质问,又听人开了口。
“不过此事,不怪你。庄公子做事向来严谨,没有亲身验证结果,怎会轻易撒谎,轻易为我证清白?我不能强人所难。”
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既然不强人所难,眼下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谣言止于事实。庄公子向来最看重实操结果。不论是堆肥之术,还是灭虫药剂,必须实地操作,看到结果之后方向外人推广。不如自己亲自来试一试?。”
试一试?!庄聿白猜不出对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试什么?怎么试?你别是被这春宫图冲昏了头吧!
虽然这春宫图的姿势——庄聿白百忙之中又抽空假装不经意地往书页上瞅了一眼,这胳膊、这腿、这造型——实在匪夷所思,令人叹为观止。
“别别别,你行的,很行,真的行!”庄聿白抱拳求饶,“我发誓,不用试,皇天后土为证,你孟知彰古往今来最厉害!”
正常情况下,为证清白,确实需要当事人以身入局,亲自体验一番。严谨的行事态度固然重要,不过这等事,与测试堆肥法和灭虫药剂,根本不一样。
撑在柱子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孟知彰站直身子,没再说什么。视线却转向院外,似多了一点落寞和委屈。
庄聿白歪头挠了挠鼻子,刚想说对方怎么还委屈上了,转念一想也对。哪个大男人被人说自己那方面不行,会不委屈呢。
可让自己亲自试上一试……庄聿白一双眼睛在孟知彰身上上下萦绕,遇到自己感兴趣的部位,目光还会不自觉盘旋片刻。
该说不说,随着年纪增长,这孟知彰的个头是见长。健壮度和挺拔感比刚认识之时,又增进不少。某种程度上,这怎么不算自己一手养大的呢。
自己亲手养大的,自己尝一尝似乎也无可厚非。
当然了,此尝非彼尝试,我们这是本着严谨的实验态度,对人类身体的构造和机能进行科学探索。
庄聿白不知怎么搞的,一时又没那么抗拒了,不过心中仍然再三重申试验宗旨。
说到科学实验,庄聿白可是最有经验。不过一般的试验,很难一次便得出结论,起码要来个三五轮,还要控制变量。而至于这种试验,最大的变量就是亲密环境和操作方式。
点灯还是不点灯,赤膊上阵,直接就干?还是全装上场,从解扣子开始……这都是要考虑到的因素。
当然了,场地也很重要,床上,桌上或者地上,都非常影响出力者的发挥和受力者的感受。
那些和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若有人问为啥自己懂这么多,庄聿白心中给自己找补了一下。
大家都是成年人,何况一张床睡了这么久。而且自己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现代人,虽不要求自己思想多么前卫,但至少不能过于固步自封。要正视人的正常生理需求,思想上也要开放一些。
古板到近乎迂腐的人,都能提出共赴云雨的要求,自己若再百般扭捏,在胆识和见识层面倒被人比下去了。
孟知彰独自一人立于庭中。宽肩窄背大长腿,玉树临风小潘宋。月光落在他肩上,庄聿白甚至担心月亮顽皮,扰了这样一位佳人的清净。
不过方才的问题悬而未决,一包裹的小黄书堆在那里,想来孟知彰又能清净到哪里去。
庄聿白深吸一口气,暗自给自己鼓鼓劲,为了人类科学,那就试试吧。
孟知彰身后有眼睛似的,庄聿白刚想走上前,孟知彰猛地转身,顶着满身月光,款步朝他走了过来。
庄聿白怔在原地,“那我们试试吧”这句话,心中练习好几遍,嘴巴张了又张,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孟知彰走至近前,俯身下来看着庄聿白。眼神清冷,带着某种决绝。
庄聿白的心,唰一下提到嗓子眼。难道想霸王硬上弓?自己还没准备好。毕竟这也是人生第一次,谁也没个经验,总得给人家一点心里准备的时间吧。
“庄聿白,这次,算你欠我的。”
*
十日之期已到,庄聿白和薛启辰二人驱车前往铁匠铺取当卢。
这些天二人在孟知彰手下练习弩机,苦头可是一点没少吃。
薛启辰碍于情面,毕竟拜师学艺,有求于人家,训练时表现得异常乖巧,唯师命是从,指东不敢看西。虽心中叫苦,每次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庄聿白呢,现在已经背上了亏欠人家的债务,债权方不要求高额利息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债务方再兴风作浪,惹恼了人家,可就不好办。所以训练时,那是一个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但离了孟知彰,庄聿白和薛启辰单独一起时,话题只有一个,大肆吐槽孟知彰。
“琥珀,我给你那些本子你到底给他看了么!”
庄聿白叹口气:“可别提这事了。本子自然是没看。那天你走后就给我甩脸子。说我满世界给他造谣。说他……不行!”
薛启辰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我说这些时他怨气那么重,训练起来也没个轻重,像被罗刹附体似的。恨不得将你我累趴下不可。原来是在公报私仇。”
“随他吧。我可争辩不过他那张嘴。”庄聿白已然缴械。
薛启辰的八卦之心又上了来:“他说你造谣,那他……行还是不行?”
他见庄聿白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又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知道他行不行?这事全天下只有你清楚。咱俩是好朋友,他行,我就放了心。他不行,我帮你想办法!”
薛启辰说着仗义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这事,全天下确实庄聿白理应最清楚。但他庄聿白却当真不清楚。不仅不清楚,还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不清楚。
“行的,他行的!真的行!”庄聿白真想捂上薛启辰这张巴拉巴拉的嘴,“小祖宗,那些话本子可别再给我送了。被他看到,又要闹我。”
“呦!怎么个闹法?”薛启辰坏笑地撞撞庄聿白肩膀。意有所指。
庄聿白拍了下他手背:“二公子,我真服了。光天化日聊这个,不好吧。”
薛启辰嘴上不饶人:“行吧行吧,还给整害羞了。都老夫老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刚成亲。不管怎么说,他能折腾你,也说明人家实力是有的,那我也就不操心了。你们只需按照那话本子上练,就行了。”
一时到了铁匠铺,兄弟二人忙收敛神色,正正经经地同老铁匠打过招呼。
当卢已成。老铁匠亲自端至阳光下,捧到二人面前。
一层红绸在老铁匠铁黑色茧子满布的手指间缓缓揭开,石榴红下,一抹耀眼的金色缓缓显出。
当卢手掌大小,整体呈上宽下窄的叶片形,中间兽面纹如龙似虎,爪牙挥舞,威风凛凛。四周缠布云雷纹,线条舒畅且刚劲有力,精细又华贵。铜制合金质地,阳光一打,光彩熠熠。
见惯金银珠宝无数好东西的薛启辰,却惊呼一声:“稳了!这就是武状元的当卢!琥珀,云无择的马匹戴上这当卢,一定能金榜高中!”
庄聿白也是越看越喜欢,阳光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交与老铁匠包好。又付了2两银子尾款。
“老伯手艺着实精湛。不知有一种东西,老伯会不会做?”
老铁匠嘿嘿笑笑,黝黑的皱纹将眉眼都挤没了:“不是小老儿夸口,公子提到的这个东西,若是能用铁打出来,且有个大致图纸,小老儿便能给公子做出来。”
庄聿白与薛启辰交换了个眼神,同铁匠道:“老伯借一步说话。”
几人往铺子里走了几步,炭炉上一个小伙子正丁丁当当挥锤敲击着刚从火上煅烧过的铁条。红彤彤一条火舌,被翻来覆去锻造,看形状应该是一柄长剑。
“这是犬子,不碍事的。二位公子请讲。”
庄聿白从袖中掏出弩机,小心递了过去。
老铁匠方才笑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一下瞪圆了:“公子要做这……弩机?”说到弩机二字,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声音不自觉下压。
在军中多年,这弩机还是认识的。庄聿白起初还担心对方会不会打,但看对方握在手中,扣动悬刀的姿势,疑虑尽消。
“公子这弩机当真是好,制作精良,装饰华贵,关键是虽小巧精致,力道却大,比一般的大弩机射程还要远,还要有力。”老铁匠擦了把额头的汗,“若要复制一把这把弩机,估计要花些时间的。”
“多长时间?”
老铁匠又将弩机细细看了几遍:“七八日,是要的。”
“若是100把呢?”
160-170
第161章 铁匠
一把弩机, 用生铁复制,需要七八日。
若是去掉弩机通身的鎏金刻花等所有装饰工艺,能省去一半时间。
“若是复刻100把呢?”庄聿白给出了数量。
别说老铁匠, 连薛启辰都惊了一跳。他抓住庄聿白手腕:“100把!琥珀, 你要这么多弩机做什么?”
庄聿白拍拍薛启辰手臂:“车上跟你解释。”
老铁匠环视了下铺子,又朝铺外看了看,确定安全后,方压低声音,一双黑色树皮般干枯的手, 哆哆嗦嗦抓住庄聿白衣袖。
“公子, 两位公子, 这弩机……是兵器啊。一把两把的没人会管。可这, 这100把之事若传出去, 这铺子可就没了呀!小老儿这是小本生意,一家老小都指着这个铺子。当然,铺子没了也是小事, 说不定说不定,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民间私造兵器, 这是大忌。若律法收紧之时,杀头的情况都是有的。老铁匠声音极低, 不停擦着额头的汗,脸上恨不能拧出泪水。
面前是薛家二公子, 他自是得罪不起。可杀头的风险, 他也没这个胆量去碰啊。
老铁匠这话也点醒薛启辰,他难得皱起眉头:“琥珀,100把弩机……当真无事么?”
庄聿白给了薛启辰一个坚定的眼神:“放心。没事的。”
又对老铁匠笑笑:“老伯,你别怕, 也别急。我既然敢提这个需求,自然有正当合法的理由。所以,老伯尽管放心,只需给我报个制作周期和费用出来,若有什么制作上的那题也尽管说。”
薛家这单当卢的生意,是老铁匠妻舅家的内侄王劼介绍的。王劼在府城鼎鼎有名的书院读书,是个乖巧仁义的孩子,又与薛家交好,才让这单很不错的生意落到自己手上。
不然如此精美一当卢,富贵人家多是找首饰店去打制,谁能看上街边黑黢黢一铁匠铺子。薛家当卢这一单若成了,他这个几十年不见天光的铺子,也能接点体面些的单子,一举多得。
可谁承想,后面还有这么一个刀山火海等在那里!
“不行,不行!两位公子饶了小老儿!这事万万不成!”老铁匠差点要给庄聿白和薛启辰跪下,“薛公子,高抬贵手。贵府上即便没有铁匠铺,头面首饰店总有的,若想找能复刻这弩机的大有可选,何必为难小老儿!求求二位高抬贵手!”
庄聿白将老铁匠搀起。
“倒不是我们看轻了老伯,我与薛公子手上也有生意在做,自是知道这其中的辛苦。老伯这铺子,忙前忙后一个月若能赚上二三两银子,便属于大月,若赶上生意不好的小月,恐怕连一两银子也难进账。老伯若是接了我们这单生意,所赚钱银钱这铺子里一两年也攒不够吧。”
庄聿白往老铁匠身后看了看,铁匠之子赤膊上阵,仍然在炉前认真锻造那柄长剑。锻剑的声音太吵,并没有听清这边在说什么。
“听闻令郎已看好人家,只是迟迟未能下聘。秋收后择个好日子,将新妇娶进门,不好么?”
庄聿白的话,命中要害。
老铁匠眉心动了动。沉吟半晌,钱是重要,可命更重要不是么。
庄聿白明白对方顾虑,又道:“方才我说过,这批弩机皆合法合规,断然不会让您惹上麻烦。您不信我也要信二公子不是?薛家有这么大的产业在,岂会为这几把弩机毁于一旦?”
见对方不语,知道对方这是听进去了,庄聿白乘胜追击。
“而且我也不瞒老伯,这批弩机最后是要运往边境给戍边的将士所用。老伯早年边疆效力,蛮夷之凶狠、之无情,想必老伯比我等知道的更多更详尽。若这批由老伯亲手打制的精良弩机送至西境,助边境将士一臂之力,护诸多百姓一时安稳,老伯子也是功德一件。”
老铁匠微微打了个冷战,整个人一下怔住,不知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中竟然流出一股忧伤。遥远,又深切,像切入骨肉里的一把刀。
铁匠铺虽小,也有自己的行规。那就是拿钱办事,不问来客,不问用途。
但此事非同小可,既然来客自己讲了这弩机的用处,老铁匠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再破一次规矩:“不知这位公子……”
“晚辈姓庄,庄聿白。与薛家二公子交好,靠做些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糊口。”
庄聿白明白对方所想,也知对方担忧,索性将家门报的再详尽一些。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共事。
“我家夫君也在三省书院读书,与贵家王劼王公子是同窗。”
老铁匠点头听着,觉得庄聿白这个名字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与薛家交好这一点,他一开始便看了出来。只是没想到他相公竟然也是个读书的,还和王劼是同窗。
老铁匠心中,庄聿白的好感值和可信度,在逐步抬高。
“你怎么能不认得他呢!”薛启辰性子急,拉过那老铁匠道,“你家在南山脚下不是有几亩田么,满府城种田的人,谁人不认识庄聿白!新型肥田术就是他搞出来的呀!”
老铁匠一拍大腿:“哎哟哟!是我老糊涂了!贵人多次登门,老朽竟然没认出来!”
老铁匠拉着庄聿白满眼感激,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我家田中之粮虽还没归仓,但能看出来,稻穗沉甸甸的,比往年好不少!这要感激庄公子!”
“老伯客气了。这肥田之术是知府大人推广的,是荀大人的功劳。”庄聿白心中有了数,笑问老铁匠,“老伯,那这弩机之事……”
知道此人便是全城敬仰的庄聿白,自然也知道御赐的匾额,由知府大人亲自送到他家庄子上。有圣上匾额在,区区100把弩机算什么。老铁匠心中疑虑尽散。
其实方才庄聿白提到运往边境,帮助戍边将士抵御外敌之时,他心中便已有了答案。当年在西境若不是骆校尉,自己这把老骨头早风化在西境的砂砾中了。
“好!弩机之事,老朽接了。”
庄聿白想起孟知彰的顾虑:“老伯,听闻早年军中也有弩机,不过因造价高,弩臂易损坏,渐渐用的少了。不知可有什么法子?”
“确有此事。至于破解之法,容老朽想想”老铁匠在铁黑色的围裙上擦了把手,“公子这弩机可否留下。三日后我给公子一个方案。”
*
庄聿白和薛启辰一时离了铁匠铺,回程车上,他同薛启辰讲起复刻弩机原由。
“我怀疑云无择父亲,骆瞻的去世不是意外。”
薛启辰猛地睁圆双眼,听庄聿白慢慢说下去。
当年骆睦与骆瞻虽为同年进士,几乎是一首一尾,隔着好几个榜,差距可谓悬殊天壤。且骆瞻不论才情还是相貌都是一等一的,若非当时有人拦了一嘴,当年的探花便会钦点到他骆瞻头上。
骆瞻即便未能名列一甲,长公主慧眼识珠,在众学子中一眼看中了这位骆氏子弟。何况骆家祖上武将起家,长公主素来喜欢舞刀弄枪,更多了层滤镜。
随着金榜高中和公主捉婿两个喜讯传至骆家。只能说几家欢喜几家愁。最不希望骆瞻如此风光的,只有一人。
“是的,”庄聿白肯定了薛启辰心中所想,“就是当时骆氏族长之子,骆睦。”
薛启辰恍然:“利高者疑。所以你们怀疑,当年之事是骆睦所为。所以云先生才会带着骆瞻的遗腹子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连儿子也只跟着自己姓云。”
庄聿白点头。
“云无择在府城比试,有你我在,有知府大人这层关系在,有书院的南先生和祝先生的观照在,想来问题不大。可去了京城,一切都是未知数。希望到时这批弩机能派上用场。”
“我明白了。”薛启辰握了握拳,眼神坚毅,“你方才将这批弩机送去西境是假,只是为了哄那老铁匠接下这单。实际是准备在京城大干一场,对不对?若有人敢对云无择不利,我们就用这批弩机,直接跟他们拼了!”
不等庄聿白表态,薛启辰又道:
“放心!你庄聿白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况云无择也不是别人,此前曾有恩于我们薛家。他这个朋友,我们交定了!你放心,我们薛家在京城也有些人脉,即便是镖局里的练家子也能找上个大几十人。打架,够了!若是那骆耀祖闹事,我自己亲自收拾他!”
庄聿白忙笑着拉住他:“那是京城,天子脚下,咱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去打群架?二公子话本子是不是看多了。咱还是不了吧!我还想留着这条小命在京城吃吃喝喝,见识下这人世繁华呢!”
“那做这么多弩机干什么,你说呀!好琥珀,你就告诉我吧!”薛启辰不信,使用摇着庄聿白的胳膊。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庄聿白被他缠不过,又说一遍,“这批弩机要送去西境给戍边将士们的。”
两人在车中正闹着,忽然马车猛地急刹车。
坐没坐相的薛启辰一个没抓稳,“哐当”脑袋撞到车厢顶,痛得哇哇叫:“元宝,怎么回事。撞到我脑袋了!”
驾车小厮回话:“公子,前面有一行人拦了去路,像是上次迎接御匾之时周边州县来的乡民。”
庄聿白忙掀车帘出来,薛启辰紧随其后,揉着脑袋上的包,口中嘟嘟囔囔抱怨不停。
是驸马坡的庄头,身后是十几个模样同样憨厚的乡民。各个咧着嘴角憨憨笑着,见到庄聿白,呼啦啦在马车前跪了一地。
“我们是来给庄公子道谢的。到了庄子上才知公子来这镇上了,我们便一路找了来。”
庄聿白忙将人都搀起来:“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年轻,那能承受这么重的礼?”
“庄公子贵人天佑,是个仁心仁义的活菩萨。理所应当承受我们这一拜!”
庄聿白和薛启辰拉了这个扯那个,好不容易将满地乡民扶起来,问了半天才明白,是他们庄子上秋收已经过半,这些收粮入仓的人家,产量皆比往年多出一大截!这才大老远赶来,要给庄聿白磕头。
庄聿白没料到的是,随着秋收推进,今日这场面只是一个开始。
第162章 掷果
庄聿白和薛启辰先驱车拐到了庄子上。
听见车马响, 管庄人周老汉远远迎过来,说方才有十几号乡民过来,还带了谢礼, 他见都是些各家自产的瓜果梨桃等, 又大老远拎过来,便自作主张收下了。
庄聿白在东一筐梨子、西一筐鸡蛋等礼品中,选中一篮桃子,塞到薛启辰怀中。
“晗姐姐喜欢吃桃,这篮桃肥嫩嫩、粉嘟嘟的模样, 看上去就甜。烦劳二公子给带回去吧。”说着庄聿白还拱手行了一礼。
薛启辰理所应当受了这一礼, 笑问:“烦人办事, 可有什么好处?”
“好处呀, 去问你兄长领。你给晗姐姐带了桃子, 你兄长岂能不谢你?”
临行,庄聿白交代周老汉将剩下的果品登记在册后,分给庄上人家即可, 又四周看了看:“今日怎么没见然哥儿?”
“公子怎么忘了,然哥儿说该淘澄葡萄酒了, 他这几日除了和他阿叔一起秋收外,其他时间都在山上守着那些陶罐。公子若有事, 我去叫他?”
葡萄采摘榨汁后,最初的半个月陶罐并不封口, 利于葡萄汁更好发酵。不过陶罐封口后, 发酵过程仍在进行,中间还需定期开封搅拌,让葡萄汁与发酵后的葡萄果皮、果梗、果籽与果泥等充分融合,如此酿制成的葡萄酒口感才能更加饱满立体。
而这中间需要两个月到半年。之后过滤出来的葡萄酒汁便可分瓶灌装, 进行售卖。因为与果皮果梗发酵时间越久,葡萄酒中的单宁含量越高,涩感便也越重。为照顾普遍的口味需求,庄聿白将后续发酵时间控制在三四个月,也就是冬月左右便能陆续分瓶上架了。
好在然哥儿给力,上手快,人也聪明且踏实,近日这开封淘澄的工作,然哥儿全全揽下,庄聿白一时倒成了个甩手掌柜。
薛启辰听说在淘澄葡萄汁,心中发痒,想去凑凑热闹,不过刚拿到新制的当卢,还要去城中挑选搭配的缰绳勒子等,只能作罢。
“那我们去京城时,应该可以带些今年新制的瓶装酒过去吧?”
庄聿白想了想:“看武举时间了,若再有一个月的话,采摘的第一罐葡萄汁,差不多就能分装出来。”
薛启辰高兴,心中已经在设想葡萄酒在京城大受追捧的景象。而他薛启辰就站在庄聿白身旁,面上甚是有光。
“庄上秋收进程如何?”庄聿白拎出来一篮子鸡蛋,让周老汉给到卓阿叔,自己则拿了几颗红彤彤的大石榴。他家孟知彰喜欢石榴。
庄老汉接过篮子,说稍后将这些礼品登记在册,然后分门别户送过去,签收后的明细单会收好。不过提到秋收,庄老汉脸上皱纹挤成一朵花。
“秋收比夏收还好些!”
虽然庄子上今年比往年都忙,但家家户户心中都是欢喜的。田里粮食比往年多收个两三成,那可是几石粮食啊。老百姓一年到头土里刨食,为了不就是这口吃的么!
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而且这金玉满堂和茶炭的生意,每家每户都有参与,单这两项的进益,都能赶上平时两三年所赚的银钱了。仓满箱满,这日子也过得意足心满。
“大家平时上香拜佛时,也都会求菩萨保佑庄主长命百岁,希望庄主和孟公子早生贵子……”
周老汉越说越偏,庄聿白自然知道对方是好意,可他再多留一会儿,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多子多福之类的话等在那里。于是挑了个空,忙拉着薛启辰“逃”出来。
此次前来登门拜谢的状元坡,秋收较早,随着各州县秋收推进,前来各庄给庄聿白磕头的乡民越来越多。
送些腌菜蔬果也就罢了,来人话也不多说,直接对着庄聿白跪地就拜,一个接一个头哐哐磕下去,庄聿白脑袋都要大了。
亲亲乡亲们呐,我还年轻,实在经受不起啊!只是多打了几石粮食而已,真的没必要。
后来实在扛不住,他便躲在家里不出门。谁知众人便去齐物山堵他,弄得原本清幽素净的山中小路,一时像是往来开放市集一般热闹。
拎东西登门的乡民,彼此看一眼,也都心照不宣,明白对方也是来谢庄聿白的,时不时也聊上几句。
“都说观音送子。我看着这庄公子也是个菩萨,送粮菩萨!”
有人深以为然,双手合十向上拜了又拜:“多亏庄公子这肥田术,我家今秋比往年多收了4石粮食!那可是4石!有了这粮食,一年到头,我们全家都不愁吃上饱饭了。”
那人也跟着拜:“我家也多打两成多粮食。庄公子心地善良,上回去我们庄子上指导堆肥,连口饭没吃就走了。这次我家院子里的桃子熟了,头茬现摘的大红桃,一定要让庄公子尝尝!”
又有路人临时插进来:“我这是自家腌制的一坛酱菜,芜菁和胡萝卜做的,晨起搭配粥饭很是爽口。若庄公子试着喜欢,我隔个十天半个月就送一坛过来。”
众人一边说着心中对庄聿白的感激,一边不停展示自己带来的谢礼。若有三省书院学子从这条路上走过,去庄聿白家专程致谢的乡民也顺手塞些李桃给对方。
庄公子的相公也在这山上读书。庄公子相公的同窗,自然也要顺带感谢一番。大家一起沾沾这秋收的喜气。
一日,骆耀庭乘车路过,乡民看见三省书院的院衫,纷纷往马车上扔桃果。驱车小厮不明何意,一开始横加阻拦。
倒是骆耀庭提低声斥责仆役无力,大大方方将车帘打开,并坐在车门,满脸堆笑接过众人掷来的瓜果。
“公子,家中多少比这名贵的果子多了去。这些穷酸贱民的果子,哪配递到您的面前?我将他们赶走!”
“你懂什么!将这些果子全部装起来,就挂在车前面最显眼的位置。挂高些!”
骆耀庭将果子丢给小厮,确实是些不入流的桃梨。他掏出巾帕,仔细擦了擦自己不染凡尘的手指,低着眼皮,根本没给小厮眼神。
“亏你跟了本公子这么久,竟然没听过‘潘郎掷果盈车’的典故。那潘安美姿仪,丽辞藻,驱车出洛阳道,路遇妇人无不将手中花篮中投掷与他,以至于回城时满车而归。今日众人欲投掷果子与本公子,你却横加阻拦,真是没规矩!原应罚你的,不过本公子高兴,就只罚你今日晚饭减半。”
骆耀庭理正衣冠,大开车窗,嘴角弯起最为妥帖大方的弧度,将世家公子的风度与谦和完美呈现在往来同窗面前。时不时瞥一眼,这满满一篮果子,甚是得意。
谁会想到,昔日潘安掷果盈车的盛况,今日在我大恒朝重新上演呢。此事若传出去,自然也能在青史留下美名。今后,自己的才名与容貌,便能与潘安相齐。能与自己这般才貌双绝之人为同窗,难道这群庸碌学子不应该感恩戴德么。
如此想着,骆耀庭的头颅,不觉越抬越高。
甚至担心别人看不见他的果子,还让小厮逢人便派发几颗,不忘强调是山路上素不相识的乡民,见他家公子仪表堂堂、文采奕奕,以为潘安在世,纷纷投掷桃果,以示尊敬喜爱之情。
谁知书院学子几乎人人皆收到往来乡民投掷的瓜果。
“这果子真甜,一看就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等会见到孟知彰,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谁说不是!好久没吃到这样新鲜的果子了。我们这是托了孟知彰的福,也借了他家夫郎的光。”
这几名学子素来看不惯骆耀庭鼻孔看人的嚣张劲,今日竟还巴巴来给他们发果子。心中难免不阴阳几句。即便借花献佛,也应该知道这花从何来吧。这不是变相给自己死对头扬美名而不自知么!真是好笑。
骆耀庭一开始不明白,为何自己送果子,他们这些不识好歹之人不仅不收,还口口声声要去谢孟知彰。这不是将他不放在眼里么,简直岂有此理。
悄悄打听下来才知道是因为秋收丰产,整个东昌府辖下四州一十八线的百姓,这些时正络绎不绝都来给庄聿白谢恩、磕头。
众人感激孟知彰夫郎,特去山中叩谢其夫郎时带的礼物。知孟知彰在三省书院读书,所以遇到书院中学子,乡民们也们顺带送上几枚。
“简直像菩萨一样,将那庄聿白供起来。这成何体统!”骆家小厮愤愤不平,又学着他家公子的语气斥责不合礼法的举动。
“孟知彰两口子住的那个小院子,眼下比那最香火最盛的寺庙人气还要足……”
“住口!”骆耀庭恶狠狠刀了小厮一眼,“这篮果子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是觉得你家公子面上有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不赶紧处理了!”
比肩潘安,文史留名的愿望,不仅从青云坠入泥潭,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骆耀庭都见不得瓜果梨桃。
不过前往庄聿白家磕头致谢的活动,却愈演愈烈。
后来真的演变成进香朝圣活动。有的人为显诚意,像是走火入魔,竟要从山脚下一步一跪拜上去。无可奈何,庄聿白只能向府衙求救,希望官方能帮着劝说下乡民。
不过直到初冬时节,这场轰轰烈烈的自发性谢恩活动才算真正告一段落。
不过眼下庄聿白一门心思,全放在弩机的复刻改造上。
上次取当卢时,老铁匠承诺第三日会给到一个解决方案,这日一大早庄聿白便伙同薛启辰急急忙忙赶至铺子里。
二人到时,老铁匠和儿子已等在铺子前面,满脸笑容憨厚淳朴。
“两位公子早!弩机方案已有眉目,快随老朽进来看看吧。”
第163章 谢礼
弩机作为高级别兵器, 军中早年也有使用,不过只配给高级别的弓箭兵,后来渐渐用的少了, 一则造价高, 二则弩臂易损坏。
老铁匠将庄聿白和薛启辰带至铺子里,桌上一字排开一些大大小小的陶范,细看能分辨出是些机械零件。
早期弩机无郭,将用于瞄准的望山、扣机用的悬刀等用栓塞直接固定在弩臂后部。前端弓弦张力极易造成弓弦损坏。后来出现了铜郭,很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正如公子所持这把铜弩机不仅制作精良, 且周身一体, 干练协调。”
老铁匠将弩机递到二人跟前, 细细讲着弩机构造。
“周身铸铜, 确实解决了弩臂的问题, 但又引出另外的问题。”
正常一件弩机五六斤重,若是铜铸,单单铜料便需六七斤。一斤铜算500文, 这就是三四两银子。再加上弓弦、箭簇等造价,以及人工消耗, 一把弩机成本,5两银子打不住。还不算后期维护、箭簇补给等费用。
老铁匠继续说下去:“军中银钱也紧张, 许多兵士正常兵器都不齐整。这种耗资的兵器,后来用武之地就少了。”
一斤铜500文, 一斤铁呢?
庄聿白挪开一步, 看着这个工作痕迹堆了三尺厚的铁匠铺子。
“庄公子说到了问题的关键。”老铁匠说,“一斤铜500文,一斤铁却只需120文。公子这把弩机虽小巧,威力劲道却不小, 两三斤铁料就做下来了。再省去这些雕花篆刻的工艺。一把实用的素弩机,小老儿可以将成本控制在1两银子。”
1两银子?!
薛启辰心中一惊,这两把弩机,自己花了近百两银子才托人买了来!还不算自己为还人情搭进去的那把上好的湘妃竹扇。虽说这铁匠用铁复刻,却能将成本控制在1两银子,这有些难说。
薛启辰心情有些复杂,他找到庄聿白的视线,和对方快速交换了下意见。见对方一派淡定从容,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庄聿白同样很吃惊。坚实耐用的弩机,和可负担的价格,当真可以兼得了!
心中虽欣喜,只是跟孟知彰在一起时间久了,对方临危不乱的“冷脸大法”,他多少学了些。眼下是生意。生意,生意就该有生意的谈法。
他正了正神色,看了薛启辰一眼,让他稳住情绪,配合自己行事。
“老伯,说实话,这1两银子每把,只是原料成本,若是100把弩机,算上您这边的辛苦费用,老伯看看出价多少?以及定金几何?何时可以交付?”
庄聿白将问题先抛出来,不急着立即答复,请老铁匠考虑清楚再说。
“还有,虽是兵器,到底是生意。生意场有生意场的规矩。”庄聿白面带微笑补充说,“我们先小人再君子,届时会一把一把验视,若有不合格的,我们可是会按数扣钱的。”
老铁匠仔细听着庄聿白的问题,他同身旁儿子眼神交流片刻,方缓缓道:“100把弩机不是个小活计,若是单我父子两人做,恐怕要两个月开外了,中间若有事情耽搁,说不定要到年底了。”
“年底?那不行!”
薛启辰急性子。庄聿白跟他说过这批弩机要为云无择京中比武准备的,拖到年底,黄花菜都要凉了。
庄聿白拍拍薛启辰肩膀,让他稍安勿躁,同铁匠父子道:“不知老伯如何复刻?锻造,还是铸造?”
老铁匠复又抬头看了庄聿白一眼,他没想到这看上去斯文柔弱的公子哥还懂这些。
“铸造为主。若一个零件一个零件锻炼出来,恐怕时间再翻倍也不够。” 老铁匠将方才那些陶范又端近些,“公子看看,试着做了几个陶土模范出来,这是望山,这是悬刀。铁汁浇筑后,稍稍修整即可。”
庄聿白垂下眼眸想了想。此事非同小可,不像其他东西,外包给几家铁铺都可以。这可是兵器,若非可信之人,断断不能同乘一舟。
“老伯,整个铸造过程中最耗时的是什么?”
老铁匠眉头紧皱一下:“实不相瞒,这最难的便是这第一步,模具制作。”
庄聿白点点头。他明白这模具制作需将每一个零部件拆卸下来,单独制成一件陶土模范。模范大小要异常精细,大半分或小一毫,最后都可能造成弩机涩手,更严重者在组装环节便会前功尽弃。
“老伯,这一步至关重要,还是您亲自操刀为好。其他力气上的活计,比如后续铲炭烧炉、浇筑铁汁等力气活,我们可以派些人手过来。”
听说派人手过来,老铁匠眉头唰地舒展开,一双眼睛也有了笑意:“当真?”
庄聿白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身边的薛启辰。
薛启辰立马明白:“当真!等你这什么模范做出来后,需要打杂出力之人尽管开口,我派一二十小厮过来。”
老铁匠合计半日,给出了制作流程、周期和报价。
7日内完成陶范的制作调试,再有3日提交第一把弩机。验收成功后,再进行铁料的批量采购和后续制作。
等验收成功方才准备后续铁料,庄聿白一听便明白老铁匠的担忧,笑着宽慰。
“我既然将这个活计交给您,对您的手艺技术是绝对放心的。也绝不会中途换人。后续所需全部铁料,现在便可着人去买。等我们写好契书,稍后我着人将定金和这边采买的费用先送来。”
见庄聿白如此爽快,那老铁匠也不是虚与委蛇之人,当即表示他定不负所托。不过至于价格方面。最贵的是这陶范。花时间、花心思,铺子中的其他活计都要推后。
老铁匠眉间挤着为难,给出了报价:“如此算来,这一套陶范需10两银子。”
“好。”
庄聿白点头,没有一丝迟疑。
老铁匠一愣。怎么不还价呢,生意讲究个有来有往。见庄聿白应的如此快,老铁匠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是老朽故意拿价。这陶范最后会一并给到公子,今后若再想批量制作,有了这套模范,复刻起来必定方便不少,也省时省力。铁料的费用,公子直接承担的话,后续每把弩机给个一两百文钱,便可以了。”
即便所有零件用陶范铸造,能省去不少锤炼功夫,但成型后的零件调整打磨等也是很花时间和精力的。一两百文钱,是老铁匠给出的中肯、厚道的价钱。
庄聿白抿了下唇:“我不同意。”
声音干脆利落,听得当场众人皆是一惊。
薛启辰也听出这价格中的诚意。他以为庄聿白手上银钱紧张,忙悄声提醒,他有银子。这笔钱,他来承担!
老铁匠见庄聿白如此决然地否掉报价,便认定对方是嫌价高,脸上神情局促起来,想了想,又说:“若这般……公子看着再减些,也使得。够我们开张的,就行。”
打铁烧炭是世上顶顶辛苦的营生。寒来暑往在那火炉上挥锤铸铁,身上何时能有件齐整衣裳。若有其他体面营生,谁也不会端这碗饭。
所以这拿命挣得血汗钱,无论如何不能克扣半分。
庄聿白思量片刻,直接敲定报价:“陶范1套,20两银子;铁料400斤,合银子48两,多退少补;每把弩机制作费500文,合银子50两。”
老铁匠当场整个呆住,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没见人主动提价的。他干瘪的嘴唇有些哆嗦,酝酿了半日正准备说什么,却被庄聿白抢先。
“老伯,不过我有个条件。一月内,我要见到这100把弩机。”
*
各庄秋粮很快入仓。有了夏收的成绩,第一镰稻谷入手后,大家心里也便有了数。
这一季的粮食,比夏收时更胜一分。不过眼下还不是庆祝之时,农时不等人,那50亩官田之粮还站在田中,万一来几场雨,粮食收不回来就坏事了。
管庄人周老汉刚忙好庄上秋收,这又马不停蹄安排人手去官田,时不时还要接待前来向他们庄主磕头谢恩的乡民。好在今年有然哥儿帮着忙,然哥儿心细,又能写会算,是个很不错的好孩子。
周老汉看着迎来送往的然哥儿,不住点头,跟着庄主这半年光景,人越发能干了。
不过然哥儿并没注意到周老汉赞许的目光,他正眉头紧蹙,看着方才小厮送来的一篮“秋梨”出神。
篮中有帖子,士绅刘家送给庄聿白的谢礼,说他家今岁粮食多收了50余石。一点心意,聊以给庄公子添茶加果。
关于谢礼,庄聿白给过指示的。原则是拒收,若对方执意要给,若是自家产的瓜果梨桃,看情况就收了,再给些庄子上现有的菱角、莲蓬等做回礼便是。
若是金银绵帛等物,则坚决不许收。
刚然哥儿忙着往一个大婶的篮子中装菱角,旁边挤过来一个面生小厮,丢下一篮梨就跑了。
等然哥儿得空统计这筐梨子时,才发现里面夹了10两银子。
这种防不胜防的事情,并非个例。事后庄聿白都会让周老汉和然哥儿好生给送回去。
见谢礼送不到庄聿白跟前,一些有意结交的士绅乡贵等便将目光投向孟知彰。谁知这孟知彰更是个刀枪不入的。众人不得已,竟将谢礼直接送去衙门,请知府大人帮他们送达这份谢意。
庄聿白由皂吏请至府衙,看着堆了满地的绫罗绸缎、赤金素银,一下愣住。他知道众人皆感念他的肥田之术,可当这份感念实质化,堆放在面前时,还是有些小震撼。
东盛府的秋收虽然还没完全结束,从目前看,比往年多收个一两成绝对不成问题。这肥田之术确实有效,也确实给四州一十八县的百姓带来一个扎扎实实的大丰收。
“这些谢礼,于致谢之人来讲根本不值什么,只是表达一份感激。你庄聿白,理应收下,且当之无愧,若是拒收,多少寒了乡邻们的心。”
荀誉知道庄聿白虽有不错营生,家底终究是薄的。来年孟知彰还要参加乡试,秋闱顺利就要去京中赴考。前前后后不知要多少银子备着。于是温言良语,劝庄聿白收下。
庄聿白又翻看了下这些礼物,虽然每份所值银钱有限,若加起来还是很可观的一笔财资。
“荀大人,乡邻盛情我心领了。但乡邻这份情谊是给肥田之术的,而真正用此法惠及百姓的人,是大人您。若没有您的信任与推广,东盛府土地上何时能遍施此法。所以,百姓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您。”
庄聿白郑重抱拳施礼:“这些钱帛若我收了,获益之人也只我与我家相公二人。若是这笔财资,由大人您来运作,则能让更多百姓受益。大人素来重视民生教化,东盛府的书院、官学等远近闻名。”
荀誉听庄聿白话中有话,让他继续说下去。
庄聿白继续:“这些谢礼换个小几百两,应该没问题。若是在城郊、乡野修建几所私塾,教习乡村童子读书习字,岂不好?
“城郊、乡野?”
“是。城郊、乡野。”庄聿白言辞恳切。
“贫家子弟不读书,一则家中难有余钱,二则私塾较远,往来不便。若私塾就近设立,而教书先生之束脩之资由这批谢礼承担,将童子送去读书学道理的人家,岂非越来越多?倒也无需人人走可靠求仕之路,哪怕只是能写会算,将来也有个好出路不是。”
荀誉听罢,捋着胡子不住点头。他没想到庄聿白眼界竟然如此深远。
增设私塾之事,他原动过这个念头,不过后面搁浅了。或许眼下是个不错的机会。
“私塾设立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需从长计议。容老夫想想。”
荀誉亲自送庄聿白出门。不过谢礼,他留在了府衙,并着人仔细登记在册。
*
庄聿白大踏步跨进家门时,孟知彰已闻声从院内迎出来。
他接过庄聿白手中食盒,并递了块打湿的巾帕让对方擦擦脸。
“近日怎么忙这么晚?会不会太辛苦。”
孟知彰将食盒放在案上,扶庄聿白在椅子中坐好,将对方用过的巾帕接了过来。
“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好香好香,我都饿了!”
庄聿白边吃,边将午后去府衙之事细细同孟知彰说了一遍。
“一地的谢礼啊,我粗略估计了下,小几百两肯定有的。荀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攒着给你备考用。白来的银子,谁不想要?世上哪有真的不喜欢钱的呢!至少我就很喜欢。”
庄聿白夹了一大筷子酸萝卜炒肉丝。这道菜孟知彰从外面餐馆中学来的,试着给庄聿白做了一次,谁知大获好评,于是家中餐桌中隔三差五便能见到这道菜的影子。
“不过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收。”庄聿白给孟知彰也夹了一筷子。
“桃李瓜果等这种自家产的,收了也就收了。可这金银钱帛的口子若是开了,今后来送礼的岂不是更多?你要读书,我也要忙,哪来时间去应酬这些。再者,之人嘴软,拿人手短。如今收了他们如此贵重的谢礼,将来若有人开口求你办事,这人情还还是不还?不如当下就将这火苗按灭,谁来送礼都不收。”
说到求孟知彰办事时,这位当事人筷子停了停,不等他说什么,庄聿白笑着挑下眉:
“我们孟大公子才情无两,将来一定会封侯拜相的,到时排队送礼的岂不踏破门槛?”
“你便如此信我?”透过渐暗的暮色,一双眸子直直看过来。
寻常话语,寻常语气,庄聿白却听得心头一紧,他忙垂下视线,胡乱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嚼嚼嚼,心绪稳定后,挂上那熟悉的调皮神色。
“我当然信你!咱可有言在先,将来你飞黄腾达了,一定要带上我!这世间繁华,让我也尝尝咸淡。到时若你也能被某位有品位的公主看中,榜下捉婿,我岂不是也能成为皇亲国戚!”
庄聿白说的高兴。暮色中,孟知彰将眸子垂下去。庄聿白一时没明白,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孟知彰,我将所有谢礼全部推出去,你会不会不开心?”庄聿白放下碗筷。
“怎会。我家夫郎做的是积德行善、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这是孟某的福气,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开心。”
孟知彰鲜少会如此直白地当面夸人,他发现庄聿白这类夸夸时,便学着多讲些类似的哄人高兴。
“至于备考经费,你无需担忧。即便家中没有银钱也无妨。书院设有专门助学经费,至少支撑到秋闱放榜前是没问题的。若能入第二年春闱考试,官府会发放路费等。所以,放心好了。我见你这几日都瘦了,快多吃些。”
孟知彰又往庄聿白碗中多夹了几筷凉拌藕片,为哄他多吃几口,难得闲话起来。
讲到近日学中同窗上学时多爱绕一段路,即便耽搁个一炷香时间也要途经咱家门前这条路走去书院。
果然庄聿白来了兴致。孟知彰便将书院学子来领些乡邻谢礼,沾沾庄聿白喜气之事,略带夸张地讲述给庄聿白听。同窗们夸赞庄聿白的言语更是一句不落地转述给他听。
果然庄聿白眼睛越听越弯,后面听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他们当真这样夸我呀!”
“当真。不仅夸你,连带将我也夸了。说我好福气,能娶的这般心善也能干的夫郎。”
啧!庄聿白白了孟知彰一眼,何时竟也这般不正经起来。不过听到骆耀庭捡拾了满车瓜果,以为自己即将成为下一个青史留名的潘安之时,直接笑得伏在桌上起不来,筷子竟也不小心拂在地上。
两人正笑着,院门敲响。
是薛启辰的贴身小厮,说今晚他家二公子不来练弩机了,特来请假一晚。
“这是景楼新出的莲子糕,请二位公子尝尝。也祝二位早生贵子!”
“借二公子吉言。”孟知彰接过食盒,又挑了些家中瓜果与那小厮,让他路上解渴。
庄聿白则背后小声嘟囔:“这薛二,整日想的都是什么!除了生子,他就不能祝福点别的?”
话没说话,忽然哽住,也就意味着今晚孟知彰将单练他自己……
不过开始单练前,孟知彰带来另外一个消息。
“武举时间定了,寒月二十三。”
第164章 进京
不出所料, 只剩庄聿白一个弟子的弩机教习课,主打一个节能环保。
人是不能歇的。灯是不能点的。
乌漆嘛黑,一庭一院, 一轮月, 一双人。
孟知彰纠正弟子动作的力度,却比往常都要凶狠、粗鲁。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急。
这有些反常。
“孟知彰,你若是对我有意见,咱明白说出来好了!何必处处为难我……为难我的小胳膊小腿!”
不知练习了多久,神志在到清醒与混沌之间来回横跳的庄聿白, 疲累得忍不住叽叽歪歪。
“是。”声音冷厉。
庄聿白持弩机的手腕被猛地向上抬了一下, 幸好他提前做了防备, 不然武器又被人缴了去。
“我对你的弩机之术, 有意见。” 声音比方才更冷, “练习这么久,连一个靶点都未打中!”
孟知彰向来持重,言语温和, 庄聿白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不留情面的批评一个人。
这个人还是自己。
谁还不会疾言厉色!庄聿白还嘴:“那还不是拜你所赐,谁大半夜黑灯瞎火练习射击啊!”
庄聿白也生了气, 直接站起身来,似乎站得高些, 说话便更有分量似的。
冷面书生罕见地并不示弱:“杀手杀人还选良辰吉日?等日上竿头,风和日丽, 阳光正好时, 再决定动不动手?”
到底是腹黑书生,阴阳起来,头头是道。
一般吵架斗嘴时,负责输出的都是他庄聿白, 孟知彰大都是听着、应着,最后稍稍顺着庄聿白的意思总结一二,便结束了。今日像是吃了火药了。见鬼。
庄聿白鲜少见孟知彰直愣愣怼自己,且怼得让接不上话。一时竟愣住了。
两人对峙片刻。孟知彰膝盖微屈,直直抵入庄聿白双腿内侧。
“腿打开!”
庄聿白小腹猛地一紧。像是毫无防备地被人掏了一把,扭紧,连他的心神一起全然偷走。
“蹲好!别看我,瞄准前方!”
庄聿白的下巴被人捏住,视线则从孟知彰坚毅的下颌线缓缓移向庭院悬于正中的那枚竹片。
像被下了蛊,庄聿白竟真听话照做,乖乖地抬起弩机,眼睛透过望山,瞄准靶点。
“一、二、三……”
庄聿白正准备扣动悬刀,忽觉哪里不对。
噌了一下直起身,小脾气也跟着上来:“我若不听话,能怎样?杀了我?”
“再用心练习,和被我用强之间,你选一个!”
这……有毒吧。
一句话,说得庄聿白的腿,更软了。
庄聿白心想,你还是强了我吧。他真的没什么力气了。心中虽如此想着,可这话终究难以启齿。
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轻易缴械认输。
夜色里,庄聿白将唇抿成一条线,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孟知彰,算你狠!我继续练!”
不等孟知彰膝盖再次抵入自己双腿内侧,庄聿白自己□□,乖乖蹲了下去。
*
既然武举的时间定了,手上其他事情的节点,便开始向前倒推。
寒月二十三开始,庄聿白想着十月十八左右怎么也要先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只有自己先安顿下来,才能安顿云无择和长庚师父,说不定武举前还有其他事情跟着。赶早不赶晚。
眼下离十月中旬启程的日子也就一个月出头,很多事情挤在一起处理,确实耗些心神。好在弩机之事进展顺利。
很快第一把弩机如期复刻了出来,老铁匠亲自骑着驴子进城,交到庄聿白手上。
庄聿白接过弩机,掂了掂,很趁手。不错。
或许是这些时日的训练见了成效,庄聿白竟然形成肌肉记忆。接过弩机的瞬间,他下意识装上箭簇,抬手,瞄准,扣动悬刀——
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三丈外,熟透的一枚红尖尖桃子,应声落地。
军中待过许多年的老铁匠,恍了恍神方反应过来,亲自将那枚桃子与箭簇取回来,不觉赞叹。
“公子,好箭法!”
箭簇齐齐射断果蒂,桃子完好无损。庄聿白自己也惊了。
庄聿白心中乐开了花,面上却装出一副司空见惯、满不在乎的模样。
“老伯过奖了。随手试一试。至于这弩机是否合格,我明日上门给您回复。”
主要是庄聿白不相信自己这半瓶醋的功夫,必须让孟知彰亲口试过,说声好,他才放心让弩机进行批量生产。
100把可不是小数目,而且每一把都重要。关键时刻这可是既能杀敌,又能保命的忠实战友。
临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庄子上和官府赏赐田地中的秋粮全部归仓。庄聿白交代庄上人好生着人看管。防火防盗防鼠,都很重要。若可行,也可以去聘几只狸奴来捉鼠。
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照旧,有孟知彰在家坐镇,庄聿白没什么不放心。不过临行前,又多做出一批,他要带去京城探探行情。
当然一起带去探行情的还有今岁酿制的葡萄酒。葡萄酒不同与其他,不仅要算时日,还要看陶罐中果汁的具体发酵情况。好在临行前一周,第一只陶罐终于可以分瓶灌装。
庄聿白带了100瓶,其余的等他京城回来也来得及。除了葡萄酒,各庄葡萄园的金牌经理人然哥儿,庄聿白也一并带上了。
当然,卓阿叔那边的工作,他是一点没少做。
说道分别,庄聿白以为孟知彰会有所表示。谁知这冷面书生像个没事人一样。日子照过,饭照吃。好像他这次出门就是去趟庄子上,傍晚天黑就会回来似的。
“孟知彰,我离开这么久,你会不会想我?”
庄聿白看着一趟趟往马车上搬运行李的孟知彰,决定开口逗逗他。
孟知彰并没有回头,也没说话,只将车厢内的被褥铺得更厚了些。
庄聿白垫脚看去,是当时来府城时,牛婶送的那床大红囍被。
*
京城路远,路况复杂,薛启原将家中身手最好的护院近侍等都安排在队伍中,还觉不放心,又亲自去镖局用人情请了两位朋友护送。
四五辆马车,七八匹骏马,浩浩汤汤离了东盛府,一路北上。
仲秋时节,大地上的颜色也渐渐秾丽起来。植物生灵似乎要赶在寒冬之前,将自身所有能量用尽,极尽所能地展示这最后一季的风采。
因出发时间早,留有余地,庄聿白等人赶路心情也没那么着急,一路走走停停,如此花了八九日时间才进得京城。
进城时天色已晚,暮色渐行渐深。
华灯初上的京城,如披上满缀珠宝的黑色纱巾,火彩熠熠,又华贵神秘。
庄聿白打起帘子,透过车窗看着街道上的往来行人。行旅如织,人声鼎沸,灯管掩映下的脸上,皆是富足与悠闲的神色。
天子脚下土,繁华京城地,这里百姓的气质相较府城又是另一种感觉。富足的悠闲。
马车在闹市一家招牌高挂的商铺前停了下来。
木质牌匾上鎏金的“薛记南北货行”几个字已微微斑驳,看来是个很有些年头的老店。
货行掌柜满脸欢喜从内迎了出来。
“二公子终于到了!快里面请!自打书信说要京中,我们日日盼夜夜盼,今日终于等来了。”
王掌柜招呼人上热茶热汤,先递了热热的巾帕给薛启辰,擦手。
“知道二公子要来,东城院子早派人收拾出来了。各个房间的都炭炉多备了几个。近来几场雨过后,一天冷似一天,过不多时,就快下雪了。”
进门时王掌柜一眼便看见他家二公子身边这位公子,风度翩翩,神采奕奕,虽服饰素淡些,谈吐气度却在他家公子之上。
“琥珀,这位是王掌柜,是家中老人了,京中多处生意都是他在料理。今后京中若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来问他。”薛启辰向庄聿白介绍着,又冲王掌柜眨眨眼,“这位便是家中常提到的庄公子。”
“这位便是庄公子呀!”听闻自己见到了真人版庄聿白,这王掌柜竟高兴得竟有些不知所措。
后来庄聿白才明白为何对方如此兴奋。原来他以为只要庄聿白来了京城,就意味着自己管理的铺子里,马上也能上架金玉满堂和茶炭。
不过薛启辰早看出王掌柜的心思,先请拦住:“今日刚到,休要拿金玉满堂等事来烦庄公子。”
王掌柜笑着给二人奉了茶:“隐约听得京郊御田,今秋收成大涨。说不定来年,京郊百姓也能用上这堆肥术了。”
原来薛家在京郊也有几个庄子,同府城一样,也在用新型堆肥术。只是皆悄悄的,未敢声张。
“为何要悄悄用?”庄聿白不解。
薛启辰解释说:“京城不同于府城。因荀大人安排,东盛府上下皆推广此法,不是什么秘密。京中因荀大人上的折子,今夏司农司方在京郊御田中方开始试用。”
其实薛家名下所有田地,不论府城还是京城,以后西境北疆,早在得知肥田术的那刻起,便开始直接使用起来。其他地界还好说,京中之地,听闻司农司在试用后,倒藏着掖着起来。以免被知晓后,抢了风头,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王掌柜补充:“京中,天子脚下,看上去风光,行差踏错一步,很可能便万劫不复。”
众人简单闲话一会子。薛启辰让掌柜安排人将带来的金玉满堂和茶炭等卸下来,便准备去院子里休息了。又交代都是自家人,接风洗尘那一套虚礼便免了。
王掌柜明白:“二位公子一路舟车劳顿,饭菜与汤茶院内都备好了。公子们自去休息,其他的尽管交给我。”
东院是个二进小院子,较薛家在府城的宅子那是小了不少,不过比庄聿白夫夫在齐物山的竹舍还是大许多。能在京城繁华地购置这样一套院落,想来不只有钱这么简单。
进了垂花门,四面抄手游廊皆灯火通明。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布局紧凑,但装饰却不含糊,虽是夜间,梁柱窗棂上的纹路色彩,仍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铺子里的小厮前头打着灯笼引路:“已按照二公子吩咐,正房安置了张大床。”
薛启辰应着,让他小厮先回去了:“琥珀你同我睡正房。房子大,没有你我睡不着。东厢两间用落地屏风隔开,给云无择和长庚师父留着。然哥儿的话,睡正房外间的床榻,还是西厢都可以。”
庄聿白看向然哥儿,让他自己选。
然哥儿一路被京城的繁华景象砸得有些懵懵的,听闻让自己选床,当即道:“我同我们公子一起。我选正房床榻!”
几人简单收拾一下,用了些饭食便早早歇了。
第二日一早,庄聿白正迷迷糊糊睡着,却被薛启辰摇醒:“琥珀醒醒,快醒醒!”
庄聿白揉了半天眼睛,却并没睁开,翻了个身背对薛启辰,声音带着慵懒。
“二公子,行行好,再让我睡会!”
“琥珀,快别睡了!听说长公主今天就要进城了!”
庄聿白一听,咕噜爬起来:“长公主进城,岂不是云无择他们也跟着一起进城?”
“很有可能。满城已经热闹起来,我们也去看看!晚了估计连观看的好位置都没了!”
第165章 初探
庄聿白带着然哥儿, 随薛启辰兴冲冲往主街上走。
路上行人如织,议论声更是不绝于耳,大都是关于这位即将回朝述职的长公主。
虽听不太清具体说的什么, 但众人脸上洋溢的喜气之色, 让人觉得迎接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家长公主,倒像是个许久未谋面的故人。
除了薛家两位身手不错的近侍跟着,昨日那王掌柜也派了个腿脚麻利、有眼力见的小厮做向导。
长街上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三两成群,或闲话, 或站在沿街各色摊位前边挑选货物边留意长街上的动静。
随着长街尽头一阵马蹄渐近, 人群开始往街边聚拢。
打头的是一队内官模样的宦官, 先纵马跑了两个来回, 随后当街驻马, 冲身后交代些什么,很快又挥鞭策马消失在长街另一头。不多时,宫人打扮的小太监们开始沿街标记, 并粗略洒扫。
庄聿白第一次见活的太监。不免多看两眼。清一色蓝青圆领长袍,腰间束带, 挂着进出宫禁的腰牌。除了领头的年岁都不大,十六七岁的模样, 一脸稚气未脱。
“长公主还没有进城,说是还有个一两日路程。即便到了, 按惯例也要在城西临时军营稍作休整后再入城觐见。”想到小厮仔细给薛启辰等人解释。
“既然还有这许多日才进城, 眼下这是在做什么?”薛启辰指指街上忙了的小太监们。这番景象,他也是头一次见。
那小厮笑说:“这是内侍在勘测街道,制定行进路线。若有需要还会提前交代街道两旁商铺,长公主经过时, 不要弄出奇怪声响或者色彩太招摇的幌子,若惊到长公主的坐骑,扰了长公主。那可是犯忌讳的。”
庄聿白默默点头。天家威仪,向来以肃穆雅正为主。如此这般,也无可厚非。
不过提起这长公主,这小厮眼中明显闪着光:“长公主常年戍边守疆,护四海升平,是大恒百姓的福将。圣上向来最疼爱这个妹妹,所以长公主回京之时,往往比过年还热闹。圣上不仅会广施恩惠,减赋轻税,施粥放粮。这几日已经在几个城门发了起来平安果子,每天限量一千枚,祈祷长公主永远平安顺遂。这还不算,据说连牢狱中的犯人这些时日的饭食都较往常好很多。”
小厮越说越兴奋,能看出京中百姓对这位长公主的感情,绝非一般皇室的表面敬畏,还有发自内心的爱戴。
庄聿白看了眼薛启辰,眼底情绪交杂。他知道这位长公主就是当年榜下捉婿之人。也正是因为她当年的这一举动,直接或间接造成骆瞻以及云鹤年的人生悲剧。
“戍边守疆,餐沙茹血,这般凄苦的日子,即便正常男子也备觉煎熬。若照你所说,既然圣上如此喜欢这位长公主,又为何给她派了这样一个苦差事?”
庄聿白问得直接。
那小厮一怔,复又笑着说:“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自小喜欢刀枪剑术,传闻身上流着一半马背上的血液,若真将她拘在城中,那才真是害了她。所以圣上虽万般不舍,终究还是依了长公主的意思。”
既然今天没有长公主进城的节目,薛启辰也不想在这看小太监们扫大街。他很有些时日没来京中了,便让那小厮找些热闹的地方,带他和庄聿白好好转一转瞧一瞧。
这个建议正合庄聿白之意,他想了想,却拦住了:“先去看看武举场地吧。认认路,看看环境,到时给云无择加油助威时一则方便接送他,二则万一出点什么问题,也好提前有个照应。”
薛启辰立马改了注意:“好,那听琥珀的。”
小厮笑说:“今岁京城就这两件大事了。一是长公主回京,再就是这武举。所以武举擂台设在城中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和文华路的交叉口。拐过前面那个街口就是了。我们看完场地,正好在旁边逛一逛。两位公子有什么喜欢玩的、吃的,小的定尽心安排。”
“先找个说书品茶的地儿,我倒要听听京城又出了哪些新鲜本子!”薛启辰挽了挽袖子,大有大杀四方的气势。
“公子想听市井家常,还是绿裙红袖?”
小厮虽第一次接待自家这位二公子,对他的做派喜好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今日还跟了位庄公子,又不太确定如何选择,犹豫片刻还是将疑虑问了出来。只是问的委婉。
薛启辰自然明白,笑着拍拍小厮的肩膀:“今日听正经话本子!不过这品饮的茶上,可以来些花样。琥珀家相公可是东盛府的茶魁,喝不到好茶,我可不依。”
京城繁华确实非府城能比。车水马龙,往来行人摩肩接踵,街边商铺摊贩吆喝声更是吃此起彼伏,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短短半条街的路程,几人倒走了半小时。
不过武举场地目前看不出任何影子,因长公主的进城仪仗车马要经过此地,所以等长公主进城后,这边才会将擂台搭建起来。
“公子放心,擂台对面这茶楼二楼的最佳观战位置,王掌柜已经提前预定下来。”
庄聿白四下看了看,此处交通便利,离薛家东城院落骑马过来也就一炷香时间。届时人多,即便算上半柱香时间也是方便的。
“随军之人是和长公主一起进京朝拜么?”庄聿白关心的是何时能见到云无择师徒。
那小厮机灵,自然明白:“长公主爱清净,随他入朝的一般是寥寥几个有爵位之人。其他将士会在长公主进京后的第二日准许进城。当然若是参加今岁武举之试的,或许当天晚些时辰也便可以凭路引入城。”
不一时,庄聿白一行便由小厮引着在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茶楼坐了下来。
庄聿白此前觉得九哥儿所在的茶肆已属登峰造极,今日再见京中这茶楼,方知山外有山。茶楼悬红挂绿,富丽堂皇,即便是白日,烛台上的红烛仍兴高采烈燃着。盈盈点点,浮光乱,迷人眼。
薛启辰叫了个雅座,几人落座听书。那说书先生立在台上,醒目一拍,口中万千绿林好汉纷至沓来。
几人听得正起劲,可不等第一盏茶饮完,南北货行的活计慌慌张张找了来。
那伙计额头汗如雨下,扯着薛启辰衣袖不撒手,说他家王掌柜快要撑不住了,请二公子和庄公子速速去救他一救。
“这可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竟有人打家劫舍不成!还有没有王法!”
薛启辰一听就炸毛了,不等对方细说,薛启辰拉着庄聿白往外走,又觉不对,当即接下腰牌递给身边替身小厮。
“元宝你拿着我的腰牌,去龙门镖局找些人来!”
报信伙计小跑跟在后面,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公子不是打架,是抢东西……也不能说抢……就是要买东西!”
庄聿白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扯了扯薛启辰的衣袖,眼神暗示对方,等会儿若有什么状况,记得用袖中的弩机防身。
几人脚不沾地往南北货行走,未及近前却见门口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了围了起来。而王掌柜正被堵在门前,涨红了脸,似与众人争论些什么。
报信伙计拨开人群,卖力往前挤,边走边喊:“让一让,我家二公子来了!请让一让!”
王掌柜闻声看过来,见是薛启辰和庄聿白,如获救星,忙挤上前,将二人护送到铺子里,趁乱将铺子门也关了起来。
原来有人听说了公子这次带了金玉满堂过来。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接着外面开始以讹传讹,就传成今日就可以在铺子里买到金玉满堂。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大半条街的人都跑了来,非要买这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目前只在东盛府售卖,京城之人是怎么知道的?”
薛启辰跟着他长嫂经手这桩生意,自是清楚此前东盛府之外的各家铺子都在申请售卖金玉满堂,只因产量有限,一直搁置未决。京城铺子更是一片都没见着,可看眼下这情形,金玉满堂的盛名却像被大肆宣传过似的。
王掌柜一脸茫然。不过他想起此前听过的一个传闻。
说是京中那位老饕王爷,不知在哪得了一个叫“金玉满堂”的吃食,甚是喜欢,因为珍贵不易得。便重金悬赏厨子来试做。前前后后折腾好几个月,结果满京城无一人复刻成功。
如今看来,恐怕和老王爷之事脱不了干系。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将门外人员疏散开,若任由其越聚越多,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
庄聿白同薛启辰商议下来,请王掌柜出面去门外喊话。
“金玉满堂是确实就在铺子中!”
王掌柜话音刚落,场外又一阵骚动,众人求购心切,恨不能当即挤进铺子。更有人开始为了抢先买到,开始自动加价,互相攀比起来,不一会儿就开出了10两银子1包的高价。
王掌柜忙打住,赔笑说:“诸位能来,小店蓬荜生辉。不过这批金玉满堂,是专门为武举准备的。分文不取!届时支持云无择云校尉之人,可免费领取。数量有限,还请多多支持云校尉!”
“云校尉?这云校尉是谁?”人群一听,窃窃议论起来。
有消息灵通的忙解释:“应该就是去岁在西境屡立战功的年轻将士,叫什么云无择。”
“我听说过他,去岁被派去西境,在长公主麾下效力。两把斩月刀,一匹汗血吗,英雄善战,所向披靡,直杀得羌狄匪徒抱头鼠窜!”
“你是听说书的讲的吧!”
“别管我听谁说的,这云校尉就是我们的大功臣!这次他参加武举。我一定现场去助威!”
“敢问你们从哪采买来的金玉满堂?”有人心思专一,只盯着好吃的。
“金玉满堂的制作者庄公子与我家公子交好。用不多时,我薛记南北杂货行也能正常出售金玉满堂。也请诸位到时多多捧场!”
后面这段是王掌柜自己做主加的。
等人群渐渐散去,他抱拳施礼,就方才的自作主张向薛启辰和庄聿白请罪。
薛启辰给庄聿白递了个眼神,笑说:“琥珀,我说什么来着,京城就是你的下一个风水宝地。”
第166章 魁炭
进京这些时日, 除了听书看戏、品茶饮酒,到处找好吃的,庄聿白和薛启辰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准备武举之事上, 毕竟此行目的就是为云无择助威。
定制的两身行头妥善带了来。一件剪裁简约、行动方便, 比武场上穿;一件则繁复华贵得多,用于拔得头筹、御街打马时供人瞻仰。
以防压皱影响上身效果,还特意悬挂在紫檀衣架子上。一并放在东厢房的还有那套马具,配了精心编织的辔绳和马鞭,兽面云雷纹当卢怎么看都英武。
同时要准备的还有福袋。
一千份福袋, 齐齐整整存放在西厢房。福袋内有此前承诺分发给众人的玉片, 也有从东盛府尘端食肆定制的豆糖一小份, 京中白马寺最知名的素斋点心定胜糕也各装了一只。此外还有三枚铜板。意在讨个好彩头。
这日临近傍晚, 庄聿白等刚将最后几个福袋装好, 准备收工去夜市逛一逛时,货行小厮笑着跑了来。说长街上已经开始洒水清扫了,想必明日一早长公主的仪仗队就能入城。
长公主回京是大事。那日内官定下路线后, 沿街视线好的酒楼茶肆的席位,早水涨船高被订了出去。京城遍地是官, 随处是爷,望族权贵多了, 像薛家这般的在京城都只敢称小户人家。
席位预订不只看钱袋,还要看脸面。所以“小户人家”的薛家也只在一个二等茶肆的二楼订到两个位置。
“琥珀, 今晚要早睡, 估计明早天不亮一些仪仗队就开始慢慢进城。去得晚了,路上人挤人,不好走。”
到底是十八九岁年纪,各个兴奋得像是要过年。
尤其是然哥儿。夜里翻身起来好几次, 看看外面天尚早,于是略带失望地又躺回榻上。
这是他第一次来京城,也是第一次见这么盛大的场面。想来即便是府城最厉害的说书先生也讲不出这其中的热闹,所以他一定要好好看,等回去了细细说与阿叔听。
毕竟要见长公主,第二日一早,几人还是好好收拾了一通。
果然天没亮,院外巷子里,以及再远些的街上,已经隐隐有了动静。没预定上位置之人,更需要早起去占个方便观看的好位置。
庄聿白和薛启辰带着然哥儿出门时,正遇到赶来陪同的王掌柜。
王掌柜说他前几年见过一次长公主入京仪式,方便解说。实则是今日外头人多,他自己不亲自跟着自家这位小祖宗,终究是不放心。
果然,出了巷子口拐到街上,幽微晨曦中人影已经开始攒动。
“王掌柜,是不是已经开始了?我们快些。琥珀,我拉着你跑!”
短靴踩在青石板,回声清脆短促,还残留着晨起的慵懒和些许混沌。
王掌柜亲自在前打着灯笼,让他家二公子和新晋小财神庄聿白看着点脚下。
“公子,莫着急!咱们买了位置的,放心。耽误不了事。”
“我听着远处似乎有队伍已经在长街上走了!是不是真的开始了?”
王掌柜笑说:“这刚卯时,哪能这么早。估计长公主这会还在城外营中梳洗。长街上的声音,想来是整理街面的洒扫小太监们。公子,慢慢走,咱不急!”
等几人走到长街时,天微微亮起来,身边的行人也越走越多。
有喜笑颜开的小夫妻,有怀抱婴孩的年轻父母,有牵着孩童的妇人,为怕孩子哭闹,小手里塞了满满的糖果。再走走,连驼背老妪都拄着拐杖慢慢向前挪着,边走边念念有词,大概是希望上苍保佑长公主身体康健、若能寻个如意郎君便更好了之类的。
这话传到庄聿白耳朵里。长公主和云无择的父亲骆瞻是一辈人,骆瞻之子云无择已经长大成人。她一个皇家公主,在这个封建礼法社会竟然还没结婚?这有些不寻常。
“长公主……还未婚嫁?”庄聿白问向王掌柜。
天空泛起鱼肚白,朝霞染在东方,也映进庄聿白眸子里。
王掌柜将手中灯笼熄灭,缓缓点头:“是的。长公主今年三十六七岁应该有了。想当年在榜下给自己捉了个乘龙快婿,听说还是位仪表堂堂的二甲进士。为此,圣上亲赐了一处宅子,就是现在的公主府。满京城已经开始期待这场亲事时,谁知那书生无福,回了趟家,竟一命呜呼了。”
王掌柜深深一叹,很是为那位书生惋惜。
“对了,那位新晋进士家就在东盛府。不过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位公子当时应该还没出生,想必没听过这档子事。反正那书生去世之后,很快长公主便去了西境。这些年常年守在西边,也就过年述职回京住上一段时间。”
庄聿白与薛启辰对视一下,没再说话。
京城清晨的空气是凉的,透过衣缝,不住往人心里钻。庄聿白不觉打了个冷战,他伸手拢下衣襟,却怎么也抵不住寒意。
一时到了预定好的茶楼,两名近侍先行上楼查看一番,确认一切正常后,迎在楼梯口。
薛启辰和庄聿白拾阶而上,在临窗位置坐了。日头已出,温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沉稳的大漆茶案上朵朵海棠花纹缓缓移动。
今日这等场合,能预定到位置的,都是名副其实的贵客。茶楼掌柜哪敢怠慢,亲自带了当家茶博士来献茶。
“这是小店新制的吉祥团茶,二位公子尝尝。”茶博士上前给庄聿白和薛启辰斟茶。
茶汤清幽,茶沫如雪,宛若雪天之松林,饮之令人忘俗。
茶楼掌柜一眼看见王掌柜。他趁众人品茶的空档,笑着拽了拽王掌柜的衣袖,悄声道。
“有些时日没见你了,你那铺子中茶炭上新了么。我可是听闻你们东家的什么魁首茶炭在东盛府广受追捧,何时你们京中铺子里也进些来?眼下天凉了,正是亟需茶炭和香碳的时节。”
那茶楼掌柜手指虚虚向上指了指,“你是知道的,京中这些主儿们钱袋中可不缺银子,只要是好东西入得了他们青眼。多贵都有人买!”
王掌柜笑笑,朝席上努努下巴:“今年你算见到真佛了。”
“此话怎讲?”
这茶楼掌柜并不认识薛启辰,王掌柜预定位置也没说带主家来,他便以为是王掌柜结交的贵人。不过见王掌柜如此行事,也猜出座上人便是薛记南北货行的东家。
茶楼掌柜眼睛登时瞪圆,太过高兴以至于挥着衣袖想直接冲到薛启辰身边求人。好在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复又正正衣冠,调整好笑容,弯着眼睛走到薛启辰身边。
“小的不识,原来是薛家二公子!这茶可还中意?我让人再上些果子来。或者二公子想吃谁家的点心,我现在就让人去买!”
薛启辰只道是店家寻常寒暄,客气地说茶不错,其他就不劳费心了。谁知茶楼掌柜不仅没离开,竟还扭捏起来,有话想说又不好意思似的。
茶楼临街,不多时楼下人声小沸。原来是洒扫太监们刚过,八九个手持香炉之人便跟上来,沿途缓行,用艾草等粗制香料慢慢熏路。一说驱散瘴霾之气;一说是路拜途中生灵,相当于礼貌打声招呼,等会长公主路过时,还请各方注意避让一二。
楼上窗内,茶楼掌柜一张嘴张张合合半日,也没将话说明白。王掌柜一旁看着着急,直接替他点明茶炭之事。
“原来你要买我家在售的魁炭!”
薛启辰恍然大悟,又冲庄聿白挑挑眉,颇有大局在握的从容。
“巧了,这位便是这庄记魁炭的制作者,庄聿白庄公子!能不能卖与阁下,我也要听他的!”
茶楼掌柜一听,忙又冲着庄聿白深深施了一礼,脸上原本挂着笑,谁知笑着笑着,竟生出些委屈出来:“还请公子救我!”
这话说的严重,庄聿白和薛启辰皆是一怔。
京城,揽天下奇诡,集天下富贵。京城之人,更是无所不求个精,求个雅。这茶楼因广罗南北茶博士,在京中也算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只是前些时来了个贵人,稍稍点评两句,便让他嗅到危机。
“那贵人说了什么?”王掌柜替他的二位公子问出口。
茶楼掌柜未语先摇头,复又叹口气,颇为为难:“说我这茶虽精巧,器物却不精。特意指出我这茶炭还不如他手炉之炭。”
近来这茶楼老板一门心思寻炭。后来想起王掌柜南北货行消息广、物品足,又听闻商铺东家在当地正经营一款了不得的茶炭。便以为自己找到了对症的“还魂丹”。所以求庄聿白救他一救。
不过这茶馆掌柜并为言明这贵人是谁。只说是鼎鼎贵重一人。
鼎鼎贵重。好吧。庄聿白也并不是那么八卦,非要刨个根问个底。
庄聿白从荷包中掏出那枚海棠状魁炭递过去:“巧了,今日出门我还带了一枚。”
茶楼掌柜双手捧过,魁炭通体乌黑油亮,很是细腻趁手。拿到新起的晨光下,浮光流彩,水润温和,比珍珠厚重,比彩石沉稳。
货比货得扔。这样看来,素日自己茶楼所用之炭,确实只配被扔掷到大街上铺路。
“这这这……庄公子,我要定这茶炭了。多少钱一斤?500文?一两?” 茶楼掌柜急得直转圈,“庄公子,你说句话呀!”
庄聿白又将茶炭收了回来:“实不相瞒,我庄记魁炭,所有经营权全在薛家。哪怕一斤,哪怕一枚,也必须从薛家售出。不过当前窑口有限,所产之量仅够东盛府城内所需。至于京城,还需从长计议……”
话没说完,忽听窗外骚动起来。不知何时长街两旁早挤满黑压压的人头,此时正齐刷刷引颈向南张望。
“哒哒哒——哒哒哒——”
两列高头大马长街过来,为首一人每行约十丈远,便挥起一记惊路鞭,提醒众人避让。
“啪——”鞭声洪亮,一声接一声。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两列持戈骑兵驶过,铜戈高刺入空,整体威严肃穆。
隐隐听得有鼓乐之声,想必长公主的仪仗队马上到了。
庄聿白下意识坐正身子,一垂眸,发现窗下长街两边的围观之人也在各自整理衣衫,敛气凝神。
满街寂静。像恭候自己心中的神明。
就在这庄严的时刻,队列行进反方向,忽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喊叫声。
凄厉、惊恐,令人不安。
庄聿白站起身,从窗户探出头去,遥遥见七八个衣衫褴褛之人慌慌张张跑来,边跑边朝后看,似有恶鬼追在后面。
“是西境百姓!”然哥儿不知何时也站在窗前,声音颤抖,手也不受控地跟着抖。
果然,不远处,一身戎狄装束的骑兵挥刀跟了来,张牙舞爪,张狂得意。离得远,庄聿白看不清此人长什么模样。只依稀辨出其鬓插鸟羽,其面涂抹兽血,举止乖戾,甚是瘆人。
眼下长公主回朝,如此喜庆仪式中怎会出现这格格不入的一幕?
更令人疑惑的是,方才过去的几队人马竟还听之任之,司空见惯一般。
第167章 王爷
那戎狄装束的少年骑兵, 在长街纵马叫嚣。
目的似乎只有一个,驱赶这群西境边民取乐。
他一手持弯刀,一手将豹皮马鞭挥得震天响。不明就里的, 还以为是仪仗队的开路礼炮。
长公主马上就到, 此等庄严肃穆的场合,岂能容这戎狄贼寇在京城街上耀武扬威?
一切来得太突然,不等庄聿白细想,前方那几个西境百姓被马鞭驱逐着连滚带爬在长街上逃窜而去。长街两边站满了来观礼的百姓,这几人无旁路可去, 只能在骑兵的挥鞭范围内沿街向前, 希望找到一线生机。
众人正哭天抢地跑着, 不知怎的忽有一人扑地摔倒, 后面之人躲闪不及, 四五人如多米诺骨牌般倒在一起,叠成一团,现场“哎呦”一片。
高头大马的骑兵已至跟前。铮铮铁蹄围着倒地之人乱踏, 恨不能将铺就长街的青石板踩出火花。
地上几人七手八脚忙不迭要挣扎爬起,尚未站稳, “啪——”耳边乍起一道惊雷。
又一记马鞭响在长街上空响过,现场一阵刹寂, 连沿街树上的鸟啼也住了声。而在这一片难得的安静中,不远处鼓乐声越发近了。
眼见是躲不过了, 地上一长相胖胖的少年忽地跪地, 对着那骑兵不停求饶:“我们只是普通百姓,身上真的没钱了。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旁边一人跟着附和:“家中所有早被你们抢劫一空,连田地都没你们占了。我们没了法子才逃荒至此, 就剩这一条贱命,难道你们也要拿了去?”
那骑兵下巴昂起,鼻孔对着众人,看狗似地扫视蹄下蝼蚁。
很显然,他很享受这种彻彻底底的征服感和掌控感。
长街两旁观礼之人有看不下去的,拳头紧攥,愤而起身便要上前制止。可不等他走到街中,这群摔倒的西境百姓,忽又被骑兵像羔羊般驱赶着继续向前逃去了。
茶楼窗内的然哥儿此时已经脸色煞白,不知是被眼前场景惊吓到,还是想到了年幼时逃难的自己。整个人在与那骑兵拼命的愤怒,和对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百姓的同情,以及自己无力相助的自责中来回煎熬。
庄聿白拍拍然哥儿肩膀,让他在椅子上坐了,轻声说:“这里是京城,何况当着这么多人,对方不敢做什么的。放心。”
此事突兀又蹊跷,庄聿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没弄清之前,他选择静观其变,看看情况再说。天子脚下岂容外族欺辱我黎民百姓?
不过这西境难民衣衫虽破旧,身体状态看着倒还好。吃食上似乎并没受苛待。从西境到京城中间隔着大几千里路,一路逃难而来,这几个百姓脸上倒没有一丝饥民饿殍的感觉。
庄聿白拣了块果子让然哥儿压压惊。有外人在,他安慰得含蓄又谨慎,有意将然哥儿也来自西域之事隐藏,以免传出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鼓乐声越来越近,引颈看去,长街那头浩浩荡荡的队伍正迤逦而来,为首开路的是上百杆迎风挥舞的旌旗。这是长公主仪仗队先导旗手队。
被追逐的西境百姓,如获救兵,慌不择路地冲进旗手队列,像游鱼寻得海草,藏匿其中,没了踪影。
而这戎狄少年见到长公主的仪仗队,不仅毫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更加兴奋。他刚想纵马向前,忽又想到什么,直接翻身下马,直愣愣便要往仪仗队中硬冲。
天家威严,哪容你一个异邦小贼冒犯?仪仗队中飞出两匹骏马,左右护卫挥剑便朝这愣头青刺来。
戎狄少年先是一愣,估计嚣张惯了,哪成想真有人出来挡他的好事。剑都刺到自己眉眼,岂能装瞎看不见?
能看出这戎狄少年身上有些许功夫的,他用弯刀和马鞭挡掉两名护卫的剑锋,站稳后又与对方往来几个回合。不过他这功夫也只限于“些许”,对方招式只接了几下,颓势和漏洞便显露出来,很快败下阵。
该说不说,人还是机灵的,打不过就跑。他回身上马,掉头便往反方向逃。身后却空了出来,被人瞄准后心,狠狠刺出一剑。
那两位护卫也没想到在京中还能遇到戎狄贼寇。长公主仪仗前,不管生擒还是刺死贼寇,都算奇功一件。如此千载难逢的加官进爵的大好机会,岂能白白浪费?
所以二人对视一下,刺出的那一剑,默契地用了十成十的功力。
剑锋稳准,有的放矢,下手狠辣,不留余地。
剑锋已刺到盘金错银的罩衫,再深一寸,这功劳就到手了。可正当此时,从旁飞来一道马鞭,眼见刺穿罩衫的剑锋瞬间偏离,双双震落在地。
世上就是有这么多巧合。马上入口的肥兔子,就这么跑了。
二人不甘心,纵身一跃,徒手便要去掏那小贼后心。
“住手!”
一记长鞭挥下,硬生生拦了二人去路。手法与那少年骑兵甚是相似,只是技巧更为纯熟,震慑力也更强。
二人猛回头,看清来人,忙翻身下马,郑重抱拳跪地:“长公主,有刺客!”
长公主一身戎装女子立于马上,凤眼流转,风姿绰约。行动时既有女子的婉约英气,又不乏雷霆万钧的将帅威势。目光扫过,威压无两。
鞭声再起,等众人反应过来。策马逃跑的戎狄少年被马鞭缠住右脚,生生拽到地上。
披甲卫队上前,将五花大绑的少年拖至长公主马前,摁在青石板街面上。
“你是何人!敢来阻我仪仗,扰我百姓!”长公主收了马鞭,问向地上少年。
不等少年答话,方才躲至队伍中的西境流民,齐齐跑了出来,欢呼雀跃。
“长公主殿下救我等于水火!救西境百姓于生灵涂炭!长公主守疆卫土,护一方安稳,是西境恩人,是大恒功臣!愿长公主安康顺遂,长乐无极!”
西境百姓如此一喊,沿街百姓也跟着祝祷:“愿长公主安康顺遂,长乐无极!”
一传十,十传百,整条长街山呼千岁,久久不息。
能得百姓拥戴至此,是再华贵、再威仪的迎接仪式也换不来的。
长公主华羿握着马鞭的手,不觉紧了紧,眸底情绪复杂。最后,她收起鞭子,视线缓缓在热情洋溢、情绪饱满的人群中扫过,最后停在地上少年身上。凤眸轻转,顿了片刻。
“你,抬起头来!”
地上少年将头别向一边。
“我不!”
华羿微微偏头,又看了对方一眼,唇角浮上些笑意:“再不抬头,难道想尝尝这鞭子的味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少年见对方要动真格的,忙抬起头,眯着眼睛,冲马上端坐之人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阿姐,阿姐!是我,是我呀!琪儿!这鞭子……还是算了吧。免得阿姐手疼。”
“哦!不对……”恐对方认不出他,赵琪忙又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兽血”,“颜料,假的!”
方才那几个“边境流民”,也跑了过来,从摁少年的侍卫手中抢人:“快放手,放手!”
见那几个侍卫不放人,呵斥道:“放肆,这是安小王爷!还不放手!”
众人闻之大惊,忙放了人。
押解少年的披甲护卫以及方才那两名护卫,忙上前纷纷跪在少年身边。
“不知是安小王爷,多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长公主微微俯身,将手递到少年面前,轻轻示意下身边那匹马。
这位安小王爷会意,拍拍身上灰尘,抓着他阿姐的手翻身上了马。
仪仗队恢复方才的秩序,姐弟两人骑马并行,在鼓乐声及沿街百姓的祝祷声中徐徐向前。
“阿姐,你怎么一下就认出我来了?看来我的演技还是有待提升啊!”这位安小王爷孩子似地冲他阿姐撒着娇。
长公主华羿将赵琪鬓边鸟毛摘掉,又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眼神全然没了战场上的冷戾:“今日晚些时还有宫宴,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赵琪吐吐舌头:“呀!阿姐,我现在是羌狄贼寇,正在驱赶边境流民。阿姐应该拿鞭子抽我,或者拿那个刀砍我才是。”
“胡闹!刀枪无眼,而且这些护卫个个身手在你之上。若非我方才发现是你,你这小命还要不要?”
赵琪叹口气:“我原本自己想演流民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奈何小德子他们胆小,担心当街被揍,所以这羌狄贼首的苦差事只能我自己上。阿姐,看我演得这么辛苦的份上,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我?”
长公主在额头上点了一下:“你只比我早回京两个月,倒像是两年没见似的。不过,好像瘦了些。”
“我对阿姐思念成疾呀。”赵琪说话没个正形,“我想最先见到阿姐么。若不然,阿姐一回来,便由这仪仗队引着直接进了宫。等会在皇兄面前又要述职,又要参拜,估计等到晚宴时我才能见到阿姐。我可等不及,所以提前来见阿姐。我为阿姐这个欢迎节目如何?”
“小脸脏得像只小狸奴,左边脸颊还有些,再擦擦。”华羿笑着摇摇头。
这就是阿姐喜欢的意思。赵琪挺了挺腰板,一本正经。
“京中百姓日子安稳,哪知道边民可怜,戎狄可恶,阿姐可敬?所以,我就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阿姐,快夸我!”
海棠窗棂内,庄聿白等人静静看着长街上的这一场闹剧。
“这小王爷,闹是闹了些,不过和长公主的关系很是亲近,看着是个很受宠的皇子。”
王掌柜笑说:“这位是安小王爷。他可不是皇子,而是皇子们的小皇叔,当今圣上最小的一个弟弟。”
“弟弟?” 薛启辰探出窗口的身子收回来,“可我看他年岁和我们差不多,长公主看上去都像她的长辈了。”
“二位公子有所不知。先皇临终时,这小王爷还在襁褓中,先皇便将他交给了圣上。圣上确实亦兄亦父地将这个弟弟养大。富贵闲散王爷吗,自小在千娇百宠中长大,没受过什么委屈,所以行事便有些乖张。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庄聿白坐回茶案前,将杯中茶饮了半盏。茶早已冷掉,涩口,微苦。
关于长公主,庄聿白知道榜下捉婿之事起,心中是有着自己的想象。不管别人是否婚娶,自己看上了,便要霸王硬上弓,硬生生捉个男子便要与之成亲。在他印象中,这应该是个目空一切且骄横无礼的刁蛮公主形象。
今日一见,虽隔着远远的街,隔着万千趋之若鹜的百姓,隔着二十年封陈于旧梦的时间,庄聿白脑海中勾勒出的线条开始逐渐洇染褪色,失了本来面目。
这位长公主如罩着层层迷纱,并不是非黑即白,或者一黑一白,总之让人一时看不透。
庄聿白视线再次望向窗外时,长公主和安小王爷的坐骑早淹没在遮天蔽日的旌旗与依仗金戈中。不过后面仍跟着一抬一抬的大箱子。应该是进献给圣上的西境礼物以及长公主的随行物品,一车接一车,一抬接一抬,直走了一刻钟还看不到队尾。
“长公主进了城,那跟来的边境将士,尤其是要参加武举比试之人,是不是就可以进城市了!”
想起马上见到云无择,庄聿白终于又高兴起来。
“想必今日午后开始,有些将领便可以凭着路引入城安置。云公子是校尉,最迟明天上午也能进城了。”王掌柜跟着说,“我已在京城最繁华的岚楼定了雅间,若云公子到了,二位公子可在那边为之接风洗尘。”
“好!好久没见到云兄。云先生托我们带了东西,云兄见到想必一定很开心。”庄聿白又想到什么,对王掌柜说,“酒楼,还是算了。云兄从西境而来,这一路想必辛苦得紧。相比饭菜,或许梳洗后睡一个安稳的觉,更为重要。”
薛启辰点头同意:“那等云公子进城后,王掌柜你派人去这岚楼点一些上好的招牌菜送至别院。酒也要上好的。”
庄聿白拉了拉薛启辰的袖子:“酒就算了。我们有云先生带来的葡萄酒。再者长庚师父在,外面的酒就算了。不过斋饭倒是非常需要备上一份。”
“好,都听琥珀的。”薛启辰嘴巴抿了抿,“只是不知云公子从哪个城门来,我们也好出城去迎一迎。”
“难不成你想效法这安小王爷,也搞一场闹剧?”庄聿白拿话逗薛启辰,见对方要来拧自己,忙又说道,“我昨日请王掌柜派人去城外军营送过了信的,若云兄能收到信件,定知道我们在城中接应他。纵使我们接不到人,云兄也定会到别院来寻我们!”
此时窗外仪仗队已近尾声,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们跟在队尾一路跑着闹着。沿街百姓跟着依仗队伍渐渐散去。
众人也起身准备离开,此时茶楼掌柜接待完其他贵客,又急急忙折了回来。
还是魁炭之事。
“并非我拿乔,此事眼下恐怕要辜负阁下厚爱。”庄聿白想了想,“不如这样,贵茶肆可以合计一个数字给到王掌柜,也容我们回去商议一番。”
一时众人出了茶楼,薛启辰今日起得早,此刻想回去睡个回笼觉,便缠着庄聿白回别院。
几人说说笑笑往回走,不时点评两句今日那安小王爷的乖张与滑稽。
正说着,忽一条黑豹从巷口直冲过来。
然哥儿没见过这么矫健的猛兽,哎呦一声躲到他家公子身后。
薛启辰原地愣了一下,揉揉眼睛,认出来者后,忙小跑着迎上前去。
是应龙!
第168章 妻妾
朱雀大街和文化路口, 武举擂台很快搭起来。
旌旗昭昭,战鼓雷雷,台下里三层外三层挤满看热闹的人。
武举和科举都是京中大事, 何况前者观赏性如此强, 百姓自然都想来围观。
安小王爷最爱凑热闹,岂有不来的道理。
按理说,他本可以订个观战视野好的酒楼茶肆的阁间,边品酒边看赛,何乐不为。可他就爱剑走偏锋。前几日长公主回京时他扮成羌狄骑兵, 今日又乔装打扮成读书仕子, 挤在人群中, 一把折扇正摇得欢。
这可苦了近身伺候的小厮。
“爷呦, 今日是武举正日子, 人来人往打打杀杀的,这热闹咱还是别凑了吧。爷还不让我们多带几个护卫。爷自己说,我们这几个谁能扛打、谁扛杀?万一出点差池, 让爷磕着碰着,小的们的脑袋可不够砍呐!”
“小德子, ”赵琪最烦人说教,他翻个白眼, 三根手指伸到小厮面前,空中用力捏住, 威胁道, “闭嘴!若再多话,现在就砍脑袋!”
那小厮忙住了口,鼓着腮帮子跟在后面。
“今日西境跟来的将士都有谁上台比试?”
赵琪引颈踮脚,边挤边往擂台旁边的候场区看。又怕被人看到似的, 不时拿折扇遮面。
小德子和几个小厮瞻前顾后地帮他家爷开路:“有骆家二公子骆耀祖,有步兵校尉张远,还有兵部尚书萧之仁家的旁支弟子萧潜。”
“萧家人也在?有懿王赵措那小子撑腰,加上萧之仁兵部尚书的交椅摆在那,这萧潜岂不是妥妥的武状元?”赵琪冷哼一声,眼神鄙夷地朝台上瞪了一眼,“那他呢?他今日在不在?”
“他?哪个他?公子说的是谁?”小德子用力挡着身后人,以免挤到他家少爷,自己的帽子却被挤得歪七扭八。
赵琪伸手帮小德子扶正帽子,又用折扇在上面敲了一记:“还能有谁!”
小德子恍然明白过来:“在在,在的!我看过那册子。爷要见他?我这就去候场区喊他过来?”
“嘘——”赵琪瞪他一眼,“瞎嚷嚷什么,低调些。”
小德子嘿嘿憨笑几声:“爷想他赢,还是想他输?”
“哼!他这个人冷面冷心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输掉比武,那才让人高兴呢!”
主仆几个正往前走着,迎面挤过来几个斯文俊俏小哥儿,手里拿着些福袋,正欢天喜地派发给围观众人。
赵琪半遮折扇边走边往候场区方向看,忽地面前递过来一个云纹织锦福袋。
“公子好呀!也是来看武举比赛的吧。稍后可以为我们助助威,加加油!这是福袋,还请笑纳!”对面小哥儿眼中带光,一头琥珀色头发越发衬得人白皙干净,两颗虎牙更是让空气都变得甜起来。
“你们?”赵琪一眼看见福袋上醒目的“雲”字,眸心一垂,脸上却没了半分喜色,“你们是谁家的?这,又是要给谁助威?”
庄聿白并没留意对方情绪变化,仍笑着将福袋向前递了递。
“我们是云校尉云无择家的。公子瞧着像个读书人,这福袋中有定胜糕一枚,吃了我家云校尉的定胜糕,公子接下来的科举之途也定顺风顺水!”
武举场下拉拢路人当啦啦队,诀窍就在于面软嘴甜,广撒网,多言谢。
庄聿白和薛启辰各带几人绕着武举擂台派发福袋。他们如此,竞争对手也都没闲着。尤其是财大气粗且骄横的骆家。
来京城前薛启辰和庄聿白自是打听过的,这骆家提前一个月便派人在京城各种打点。见得了光的,见不了光的,银子不知撒出去多少。到了这登台试炼的正日子,面子又岂会不争?骆家当家人骆睦亲自坐镇,对面酒楼的观战位置就定了三四间。
所以眼下登台比试了,台下助威叫好之人自是不能少。薛启辰他们刚到现场,就发现骆家人已经在送福袋了。逢人就给,不仅请别人给他们家骆耀祖助威,还顺道拉踩别家。说别人都是花架子,他家二公子才是真正的将帅之才,将来定能为国冲锋陷阵,开疆拓土。
薛启辰听说后气得直跺脚:“我呸!脸皮比鞋底厚!这话说得简直让人不忍卒听,将来要下几层割舌地狱,才能说出这般颠倒黑白、天打雷劈的话!”
他气呼呼打开小厮假装路人得来的一个骆家福袋。
该说不说,骆家出手确实阔绰,单单袋子就比他们的大了整整一圈,里面有果子、祝语外,还有一串钱。这真是当街撒钱。眼下还只是比试,若他家那老二真榜上有名,这骆家不知又该如何大肆显摆了。
那又怎样,等会上了台,迟早要成为我们云无择的手下败将!心中不忿,薛启辰和庄聿白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热情和精力,为云无择吆喝起来,逢人便发,见人便夸。
此时庄聿白正好看到,几个小厮护着一个年轻公子往擂台边挤,他便上前将手中福袋递了过去。
他哪里知道,眼前人就是前几日在长街长公主仪仗队前,大出风头的安小王爷。只一味笑着将为云无择加油助威的福袋递过去。
见对方问自己是谁家的?想也没多想,自报家门,当然是云无择云校尉这边的。
谁知对方听到云无择这个名字之后,便开始盯着自己和薛启辰来来回回打量。看得庄聿白眼尾的那抹红色泪痣都有些烫了。
更让他不解的是,自己递出的福袋在空中举了半天都没人接。不接就算了,自己收回来便是,可对方又死死盯着这福袋不挪眼。
小德子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他了解到的情况也是这云无择单身一人,至今未娶。哪曾想这小子竟然娇妻美妾俱全,私下里偷享此齐人之福!
小德子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下眼前这两位小哥儿,不仅长相光鲜照人,为人处世更是进退有度。一唱一和间,努力帮云无择张罗周全,大大方方当众宣称自己便是云无择家眷。想来这事是真了。
“公子,这福袋……”庄聿白将福袋在那公子面前抖了抖,意思是,若对方不接也没关系。
恰此时骆家小厮挤了过来,举了满手福袋,高声吆喝:“公子,来为我家二公子助威吧!骆家二公子骆耀祖,刚从西境回来,为大恒守疆护土,值得公子为我们二公子叫一声好!这是福袋,您请收下!”
“怎么,你们是……对家?”
“对家谈不上。不过是我们云无择云校尉的手下败将罢了。等会若再当众输掉裤子,烦劳提醒你们二公子回家再哭鼻子。当着满京城百姓的面,别给我们东盛府丢人。”
薛启辰狠狠白了一眼那骆家小厮。他素来看不惯骆家人,今日竟敢当众抢自己的啦啦队员,还妄称那骆二守疆护土。心中无名之火越燃越旺。
这让跟着这位安小王爷而来的随从们也越来越坚信,他们就是云无择金屋藏娇的妻妾。
两枚福袋递到自己面前,赵琪转着手中折扇,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反复盘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选……你家。”
安小王爷将两枚福袋拿在手上。骆家的递给小德子,另一枚,直接扔在地上。抬起蟠龙纹织锦短靴,狠狠踩了一脚。
这是来找茬的吧!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薛启辰忙将印有“雲”字的福袋捡起来,用袖子擦去上面的尘土,“不要就不要,我们也没强求你!你既接过去又踩两脚,是什么意思!”
庄聿白心中暗诧,这可是武举,台上坐着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之人,两边茶楼酒肆的看台上更是卧虎藏龙,他远远便看见骆睦所在之处,比骆家排场大得多的,大有人在。且今日武举场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添油加醋传出去,成为街头巷议的新鲜事。
即便如此,当着这么多大人物的面,面对这么多悠悠之口,眼前这个文弱公子,似乎根本不屑,根本不在乎。他一双眼眸虽干净,却倔强得很,天不怕地不怕,好似这武举场是他家开的一般,他想怎样闹,就怎样闹。哪怕将天戳个窟窿出来,众人都得就其方圆研究一番,还要说戳得好,戳得妙。
初来京城,云无择马上登台比试,庄聿白担心薛启辰性子躁,将局面弄得越发不可控,所以自己再生气,也强压住怒火,面上尽量摆出得体的社交谈判表情。
庄聿白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冲赵琪一抱拳。
“不知方才我们哪里得罪了阁下,还请阁下明示。若果真是我们不小心惹恼了公子,我们赔罪。但若公子只是拿我们寻开心,我们虽初来贵地,也不是那种任人拿捏蹂躏的怯懦之辈。今日等不到公子的赔罪,我们是不会走的!”
一旁的小德子扶了扶帽子。让他家小王爷赔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此事他家小王爷确实不占理,即便他小德子想训斥对方几句,毕竟心虚,他张了张口,选择了闭嘴。
赵琪也生了气,这云无择夫郎看着文弱,性子倒烈,还让我给他赔罪道歉!简直岂有此理!看来这云无择也是个惧内的,我说为何同在西境时,对自己爱答不理,整个人比砂砾中的石子还冷,还硬。
心中之火越压越不烈,算了,不忍了,我打不过云无择,还打不过你们了?
台上武举比试还没开始,台下已经打成一团。
打架的,拉架的,假借劝架实则拱火的……很快几拨人在地上缠扭成一团,帽子、折扇、鞋子、福袋满天飞。
早有人报与主考官,可不等官差过来,几个衣着华丽的仆役先行跑了来。
他们一叠声喊着“爷”,试图唤醒已经打架打到沉醉的安小王爷。赵琪哪听他们的,双拳双脚并用,众人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赵琪从地上拉起来,仔细理好衣衫,附在耳边低语几句。
“我不!”赵琪没打够,觉得自己吃了亏,仍要上前去扑庄聿白和薛启辰,奈何被后来的仆役拦腰抱住。
“小祖宗,爷可在楼上等着您呐!”
“架还没打完,我不去!”刚没发挥好,才被人摁在地上动不得,赵琪决定换个招式对付这云无择的一妻一妾。
“爷说了,小爷若不去,他便亲自过来……捉你。”
赵琪像只疯了的大蝴蝶,正扑闪得厉害,听到这句,登时熄了火。
那仆役朝同样在整理衣衫的庄聿白和薛启辰深深施了一礼。
“两位公子,方才我们小爷得罪了,望海涵。”
又回身朝不远处的一间酒楼阁间示意一二。
“我们爷,一并有请。”
第169章 皇叔
庄聿白和薛启辰, 交代然哥儿同王掌柜继续在擂台前继续发放福袋,无论如何不能让骆家盖过风头。
二人则和方才厮打到地上的那斯文公子一起,随仆役上了武举场外朱雀大街视野最好的一家酒楼。
赵琪被先行带入阁间。一个上了年岁的仆役等在帘子外, 陪庄聿白和薛启辰在外间用茶用果子。
这仆役沉稳持重, 全程没说一句话。衣衫颜色形制低调,却难掩华贵质地。想来阁间中坐镇之人定是非富即贵。
那赵琪多少知道自己不太占理,又当街与人拳脚相向、扭打到地上,实属有些掉份儿。此刻收敛不少。
他小心抬头瞅了瞅座上人,见其脸上并无怒色, 大大松口气, 于是弯起眼睛小跑到跟前扯住那人衣袖摇起来。
“皇叔今日也来……也来看这武举比试啊!”
“别打岔。我来问你, 你方才在楼下做什么来着?”座上人无奈地放下茶盏, 摇摇头, “没看错的话,是跟人打架,还打输了?”
赵琪眼珠咕噜, 复又眯得更弯了,还殷勤地将桌上一碟果子献了上去。
“皇叔看错了。我打架怎会输呢?一打二, 最多也就算平手。”
老康王伸手点了点赵琪的额头,笑着拈了一枚莲子酥。
论辈分, 这康王是当今圣上的小叔叔,平素最不喜政务, 只爱在吃食上钻研用心。又素来与圣上关系亲厚, 圣上一登基便封他为亲王,恩荣自也是头一份。老康王性格温和,爱吃也爱笑,向来最喜欢和这些小辈厮混, 尤其觉得这安小王爷赵琪就很像年轻时的自己,所以叔侄二人最对脾气。
“我听说这云无择在西境屡立战功,小小年纪,大有可为,前景无量。这是国家难得的将帅之才。此刻人家在场上比武应举,你在场下同人家的朋友大打出手?”
“他们不是云无择的朋友!是云无择的……妻妾!”
赵琪不知自己为何要特意纠正这层关系,好像自己有意针对云无择家眷似的。不过也奇怪,自己一想到对方是那冷面云无择的大老婆和小老婆,心里就有股气在翻腾,怎么都平息不下来。
“怎么,朋友打不得?妻妾就能打了!什么歪理。”康王将那枚莲子酥又放回碟子里。
“也不能这么说。我就是看他们不顺眼。便想打上一架。”
“再有下次,一定告诉你阿姐,让她好好教训你。”康王扬手假装要打赵琪。
听说要告诉阿姐,或许来自血脉压制的恐惧,这安小王爷立马老实下来。他将一个大大的笑脸送到康王面前撒娇。
“皇叔素来最疼琪儿的。今日事若是告诉了阿姐,我岂不白白挨一顿训。回头皇叔又该心疼了,对不对?”
老康王被逗得直摇头,后来噗嗤笑出来声,手掌变成手指,勾了下赵琪的鼻头,眼睛里满是宠溺。
“你可有亮自己的身份?”
赵琪忙摆手:“没有没有!若是打赢了或可以说上一说。眼下又没打赢,说出去岂不丢人!”
“那就好。堂堂安王当街与人赤手空拳打架,传出去成何体统。等会跟人家说两句好话,这事便过去了。”
康王这是要息事宁人。刚才台下那场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少人看见了的。若另外两人不服气,出去瞎讲八讲,也是没必要。不如和气为上,好言安慰几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不。”
赵琪扭过头去,隐隐上了小脾气。
虽然这两个小哥儿看上去文质彬彬,也挺招人喜欢的。可他们是云无择的妻妾,这让赵琪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自己不喜欢的人,他才不会去说好话。他赵琪脖子硬得很。
“你不?!”
康王一听,胡子要气歪了,鼓着肚子,双手叉腰威胁赵琪。
“上次你阿姐可是说了,你再惹是生非,她这次回西境就不带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是长公主知道自己在外与人打架,想来一定不会轻饶了自己。赔个礼就赔个礼吧。反正也不会掉块肉。
“那我们说好了,我等会跟那二人说两句软话,今日之事皇叔一定不能让我阿姐知道。”
赵琪伸出小指,要康王拉钩。
康王依他:“你今日若想看武举擂台,就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若不想看呢,我着人送你回去。顺便知会你阿姐一声,让他派人看好你。”
一时庄聿白和薛启辰被请至阁间看台。
主座上一位面相和蔼的老者,正笑容可掬地请他们落座。而方才楼下撕打在一起的那年轻公子,此时坐在老者身边,看过来的眼神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薛启辰刚打完架,气还没消。哪有这样欺负人的?扬手不打笑脸人,他倒好,不仅脚踩人家福袋,还动手打人,天底下就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之人。所以这位薛家二公子一屁股就要坐在那客椅上,双手环臂,让对方给个说法。
好在庄聿白及时将他拉住,递了个眼神。
武举这般重要场合,能在最为显赫地段定得如此绝佳位置,可不只是简单的富贵人家能比。再看那老者神态中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雍容冲淡,这也不是一般老钱能比的。祖上没大富过三代的,哪能有这般气度。
自己眼下还只是白丁一个,加上刚和他们家这位祖宗打了一架,一不清楚对方是何方神圣,二不晓得人家家长的态度,所以处处谨慎小心才是正事。
庄聿白和薛启辰端正站好,冲坐上恭敬施了一礼:“阁下让我们来,不知所为何事?”
“你们是云无择的家眷亲友?”康王示意左右给客人奉茶。
“是。”庄聿白点头,“我们此来为云校尉加油助威。初来乍到,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公子。”
康王视线在庄聿白身上打了个转,心中暗自称奇。
活这一把年纪,也算阅人无数,这世间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可眼前之人——他微吸一口凉气,不觉又多看了庄聿白两眼——着实与众不同。衣衫虽普通了些,可这模样,若此人想有什么不正的心思,即便想祸国殃民也不是不可能。
更难得的是这眉宇间的英气,谈吐时的气质,即便皇家精心调教出来的子弟,多有不及。
这云无择,好福气。
“误会。误会一场。”康王点头笑着,用胳膊肘怼了下身旁的生气鬼。
赵琪鼓着嘴,将头扭向一边。
“琪儿!” 康王递了个眼神过去。
赵琪鼻孔张圆,猛呼一口气,气鼓鼓瞪着庄聿白和薛启辰,虽不情不愿,还是抬了抬手:“抱歉,方才只是误会。”
“误会?!”薛启辰气也没消,“误会就能将别家福袋踩在脚下践踏呀?这声‘抱歉’我们可承受不起。”
小孩子们斗嘴且谁都不服谁时,就需大人出来劝架圆场。康王笑着走到几人中间,当起了和事佬。
“这福袋这般好看,踩在地上岂不可惜。这是琪儿的不是了。”康王将被踩的福袋接过来大致翻看,“里面的果子也碎了,这……”
忽然康王一双眼睛越睁越圆:“这福袋中的玉片,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您认识玉片?”
庄聿白一愣。这玉片从未在京城售卖,今日装入福袋也算是在京城的首秀。眼前这位老先生竟然认识这玉片。
“实不相瞒,此前老友曾托人送了老朽两包。所以我认得。”康王将那一小包玉片放在手心,宝贝得不得了,“不知两位可否转售一些给老朽呀?价钱好商议。”
庄聿白和薛启辰对视一眼,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此人就是别人口中的老饕贵人。
“今日一见,也算缘分。都是自家做的。若老先生喜欢,我们改日让人送一些到府上也是可以的。”
“自家做的?”老康王捋着胡子,又将庄聿白上下大量一番,然后转头小声问身边老仆役,“近日可有那南老头的书信?”
仆役摇摇头:“南先生的书信,老奴都会仔细留意。”
康王眼底闪过一丝落寞:“这老东西真是的,自从南边荔枝成熟开始,他便没了消息。希望荔枝吃到他流鼻血。”
庄聿白眼前一亮:“老先生说的可是在三省书院教书的南先生?”
康王语气一顿:“你认得南时?”
庄聿白郑重行了一礼:“认得的。实不相瞒,我家相公算南先生的半个弟子。”
康王疑惑:“你家相公是南时的学生?他可不会功夫,如何能教云无择习武呢?”
庄聿白知道对方误会了,忙说:“云无择是我相公的发小。我相公名叫孟知彰,现在三省书院读书。这次我与薛家二公子是专程为云公子助威的。”
“原来你们不是云无择的……算了,不重要!”
还不等康王说什么,赵琪一下冲过来勾住庄聿白和薛启辰胳膊。方才还乌云雷雨漫天,此时一下雨过天晴,笑得异常明媚。
“刚才是我不对,我一时冲动踩坏了你们的福袋!我陪你们一千个如何?你们就原谅我还不好!对了,今日就留在这看台上。我敢保证,全京城没有一处比这里更适合观看了。”
不管人家愿不愿意,赵琪强行将两位不打不相识的同龄人,拉到栏杆前,一起兴冲冲向外看。
而此时几人凭栏朝楼下擂台观看的场景,落入街对面一家小茶肆主客的眼中。
“那不是薛家老二和那庄什么白吗,他们怎么来京城了?”
骆耀祖刚咕咚咕咚干完一碗茶,他瞪着眼珠,抬手擦了擦嘴角茶渍。
“这厮一定是给这云无择助阵的!去岁在家比试,那薛家老二就来砸我场子。还弄了条破狗撕我衣裤,毁我名声!”
这位二世祖越说越气,脚步躲得山响。
“这云无择在西境便出尽风头,眼下到了京城,还这般不知收敛,真是毫无廉耻!那孟家夫郎和那薛家老二还巴巴跟了来。就这么稀罕汉子?老子麾下多的是!他俩今日若再敢闹事,看我不把他们弄去军中犒劳将士!”
一旁小厮忙躬身上前献殷勤:“听说方才那薛家老二和对面茶楼阁间家的人起了冲突,当场打了起来,牙都被揍掉一颗!”
“哦?这么精彩!为什么打的?去查查对面茶楼是谁包的场!能为本公子出气,本公子定要好好赏他!”
“少胡说!”骆家当事人骆睦走了来,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仆从,“那是康亲王定的席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讲,脑袋想不想要了!”
骆睦重新落座,看着眼前的儿子摇摇头:“我只离席片刻,你不在候场区等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骆耀祖素日还是惧怕父亲的。只是他听说对面贵人是康亲王,一下来了精神。
“父亲,小厮来报说康亲王派人收了我们的福袋。不仅如此,还将云无择带来的人当街狠狠揍了一顿。您看对面,康亲王正派人将薛启辰和那庄聿白逼赶到栏杆处,一定是要把他们扔下楼以示效尤。谁敢与我们骆家作对,这就是下场!”
康亲王向来不涉朝政,远离党派之争,与骆家更是几乎没任何往来。今日怎会公开表态支持?
骆睦锁紧眉头,不过他目光扫过对面茶楼阁间时,眉头不觉又舒展开。
康亲王确实让人将庄聿白和薛启辰控在了临街栏杆上。
第170章 弃子
骆睦远远看着康亲王所在的阁间里, 庄聿白和薛启辰被人按在栏杆上,脸上竟浮上一抹得意。
骆家依附懿王,这是众所周知之事。若是连康亲王都对自家另眼相看, 说明骆家在京中根基将越来越稳。
“祖儿。”他将儿子唤到近前, “今日武举,也是你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你上场好好表现,待得个好名次,懿王殿下自然有赏,也让天下人看看我骆氏男儿的风采!”
“是, 父亲!”
骆耀祖鼻孔扫视了下楼下看客们, 又将视线挪向候场区方向。想起云无择, 他槽牙紧咬, 眼底越发阴暗。
很快一个人影引起他的注意:“父亲, 那人看着像公子乙。”
骆睦起身上前几步,手掌搭在额角仔细看了看。确实是公子乙。
公子乙此时出现在武举比试现场,定是懿王有事交代。骆睦忙让骆耀祖回候场区:“走!一起去看看。”
这边康亲王包场的阁楼上, 公子乙的身影也落入庄聿白眼底。
公子乙独自一人。阳光下一道瘦硬影子,利落醒目, 如逆流而上的一刃利剑,旁若无人地径直穿过人群, 直直悬至云无择面前。
不远处的长庚师父和应龙,随时戒备。
因离得远, 庄聿白看不清表情, 更不知公子乙与云无择在说什么。
庄聿白搭在栏杆上的手不觉扣紧,凉津津出了汗。
前些时日,懿王派公子乙去葡萄园强行拉拢,威逼利诱, 甚至动了武。中间若非孟知彰周旋,请南先生托知府荀大人再三向上请功,岂能平稳躲过那一劫。
难道懿王上次并未遂愿,心生怨怼,知道云无择与我们交好,特意选今日这个场合来大加为难?
公子乙的功夫庄聿白见识过的,阴险诡谲,狠厉霸道。上次孟知彰险险打个平手。眼下虽说有长庚师父在,公子乙这把阴湿利刃,还是足够危险。说是一条随时取人性命的静默黑蛇也不为过。
尤其京城是懿王的地盘,若懿王真有什么想法,动动手指,便能将草芥蝼蚁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公子乙作为懿王赵措的暗卫,虽然见过他的人不多,但有意朝堂者,谁人不知懿王身边有这样一位的存在?与懿王几乎形影不离,且关系特殊,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代表懿王的恩宠偏好,也自是需要小心伺候。
武举候场区重兵把守,外人不得擅入。参赛诸人也是严格核实身份后方可放行。入场后不能擅自走动,只许在各自帷帐内待命,以便随时抽签上场。
公子乙走至候场区门前,递上腰牌。
那守卫见是懿王府的腰牌,忙飞速跑去报与副考官。那副考官将“懿”字反复看了看,又端量公子乙片刻,这才恍然明白眼前这个黑影一般的人是谁,忙亲自开了门,躬身将公子乙请进去。
为表蓬荜生辉的喜悦恩荣,那副官还特意封自己为引荐官,要亲自为懿王跟前的这位大红人亲介绍此次参加武举之人。
“公子这边请!本次参加武举对决之人共计一十八名,最终将决出一甲三名,并由圣上钦点状元。此次有望胜出的有骆家……”
公子乙停了步子,并未讲话,震耳欲聋的沉默如一记冰凉的耳光猛地抽了过来,结结实实打在那副官脸上。
那副官一愣,如犯了错的狗子,小心翼翼抬起眼睛,试图强行揣度主人的意图。意图已经非常直白了,他忙恭顺地垂下眼睛。
“公子自便,下官就在入场处候着,若有需求,您随时叫我。下官告退,这就告退……”
副官灰溜溜退下,走得太急,险些被地上的草皮绊个仰壳倒。
公子乙收回冷厉的视线。目如鹰隼,他早就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他认识云无择。他家主人要的人,他岂能认错。
“云公子,在下乙。”
公子乙径自走到云无择帷帐前,抱了抱拳。
云无择眸心微转,快速打量一眼来人。
来人如一条阴湿的鬼魂,因常年不在光下,透着锈铁的苦味。虽收了棱角,不过仍能看出其功力老辣。双脚立地如巨树生根,举手投足如化风于无形,功力深厚难测且变化莫测。若此时与之交手,自己也没有十成十的胜算。
过往经验告诉云无择,这是一个极度危险之人。眼下对方却刻意掩去锋芒,收拢硬刺,尽量将自已化成一团柔和的没有棱角的乌云,缓缓靠近自己。
“阁下,认识我?” 云无择微微抬手还礼。
“懿王殿下,想认识云公子。” 公子乙单刀直入。
云无择眼眸微聚,登时明白来人意图。在西境浸染多时,朝堂风云多少知道一二。
“抱歉,云无择人微力薄,恐怕要辜负懿王殿下美意了。”
云无择眼睛澄澈如冰,话也冷酷如冰。
公子乙似乎并不意外。他眼眸转了半圈,仍然回到面前这张线条硬廓、英气逼人的脸庞上。
不论入朝堂,还是戍边疆,总有那文死谏武死战、只忠君爱国、不站队不结党的中正之流。和预想中一般,眼前人,也想走这清流一派。
“这事由不得公子做主。”公子乙薄唇轻抿,半日又道,“我这个人的出现,已经宣明懿王的态度。今日哪怕我一字未说,单单往你这帷帐前一站,你便已经和懿王脱不了干系了。云公子是聪明人,若能得懿王青睐……”
“若我不依呢?”云无择挑了下眉,却并非挑衅。
公子乙冷笑一声,眼神在云无择眉眼间探寻个来回,再次抱拳:“那祝云公子,旗开得胜。”
衣摆翩然,公子乙利落转身。如一道阴晴不定的影子,倏忽消失在云无择眸底。
见公子乙来了武举场,骆睦带着骆耀祖,忙慌慌便往武举候场区赶去。宽袍大袖,金玉满襟,在往来看客中挤得着实辛苦,等他们好不容易到得近前,却只远远看到公子乙一个背影,冰冷,阴湿,像是根本没有来过。
“去查查公子乙方才都见了谁,可曾交代什么?”
骆睦心中隐隐不安。懿王府上下谁人不知今日武举场上有骆家参赛,公子乙已经来了,为何连个招呼也没打。
懿王只用有用之人。骆睦想起公子乙的警告。
帝王家,哪有什么情分可言,今日你有可用之处,给你个笑脸。一朝才尽,弃之如敝履,哪还会顾念素日之功。
所以这么多年,骆睦一直让骆家充当懿王“有用”干将,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于商,他掌管操控东盛府几条重要商脉,敛资聚财,充当懿王钱袋子;于文,他精心培养家中长子骆耀庭,只待明年秋闱崭露头角,得入懿王青眼,竭心效力。于武,骆家军中仍有不少死忠部将,这也是懿王最终肯看上骆家一眼的原因。
很快前去探消息的家仆回了来。骆睦担心之事,还是发生了:今日公子乙是专程来寻云无择的。两人交谈甚欢。
懿王可以重用任何人,唯独不能是云无择。
骆睦转身看了眼儿子:“祖儿,今日无论如何,你要得个好名次。”
骆家不能成为弃子。因为懿王手下弃子只有一条路,一条不归路。
骆睦脚步有些沉,良久,他又折回来,在儿子耳边补充,“不论你用什么法子。”
*
阁楼上,庄聿白的视线一直紧跟公子乙的方向,太过专注以至于眼前这位公子哥将话说到第二遍,他才回过神来。
“启辰说你叫琥珀?好名字!你们可以叫我琪。”
庄聿白笑笑,他现在也没明白为何眼前这个少年忽然转了性子:“琪公子认识我们云兄?”
“当然认识!”
赵琪回答得干净爽快,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忙改了口。
“也不能说认识……长公主回朝,京城谁人不知边境将士劳苦功高。尤其这年轻有为的云校尉。我可是听说了,他在西境大杀四方,羌狄匪军听闻对面来的是云无择云校尉,各个不战而退!”
“当真这般勇武?”
薛启辰一听来了兴致,他原本对战场英雄就有滤镜,何况这位英雄还与自己相熟,大有一种偶像养成系的快乐和成就。
赵琪看向薛启辰,眼神中带着打量:“京中百姓都是这么传的,不信你去外面打听打听!”
薛启辰下巴微扬,别人夸云无择他自是高兴的,自己脸上也有光,不过口上不饶人:“不对呀!如你所说,你既然敬佩云无择,刚才为何将我们给云兄准备的福袋踩在脚下,还和我们打了一架?”
赵琪一时语塞,张了张口,不过他脑子活,眼珠骨碌转了转:“方才我以为你们是那等投机倒把之徒,认定云无择奇货可居,打算利用他牟利,居心不正。我路见不平,所以才出的手!”
薛启辰还想说什么,忽听楼下一阵鸣锣。是皂吏在清场,武举比试马上开始。
主考官落座,端正威严:“根据抽签结果,第一场比试,广安府人张远对东盛府人云无择!”
场下一阵欢呼。
方才拿了云家福袋之人,自是大力叫好。也有久闻云无择威名的,今日能现场看其比武,捧场热情一阵涨似一阵。
“云兄第一场就上啊!琥珀,我们去场下看吧。”
薛启辰拉着人要走,被赵琪拦下。
“现在挤到擂台前,说不定已经比完了。不如就在这加油助威,也是一样的。”
赵琪是自己也想跟了去,只是他家皇叔看着,他脱不了身。索性将庄聿白二人一并留下。
康亲王很以为然,也跟着往栏杆边凑:“已经开始了?琪儿,哪个是云无择?哪个铜金甲胄,手持霹雳锤的?看着很壮实,是块习武的好料子。”
“阿叔别吵!”赵琪搀着他皇叔胳膊,带着些许不满,“云无择怎会长成那副黑陶缸模样!自是旁边那位长相清秀的啦!”
“云兄长相怎么能用‘清秀’形容呢!”薛启辰加入叔侄对话,“是松风朗月,绝尘超逸!”
康王端水:“好好好,让我细看看,是个怎样人物……”
话没说完,老王爷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吓得众人忙上来扶。
好在只是虚惊。老王爷刚站稳,楼下沸腾起来,欢呼声震天动地。
“云校尉威武!”“云校尉大胜!”
第一场,云无择胜出。
康王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还没来得及看,怎么就比完了。”
很快,场上宣布第二场比试人选。
“东盛府骆耀祖,对战东盛府云无择。”
170-180
第171章 胜出
第二场, 骆耀祖对战云无择。
围观众人第一场比试中见识了云无择剑法的刚柔并济、徐急百变。只是云无择很快胜出两局,赢了那步兵校尉张远。这的确振奋人心,却并未让人过足瘾。
第二场还有云无择, 台下顿时兴奋起来, 高呼“云校尉”之声浪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久久不歇。
当然这股声浪很快撞上另一股。“骆二公子必胜!”“骆二公子威武!”骆家小厮们还自制了旌旗,带动场下领了大福袋之人高声齐呼。
骆耀祖岔开两腿立于台上,虎背熊腰圆脑袋, 单看这块头确实是个不错的武将苗子。众人声援中, 他忍不住咧开嘴角, 仰着下巴接受现场山呼。同时一双眼睛斜斜瞄着对面的云无择, 满是不屑。
姓云这小子上次武举赢了他, 纯属是运气好。自己这一年来可不是吃素的,父亲重金遍请天下名士教习武功。他呢,只有一个老秃驴跟在身边!
骆耀祖冷哼一声, 他对这次比试志在必得。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这次赢不了云无择, 有懿王殿下这层关系在,一甲前三的位置总有他骆耀祖一个名额。
而且许多事情, 比如这个比赛次序,他不仅知道云无择第二场和自己比试, 还知道接下来第三场他云无择还要上场, 对阵的是兵部尚书萧之仁家的旁支弟子萧潜。
骆耀祖朝场下挥了挥手中的白虎长刀,霎时一阵雷鸣。这可不是普通长刀,当年高祖用此刀斩杀羌狄贼首于马下。今日斩你这云氏小子,绰绰有余。
虽说武举场上讲究一个“点到为止”, 若我不小心失手呢?骆耀祖用鼻孔看了看台上的云无择,他浑圆手指握住长刀钢柄猛地一抖,刀背上装饰的鎏金虎耳铜环登时发出嗡鸣之声。
这是驱虎环,据说在野外,即便猛豺豹听闻此声,也会远远躲开。
台下,应龙双耳树立原本沉静蹲在长庚身边,这驱虎环一响,顿时飞机耳,疑惑又带些焦躁地探寻声音来源。不时用脑袋蹭蹭一旁的师父。
好在应龙本就是战犬,跟云无择也算久经沙场洗礼,再血腥危急的场合都见过。待它知晓声音是何物时,登时戒备,生气地瞪着台上的骆耀祖。若此时长庚师父给他一个眼神,应龙定飞身上台,撕碎这人织金绣银满身环佩的战袍。
长庚抬手摸了摸应龙毛茸茸的脑袋,算是安抚。他冷冷看着台上骆氏子弟的一举一动。他自然知道骆耀祖用意,也看出对方眼中满满的敌意,甚至带着几分杀意。
兄弟相残,确实令人唏嘘。不过能当面相残之兄弟,便不是兄弟。何况,这层原本就没那么紧密的血缘关系,早在二十年前就断了。
长庚师父轻咳一声,这是给云无择传递信号。既然对方起了杀心,千万留意。情非得已时,记得变通。我本无心伤人,若对方执意作死,那一味忍耐,便是对这世间恶念的纵容。
纵容恶,就是辜负正义,践踏良善。
云无择立于阳光之下,微微朝长庚师父颔首。清风翻动衣摆,他的视线从手中的剑刃扫过,温凉如玉又清朗坚毅,随后抬手将衣角束进腰间。
即便菩萨心,也需金刚雷霆手段来守护。
战鼓响。阁楼上,庄聿白的心猛地揪起来。
尤其被薛启辰死死拽住袖子时,他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地跟着在抖。
“琥珀!我有些紧张!”薛启辰趴在栏杆上,身子探出大半,“我总觉得这骆家老二心术不正。万一,我说万一……”
“没有万一。方才第一场胜得那般漂亮。这一局面对的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骆耀祖一身花拳绣腿哪能与云兄相比。”
话虽这样说,庄聿白的手下意识往腰间摸去,弩机尚在。方才与这位琪公子在地上扭打时,还担心不小心擦枪走火。
庄聿白冲薛启辰使了个眼神,指指袖子,意思是若台上这骆二敢动什么歪心思,他袖中弩机可不是吃素的。
擂台上,骆耀祖手握长刀绕肩缠臂,大力耍了几下,惹得现场一片沸腾。还觉不过瘾,又绕场做了几个翻身抡劈,将比武场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现场顿时欢呼声乍起。
骆耀祖一颗油亮亮的圆脑袋昂得更高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比试结束,他骆耀祖且已经胜出,此时正接受人群庆贺。
不过乔装隐于台下的几名高手,见此架势却锁紧眉头。骆睦确实花了不少银子来培养这位二公子,寄希望于复兴骆氏一族的武将荣耀。视线看不到的地方,骆家更是做了一些打点。
成败与否,武举都是一大关键。台下这几位师父也是攒足了力气,好生看护台上这位祖宗。可比试还没开始,你把力气用在开场耍帅上,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或许知道有军令状在,台下群师自会护自己周全。所以围观众人欢呼声越高,台上这位祖宗的大刀耍得越起劲,花里胡哨,上下翻腾。
台下名师们眼睛则闭了又闭,止不住摇头。现在也想不明白当时怎么就同意立了那军令状。钱难赚,人难扶。
战鼓响,第一回合开始。
阳光静静洒在云无择身上,影如其人,也变得沉稳内敛,听风、观意、留心场上台下的任何风吹草动。
而另一端的骆耀祖,大手一抬,抹掉额头汗珠,大叫一声,挥刀便朝云无择劈生生砍过来。
风声起,云无择轻轻向旁一闪,刀刃掠起的刺眼日光在面前晃过。
“咔嚓”长刀深深劈入武场木板。
说好的点到即止,骆家这位下手未免有些太过。
沸腾的看场登时收声,全场一片死寂。
“骆二,你大爷的!”阁楼上薛启辰直接开骂,“大家怎么都算同乡,你下死手,还是不是人!”
庄聿白心跳空了一拍,他快速将手探进衣袖,手指摸到弩机时,却瞥见身旁的赵琪早抽出一把长剑就要往楼下冲。看上去比他和薛启辰还要紧张,还要气愤。
康王忙起身让人拦住:“琪儿!使不得!你这是要去做什么?武举可是正儿八经比试,场外人岂能掺和?”
“我看那骆什么祖根本不是来比赛的,就是想借此欺负云无择。等我去教训他!”
“武举有武举的规矩,你此时下场,是要帮云家还是帮骆家?”老王爷半哄半劝,好不容易将人拦住。片刻他往楼下看了看,神情严肃地叹了口气,“骆家当年以忠勇扬名天下,眼下这骆氏后辈……看上去却并无早年家族之风呐!”
骆耀祖招招阴险,黑虎掏心,扫腿砍尾,全部不留余地,只想致对手于死地。不过都是蛮劲,云无择小心躲过几招,很快掌握骆耀祖出招规律,预判对方招式走向的同时,也找出了对方破绽。
云无择趁对方向自己猛砍过来的档口,一个闪躲,跳至对方身后,瞄准右肩,“啪”就是一剑柄。
惯性前冲,加上云无择打在肩上的这股力,骆耀祖重心猛地失衡。一整块人,像随机抛出的大沙包,踉踉跄跄、歪歪斜斜摔向武场边缘。若非场外看客帮忙推了一把,此时人应该已经滚到台下。
骆耀祖费了番力气从地上蛄蛹起来,骂骂咧咧回身要来冲云无择。鸣锣响起。
第一局云无择胜出。
赵琪提剑下楼时,康王便觉出自己这小侄子有些不对劲,担心他再作妖,便将人拘在自己身边扯着:“这云氏小生,确实不错。动作利落,人也干净。对方虽处处透狠,他下手却很君子。这孩子不错,不错!不过老夫看他倒有几分当年骆家军的气质。”
闻此,庄聿白和薛启辰默默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很快第二局开始。
骆耀祖已经丢了一局,此时开始躁怒,满场大喊大叫,像只发疯的黑熊,很吵,很蠢,但杀伤力却不足,至少不足以对云无择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于是黑熊的躁怒上,又添了暴戾。
阁楼看台上,气氛明显轻松起来。康王命人换了一批果子和茶点。他心里一直惦念着庄聿白的金玉满堂。
“庄公子,不知你在京中待至何时?若得闲,可否为老夫做一些出来?银钱都好说。”
“老先生,我们此行专门为云无择武举助威的,应该待不几日。不过这金玉满堂能得老先生喜爱是我们的荣幸,今日云兄若一切顺利,或许后日便可着手为老先生做上一批。”
庄聿白能答应,是看在南先生的面子,去年南先生确实专门找他约定一批玉片,没想到竟然是送这位京中贵人的。缘分这事,就是奇妙。兜兜转转今日竟遇上了。
“老先生若有什么书信或东西要给南先生,晚辈也可以代劳。”
听庄聿白说可以单独做一批给他,老康王自是高兴,不过提到南时他捋了捋胡子,带着气:“南时这老东西,明知你来京城,却没送一纸半字带给我。哼,我也没什么带给他的!”
康王又看了看一旁的薛启辰,若有所思:“东盛府薛志涛,你可曾听说过?”
薛启辰脸上神情微变,起身恭敬行礼:“正是在下祖父。不过祖父已经过世多年,家中现在是兄长主事。”
康王默默点了点头,眼神中却似浮上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他会抬手让薛启辰坐下吃果子,不必拘礼,忽又想到什么:“你们薛家在京中有产业,也有庄子铺子,这金玉满堂的生意,何不带来京中一试?”
薛启辰拉拉庄聿白的袖子,笑说:“我们也有此意。我们将带来的玉片装进福袋中,一是给云兄拉拉人气,二则也是想看下京中百姓反馈。不过等云兄这事有了结果,过几日去城外庄子上看看情况,再做后续安排。”
庄聿白补充:“魁炭我们也带了些,天凉了,或制茶,或燃香都是不错选择。过几日我们和玉片一起送过来请老先生试试。”
台上比试仍在继续,不过云无择明显占据上风。
庄聿白和薛启辰明显轻松起来。一旁的赵琪虽死死盯着武场,确切地说盯着云无择,不过也终于肯抽空接过小厮递过的茶,不过抿了口,视线仍挪回场上。
“琥珀,场下有人搞小动作!”薛启辰眼尖,起身往武场外指,“快看,云无择左侧台下,就那个包赭黄色头巾的老头,他扔暗器!”
赵琪先跳起来,他还没看清搞小动作的人在哪,话便骂出口:“天杀的,竟有人先坏规矩!”
庄聿白掏袖、装箭,举起弩机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孟知彰日日夜夜贴身培训,还是很见成效。
不过场外看客实在太密太多,万一瞄不准,势必伤及无辜。庄聿白正犹豫时,忽见那赭黄色头巾上挨了一棒。庄聿白忙收了弩机,仔细看去,是长庚师父出手了。
云无择台上应对,长庚师父带着应龙在台下扫清污秽。不过长庚师父视线不及阁楼看台开阔,庄聿白忙咬了面铜镜,通过折射阳光,帮长庚精准定位骆家安插在人群中眼下们。
康王阁楼上分工明确,薛启辰和赵琪负责捉虫,云无择负责用铜镜指给长庚,康王则派人去场外候着,若有需要,可以带着腰牌直接去场上帮忙。
正忙得不亦乐乎,一道黑影闪进骆睦所在的看台。
是公子乙。
“骆大人,好本事。”
声音冷得如从阴司黄泉中浸泡过一般。
骆睦心中一凛,面上仍一副泰山稳立的淡定从容:“原来是乙公子。此次前来,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方才乙去找云无择,骆睦心中属实起了波澜,但眼下公子乙又亲自来自家看台,这表明懿王还是很看重骆家的。骆睦心中顿时又舒展几分。
不过骆睦的眉头没舒展多久,不由又兀地锁紧。
公子乙双手抱臂背对他俯瞰楼下武场。气场越发低下来。骆睦一度怀疑,外面阴了天,日头被乌云整个遮挡起来。
“骆大人,打不过,就开始用这下三滥的路数?”
骆睦听出话中的戾气,一时没敢接话。只给一旁侍卫递了个眼神。暗自传令下去,场下眼线暂停行动。
冰冷的声音又起:“真若上了沙场,御敌交战之际,若令郎只有这点本事,靠什么取胜?”
“我骆家上下,誓死追随王爷。今日犬子在台上卖力,也是为王爷效忠。”到底是老狐狸,骆睦说话滴水不漏,“满京城皆知我骆家与王爷关系,若今日犬子惨败收场,丢的岂不是王爷的人?”
公子乙动也不动,如一块黑冰,将阁楼看台上的光整个掩住。
“骆大人,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王爷?难不成,今后王爷之大业,要全然仰仗骆家不成?”
这话,骆睦不敢接。
场上鸣锣再起,第二局胜负已分。
黑冰稍稍融开,情绪也悄悄起了变化,不似方才那般冷酷至寒。
“王爷只用得力之人。骆大人在王爷身边的位置,自是不可替代。可这云无择,也是王爷选定之人。骆大人别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作者有话说:已经60万字了,争取三章内结束第二卷(其实第二卷的结尾已经写好了,晚安宝宝们~啾咪啾咪~
第172章 赐婚
第二场, 云无择再胜。
现场欢呼声四起。此前收了骆家大福袋、为骆耀祖助威之人,也纷纷倒戈,跟着高呼“云校尉威武!”“云校尉必胜!”
为表敬意, 不少人开始往武场台上投掷“贺礼”, 香囊、玉佩、绒花,甚至钗环扳指。红肥绿瘦,纷纷扬扬,热闹异常。
这可是武举场上从未有过的奇事。连胡须斑白的主考官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下是他主持的第五届武举比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 中场会有人向武场投掷彩头。
或许是习武之人体格虽健壮, 但长相一般偏粗粝厚重, 且大都不甚修边幅。往日来看热闹之人也就喊几句好, 助几声威便罢了。投掷彩头, 那是科举仕子们才有的风头。
真是风水轮流转了。今年的武举也竟出现这等美事。
“去,将场上的彩头帮着收一收,稍后全部送给云校尉。”
主考官压了压眼底情绪, 假装若无其事坐回椅子中。心中盘算的则是,如何将此事风轻云淡又浓墨重彩地承秉给圣上。武举空了多年, 今年一启动便有如此盛景,是百姓同心、国运恒昌的好兆头。圣上开心, 自己的官运自然也就来了。
场下彩头漫天,场下众人的心思也蠢蠢欲动。这才胜出两场, 不少人已经准备提前押宝, 开始偷偷探听云无择家世。
有知道一二的,迅速被人围了起来。听闻云校尉至今未婚娶,众人长长舒口气,将知情人又围得更紧些:“那他家世如何?”
有人对这个问题明显不满:“英雄不问出身。家世好坏又如何?单凭他这一身本事, 这风流倜傥模样,多少人等着递八字呢。你在乎那些有的没的,你递帖子时往后站站,给别人留位置。”
去场下守着的小厮回来报给赵琪。赵琪一听,顿时黑下脸来。
“这是武举场,为我大恒挑选武将的庄重场合。竟有人开始拉纤保媒,简直岂有此理!”
他将茶盏重重放在案上,气鼓鼓提剑就想往楼下冲,走到楼体忽想到什么,猛地折了回来转身指着一众小厮:
“你,你,还有你们,都拿上剑,去给我好生看着场子。这等有伤风化的事,传出去岂不有辱我军威!谁敢递什么八字帖子,全部用剑给我戳毁。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薛启辰话本子看得多,懂得也多。他扯扯庄聿白衣袖,低声说:
“琥珀,我怎么觉得这琪公子……不像是刚认识云无择。”
庄聿白眼珠转了几圈,看看天,看看地,又往窗下纷纷扰扰的比武场看了看,狠狠抿下嘴:“真不好说。”
*
过了骆耀祖这一关,云无择接下来的比试,便一路顺风顺水。
庄聿白和薛启辰很快从阁楼辞别出来,与长庚师父汇合,站在台下看着云无择过关斩将。
“长庚师父,云无择这次的武状元稳了吧?”薛启辰一边看场上比试,一边招呼小厮来将今日收到的“贺礼”全部整理好。
“尚未可知。”
长庚师父永远一副冷脸菩萨面,声音也像寺院的晨钟暮鼓,听不出任何起伏和情绪。
庄聿白似乎有些知道他家那口子的冷脸硬脾气师承何人了。
武举每场成绩都由主考官细细记录后汇总给兵部,由兵部尚书萧之仁呈递上去。不过最后这武状元花落谁家,决定权只在一人。
比试结束之人皆静静等在各自候场区。日头偏西时,根据圣上口谕,主考官亲带了前十名参赛者,在皇家侍卫的护送下进了宫。
京城的繁华喧嚣是常态,而权力中心的宫门外却分外安静。
日暮盖下来,阵阵草虫声中,时不时响起几声马鼻响,远近错落,让人心中七上八下的那几桶水震得涟漪四起。
和庄聿白他们一样,进宫之人的家人们都安静且焦急地等在宫门外,引颈张望。不过除了黑洞洞的厚重宫门掩住的层檐叠影,什么也看不见。
薛启辰憋坏了。他已经半个时辰没讲一句话了。他实在想说话,但见众人不语,到嘴边的话又生生憋回去,只能百无聊赖用他那石青色暗纹小短靴在地上画圈圈。
华灯初上,宫门内有了动静。
很快十数日人从中款步走出来。众人眼角眉梢难掩喜色,虽高兴,却无人多言,彼此抬手作别与家人汇集后,或上马或乘车,各自快速离去。
一时回到薛家别院,云无择终于开口。他知道大家在等结果。
“若不出意外,这届武状元将会是我。”
“意外?什么意外?”众人不解,“不是已经比完了么。皇帝已当场钦点了你为武状元,怎么还会有意外?”
云无择鸦羽色睫毛垂下,顿了片刻。
“圣上有意给我赐婚。”
赐婚?!
“皇帝要给你赐婚?赐给谁?”
素日最冷静沉着、最不着喜怒的长庚师父,第一个站起身。
众人不知从哪里还是吃惊为好,是这赐婚,还是听闻赐婚后长庚师父的反应。
“不过,我婉拒了。”云无择补充。
婉拒?!
婉拒皇上,好小众的表述。庄聿白听得一愣一愣的。
金殿之上,议毕武举之事,云无择被单独留了片刻。
“听闻你未有婚娶。”皇帝问的直接。
“是。”云无择眉心动了下。
“朕这里有一个人选……”皇帝停了一下,他在观察跪地之人的反应,“当然,这也要看缘分和你自己的意思。你无需紧张。朕向来开明,从不强迫于人。”
云无择跪得更深。
“圣上美意,微臣荣幸之至。只是成家一事,云无择尚未有过打算。”
金殿上刹寂一片,一旁侍候的小太监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那权利至高者,眼睛轻轻扫过地上之人。对他说“不”的人,可不多见。
“微臣是阿爹独自抚养成人,平生所愿便是侍奉左右。而微臣家中位于郊野乡壤,圣上意向中人,定是尊贵,金枝玉叶岂能受凉风凄露之苦。”
“这有何难。将老先生接到京中便是了。”连掌事内官都听不下去,试着帮云无择找台阶。
“阿爹是不会离开的。”云无择拜了下去,“那是微臣父亲埋骨之处。”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云无择方被带出金殿。而为他引路的小太监,不住抬袖擦拭额头冷汗。
三日后御街打马游行。
这是云无择出宫前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
这两日,长庚师父陪云无择在家中休整。庄聿白同薛启辰则去了薛家郊外的庄子上。
京郊的庄子比小各庄大上许多,人口也多了两三倍。几人在马背上丈量了小半日,大致探明情况后,来到庄上议事厅慢慢翻着花名册。
庄聿白看看天:“虽眼下庄子上都是生手,但赶制一批金玉满堂出来,应该不成问题。”
“你是想着趁云兄御街游行的时候,我们赚点往来路费?”薛启辰满心欢喜从眼睛里溢出来,“武状元家的金玉满堂,这个噱头一出,岂不是三步之内就抢空了!”
庄聿白冲薛启辰竖了个大拇指:“我们二公子已经深得营销之道!不过这批金玉满堂不对外出售。”
庄聿白有他的考量。
“一则庄子上都是生手,第一次做恐怕需要些磨合,我们满打满算只有两日时间,求稳为上。二则答应了那位康老先生,要送些金玉满堂与他,那日他送了我们好多礼物,我们就当还礼。还有,云兄游行之时,想来满城百姓都来围观,我们再做些简易福袋,将这些玉片分发出去,就当为戍边军士祈福,为新晋武状元祈福。”
“琥珀想的就是周到!”薛启辰拍手称赞,并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到时,我要亲自去派发这份满满喜气的福袋!”
御街打马这日,是个好天气。
朝霞漫天,铺染东方。一大早喜鹊便在薛家院落上空盘旋啁啾。
云无择换上庄聿白和薛启辰特意为其准备的行头,霞光映了个满身。虽无太多金丝银线,但人长得好,衣衫上身前,又请人就着云无择的身型修整一番,越发衬得人肩宽胸阔腿长腰挺。
“怪不得人称云公子是二郎神下凡。”
庄聿白和薛启辰啧啧称赞,帮着整理好衣衫,又将配套的那套当卢给云无择的马儿戴上。
高头大马,端立云端,迎着朝霞走来之人,不是天神转世,又是哪位!
辰时正,游行开始。
游行是皇家恩典,代表至高的荣耀。百姓围观热情虽受欢迎,但过于热情,恐场面难控。万一再出些差池,踩了碰了的,就得不偿失了,也不吉利。
所以游行区域都由御林军和京城府兵严加管控起来。围观百姓一早等在御街两旁,隔着兵士们拉起的人墙防线,可远远瞻仰新晋武状元的风采,至于走到近旁摸摸马屁股,沾沾喜气之类的事,那是不可能的。有人想借机将自家待字闺中女儿的生辰八字悄悄塞过来,想也不要想,半分机会也没有。
不过沿途有些专门观摩区域留出来,这是给皇家贵人们准备的。若有皇子公主或者王爷亲贵、京中士绅等想一睹武状元风采,提前向内廷司预约这些位置即可。
京城百姓们,此次既是来看武状元游街,也是想看看哪位贵人能让武状元驻足下马。
才子佳人,若能在这良辰胜景之中缔结秦晋之好。世间再好的话本子,也是写不出其中的精彩的。所以这种热闹,一定要亲自凑一凑。
而沿途这些专属位置中,最惹人瞩目的,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马。
上了年岁的京中百姓自然知道当年长公主殿下榜下捉婿之事。只是那新科进士命薄福浅,没几个月便辞世了。今日再见长公主马车停在游行御街旁,不少人唏嘘感慨当年之事。
“若当年长公主入愿嫁给那骆家子,想来此时已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哪需如今这般深陷西境黄沙,受那边疆凄苦?”
“长公主这是为国戍边,为大恒百姓谋福,是我们的恩人!”有人反驳,不过话虽如此说,语气中仍是掩饰不住的无奈和惋惜。
“啪——”一声脆亮的马鞭在御街上空响起。
长公主叫停了游行队伍。
云无择与另外两位胜出之人,翻身下马,以军礼跪拜在长公主车马前。
三人中,只有云无择一人是随长公主从西境回来参加武举比试。只是戍边将士众多,云无择一小小校尉并没有机会见过长公主殿下。
即便他立功无数,中间隔着云泥之别的身份悬殊,长公主也只听说过此人,并依例赏赐些东西罢了,仅此而已。今日是云无择第一次见长公主。
三人垂首低眉恭敬跪于御街青石板。
长公主端坐马上。她略过云无择,同另外两人闲谈起来。姓甚名谁,家自何处,今后有何打算。
云无择明白长公主这是器重两位将士,所以自己只一旁安静听着。
良久,长公主不再说什么。司礼监之人以为长公主接见结束,正准备鸣锣开道继续向前,地上三人也谢恩起身。
“你便是云无择?”长公主唤住人。
“是。”云无择重新行礼,“末将云无择拜见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
长公主马鞭轻敲车窗,示意车内人仔细瞧着些,不过等云无择这张脸映入她眼眸的一瞬,长公主的呼吸倏忽一滞。
这眉眼,这神情,倒像是哪里见过一般。
第173章 游行
“你姓云?”
长公主华羿的视线, 在云无择身上扫了个来回,最终停在眉眼处。
这份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有些心绪不宁。仿佛隔着时间的尘埃, 早年的一位故人正透过眼前这双眸子, 直直看过来。
十八九岁的少年,猿背蜂腰,飒爽英姿。可以确定的是,华羿并不认识眼前少年。
少年双手抱拳,单膝跪地, 端正尔雅。虽为武将, 难掩书卷气。体格敏健, 眉目却清澈谦和。一身月白衣衫, 兽面纹饰缭绕其上, 文质彬彬且侠骨铁血的儒将之风跃然面前。
“令堂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
云无择只道是寻常闲话,不觉有他,目不上视, 仍规规矩矩行着礼:“末将是遗腹子,从未见过父亲。阿爹云鹤年, 乡野白衣。”
“云、鹤、年。”
长公主华羿口中喃喃,眼角压了压。她并不认识任何云姓之人。但马前人眉眼的熟悉感, 这种裹挟风沙的似曾相识……
“听闻你拒绝了圣上的……好意?”
华羿没明说,云无择自然清楚这“好意”所指何事。
他视线垂得更低, 看定马蹄下的青石板:“是末将人轻福薄。恐怕委屈了天家贵人。”
长公主华羿心头皱了皱, 她看似不经意摩挲着手中马鞭,实则暗自压制一份说不出的苦闷。
都道“榜下捉婿”是世间一大美事。当真如此么?
说的好听,这是才子佳人永结同心。一旦撕开这层富丽堂皇的面纱,底子不过是年少才华与财富权势的一场光鲜亮丽的交易。全是利益算计罢了。
随着阅历增长, 华羿越来越看淡了。所以当别人还拿云无择有意拒绝赐婚之事,风言风语、大做文章时,她倒觉得此人豁达通透,胆识过人,绝非等闲之辈。
换做别人游行,或许今日她便不来了。当来,她之所以答应御街驻马,还是因为身后马车中人。
她微微回头,看见车帘微微掀起的一角,笑着摇了摇头。至少,云无择过了她这一关。至于今后两人能否拧成这股缘分,那就看二人本事了。至少马不喝水强按头这事,她堂堂长公主做不出。
“今日一举夺魁,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长公主轻勒缰绳,这是她打算结束这次谈话的信号。
云无择忽而腰背挺得更正,声量也稍稍高起来:“末将此前在西境戍边,于长公主麾下效力。能有今日荣耀,也是长公主栽培之力。只求今后仍能允许末将在西境效力,尽犬马之劳。”
长公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忽地挥鞭,将即将探出车窗的脑袋给吓了回去。
云无择的游行队伍在长公主车马前,停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或许更长。
这一炷香的时间,在京城百姓瞩目下,当朝长公主停车驻马与新晋武状元御街谈笑风生,这等花边新闻够编排好几场精彩绝伦的话本子了。
“长公主和武状元都说了些什么?”
多数人根本听不清现场聊了些什么,伸长脖子四处打听。好像离得远,自己听不见是人之常情,但站在自己身边之人一定听见了,且听得明明白白。
“长公主想封云校尉做将军!”他人眼神带光,说得情真意切,“不过云校尉拒绝了。说自己年纪尚轻,还需再多锤炼几年。”
“我听到的是,长公主有一个年轻貌美的世家小姐要指给这武状元。武状元的意思是,等他当上了将军定来迎娶这位小姐。”
大家吵吵嚷嚷,互不相让,都说自己听到的是真。
当然这类消息不一而足。听到的人也都当了真。之后再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散播出去。今后一年或者今后三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话题都有了。
散布人群中的骆家眼线,在各种流言蜚语中交换着眼神,不时派人回去将现场之事,一五一十报给骆睦。
骆睦额头紧锁,着人看着他家那位祖宗。骆耀祖因败给云无择,已经在京中宅子里闹了好几日了。骆睦心烦,派人看好他,不闹去大街上丢人,其他想怎么作就怎么作吧。等他心中这股怨气散了,也就好了。
而且一早听闻长公主也去了御街,骆睦便更没心思管这个不争气的傻儿子了,只着人好好去探听消息,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长公主虽一介女流,因深得皇帝喜爱,且常年戍边有功,在军中甚有威望,也深受百姓爱戴。骆睦在懿王身边呆的久了,自然知道懿王对这位长公主的态度极为微妙。
生于帝王家,最不缺的就是权术和谋算。各位皇子们,虽面上一团和气,私下怎会没有各自小九九和小派别。一旦有机会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谁又会真的退居幕后、拱手让人?
但要爬上去,少不了财和权的托举。
而这权中重要的军权,懿王选定的是骆家。骆家西境武将起家,近年又插手商界,明里暗里给他搞到不少银钱。或许太过专注搞钱,家中子侄没一个潜心武艺的。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骆耀祖,还是这般扶不上墙的憨熊。
起初,懿王一派自是想拉拢自己这位小姑母。但长公主和懿王生母萧贵妃,心中一直存有嫌隙。为了大计,萧贵妃几番示好,奈何长公主脾气烈,根本不屑站队。
以免真惹怒了这位姑奶奶,再事与愿违去了辰王赵拓阵营,懿王一派尽量与长公主维持表面的和善。但对方的任何风吹草动,还是很能牵扯懿王的视线。
眼下骆耀祖难堪大任。懿王将目光转向后起新秀,云无择。
骆睦有把柄在懿王手上,所以骆家除了依附他这棵大树,别无他选。帝王之术也是权衡辖制之术,若将云无择招入麾下,不论他与骆睦如何较量,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倒灌东风,二人互相牵制、彼此掣肘,上位者才能在绵延不断的斡旋中,高枕无忧地获利。
懿王的这招棋,骆睦在公子乙靠近云无择时,便嗅到苗头。
对骆家而言,这可不是好兆头。不等骆睦想到什么可行办法,云无择被钦点武状元之事,让骆家家主着实头疼得很。
这还没完。今日御街上,从不偏袒存私、从不站队结党的长公主,竟亲自驾马驱车去为云无择撑场面!
骆睦后背一阵阵发冷。
“长公主马车中的,当真是安小王爷?”
御街来报的小厮称是:“一早便有人等在公主府外,亲自看着长公主和安小王爷一同出发。不过此事多半是安小王爷的主意,听说武举比试之后,他每天都缠在公主府。”
安小王爷?!
“安小王爷素来眼高于顶,富贵闲散,云无择一个武夫,怎入得了他的眼?”话一出口,骆睦旋即住了声,脸色青黑,有如阴司地府走了一遭的罗刹。
加上今日种种,骆睦忽然意识到一个骇人的事实:云无择比他想象中还要风光,还要招人。
似乎比他那个死鬼父亲更盛些。
他有些透不过气,尘封的记忆开始猛烈砸击他的心脏。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即便隔了二十年,骆睦仍记得当年张榜后的御街。长公主立于马上,将马鞭缓缓按在骆瞻肩头。那一幕,成了骆睦这半生心中永远拔不出的刺。
金榜题名,榜下捉婿,结亲皇家……
我骆睦与他骆瞻同宗同族,同中进士,可这一切的荣耀,为何都是他骆瞻的?为何只是他骆瞻的?
二十年前,骆睦不服。谁知二十年后,昔日场景竟然重现!
骆耀祖败给了云无择,但后面的比试中,因动了关系,前十名还是混了进去。天家赏赐,自也是有的。但也仅限于此,今日这游街活动,便没有他家祖儿的分儿。
骆睦青筋暴出的手撑在门框上,脸色煞白,眼中是震惊,更是恐惧。他似乎看见当年那场血腥场面中的一滴血,隔着岁月,迸溅回他脸上。
滚烫的锈铁味扑面而来,将此刻的他整个淹没。
当年事,情非得已,但不得不做。
骆瞻才情在他之上,品貌在他之上,长公主的青睐更是在他之上。虽自己是骆家家主之子,但由着这骆瞻肆意张扬下去,加上长公主在朝中地位,骆瞻跨过自己的次序,成为下一任骆家家主指日可待。
真到那时,我骆睦如何自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仔细去探探,接下来这云无择有何计划。要当心。”
骆睦扶正冠帽,理正衣襟,复又立于中庭。日头正盛,他还有许多事要多,还有许多路可以走。
不过日光越盛,日光下的影子便越锋利。
公子乙的影子刀刃般直直切到骆睦面前。他此次来,算是代懿王安抚老臣的。
“殿下新得了张白额吊睛虎皮,想着二公子应该能喜欢。”
骆睦忙躬身谢恩,面上极为恭敬:“犬子此次表现着实欠佳,辜负殿下的厚爱。”
心中却如凉刀暗插。
如此名贵虎皮,换做平时懿王哪舍得往外送。不过懿王越如此,说明云无择在懿王棋盘上的位置被摆得越重。
公子乙看不见的地方,骆睦的眼神愈发阴鸷。
“过去之事,就让他过去。”公子乙补充,“殿下这也是在帮骆家,不是么?”
*
御街游行之后是宫宴。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薛家南北货行门前已经排起长龙。
庄聿白和长庚师父等看着云无择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内,不知宫宴何时结束,长庚师父带着应龙和两个薛家家小厮等在宫门外。庄聿白二人则折返铺子里,一起应对越聚越多的人群。
原计划游行时分发的玉片福袋,换成在铺面前排队领取。一则不会扰了现场秩序,二则铺子里人手多,方便统筹安排。
若无门槛,善意容易被践踏。
福袋领取旁设置一个募集箱,领取小包玉片福袋者,需捐资1文。所得银钱全部用于采买米粮赠与京城福田院。
骆家已以云无择的名义准备了米粮3000斤、棉被100条,届时一起送给福田院中的鳏寡孤独,以及衣食无着的流民。
福袋派发井然有序,一旁的募集箱中铜板声不断。
忽两块银锭,被郑重摆上一众铜板堆。
庄聿白抓着福袋的手滞在空中,待看清来人,眼中笑意泛起惊喜。
“康老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康王弯着眼睛:“老夫来为武状元贺喜。以及吃不到你这玉片,老夫心中着急呐。”
第174章 宫宴
庄聿白哪料到仆役成群的康先生, 会亲自排队来领一小份玉片,忙笑着将人请进铺子里。
“原打算忙完铺子中这摊事,便将给您老人家的那份金玉满堂送至府上。忽想到没有贵府地址, 可巧您自己找来了。”
“是老夫疏忽, 那日你们走得急,忘记留拜帖。稍后我让人和送武状元的贺礼,一起送过来。”
贺礼是送武状元的,庄聿白等人不好拒绝,只是代为道谢。
眼下已是初冬, 康老先生袖子里拢着个精巧的小铜炉。庄聿白知道他年岁大, 怕冷, 所以让人上了滚茶热汤奉客。
“云兄这会儿在宫中赴宴, 一时半刻估计回不来。” 庄聿白将一碟新炸的玉片端至茶案前。
“无妨。想来今后在京中总是会见到的。”看得出, 相比于武状元,康王更心仪这玉片。
康王直接上手拈了块,闭起眼细细品味, 半日,眯着眼睛看向庄聿白, 笑呵呵说。
“新制的玉片就是好。清鲜松脆,酥香满口。老夫很是喜欢。”
说话的功夫, 半碟玉片已经下去,“不怕你们笑话, 当时南老头托人给我送了些来, 可没说京城没的卖呀,我实在馋这口,满京城找人复刻这而不得呢!都怪南时。这老东西,只管挖坑不管埋!不过今后好了, 你们这铺子里上了这金玉满堂,老夫定要日日着人来买。”
庄聿白和薛启辰对视了一下,语气中不无歉意:“恐怕要让康先生失望了。我们这几日便离开京城回家,东盛府那边的产量着实不够覆盖京中所需。京中人手又实在安排不开。所以金玉满堂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康王慢慢捋着胡子,若有所思。许是手炉里的炭火燃得太久,此时热劲消散,他掀开炉盖,拨了两下,查看其中炭灰情况。
“不过玉片之事,若康先生不嫌弃,我们按月给您送一批过来也是可以的。”庄聿白去架上取了几块魁炭,递过去,“康先生,或者试试我们的炭饼。”
“如此甚好!银子我先预付半年的。”康王接过炭饼,凑到光下,花白眉毛下的眼睛立时瞪圆,“魁炭!”
看来南时也送过魁炭给这位老先生。和金玉满堂一样,数量有限,成功将馋虫引出来,就没有后续了。
康王将炭饼细细埋入手炉,先是高兴,忽然又变得气愤,坐进椅子里吹胡子瞪眼开始数落:“天底下就没有比南时再坏的老头子了。他最好别来京城,若让我见到他,定薅秃他的胡子!”
数落完南时,康王又指指庄聿白和薛启辰,鼓着肚子:“不用说,这魁炭也是东盛府专属,老夫也只有尝尝鲜的资格。”
庄聿白挠挠头,无奈笑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都说人呢要往高处走,但这京城的门槛实在太高了。在东盛府,他能背靠三省书院,还有薛家送的庄子和山头,天时地利人和。所以茶炭生意和金玉满堂,可以很快风生水起搞起来。
京城,一则离得实在远,往返半个月,眼下实在顾不过来;再者产能方面,眼下的东盛府又实在覆盖不了。
虽知京城这块蛋糕比府城大得多得多,可一口塞不下去。庄聿白劝自己要慢慢来,步子迈太大,扯着裆,就得不偿失了。
关于福田坊捐粮米被褥之事,康王听进心里。
“入冬后,这天一日冷似一日。普通百姓家都开始屯米储粮准备过冬。福田坊收容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一些实在无处可去、无米可食的流民。他们能指望的只有衙门固定的补给,若说好衣好饭那是断断没有的,只能混个温饱。你们能想到给福田坊送物资,真是胸襟敞亮的好孩子。”
康王回头跟管家道:“我记得中库房有些暂时不用的布匹和衣衫,你明日一并送了来,请庄公子和薛公子一起送到福田坊。”
又想起什么,说自己也认识几个衙门里办事的,看今年能不能给福田坊多设一些床位,尽可能让更多鳏寡孤独需要照看之人,得到救助。
别看上了年纪,康王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说完便抬脚要走,又交代这玉片和魁炭之事,千万想着他些。改日他先将半年的银子送来。
临行又拉着庄聿白的手腕:“你相公明年秋闱,南老头的得意门生,中举肯定没问题。这老头子的才华和识人能力,我还是相信的。”
“那借您老吉言。”庄聿白也觉得孟知彰中个举人稳稳的,不过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心中还是高兴的。
“哎,这可不是最重要的。”康王冲眼前这个明媚阳光的年轻人挑了下眉,“我想的是,中举之后你家相公参加春试,最好就留在京中,这样你们的金玉满堂就能带来京城了!放心,看门外排队这架势,这生意就瞧好吧!”
康王离开不久,铺子里分发的玉片福袋便见了底。
听闻往福田坊捐衣捐粮,不少人会多给些银钱。丰俭由人,都是一片心。
不多时,账房拿着账簿子走过来,脸上遮不住的笑:“共计银钱121两又355文。”
薛启辰交代王掌柜和账房:“铺子里再添些,凑足3000斤粮和200床被褥,等康先生的物资来了,即刻送往福田坊。”
庄聿白不觉高竖大拇指:“二公子越发有乃兄风范了!”
薛启辰悄悄冲他吐舌头:“琥珀,你又哄我。”
二人惦记云无择宫宴情况,忙完铺子中事便急忙忙往院子里赶。
院门紧闭,没有任何回来过的迹象,跟去宫门口接应的小厮回报说又加了场酒宴,估计至少还要一两个时辰方能结束。
经过康老先生的一番鼓励和“怂恿”,庄聿白和薛启辰的心也起了浪花。
二人心照不宣,策马又去了趟京郊的庄子。这次带着目的,河前道旁又细细探查了一番。
庄子旁有几座青山,环境和交通情况与府城小各庄类似,只是在京郊,各方面条件要更便利些。
是的,若是造窑做魁炭、组织人手制作金玉满堂,也不是不可以。
“琥珀,干吗?”
“想干。”
魁炭和金玉满堂,虽说都是劳动密集型生意,但之所以能从一众相似产品中脱颖而出,靠的还是庄聿白这独特的方子和技术。
京城是块肥肉,但京中百姓的眼光也高,这块肉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吃到嘴里的。若是产品无人把关、质量疏于管控,这可是生意场的大忌。来京城的第一枪若是哑了,后面再想起来就难了。
但当前情况就是,庄聿白这个核心技术掌控者,没办法留在京城时时查看指导。
庄聿白想了又想:“这山上开四五口窑是没问题的,窑上人手也不是大问题。难的是最后这魁炭的工艺。当然金玉满堂也很考验手上功夫。启辰,不如这样。我们回去后在你们铺子里找些人品靠得住,手脚也机灵的小厮或伙计,统一培训,考核优异者便派来这京中跟进生产,你看如何?当然,我们中间也需时不时到京中跟进。”
“甚佳!”
薛启辰听说自己能常来京中耍,自是满口答应。又说伙计之事,尽管放心,他兄嫂东西两院加起来随便挑挑十几个人不在话下。
如此一来,年末年初便要规划京中生意了,这可比预想中的要早许多。不过能赚银子的事,赶早不赶晚。说不定明年孟知彰来京中赶考时,他庄聿白都能通过这京中赚来的银钱购置一处房产了。
梦想还是要有的。何况也不算什么高不可攀的天方夜谭。
当然薛家京城京郊的庄子,还有几处,虽然相对较远,不过条件大差不差。若是想大干一场,也是有硬件条件的。
当然,庄聿白还留意了山中植被情况以及水源等分布。来年春天,在京郊开辟一片新的葡萄园,也未尝不可。
二人策马从郊外赶回来时,心情比来时舒畅不少。山风清凉,鼓进衣襟,庄聿白却半分不觉冷。似乎激起一阵好风凭借力的热血斗志。
暮色渐渐上来,二人院前下马,正值小厮们往院中抬东西。
云无择已回来片刻,换了轻便常服,因饮了酒脸颊似有红晕,越发显得清朗超逸,公子温其如玉。
“圣上赐了些东西下来,两副铠甲,还有一些绸缎布匹和珠宝银两。”
云无择指着院中的几个箱子:“听闻你们往福田坊送粮米,这些布匹和银两我选出三成来,一并放进去。剩下的这些,还需庄公子和薛公子帮个忙。”
见云无择如此正经,庄聿白没什么,薛启辰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云公子有事直说便是,这般客气,倒见外了。”
云无择从自己随身行囊中,掏出一张密密麻麻满是蝇头小字的纸。
庄聿白接过,灯下细看,是一份姓名清单。只是名字大多有些随意敷衍,牛二娃、赵铁柱、张大壮、武老三……
“这些都是云某军中的兄弟。”云无择郑重抱拳,“夏衣收到,军士们分外感念,让我将谢意一定送到。”
“云兄严重了。”庄聿白二人抬手还礼,“将士戍边守国,护的是天下黎民百姓。我们只是力所能及尽一点心意而已。再多礼,就折煞我们了。”
云无择眉心蹙了下:“恭敬不如从命。所以云某特将名单列下,希望二位用这赏赐的银钱帮忙准备一些冬衣。”
“这不巧了,我们已经制作了一批冬衣出来,正是送与将士们的。只等你回西境时直接带去便是。”
庄聿白看着云无择的目光先是亮了下,忽然一层阴霾覆了上来。
“云兄,有话不妨直说。”
云无择从窗外收回视线,隔着数千里路,边疆风沙的腥味似乎仍萦绕在他左右。他正了正神色,将那份名单又细细看了一遍。
“这些是我在军中的战友,都是些可爱的人。有些连个大名也没有,只有个代称。即便如此,他们每每提及远方的家人,都笑得像个孩子。是的,不论身在何处,总有一颗心,一个人,在远方挂念着他们。我想请你们在军衣里侧,将这些名字绣上去。绣得结实些,至少汗水洇不坏,血水染不糊。”
薛启辰有些不明白,皱眉想了想,半日道:“你是怕这些衣服弄混了,到时大家分不清谁是谁的,对不对?”
“不尽然。不过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云无择难得叹了口气,哽了哽喉咙,半日调整好语调。
“冲锋陷阵,伤亡是常事。只是希望通过绣上这一个名字,让沙场收尸之人,得以知其名,识其姓。若有相识之人,寄送家书时添上一笔,也能给家人传个信,知道是死是活。若无人知晓其家在何处,至少看到衣服中的名字,能在坟前立个带名姓的木牌……黄沙埋骨,有了姓名,便不再是孤魂野鬼。”
窗外,京城灯红酒绿的热闹喧嚣仍在持续。想来也无人在意北风卷地、百草折尽的边塞,有多少人正望月思亲,或许他们此生再也听不到娘亲唤一声自己的乳名。
夜风拂灯,火苗颤了又颤。
*
一股化不开的情绪,牢牢笼住京城这个身处闹市的院落。
云无择强行换了个语调,故作轻松了聊起今日宫宴之事。
“圣上原本属意,从七品翊卫郎,属于橫班副使。后来改为正七品武翼大夫,属于诸司正使。眼下有官职傍身,我们返程官道行走、驿站停留,也方便许多。”
“还能讨价还价,当场改官职?这和我们谈生意有什么区别。”薛启辰大呼惊奇,不过他还关心一事,“那我们在外面见到云兄,是不是需要下跪磕头,称一句大人?”
庄聿白笑着揽他的肩膀:“启辰兄若想的话,现在也不是不可以。”
玩笑归玩笑,说起这拜官又改之事,庄聿白神色正经下来。
“想来这是长公主的意思吧。云兄随长公主在西境戍边,为国效力,且屡立战功。如今又凭这一身真本事在众多武人中脱颖而出,理当受嘉奖。而长公主为云兄求情请命,也在情理之中。”
云无择视线从窗外转回来,眼眸中带着不解:“不过提议的,是懿王。”
“懿王?!”庄聿白上前一步,确定云无择听清自己的问题,“你确定是懿王?骆睦依附的懿王?”
云无择点头:“确定。一开始众人并不认得席上这些皇子皇孙,是共同赴宴的张校尉私下帮着介绍一二。”
庄聿白吸了口冷气。此事虽反常,倒也像是懿王手笔。此前懿王不是还将主意打到他家葡萄园身上,借机拉拢么。
“骆将军家中前景,全压在骆耀祖身上。可这位仁兄着实不争气。懿王机会是给过的,这次定是伤透了心,才转头培植新势力。不过听闻懿王和辰王之间有些龃龉,懿王当众提议,辰王有何反应?”
云无择顿了下,这也是此事蹊跷之处:“二王之事,并非新闻,朝堂之上向来分庭抗礼。可这一次,兄弟二人竟反常地站在一条线上。辰王不仅附议,增加的一些赏赐也是他帮忙争取来的。”
薛启辰是个乐天派:“管他呢,只要对云兄好的,赐官也好,赏钱也罢,我们都开心收着。”
庄聿白跟着笑了:“启辰兄说的对!估计二人看在你乃长公主的部下,又是朝中新秀,为讨长公主欢心才作此姿态。反正是大好事,值得我们庆祝一番。”
提到长公主,一旁一言不发的长庚,眸底暗了暗。于无人察觉的角落,他缓缓叹出一口气。
*
三日后,几人将京中事情快速收尾,便一路朝东盛府疾驰而来。
归心似箭。
“听说讨厌人的骆家老头和他家那个二祖宗,比试结束就离开了京城。想来怕丢人,早早躲回家了。”
车厢中的薛启辰一路可没闲着。拉踩骆家是他的最爱,逮着机会自然多说几嘴。
这次到京城认识康老先生和那位琪公子,属于意外之喜。不过除了武举当日不打不相识之外,公子琪便再没露过面。康老先生人非常随和,出手也大方。
送给福田坊的东西装了满满四五大车,给云无择的贺礼个个拿得出手,什么兵书、剑谱之类的,至少云无择爱不释手。
“这康老先生好像真有些人脉呢!我听说粮米送去福田坊的第二日,坊内便发了公示,说今岁冬季的柴米供给比往年增加了足足两成。是个不错的老爷爷,我们答应他的玉片和魁炭,我一定让王掌柜按时送去。”
“还有哦,琥珀,咱俩下次啥时候再来京城……”
庄聿白笑着按按眉心,抬手掀开车帘,透了些夜风进来。这一路被这位二公子吵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云无择急着回家看望云先生,庄聿白和薛启辰也希望早些回去。一路近侍跟着,还有长庚师父和云无择这位武状元压阵,哪个敢扰。
是故,一行人星夜兼程往回走。
皎月高悬,郊野寂静。
离开这段时间,不知道留在家的孟知彰怎么样了。
庄聿白视线放远,觉得夜色下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熟悉,高声向前问道:
“快到家了吧?”
“快了!”车前小厮回,“前面便是驸马坡。”
第175章 情债
驸马坡?!
庄聿白心中一凛。一袭夜风卷过。方才车中谈笑风生、踌躇满志的融洽气氛, 被一扫而空。
驸马坡,他夏收后来过,当时正巡游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指导堆肥技术。附近百姓传闻, 当年驸马命丧此处, 每每夜深人静或雨雪天等阴气湿重时,驸马亡魂便会在此游荡。
所以此处阴气重,暑夏时节路过,仍觉凉津津的,更何况这初冬深夜。庄聿白觉得寒气不住往脖颈中钻, 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披风。
他抬头看看天, 明明还是那轮悬月, 不知何时铺了层寒霜, 又被锐利树枝划得支离破碎。
“琥珀, 你怎么了……不舒服?”
薛启辰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庄聿白,此刻像换了个人,眉头紧锁, 死死盯着车窗外,警觉又戒备, 像是有野鬼马上附过来。
庄聿白摸了摸袖中弩机,冲薛启辰笑笑:“无事。或许一路颠簸, 终于快到家,倒觉出累了。”
车行方向开始呈缓缓弧形, 遮天蔽日的树木, 随着车辆前行而快速向后躲去。
“呜呜——”车行前方,应龙叫了两声。
清寒月辉下,空旷,悠远。像是预警, 又像是在向主人求助。
庄聿白心中一根细索陡然收紧。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慢慢变化。
“公子,或许我们停车烧些……纸钱。”然哥儿不觉靠近庄聿白,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庄聿白知道他害怕,拍拍他的肩膀,又给他系紧披风束带。
“放心,没事的。云大人的阳气盛着呢!定能镇住一切。何况还有长庚师父这位佛门高僧在。别怕。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等天亮时,我们就到家了。”
怕庄聿白担心,然哥儿只得靠在一旁车厢壁上,闭了眼。可哪里睡得着,睫毛动了又动,最后挣扎着又睁开眼睛:“我不说话,只陪着两位公子。”
寒风卷起车帘,庄聿白视线不自觉还是看出去。山路尽头,视线跟着一空,车辆行到路坡最高处,路却在面前陡然消失,像被人齐齐砍断,没有一点点防备。一如那死去的准驸马,短暂、又被人无限拉长的人生。
庄聿白知道,前面就是驸马坡了。
帘布翻飞空隙,云无择的长剑已握在手上,随车近侍小厮等也都器械在手,全副武装。
车辆已绕过断路尽头。这是一个近乎直角的转弯。
是一条断头路,接在另一条断头路之上。
月光透过密林洒下来,越发冷了。
车轮轧在坚硬的山路上,也轧在庄聿白一颗没着没落的心上,声音沉闷,和着马车前后踢踢踏踏的马蹄响。
马上就要到那个直角弯了。庄聿白的心越发不安静,他屏住呼吸,以免自己的心绪影响到薛启辰和然哥儿,他故意低了头,将下巴藏进斗篷中。
“咣啷”,马车似乎停了。隐隐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似还有人高声喊着什么。
然哥儿猛地坐直,夜色中瞳孔越来越大,声音颤起来:“难道乡民所言为真。冤死的驸马,带着阴曹地府的兵将……来取我们性命?”
“阴兵?!”
薛启辰猛地起身,动作太大,整个脑袋重重撞上车厢,疼得他抱头弯腰,歪在车里。
庄聿白将人扶正,帮着揉着磕碰的地方:“鬼神之说,岂能当真?而且那冤死的何许人也,云无择何许人也,若真有鬼魂。那死驸马,见到活状元,父子相认相惜还来不及,怎忍得兵刃相向!”
“或许那骆瞻死去后,便不记得前世之事,但凡过路的,都要索命。那可如何是好?”
薛启辰话本子看得多,这类情节一抓一大把,不仅记得清,还能融会贯通,自己延伸改编。此时脑海中各类妖魔鬼怪已经打了起来,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庄聿白没敢开车门,隔着帘子细细听外面的动静。“若是阴兵,直接开打就是了。又不是做生意,谁家索命前还讨价还价不成?”
薛启辰转了下眼珠,耳朵贴在车壁上,半日道:“像是在吵些什么……这烦人的口气,怎么那么像那骆家老二?若遇到这么讨人厌的阴兵,本公子一定一剑攮死他……”
不等薛启辰说完,马车猛地超前冲去,外面驾车小厮明显慌了,朝内喊着:“公子们坐好!云公子示意我们突出重围……”
外面果真打了起来,厮杀喊打声一片。在肃寂的山谷中回荡,诡异,骇人。
车辆歪歪斜斜狂奔过程中,外面痛苦的喊杀声时近时远,有重物闷声撞在马车上,登间又猛地撞飞出去。庄聿白来不及分辨是什么,半截箭羽射穿车帘钉在木质车框上。
“低头!”
庄聿白按着薛启辰和然哥儿的肩膀,尽可能压低重心。
“琥珀,我们这是被人追杀,还是被鬼索命?”薛启辰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难说!”
一把带血的刀,砍在坏了一边的车窗上。要不是庄聿白躲得快,脑袋应该开瓢了。
厮杀声越来越盛,庄聿白没打过群架,但没个大几十甚至上百人,不可能有这般动静。
我靠!这是真来索命的!
我们此行并没带多少财物,满打满算小几百两银子。难道值得为这点钱,带人来火并?不对,不应该是为财。
若不为财,那只剩仇杀和情杀两种可能。
庄聿白将薛启辰和然哥儿死死护在身下,脑子里飞快转着。
若说情杀,他眼下是个有夫之夫,感情经历简单,没有在外牵三拉四的,不会有人为自己来劫道杀人。薛启辰呢,是个不开窍的纨绔子弟,虽说整日吊儿郎当斗鸡走狗,他敢打包票也不会有人为了他搞这么大动静的情杀。然哥儿单纯得像张白纸,更不可能了。
至于外面,那就是长庚师父和云无择。长庚师父是出家人……薛启辰刚想否定掉长庚师父的可能。忽觉不对。出家人出家前,也可能欠下情债啊。说不定情债就是他出家的直接原因。
长庚师父到处云游,又在西境待了这么久,好容易回来,这未了情缘的仇家就寻上来了!
更多箭羽射到车窗上,庄聿白将头压得更低,他侧头看过去,原本周正整洁的车厢,此时已如断井颓垣中的破窗,遥遥欲散。
空气中还有油烟燃烧的焦糊味和甜丝丝的铁锈味。是血。
或许驾车的小厮已经下车去厮打,马车现在属于无人驾驶的状态,在山路上一阵狂奔。
三人挤在一处,大气不敢喘。忽然车厢一歪,几人连人带车整个翻在路边。
天旋地转,三人七手八脚从车厢里爬出来。
不远处激战正酣。
难道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死在长庚师父的情债之下。
庄聿白躲在马车后面,扒着车框,小心将头探出去看了看。借着月光和星星点点的火光,他能分辨出云无择和长庚师父的身影。还有应龙,在二人之间接应着。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人,能和当今武状元和武林高僧对打这么久仍未见胜负。
“那人像不像骆二?和云无择厮杀的那人,对,就是外围厮杀那个!”薛启辰眼尖。
“像他!”庄聿白点头,“身型和体态,蠢得如出一辙。”
庄聿白下意识去袖子里摸弩机。不在!定是刚才翻车时从袖中滑了出去。他忙蹲下去在堆在一起的行李中仔细摸寻起来。
等弩机上箭,望山瞄准时,那骆二仍在马上看着手下人围杀云无择。
眼下他们的马车翻了,等骆二等反应过来,迟早要过来杀他们,与其被动受死,不如先发制人。
庄聿白没杀过人,很紧张。他瞄了半天,最后选择了骆二的腰部。
手起箭发。
果真,那骆耀祖应声翻落马下。
“想不到竟然是骆家人。”庄聿白咬牙切齿,此刻他才明白这场争斗,根本不是针对长庚师父的情杀。
“骆耀祖只是武举比试输给了云无择,这么输不起么?大家本是同宗同族,半路劫杀,天理不容!”
同宗同族?!驸马坡?!
庄聿白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一股彻骨寒意,将他劈成两半。
二十年前骆瞻途径此地时,想必遇到的也是眼下情景吧。他应该也想不到来杀自己的,竟是自己的族兄。
昔日重现。二十年后,骆睦之子,就在骆瞻命丧处,以同样手段截杀骆瞻之子。
看来今日是个死局。在场之人,必不可能留下活口的。
“启辰,你带然哥儿去山里躲躲!”庄聿白指着路边乌漆嘛黑的林子。
“那你呢?”
“我在这守着。放心,我手里有弩机。厉害着呢,刚你也看到了,一下就把骆耀祖射翻了。听话,快去!”
“你不去,我们也不走!”
庄聿白见那二人也是轴脾气,咬了下唇:“好!我们一起。”
黑灯瞎火,三人手挽手,深一脚浅一脚往那树林里闯。
刚走出去十几米,庄聿白忽觉后领被人死命拽住。他刚要回头,上吊般被人拎着脖子直接平地薅起来。
脖颈勒紧,血脉贲张,喉咙里半分声音发不出。
庄聿白回过神来时,已被凌空甩了半圈,重重摔在地上。寒冬腊月的地面,奇硬无比,比厚重的铸铁块还要冰冷。庄聿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摔散黄了。
脑袋重重撞在地上,身下一阵钝痛传来,不等他喊疼,月下一道冷光闪过眸底。
一柄冷剑朝他刺来,直直插向胸口——
完了,完了。躲不掉,跑不开。
死定了。
庄聿白心如死灰,他不想认命,可还是认命地闭了眼。
他晕血。但死前他还想留几句话给孟知彰。
万一自己看到长剑从自己胸口扒出来,血淋淋的,再将自己吓晕过去,这一生,就没有机会留话给孟知彰了。
庄聿白正等冷剑透穿自己胸膛,谁知一个热热的拥抱盖在自己身上。
“公子!”
然哥儿猛冲过来,用身体将庄聿白牢牢盖在身下。
冲劲儿太大,庄聿白的头,再次狠狠撞在地上。这次真懵了。
迷迷糊糊间,他去摸然哥儿的背,并没有利剑,稍稍放下心,口中喃喃:“……快走,走啊。”
头顶除了薛启辰的大叫嘶吼之外,庄聿白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九哥儿的声音。
“二公子,求您大发慈悲,饶了他们吧!求求您!若公子今日必须杀人而后快,九哥儿代为偿命!”
骆耀祖持刀怒目,这庄聿白射了他一箭,若不杀这厮,心中怒火难平。
“滚开!”骆耀祖被那九哥儿撕扯得心烦,抬腿朝对方胸口就是一脚。
慌乱中,冷地上尚存一丝清醒的庄聿白,觉得原本被然哥儿箍得快喘不上气来的身上,又被人狠狠压了过来。
滚烫的液体,一滴滴落在自己已然睁不开的眼睑上。
甜丝丝的铁锈味。
庄聿白的身子软了下去,凉了下去,整个人的意识朝那没有底的深渊,渐渐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庄聿白睁开眼时,天已灰蒙蒙有了些亮光。他视线微微上移,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中。只是这双眼睛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伤感、愤怒、心疼与无助。
“孟知彰,我是死了吗?”庄聿白声音很虚,很弱。
孟知彰摇摇头,将人往怀中拢得更紧了。
庄聿白从孟知彰颈窝看出去,不远处,公子乙幽灵一般站在那里,死死盯着地上之人。
然哥儿怀中也躺着一个人,和自己一样的姿势。
九哥儿。
胸前插着一把长剑。
鲜血将大半个身子染红,染透。
“然儿。你应该替我高兴,我只要活着,就永远脱不下这层身份。我累了。真的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然哥儿已哭得没了力气,只一味摇头。
“……月是故乡圆。那年我们在西境分开时,也是这样一轮月亮。然儿,你答应哥哥,将来不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只要这轮月亮在,哥哥就永远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落雪
曙色渐渐上来, 东方泛起青白色。
趁着天未明,孟知彰、云无择与公子乙一起处理着善后之事。不时有人小心翼翼过来请示。
疼痛和哀伤让庄聿白极度疲惫,他缓缓抬起眼睛看向孟知彰。他不明白作为懿王暗卫和心腹的公子乙,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站在了他们这边。
孟知彰将人往颈窝里拢了拢,他明白庄聿白的困惑,没有说话,只用眼睛温柔安抚。有我在,一切都会没事的。放心。
今夜之事, 不论对哪一方而言, 都不算体面, 更不值得宣扬声张。趁天亮前, 止息扬尘, 让一切恢复平静,才是正事。
孟知彰怀中抱着人,公子乙一双眼睛时刻关注九哥儿与然哥儿, 驸马坡紧锣密鼓的清场活动,便落在云无择师徒与薛启原兄弟等人肩上。
二十年前的夙怨, 一夕明了。二十年后的新仇,火上浇油。
当年的罪魁祸首竟想在血仇旧地, 凶招再施。
骆睦害死骆瞻还不算,竟想让他在这世间唯一个骨血也惨遭毒手。
人心之毒, 猛于蛇蝎, 骇于狼豺。
寸许长的猩红剑伤,斜斜贴在长庚师父额头,已止血结痂,仍触目惊心。他双目圆睁, 如地狱炼火中走来的罗刹,一步一步踏在他隐忍多年的复仇之路。
沾满风霜的一双僧鞋,站定在尘土飞扬的驸马坡。二十年前骆瞻饮恨倒地之处,长庚举起一根齐眉棍,狠狠砸向当年挥剑刺向血亲手足的骆睦。
戾风呼啸而来,僧棍击碎骆睦头颅前的一刹,长庚忽而收了手。
他红着血丝满布的眼睛,咬牙将齐眉棍收回身旁,臂腕微抖,青筋滚了又滚。
“择儿,你来!”长庚声音暗哑。
杀父之仇,杀身之恨,应由云无择自己亲手来报。
冷剑凉刃划亮驸马坡,残月微光中,没人知晓云无择眸中是何情绪。一个凌云微步,云无择朝着骆睦喉间刺去。
沉重的暗夜,被复仇之火刺破。
父亲的冤屈,阿爹的苦楚,这二十年来家中不见天日的阴雨绵绵,似乎都在等当下这一剑。
“噌——”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云无择剑刃被一股外力挡了下。剑锋猛地换了方向,刺向半空。
抱头倒地的骆睦,没伤着半分。
云无择一惊,猛回头。
“……乙?!”
公子乙手持弯刀,挡在中间。
“云公子。且慢。”
哼!云无择冷笑。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怎么忘了,骆睦是懿王走狗,乙,自然是要给骆睦父子出头。
云无择剑锋转向自己之前,公子乙将弯刀收于腰间。
标准的投诚动作。意思很明确,他站云无择。
云无择将剑锋从乙身上挪开,他等对方解释。
“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公子乙声音凉如冰霜,“不过只要目的达到,云公子又何须在乎这剑是谁刺出的?”
云无择冷眼瞥了下地上瑟瑟发抖的骆睦,剑眉倒竖看定公子乙。
公子乙继续。
“若明日白天骆家家主和二公子曝尸荒野,这事传出去,势必惊扰官府。其他事都好遮掩。但若府城大户士绅被人杀了,即便是懿王殿下,这事恐怕也难兜住。”
公子乙知云无择根本不在乎世俗功名,他还是补了句,“新晋武状元,今后之路若想顺遂平坦,身世清白,手上也需清白。”
“清白?!”云无择冷笑,视线转向东方。方才渐渐透亮的天际,似乎堵上一团烟灰色厚云。
“站在云公子立场,骆睦是该死。但他死了,可就一了百了了。当年事,死无对证,没人说得清。不过今日命案若报至官府,云公子此生……”
公子乙将视线拉远,声音更冷,更决绝,当真如一道影子掠穿心头。
“云公子打算置家中云先生于何地?前半生守丧夫之痛,后半生经丧子之悲?”
远处群山,隐在晨霜中,寒意入骨。利剑冰刃,握在云无择剑袖下,泛着寒光。
“更何况,你与云先生这二十年来的心酸苦楚,一剑解决掉,岂非太过便宜了对方?”
云无择持剑犹疑,不过不似方才那般坚持。公子乙向前借了一步。
“他可以端坐家中正堂,不小心饮下一盏带毒的茶汤;他也可以高枕无忧别院卧榻酣眠,不凑巧卧房走水;他可以闹市乘车悠游,不曾想与对面车马相撞,碎了脑袋;抑或者对方心中有愧,夜黑风高夜,畏罪自杀悄悄死在令堂坟前……”
公子乙将将个中利害说得一清二楚。言下之意,更是直接挑在明面上。
“他可以有千万种死法,唯独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你云无择之手。”
不能死于云无择之手。那便假手别人。
“我来。”长庚师父稳稳向前踏了一步。
公子乙未置可否。
“师父与云公子在西境戍边这么久,别人早将两位捆绑在一起。师父动手,与云公子自己手刃,又有何区别?”
公子乙看看天色,又看看不远处的九哥儿,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有些事,你只需说。我自会着人去办。”公子乙又看了眼眼前和尚,“乙知道师父想问什么。乙只能说懿王欣赏云公子。”
“懿王早就交代过骆睦,让他与云公子和睦相处。可他敢抗命令,私下进行劫杀。懿王这里,骆家已经是弃子。不对,不仅是弃子还是毒棋子。懿王是不会等着毒棋反噬的。毒棋断断不会留。”
劝人容易,劝己难。
公子乙看着冷地上躺着的九哥儿,一身雪白衣衫被血洇了大半,红梅覆雪。他眉角不停抽搐。
第一缕朝阳射出云端时,手起刀落,骆睦与骆耀祖的脚筋齐齐断在公子乙的弯刀下。
这是九哥儿,曾经送他的弯刀。
猩红的血,流淌在青黑色山路上,热气随水流蜿蜒,宛若仇怨蔓延。
山谷凄厉的哭喊之声,终究惊扰到临近村镇的乡民。
日出前后,阴气最盛。谁都不会冒着被枉死驸马亡魂缠住的风险,去这驸马坡围观一二。
只是关于驸马坡上亡灵游荡的传闻,传得更真了。不时有人携带贡品纸钱等前去祭拜,祛煞气,除魔障,求平安。
天亮前,骆睦父子仍被送回骆家宅子。因何受伤,公子乙确信骆睦一定会有一个说得过去、又见得了光的理由。
毕竟满府城最顶级的伎人,懿王委以重任的九哥儿,命丧在他们之手;毕竟骆家上下283口,还想着要活命;毕竟骆家还有一个等待科考的骆耀庭。
穷寇莫追,给对方留一线希望吊在那里,比赶尽杀绝要明智得多。
天空开始飘雪,起初零零星星,继而柳絮般撕扯起来。
冷阳,如一面蒙了水汽的铜镜,透过云层越升越高。
一场悄无声息的太阳雪,漫天铺下来。将这一夜的争斗,将这一世的恩怨情仇,全然埋在下面。
白茫茫一片。就像这个世界,本来便纯净如此,沉寂如此。
公子乙提刀上马,携了九哥儿朝西去了。
九哥儿来自西境。他要将他送到西边去。
*
骆家埋伏在此的,都是精锐近侍与护院。又是暗夜偷袭,着实打了云无择师徒一个措手不及。
像是有预感一样。孟知彰得知一行人星夜兼程往回赶时,便觉不妥。又获悉骆睦父子早几日便回来了,之后关门闭户,谢绝一切访客。孟知彰的心中越发不安宁。
他找到薛家。
薛启原明白,当即将家中会功夫的小厮伙计找了三五十,还觉不够,又托人情请了十数个镖局的朋友。
庄聿白临行前赶制的弩机留了50把在家中,随行之人每人手持一把。多亏这批弩机,很快将战况扭转过来。
后来这批弩机全部随云无择去了西境战场,在抗击羌狄之战,尤其面对对方骑兵大军碾压时,一次又次立下奇功。没人知道,这批早已沾过血的弩机,首功是在驸马坡。
公子乙遇到孟知彰接应队伍,恰在一个岔路口。
两条路都可以通往京城,但云无择选哪条路而来,不得而知。
孟知彰和薛启辰正踌躇时,一骑黑影从夜幕中驰来。
公子乙原本接到的指令,只是护送云无择等出京。
不过然哥儿跟在队伍中。然哥儿与九哥儿的关系,他自是清楚。以免然哥儿路上有什么闪失,后来他便冒了极大风险,主动申请一路跟到东盛府。由头是,希望云无择看到懿王的纳贤之心。
公子乙是有分寸的。唯恐耽误了回去复命,又要被懿王狠狠惩罚,他看着对方车队驶入东盛府地界便准备回马返程。
刚行不多时,夜深人静的山路忽闪过几道人影。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公子乙暗觉不好,停马,只身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进得平安州境内,不少夜行人在集结设伏。为首的是骆睦亲信。很明显,这是一场针对云无择的暗杀。
他见识过云无择的本事,长庚功夫应该在其上。但猛虎难敌群狼,何况车队中还有不会任何功夫的然哥儿。若真动起手来,所有人都会去保薛启辰和庄聿白,而没有任何身份地位的然哥儿……
然哥儿不能有事。
云无择一行很快便到埋伏之地。若他出面劝对方改路而行,却又不妥。
一则自己与骆家同属懿王阵营,对方自不会相信自己之言。二则,骆睦像是下了狠心,即便此时云无择一行改道,侥幸躲过一时,但乙是了解骆睦的。目标已定的情况,骆睦的刀落不到猎物身上,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公子乙想到一人,孟知彰。
孟知彰与这位公子乙,上次葡萄园一战后,再未见过。数月前,彼此敌对,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何曾想此时再见,对方却是来通风报信。
公子乙简要说明来意。他顿了顿,觉得对方可能不信自己,正想补充几句。
孟知彰一抬手。他信他。
公子乙是懿王心腹,此人性情孤僻,行事诡谲,永远给人一种苦涩的阴冷感。若为敌人,是个十足十的危险人物。但这层潮湿晦暗的披风之下,又似有一股君子的堂正之风。
孟知彰带人朝驸马坡去了。他信乙,他也信骆睦。
凶手对自己初次得手的案发地,往往有种特殊情结,类似初恋般的心悸。胆战心惊,又着实让人欣喜若狂。
若时机成熟,他自是不介意旧地重游、故技重施。
公子乙并未随行。他去了悦来茶坊。
去见九哥儿。
*
然哥儿呆呆跪坐在路中,看着那匹马带走了他刚刚相认的哥哥。
从小到大,他幻想过无数次,或许自己还有亲人在这个世上。哪怕不得见面,只要想想对方与自己同沐一轮朝阳,同照一轮明月,他便是这世间最知足,最幸福的人了。
他也幻想过有朝一日,或许在茫茫人海中,突然有人停下来唤出自己的名字,说自己便是那个他朝思暮想、苦苦寻找的家人。如此想着,梦中也能笑醒。因为这样,自己便不再是个孤儿。
当然,也无数次想象与亲人团聚的场景。哪怕亲人现在是褴褛乞丐,草莽贼寇,哪怕相认之地在躁糟烂的泥淖沟渠,他也都愿意。
怎样他都愿意的。
他心中向佛祖菩萨、各路神明求了万万千千遍。
佛祖神明听到了他的祈求。然哥儿没想到,神明只听了他愿望的后半句。
这场他苦苦盼了一生的团聚,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硬塞到自己面前。
他此生谨小慎微,向来与人为善,自认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四邻。为何苍天要同他开这般玩笑!
是团聚了。不过只有瞬间。接着便是天人永隔。
早知道愿望是这般刺在自己心上,他宁可不要。
没人听见他心中的控诉。
漫天雪片糊了他的眼睛。不知在看来时路,还是看生生断在眼前的这条路。
他的脸上血污一片,却没落一滴泪。
*
庄聿白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齐物山家中的床榻上。
一双手被另一双手紧紧握着。
“孟知彰,我还活着么?”
庄聿白以为自己要死了。昨夜在骆家劫杀困境中,他确实有很多次可以死掉的机会。
他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许自己死掉,就能穿越回去,回到那个他熟悉的现代世界。自己本该高兴的。可他胸口却像压了千斤巨石,剧烈的钝痛,让他呼吸也变得困难。
驸马坡上,意识半醒半睡之际,想到此时一别,此生将永远见不到孟知彰,一颗心像被铁锤重重击打,击碎,碎成粉畿。
庄聿白自己也承认,他确实无数次动过想离开的念头。可真的要离开了,他满脑子想的是很多事情还没做完。
他还没赚到足够的钱支持孟知彰进京赴考。他还计划在京中买房安家,京中的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目前已有一二眉目。他还没能好好享受一下这一世的纸醉金迷和荣华富贵,
……和孟知彰一起。
不知从几何起,自己的未来中,全是孟知彰的影子。
自己不能就这么死掉。庄聿白不甘心。
“孟知彰,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怪我没能早些去接你。都怪我。你可以原谅我么?”
庄聿白看着眼前人,心中万千言语,一时全部压下。
暮色很美,仍落着雪。
庄聿白让孟知彰抱他去院中看雪。
雪花轻洒,纷纷扰扰缠上孟知彰的发丝、睫羽。
庄聿白抬手虚虚摸了下孟知彰眉眼,半日哽了哽喉结。
“孟知彰,我可以亲亲你吗?”
庄聿白牵起孟知彰的手,恰一枚六出雪花落在薄茧轻覆的虎口。
他轻轻探身,吻化了那枚雪。
*
冬季前,家中各项生意都按部就班进行。
京城回来后,然哥儿大病了一场。庄聿白和薛启辰带人完成葡萄酒的淘澄分装,一脚已踏进了腊月的门。
虽入年关,不过驸马坡上带回那股沉重的情绪,始终都在。
直到这日孟知彰从学中回来,将两封信放在庄聿白手上。
一封是云先生托人寄来的,写给孟知彰和庄聿白。
另一封,没写收件人。信封皱成一团,像被塞在隐蔽的货物缝中,私带过来的。且路途遥远,污迹斑斑浸入纸背,还沾了呛鼻的胡椒粉。
天色已经黑透了。漏夜不出门是规矩。
庄聿白还是披了斗篷,和孟知彰一起快马加鞭朝小各庄奔去。
然哥儿本就单薄,这一病比之前更瘦了一大圈,神情懒懒的,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然哥儿,信!西边来的!”
西边?!
看着庄聿白眼中兴奋的光,然哥儿登时意识到什么,他跌跌撞撞上来,将那封信一把接过去。
落款只有一个字。
“九”。
第177章 读信
云先生的信厚厚一沓, 蝇头小楷就写满了七八张宣纸。
庄聿白将信凑到灯下,心中越看越欢喜,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不时跟一旁的孟知彰同步一二。
园中葡萄酒罐装出1000瓶, 已装车打包好, 等庄聿白看这封信件的时候,应该已经在送往府城的路上。
小各庄陶罐中的酒也分装完毕,根据计划,腊八之前会将今岁府城预售的2000瓶葡萄酒线下兑现,并将尾款收回来。
进上的200瓶酒, 稳妥包装后送至府衙。荀誉年末进京述职, 会一并带了去。
迎接御匾时, 内务司称这酒属于皇家采购, 想来是会给银子的。即便不给, 庄聿白也不觉得亏。有了“御酒”这个由头,来年不论府城还是京中的销路都会畅通无阻,甚至还会如今年这般, 预售消息一出,便万人空巷, 一瓶难求。
余下的800瓶,上次进京给云无择武举助威时, 100瓶带去了薛家南北货行。等年关时作为京中老主顾们的节礼。庄聿白特意交代,其中5瓶一定要仔细送给康老先生。
小各庄产的100瓶, 庄聿白托人送去给云先生, 或自饮,或送人,都可以。再一个100瓶,留给孟知彰。大半年来夫夫二人在府城结识不少师友, 也多亏这些师友的照看,二人才能在府城稳稳立足。南先生、荀大人、祝先生之辈,以及薛家兄弟自然要送上几瓶。同窗好友如王劼者,也一同尝尝鲜。
余下的500瓶留给薛启辰,当做薛家老主顾们的年尾福利酒。这是之前许诺过薛启辰的,若敢中途反悔,薛启辰定会在这小院闹翻天。
说实话,葡萄酒能否被接受,能否顺利售出变现,庄聿白起初心中一点底也没有。后来一瓶一两银子的葡萄酒,竟然在府城被这般哄抢。庄聿白是没料到。
眼下葡萄酒总数有限,这紧巴巴的产能,估计来年会稍稍缓解。今年新扦插的两批新苗已经下地,庄聿白预估明年两个园子的产量至少能翻番。当然今岁入冬后又多多留足了枝条。接下来葡萄园的面积,便会逐年裂变增长,葡萄酒的产量自然也会节节攀升。
云先生信中提到,眼下葡萄园已经完成冬剪,前段时间送来的灭虫药已经收到,根据使用手册上的剂量配比,着人完成了今岁的清园工作。以免霜冻,新苗以及去年的一年苗剪枝后埋土过冬。
庄聿白上半身整个趴在桌上,看信看得过于投入,这个奇怪的姿势保持了太久,这会竟有些腰酸。他直起身往腰里捏捏捶捶,又用力抻了抻胳膊,绕着孟知彰踱了两圈,继续趴回桌上读信。
灌完1000瓶分装酒后,大陶罐中还多出小百斤。云先生已托了族长每家每户分上一斤,就当为新年添添喜气。剩下的两大坛,过年族中宗祠祭祀时一同品饮。
“对了,小各庄散装葡萄酒,也能有一百多斤。”庄聿白挠了挠鬓角,“明日我们请周老伯帮着分给庄上人。大家跟着种了一年葡萄,这成果的酸甜,自是需要先尝上一尝。”
“好。”家中所有事务,孟知彰向来都听他家夫郎的。
除此之外,作为庄主,逢年过节自然要有所表示,这几日管庄人将往年惯例及去岁分发下去的米粮、禽菜及布匹清单拿给庄聿白看。
庄聿白一时没表态,倒不是他小气不舍得出银子。实则这些东西的采买派发,太过劳力伤神。
米面粮油到底选那几样,每样买多少,从哪家铺子里采购,确定执行方案后,后续采买,验收,挨家挨户派发……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要忙个七八日。
管庄人周老伯上了年纪,虽说有他儿子跟着张罗,到底也要操心。然哥儿大病初愈,可不能再给累着,不然卓阿叔就不会再让然哥儿跟着自己做葡萄园的事情了。
“孟知彰,今年庄子上,我不打算发实物节礼了。若是魁炭和金玉满堂的账上各拿出100两银子,这样差不多每户能分到六七两银子。有了这些银子,各家想置办什么年货不成。而且送东西,哪有直接送银子更让人高兴的。你说是不是?”
孟知彰隔着烛火看过来,他虽不过问庄子上的事,但今年庄上人家在这几项生意上得来的银子,他有个大致概念。每家每户至少能赚个十几两银子。他是庄户人出身,自然明白日常进益中多出一二十两银子意味着什么。
“庄公子所言极是。那便直接发银子吧!”孟知彰敛袖蘸墨,刚想继续手中动作,忽又停住,“有了这笔钱,想来明年庄子上送去读书习字的孩童,要更多了。”
“是呢!”庄聿白兴奋得一拍桌子,“云先生信中也说了,今年孟家村也有四五家跟族长打过招呼了,说来年开了春,便将孩子送去私塾读书。虽不指望着考秀才中举人,识几个字终归是好的,哪怕去镇上铺子里当个学徒,说不定将来也能像粟哥儿一般有出息。”
信中自然也提到粟哥儿。
粟哥儿如今已经是炭窑上的正式账房先生。他人聪明机灵,人又踏实能干,族中上下没有不信任他,不喜欢他的。当然因为有孟家村撑腰,张家那边虽然眼馋他这账房先生的地位和收入,但没人敢为难他。
“云先生信中说,粟哥儿和货郎张的孩子阿禾已经会跑了。前些时我们从京城带给阿禾的鞋帽荷包、小项圈等,阿禾很喜欢。”
阿禾这孩子鬼机灵,有时候粟哥儿会将他带到山上来,窑中事务多时,云先生便帮着照看一二。上了年纪的人,有个小孩子在身边蹦蹦跳跳,咿咿呀呀,也热闹些。
当然,让粟哥儿带孩子来的主意,是刘叔想到的。果不其然,自从这孩子在身旁“爷爷”“爷爷”地喊着,云先生餐饭都能多吃上小半碗。
庄聿白托腮看向窗外,眼睛亮亮的:“好快哦,上次见阿禾还在襁褓里裹着,转眼已经一岁多了。小孩子长得快,不知道现在小模样变了么。最好长得像他阿爹。”
孟知彰顿住笔,从纸上抬起视线:“为何长相要像他阿爹?”
“他阿爹生长得好呀!眉清目秀,清清爽爽,脾气秉性都好。”
庄聿白很喜欢粟哥儿,没来由地觉得亲切,这种亲切感,他初遇薛启辰和然哥儿之时,也有类似感觉。这大概就是大家臭味相投、同类相吸吧。
牛叔牛婶和大有、二有的消息,写了整整一页。一看就是牛婶求了云先生代笔,信中不少话明显是牛婶的语气。因为这茶炭营生,家中日子越来越好了。新晒的干枣又让人带了些过来,还有两双亲手做的鞋子,和一大坛腌菜,知道庄聿白喜欢。
不过信中没提牛大有和周堇的近况,想来是还没下定。庄聿白见过周堇几次,印象很好。若真能和大有成了,也算天赐良缘。
庄聿白想着孟家村的一张张面孔,眼睛不觉弯了又弯。
一年前,他们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些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分属不同时空,认知与价值观更是迥异。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竟渐渐打成一团,成了伙伴,成为好友,变成亲人,甚至比亲人还要亲……
想到这似乎比亲人还要亲的人,庄聿白下意识将头看向房间内的另一人。
视线猛地撞到一起。
那人不知何时开始,一双眼睛紧紧锁定自己,隔着三尺远,都能感觉到眸底的炙热。
庄聿白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视线下意识挪开几分,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忽而变了脸,指着孟知彰道:
“孟大秀才,你怎么偷懒!咱可有言在先,腊八前,这些葡萄酒的标签你若是写不完,我可跟你没完!”
孟知彰眉毛暗不可察地挑了挑,极力配合:“是小生错了。小生这就赶工!万望夫郎大人饶恕一二!”
一封信,两人直看到三更半夜才结束。
不过有一事,云鹤年信中没有提及。
那便是骆睦。
初夏季节,庄聿白回孟家村处理族中事务时才知道,九哥儿从西境寄来那封信不久,骆睦便“谢罪”死在骆瞻坟墓前。
临死前见了谁,又说了什么,是否悔过,通通无人知晓。
云无择陪云先生过了一个团圆年,之后便由长庚师父陪着,去西境上任复命去了。带了100支弩机,也带了500套绣着将士名字的冬衣。
不过庄聿白再见云先生时,对方脸上多了笑意,半生以来压在心中的那片阴霾,也似在缓缓散去。
当然庄聿白自己回孟家村还有一件私事,顶顶重要的私事。
关于孟知彰的。
他想要了人家,怕孟知彰不愿意。所以回家去孟知彰父母坟前请示一下,先取得“父母之命”,争取掌握主动权。
当然了,若将庄聿白几个月后的心愿,告诉当下的他。恐怕他要立马吓昏过去。
哪怕二人“关系章则”中,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增加了不少条款。
如一人提出拥抱需求,另一人需无条件答应;冬天脚冷,晚上睡觉,允许对方将脚放进自己怀里;若有必要,还可以睡同一床被子,进同一个被窝……
即便如此,在庄聿白的认知中,他与孟知彰仍然是好兄弟。
且只是好兄弟。
不过驸马坡劫杀之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变化。庄聿白说不好是什么,但有些东西就是变了。
不论孟知彰看过来的眼神,还是一想到或许某一天自己将先行离开时,心中那份不明的钝痛。
夜已沉了。
近日雪大,窗外雪光和月光透进来,给枕上的庄聿白,蒙了层轻纱。
“九哥儿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声音很轻,很小心,像是怕惊扰到这个好消息。
“嗯。”
公子乙与九哥儿关系匪浅。九哥儿是满府城,甚至满京城数一数二的顶级伎人。
伎人,是傀儡,是玩物,更是武器。
他活着的使命,就是替这些贵人们网罗情报,收敛钱财。必要时,也是死侍。
只要一息尚存,他这具身体,他这个人,他的所有意念情绪,都不可能属于他自己。
事发时,当时公子乙就在旁边。十个骆耀祖也难敌乙一人。骆耀祖的剑,怎么就这样轻轻松松刺在九哥儿身上?
答案只有一个,公子乙在“借刀杀人”。
以骆家二公子之手,“杀死”骆家伎人九哥儿。
“他背上的那一剑,是替然哥儿挡的,也是替我挡的。”
庄聿白翻身过来,支肘趴在孟知彰枕边,静静看着月光下越发棱角分明的脸庞,轻轻唤了句,“孟知彰”。
“孟知彰,如果说……我是说如果,这只是一种假设……”
庄聿白抿着唇,手指轻轻抠着孟知彰肩上的轻薄衣领,半日方道:
“如果我死在这次驸马坡劫杀中……你会不会……”
“没有这种如果。永远不会有这种如果。我不允许!” 声音像是嗅到危险的猎豹,警觉又凶狠。
庄聿白没看清孟知彰怎么从枕上起身的。等他从一阵昏天暗地的眩晕中找到方向时,自己已被紧紧压回枕上。
孟知彰的脸,那么近。近得庄聿白只能看到一双震荡不已的眸子,死死盯住自己。似乎一个眨眼,自己便能从他身边消失一般。
“我、不、允、许!”喉结翻滚,眼前人又重复了一遍。
孟知彰素来矜持稳重,庄聿白私下会叫他冷脸书生。即便知道对方如此,庄聿白还是被对方的这份严肃,给惊住了。
庄聿白想像往常般插科打诨,萌混过关,说自己只是说句玩笑话,怎么还当真了。
不知为何,话没出口,鼻头先一酸,竟扑簌簌滚下泪来。
刚才还铁骨铮铮的孟知彰,一下乱了手脚。
他没见过落泪的庄聿白。他慌了。
“抱歉,我……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此话一出,更不得了。庄聿白挺起上身,直接环抱住对方脖子,整颗脑袋埋进人家颈窝。
颈窝滚烫,血脉贲张。
庄聿白,哭得更凶了。
第178章 暖脚
庄聿白埋在孟知彰颈窝里, 嚎了半宿。
一开始确实是委屈。
你说人家好端端从京城回来,全程沉浸在好事盈门的喜悦里:不仅好友斩获武状元,自己还结交了忘年交康老先生和他的奇怪小侄子琪公子, 甚至在京城铺展生意都有了一二眉目。
虽星夜兼程, 但有云无择和长庚师父压阵,一路还算顺利。谁知马上到家了,却跳出来个骆耀祖。
夜半深山,被人追着劫杀,这种惊心动魄也算是被他体验到了。
庄聿白想到那夜的哀嚎声与血腥味, 不觉一阵阵后怕。
他仰着头, 伸长脖子, 下巴搭着孟知彰结实的肩头, 胳膊紧紧搂抱住对方, 就这么粘在人家身上,眼泪一汩一汩的。
寒冬雪地,在坚硬如冰铁的地上, 被人那般摔来摔去,刺来刺去, 虽捡了条小命,可害他在家躺了好几日才能下地。这, 难道不值得委屈么?
哭到痛处,庄聿白将自己挂得更紧了些, 伏在人家肩头, 手指还扣进人家背后,像只小软猫,委屈地一阵一阵抽噎起来。
一开始呜呜哇哇,后来哼哼嗯嗯, 再后来终于哭累了,声音也小下来,嘤嘤嘤几声后,忽地瘫软在人家身上,睡了过去。
孟知彰不清楚庄聿白睡得如何,不过他将人拢在怀里伺候了一夜,轻不得,重不得,小心又小心,仔细又仔细。
自从驸马坡回来后在孟知彰怀里哭过这一场,庄聿白看孟知彰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就是那种,又亲密又陌生,还夹杂些不好意思。无事时偷偷盯着人家看。见对方要看过来,又忙慌慌移开视线。确认自己“安全”了,目光很快下意识黏回去。
*
马上过年,雪一场接一场。对庄户人来说自然是高兴事。瑞雪兆丰年嘛!厚雪一盖,下面的矮墩墩的冬小麦就可以安心冬眠咯。
“等开春这雪一化,地里喝饱水,麦苗眼瞅着就能蹭蹭往上窜了!”
这日雪刚停,周老伯就敲响了齐物山的院门。说庄上乡邻将自家制的年货土产快将议事堂给堆满了,都是送庄主的。请庄聿白得空去看看。
“大家攒些东西不容易,我这里什么都不缺的!”
风炉上咕嘟咕嘟温着红枣黄芪甜汤。枣子是牛婶院子里结的,托人给夫夫二人带了一大袋。
庄聿白忙盛了一大盏:“周伯,喝两口压压雪气。雪天路滑,叫个腿脚利索的小子来送话就好了,上了年纪还是当心些身体。”
“这东西呢,是大家的一片心。我拦不住,也不好拦。他们还说要亲自送到您这里来呢!”周老伯笑呵呵喝了几口甜汤,直夸熨帖,“我这身子骨还硬朗,再帮庄主管几年庄子不成问题。庄主给庄上人采买的风炉,眼下大家都用上了。煮茶热汤,非常好用。这雪冷天,家家屋子里也都有了热乎气。”
“那便好。”
庄聿白套了马车,和周老汉一起往庄子上来。
一路上,周老汉话没停。
200两福利银子已经全部发下去,账簿明细,然哥儿写好放在了议事堂。明年春肥材料和灭虫药剂的材料,都准备妥当。庄稼地里的事,庄上人都会上心。
庄聿白同他交代:“年前还有半个月,让大家赶工多产几窑炭火,金玉满堂也将元宵前的量备足,一并送去薛家铺子里。如此,庄上人可以长长放一个假,正月十五之前,都无需做工了。”
“这样好!这样好!”周老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庄户人嘴笨,说不出。但能看出来,大家心里高兴!对庄主也真的是感恩戴德!过日子最俭省的张婶子,前几日还去买了两斤肉回来,坚果蜜糖也买了一大袋。说今年收成好,家中跟着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攒下几两银子。说全亏了庄主,这日子才能过成今年这般,所以眼下这个年一定好好过!”
周老汉说的大家这份感恩戴德,可不只说说而已。很快实质化,而且就直愣愣戳到庄聿白跟前。
庄聿白看着议事堂堆了满堂的农副产品大集合,一整个怔住。
有自家酿的桂花蜜,有晒的果干果脯,有一只山上打的小獐子,不一而足。有手巧的,竟做了顶兔皮帽子,还有几只藤条篮子……
能看出来每一样都细细选过、挑过才送到这议事堂的。若不收,倒是真寒了庄上人的心。
恰好薛家小厮来送帖子,从齐物山一路找了来。
“我们家大公子特写了请柬,腊月二十五景楼设宴,款待庄公子和孟公子。万望赏光!”
庄聿白笑着接了请帖:“家里都还好?你们二公子怎么样,我好几日没见他了。”
薛家往年多年都是少夫人苏晗打点,近来身子月份大了,行动着实不便,薛启辰便留在家中当他长嫂的小跑腿,来找庄聿白厮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过他的心还在这边,薛家准备了什么年货,隔三差五他也备一份给庄聿白送来。
“老太太、少夫人和两位公子都好,只是二公子天天念着要出来找庄公子,不过家中年末事情多,他这几日出不来。快闷坏了。”
薛家小厮帮着将这些年货装车,足足装了两大车。
庄聿白指着其中一辆交代薛家小厮:“这一辆你带回家去,就说是小各庄备的年货,给老太太提前拜年!祝老太太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临行,庄聿白又想起一事,他勒住马。
“周伯,我听说有人在家给我供了牌位,日日烧香念佛。这有些……”
庄聿白想说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不过也清楚这是庄上人以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表达对自己这个庄主的祝福。话在嘴边转了个弯。
“您老年纪大些,帮着去劝劝。别搞这些。我年纪轻,折了福气就不好了。”
“可他们这就是给庄主祈福呀。”周老汉颇有些惊讶,也可以说心虚。
因为他自己也搞个小神龛,一天到晚空了就去上柱香,给他家庄主祷告一二。他不仅自己拜,家中子侄孙辈都要拜。
周伯还想劝他家庄主两句,见庄聿白不像是客气,犹豫片刻还是依了他:“好。听庄主的!我去说说那些人。”
庄聿白调整马头方向。
“年前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便不过来一一给大家拜年了。周伯帮着给大家带个好!庄子上有需要看顾的老人孩子,就劳周老伯多费些心。对了,咱们设置的“小银库”里,应该有大几十两银子了,取20两银子出来,谁家走亲访友需要的,让大家尽管来取便是。若有需要再买些肉蛋油和布匹给大家分一分,周伯张罗着办就行。”
越近年关,日子过得越快。
这是庄聿白夫夫在府城过的第一个年。虽家中还是这两口人,庄聿白也不想糊弄。他打算弄得热闹一些。腊月二十几开始,他边开始张罗年货采买。
不过庄聿白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栽在采买年货这一关。其中的手足无措和“心酸”,庄聿白再也不想再经历。
倒不是他不清楚自己该准备什么或者去谁家买。他已经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揣在怀里。可刚进第一家纸笔铺子,问题就来了。
扑面而来!
纸笔铺子掌柜的家中有六十几亩良田,今年用的这新型堆肥术,粮食多打三千多斤。三千斤!这可是实打实的收成!
所以见到庄聿白进来,就像见到小财神!眼睛也亮了,腿脚也快了,一个箭步冲到庄聿白身边。
“庄公子怎么亲自来了!有需要的,让人带个话就成,我给庄公子送家去!”
掌柜脸上笑成一朵花,一边忙着将庄聿白往里请,一边招呼伙计上茶,“新得的那份甘露茶,给庄公子尝尝。快去!哪有那份莲子酥一并端来!”
庄聿白被请到上座,店内伙计捧着各类商品逐一过来,掌柜的绕在庄聿白耳边,亲自介绍着店里的尖货,这是湖州的笔,这是宣城来的纸……
掌柜热情劲太猛太足,一下给庄聿白顶住了。他面上点头应承着,袖子里的手指狠掐自己,真真招架不住。
不一时又是递茶,又是上果子,还让伙计此刻就去排队买尘端食肆的豆糖给庄聿白带上。
而且全程根本不用庄聿白开口,只要他多看了哪种纸张一眼,多摸了哪方砚台一把。妥了!掌柜直接打包,让小厮好生送到庄聿白的车上。
想付钱?!不可能的。
见庄聿白采购意愿已尽,掌柜便亲自将人“请了”出去,架到马车上,然后一拍马屁股,看着马车离开,方转身回铺子里。
“庄公子,得空再来!”
年末本就是各类铺子最忙的时候。听闻庄聿白驾车来买年货,得了消息的老板掌柜们,撂下手里事情就往门外跑。他们和纸笔铺子老板情况差不多,皆从这新型堆肥术和灭虫药剂中获益。
“去看看庄公子逛到哪里了?这两壶十年女儿红给他尝尝。”
“咱家新来的这批皮货不错,去把那两条白狐皮包好拿来!”
“这两匹石青色软烟罗实属难得,抱到门口,看到庄公子,直接递上去。”
很快,府城几条最繁盛的商业街一下热闹起来。大家都站在铺子门口,翘首以盼,只等庄公子的马车驶来。
有了第一家铺子的硬送经验,庄聿白再看路旁一个个笑盈盈的掌柜和伙计们,立刻懂了这笑容背后的深意。大冬天,冷汗直冒。他屏住呼吸,目不斜视,手持马鞭,将车子赶得车轮冒火生烟。
“庄公子!庄公子别走呀!快停一停!这几包果子,您拿去试试!”
庄聿白一辆车在府城主道上飞驰,离远看就像个笨拙的骑扫把巫师,只是飞得太低,速度也有限。有眼尖手快的早早等在车行方向前面,只等庄聿白一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东西往车里一通硬塞。
等庄聿白好不容易逃回家,一看车厢,横七竖八,颠三倒四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大都隐去了铺面名号和印记,一时倒不知该给谁去送钱。
孟知彰从学中回来,正在厨房忙着,听见庄聿白叽里咕噜进了家,以为被熊追了,忙接出来。得知来龙去脉后,不禁莞尔。
“昔日潘岳掷果盈车,今日我家夫郎掷礼盈车,自当是府城的一大美谈了!”
“什么美谈丑谈的,只知取笑我。明日薛家在酒楼设宴,记得早些回来!”
一时到了就寝时间。傍晚时刮起北风,温度瞬间降下来。
庄聿白身子单薄,素来怕冷。孟知彰将炭盆往床边挪了挪,又拿了床被子给庄聿白盖上。汤婆子比平时也多灌了一只。
枕头上的庄聿白,下巴乖巧地窝进被子里。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转来转去,时刻追随着孟知彰的行踪。
“孟知彰,我听说高门大户里都有暖脚的丫鬟。”
“大概吧。” 孟知彰起身,将汤婆子往庄聿白被子里塞了塞。
庄聿白叹口气:“有钱有势就是好,暖脚丫头,暖脚小厮……冬天里,有这样一个人形暖宝宝抱着睡,应该挺舒服的吧。”
至少比被窝里这两只硬邦邦的汤婆子搂着得劲。
庄聿白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他试着踩了两脚汤婆子,然后气鼓鼓一脚蹬开。
“你想要?”孟知彰熄灯上床,声音四平八稳,冷静得像是随时等待主人下指令的一个机器人。
谁不想要!但说出来就不好了。庄聿白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擅长的白眼,倒是翻了一个又一个。
算了。命苦。只配睡汤婆子。
庄聿白伸直脚丫,去够刚才被他踹走的汤婆子。
够了几下没够着,正要起身去找,忽地一只大手从隔壁被窝伸出来,一把揽住庄聿白腿弯,用力一拢。庄聿白一双冰冰凉的小脚丫,瞬间被裹进一片温暖之中。
庄聿白整个人僵住,他现在面对孟知彰,处于一个半抱膝状态。陷入对方怀中的一双脚,更是动也不敢动。
半日,不见对方有更进一步动作。庄聿白转了下眼珠,他大着胆子,用脚趾踩了踩那温热的一片。
对方……竟没有一丝反抗。
第179章 被窝
冰凉的脚, 探了下那片天地。
越发有型了。如一片温热的盔甲。凹凸有致,坚硬柔韧。
庄聿白摸了摸自己小肚子,平坦坦, 软乎乎。心中不觉叹口气。
大家一桌吃饭, 一床睡觉,为啥别人腰腹肌肉长八块,自己这里……嗐!
“别动。”盔甲一紧,似往后躲了半寸。
同时,一只大手猛地擒住两个脚丫。
庄聿白跟着一僵, 忙停住十只脚趾。
大家都是好兄弟, 动一动怎么了。你又不会少块肉。
庄聿白心中翻白眼, 话却没说出口。毕竟人家此刻正暖着你这冰块一般的凉脚。
吃人嘴短;用人, 嘴也短。
如果庄聿白此刻抬头看一看孟知彰, 或许便能收一收心中的张狂和大胆。
因为对方眼睛中已然升腾起另外一层意味。
危险,甚至带着一丝侵略意味。
一双脚若再这般没分没寸地在人家身上,孟知彰是不会少块肉。但他庄聿白, 可就不一定了。
夜色中,一双眸子如竖瞳毒蛇, 紧紧盯着已囊入地盘里的猎物。
圆圆的脑袋窝在枕上,月光和雪光浮游在那一瀑柔软的琥珀色头发间。下巴微扬, 一双黑眼珠咕噜噜转着。
都说发丝柔软的人,性子也软。不过眼前人, 脾气倔得很。主意也正得很。此刻心中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孟知彰擒了他的脚, 知道对方此刻没那个意思,自己还是忍住了。到底是习武之人。这点自控力还是有的。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合法夫郎。
果子已经养了这么久,也不差再等一个水到渠成,等一个瓜熟蒂落。犯不着硬上, 强扭,更是没必要。在此之前,他只需要浇水施肥,日日陪伴。
上次驸马坡之事虽惊险,也算因祸得福。那一片雪花吻之后,若非当时人多,怕羞着庄聿白,他本可以再进一步做些什么的。
孟知彰蹙着眉头,握住脚丫,将其带回自己腰腹,慢慢暖着。夜色中缓缓调匀呼吸。
只是这腹部肌肉,崩得委实是有些辛苦。
很快,庄聿白还是感觉到了异常。两人静静躺在床上,谁也再说话。空气中的氛围,却明显出现了变化。
双脚拢在人家怀里,一双大手虚虚搭着脚踝,耳边孟知彰的呼吸均匀平稳。
白日里的孟知彰向来道貌岸然,一副冷脸冷心模样,处处给人一种内敛的威严。不过脱衣入寝后……那份盛气凌人的威压……额,好像也还在。
就像现在,月光斜斜铺在床上,孟知彰一张脸越发棱角分明,线条硬朗。
庄聿白下巴往被子里窝了窝,目光随着线条起伏,慢慢描摹着这张英俊脸庞的轮廓。
额角,眉宇,鼻梁,唇……
夜色掩盖下,庄聿白的目光大胆又热烈。在对方唇部游移、流连。
看看而已,又不上手。反正此刻孟知彰闭了眼睛。我不声张,谁能知道有人在看他。
不过对方男性荷尔蒙气息,着实太盛。强势到,哪怕隔着夜色,庄聿白的目光都被逼得有些闪躲。
他忽而想起那日驸马坡上,自己双手缠住人家脖子……怎么就说出要亲亲人家的请求。
人家还真给他亲了。虽说只亲了手,确切地说是手上那枚雪花。
凉凉的?麻麻的?他已不太记得具体是什么感受。当时整个人是懵的。
只记得,若不是后来薛启辰过来问自己伤势如何,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孟知彰都要压过来了……
庄聿白不敢继续往下想。
此时,有什么东西从死寂荒芜的试验田里疯狂生长起来。这是他这块试验田中从未出现过的东西,这种感觉很神奇。
田中种下的像是一个光源,或者热源。一定是的。不然他庄聿白怎么觉得热气从脚底源源不断传来?
不多时,庄聿白浑身开始发热,先从先半身,接着向上蔓延,脸颊也烫烫的,但脖颈和后背却丝丝发凉。好奇怪的体验。
暗夜的被窝里,他小心婆娑下手指。潮了,汗津津的。
脚底的汗,更甚。
湿脚踩在人家身上……好像不太礼貌。庄聿白想结束这个暖脚的服务。
只是脚底所处的位置,让他不敢乱动。
若能动,他真想好好感受下这冷面书生的腹肌。倒不是自己没这个贼心,虽说双方没再说话,终归是醒着的。一双脚,赤裸裸在人怀里蛄蛹。这不太好吧。
庄聿白终于良心发现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还是男人。万一撩上火来,一时想吃点自助餐,这被窝挨被窝,没什么隐私,委实是不方便。
庄聿白现在一点儿也不冷了,甚至燥热得让他有些想逃。对方这暖脚丫鬟的神通,真的可以收了。
两人都是侧躺。是一个面对面的姿势。
庄聿白半蜷在那里,据他判断,自己的腿弯以下部分,应该全部在隔壁被窝里。他小心翼翼拿捏着气息,试着将脚抽出来。
刚一动,脚踝猛地被大手钳住。
“怎么出汗了?”
“哪里不舒服?”
庄聿白只觉下身一空,整个大后方全然暴露在敌军攻击范围内:“是你身上太烫……我有些不习惯。”
他原本说得蛮有气势的,不知为何,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竟莫名心虚起来。
庄聿白往回收脚,脚踝上的大手却越发用了力。一时呈现一种拉扯之状。
“你要做什么?!”庄聿白猛地弹坐起来,“孟知彰你别胡来!”
孟知彰也坐起身,一手钳住被窝里的脚踝,一手揽住庄聿白肩膀,将人缓缓压回枕上。
“别动。”
见对方身体没那么抗拒,孟知彰下面一只手将脚丫引到自己腹部,慢慢擦着。
脚底湿滑,踩着平滑的鹅卵石,慢慢滚动。
脚下神经密布,原本比别处更敏感。再加上眼前这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气氛……
方才要好好感受人家腹肌的“贼心”被成全了。却又有几分自己被人糟蹋了的念头。
这种感觉太奇妙,不对,是太奇怪。
庄聿白想到了温水煮青蛙。虽太上头,太让人沉溺。但久了,会溺死吧。
另一只见光的手,则轻柔地整理枕上头发。手指从额头鬓角往下,柔顺的发丝慢慢划过指间,轻轻掖入耳后。
气息越来越近。
庄聿白却屏了呼吸。对方手指划过发丝时,似乎故意碰了下他的耳垂。
整只耳朵忽地烧起来,滚烫难耐。
庄聿白不知道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只知道,十个自己也挣脱不掉的这个大壮汉。为了将伤害降到最小,他索性放弃挣扎。躺在枕上,任由对方胡乱动作。
半夜三更,孤男寡男,自己两只脚还踩着人家腹肌。莫不是这孟知彰今日受了什么刺激,想报那日一吻之仇?
可我只亲了你的手。对!此前那是吻手礼!是高尚又纯洁的吻手礼!
你孟知彰不能趁人之危。顶多亲亲人家的手就好了。再多,就是额头。或者脸颊也行……
庄聿白心里一个人激烈地唱着双簧,此刻竟讨价还价起来。不,是步步退让……
最后他自己跟自己达成了共识,可以浅亲一下嘴巴。
自己这可是初吻。孟知彰你最好识好歹,意思一下就行。若还想更进一步……那是另外的价码。
孟知彰单肘支在枕上,光线虽暗,庄聿白还是能察觉对方视线中的图谋不轨。哼,还说正人君子呢。一天天的,心里不知都惦记着什么。
庄聿白倔强地将头扭向一边,这是他当前唯一能做的。他要以此向全世界证明,他是被逼无奈,被人强来的。他庄聿白哪怕深陷泥淖,也将永远出淤泥而不染。
至少他的内心,始终坚贞不渝,清清白白!
清新皂角的气味,从悬到眼前的眼前温热的衣领里,隐隐透出,洒了庄聿白满脸。
庄聿白闭了眼睛。
啊,救命!
他不会真的要亲过来了吧?天王奶奶!
接吻是什么感觉?有哪些注意事项?若被人发现自己是个纯纯小白,会不会被嘲笑……
又紧张又刺激,又躲避又期待。真服了。
“你身体怎么这么紧张,是不是太虚了?”
孟知彰将人在枕上调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又将两个汤婆子塞到庄聿白身边。掖好被角。
“明日找个郎中看看,再抓些药膳来,冬日最适合进补。”
*
年尾是薛家最忙的时候。营收汇总、货品盘点、来年经营规划等等都要赶在除夕前完成。
今岁家中少夫人又有身孕在身,虽说苏晗历来能干,但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铺子里的事情很多都让薛启辰代为操办。
薛启原兄弟直忙到腊月二十几还不见消停。作为东盛府的重要商贾,各种人情往来也是不可避免的。但薛家能推的就推了,只备足了年礼好生着人送去。
不过今年,哪怕推掉所有事务都使得,只有二人,薛家必须要将这个“谢”字当面、亲口说出来。
腊月二十五,薛家大酒楼景楼上设置了最高规格的宴请。雅间所在的二楼整个清场,后厨大师傅们全部待命。前厅贵客有任何需要,必须第一时间、尽心尽力完成。
景楼做事的,大都是薛家老人,自营业开始,薛家也没宴请过如此高规格的宾客。宾客来头,众人猜测纷纷,议论纷纷。
“前些时日二公子去了京城,说不定是京中某位达官贵人要来。”
有人摇头:“不见得。还有几天过年,那京中贵人不回京团圆么?我看这贵客就是咱府城的。多半是知府荀大人要宴请府城绅贵。”
宴席定在酉时三刻。刚过酉时,薛启原便带着薛启辰恭恭敬敬迎在门口。
忽然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薛启原亲自上前打帘搬凳,将客人从车上扶下来。
众人一看,先是不明所以,后幡然明白,这确实是最名副其实的“贵人”,薛家贵人,也是东盛府的贵人。
庄聿白和孟知彰,在薛氏兄弟的带领下,进了景楼。
第180章 贵人
众人寒暄着进了雅间。
雅间整体打通, 阔朗清逸,装陈不俗,足足有三间之大。最里面被一架镂空透到的落地屏风隔开一小间, 是供不胜酒力或临时想休整片刻的客人使用。
隔壁阁间还置了小乐班, 不远不近弹奏。宾客可以欣赏乐音,但交谈内容不至于被听了去。丝竹管弦,余音绕梁袅袅亭亭,清雅沉稳中又不失空灵轻快。
一张梨花木大圆桌赫然眼前,桌上正中摆了一盆奇石, 嶙峋瘦劲, 起于细腻白砂石之上, 如海上升仙山。整体石青色底子中, 已点缀了些月白色或温润、或奇巧的杯盘, 淡雅悠远。
细看,是些精细点心和瓜果。有景楼的招牌果品秋梨膏、莲子酥酪等,也有嚼月坊的桃花酥, 尘端食肆的豆糖。想来是薛启原根据客人喜好,着人细细准备的。
单果子就有一二十碟, 等会冷盘热碗一上,开胃菜加上餐后茶点, 小一百道菜应该有了。
庄聿白第一次见这么高规格的宴席,心中既惊诧又期待, 兴奋感满满。今日终于吃上大席面了!
只是有点后悔, 临出门前为何贪嘴吃了那半块栗子糕。早知道应省点肚子的。
圆桌旁分宾主设置了四把椅子。孟知彰冲主人致意后,扶他家夫郎先坐了。
孟知彰知道庄聿白体虚怕冷,愣是塞了个小手炉让他捧着。炉套子还是粟哥儿此前做的。知道庄聿白喜欢,这次又随云先生的信件送来了新做的炉套、香囊和扇套。
薛启原就庄聿白手上看了一眼:“这炉套子的花纹倒不常见。”
天下之大, 没有薛家生意做不到的地方,不论北域南疆还是西境东滨,不过见多识广的薛启原,一时竟瞧不出这纹样属于哪一派哪一支。
“这是一位朋友亲手绣的。”庄聿白摸了摸炉套子的针脚,细密规整,“粟哥儿早年从西边逃难到了这边。这花样子想必是根据西边喜好做的。不过这样式我还挺喜欢。”
庄聿白看了眼薛启原:“若大公子或少夫人喜欢,我书信粟哥儿,请他得空再绣几个。”
薛启原笑笑:“我只是看着纹饰特殊,此前竟未见过。无需这么远过去麻烦这位朋友。”
“不麻烦,不麻烦!”薛启辰忙摆手。
“兄长不知道,我此前和琥珀回去给云先生送东西那次,见过这粟哥儿。人恬静斯文,绣活儿一等一的好。还能写会算,琥珀特意给他谋了一个记账的活计,现在已经是孟家村茶炭生意的账房先生了。”
薛启辰越说腰杆挺得越直,就像是炫耀自己的励志经历,脸上神情别提多自豪了。
方才有外人在,薛启辰一直规规矩矩跟在他兄长身边,接待来客,安排人手。并按照大家礼仪同夫夫二人寒暄问好。不过等屏退众人,只剩他们几人时,立马现了原形,两步上前缠在庄聿白身上。
薛启原最后立了规矩,他才不情不愿回到自己席位上,乖乖坐好。
都是朋友,也没外人,便少了那些规矩礼节。薛启原让掌柜的安排人逐一上菜。
因为是年尾,图个团圆喜气,所选菜肴不仅品相怡人,名字也凑趣。喜上眉梢、顺水遂意、落雨观花、宏图再展等等,一道接着一道。掌柜的不仅亲自报菜名,还会细细介绍每道菜的所用的食材与烹饪方法。
看似简单的一盘上汤芦笋头,汤底竟是两只长半尺的冬鱼和整只羊腿熬制整整两个时辰而成。羊腿选绵软醇香的一岁龄戈壁滩羊,还必须是前腿。鱼,则是今早从冰封尺许的江水中凿冰网上来的凌波鱼。
这还只是第一轮开胃菜中的一道,越往后食材越复杂,烹饪手法越繁复。看得庄聿白是眼花缭乱,口齿生津,手中筷子一时都不知该宠幸哪一道菜。
他这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富贵菜,几乎每一道都猜不出食材,若非对方言明,他甚至不知道所吃为何物。真真涨了见识。
席间还开了铺子里窖藏的屠苏酒。都是自家人,孟知彰和薛启辰给庄聿白和薛启辰也各倒了一小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时宾主尽欢。
薛启原言谢的话,一句未说。众人皆心知肚明,以两家现在的交情,提“谢”便见外了。
在商言商。庄聿白交给薛家经营的金玉满堂和茶炭以及涮锅的生意,不仅生意本身火热,顺带着也提升了铺子中其他货品的销量。整个盘下来,薛家在府城的生意竟然增收近半数。这是薛家从来没有过的盛况。
账簿拿到各家掌柜面前,大家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今年生意好归好,但往年营收百两银子,今年竟增加至百五十两,整整多出五成!一定是年末事情多,账房先生眼睛算花了。
“这账目不对,一定不对!这怎么可能!快快再核一遍!”
各家掌柜的一边给自己账房先生添油加蜡,让其再仔细算下营收;一边私下互通有无,悄悄打听别家的进益。
得知大家营收,都比去年多出一半,这才松了一口气,瞬间开心起来,这才敢欢天喜地将又核了一遍的自己账簿拿到薛家掌事人面前。
薛家天南地北的庄子不少,庄聿白去过府城和京城的几个,知道田里皆用了庄聿白的新型堆肥术。收成比去年多了近3成。单这一项便足够管田庄的管庄人好好得意上一阵子。
得知各处铺子里的生意增收近半时,庄聿白惊得筷子都没拿稳。虽然不清楚薛家的盘子具体有多大,但近半他懂,相当于一年打下来半个薛家的产业!
“正是如此!”
薛启原颔首点头,对庄聿白这个表述深以为然。然后起身将手边的一沓册子和单子,郑重递到孟知彰和庄聿白面上。
“现在可以收下了吧?”
夫夫二人看了下彼此,自然清楚薛家掌事人所指的是什么。
京城回来后,知道庄聿白有意在京中扩展茶炭和金玉满堂生意,薛家自是高兴,更是无条件支持。当即提出将京郊的两个庄子并京城的那处宅子,一并送给庄聿白。
如此一来,庄聿白去京中处理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也方便些。来年孟知彰秋闱高中之后,去京中参加春试,也有个稳妥的落脚地。
这两个庄子地势条件和小各庄差不多,背靠京城,交通更便利些。其中一处山坡上果木异常好,每年所产杏脯桃干,都是王掌柜铺子里抢手的俏货。
“庄公子也去看过了,那一带种植葡萄树,想来也是不错的选择。”薛启原冲庄聿白点下头,提到葡萄酒来增加自己成功赠予的胜算。
若说庄聿白没动过心,那是骗人的。这可是两处庄子和一个宅子啊。还是京城的!
庄聿白此前盘算着,若无大的差池,他再攒一年,就能有个千两银子了,到时孟知彰若能留在京中,俩人买个城郊的小房子,也算有个窝。谁知眼下薛家大手一挥,竟要将这一年的辛苦全免了。凭谁能不心动!
庄聿白夫夫自然知道薛家并非假意客气,他们既然提出赠予,一定是十成十的诚意。但这也太贵重了!!!
家中大事小情孟知彰都听庄聿白的。薛启原当面提出这个赠予请求时,庄聿白没等孟知彰下学回来,他思考了三十秒,还是坚定推辞了。
当然这中间空档的三十秒,庄聿白收了收看到这么大笔赠予时流下的口水,同时对自己的高风亮节,心中默默颁发了面小锦旗。咔嚓!还合照留了个念。
“眼下我们正筹备购买更多铺子和田庄,不只在府城,也不只在京城。到时二位若得闲,可以跟着一起去转转。”
有一事,薛启原没有提。其实驸马坡劫杀以来,骆家在府城的影响力一落千丈。早年依附骆家的家族和铺子不少寻求新的庇护。所以近来找上薛家的,一波接一波。
薛家没有一棒子全打死,但也不会一味慈悲心。
“这是京郊的那两处庄子的地契和人员花名单。”
“这是京中那处院子的地契。”
薛启辰跟在旁边帮忙,唯恐庄聿白反悔,此刻正死死抓住对方胳膊。
庄聿白转向孟知彰,眼神是询问,更像是想在对方那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
孟知彰视线和庄聿白交错了一瞬,旋即举起一盏酒。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一起举杯。
“正好我有一事要与大公子商议。”庄聿白接过薛启原递来的茶。
薛启原知道庄聿白身子弱让人准备了热茶。庄聿白喝了口,压压酒气。
“京中用香之风更盛。春夏秋冬,晨起暮坐,气候、冷暖、心境,会燃不同的香。尤其冬季,手炉里中往往放颗香丸,取暖、熏香两不误。”
薛启原点头,康老先生下了百斤香炭定制订单之事,他已知晓。而且也清楚庄聿白有茶炭工艺在手,香炭,不在话下。
“京中王掌柜手下还管着一家香铺子,已买了一个大些的店面,明年京中香料生意会更进一层。而且,”薛启原端了酒,微微举杯,胸有成竹,“专门留了重要位置,售卖这香炭。”
其实这段时间,有京中王掌柜帮着打点,京郊山上已经选出五个窑址,万事俱备,只等来年开春便可施工。京城金玉满堂的生产,已经有模有样,王掌柜的原话是,“铺子里不管来多少,顷刻便抢购一空”。
“孟兄,我可是要去京城发展了,你也要加油考去哦!”
“遵命。”
孟知彰一本正经应着,当着薛家兄弟,庄聿白倒多了几分不好意思。
临行,薛家兄弟将贵客送至等在正门口的马车上,互相道了别,薛启辰偷偷拽住庄聿白袖子,压低声音。
“琥珀,我近日新寻了几丸香,冬日夜间隔火熏,最是怡人。你们,对,你和你相公,晚上回家试试!”
说完还冲庄聿白眨眨眼。意思是好东西,放心用,不过得仔细点。
“好嘞!那谢过二公子咯。” 庄聿白接过,往袖子里塞了塞,细想又觉哪里不对,“不过启辰兄,送香就送香,你这么鬼鬼祟祟做什么?”
180-190
第181章 过年 他不能趁人之危。
腊月二十六开始, 府城中的年味浓了起来。
处处张灯结彩,也着阵阵炮竹声起。备制作年货的油香味与鞭炮燃后的硝烟味,在空气中交缠弥散, 飘到庄聿白鼻子里。
“孟知彰, 我这横批贴得正不正?”
学中放了假,孟知彰和庄聿白一起在家中洒扫张贴。然哥儿也来帮忙,这会儿正帮庄聿白扶梯子,一脸紧张。
孟知彰在给庄上人写春联和福字,见庄聿白喊他, 忙搁笔出来。
“甚正!甚好!”孟知彰三步走过来, 伸手递上去, 等人牵着下来, “交给我来就好了。”
庄聿白拍拍手, 正要去扶梯,见孟知彰的手已高高递过来。怔愣一下,还是牵了上去。
大白天牵手, 这不太好吧。不过事出有因,还是当着朋友的面, 不能不给孟知彰面子。
孟知彰将人稳稳接下来,没急着松手, 而是直接捂进手心:“手怎么这样凉?你带然哥儿去屋内喝些甜汤,剩下的我来。”
孟知彰的手大而温暖, 结结实实将庄聿白一双小手裹在里面。
“好。”庄聿白忙应了, 抽出手便带然哥儿打帘子进屋了。
一时孟知彰也跟着进来,又写了两张福字,便将厚厚一卷春联福字,并两盒年果交与然哥儿。
庄聿白笑说:“这是今早孟大相公亲自去城中排队买来的果子, 这两盒你带回去给阿叔尝尝。”
说送给卓阿叔的,然哥儿便不好推脱了,接了过去。又见那大福字看了又看,笔力遒劲,且不乏节日喜气,着实喜欢,笑说:“然哥儿代大家谢过庄主和孟公子。我一定将两位公子的福气亲手送到。”
除了家中事务,这人情往来的节礼,夫夫二人也是要送的。
南先生处自然是要去,且备了最厚的礼,单单葡萄酒就带了10瓶。当然,金玉满堂和茶炭也是必须的,只是这次多了新制的一份香炭。
南先生送了二人一台小香炉:“前些时日康老头子送来的,一共两只。说京中流行这种造型,还有一些香饼子,你们一并拿去试试。”
提起这康先生,南先生便是一肚子牢骚,扯着二人帮忙评理。
“你们说这倔老头子怪不怪,送东西本是件好事,他非得附一封信数落我,说你们去了京中为何我只字不提,若非他自己运气好,就错过了之类的。这老头子真是越老越烦人了。”
夫夫二人之后又去了祝山长家,庄聿白将山中窑炭分红三百两银子一并带了去。当然还有给知府荀誉荀大人的节礼,也请山长代为专呈。二人现在的身份,去府衙叨扰知府大人,有些没分寸了。
除夕这日,天蒙蒙亮,被窝里的庄聿白便被窗外哔哔啵啵的鞭炮声吵醒。他翻了个身,习惯性抬腿,却发现身边早空了。
被窝里的汤婆子是热的,想来是书生晨起新换了水。
孟知彰一大早就起床了。今晚辞旧岁,迎新年。除了年夜饭,还有不少东西要准备。
比如供品祭酒,晚上要祭天地八方,遥拜父母宗亲。
今晚要守岁的,我还得再睡个回笼觉。庄聿白嘟囔几句,翻身骨碌回去,窝进被子里,搂着汤婆子美美闭了眼。
他再次睁开眼,是饿醒的。日已过午。
厨房不时传来碗勺碰撞的声音。庄聿白穿了衣服,循着香味找出来。
昨晚又是一场大雪。此刻太阳高悬,照得整个世界都明媚起来。
庄聿白掀开暖帘,铺面雪气,整个人立刻精神抖擞。是个好兆头。
厨房中热气翻腾,香味诱人。庄聿白抬脚进去,白汽太浓,一时倒没看清孟知彰在哪里。
“好香!孟知彰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都饿了。”庄聿白摸摸咕噜噜的肚子。
蒸腾白汽,如仙境云霭,手持利剑的巍峨将军,从中款步走出来。
“醒了。我在制备年夜晚,将几道耗时的菜肴先做出来,等会再包些饺子,摆几碟瓜果就够了。”孟知彰将人从厨房引出来,“里面烟气大,小心熏着眼睛。”
素日威严持重的冷面书生,此时在厨房内大杀四方。庄聿白莞尔,这种反差感,到让他心中多了份落地的真实感。
“那你先忙。我自己去寻些果子垫垫肚子。”庄聿白搓着手往书房走,走出两步又冲身后人道,“如果要帮忙,孟大公子记得叫我。”
年夜饭摆在了西暖阁的榻前,只有二人在,便没那么多规矩礼俗。
等了大半日的庄聿白刚想拖鞋上榻,被孟知彰一把拉住:“先祭拜下天地神灵。”
“噢!听你的!”
庄聿白忙理好衣衫,又顺了顺头发,还帮身边的孟知彰扯了下衣襟。
庭下正中设了一个长案,上面摆了些瓜果供品,三炷香在游廊之下的灯盏照耀下,烟气冉冉上升,似乎在将人间的敬意与思念徐徐传至天际。
庄聿白亦步亦趋跟在孟知彰身后,先是一起跪在案前,接着孟知彰说什么,他便一板一眼跟着说一遍。
祭拜过天地,跪拜过父母,孟知彰倒了一小盏酒递到庄聿白手上。
“庄聿白,新岁平安喜乐!”
“孟知彰,新岁平安喜乐!”
庄聿白接过酒盏,没有多想,笑着与孟知彰碰杯。
两人举杯共饮后,便撤回暖阁榻上,开始了今晚的守岁。
“先发压岁钱!”
庄聿白一溜烟窜回房内,先将披风外衣等脱了个干净,只留了中衣和一件薄薄的夹衣。
孟知彰给炭盆续上新炭,又检查下窗扇的排气口,才净了手做到庄聿白身边,一本正经等着领压岁钱。
不过模样过于一本正经,好像领的跟本不压岁钱,而是上任的官印。
庄聿白笑嘻嘻递了个重重的钱袋过来:“这是家中今年攒下的银钱,满打满算300两。你我各150两。快揣起来。至少明天早上前不能离身哦。”
这么重一袋银子挂在身上……
“好。”家中事,庄聿白说了算。
庄聿白费了些力气,才把他那袋钱系在腰上:“其中200两还是薛家送来的这个月几个生意的收益。此前攒下的银钱,你也知道的,今年有几项大的开支。”
孟知彰自是知道。单说最近这几项,云无择京中武举和军中冬衣夏衣花了一些银子,再有驸马坡一战,薛家受伤小厮不少,庄聿白心中不忍,将家中攒下的大半银两都送与了这些小厮。
“尝尝这鱼味道如何?”
孟知彰将鱼鳃后最嫩的那块肉夹到庄聿白面前碟子里。
“银钱赚来,就是为了更好地花出去。取之有道,用之有术,心中坦然。这不很好么?短短一年时间,你将小各庄经营的井井有条,茶炭和葡萄等生意更是趟开路子,今后只需按部就班做下去。庄公子还得了圣上的赏赐,连牌匾都挂进庄子里。试问满东盛府,谁又有我家夫郎这般本事?”
一番话,逗得庄聿白咯咯咯笑起来。严肃正经之人夸起人来,没轻没重的。
“快快打住!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庄聿白忙低头伸筷去尝了下鱼,“好吃!孟公子的厨艺又见长了呢!”
见庄聿白喜欢,孟知彰又多夹两块鱼,仔细挑去鱼刺。
“那日赴宴,临行二公子送你的香,今日或者试一试?”
孟知彰指了指一旁桌案上南先生送的香炉。
“对!我怎么没想起来。启辰说最适合夜晚点。正好今天守岁,我们用窑上新制的香炭,试上一炉。”
庄聿白说着,早爬起来蹬蹬蹬去书架上取了那几粒香丸。
烧红的茶炭埋在炉内香灰中,灰面放一片金属薄叶,香丸置于其上,在炭火的热气烘烤下,香味慢慢熏染四散。
“这什么香?闻着还挺舒服。香香甜甜,像是走进了春天的百花园子。”
庄聿白盖了炉盖,鼻子又凑近闻闻:“真的不错!薛启辰能找到这好东西送我,也是用心了。”
为了哄庄聿白多吃些东西,孟知彰素来摸着庄聿白的口味做菜。所以在他的调理下,至少庄聿白的胃口上来了,身上也明显添了肉。
今日也是,一桌菜,庄聿白几乎不抬头地吃。这便很好。
他平时很少让庄聿白饮酒,今日不同。他将开瓶的葡萄酒又给庄聿白满上:“今岁高兴,你我在家中,喝醉了也无妨。”
“好!孟知彰,干杯!”
几杯下肚,庄聿白脸上红润起来,眼尾那枚红痣也更亮、更魅。
“孟知彰,等开了春,估计时长要去京城照看生意。”
孟知彰点下头,未作回应。他拿起桌上一颗石榴,认真剥起来。
“你是不是不放心?薛启辰会陪我去的,还有康老先生在。不会有事。咱们这是正经生意。何况薛家那边也有一些根基在。把心放进肚子里!”
庄聿白笑嘻嘻眯着眼睛,还伸手去拍了拍孟知彰。
拳头砸在孟知彰身上,胸口结实有力,被砸的人纹丝不动,倒把庄聿白的手给反弹回来。
孟知彰没接话,继续垂眸剥着手上的大红石榴。
庄聿白贪吃,去年孟家村院子中那满树的石榴,刚过中秋就被他吃完了,根本没留到过年。
今年秋天牛婶将石榴摘下来,用陶瓷罐子铺上沙子,再一层层将石榴存储在里面。说这样可以保鲜几个月。果真,现在已是深冬,这石榴和现摘的也相差无几。
“院中石榴树是阿爹阿娘成亲那年一起栽下的。”孟知彰视线从石榴上抬起,远远望向窗外,“寓意榴籽呈祥,万事顺遂。”
庄聿白一下愣住。
孟知彰这是想念自己去世的爹娘了。庄聿白的心一下软了,就像熟透的果子,绵软中还带着一股酸酸的底味,直冲鼻头。
庄聿白缓缓跪坐过来,安抚地拍拍孟知彰肩头。
“孟知彰,你别难过。虽然你最亲最近的阿爹阿娘不在了。但我在呀。我就是你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孟知彰一怔。
似有烟花在脑中炸开。
“等下,我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当当当当”
庄聿白此时酒劲已经上来了,一双手在衣服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两枚平安符:“前些时薛启辰带我去开元寺求的,希望我们来年平平安安的!不,是永远平安!”
“永远平安。”孟知彰接过,仔细系在腰上。
为了安抚孟知彰的情绪,庄聿白仰着头,撒娇似地直问道孟知彰脸上:“那孟大公子有没有给我准备新年礼物?”
孟知彰不知想到什么,眸底震荡一下,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压下去,他将手上一盏鲜红晶莹的石榴籽,递到庄聿白面前。
“我喂你!”
春色拂过大地,沉睡大地上那片荒芜的试验田中,一股从未出现过的奇异感觉疯狂生长起来。庄聿白眼睛有些恍惚,他使劲眨眨眼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一颗心还是被这种感觉,越填越满。
石榴籽不知喂到第几轮,桌上、身上、榻上,到处都是。喂的人,甚至还从被喂的人口中,分得一粒。
甜的。世间从未有过的甜。
似醒非醒的庄聿白,肆意开发着他的试验田。
惊诧又沉醉的孟知彰,承接住一切试验手段。
孟知彰终究是君子做派。哪怕眼下,哪怕在床上。他知道,庄聿白喝了酒,熏了香,神志并不算太清楚。他只被动承受,绝不主动出击。他将所有主动权都留给庄聿白。
他不能趁人之危。
但他能解带相迎。
红烛过半,孟知彰双手稳稳托住,将面对面绞缠在自己身上的庄聿白,小心带回床上。
可迷迷醉醉的庄聿白,死活不愿从他身上下来。
孟知彰只能一手托人,一手宽衣,一步一跪地将身上人放置在枕上。
一夜厮缠。
“庄聿白,新岁安康。这份新年礼物,希望你喜欢。”——
作者有话说:这个年,也是被孟知彰过明白了。
第182章 家主
身为直男的庄聿白, 若是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变着法地缠着、求着孟知彰睡了自己,想来一定会掏出袖中弩机,对着自己脑袋, 来个自我了结。
至少这样死得还痛快些。
过完年, 元宵未到,庄聿白便和薛启辰启程去京城。有了上次驸马坡的教训,这次除多带了护院、家卫,还特意请了镖局护行。孟知彰和薛启原更是一直送出东盛府地界才算罢休。
几人道了别。继续前行的马车里,庄聿白忽然掀开车帘, 探头向后看去。
这也不算第一次离开家, 更不是第一次和孟知彰分开, 不知怎么, 心中像被人剜走一块, 又像是三魂丢了七魄在后面,空落落的很。
早春的空气还浸着寒劲,凉凉地扑了庄聿白一脸。孟知彰端坐马上, 仍等于原地。
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眸底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庄聿白鼻头猛地一酸。
“琥珀你在看什么?忘记东西了?”车厢内薛启辰也要挤过来看热闹。
庄聿白忙仰起头,寒风中眨了眨眼, 快速稳住情绪后,放下车帘坐回车内:“我在看外面这冬麦。出了东盛府就见出差异了。比咱们的苗情差不少。”
“谁说不是呢。荀大人去年就把新肥方子递了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现在我们的邻居府县还没开始使用。”
这个年可把薛启辰忙坏了, 又是帮长嫂长兄处理府城事务,又是熟悉京中生意,眼下终于离了兄嫂,和好朋友去京城潇洒, 自然满心满眼开心。
主要是薛启辰心里一直憋着件事。
一个年节都没能出来和庄聿白好好说上几句话,眼下车内只剩兄弟二人,薛启辰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琥珀,送你的香,用过了么?”
“香?”庄聿白猛地想起,“用过了。除夕守岁时用的。”
“守岁?那这岁还能守成?”薛启辰惊讶二人为何选这个日子,不过又一想,人家是夫夫,选哪天都是对的。
“那你觉得这香如何?”薛启辰坏笑着冲庄聿白挑挑眉,“用过之后,你家相公有没有……嗯哼?”
“我觉得这香不错,甜甜暖暖的,我很喜欢。不过我没问孟知彰觉得如何。”庄聿白一本正经,忽又想到什么,“只是有一点不好。”
“不好?哪里不好?”这香可是他花高价钱从醉香楼头牌那里买来的,零差评,据说所有恩客用了都赞好。眼下庄聿白却说了个“不”,薛启辰来了兴致,忙催对方快快细说。
“就是那什么……”庄聿白眉毛微皱,用力抿了下唇,“容易让人做奇怪的梦。身上也容易过敏,醒来红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人揍过……”
“梦?!什么梦?你确定是梦?”薛启辰疑问三连。
“当然是梦了,不然还会是什么?”庄聿白冲薛启辰摆摆手,不过看对方那惊讶劲儿,又没那么自信了。
怎么可能不是梦?因为除夕夜那个劲爆的梦,自己好几天都故意躲着孟知彰。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那梦境炸裂程度,实在是……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难道自己对孟知彰早就有了什么非分之想?
切!不可能!自己可是直的。我和他也只是好兄弟。
“难道说你这香……有问题?”庄聿白品出些味来。
“香而已,能有什么问题!”薛启辰连连摆手,“你说是梦就是梦咯。我那还有些,等回来都给你。”
此次京城行要料理的事情比较多。一是京郊庄子对接,再者跟进香碳和金玉满堂进程,其三是敲定葡萄园选址。有小各庄经验摆在那,倒也轻车熟路。
庄聿白和管庄人对好花名册,又将山上五口窑址实地勘查一遍。金玉满堂年前就开始生产,眼下庄上人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当然薛家京城其他庄子也一起参与,整体产量已近乎与东盛府持平。这让王掌柜年前年后忙得这脚也没停下,嘴角也没压下。
田中新型肥料,年前已经着手准备,等天暖和些,施到农田和选定的葡萄园中。
庄聿白在山坡上来回转了小半天。京郊这几块园址,加上府城和孟家村新拓出的园子,今年一千株葡萄苗是要的。
时不我待,要赶紧回家在温室扦插葡萄苗!
离家前后不过半月,庄聿白却觉得像过了大半年。原计划每隔一个月便去趟京城的庄聿白,等见着家中的孟知彰,如梦方醒般意识到今年八月份,就要开始乡试了。
这半年时间,家中除了生意,还有一位考生同学,需要特殊观照一下。毕竟将来飞黄腾达,还要指着人家。
“天大地大,科考最大。”庄聿白将衣角揉了又揉,鼓起勇气对来接自己的孟知彰说,“孟知彰,接下来我尽量在家多陪陪你如何?”
“好。”孟知彰一只温暖的大手牵过来,“怎么陪,都好。”
*
随着骆睦“病逝”,骆睦时代落幕。
而骆家的新一任当家人,理所应当落在骆家嫡系长公子,也就是刚刚及冠的骆耀庭肩上。
骆家祠堂。
长长的紫檀供桌,足有丈许,齐齐摆满素烛檀炉并各类供品。其上供奉的是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肃穆,森然。千点火苗升白烛,万缕香丝绕金炉。
“先父骆睦之灵位”的牌位,赫然在列。
骆耀庭,素衣缟衫,规规矩矩朝上行过礼。
“父亲放心,儿子一定重振骆家。今年秋闱,儿子定能中举,来年京中会试与殿试中,儿子也定会榜上有名。愿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儿子。”
骆耀庭对着列祖列宗行完礼,转身看着祠堂中肃然立于其后的族中众人。近日出席的皆是族中有名望之人。往常见到他们,作为后生,骆耀庭都需要先行问安。
不过那又怎样,从今天开始,自己就是骆家家主。
“守孝期间不能科考,所以家父现在仍在‘病养’。”骆耀庭冲着众人抱了抱拳,“请各位叔伯兄弟,谨记。”
话是请求,却给人一种流水触石的强势。
众人看着这位一脸文气的长公子,觉得他还和之前一般儒雅清俊,但又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大概是家中热孝在身,哀伤过度。
族中旁支一位上了年岁之人,跟着附和:“大公子年轻有为,今年乡试中个举人不在话下,明年殿试之后光耀门楣,更是指日可待啊!”
那老者一脸巴结的谄媚之笑。话算中肯。以骆耀庭的才学,中举入殿试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骆耀庭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并没说话。
那人觉得自己能在这种场合说上几句很是得意,又觉得自己算是这新任家主的长辈,也便有一些倚老卖老的念头,继续说了下去。
“古往今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老夫掉书袋了,长公子所受的委屈,我们都知道。今后定能力挽狂澜,带领骆家做出一番事业,大家说对吧。年轻家主重振家业的,咱眼下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那薛家老大薛启原……”
这人还要往下说,忽旁边人用力踩了下他的脚,他忙住了嘴。这才意识到无论怎样此时提薛家是不合适的。真是人上了年纪,脑子不好使,连黑白无常也分不清了。
骆耀庭手中香,倏然断了一根。
满祠堂一片死寂,香灰簌簌落于供桌,而一个个黑漆漆的牌位注视下,整个祠堂内一丝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沉重的压迫感如有实质的巨石,结结实实压于在场每个人的胸口。
骆耀庭抬头看看最新增加的那块牌位。他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
他从容取了三支香,重新朝着祠堂森然牌位,拜了三拜。
一时礼毕,众人络绎散去。骆家新主人骆耀庭,翘脚坐在惩戒堂内,折扇轻摇,慢悠悠品着一盏茶。
惩戒堂。这是他二十年来,并未踏足过的地方。但他知道,无论家中出现多棘手的问题,只要惩戒堂的门开了,便没有解决不了的。
再见不得光的事情,在这里都会有一个满意答案。
惩戒堂装修清雅,明瓦亮片将阳光透进来,如凌凌水纹轻拂案上的那束折枝海棠。
骆耀庭眸底比方才祠堂中,有了亮色。整个人也轻松不少。唇角似乎还有了笑意。
持笔翻书的手指,带着墨香,轻轻拈住一朵海棠花,摩挲两下,眼中满是探究和玩味。忽然,趁花不留神,手指用力一碾。鲜红花汁,顺着白皙指缝,淌了下去,留下一道鲜红血迹。
“方才那人不是爱嚼舌根么。派个人去剪了他的舌头。”
声音清晰,带着几分慵懒。新家主的第一道命令。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大抵是来掠食的黑鸢。
“……剪了他的舌头?”
身旁家卫一怔。
并不是没听清。而是根本没想到这类心狠手辣的指令,会出自他们骆家最斯文、最和善的大公子之口。
骆耀庭袖中缓缓掏出一方暖色丝帕,静静擦去手上的猩红花汁。
“我看你这耳朵,长得不错。若只是摆设……可惜了。”
骆耀庭仍是素日那双清澈的眸子,透着大家公子独有的温文尔雅,对旁边管事动了动手指。
“先将他左耳割掉。”
一片黑云压来,温柔明亮的惩戒堂,比方才的祠堂还要阴森压抑。
那家卫太过震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进行求饶,一只耳朵便已落地。
脸侧鲜血迸炸,烟花般灿烂。
“今后我的命令,若还需说第二遍。这,就是下场。”
管事管家悄悄抬袖擦了把额头冷汗。
他跟了骆睦几十年,在惩戒堂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像今日这般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却是头一次。
“大公子,那人的舌头,您要验看么?”
骆耀庭将脏了的丝帕随手丢在地上,起身理理衣襟,款步走出惩戒堂。
阳光很好,晒得骆耀庭心头暖暖的,他轻描淡写朝身后扔下一句:
“喂狗便是。”
第183章 满月
府城及京城诸事, 一切按部就班进行,庄聿白倒没什么太放心不下的。
几处管庄人皆“薛家严选”,勤谨本分, 庄上人做事踏实卖力, 不仅是茶炭还是金玉满堂、葡萄酒,这几庄生意给众人带来了实打实的钱米。众人一则感激,二则着实信服,心齐得拧成一股绳。
再有背靠薛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商业大树,庄聿白的心妥妥装进肚子里。眼下要紧的是将这一千多株葡萄树苗扦插出来。
葡萄之事, 薛启辰最上心。
年前留给他了500瓶葡萄酒用来敬谢老主顾, 谁知直接让店铺生意营收比往年同期翻了好几倍。今年的葡萄树还没发芽, 三天两头便有人来薛家铺子里问何时开始预定葡萄酒。听闻说要过了夏收, 看今年园中收成再定放多少瓶出来预售, 众人便又追着问那葡萄渴水夏收时能不能先上……
反正只要跟葡萄搭边的,就等于鼎鼎好的生意。所以薛启辰今日三天两头过来帮忙,又是砍枝折柳制作生根水, 又是起土挖泥将冬天封园前埋下的藤条整理出来剪段、泡水,放进温室培育。
这日天蒙蒙亮, 薛启辰的小厮元宝便等在了齐物山院门外,孟知彰晨起练武时将人请进来, 还以为薛家出了事。
“我家少夫人生了!生了!大公子特意让我来报个喜。说满月酒两位公子务必赏光!请帖稍晚些再送来。”
那小厮欢天喜地跑走了。孟知彰轻轻推醒横七竖八睡在被窝里的庄聿白,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生了个啥?”
庄聿白一骨碌爬坐起来, 睡意全无, 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全是期待。起的猛,中衣半掩半露地挂在身上。
孟知彰目不斜视,怕他着凉,又不好直接去理那薄薄一层衣衫, 只得用被子将庄聿白仔细包住,又帮他理了理睡觉时在被子里揉搓成一团的头发。
“孩子。”
回答一本正经。
*
因为要准备满月礼,自是需要知道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等到傍晚薛启辰来寻自己。
这是薛家家主薛启原的第一个孩子,虽说薛家上下早有准备,事情到了眼前还是忙成一团。素日清闲如薛启辰者,也脚不沾地忙到午后才稍稍得了个空。
薛启辰从马上跳下来,满脸兴奋地冲庄聿白显摆,“琥珀,今后我就有了新身份!小叔叔!”
“这位小叔叔,孩子你抱过了么?”
“我哪敢抱!我兄长看得那叫一个紧,根本不舍得让我抱,说我手脚毛躁,再给他的宝贝惹哭了。只让乳母抱着给我瞅了一眼。”
薛启辰想立刻带了庄聿白去家中看看那个刚生的小孩子,不过他兄长特意交代,满月酒前谢绝家中一切应酬,所有精力用在照看他长嫂上。便只能作罢。
“琥珀你不知道哦,刚出生的小孩子好小,跟只小猫似的。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对了,这是满月酒请帖!定在下个月初五。我得走了,我兄长说天黑前这些帖子要送出去。”
“都请了谁?”庄聿白将人送至门外,又帮这位二公子拢了拢披风。
“你俩的请帖,是头一份。接下来有知府荀大人、南先生、祝先生……当然这些贵客能不能来,还两说,不过帖子还是要送到。其他就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对了!”薛启辰一拍脑门,“苏爷爷,长嫂的祖父,也派人去通知了。”
薛启辰翻身上了马,临行说自己过些天才能再来帮着扦插葡萄苗。
“这边有我,你在家帮着照看晗姐姐便是。路上当心!”
看着薛启辰扬鞭离去的背影,庄聿白忽然想到什么,忙小跑着追过去,口中高喊。
“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马蹄未停,薛启辰回头高喊。
“大胖小子!”
*
薛家眼下是东盛府生意场上名副其实的第一把交椅,薛家当家人喜得贵子,满府城都跟着沾喜气。家家送了喜袋,单其中喜蛋便将全城及附近郊县的鸡蛋都买了来。还搭起六个粥棚,接连三日不间断施粥。
满月酒这日,孟知彰与庄聿白早早便登门道贺,主要是帮着招呼下宾客,有需要时跟着打打下手。
人逢喜事精神爽,本就儒雅隽朗的薛启原,此时爽朗喜色更是掩也掩不住。不过待苏晗更加小心谨慎了,哪怕孟知彰夫夫在跟前,一颗心两只眼仍留在妻子身上,时不时端茶递水,嘘寒问暖。
夫妻二人让乳母带了孩子来,请夫夫二人抱一抱。
“眉眼像晗姐姐,鼻梁和下巴像大公子。将来定是个福气满满的大帅哥。”
庄聿白学着婴儿语言,咿咿呀呀跟怀中孩子沟通,给孟知彰递个眼神。孟知彰袖中掏出准备的见面礼。
一套精致的长生锁。
夫夫二人花了大价钱请府城最好的师傅打了半个月。正面写着“仓盈庾亿”,反面也是四字“福履绥之”,祝福孩子将来富足、安宁、顺遂。
薛启原笑说:“小昱泽说喜欢呢,还说谢过两位干爹爹。”
几人正逗孩子,听外面小厮报“南先生来了”,忙一起往外迎。
南时笑呵呵抱过孩子,很是欢喜,送上准备好的贺生礼物,一块透雕桃蝠玉佩和一箱书。
玉,是上好的和田玉,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老物件。薛启原恭敬接了过去。
“书,是老夫送的。将来孩子读书启蒙,如有问题尽管来找老夫。”
这句话,看似轻飘一句,众人皆知其分量。薛启原夫妇更是要来替孩子行跪拜大礼。
南时将礼拦下,笑着指一旁的孟知彰:“将来孩子读书之事,你这位干爹爹也责无旁贷。”
南时能入商贾之家,为新生儿送如此重礼,外人不知其缘由,在场几人却心知肚明。其实南时算薛启原与苏晗真正的媒人。当年刚薛启原千里南行、求娶贬官回乡且被退婚的苏晗,幕后之人便是南时。
南时拉苏家一把出于对苏衡的欣赏与惋惜。苏衡一生为官清廉,值得更好的归宿。但南时选中薛家并非只是看中薛启原的年轻有为,而是因为其祖父薛志涛。
此事要向前追个二三十年,当时正在京中主持新政的南时微服采风,险被歹人劫杀,恰好遇到带商队路过的薛志涛,方被救下免过一劫。
薛志涛为南时挨了两刀,但也交下了一生追随的师友,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所救之人正是名震朝野的参知政事。以及,正因为南时,薛家很快也认识到另一位贵人,康亲王。
南时没有说,眼下这块透雕桃蝠玉佩,便是这位康亲王送的。
南时并没有入席,主动讨了两份喜袋走了。临行指指庄聿白的肚子,对孟知彰说。
“你是不是也该努力努力?”
*
席间孟知彰见到同窗王劼,便聊了起来。王劼家贫但知恩,母亲用心给孩子缝制了一双虎头鞋作为贺礼。
刚聊没几句,回头不见了庄聿白,孟知彰不觉心中一沉,好在是被薛启辰拉着去了薛家各地掌柜那桌听故事。
桌上正热热闹闹讲话的,是薛家掌管西境生意的大掌柜吴茂才。他个头高大,皮肤黝黑,声音洪亮,通身豪爽大气。
这会子正说到西境的月亮为什么比内地要大、要凉。
“这是因为西边冰狼多。冰狼,只在咱西境活动,一对眼珠瓦蓝瓦蓝的,就像那数九寒天里结了冰的湖。块头大,力气也大,惹急了,能将一匹战马从马厩直接拖走。每逢十五月圆夜呢,这冰狼群都会聚集到郊外围着树林绕圈狂奔,那是他们的祭月礼。西境的月亮,有这冰狼之气滋养,能不大、不冷么!”
今日高兴,多喝了两杯,话也多了,信口胡说的,大家就当听一个乐子。
薛启辰只顾着听故事,并未来得及介绍。那吴掌柜得知眼前秀气小哥儿竟是肥田术的发明者庄聿白时,起身便要行大礼。
“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主家生意好,我们底下这些做事的也跟着攒了几串钱,买了几亩地。西境那地界,地硬,粮食亩产能有咱内地的七八成便要烧高香了。可自打去年用了这新型肥料,公子猜怎么着,产量比往年高了两三成呐!公子简直是赐福赐粮的神农转世!”
庄聿白忙笑着拦住对方行礼,说自己年纪小,承受不住。他只道这吴掌柜谦虚,作为薛家在西境的最大掌事人,家中怎么可能只有几亩田。
吴茂才除了经营西境店面铺子等,也负责这条线上的往来行商。还有一块业务是将中原丝绸、茶叶等卖与羌狄,再将买来的皮货、药材香料等物运至中原。他们属于薛家的家生子,是心腹也是得力助手。薛家待人宽厚,银钱自然攒下不少,但这西境田地,满打满算也就九亩。
“若有更多田地可买,谁不想多种几垄稻谷?”吴掌柜说出问题的症结。
想想也对,西境地处西北,戈壁多而广,在生产力低下的现在,确实粮田较少。
一时孟知彰同薛启原走过来。庄聿白说出了心中的设想:“西境地广人稀,想来地价便宜,莫如买上百亩垦荒种田。”
“垦荒?庄公子惯会说笑。那地界砂石遍布,也只有野草能生。粮食长不起来的。不然我家也能买上一二十亩田了。”
“听我的。保管戈壁变良田!”
操作步骤并不复杂,庄聿白成竹于胸。
第一步翻地,先将出去杂草的土地深翻一遍,越深越好,挑出碎石杂物;第二步施肥,土地找平,晾晒期间将堆肥施入其中,再细翻一遍;第三步,养田。
垦荒之初,养田是关键。即便施入再多肥料,此时田地肥力也不适合当即播种稻谷。先种一茬开荒先锋作物,大豆。
大豆根瘤菌可以固定氮素,是极好的天然氮肥,能高效快速提升土地肥力。关键大豆适应力强,对土壤要求不高,也容易存活。
“若现在回去开始垦种,等夏季收了这茬大豆,便能直接种稻谷了。”
一席话听得众人热血沸腾,这可是垦田种粮呐,刻在中国人血脉基因里的东西。吴掌柜憋着一股干劲,却不能表态,只心心念念看着他们家主。
薛启原看了眼身边的孟知彰,手指在酒盏摩挲两下:“听庄公子的。吴掌柜,你回去先买上两百亩土地,就按庄公子所言开垦。所有费用算在公中。若是成了,其中五十亩归你。”
别人还没来得及叫好,王劼兴匆匆满了一杯酒敬孟知彰。
“孟兄,这不就是你提的那个‘学而优则入仕,商而优则哺农’么!不论农商,皆认真劳作、依律缴税、为社会创造财富,何来高低贵贱之分!”
孟知彰颔首举杯。
*
随骆睦落幕的,不只是骆家在懿王阵营中的地位,还有骆家在整个东盛府的商业霸主地位。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骆家盘子大,即便仅仅守住目前的几个主要营生,保骆耀庭此生富贵无虞,完全绰绰有余。
骆耀庭贴身小厮锄药骂骂咧咧从外面进来,刚至廊下忙住了口,理理衣帽恭敬行了个礼。
“这半日没见你人,去哪了?这有个书单,三日内我要在书房见到所有书卷。”
锄药忙将案上书单揣起来,长长一列,他不禁为自己捏把汗。
自从老爷出事之后,他家公子脾气越来越大,就像换了个似的。有一次茶催得及,上来的茶汤较平时烫了一两分。换做往常哪里算得上一件事,但骆耀庭当即黑了脸,价值不菲的一套汝窑瓷盏当即摔得粉碎碎,这还不解气,又当众将锄药抽了两鞭,又罚了一个月月例银子才罢。
“方才你在外面嘀咕什么?”骆耀庭放下手中茶,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锄药见他家公子神色缓和下来,自己也便没那么紧绷。
“那薛家不是生了个儿子么,不知道的还以为生出了个金疙瘩!得意得尾巴翘上天!满府城挨家送喜蛋,刚才竟还送到咱家来。有什么好显摆的!切,刚我把那喜蛋扔去茅厕了!”
锄药越说越气,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公子,需不需要我……”
“一个商人添了个黄口小儿罢了,需要本公子如此大动干戈?你们是太高看了那薛家,还是觉得骆家家主只配与这些坐贾行商之辈周旋?”
士农工商,商人本是最末之流。此前骆睦之所以扎根在这黄白孔方之间,无外乎那时懿王正在起势,需要钱财四处打点。知其所需,投其所好的骆家,自然成了懿王忠实可靠的鹰犬。骆睦一辈子都在为上位者弄钱,到头来又如何?不过用剩的一枚棋子,说丢便丢。
倒不是说上位者现在不需要钱了,而是手握权力之后,钱财便不再是首位。
他骆耀庭绝不会走父亲的老路:“有幸能成为本公子对家的,从来不会是什么商人,哪怕他能富可敌国。”
不过想起昨日学中堂上的辩论,骆耀庭一只拳头狠狠砸在厚重紫檀桌案上。
“哐啷——”力气过大,茶盏抖了几下险些震倒。
那乡野鄙人孟知彰一副忧国忧民之状,在那大放厥词,说什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民生大事在农与商。士农工商应平等视之。简直大逆不道,有辱往圣先贤。骆耀庭现在想起,都恨得牙痒。
锄药最是了解他家公子,能让他家公子气到气度、分寸尽失的,满东盛府只有一人,就是那个吃软饭的孟知彰。前年抢走了本属于他们公子的榜首之位,去年入了三省书院开始,又处处抢他家公子风头!想必接下来乡试、会试、甚至殿试中,都要阴魂不散地与他家公子碰上。
“公子,我寻些道上的朋友,悄悄将那姓孟的……”
骆耀庭一个眼神扫过,锄药立马噤了声。
“先不说你道上那些朋友加起来能不能打得过孟知彰。即便当即将他杀了,又如何?”
骆耀庭一声冷哼,微微眯起眼眸,视线穿过窗户高高远远看着天际那抹青云。
“锄药,你记住,本公子的战场,绝不会囿于东盛府这三尺地。若那孟知彰有本事成为本公子的对手,到时,他也定能有幸见识到本公子的手段。”
“那薛家不是送来喜蛋么。来而不往非礼,送只烤乳猪过去。不必说谁送的。”
锄药忙点头应着,他最会送晦气。
“明白,这烤乳猪的头,会一并齐齐切断。”
第184章 夫夫
那份烤乳猪在薛家大门外, 便被小厮拦了下来。
晦气送上门来,那还了得!众小厮气得咬牙,一通乱棍将那“送礼”之人打了个落花流水。随后管家删去细节, 抽空报给了家主薛启原。
浣花笺特制礼单在骨节分明的手中一滞, 薛启原冷哼一声,并没对人说什么。他将礼单放回檀木托盘,微侧头,向身边吩咐。
“这几个青玉摆件和方才那两套苏绣的小衾被、小鞋袜,拿去给少夫人瞧瞧。”
暖春阳光甚好, 从庭院那几株花开正盛的玉兰树枝中高高透下, 柔嫩绿意铺了一地, 斑斑处处彰显着生机和希望。
薛启原儒雅谦和的脸上, 闪过一丝阴鸷:“骆家如今的茶肆生意还在撑着?”
“是。”管家点头, “九哥儿出事后,他家茶肆生意日渐下滑,大不如前, 不过底子还在。”
“那就去抽了他的底子。”
*
庄聿白今日高兴,多喝了几杯。
孟知彰将人扶上马车时, 察觉对方四肢已经开始绵软。好在今日自己在,醉, 就醉了吧。
担心庄聿白自己在车厢内磕着碰着,孟知彰索性将人抱到自己身侧, 一手赶车, 一手扶住对方。
起初庄聿白斜倚着孟知彰,红扑扑的脸颊挤上结实的肩头,半眯的眼睛眨了又眨,看看路, 又仰头看看身边的孟知彰。
“孟知彰,我们去哪儿?”
“回家。”
“小昱泽好可爱,这么小竟然就会笑了。嘿嘿,好玩……诶?孟知彰,你的肩好宽哦,你看……我双手环住,都合抱不过来……你看呐!”
庄聿白在孟知彰身上乱抱乱抓,一不留神撞到马鞭。
马儿受到惊吓,山路上加速跑起来。惯性驱使下,庄聿白猛地向后仰去……
孟知彰心下一沉,情急之下将人抄起来,搂进了怀里,另一手慢慢稳住车马。或许力度不对,怀中人闷吭一声,驾车人,遂小心翼翼调整姿势。
马车继续平稳前行,庄聿白却挂在孟知彰脖子上,怎么也不肯下来。无奈,孟知彰只能支起外侧一膝,让人侧躺在自己腿上,当然,双臂仍然环住自己脖子。
“孟知彰,你去过西境么?”
庄聿白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开心地躺陷进孟知彰腿窝里,眯着眼直勾勾看着近在咫尺的那近乎完美的下颌线。若这张脸给我,我定天天鼻孔看人。
怎会有人长得如此英气逼人,又谦和有礼,关键还没什么脾气?平日在家,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未见他反驳过半句,甚是连个迟疑都没有。
环住脖子的一只手,已经腾出来,目标明确要去摸一摸那坚毅的线条。山路颠簸,用力不巧,手指忽地偏了方向,猛地撞在耳垂上。柔软,Q弹。
孟知彰挥到半空的马鞭一滞:“……没去过。”
再rua一把。
“咦?孟知彰,你的耳朵会变色!红红的……你不舒服?”
“……没有。”孟知彰眉心微蹙,响亮的一鞭甩出去,目不斜视驱车向前,“你继续。”
庄聿白抿抿唇,在人家怀里又扭了两下,给自己窝出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说下去。
“西境听上去悲凉又有趣。你听到那吴掌柜说的冰狼么?蓝眼珠呜呜呜……”说到兴起,庄聿白“呜呜”学了两声狼叫。“对了,启辰兄说吴掌柜带来不少上好的羔羊皮,制作手套帽子轻软保暖。等他们清点之后会送些来给我们。”
腿上人松弛地躺在那里,脸颊红扑扑的,带着慵懒神色。
“好。你冬日怕冷,到时也做件氅衣,天凉时……”孟知彰眸心与马鞭同时停在半空。
眼下已是暖春季节,正值境外牧群休养生息关键时节,为何此时会有大批羔羊皮流入?
孟知彰垂眸看看怀中人:“今日席间,那吴掌柜可有说西境之外可有何异常?”
“异常?什么异常?”庄聿白声音懒懒的,他歪了歪脑袋,复又将头靠在孟知彰胸口。
“比如这羔羊皮售价几何,与往常比……价高还是价低?”
以免对方乱动,孟知彰试着单手将人往怀中拢一拢,凉凉的小鼻尖忽而蹭过喉结,他浑身一凛。
“没花钱……欸?你拢我这么紧干吗?”重新躺回孟知彰腿上的庄聿白,又给自己换了个更合心意的姿势,“那吴掌柜说自己捡到了大便宜,去边境贸易时,对面的边民都等在那里,只要粮米不要钱,一斗粟就能换两张上好的羊羔皮……对,说的是一斗粟!”
羊群是边民的生活依靠,春季羔羊更是羊群一年的希望与奔头。而眼下靠羔羊换取一时温饱,无异于竭泽而渔。
边境之外一定出了什么事,才让边民有此饮鸩止渴的异常举动。边民尚如此,而对面贪得无厌的虎狼之师……如此青黄不接之时,若外敌大举来侵,边境之地危矣。
孟知彰眉毛微蹙,眸底闪过一丝忧虑。
此事也只是自己推测,即便报上去,消息层层滤伪存真,等核实出来送去边疆,估计几个月时间耗出去,待那时再做决定,什么都晚了。
此事还需再想个稳妥有效的法子。
“怎么……你不信我?”
庄聿白扯住胸前衣襟,用力一拽,半个胸膛乱了。平时被一丝不苟衣领严严遮挡的颈窝,直直撞进庄聿白眼底。
庄聿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腾出一只手,不容分说探进人家衣领。
孟知彰瞳孔一震:“……我信。别闹。”
山风一吹,酒晕更红,酒劲也更上头,下了车的庄聿白,此刻是完全立不起来了。
孟知彰抄起腿弯,将软成一团的人,小心从马车抱下来。
此时薛家小厮骑马赶了来,手里拎着个嵌螺钿紫檀小食盒:“我家大公子见两位公子都饮了酒,担心路上有差池,特意让小的跟来看看。这是家只熬制的一壶醒酒汤。”
“劳大公子记挂。”
孟知彰看了眼迷迷糊糊躺在自己怀中的庄聿白,软软的,懒懒的,像只小猫,只是有些缠人,再加些顽劣。
片刻,又转眸同那跟小厮说,“我有件事想当面请教吴掌柜,烦劳回去跟大公子说一声,明日卯时三刻我会去府上一趟。”
那小厮应着,忙上前几步帮着引路开门、打帘子,一路跟进正房,将醒酒汤放在卧房外间的案子上,全程盯着地面,目不斜视。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倒不是惧怕孟知彰二人,而是眼前画面着实……“非礼勿视”。
薛家小厮又帮着卸了马车,将马匹拴至马厩,添好草料才告辞出来。等他人出了齐物山,脸上的烫意仍没消下去。
先是怪自己出现得真不是时候,定是扰了那小夫夫办正事。那场景,分明就是……这小厮用力摇了摇头,想将齐物山看到的不该看的画面从脑海里摇出去。
接着小厮挠挠头,甚是纳闷。
你说这光天化日,素来文雅有礼、肃穆端正的孟公子,这衣衫怎么就乱成那样?
还有那庄公子的手,到底摸向了哪里?
这小厮有股子庄聿白身上的钻研精神,他伸出自己的手,模仿着庄聿白刚才露在外面的胳膊的走势,在自己身上试了试……?!
这……这两口子!
明白过来的小厮,耳垂、脖颈、整个后背,倏忽整个烫了起来。他骑马围城足足绕了两圈才回去复命。
真看不出来,这两人的醒酒方式,还能这么花!
*
孟知彰抱着庄聿白,在外间卧塌旁坐下。
他自己坐姿端正,脸上一派朗朗君子之态。身上人则乜斜着眼,如一条柔软的琥珀色罗绢披肩,斜斜挂在他胸前。
孟知彰倒了盏薛家送来的醒酒汤,小口试下温度和口感,这才低头喂到怀中人唇边。
庄聿白蹭着孟知彰的胸口,频频摇头,“不要……我不喝!”说着还要伸手来推。
暮色渐渐下来,孟知彰哄了半日,方将人哄去床上歪着。
自己则抽身出来点燃灯烛,并理好衣襟。
冉冉火苗登时将光亮洒满卧房,而此时床上人已从挣扎着翻爬起来,拖了条长长的影子,歪歪斜斜就要往门外走。口中还叽叽咕咕说些奇怪的话。
孟知彰摇摇头轻叹口气,几步上前,拦腰将人抱住。
刚路上吹了风,醒酒汤也不要喝,这会再到处走,等会儿该头疼了。
“你这是要走去哪里?”
“去……京中。京中还有许多事要忙。”
庄聿白双手双脚在孟知彰怀里挣扎,只是过于绵软,挣扎半日连根手指头也没逃脱。
“等这批葡萄秧苗入了园,再把茶炭和金玉满堂的事料理好,就可以安安心心回家了……”
“回家?”
孟知彰扶住怀中人肩膀,直直打量对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寻些什么。奈何对方根本不看自己,只一味吵嚷着要去京中。
“对呀,回家。你放开我……我相公今年乡试,我需要回家陪他!我跟你讲哦,我家相公可厉害了,文韬武略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孟知彰一怔,嘴角暗不可察地扬了扬。
这是他第一次听庄聿白夸自己,虽然此时,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个“外人”。
“哦?你家相公……当真如此厉害?”
“当真!你知道南先生么!那可是当年主持变法的参知政事,什么才学的人没见过。就是他说我相公的文章超绝!不落窠臼……后面是什么来着?对!典雅旷达,沉着劲健……我相公不仅文章做得好,字也是一绝!满府城之人都以能收藏我相公的只言片字引以为豪呢!”
庄聿白站也站不稳,一双脚在孟知彰脚上胡乱踩着。不过提起孟知彰,他眼里那股自豪劲儿,掩也掩不住。甚至还伸出手指,威胁眼前人。
“赶紧放开我,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相公最疼我了,他若是知道你拦我,一定打掉你的牙!”
“打掉我的牙?你家相公好凶……”
一只大手稳稳拖住庄聿白后腰,猛地向上一托,将人稳稳放在自己脚上。
“可我怎么听说,你与你家相公,只是‘好兄弟’?”
庄聿白歪着脑袋,眼睛一下瞪圆了。
这是他和孟知彰的秘密,别人如何知晓的?
庄聿白用力踮起脚,凑到孟知彰脸上仔细看了又看。逆着光,他看不太清,只是觉得面前人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嗯?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也认识我相公?”
“认识。”
孟知彰重新将人抱回床上,一边言语安抚,一边轻车熟路帮人脱了外衣与鞋袜。
伸手去解庄聿白里衣系带时,一只细弱的手虚虚抓了过来。
“孟知彰!孟知彰,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枕上人终于认出了自己。
“孟知彰,刚才送我回来那人,知道了咱俩只是好兄弟这件事。”
孟知彰只扯开里衣系带,并没脱下去,又拉过被子将人仔细裹住:“可这是事实,不是么?”
枕上人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张张嘴,半日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我们,不做好兄弟了,好不好?”
“那做什么?”
“做夫夫!”?!!
庄聿白咕噜翻起身,一时起猛了,脑袋忽地眩晕,然后就被一双大手稳稳接住放回了枕上。
“你喝醉了。等你醒了,再议。”
“不行。我没醉!”庄聿白满脸醉相,伸出胳膊,环上孟知彰的脖子,“那些人最爱嚼舌根。他们知道此事会笑话你的。你马上秋闱,不能被我连累……我们做了夫夫,正好堵那悠悠之口!”
红烛冉冉,月色溶溶。
庄聿白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也诧异自己怎么做到的,方才还晕晕乎乎根本直不起身来的自己,此刻竟规规矩矩骑在了——
孟知彰身上?!
孟知彰端端正正躺在自己方才躺过的枕上,外衫不知何时去了,只留一件纱罗里衣,月辉般薄薄地搭在身上。
该看的,不该看的,想看的,不想看的,都能看到。一切,就这么坦荡荡摆在了自己面前。
庄聿白一时不知该把眼睛定点在何处,胸肌、腹肌、腰线,还是自己跪坐之处……
好宽大雄健的身躯。
庄聿白骑坐其上,就像骑槎泛于广阔无垠的大海之上。
海浪汹涌……庄聿白忽地嘴角一凉,忙闭紧嘴巴。
喉结微动,他咽了下口水。
枕上人没再说一言一语,当下情形,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刚才说做夫夫的是自己,可到了真枪实弹提枪上马时,又不知从哪里开始的,也是自己。
庄聿白脑子有些发昏,好在身下一双大手稳稳托着自己。
他忽然想起薛启辰此前送他不少教学话本子,照着做吧!可此时临阵脱逃去翻教学笔记,也太没面子了。
硬上吧!
先从亲嘴子开始。
庄聿白鼓足勇气,慢慢探下身,盯着那线条坚毅的唇,慢慢将身子挪过去。对方的呼吸洒在自己脸上,庄聿白后背一阵发麻。他的头更昏了。
他屏了呼吸,甚至闭了眼。呼吸缠绕间,他终于将唇,轻轻印在孟知彰的额头。
“孟知彰,我不会……”
又一个天旋地转,庄聿白被重新置于枕上。大海与天空,调换了位置,带着狂风巨浪朝自己压过来。
庄聿白躲无可躲,逃无可逃。他想反悔,但海神也不全是仁慈的。
庄聿白的小槎翻了船,整个人沉溺于威严肃穆的大海之中。他想呼救,他想求饶,风暴却更紧了,最后却连一丝喘息机会也没给他留。
海神正在床榻间教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船如何做夫夫时,院门被敲响了。
院门没关,见迟迟无人应答,然哥儿拾阶走了进来。
“公子?公子在家么?”
正房有动静,还不小。
然哥儿吓了一跳,脚下紧走几步来到门外,抬高声量朝里问道。
“公子在家么?我是然哥儿。”
良久,屋内有了回应,像是经过一场惨烈的搏斗,声音无力,且发颤。
“然哥儿有事找我?我这会儿可能不方便,我正在跟我家相公……做夫夫!”
接着里间一顿喘息呜咽,还有腿脚砸床的声音。
“你堵我嘴巴,做什么?就是在做夫夫呀!”
“孟知彰你,你继续啊……”
一声响雷,炸在然哥儿耳畔!
*
庄聿白醒来时,孟知彰已出门。
他懒洋洋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吃了些东西便去了葡萄园的温室。
然哥儿带着两个薛家小厮正在给新扦插的葡萄秧苗浇水,见到庄聿白来,竟不像往常那般热络,眼神也有些躲躲闪闪。
庄聿白一心想着昨晚的事,并没发现然哥儿的异常:“然哥儿我们就一日未见,我昨晚竟然还梦到你了?梦见你去齐物山找我。”
然哥儿一顿,险些将水壶掉到地上,半日支支吾吾道:“我昨日傍晚……确实去找过公子。”
声音越说越小,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过此时最心虚的是庄聿白,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嘴巴张了半天。
“你去找过我?那,那我当时在做什么……”
然哥儿抬眼看了庄聿白,复又快速低下视线:“和孟公子,做夫夫……”
两声惊雷当即炸在庄聿白头顶。
久久难以平复。
昨日之梦,竟不是梦!
这等羞羞之事,竟还被人当场撞上!
庄聿白踉跄两步,愣了会神。
眼下是没脸见然哥儿了。他慌说自己还有其他事,便飞也似地往家逃。
谁知刚出葡萄园,便见孟知彰稳步走了来。
真是后拒狼,前迎虎。
躲是躲不过的了。
庄聿白踢着一块小石子,慢慢挪向前。
孟知彰走到近前,仍是素日那般风轻云淡:“昨日提及羔羊皮之事,方才与大公子和吴掌柜分析一番,此事不容小视。我已书信云无择,想来他查明后会上报上去。”
庄聿白嗯了声,仍垂着头,继续摆弄着脚下那枚石子,半日方道:
“昨晚我喝多了。把你……我……孟知彰,对不起。”
一双眼根本不敢抬起,只盯着脚下这块小石子。水光点点,似乎都要哭了。
“没关系的。”孟知彰眼神跟着黯淡下去,似有千般万般委屈,“我不会因此事,就让你给出承诺,更不会要你负责。”
庄聿白一颗心整个软烂了,就像那熟透的葡萄,变酸变甜发酵冒泡,又被无数支针挤压刺穿,千疮百孔,捡也捡不起,拼也拼不全。
他跟在孟知彰后面,看着这个高大、惆怅、又破碎的背影,暗暗骂自己。
“庄聿白啊庄聿白,你干的真不是人事!”
第185章 委屈
这次, 血气方刚的孟知彰,情-动正盛时,险些没勒住马。
他原也喝了些酒, 加上庄聿白一个劲儿在他身上乱折腾, 能说会道一张嘴巴,即便醉了也不闲着,还给出了什么眼下必须做夫夫的正当理由。此时,凭谁也难无动于衷。
红扑扑糯叽叽的脸颊,在孟知彰胸前衣襟乱蹭。孟知彰瞳孔倏地方大, 蹙着眉心, 一手拦腰护着人, 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 攥成了拳。越攥越紧。
真是轻不得, 重不得,近不得,更远不得。
孟知彰原想就如除夕夜那般, 由着他胡闹一通也就罢了。谁知对方这次较上了真,口口声声要做真夫夫。
醉得绵软上头的庄聿白, 先是毫无章法地去扯孟知彰的衣衫。奈何手上无力,只扯了一个开头, 剩下的还是人家“受害者”自己主动脱下的。
后又在枕上挣扎要起身,醉意正浓, 翻了一次又一次, 终究没能完成鲤鱼打挺坐起来。好在孟知彰明白其意,双手掐住对方腰胯,轻轻用力,一个翻身, 自己躺倒的同时,也将对方举到自己小腹,正正跨坐在自己腰间。
居高临下,掌握所有主动权的庄聿白,仔细打量着身下人。一双迷离的眼神像是带着小钩子,在薄衫半覆的孟知彰身上来回游走勾扯。
若庄聿白此时硬要扯掉这层月纱,有些人也是不会介意的。
孟知彰会纵容他,也想纵容他。
庄聿白嘴里叽叽咕咕,还要去参考薛启辰送他的那几册图文并茂版“床笫秘训”。
孟知彰迟疑了。今日真要走到这一步?
不过这份迟疑片刻即逝,若他真想这么做,他似乎也不打算拒绝。他是他的相公,于情于理,都拒绝不得。
孟知彰躺在那里,手上控力,一则尽量让这位醉萌萌的小朋友身子保持直立,二则尽量君子克己复礼,若不小心擦枪走火,有些场面或许他自己也救不下。
上位者最后说服自己,要按他自己的方式和节奏来。
庄聿白一双眸子勾在孟知彰的唇部,定了片刻,而后慢慢俯下身。
比庄聿白的气息更先落到孟知彰脸上的,是那一瀑琥珀色头发。轻软如缎,柔滑如丝,顺着孟知彰的脸颊轮廓,一汩汩流淌堆积至他耳侧……
孟知彰腹肌猛地缩紧,浓密的睫毛沾着月光,颤抖,复颤抖。
昭昭意图,无需言明。孟知彰屏住半口气,连呼吸都停住,唯恐任何的风吹草动扰了眼前这位的兴致。
庄聿白塌下腰,整个人越压越近。
隔着月色溶溶,隔着丝发如瀑,孟知彰一双眸子紧紧跟随,耐心等待。
如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入早已设好的陷阱。
而作为一名合格的猎人,他不允许自己错过猎物就范时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任何一处情绪变化。这是狩猎时刻最诱人的战利品。
不过令猎人始料未及的是,庄聿白身上独有的那股清甜,越来越浓,他似乎被熏得有些醉了。
而这份醉意,在那柔软的、炙热的、颤栗的唇,轻轻印在他额头的瞬间,倏忽达到顶峰。
烟花在孟知彰脑中炸开,团团簇簇,明亮又温暖。
猎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份来之不易的柔软与温情,耳边被呼吸搅弄而出的一句话,登时将孟知彰点燃。
“孟知彰……我不会。”
不会?!
这与激励勇士冲锋陷阵的鼓点与号角,又有什么区别!
庄聿白整个瘫软在自己身上之前,孟知彰屈膝一转,两人瞬间换了位置。
身下陷在枕中的庄聿白,像只熟透待撷的果子。
眼波流动,水光盈盈,眉尾那颗痣,红得如同一片榴花,暖阳一照,越发透亮、耀目,刺得孟知彰心头满胀难忍。
一双纤滑长手勾上来,轻轻挂在孟知彰青筋暴凸的颈上。上下摩挲。
一双有力大手伸下去,猛力托住庄聿白盈盈一握的腰肢。忐忑抱住。
“孟知彰……孟知彰!”
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含混,每一声都像一记铁拳,狠狠砸向孟知彰的腹部。
身下人半闭着眼,早已迷醉,口中却一声接一声不停唤着猎人的名字。
铁拳一记一记砸击孟知彰,额间凸起的青筋上已渗满细密的汗珠。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灵魂都要从自己僵硬的身体中抽离出去。
孟知彰挣扎良久,忍耐住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渴求和占有欲,退身下来,端正跪坐。
清凉的空气,终于透进胸口。孟知彰缓缓舒了口气。
是的,他停了手。
他孟知彰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他不能趁人之危。即便猎物送上门来,即便合情合理,也不能这般不清不楚。
“……孟知彰,你去哪?”
庄聿白眯着眼,软软地缠上来,两条小蛇般的胳膊将人拢得更紧了。
孟知彰轻轻撩开贴在庄聿白嘴角的发丝,吻了吻鬓角被汗水洇湿的头发。
“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陪你,好不好……”
呼吸喷洒在耳侧,庄聿白耐不住痒,浑身一颤,耸肩的同时,整个人深深向后仰去,长长的天鹅颈,和那枚精致到完美的喉结,优雅展露在孟知彰眼前。
飞蛾,遇到了他的火光。
飞蛾心中,只剩下火光。
黑发缠住琥珀丝,孟知彰虔诚地、郑重地、带着敬畏之心,寸寸靠近,去吻那枚喉结……
独属于庄聿白的熟悉清甜,一汩一汩,海潮般涌来……
孟知彰还是忍住了。一只拳,攥得骨节都发了白。
最后,英挺的鼻尖,只缓缓凑近那枚喉结,
轻轻蹭了蹭。
(审核大大,别说嘴子,他们连脖子也没亲到!没亲没亲,真的啥也没亲!)
*
好巧不巧,然哥儿一头撞了来。
怀里这位仁兄,方才明明已醉晕过去,听有人来,猛地睁开眼。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转来又转去,转了好一会儿,终于转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然哥儿!你来,我在和我家相公……”
衣衫半遮,高高长长挣扎出手脚,庄聿白摇摇晃晃便要下床去招呼来客。
邀请人家来观看他们“做夫夫”。
孟知彰本不想拦。他不确定醉酒的庄聿白为何如此……可爱。他也不确定这一反常行为究竟有何意图。但有一点他非常确定。
这其中,至少有三分是炫耀。通俗来讲,臭显摆。
夫夫人伦,被人瞧见也无妨。孟知彰从不在意外界的目光与口舌。
孟知彰最后还是堵了庄聿白的嘴。
以免人酒醒之后羞得无地自容。闹起脾气来,最后不是还要自己来哄么。
这次的“耍酒疯”,庄聿白只记得自己乘舟泛于海上的破碎画面。依据自以为丰富的人生经验,他推出一个毋庸置疑的确凿答案:
他庄聿白睡了孟知彰。
虽然很怪,但庄聿白心中竟隐隐有那么一丝丝得意。甚至是,引以为豪。
这就更怪了。
不过能看出来自己确实让孟知彰受了委屈。往常孟知彰就寝都是端端正正平躺,被角也盖得四平八稳。今日少见地背对自己侧身卧在枕上。
月光依旧明亮,透过海棠窗棂,满满铺了一地。连廊下那株秋桂的影子也送了进来。
庄聿白在自己枕头上翻来覆去倒了半天。枕头是孟知彰亲自为他挑选的绣面和枕芯,平时枕着可舒服了,恨不能头沾上就睡过去。今日不知怎么了,越睡越难受。
他最后提着半口气,鼓足勇气,翻个身扯了扯孟知彰的被角。
受了这么大委屈,换谁都该难过。庄聿白善解人意起来。毕竟错在自己,他不是那拎不清的人,而且得拿出十成十的诚意给人家道歉。
“孟知彰,真的对不起。”庄聿白从枕上抬起头,小心翼翼瞅着对方反应。
没有反应。
那就是还在委屈着。
“昨天我真的喝多了。其实记不太清,我是不是把你……把你睡了?还被然哥儿撞到……”
人家仍是背对自己,岿然不动。
庄聿白不由悄咪咪翻了个大白眼。男人委屈起来,可真难哄。
难哄也得哄,毕竟强壮如孟知彰者竟然被小他好几圈的自己给硬压了,传出去可不光彩。自己怎么都该给人家一个说法。
“孟知彰,要不这样,你还回来,我也给你睡一次!这样咱俩就扯平了,如何?
“……!……?”
竟然还是没回应。这人是石头不成!
庄聿白按捺不住了。自己一而再退让,已经退让到这般田地,还答应让他睡回来。这都不行?
他支棱坐起来,摇摇孟知彰的肩膀:“孟知彰,我给你说话,你听见没?孟兄……孟公子……孟大相公……”
“此话可当真?”
庄聿白怔愣一下:“……什么话?”
“庄公子,也给我睡一次。”
月辉映入庄聿白眼眸,他眨了眨眼,将耳之所闻与心之所想进行了简单的错位整合。他有些不明白,如此浅淡、清透、又疏离的声音,是怎么说出来这般色气的话来。
不过他庄聿白岂是出尔反尔之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看来此事有了完美的解决方案,至于什么时候兑现……再说了。庄聿白安心躺回枕上,神色怡然,甚至有些小得意。心想日子还久呢,中间总会出现什么变动的。万一这书生……
他心中念头还没想完,书生猛地起身,玉山倾倒,整个压、过、来。
警铃大响。庄聿白双手抱拳,挡在胸前,一整个戒备起来:“……你,我……你做什么!”
庄聿白缩在被窝里,裹着被子想往床里逃,却被一只大手支在枕侧,牢牢拦了去路。
情急之下,庄聿白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孟知彰,义愤填膺,又不无逞强地威胁:“孟知彰,我……我警告你……你,你不要乱来!小心我再睡你一次!”
“庄公子的能耐和本事,小生领教过了。”
孟知彰压得更近了些,擒住对方手腕,将那根威胁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强行引到自己唇边,轻轻印在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嘘——睡吧。”
孟知彰给人理好被角,自己平卧回自己枕上,缓缓闭了眼。
月色里,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有些事,他已有了七八成赢面。
*
庄聿白允诺了人家,这主动权可就不在自己这边了。
心中有鬼,看什么都不磊落。但凡二人在家,庄聿白这一双眼睛便长在孟知彰身上,时刻提防对方欺身过来——兑换承诺。
孟知彰倒没什么,一切照旧。不过手中有了这个无形筹码,他眉宇间越发舒朗了。
庄聿白给葡萄园配置杀虫药剂之时,薛家西境的吴掌柜正在为筛选荒地之事,骑马东奔西走。
满月宴上,薛家大公子薛启原听了庄聿白关于在西境开荒种田之言,大为惊诧。当即表示让吴掌柜回去先买上两百亩土地,就按庄聿白所言开垦。所有费用算在公中。若是成了,其中五十亩直接划到吴掌柜名下。
临行前,吴茂才领的任务是翻了番,直接升至四百亩荒地。两百亩是家主薛启原,另外两百亩归庄聿白夫夫。前期所有投入仍算在薛家账上。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薛启原的计划是若今秋荒地亩产能与中原下等田齐平,来年便再加四百亩。
吴茂才所在的是一个名叫掖池的小城。因地处边境,往来行商异常发达。民间不同与上层那般水火不容,城中偶尔也能看到一二羌狄装扮的人在街上行走。
当然这都是常来贸易的商人,正常缴税纳银。即便属于境外之人,但大家也都算生意场上的熟面孔。民不举官不究,即便他们在城中酒家留宿,只要不惹出什么乱子,官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茂才的马车刚进城门,便被一豹皮裘衣的羌人拦下。
“吴掌柜,好久不见!这是又得了什么好宝贝?快让我看看。”
拦车之人叫律安,是吴掌柜往来贸易的熟客。人长得浑圆横壮,上下一样粗的腰里,别了根马鞭。爽朗爱笑,红通通两个圆脸颊,每天都挂着笑。这也让他折掉不少商人气息,颇有几分憨厚可爱。
吴茂才翻身下马,抱了抱拳:“回了趟中原。东家添丁之喜自当前去庆贺一二。律安兄,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别来当然有恙!我在城中等你好几天了!你不回来,我上哪去买这些紧俏货!这次都带来什么?我可是揣着现银来的。”
律安看着这十几辆装得满满漾漾的马车,圆脸蛋上的两只眼睛都瞪圆了。恨不能当街就帮吴茂才的车卸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律和兄急什么!总得等我到铺子里将这些东西盘点入库吧。”吴茂才拍拍对方肩膀,加以安抚。对方爽利是爽利,就是脾气太急。
“我能不急么!天下谁人不知你们薛家的货品最抢手,若来得晚了,别说喝汤,连洗碗水都看不着影子。”律和抱住吴茂才的胳膊不撒手,大有耍赖之态,“你这是还没回去,不知道情况。现在你家铺子门口堵你的人,都排了二里地了。你说我该不该着急!”
吴茂才笑呵呵向前借了一步,又示意律和向后面车上看。
“上次答应给你的金玉满堂和茶炭,这次有货了……”
“真的!”律和高兴得像只裘皮包裹的夯土机在原地蹦跳,过于兴奋,还拍了吴茂才后背几下。
“咳咳咳!律和兄轻点拍,我这身老骨头哪经得起你这几掌呐!”吴茂才又扯住律和的袖子,小声说,“除了刚才那两样,这次还带来一样新宝贝。就算我们大恒的皇帝陛下,一年也只能得200瓶。”
“哦,是什么宝贝!”
吴掌柜转身去车上拿了个包袱过来,揭了足足十二层包装,方取出一个玉瓷小瓶来。
“葡萄酒。”
律和人憨厚爽快,在那边却很有些贵族管家的门路。两国虽交恶,但没人嫌弃好东西。尤其羌人的上层贵族们,更是以使用大恒朝的商品为荣为傲。这也直接成就了律和这类两边交易的商人。
金玉满堂和茶炭在府城和京城原本就抢手,庄聿白与薛启原商议下来,还是决定拓开在南域北疆西境东滨的销路,尤其是对外贸易。
当然商品卖给自己百姓,那要考虑多方面因素,卖给外族就简单得多了,只需一样东西——钱。
薛家本有的茶叶、丝绸、药材等商品本就在西域各部族贵族之间享有盛誉,新增的这几样商品,此前探过路子,反响强烈。所以这次便让吴掌柜亲自带了几车回来。
当然了,卖与外族的价格么,比在府城翻了十倍。赚取域外这现成的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即便十倍之架,那律和二话不说,当即就要交钱拿货。自己还坐地起价,“价格再加一成,也使得!那群贵人们有钱!”
“律和兄,你看你又着急。我就带来这几车,全给了你,别家生意我还做不做?”见对方气鼓鼓地叉腰,忙又拍拍对方肚子,哄道,“不过这次带来的酒,可以全给你。但有一点,你们那边的羔羊皮,近来可还有,再帮我弄个几百张?”
听到羔羊皮,律和脸色顿时变了,他警觉地四下看看,以手遮口凑到吴茂才耳边。
“羔羊皮现在没了。婴孩皮,若想要,倒是能弄些来。” 律和说完,用力搓了把脸,长叹口气,“造孽啊!”
吴茂才眸色一沉,心下明白,果真如孟知彰所料,对面民间恐已出现易子而食之惨状。底层无以供奉,顶层势必要来劫掠。
吴茂才知道事关重大,他让账房带着律和去铺子里看货,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自己则亲自带了两名小厮一路朝西往百里外的军营中奔去。
是夜,云无择带着孟知彰亲笔信,拜在长公主华羿帐外求见。
第186章 点兵(一)
云无择从校练场下来时, 暮色已深。
三日后便是军中沙场点兵的日子。主要考核军中校尉级别将士的带兵实力,也让更多底层兵士有一个被看到的机会。
暗沉的天际,湾着几颗星子。
麾下兵士陆续散去, 云无择将长剑收至身后, 正准备带应龙去帐中陪长庚师父吃晚饭,抬头却见长庚师父已等在场外。
“有书信。”
长庚微微侧身,后面的吴掌柜忙上前行礼。
云无择认识吴茂才,此前孟知彰夫夫和薛家往边境运送东西,这位吴掌柜出过不少力。
孟知彰书信不长, 所指也简洁明了。境外百姓已寅吃卯粮、竭泽而渔, 想必所遇非天灾、即人祸。底层如此, 上层岂能全身而退。既然境内敛不上资源, 按照羌戎的惯常操作, 从物产富饶的邻国“借取”要来得更便利些。
一句话,羌戎很可能近期搞突袭,提早防范。
吴茂才将羔羊皮之事与刚从律和处听得的消息, 事无巨细全告知了云无择。
其实云无择近来也察觉出异常。此前边防巡逻兵不时能见到对面的牧民,远远在那或牧羊或采药。冬季以来这种景象见的倒少了。众人闲话起来, 还说羌人开始懒散,活也不好好做。现在看来是根本无羊可牧, 或者无人有精力来采药。
好不容易熬过冬季,前段时间又来一场倒春寒, 羌戎的日子更难熬了。云无择眉心紧锁, 正如孟知彰所预料,只要对方稍作修整,一场资源掠夺战,便已箭在弦上。
主帅账内, 灯烛五六盏,从旁又安置几面铜镜打着,竟如白昼般亮堂。
长公主翻看着云无择呈递的书信,长眉入鬓,眼波流转,神情肃然。
女使们将晚膳桌案抬了出去,又上了几盏茶。冷硬金属铠甲隐着轻柔丝罗裙衫,帐内脚步往来急促,又训练有素、秩序井然。
与云无择一同立于账内的,还有此次武举中崭露头角的两位武将,步兵校尉张远,以及右武郎萧潜。后者单名字中这个“萧”是兵部尚书萧之仁的萧。有着萧之仁及其背后的懿王这层关系,萧潜很快在军中笼络了一批唯命是从的追随者。
“关于羌兵动向,诸位有何看法?”
长公主将信放在案上,端起茶盏品了口,神情还算悠然。
张远年岁大些,在军中资历较云无择和萧潜都要深,他向前站了一步,恭敬行礼。
“末将以为边防,重在一个‘防’字。云校尉所忧极是。往来客商所言羔羊皮之事,可知羌人境内已穷途末路;而末路百姓无物果腹,已开始易子而食,想来羌族高层决策者一定在蠢蠢欲动了。云校尉所说将三百里之外的一万屯兵聚集而来,并通知周边州府加强防范之建议,末将以为甚是可行。”
长公主眼角扫了下帐内,将视线落回手中。汝窑茶盏轻摇,茶膏挂壁,白润细腻。皇兄特意为自己带的这几饼龙凤团茶当真不错。
茶是好茶,不过这饮茶的心境……长公主眸底沉了下,午后她刚召见了粮草司掌司。军中粮草几何,她心中自是有数。
帐中火烛簇簇跳动,几道沉默的影子印在地上,无声回荡。
见长公主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在那把玩茶汤,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萧潜站了出来。
萧潜虽习武出身,家中也算书香门第,自己也通些文墨,加上身量不算魁伟,长相清秀甚至带些脂粉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文官。
萧潜并未对云无择的建议进行表态,他下巴微仰,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傲慢,只用鼻孔对着一旁的云无择。
“敢问云校尉,这传信而来的孟知彰,究竟是何人?”
云无择先是看了眼长公主。长公主仍低头在那品茶,似乎也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
“孟知彰,是云某同乡发小。”
“哦——”萧潜长长哦了一声,似乎他心中的猜想一下有了答案:乡野村夫云无择的发小,另一个乡野村夫而已,难怪如此无胆无识。
“请问这位孟知彰现在身居何职?”萧潜声调上扬,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云无择视线对上张远看过来的目光,冲其微微颔首。意思是无妨,这萧潜向来如此,素日比这难堪十倍的场景也不是没经历过。
萧潜见云无择没立马回应自己,歪头挑眉:“翰林学士?一方父母官?”
云无择向前一步,正正对着萧潜,语气郑重,一字一顿道:
“白、衣、秀、才。”
“白衣秀才?噗!白,白衣秀才……啊哈哈哈哈!”
萧潜忽然捧腹大笑起来,笑声之张狂,似乎要将这军帐之顶揭开不可。好不容易将自己控制下来,他抬起织金嵌银的袖口,细细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先躬身向长公主请罪。
“还请长公主恕末将无礼。末将实在没忍住,啊哈哈哈哈……我朝堂堂武状元,竟然这般大惊小怪。仅凭千里之外一小小乡村秀才的只言片语,便能兴师动众夜半搅扰长公主休息,还故意夸大军情,像是羌人今夜便要大军压境了。如此沉不住气,说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说着萧潜还拿眼角余光剜了下云无择。
明着挑衅。
京中比武场上,萧潜三招不到便成了云无择的手下败将。不过那又如何?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时比武失利,丢了武状元头衔也算不得什么。何况这云无择摘得魁首又如何?官职未见晋升,待遇也未有变化,长公主更是不见半点偏袒与重用之意。
不过今日之事看来,云无择这是急了。他这个武状元的帽子也戴了有小半年。可这几个月来并未有任何建树,所以得了一个乡巴佬的书信,便像得了宝贝似地,兴冲冲就跑来要邀功。嗐!乡野之人,终究上不了台面。
如此想着,萧潜竟升起一丝怜悯之情。他不无惋惜地摇摇头,又将云无择上下打量一个来回。
好可怜一俊俏公子,可惜了。徒有一身本事又怎样?不如趁早拜在自己麾下,若哄得自己高兴。将来回京帮着他在堂叔跟前美言几句,说不定也能讨到个百两俸银的清闲差事做做。
云无择不清楚这萧潜到底在想什么,但见他眼神一会儿凶狠,一会儿又怜悯,最后竟意味不明地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
但可以确定的是,八面玲珑的萧潜,没有一个心眼子是正的。
云无择眼神锋利地顶回去,若目光有实质,想来萧潜此时脑瓜上早留下了两个血洞洞。
长公主今日难得宽容,换做往常,萧潜之辈敢这般在他帐中放荡狂笑,早一顿鞭子抽了出去。
似乎察觉出长公主在此事上的犹疑不觉与为难,萧潜不觉挺了挺腰杆。眼下正是自己这种正经世家子弟出身的武将为朝廷谋划、为长公主分忧的时刻。自己此时不站出来,更待何时?
萧潜清清嗓子,说他颐指气使也不为过:“云校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您轻轻一句将一万屯兵调至此处,可知这其中要花多少银钱?人要吃饭,马也要吃饭,一来一回几千银子听不见个声响,就出去了。”
萧潜边说边用眼角余光打量长公主,若见长公主稍有动作,他便立刻调换语气。
“若消息可靠也就罢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白衣书生,村口听了几句闲话,便当了真,专门着人送这样一封书信来。他身居内地,能有你我驻守此地之人了解得更多、更深入?云校尉可别忘了,当下我们戍边的三百踏白士卒,专门侦探羌人动向,目前可在萧某麾下。连我都不知道的军情,您那位白衣发小……”
长公主轻咳一声,萧潜登时住了声。
“萧校尉那边,可有什么军情?”汝窑茶盏置于案上,咔哒一声,和问题的提出者一般不着情绪。
“回殿下,一切正常。”萧潜恭敬向前,“三百踏白士卒日夜轮值,固守我大恒的第一道防线。即便是一匹孤狼、一只鸿雁过境,末将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帐内站立三人中,萧潜算是有独属于自己的营地,离边境线最近的荆棘岭,便是他带人在驻守。
“荆棘岭是羌人入我国门的第一道关卡,萧校尉着实辛苦。不过若这道关因萧校尉而出了什么差池……”
长公主华羿没继续说下去,一双略带凌厉的凤目直直看着萧潜。
萧潜猛一抱拳,单膝跪地,行了大礼:“萧潜定守好边线,若有任何差池,萧潜万死不辞!”
若羌人来袭,首当其冲的关隘守城主帅萧潜,当众将话已说到这份上,其他人似乎不好真把军令状递到人家面前。
“三日后沙场大点兵,也是检视诸位带兵成果的试炼场。各自去准备吧。”长公主给今日的帐中议事,做了总结。
三人会意,各怀心思退出营帐。
“云无择,你的信。”
帐内留人。
刚退至帐外的云无择,又转身折回来。
“这书信上的字,很不错。想来有如此书法笔力之人,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长公主目光落在一旁案上。
云无择躬身上前,将案上信件收起:“殿下好眼力。孟知彰与末将一同长大,一同习武,他虽是个走科举之路的书生,功夫却不在末将之下。”
云无择犹豫瞬间,还是再次开口:“殿下,羌人之事,不可不妨。”
长公主不置可否:“云校尉,你是陛下钦点的武状元,三日后的沙场点兵若是输了,丢的可是陛下的脸面。”
长庚带着应龙一直等在外面,见云无择出来,上前迎了两步。
在师父面前,云无择方展露出他少年气的一面。这位教练场上一呼百应的云校尉摸了摸应龙的毛茸茸的脑袋。
“师父您不知道,刚才那萧潜太嚣张了些。只可惜三日后我不能亲自上台,不然定要让他手下那群虾兵蟹将好看。”
西境的夜空,分外澄澈,漫天星斗,璀璨如钻。
长庚跨步而立,顶天踵地,气势如虹。他冲云无择扬了扬下巴。
“云校尉看来,我能不能让他们好看?”
第187章 点兵(二)
吴茂才从军营回来, 已近戌时,城中商铺皆已打烊,路上也没了行人。
他让随行的小厮先行回家休息, 自己不放心带回来的货物, 只身赶往铺子中。
边城就是这般,一过酉时,白日的喧嚣便沉淀下来,像只归巢的孤独鸱鸮。
吴茂才勒马弯进主街,眼前却倏忽一亮, 远远便见自家铺子前仍灯火通明, 人来人往, 比过年还热闹。
账房先生略显疲惫的小跑过来, 精神头却好得很, 眼中带光。
客商律和要的茶炭和金玉满堂已按照吴茂才交代的,当场钱货两清,不到中午便着人将货拉走了。
“但他人却不肯走, 心心念念说掌柜的答应他的酒还没拿到。这会正在铺子里等您呢!说若见不到您人,他便住在咱铺子里。”
真是个犟脾气。吴掌柜笑着往铺子里进, 未及进门却被半堵墙拦了去路。
“吴掌柜怎么这早晚才回来!你一早答应我的……”律和嗓门大,嚷嚷到一半忽地住声。猛虎也有心细时。他环眼四周看了看, 以手遮嘴,凑近了低声问, “你答应我的葡萄酒呢?我可是在这足足等了你一天!”
“抱歉律和兄, 家中有事,处理得晚了些。”又转头招呼小厮,“小贵子,把我带来的那饼团茶, 给律和掌柜尝尝!”
“酒酒酒!”律和急得直跺脚,圆圆脸上眼睛瞪得更圆。早上只给他看了一眼,说等他回来亲手交货,这一等就是一天,哪有闲情喝茶。
两人阁间对坐,吴掌柜取了个木匣过来。
“什么!只有8瓶!”律和双目环睁,“这还不够我自己一天喝的!”
“稍安勿躁,律和兄听我慢慢说。”吴掌柜将人按回椅子上,笑说,“这可是大恒的稀有尖货。单这几瓶还是我们主家从给大恒皇帝的贡酒中匀出来的。皇帝陛下每年也只有200瓶。而且我只带回10瓶,其他人都没有,律和兄独独得这8瓶,怎么还不知足呢!”
律和听如此说,又开心起来,不过对于价格却始终心存疑虑:“当真只要10两银子一瓶?”
“你我是多年交情,律和兄这边,我每瓶只收10两银子。”吴掌柜神秘挑挑眉,“这几瓶酒该如何售卖自然不需要我提醒律和兄。我们东家说了,今年葡萄园扩张,年底至少500瓶运到这边来……”
“好好好!500瓶我全要了!”
听风便是雨,律和当即就要为这500瓶葡萄酒写字据,下定金。
“律和兄,你又着急!你先把这8瓶好好收着。等夏季葡萄园挂果时,就能定下具体运过来的数量了。”
律和心有不甘地掏出80两银子,小心捧了那8瓶葡萄酒告辞,临出门又说今年新挖了一批肉苁蓉,明日着人送些给吴掌柜。
送走律和,吴茂才又去招呼其他主顾,等铺子中都忙好,已是亥时。他这次带来的十数辆货物只剩三成不到,一日之内竟然全部售罄。
还是境外客商的钱好赚。单说这葡萄酒1瓶抵府城10之价。等律和葡萄酒这条线打通,今年一定多多问大公子要几车。
一时吴掌柜与账房出了铺子。
“后日运往府城的商队都准备稳妥了吧?”
“妥了!明天检查核对一遍,后日清早便启程。”
“羌人的肉苁蓉很好,律和明日着人带来后,就随这批货物带给大公子。还有,今日铺子中的售卖情况一并说与大公子知道。”
吴茂才自有自己的小算盘。眼下,葡萄酒是没有的,但这茶炭和金玉满堂怎么也要多给些才是。
繁星弯月,穹宇澄明。
吴茂才抬头看看天,自从庄公子的金玉满堂和茶炭加入进来后,铺子里的生意比往日越发红火。只是量太少,刚到便被抢完。
这庄公子是他们东家的贵人,怎么不算他的呢。若非生意一日好似一日,他又如何能在这掖池城中置办上一座小院子。
在这黄沙漫天的西境开垦荒地,若是别人提此建议,吴茂才只会认为此人异想天开,想粮想疯了。但这是庄公子说的。
他和他家长公子一个心思:庄公子所言,信,就是了。
哪怕庄聿白说太阳是方的,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买荒地,既然是挂了一个“买”字,那便是有买有卖的正经生意,总得先找到卖家才行。
蔓蔓荒草,砾砾风沙。出城一二十里,目力所及,似乎被繁华世间遗忘,甚至丢弃的废弃角落。似乎天地创立之初,便不曾有过归属,更罔论主人。
普天之家莫非王土。既然荒地没有具体主人,那便是官家之地。吴茂才打着薛家在边城的名号,找到掖池司农小吏。
“买荒地?垦粮田?”
司农小吏蹭一下从茶楼雅间临窗的椅子中站起来。险些将桌案上的茶盏带倒。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重复问了吴茂才一遍。
“吴掌柜,这是与我开玩笑呢吧?”
买地垦田,别说掖池满城之人闻所未闻,就是翻遍掖池地方志,上下几百年的文字记载中,也不见有人在此处做过这般荒唐事。
吴掌柜忙重新奉了盏茶,双手敬上:“这是我们家主的意思。我只依令办差。”
垦荒种粮,正常缴税。私人愿意出钱出力,官家平白得粮,这和做善事有什么区别?官府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吴掌柜可有看中的地方?”
“城南50里有条停马河。”吴茂才这两日骑马将掖池周边跑了个遍。
“名字叫河,不过一条小水沟罢了。早年有军队在那里驻扎过,丰雨季还能种些瓜菜。但这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除了砂石,就是接天荒草。”司农吏捋捋胡子,看了吴茂才一眼,笑着点下头,“也就那一片地,略略可行。”
薛家在掖池的生意都能做成这般,想来家底定是极丰厚的。既是买地,十亩八亩说出去,恐怕辱没了薛家的财势。
而且司农吏也有私心。若今日他能多卖出去荒地,回去复命时,自然少不了嘉奖。他盘算了半日方开口,大有一点豁出去的意味。
“那一带,开个三五十亩不成问题。至于价钱么,”司农吏略略停顿,“眼下上等田2两银子每亩,下等田800文每亩。荒地眼下虽无所出,但地契实打实还是要交到你们东家手上……这样,每亩300文。”
司农吏着实没有售卖荒地的先例可以参考,既然对方买回去做农田,那就按农田价格为线报了个价试水。他见吴茂才眉头微锁,只一味低头不语,似在琢磨什么,便知对方这是为难了:嫌贵,又不好与公家讨价还价。
别说对方嫌贵,司农吏自己也觉价高。也就是这些有家底的商贾,赚了几吊钱最爱买房买地充门面,换做旁人哪怕分文不取,谁要这荒地作甚。
“当然了,若你们家主一次能买上50亩,每亩便宜20文,也使得。而且这荒地呢,想来前两年不会有什么收成。我回去向大人秉明,免除前三年的税粮。吴掌柜觉得如何?”
若是自己出钱,280文一亩的荒田,吴茂才说什么也不会买。但长公子给到的红线是每亩500文。
“税粮之事,劳烦官爷了。”吴茂才先接了对方的好意,生意场上摸爬半生自然知道如何砍价,“若不是50亩,价格几何?”
“你我都在这城中讨生活。吴掌柜也是替人办事。这样,若三四十亩,也是280文。若再少……”
“若是三四百亩呢?”
“三四……百亩?”桌案上的茶整个被袖摆撞翻,司农吏彻底坐不住了,“吴掌柜说的是三四百亩?你们家主买这么多荒地做什么?”
“刚不跟您说了么,种粮。”
司农吏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抓住吴茂才手腕,言辞恳切。
大家都在这城中住了这么多年,你我也算旧交。我私下说两句,这地可薄得很!前期大量人和物堆上去,也不见得能收上几斗粮。不然为何从古至今未见人在此买地种粮!你们家主当真要这么做,还一次买这么多?”
“当真。”
最后400亩荒地以每亩200文成交。除了停马河沿线的200亩,又在城西、城北寻了几处稍稍具备开发潜质的地块。400亩地,80两银子。
司农小吏亲自带人去丈量土地、现场标记立界,并将盖了印的地契交给吴茂才。
“一锤定音。亏了,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等秋季收了粮,我请您喝酒。”
薛家买了400亩荒地垦田之事,一夜之间在掖池传开了。
众人看来,此事反常到近乎荒谬。
“花近百两银子,买400亩荒地,真不知是怎么想的。这地,鸟都不拉屎,能种出来粮?”
“应该是有钱开始显摆。近来那骆家生意丢了不少,薛家腰板现在更硬了。商人么,有了钱自然买房买地,掖池良田少,他便只能买荒地了。”
倒不是众人嫉妒薛家手握几百亩地契。这地若是真能产粮,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那些边民,怎么不种呢?
这些质疑和反对,吴茂才一开始并不在意。可是等近百名短工召集来,分散到田中日日除草去石时,他心里不由也打起了鼓。
荒地开垦,买地支出是最微乎其微的。从开荒深耕,到肥料制作、施肥细耕,完成大豆耕种最后透浇一遍水,80人,前后要有10日的整工。每人每日100文钱,就是80两银子,加上种子、农具等支出,大豆破土之前,100两银子已经出去了。
万一这400亩大豆根本出不了芽,或者出芽后忙了几个月最后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地契到手的第三日,吴茂才站在田头,看着众人一锄锄将荒地下掩埋的碎石杂物刨出,又筛选出可用石块运到河边,加固河道。
朝霞漫天,晕染在东方,却怎么也抚不平吴茂才微锁的眉头。铺子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他翻身上了马。
阳光从云层压下来,压得吴茂才的肩背更弯了些。
边境风云瞬息万变。一阵狂风起,漫漫黄沙卷过半空,遮天蔽日。
混沌沙帐中,战鼓有节奏擂响。
“咚咚咚——咚咚咚”和西境千千万将士心头热血一起激荡。
阳光透出层沙,重新照亮大地时,耀眼光芒从林立的戈戟上划过,沙场士气为之大振。
“必胜!必胜!必胜!”
如雷呼声中,漫天旌旗挥得更烈。
主帅长公主华羿肃然端坐主帐,几名副将雁阵状分列左右。
今日是一年一度沙场点兵的正日子。点兵比武,考量麾下诸位校尉带兵统队能力的同时,也给了底层士兵一个被“看见”的机会。
脱颖而出者,甚至可以从最低一等甲兵,连越三级成为小旗长。
这是云无择担任校尉以来的第一次点兵。这位新晋武状元及其部下,自然成了今日全军关注的焦点。
今日参赛的共16位校尉,每位校尉手下派出十名兵士出场比试。因为涉及团队赛,考察的不仅是单个士兵的战力值,整体排兵布阵及场上随机应变能力,也是小分队获胜的关键。
第一轮,两两对阵。16支小分队参赛,16进8,8进4,直至2支战队胜出。
第二轮,冠军角逐。2支队伍,先10人团队比试,再5人小组对打,最后两队各出1人较量。三局两胜者,为冠军。
冠军战队,升小旗手者5人;第二名小旗手2名;第三第四名小旗手各1名。
为保证公平公正,第一轮抽签决定出场及对决顺序。每支队伍都在暗自祈祷可以碰上一个“软柿子”。
按理说武状元之队,应该是众人皆不想遇到的。其实不然,云无择战队,其实就是大家心目中的理想柿子。
云无择是校尉,即便再厉害,但他不得上场。二则云无择通过武举参军,军中无根无基,而他名下兵士的多是入伍不久的壮丁,可能一个月前还在田中挥锄头,此时虽披甲持戈,刀剑该如何抓握大抵也是不清楚的。
还有一条,云无择谦恭随和,一派儒将风度,他带出的兵,都随他。即便真正对决,也绝不会使阴招毒招。简直就是堪称完美的对手。
“求老天保佑,让我们抽中云校尉的队伍。云校尉队伍好打,也打得过。各路神仙,观音菩萨,求求了……若我们得了冠军,定去庙里给你供奉十斤香油的大海灯,还有……”
张远手下副官,在他背后双手合十,小声嘟囔,恨不能哐哐朝天上磕几个响头。
不等这副官把许诺给神明菩萨的东西说完,张远朝身后狠狠瞪了一眼。
那副官忙住了口,把没许出的下半段愿望心中默默向菩萨说完:千万别遇上萧潜的队伍。
萧潜是一众校尉中的佼佼者,哪怕没有武状元的名头加持。而且是今年沙场点兵的热门冠军人选。
萧之仁任兵部尚书多年,军中怎会没有自己的势力。他托举族中子侄萧潜武举参军,目的就是将这些零散势力聚起来,以待将来懿王的不时之需。
所以跟在萧潜身边的多是行伍摸爬滚打多年的骁勇之士,或懂排兵,或精武艺。恨不能个个拉出来都能以一敌十。这也是为什么诸多校尉中,只有萧潜一人肩负带有实权的任务:镇守荆棘岭。安稳守关三两年,或回京任职,或在军中平步青云,都是不错的上升路径。
萧潜自是清楚这一点。一时大意,丢了武状元之头衔,此次沙场点兵他势在必得,也一定能得。他站在自家队伍之首,下巴抬得高高的,鼻孔远远冲着云无择轻哼一声。
你在京中赚足风头有如何?武人风采在军营!在沙场!今日定要让你这个乡野武夫见识见识正规军的厉害。
萧潜斜斜给一旁副官递了个眼神。
副官点头会意:今日必须赢。而手段,不必介怀。
战鼓再响,越发震天当地。
萧潜战队果然非同一般,第一轮对决,上场不到五个回合,便轻松拿下第一局。面对场下山呼之声,萧潜谦卑地抱拳行礼。
“承让!承让!”
长公主也注意到萧潜,只是垂眸理了理她的虎皮马鞭,没说话。倒是一旁副将,大喇喇挺腹上前,笑说:“殿下好福气,能得猛将如此!”
长公主扫了眼这副将,点点头,没做评论,将视线移回场上。
萧潜之队开局大胜,接下来越战越勇,八进四环节,也是手到擒来。不过等他回头看到与自己争夺前二的队列时,眼中笑意登时没了,一张脸越拉越长。
张远副官所许之愿,终究被菩萨听到了,听到了一半:一路下来并没有遇到今日“硬茬之师”,萧潜。
对战“软柿站队”的另一半愿望,虽然被退回来,但自家战队在菩萨保佑下已顺利进入前四。知足了!
他答应菩萨的十斤香油,已经想好去城中那家铺子中买。对!再买半斤蜜果,一并孝敬神佛菩萨。
张远副官心满意足眯起眼睛,十斤香油和蜜果已备好,正犹豫要不要再买些香烛时,睁眼却见菩萨又将他的愿望,全部、生生、退了回来!
四进二对决中,张远站队遇到了萧潜!!
而萧潜脸上神色,比此时那张远副官的,更诧异、更难看。
张远不过一保丁出身,上过几次战场,手刃几名羌贼,便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穷乡僻壤之蝼蚁,镶上金翅也飞不出腌臜泥坑。切!今日也配与本公子之人交手!
不过萧潜的怒火,还是发早了些。
因为很快他就会发现,与他争夺冠军之位的,竟是在他看来比张远战队差上千倍百倍的,第一轮便会被人赶下台去的云无择战队。
第188章 点兵(三)
张远挥锄保丁出身, 能有如今之地位,皆是在一场一场浴血奋战中用命挣得的。
他军中浸染多年,手下兵士多是在他藉藉无名时一路跟过来的, 心齐。团队战中遇到, 自也不容小觑。
不过萧潜哪里看得上这等草根蝼蚁:“能与本公子同台竞对,也算他张远此生有了人前炫耀的一大高光时刻!”
张远这一关要速战速决,毕竟需要集中精力攻关的,是等在后面的冠军角逐赛。萧潜给副官递了个眼神,对方自然懂得如何做。
萧潜手下精兵强将居多。战力强, 好胜心强。个人英雄主义, 当然也强。而张远战队, 单拉出来, 每个人也就能有6分, 与各个战力9分的萧潜部下差了一大截。
双方登台,很快萧潜战队的武力优势便展现出来,直到第八回合张远战队仍是防御状态, 一次主动发起攻击的机会都没找到。
但这是团队赛,一方力量聚拢、心向一处, 一方则各自为王,八处用力。对决进行到中段, 萧潜战队便被对方的合力突破战术,打得有些吃力。
萧潜战队终究赢了这一场, 虽说赢得他心中憋屈。能让张远手下蝼蚁在台上蹦跶这么久, 简直丢脸。不过等他注意到接下来与他争夺冠军之位的战队首领名字时,萧潜的自以为丢没了的脸,一下绿了。
“确定没拿错牌子?”萧潜定睛看了又看,“怎么会是云无择?是那个武状元云无择?”
副官从未见萧潜如此惊诧, 还带着气愤和不理解。
“就是那个云无择,他手下有个武僧。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谁知上了台,就像个……地府罗刹。凶得很。”
最后一场比赛,设在离长公主军帐最近的大擂台。
战鼓山响,旌旗遮天,场下助威者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萧校尉必胜!萧校尉必胜!”
萧潜输了武举,奈何手下人骁勇之名,军中还是有所耳闻,不少还有各自的崇拜者。而且萧潜战队一开始就是冠军热门人选,支持者甚重。今日一路打下来,过关斩将,节节胜利,属实大快人心。
已经站在冠军赛擂台上,萧潜战队的支持者们,助威之声更胜了。
云无择这边则比较微妙。他虽状元及第,奈何无权无势,手下笼络的净是一堆散兵游勇。此次沙场点兵,比的是手下人的作战能力。
而云无择的手下……谁见了都得摇摇头。
别的不说,单看这些名字,牛二娃、赵铁柱、张大壮、武老三……哪个也不像正经练家子。
再看对面萧潜部下,霹雳虎雷彪,南霸天司空烈,黑阎王赵燚……哪个都不像好惹的主儿。
两边队列开始登台。台下欢呼声愈发震耳。不过喊的都是“霹雳虎!”“南霸天!”“黑阎王!”
当然云无择战队的支持者也不少,只是大多比较保守,助威声也被人压了一头。毕竟在强势的萧潜团队的震慑下,这几个整体身量较矮的战队,胜算到底小了些。
但云无择不知道的是,他刚刚新得了一位支持者,张远的副官。那副官见菩萨退回自己的愿望,大有不甘。香油和果子都许诺给了菩萨,想必菩萨都看到了,一时收回也不好。一不做二不休,正好这萧潜战队赢了他的兄弟们,此时不请菩萨教训教训他们,更待何时!
“求菩萨保佑云校尉战队一举夺冠。若得偿所愿,除了刚才那十斤香油、半斤蜜果外,再加香烛十根!求菩萨让萧潜败得一塌糊涂,求求了……”
张远双臂环抱,正正看着擂台若有所思。身后副官与菩萨之间的小声“密谋”他自是听到。只是这此,他没回头制止。
或许是战鼓声过于振奋人心,长公主起身踱起步子。不时整理着罗绢扎起的袖口。
若可以的话,她恨不能此刻也上场比试一番。华羿朝左右看了看:“诸位觉得今日冠军,将花落谁家?”
“我看这萧潜部下甚是勇猛,一个个威猛雄壮,末将很喜欢哈哈哈哈!”到底行伍之人,性子爽朗,爱恨直接。
“末将也以为这萧潜战队能赢。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萧校尉到底是有家学渊源的。武举场上虽不敌这云校尉,可统兵上阵,想来还是可以的。方才诸场比试,无一失手,也说明了这一点。再者,荆棘岭在萧校尉的驻守下,一直以来都风平浪静。此人,还是很有将帅之才的潜质。”
副将们虽未去京城,但武举之后长公主御街驻马之事还是传到军中。毕竟是圣上钦点的武状元,长公主都给过面子,若现场副将无一人表示支持,也说不过去。
“末将倒是觉得这云校尉战队能赢。”那人继续,“云校尉手下兵士虽整体不及萧校尉部下雄壮威猛,但几场下来,战局却稳之又稳。因为场上有个核心人物。对,就是那位持棍武僧。此人不声不响,无声无息,却像镇海灵针,稳稳定住整支队伍的作战节奏与力道方向,疾徐有度,进退维时。”
“云校尉手下之人,连一个武僧都能懂排兵布阵。想来云校尉本人,可不只是只有单打独斗的匹夫之勇。”
长公主视线转向擂台:“开始了。”
第一场团队赛,10vs10。
萧潜部下方才休息空档也听闻了这武僧之事。一个秃头和尚而已,能赢过刚才那几支队伍,一是侥幸,二是那几支队伍着实蠢笨。
既知他是□□队伍之人,集中力量解决他便是了。只要这和尚倒了,一切都好办。不论什么招数,先一齐往他身上用。
南霸天等人上场后彼此对下暗号。他们校尉的意思,只要赢。其他不重要。
而且比武哪有不失手的,万一伤了残了或者死了,那也是算这和尚命该如此。
登场后,战鼓擂响第二次,黑阎王与霹雳虎率先使出杀手锏,齐齐挥出流星锤与七星鞭,而且一上一下,命中的全是长庚的要害。
此次场下看客不同于武举场,皆是懂行之人,哪里看不出这两招的阴险,现场一片冷嘘声。
“这是自家试练场,又不是与敌军对垒,为何要下此死手!”
有人看不过去,正要请示长公主是够提醒场上人注意分寸,可一眨眼,这武僧不仅化解了二人设下的圈套,手中齐眉棍一个拦截横挑,轻轻松松就将那使坏二人组的武器扔下台去。
当众下了武器,二人便是场上废子。萧潜战队,一下乱了阵脚。
“好!好好!长庚师父威武!”
为长庚师父捏了一把汗的众人们,登时欢呼起来。刚才还誓死追随萧潜部下之人,此时也换了阵营。大有要给长庚师父当狗的念头。
不到一炷香功夫不到,第一局便有了结果。云无择战队赢。
第一局看得云无择手心全是汗。猛虎难敌鬣狗,还是一群黑心鬣狗。
第二局,5vs5。云无择拦下长庚。
“师父第三局一定能赢。”云无择递了块巾帕给长庚擦汗,“所以第二局,我想让平时不太有机会露脸的兄弟们,也上场比试比试。师父意下如何?”
长庚点头,接过云无择手中的水囊,抿了口。
能在长公主面前展露武艺,多数人一生都没这个机会。云无择转身从队伍中挑选出脸面较薄,平素不太敢上前的五人。
“校尉,我们……我们输了,可怎么办?”那五人满脸为难。
“你们可以!想想我们平时排练的五行阵法。” 云无择为他们打气,“平常心去打,不要有压力。后面一场还有长庚师父。”
第二局,萧潜战队扳回一局。
第三局,长庚对战霹雳虎。
霹雳虎带着任务上的,没办法,即便名声扫地,也要拿下这和尚。台下多年练就的阴险招数,众目睽睽下用了个遍。
随着霹雳虎手中铁刺飞锤场上乱翻。场下嘘声,一声连一声。
“出手太阴了!霹雳虎是打算干完这一票就跑路吗?”
“即便想赢,也不能这么下作吧!”
“天爷奶奶!刚那霹雳虎是不是用了……暗器?!”
……
到底是出家人,即便对面招招致命,也只是见招拆招,不过也并不想与对方纠缠,寻得机会,便先缴了对方兵器,几个翻身腾挪,一根齐眉棍将那霹雳虎扫下擂台。
台下登时沸腾。
比呼声更沸腾的,是猎猎旌旗与隆隆战鼓。
但将沙场点兵之气氛拉上顶点的,是随着一个飞身跃起,长公主华羿,持鞭站上了擂台。
边境风起,冰冷铠甲下的罗裙,被轻轻翻动,露出海棠色一角。
全场先是一怔,随即呼声四起。
“长公主威武!”
“长公主必胜!”
一众副将面面相觑,忙起身跟至擂台。他们随长公主多年,自然知道长公主是个武痴。
可历年沙场点兵之时也有不少高手,却从未见她如此按捺不住,今日竟要当众与人切磋比试。
“啪——啪——”
虎皮鞭响亮甩了两下,一双云纹鹿皮短靴在擂台上慢慢踱着。
此次点兵胜出之人,就站在对面。
柔和目光在一身青色僧衣上勾勒着轮廓。阔朗肩背,笔挺如松,像一支冷厉利剑,旁若无人地插在擂台之上。阳光从背后打来,平整而躁动的擂台上投下一个坚定的身影。
“阁下如何称呼?”
“长庚。”
虎皮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心拍着节奏。华羿想了想,觉得刚才的感觉不尽然,更恰当地说,这个武僧给人的感觉,更像一匹月下孤狼。
难以驯服的孤狼。
“与我比试一番如何?”
长庚垂眸不语,视线只停留在自己影子之上,再不敢向前半分。
“输了,无妨。若你赢了,可以许你提一个请求。”虎皮鞭停住。目光不由从下而上打量。
僧衣袖口紧挽,露出半截麦色小臂,青筋蜿蜒,似乎能看到细细汗珠。
长庚察觉出这份打量,仍站在原地,恭顺垂眸;云纹鹿皮短靴,却步步踱近,眼见踩到影子。
不得已,影子主人亦步亦趋,步步后退,退至擂台边缘。
退无可退。
“棍棒无情,恐伤到长公主。”
“好自信的和尚,你怎知自己稳赢?”看惯风沙的眉眼,竟弯了弯。
影子更加沉默。
只有被风沙卷起的僧衣,迎风轻摆。
“输赢都是缘法。佛家不是讲众生平等么,长庚师父怎么还以分别心看人?”
鹿皮短靴踩上那根齐眉棍的影子,鞋尖轻旋,点了点。
“男女有别,尊卑有别。因为我是女子,是主帅,长庚师父便不肯与我比试?”
仍然没有反馈。
华羿觉得这武僧有意思,若非对方刚才说过话,她此刻真以为自己在和一个哑巴交谈。
台下女使跟着有些懵。
这当真是她们的长公主?
若要比试,她们那个杀伐果决,做事雷厉风行的长公主,只会直接挥鞭上前。哪用得着浪费这么多口舌。
有一年轻些的女使看不惯,高声道:“倔和尚,长公主问你话呢!你只直愣愣在那杵着,是聋了还是哑了!”
云无择也有些看不明白,来至擂台边,唤了声,“师父”。
齐眉棍的影子,从鹿皮短靴下轻轻移开。长庚一抱拳。
“殿下,得罪了。”
战鼓再响。黄沙卷旌旗,人潮起惊涛。
华羿擅用鞭,手法老练霸道,甚至咄咄逼人,所到之处,皆留下一道道半寸深鞭痕。
长庚的武功,早年是骆毅亲手教授的。后来又跟元觉寺的大和尚修了这齐眉棍法。若说长庚功夫天下第一,并不严谨,因为他并未跟全天下之人都交过手,胡乱扣个帽子,没必要。
不过有幸与他交手之人,不幸都没赢过。
华羿并不确定对手能接几鞭,一开始放了水。谁知半分够不到对方。
索性放开了甩,仍然连地上影子都能被人轻松躲过。
无奈,华羿使出杀手锏,忽一个蝎子甩尾,鞭子死死缠上长庚手中齐眉棍。
力量霸道。不容置疑,不容摆脱,更不容反驳。
长庚一怔。
当年长公主榜下捉婿,面对手无寸铁的骆瞻,咄咄逼婚,是不是也这般蛮横?
长庚不知为何此时会想起骆瞻。
不过,为其子冲锋陷阵应下沙场点兵的冠军之位,随后又在擂台之上当众与当年改变他人生命运的长公主切磋武艺,想到骆瞻,似乎也合情合理。
愣神之际,冰冷铠甲下的那抹海棠红,不偏不倚撞入长庚眸底,撞得他鼻头一酸,心也跟着空了一刹。
这一空不要紧,长庚一时走神,手上齐眉棍偏了偏,正正砸在长公主华羿手腕。
“啪——”虎皮鞭猛地脱手。
现场哗然。
呼啦啦一群人围上来,副将、女官、侍女等皆乱成一团。
“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护驾!快护驾!”
“快传军医!殿下受伤了!”
“拿下那妖僧!别让他跑了!竟然行刺公主殿下!”
“还有云无择,一并绑了!”有人跟着起哄,“那秃贼是云无择手下。若非他授意,这妖僧怎敢伤害长公主!”
救治长公主的空档,早有人将云无择与长庚绑在军帐前。
好在只是外伤,并未伤及筋骨。华羿敷了药,处理好伤口,直接帐前升座。
她视线在五花大绑的师徒身上扫了个来回,良久,对长庚道:
“我们……认识?”
长庚摇头:“素昧平生。”
声音清冷,拒人千里。
华羿细细打量探究这肃穆凌厉的眉眼,她搜遍记忆,确实不曾见过。可方才交手时,他的眼底,为什么会涌现出……恨意?为什么?
是恨。
华羿确信,是恨。
“敢伤长公主,必须军法处置!”一旁的萧潜恭敬上前进言。
长公主回过些神:“依萧校尉之意,当如何处置是好?”
“殿下乃千金之躯,云无择竟派人公然行凶。其罪当诛。不过念在公主并无大碍,这二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各鞭刑百下,投入大牢,以正军纪,以儆效尤。”
全场一阵寂静,长公主眸子暗了暗,未置可否。
忽场外一路尘土飞扬,马蹄飞驰。
“狼烟起!狼烟起!荆棘岭被袭!荆棘岭被袭!”
狼、烟、起?!
黄沙席卷,一级战备军号响起。
一旁正幸灾乐祸看热闹的萧潜,呆愣片刻,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之时,猛地一个踉跄,死死抓住那报信士卒:
“可看清了?确定是狼烟?确定是荆棘岭?”
“千真万确!百里外的砂石营也燃起烽火。或许……或许荆棘岭已然失守!”
第189章 点兵(四)
萧潜带兵驻守的荆棘岭, 是羌人入境的第一道关。
三日前,长公主帐下,云无择拿着孟知彰亲笔书信, 提出将后方三百里外的一万屯兵召集而来固守边防、并通知周边州府加强防范之场景, 仍历历在目。
是他萧潜断言,千里之外的白衣秀才孟知彰危言耸听,而身为武状元的云无择有胆无识,听风是雨。
也是他萧潜当着张远和云无择的面,信誓旦旦向长公主承诺:荆棘岭有他萧潜在, 断不会出任何差池。
号角嘹远, 方才沙场点兵的昂扬振奋之情一扫而空, 军营上下紧急戒备。
铠甲重重, 兵刃烁烁, 众将领严阵以待,围聚长公主帐前,只等主帅下令。
萧潜自知大祸临头, 瘫跪在地。
若丢了荆棘岭,自己这个守城主帅自是难辞其咎, 加上此前一意孤行,极力反对调兵固边, 而今羌人果然来袭,自己这是罪上加罪。
即便堂叔萧之仁求情, 能不能保下这条命还难说。
长公主升帐议事, 堪舆图上“荆棘岭”一处的红色小旗格外惹眼。
荆棘岭向内百里是砂石营,砂石营再百里就是当下长公主驻地。
“殿下,车马已备好,您先去后方掖池南避一避。”副将将一支蓝旗插到“掖池”。
“吾就守在这。”华羿抬手拔起蓝旗, 利落插回当下大营,“砂石营驻军多少?”
“常规驻军三千。”
“好。”长公主凤眸轻敛,“营中拨兵马三千,即刻增援助砂石营。”
副将得令去调兵。
长公主视线于帐中扫视一圈,掠过云无择,看向角落中的张远。
方才擂台之上,张远战队虽败在四进二环节,但该队合力进攻与协作防守技巧,让人眼前一亮。战队中兵卒的个人实力,明眼人皆心中有数,比试中能取得这番成绩,战队主将可堪重用。
这才是沙场点兵的真正目的所在。
长公主华羿的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因为单就这两方面而言,作为冠军主将的云无择,明显更胜一筹。
不过云无择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加上方才擂台之上与长庚过招,那明显不该出现在一个武僧眼底的恨意。
一位素昧平生的武僧,为何会生恨?
恨意,只有一瞬,很快消散。华羿还是察觉到了。
如鹰爪划过长空,虽伤不得碧空半分,但那股隐痛却实实在在破开云层。
帐外人马一队队集结,黄沙遮目,衬得跪在帐前的萧潜如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鹌鹑,瑟缩惶恐,失魂落魄。
“萧校尉,你还跪在帐外做什么!”长公主一眼瞥见黄沙中的萧潜。
萧潜帮跪爬进来,不住挥袖擦汗:“末将来谢罪!末将守关有失,末将……”
他此前可是说过若荆棘岭有任何闪失,自己万死不辞的话。当下舌头打结,哪怕请罪,那个“死”字也说不出口,脸红脖子粗地,半日憋出一句:
“末将这就……回去坚守荆棘岭!”
“张远,你带另外三千兵马,随萧潜去荆棘岭!”长公主声音威严而坚定。大敌当前,稳固军心最重要。若此时处罚萧潜,一则没必要,再则有自乱阵脚之嫌,得不偿失。
“末将遵命!”张远二人正转身离开,忽被叫住。
“张远,你二人先去荆棘岭探明情况。”主帅眸色暗了暗,“若荆棘岭失守,退回砂石营。记住,只需坚守,无需迎击。”
长公主虽未明说,言外之意很明显。若荆棘岭失手,依羌人骑兵威力,必定长驱直入,对他们而言,只要跨过荆棘岭,百里外的砂石营不过一根齐腰跳杆。若想拿下,轻而易举。
而张远和萧潜所能做的,就是守一时,是一时。
长公主帐中踱着步子,将士们前方死守,所能争取到的时间,她自己心中也没底。而后方一万屯兵,全部调集过来需要五天时间。五天。
不,准确说是三天。
云无择带孟知彰那封信来求见后,她虽表面没做表示,暗地还是派亲信女使亲自带了虎符去后方调兵。
只是没想到羌人来得这么急,这么快。
长公主又拨了一千精兵让副将去营西三十里扎寨接应。
后方几座城池也全派人前去通知,加强防范,并提醒往来客商尽量减少外出。因为羌人此行目的明确,抢夺粮米财物。
暮色四压,如血残阳贴在天边。
长公主华羿握鞭的手紧了紧。
她登上瞭望台,与养在深闺中的其他皇族女子不同,细长手指因常年训练征战,而覆上薄茧,此时正有节奏地在被边塞风霜侵蚀得有些斑驳的青色砖石上,轻轻敲着。
她心中默默盘算着时间。
前方守城将士只需撑三天,撑到后方援军即可。
三天。
黄沙辽阔,向更西更远处延展,天际处点着几处高树矮丛。而这一丛树木剪影,在那硕大的橙红色夕阳下,又显得那么渺小。
营寨燃起火把,戍守兵士往来有序,按部就班巡视勘查。
营寨外,报信士卒马蹄掀起一阵又一阵尘土。
夕阳浑圆一轮,完整贴在那丛树影后面时,得到的战报是,守关主帅虽不在,但荆棘岭将士仍在浴血奋战。
等随后一抹残红从树影旁隐去时,策马奔进营寨大门的报信士卒,几乎连滚带爬从马上摔了下来。
“急报!急报!荆棘岭失守!荆棘岭失守!”
此次羌人先锋主力威猛,以碾压之势偷袭荆棘岭。守关兵士虽训练有素,奈何对方上千骑兵压阵,不消两个时辰,羌人猛力强攻下,荆棘岭关门失守。
圆月挂上瞭望台,盆中篝火不时发出哔哔啵啵之声。
报信兵再来。
荆棘岭死伤惨重,好在张远与萧潜带人前去接应,半数人马随军退至砂石营。
不过砂石营兵士突遭偷袭,关中粮草既未带出,又未来得及销毁。一旁副将狠狠捶了下手,铜牙紧咬。
“真是便宜了那伙羌贼!”
长公主将手中马鞭递与一旁女使:“荆棘岭是第一道防线,粮草向来充足。不过福祸相依,想来羌戎得了这批粮草,今晚便会宿在荆棘岭。”
很快,前方再报。羌人进入荆棘岭后,便燃起篝火开始庆祝,而且有一队人马已经开始掉头,将所获粮草往回运了。
“再调一千精兵去砂石营。以及,将营中三成粮草一并运过去。”
后方援兵未到,除了增兵死守砂石营,当下别无他法,更不能轻举妄动。
“殿下!万万不可啊!再调一千精兵去前线,营中只有不到千人戍守。您又不肯移驾后方掖池,万一……万一羌人包抄过来……”
众将围聚过来,自是明白长公主此举所指。将营寨粮草一并运过去,也是在占用对方兵力。
这是赌,更是孤注一掷。
“殿下,您若有任何闪失,西境便群龙无首了!西境百姓当如何?大恒边境暗卫将如何?还请殿下三思!”
长公主未置可否,视线一一掠过众人,落在帐口的云无择身上。
帐内人影幢幢,帐外月光如霜。
清风徐来,轻轻掀起立于帐侧的云无择的衣角。翩翩儒将,皑皑君子。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浓。华羿越来觉得,云无择一定和自己的某位故人有关。
但到底是哪位故人呢?
若无羌人偷袭一事,此时应该是营寨杀羊宰鹿,为沙场点兵胜出的冠军之队进行庆祝。
当然也不一定,他那位冷面罗刹师父,擂台上失手伤到自己手腕。若她真要追究,这怎么也算一宗罪了。
“云无择,你觉得呢?”
众人齐齐回头,随着长公主的视线,看向从帐外被点了名,正款步进来的云无择。
云无择走至帐内,抱拳行礼:“末将以为,当下营寨之内,两千戍兵与一千戍兵差别不大。但却将这一千戍兵调至砂石营,则砂石营守关时间则大大提升,原本可守一日,加上这批援兵以及张远校尉等人的努力,坚持上两日,也大有可能。”
“放肆!竟敢诅咒砂石营两日后失守!”一圆脸副将上来就是一拳。
其力大,其拳快,旁边烛火跟着一闪。不过比火苗更快的,是云无择躲闪的身手。
那副将心中暗惊。
都道云无择功夫了得,武状元实至名归,他原不信的。不过一文弱小子,大腿还没自己胳膊粗,拿了这武状元的头衔,纯属运气好。若武场上遇到的是自己,而不是萧潜等花拳绣腿的纨绔子弟,想拿武状元,门都没有。
可刚才自己挥出的那一拳,足足用了六七成功力,原想让这小子人前出丑,谁知给他快速找到漏洞,不费吹灰之力就躲了过去。
那副将也非酒囊饭袋,自是知道云无择这一躲的功力水准。就算此刻他追上去,再出十拳也打不到的这小子身上。不过他心中怨气未出,便换了策略,一手叉在浑圆的腰上,一手指向云无择。
“云无择,方才你放纵手下伤了长公主,这会子大敌当前你又说这些丧气话!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云无择不慌不忙转过头,定定看着出手之人。
“张将军,末将只是如实回答殿下问题,能有何居心?难不成要说派出这一千兵士,便能立刻化解羌人围困,明日一早收复荆棘岭不成?”
那副将还想说什么,被长公主抬手制止。他一跺脚,自己气呼呼走出帐外,冲着满地月光覆盖的黄沙使劲去了。
再送一千兵士增援,也只能勉强撑两日。华羿站回堪舆图前,一双眼睛在荆棘岭、砂石营与眼下营寨来回扫着。
“张力,这一千兵士,便由你派人送去砂石营。”
主帅下了命令,帐外拿脚下黄沙出气的张力更气了。不过军令难为,他领命说出“末将遵命”之前,又狠踹了地上那被他双脚掏了半尺深的沙坑。
华羿知道这张力脾气,直性子,没坏心,自是不会跟他计较。不过云无择所言非虚,依照眼下荆棘岭失守的速度,即便将营寨全部送去砂石营增援助,恐怕也难撑到后方援军到来。
军营中出巡逻士兵外,全部饭足后休整。
今夜营寨是安全的。明日太阳出来之后,就不得而知了。
圆月中天,星子暗下颜色,主帅营帐内灯烛则续了又续。
营帐内,大家默契地在等。今夜,前方一定还会有情报传来。
营帐外,今日当众伤了长公主的罪魁祸首那绑在那月色里。
石青色僧衣在月光一打,竟如一白衣侠士。被缚的侠士。
华羿有很多话想去问一问这僧人。太多了,一时竟搅成一团,让她找不出头绪,也不知从何问起。
而且,此时她若发话,和兴师问罪也没什么区别。她是营中主帅,她的一举一动,下面人可都看着。一个“不是”安到这僧人头上,想来他便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若她大发慈悲将人放了,也难服众。他可是当众伤了公主之人,总要吃些苦头。
“啪——”帐中烛火爆了个灯花。
华羿一惊,睫毛颤了下,将视线从帐外收回到堪舆图上。
她心中少有地升起些自责,甚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敌军压境,自己竟为这些小事挂心。这不应该。
很不应该。
“哒哒哒,哒哒哒”营门外马蹄再响,越来越近。
帐内众人不觉屏住呼吸,全神以待。会不会有利好军情。
前线来报。
砂石营严阵以待。张远、萧潜,已与砂石营原有驻军汇合,带去的增援兵士以及荆棘岭撤回的兵士,也已妥善排布在营寨四周。严防死守。
前线再报。
张力将军副官后面派去的一千增援兵,最迟明早辰时也能到得砂石营。
前线三报。
敌方为首的是位“老面孔”,术格。
“术格”这个名字报出的一瞬,房内的烛火都跟着震动一下。
术格,掌管西境接壤之地的叶护,也就是最高长官。能让术格亲自出马,此次来袭便没那么简单,注定是一场恶战。术格骁勇狠辣,为人贪婪。今日所得荆棘岭粮草,只是洒洒水。若不横扫几座城池,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帐中众将西境戍守多年,自然知道术格为人。
“殿下,营寨兵力着实有限,请您即刻去掖池营地!”
“请殿下移驾!”
长公主在战场上与这术格正面交锋过几次,有胜有负。着实是位劲敌。若有后方增援的万名兵力在手,她或可以亲上战场与之一站。眼下……长公主华羿连五成把握也没有。
不过,她不能退。若她此时退了,砂石营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瞬间便土崩瓦解。砂石营失守,下一个据点便是此处。再之后,数百上前里内的大恒边境城池,便如无人之境,任羌人铁蹄蹂躏践踏。
这,绝对不可以。
“天佑大恒。吾就守在这里。再去探!”
注定是个不眠夜。
天将明时,前线来报,后增援的千名士兵已到砂石营。几乎同时到达砂石营的,还有羌人的铜戈铁马。
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守卫战。
长公主还欲调兵前往。可营中可用之兵不足千人。调无可调。而后方大军仍在一日之外的途中。
好在张远等人征战经验丰富,中午之前砂石营关门紧守。
挡得了中午,那傍晚呢?若再来场夜袭?
恳请长公主华羿退至后方城池的呼声,越来越强烈。
昨日沙场点兵至今已过去大半日,长庚仍以戴罪之身被缚在帐外。
关于当下形势,关于敌方情况,关于前线种种,师徒二人心中已听了个大概。
眼下,或许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砂石营之危,解长公主之忧,解此次羌敌来袭之困。
突袭。
“突袭?!”
云无择与长庚商议后,当众提出此计。帐中众人,包括长公主皆一脸震惊露出震惊神色。
有人认为云无择简直天方夜谭、信口胡诌。
“我们是被突袭那一方!如何去突袭别人?而且眼下营中兵力,几乎全在砂石营硬扛。我们拿什么去突袭?云校尉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云无择并未给那人眼神。他向长公主郑重行礼,请命道:“末将愿带兵突袭羌狄,以解眼下之局势。”
主动请缨,自然有所求。
华羿视线不经意向帐外偏了偏:“云校尉,有何求?”
“若突袭成功。希望长公主饶恕我师父无心之过。”
“若不成功呢?”
“若不成功。两罪并罚,末将愿替师父受过。”
长公主眸心沉了沉,突袭之计确实在她脑海中闪过。不过一来眼下无合适将才,二则营中无充足兵力。突袭成功的可能,几近为零。如今云无择既当众提出,试上一试也无妨。即便不成功,她也定不会苛责。
“云校尉打算带多少兵马前往?”
云无择答:“算上末将,一十八人。”
第190章 点兵(五)
“一十八人?”
身为主帅, 长公主华羿鲜少在众人面前展露情绪。此时的她,眉眼中却全是震惊。
“是,一十八人。”云无择长身玉立, 帐下郑重抱拳。
“羌人来势汹汹, 且以压倒性兵力不断猛攻,后方援军抵达前,我方除了防守,便是防守。那术格应该料定了这一点,昨夜占领荆棘岭之后便开始庆祝。今日攻打砂石营, 想来那术格对战况会更加满意。末将今夜带18人绕至荆棘岭腹地, 趁其不备, 突袭术格营帐。擒贼先擒王, 若虏得术格归, 敌军自当登时溃散,此役不战而胜,边境之忧亦可解。”
昨日当众出拳试探云无择的张力, 此刻对这个后生刮目相看起来。
云无择说了一大通,翻译进他耳朵里就是:突袭, 主打出其不意;18人小队,目标小, 便于隐藏,利于行动。
此招虽险, 赢面却大。
张力先锋军出身, 早年也长得猿背蜂腰,英武得很。听到云无择要率18人夜闯敌营时,心中有根弦被猛地拨动。
他横着粗滚滚的腰身,大睁一双圆眼, 兴致勃勃直接走到云无择面前,问道:
“云无择,你当真十八人就敢闯那术格大营?术格,算得上是对面数一数二的将领,即便现在带个五千兵马与之正面对战,老夫都不敢保证能赢。你只有十八人,当真敢?”
“张将军,不敢么?”
“我?嘿嘿嘿嘿”张力肚皮上搓着手,像是小心思被人猜透,孩子似地倒有两分不好意思起来,声音也带着腼腆,“我当然敢!”
敢是敢的。只是求晚辈后生带自己玩,总有些说不出口。
长公主眉间仍有疑虑:“此事非同儿戏,云校尉可知其中凶险?18人夜闯敌营,若被围攻,即便派人去救,一则当下军中情况是有心无力,再者,根本来不及。此行相当于易水之别。云校尉,可想清楚了?”
“末将清楚。”云无择声音坚定,“只是有个请求。”
长公主扬下眉,示意他说下去。
“这十八人,由末将来选。”
华羿点头:“好。今日调兵遣将之权,吾给你。凡此营寨之人,皆听你调令。即便你选吾为鞍前卒,吾自当唯命是从。”
别人都还好,张力听闻此言,眼中越发有了光。他脚尖方向跟着云无择,脚下不觉往前蹭了又蹭,一双眼珠紧紧盯着这位后生,只希望对方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满心满眼的诚意。
嗐!此前怎么没发现这后生这般有胆有识,若知道应该打好关系,哪能上来就给人家一拳呢。
张力心中一半期待,一半悔恨。若是回到昨天自己冲云无择挥拳之前,他真想抓住自己手腕,先给自己一胳膊肘。
云无择一个一个报着名字,清晰,庄重。他报的不是名字,是一同上阵的兄弟,是危机时刻同生共死的伙伴。
磨得浑圆的铁甲片下,张力一只大手不停在衣襟上擦着,他似乎从未如此紧张过,指尖也从未这般渗过汗。
这些名字中,除了他那位“戴罪”绑在外面的武僧长庚外,其他的,张力都没听说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十八个名额都要满了。
人生能有几个夜袭敌营的机会。自己都这把年纪,想来今后更不可能。
当然张力自己也清楚,他云无择只是认识,不见得有多少情谊,可此时他却像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拼着老脸也要加入这场“游戏”。
“云无择,多少人了?”
张力终于按捺不住,冒冒失高声开了口。
云无择风轻云淡转过身,一双细长凤目看向张力。云无择眼睛甚是好看,哪怕张力这样的大老粗,都认为这个后生,不仅功夫好,生得也着实是好。只是这双眼睛,倒像哪里见过。
“已有十七人,张将军。”
“……哦。”张力低头看了看脚下,攒足勇气,猛地抬起头看向云无择的眼睛,脚下跟着向前两步,“那什么……还剩一个名额。云无择,你……云校尉有什么要求?”
云无择细长眸子转了半圈:“此人要熟悉荆棘岭地形。”
张力点头,荆棘岭他熟悉的很,兵卒时就在那戍守:“那是自然。毕竟此行就是荆棘岭。”
“此人要属实砂石营驻军将领,如遇状况方便就近调遣砂石营兵力接应。”
“好。”张力越听心中越有了底,竟莫名有些高兴。他这张脸放在校尉以上的人面前,还算能用,“还有么?”
云无择先是看了看长公主华羿。华羿只垂眸在那品茶,意思很明了,此次点兵选将,全听你云无择的。
云无择压住唇角,问向马上要扯住自己袖子的张力:“张将军可有人选推荐?”
“嘿嘿嘿嘿嘿嘿”张力在对方眼中看到希望,自己先笑了笑,随即转身“嘿哈嘿哈”给云无择打了半套拳,“云校尉,觉得我怎么样?”
*
褪去铠甲,轻便夜行衣上身。
除个人常用兵器,每人袖中绑上庄聿白此前着人打制的弩机。
正午前,一十八人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长公主华羿冲身边女使点点头,对云无择道,“此次行动,你便是主帅。这玉牌拿好。见玉牌,如见吾。凡不听令者,可先斩后奏。”
侍者奉上送行酒,长公主举盏敬众人:“明日午时,就在此地,吾为你们一十八人接风洗尘!”
华羿郑重看着一行人,用目光逐一道别。说到“一十八人” 时,华羿视线停在长庚身上。
“长庚师父,吾要看到此行所有人,站在吾面前复命。不然,你,两罪并罚。”
长庚一手持棍,一手恭敬朝华羿行了单手礼。
这一礼,是君子承诺,是擂台伤人的歉意,也是眼前人将他那碗送行酒换成茶汤的感激。
“是。长庚领命。”
西境风硬,砂石接着砂石。一十八匹战马扬鞭向西疾驰。
日暮前他们要到达砂石营,与守城将领互通有无,安排好接应计划后,从北部山谷绕至荆棘岭后方,潜伏起来,只待术格凯旋,伺机突袭。
“有长庚师父在,我们这一行人活脱脱就是十八罗汉!”
张力用力挥了下马鞭。能加入此次突袭行动,他发自内心高兴,像是又回到弯弓长刀的热血年少时。
不过刚出军营不久,张力就被眼前飞出来的一道黑影吓了一跳。
“狼?!”
张力勒住缰绳,睁圆眼睛,“军营四周怎么会有狼!还是匹孤狼?”
他正要挥鞭驱赶,谁知那狼竟跑至云无择身边,随马狂奔。皮毛油亮,搭上一身腱子肉,如一道疾驰闪电。
“张将军,这是末将的战犬,应龙。”
云无择吹了个口哨,应龙得令,轻轻转头,围着张力飞驰的战马游龙般绕跑一圈。
张力口中啧啧:“你这犬真是不错!应龙,名字也好,确实像条奔腾的健龙。刚冷不丁看到,我还以为是冰原狼!”
“此次行动,你是主将,叫我张力!”
张力挥鞭策马去追应龙之前,特意旋到云无择身边,拍拍对方的肩膀。别看他身宽体胖,一上了马,整个人登时敏捷起来。
“这战犬,我喜欢!”
*
砂石营战况比想象中还要焦灼。
局势岌岌可危。今日尚勉强可守,待明日弓箭用罄,防守薄弱处被羌人铁蹄找到,分分钟破关而入。
以免走漏作战计划,云无择只单独见了张远与原砂石营戍军头领。
“想必那术格对今日战况也是满意至极,迫不及待等明日攻城略地。”云无择细眸轻转,“也就是说,他会将赌注压在明日,而今晚对方全军整修之时,就是留给我们最好的机会。”
张远已经两日没怎么合眼了,不过眼中锐气仍在:“好,云无择我听你的。百人小分队,入夜后集结出来。从北部山谷绕至荆棘岭外三十里处埋伏,等你信号箭一发,立即前去接应。”
云无择郑重抱拳,正欲告辞,手腕被张远紧紧握住。
“云无择,我们有言在先,沙场点兵谁若一举夺冠,可是要请客喝酒的。你欠我一顿酒,别忘了。”
“好。等我回来一定还。”
此行多亏张力带路。
十八罗汉中张力年纪最大,地位也最高。众人还以为带了个爷出来。谁知这位爷,不仅半分架子没有,一路大说大笑的,倒让原本紧张的突袭之行,变得格外轻松。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例行巡视。
醉卧沙场君莫笑,哪怕下一秒马革裹尸,此刻心态也要放平,该吃吃该笑笑该杀敌就杀敌。这是张力的人生原则。
砂石营和荆棘岭一代,张力熟识得很,恨不能闭眼也能知道下一条沟壑的高低走势。
月出东方,冰凉一轮贴在天上,突兀又诡异。
术格带兵回来有一会了。如云无择所料,对方取消了今夜的一切活动,回营后责令兵士早早休整。
有人偷偷开了劫虏来的酒水,这会子正绑在术格营帐外受刑。一鞭接一鞭,惨叫声满营地回荡。荆棘岭上空的那轮月亮也溅上血色。
术格营寨五里之外,云无择摸摸应龙的脑袋。
他在等。此刻,只能等。
四野茫茫,金属色的月光盖在荆棘岭的沟壑上,若看得仔细,可以分辨出石砾下钻出的青草,稀疏零星。
长庚师父与张力已前去营地四周探查,不知几时回来。
云无择盯着一袭僧衣策马离开的方向,眉心蹙了又蹙,目光远了又远。
突袭敌营腹地,无异于虎口拔牙,甚至更加凶险。稍有差池,别说十八罗汉,即便一百单八罗汉陷入食人不吐骨的羌人阵营,也恐难全身而退。
十八人,他必须全身全影带回去。而行动前后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戌时刚过,那袭熟悉的僧衣和新近认识的圆滚滚腰身,重新出现在云无择眸底。
一切顺利。
荆棘岭数百军帐,已精准锁定术格所在营帐。术格人老心贼,并未住在主帅帐内,而是换至副将营帐。这一点要多亏张力心细眼尖。
细细观察周边布防规律,躲开哨兵视线,以免引起全营警戒而功亏一篑;
趁巡逻队换防间隙,用弩机先行射杀营帐外卫兵,云无择手起箭发,三名守卫应声倒地。
五人营外接应,四人跟至帐外看守,切断术格与外界联系,云无择与长庚、张力,互相递个眼神,齐齐闪进帐内……
月色温吞,一旁的星子,狡黠地眨了眨眼。
半盏茶功夫,齐眉棍轻挑帐帘,云无择阔步走出来。
手中用整张雪豹皮裹了个东西,银底黑斑花纹被染成猩红一片,滴滴哒哒散发着血腥味。
“撤!”
云无择压低声音,并对众人比了个手势。
身后敌营发现叶护术格别人生生割了脑袋,空留满腔热血淌了半帐时,云无择已带众人出营、策马、一路朝砂石营狂奔。
原以为羌人头领被杀,敌营会立马溃不成军。十八罗汉出了荆棘岭大营也就安全了。谁知很快身后火光点点,羌族独有的鬼魅般的吼叫声远远传来。
羌人已整好骑兵,追赶过来。
术格手下副将早有二心,术格被人暗杀,他自然是高兴。不过利高者疑,若他今日任行凶者就这般无声无息逃走,明日副将斩杀叶护的谣言就会遍传军中。到时,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羌人吼叫诡异,在空旷的野外穿透力极强。云无择明显赶到□□之马受到干扰,步伐竟乱了几拍。
他回头瞥了眼,少说也有一两百骑兵,此时陷入追兵包围圈,他与师父、张力等人自然能够轻松脱困。其他人呢?
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十八人来,也必须十八人回。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受伤或者掉队。
“张将军,此处可有通往砂石营最最快、最便捷的道路?”
来时因躲着敌方哨防,选的都是有沟壑遮掩之地,既隐蔽也安全,若逃脱追兵之时也走此路,明显慢了脚程。
“有!”张力马上欠欠身,挥鞭向左前方指去,“前方过了那片红柳林就是一条人迹罕至的砂砾之道。路平且阔,只是阴气重,走得人少。”
阴气重?!云无择从不相信什么鬼神只说。很多时候,与人心比起,鬼魅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身后羌人紧追。与其命丧铁血弯刀,不如与这阴气鬼神会上一会,或许还能博个出路。
“倒不是鬼神。”张力抹了把额头的汗,抬头望望天上,“是冰狼。今日是月圆之夜。”
听闻冰狼,长庚目光一空,不过很快回过神,他稳持缰绳,偏头看向云无择。不管云无择如何选,他都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哪怕刀山火海,哪怕地府鬼狱。
关于冰狼,西境有一个妇孺皆知的传说。每逢十五月圆夜,这冰狼群都会聚集到郊外,围着红柳林狂奔,那是他们的祭月礼。
冰狼祭月,遇到之人,尸骨无存。
或是恶意诅咒,或是善意劝解,不得而之。
没人真的见过冰狼祭月。不过关于这一点,西境人却深信不疑,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哪怕□□成灰,这个共识,却不会消散。
冰狼而已。术格尚能杀之,何况野兽?
而且,冰狼祭月只是传说。传说之言,不能尽信。
退一步讲。即便葬于狼口,总比死在羌人利刃之下,来得更痛快些。
“就走这条路!”
云无择指了指红柳林。并朝空中放出三枚信号弹。等张远砂石营接应部队过来,就可以杀个回马枪了。
圆月当空,清风掠野。
云无择一十八人纵马冲入红柳林。
光线明显暗下来。那轮如冰如水的圆月,被柳枝划得支离破碎,偶尔渗下的光也一行人的背后,隐隐发凉。
马队越行越深,越深越暗,没人知道红柳林的劲头在哪儿,也没人清楚所行方向是对是错。
既然一切未可知,那就用脚趟出一条已知路。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树丛变得稀疏,间隙愈发舒朗,渐渐地月光复又照在云无择马鞍上挂的那张圆鼓鼓的雪豹皮上。
“云校尉,后方羌贼似乎停在红柳林外。”
有人喊了声,带着一种解脱后的轻松。
果真,隔着厚厚的树枝阴影,可以隐约看见停在林外的几点火光。那瘆人的喊叫声,也被挡在红柳之外。
羌人追兵止步不前,像是迟疑,更像是在惧怕什么。
众人皆松了口气,马蹄速度明显慢下来。
“过了这片红柳,前面便是一马平川。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到得砂石营地界。”张力不知从哪掏出个酒囊,揭盖喝了两口,大有提前庆祝之意。
此次十八人夜袭,成功斩杀术格,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彻底扭转战局。此举,不仅能记一大功。往后余生,也多了份非常值得炫耀的资本。
稍稍缓过一口气的众人,脸上也皆浮现出涌自心底的喜悦。
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畅想起来:“明日若长公主殿下问有何想要的,我想先来一大碗炖肉,两盏亮酒,饱饱吃上一顿!”
“哈哈哈!瞧你那出息!我就不一样,我想要一身铠甲,正经铠甲!”
“好,回去云某为大家请命。” 云无择唇角勾了勾,一份难得的轻松浮上眼角。
不过这份轻松随着应龙窜到他前方,瞬间消失无踪。
应龙双耳高竖,鼻头翕动,警觉地嗅着空气中的气味。
危险气味。
应龙定是察觉出什么,四爪蹬地,明显开始躁动。
云无择压住马头,示意众人停下。
“……云校尉,好像是……冰狼?”
幽蓝幽蓝的眼睛,在红柳丛尽头透过来。一闪一闪,凶狠,威压。
起初只是一双。
接着,第二双、三双……二十余双幽蓝的三角吊梢眼,齐齐望过来。
红柳丛外,还有更多蓝点围聚过来。
冰狼。是真的冰狼。
误闯冰狼祭月仪式者,死。
单只冰狼可咬死并拖走一匹成年良马。而眼前这几十匹冰狼的战力……
“折儿,掉转马头,向后退。这儿有我。”长庚压低声音,手持齐眉棍,将马慢慢挡在云无择前面。
“师父,你带大家撤。”云无择眼神坚定,“这是军令。”
蓝幽幽的眼睛已经出现,越聚越多,挡住去路,又将来路死死截断。
冰狼围攻,不战斗到最后一匹倒下,是决不会罢休。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此时大家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折回去跟羌人硬拼。
“嗷呜——”
应龙忽然伸长脖颈,朝天一声狼嚎,正正对着空中圆月。
像是受到了感应,众狼一起引颈朝月嚎叫。其声凄厉悠远,其势摄人心魄。整片红柳林为之震荡。
众人大骇,后背汗毛根根倒竖。
弩机上弦,悬刀紧扣,箭在弦上。
应龙一个箭步蹿出去,云无择以为应龙要独战群狼,正策马向前,忽见对面群狼慢慢靠近。
为首一只,缓步向前,打量片刻,小心闻了闻应龙。
方才凶狠的三角锐眼,忽然有了弧度。蓝幽幽眼睛中,甚至浮现出柔和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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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狼尉(一)
术格营帐内, 昔日威风凛凛、雷霆手段的主将,此刻正狼狈不堪地躺在血泊中,尸尚软、血尚温。
闻讯而来的众将, 各个面有骇色。
一把无形利刃, 冰凉抵在所有人后颈。
重兵看守的营地,主将神不知鬼不觉身首异处,头颅更不知所踪!这打的是不仅是在场诸人的脸,更是羌人一族的脸。
术格副将匡雷本与术格不睦,诸人踏入营帐, 第一时间将视线投向立在一旁的匡雷。一则印证心中所疑, 这是否是匡雷所为。二则, 群龙无首, 此时匡雷若有意要反, 众人将何去何从。
营帐外兵荒马乱。营帐内,噤若寒蝉。血腥与恐惧勒紧众人喉颈。恰此时哨兵来报:“十余个汉人骑兵带着叶护头颅,朝砂石营方向去了!”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叶护之死,不是内讧。不过松了的那口气, 登时又提起来。印象中弱如鹌鹑的汉人,只十余人便杀进重兵把守的军营, 悄无声息切走叶护的头?
是天助?还是有内鬼?
此时的匡雷,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是忧。抑或喜忧参半?不过看着众人聚到自己脸上的目光, 那一份放不上台面, 更见不得光的“喜”,无论如何要藏起来。
“该死汉人!袭我营寨!杀我主帅!欺我无人么!谁愿随我前去夺回叶护大人头颅,为其报仇!”
匡雷当众表明立场。他与术格的恩怨芥蒂是小事,家国大义面前, 根本不值一提。他匡雷誓死守护羌人利益。
术格之死,虽失了主将,乱了军心,但碾压性优势下,快速重整旗鼓,若要攻下砂石营,也不是没可能。如此一来,此次战役大捷之功,便全是他匡雷的了。
而他匡雷当下要做的,就是稳定军心,是拉拢人心。
半盏茶功夫,两百名骑兵飞出营寨,随匡雷一路向东,去追劫突袭者。
“贼人冲进红柳林了!要不要追?”先导兵来报。
匡雷猛地勒马,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神色不由凝重下来。
月圆之时,冰狼皆会聚在郊外祭月。若此时撞进去,神明会怪罪的。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这一行汉人闯入祭月仪式,与送死何异?
“此乃苍天佑我!神明助我!停马!就在此处等!等贼人被冰狼之神剥皮噬骨!”
红柳林阴影成团,月色艰难地漏下几缕光线。马蹄踏叶前行的声音,窸窸窣窣传至匡雷坐骑耳朵里。
栗色战马月光下皮毛如缎,甚是英武。它转了转耳朵,昂首挺胸站定在红柳林外,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和它主人一般,目不转睛盯着前方。
窸窣声渐行渐远。再远些便被这贼人逃出红柳林了。
万一冰狼祭月只是传说,或者冰狼并没在此处祭月,岂不是眼睁睁看着贼人逃脱?
追,还是不追,这是个难题。
匡雷马靴在铁镫中转了转。他心中没了底。两难之时,忽一声狼嚎从林中传来。
“嗷呜——”
胯下战马登时全身紧绷,双耳高竖,警觉地看着树林深处,前蹄用力不停击地。
果然这群汉人闯了冰狼祭月之礼。匡雷嘴角勾起冷笑。
忽地,群狼嚎之声四起,
匡雷忙翻身下马,整整衣襟,双臂交叉抱于胸前,郑重再郑重地朝天上圆月行了个大礼。
“苍天在上,佑我羌族!愿冰狼之神助我此行!”
身后骑兵见状纷纷下马立地,跟着匡雷,一齐对月施礼。
夜风穿过红柳叶片,拂上栗色战马鬃毛,刮卷进匡雷豹皮大氅掩着的脖领。
匡雷微微打了个冷战。
或许这便是冰狼之神的回应。他深棕色眼底,神色更加庄重起来。
等。
等冰狼之神,将这伙贼人悉数吃尽,为此行画上最后精彩一笔。从今夜起,羌族之中,他雷匡便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号——冰狼之子。
突然红柳林中传来异动。如利剑穿过灌丛,一支接一支,疾速朝这边射来。
□□马躁动起来,执意调转马头,似有畏缩逃跑之意。匡雷马镫紧踩,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坐骑稳住。
“……冰狼!”
有人大叫一声,眼中满是惊恐。
明月高悬,亮铁般的光泻下来,月下这片浓密的红柳林丛越发阴森幽暗。就在林丛边缘,忽然一双蓝幽幽的目光射过来,凶狠,摄魄。
匡雷可以确认,来的是冰狼。
同时他也确认了另外一件事,来的并不是他护佑他的神明。换一种精准说辞,来的是勾魂索命的地狱之神。
月光下,一团团黑影渐渐压近,蓝幽幽的眼睛如落入红柳林的星子,不停闪动,形状越发锐利,越发咄咄逼人。
同匡雷一样,骑兵队一开始也以为冰狼之神站在他们这边,如今出现在面前是有神诏和福佑赐予他们。
随着战马躁动不停,步步后退,素来睥睨万物、横扫天地的羌人们,开始胆颤起来。
手心不停冒冷汗,弯刀铁柄也变得湿滑。更有甚者,与蓝眼睛远远对视一下,刀柄冷不防从手中滑落。他他低头探身去接,不料一头栽下马,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死亡的气息,如窒息瘴气,瞬间传开。
月轮,铸铁般钉在深空。冷光盖下来,红柳林边缘投下浓重的阴影。在这团黑暗林带中,一对一对蓝色“星子”越布越多,海潮般压过来。
应龙跟在头狼身边,它看看为首的匡雷,又看看月亮,视线落回与它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头狼的眼睛里。
点了点头。
“嗷呜——”头狼仰天一声长啸。
红柳林中点点蓝光快速变幻阵型,眼睛也瞬时换了形状,锐利三角变成利刃。严阵以待,蓄势待发。
冰狼作战讲究分工协同。每匹狼都有自己的位置,每匹狼都死守自己的职责,直至力竭而死。前狼倒下,自有后狼补位,如此再三,直至分出你死我活。
这是羌人奉冰狼为神明的原因,这也是羌人正面交锋战鲜少败绩的原因。
当下,神明却将利爪伸向他虔诚的信徒。
匡雷将手伸向身侧弯刀,不及举至胸前,狼群中一道黑影腾空跃出。
应龙飞驰而来。月亮中留下一抹矫健剪影。
群狼应声而动,其势如虹,其声如雷。
匡雷双手举刀,整个人蓄势前倾,几乎站在马镫上:“列阵!列阵!”
带着绝望的嘶吼之声,却被如纱月色冲淡。
等匡雷反应过来,他身后已空无一人。方才雄赳赳气昂昂、大杀天下而后快的骑兵,此时已如丧家之犬,丢盔弃甲,四下溃逃。
马嘶,狼啸,撞击声,撕咬声,哭喊声……在夜空月亮观照下,在西境无垠旷野上,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久经沙场的张力,似乎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十八罗汉折回红柳林边,看着眼前人狼战场。张力的眼睛却始终挂在云无择一张侧脸上。
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一幕?究竟在哪里见过这双眉眼?
砂石营援兵已到。
一声口哨。二郎神君召回了他的战犬。胜局已定,恋战无益。
十八人突袭队,带着属于他们的战利品与荣耀,折返砂石营。
西境夜风,带着血腥灌入张力胸肺,沉睡已久的记忆,猛地浮出水面。他用力甩了一鞭,策马追上云无择。
月光如水,冲刷着尘封的往事。三十多年前,不,具体说,是二十九年前,当时的张力还只是一名前锋小卒。那也是个月圆之夜,时任校尉的骆毅带一队轻骑夜探敌营……张力作为队中年纪最小的一位,紧跟在骆校尉身边。
眼下,张力作为队中年纪最长的一位,紧跟在云无择身边。
借着月光,记忆与现实交叠、重合。
这身姿,这眉眼,这通身的气派……张力张了张口,平生第一次一句话在口中斟酌再三才说出来:
“云校尉,是否认识骆家之人?”
*
一十八人齐齐整整到得砂石营时,张远及守城校尉大开关门,恭敬候在那里。
“云校尉,解我砂石营之困,救我上千将士性命!请受我等一拜!”
若无此次突袭,不出两日羌族铁蹄便能踏入砂石营,接着是长公主所驻军营,再之后就是掖池等边城……羌人一马平川,如入无人之境。而带给边城百姓们的,是烧杀抢掠,是焚地屠城。
正因为此次突袭,不伤一兵一卒,而手刃敌方主帅。来犯者原本胜局已定的形势,顷刻间急转直下。群龙无首的羌人阵营顿时锐气大挫,军心涣散。
当然此次若论功劳,自然少不了应龙。
若无应龙带群狼击退羌人追兵,十八人突袭队恐难齐整站在砂石营。若今日被匡雷得逞,他回去定会重整旗鼓,无论如何,明日还会有一场恶战。
应龙似乎听懂众人在赞它,乖巧蹲坐在云无择身旁,不时用脑袋蹭一蹭这位陪自己长大的伙伴。
云无择摸摸应龙脑袋,对张远说:“所以,张校尉,今日当为应龙加餐!”
“好!等我!”张远畅快大笑,招呼副官牵马,“我这就去猎一头鹿回来!好好慰劳我们的大功臣!”
月沉于西,启明星挂上东方之时,术格的头颅,也被高高挂在砂石营关口。
一是告慰此次守关牺牲的众多将士;
二是警示羌人,若再近一步,这便是下场。
报信士卒已快马加鞭,一路向东,将捷报传至后方。
云校尉大捷!十八人突袭队大捷!西境将士大捷!
与此同时,荆棘岭哨探带来另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匡雷被狼群逼退后,带残部狼狈不堪逃回荆棘岭。营帐大乱。几乎没有片刻停留,羌族大军连夜拔营撤兵西去,过于仓促,营中粮草都没来得及带走。
羌部人心惶惶,直言此次东征触怒神明,才招至冰狼降罪。传言称,入营帐劫杀叶护大人的并不是什么大恒骑兵,他们亲眼所见是祭月冰狼幻化成人性,劫了叶护大人的头,一路送去砂石营。
闻此消息,军心大振。
“张校尉,可派人再探再报。”云无择看了看师父长庚,又征得张力同意后,继续说道,“以免羌人中途折返杀回来,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可在对方残部撤出荆棘岭以西50里时,乘胜追击,收复失地。”
“好!云校尉辛劳一夜,先稍作修整,等前方确定具体情况,请云校尉率部将一同伐敌、收复荆棘岭。”
张远先行表了态。
从古至今,收复失地之功,自不必多言。此次若无云无择斩了对方主帅,或许今日便是他张远守关失利、战死城外之时。
所以,收复荆棘岭之功,自当属于云无择。
云无择明白张远所指,心中也领这份情,他摸了摸应龙的脑袋,风清云淡道:
“张校尉行行好,容我偷个懒、喘口气。我来时可是跟长公主做过保证,这一十八人,必须全身全影带回去。收复荆棘岭之事,云某就不帮忙了。不过此前我们约定的酒,我请!”
张远还想说什么,张力拦在前面做了决断:“荆棘岭,张远带兵前去收回来,暂时和萧潜一起守在那里。待我们回去请示过长公主,再做后续安排。”
在座之中,张力职位高、资历深,众人接依他之言。
张远还想再说些什么,犹豫半晌,开口却道:“云校尉,我听闻令堂亲自酿的葡萄酒,甚至珍贵,不知张某能否有幸尝上一盏。”
“云某开坛以待,等张校尉凯旋。”
一十八人突袭队稍作休整便动身回去复命,正欲上马,忽砂石营外戍兵来报:“营外抓到一队羌人骑兵!”
“羌人?!”
众人心中一惊。莫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来偷袭?
速速升帐。
羌人一行七八人,被悉数捉来,五花大绑捆至帐外。众人往那来袭羌人脸上瞧去,不禁面露疑惑。
偷袭不派精兵强将倒罢了,为何都是些老弱之人?
地上为首一人被吓坏了,不停叩首,口口声声要见狼校尉,那位冰狼下凡的狼校尉。
戍兵历来痛恨羌人,厉声道:“这里没有狼校尉。说!你们私闯砂石营,意欲何为!”
“求求军爷,让我们见见狼校尉!求求了!我们身上有些玛瑙、珍珠,求让我们见狼校尉一面。”
昨夜匡雷兵败后,拔营西逃,按理说所有羌人应一并撤退。可为何这几名满目沧桑的老卒会逆流而上,以身犯险,将自己送到敌军阵营?
云无择想了片刻,眸色转凉:“我就是你们要找之人。何事?”
地上几人先是一怔,随即匍匐跪拜,庄重虔诚,如见青天,如遇神明。
此次行动,绝非义战,不然怎会触怒神明,派狼校尉前来惩戒?先是杀了叶护术格,接着大败副将匡雷。好在神明有好生之德,并未绝杀所有羌人。
“你们几人为何不去逃命,反来送死?”张远质问。
“我们确实是来请死的。”为首羌人将头磕在地上,“我们是叶护大人家丁,若能为护大人赎罪,请狼校尉赐死我们。只求能将叶护大人头颅还给我们。若没有头颅,叶护大人过冥河的时候便寻不到方向,来生便只得在畜生道轮回。”
“我们带来了等重的金银,只求神明开恩,求狼校尉宽恕!让我们带了叶护大人的头颅去吧。”
第192章 狼尉(二)
逆流而上, 带着必死决心闯入敌方阵营,只求用同等重量金银,换回术格头颅。
私闯军营羌人匍匐跪在云无择脚下, 虔诚, 敬畏,如侍神明。
昨夜冰狼击退匡雷骑兵团后,羌人便认定为首的这位年轻将领就是冰狼化身,是神明派到人间的使者。
他们坚信,刺杀术格, 是上天旨意;枭首示众, 是天命所致。
他们也相信, 匡雷狼狈溃败, 更是匡雷忤逆神明的罪有应得。
他们慢慢开始意识到, 或许,此次侵袭之战,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们双膝跪在对方阵营的土地上, 请求眼前这位神明的化身,能施舍一些怜悯。
怜悯?!
“你们只看到术格身首异处, 来世或将堕入畜生道,你们可看见我营外守城而死的将士们?”
云无择声音冷峻, 无半分温度,如寒夜林中之高悬冷月。
砂石营外, 荒草索索, 黄沙漫漫,戍边将士尸首齐齐摆放在那天地之间,只等此役结束,亡灵统一安葬。
西境的风, 吹动营外疏柳,也翻卷着将士们身上冰凉的衣角。
一层层干涸血污,早掩了衣衫原本的颜色与材质。不过贴身衣衫的针脚,仍依稀可辨,那里是家人临行密密缝就的牵挂。
他们中有熟识之人的,已将噩耗传回家乡。更多的人,连名姓也无人知晓。
他们是谁家顶梁柱,他们是谁家子孙,是谁人丈夫,又是谁人父兄?
长眠之前,他们是否还在店惦念家中父母衣可暖、饭可饱?即便自己不在身边,餐桌上的空位永远摆着一双属于自己的碗筷。今后,可以不用摆了。
自己空闲时用红柳枝亲手打磨的木钗,是否寄送到妻子手中?妻子发髻挽得极好,若有可能还想再看看灯下妻子娇容。
家中幼子尚小,离家时连“阿爹”还不会喊,此时是不是已经可以帮阿娘拾柴了呢?一定要平安快乐长大。
春意染绿大江南北,却连半分温情也不舍得分与边境。
有所思兮在边境的家人,时不时抬头向西边更西的方向望着。家中草屋的梁上燕已归巢,边境之人是否安好?离家时说会寄信件回来,可从夏盼到春,寒来暑往,这信件几时能到?
沙场上,数以百计的将士们,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蓝天之下、黄土之上。
此生,他们再不会见到家人熟悉的眉眼。等待他们的,也只有异乡埋骨,魂游苍野。
像一棵荣枯有时的野草。
那几人仍跪在地上,以手遮面。
是的。他们无颜面对边境线这边的百姓,无颜面对对立阵营的将士,也无颜向他们的神明提出索回叶护头颅的乞求。
但他们还是来了。
那些死去的将士虽不是他们亲手所杀,但却是他们族人犯下的罪行。而他们所要带回的头颅的主人,更是罪魁祸首。
他们决定以死谢罪,只求给叶护一个全尸。全尸,如同再造之恩,术格一族今后将永远感念这份恩情。
“谁稀罕你们的感念!没有将你们拖出去五马分尸,已属恩慈!竟还有脸来要术格那老贼的脑袋!”
帐外一位年轻兵士破口大骂,持刀便要硬闯进来。他的一位同乡,此刻正躺在那冰硬的地上。
换做早年,张力处理起此事根本眼睛自不会眨一下。
想讨回术格老贼的头颅?门都没有!
不仅将贼人脑袋扔至军中,给将士们当蹴鞠的球来踢,还会成全地上这几个前来送死的羌贼,全部拖出去砍了祭旗,以告慰古往今来戍边的将士亡灵!
大抵是年纪大了,张力怪自己开始优柔寡断。
两军交战,不杀来使。
虽说眼下战火已熄,地上之人也不算真正的来使。
但他们也只是小人物。大人物们的决策,不容他们置喙,他们也没资格。他们只是受过术格一些恩遇,他们能想到的报恩方式只是以命抵命,恳求神明慈悲,让他们将术格头颅带回去。
张力自己也诧异,为何此时没手起刀落,手刃这几名羌人。不仅听完了他们的哭诉,甚至还将自己置于一个本不该有的情绪中。
尤其听说匡雷拔营撤退,不仅一把火将营地烧了个干净,还将术格尸身弃之荒野时,这种情绪更加明显。
匡雷亲自将术格尸身从马车上踢下去,这还不算完,他人已策马奔出营地,想了想又折了回来,当众将术格尸身又猛踏几圈,整个破碎得不成人形后,方扬长而去。
临行放下话来,谁也不许为术格收尸。违令者,斩。
因为没有头颅的羌人,便不是人,只配做秃鹫鬣狗的餐食。
多年来,张力曾在战场与术格数次交锋,即便抛开各自立场不谈,他也不可能与术格成为朋友。但一个几乎纠缠了大半生的敌将,一个终其一生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死对头,到头来,连一抔黄土掩面的机会也没有,确实也令人唏嘘。
张力隐隐叹了口气,兔死狐悲之意更甚。
或许将来有一日自己命丧敌营,大概也希望对方将自己的头颅还回来吧。
不过眼下的两难境地,当如何解决。张力一时也没了主意。他急躁在来回踱着步子,在营帐内绕了十数圈后,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云无择。
地上羌人求的是云无择,但此事做决定、拿主意的还需是自己。但不知怎的,张力就是认定云无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熟悉感,一定能将此事处理得周全、得体。
事实也是如此。
羌人扰我边境,杀我将士,此不共戴天之仇,势必要羌人付出代价!大义当先,这一点,谁人都不能动摇!
术格该死。术格的头颅,必须在军葬丧礼上,作为供品告慰枉死的将士亡灵。
羌人奉为神明的狼校尉发了话。
地上羌人,闻此失声嚎啕。为首一人跪爬向前,希望他们的神明能施恩、网开一面。
云无择向后退了半步。眸底神色,更冷了。
师父教过他,菩萨低眉的前提,是要学会金刚怒目。
人可以有不忍仁之心,但该有的原则必须坚持,该动用铁血手腕加以惩戒时,更是绝对不能手软。
云无择往长庚身边又挪了几分。
黄沙之上,纸钱漫天,哭声遍野。
祭拜亡魂仪式在号角中铺开。凄厉,悲凉。
贼首术格头颅正正摆在祭奠台上。张力代众将士郑重奠酒三盏,之后抽出长刀,狠狠砍向那颗头颅。头颅翻滚几下,落入祭祀台下的纸钱火盆中。
火苗高蹿,黑烟翻滚。
张力高声念祷,将此次战役大捷告知牺牲将士。是他们以血肉之躯,守住了大恒国门,守住了边境百姓的安宁,大恒会永远记得他们,万万千百姓,也永远记得他们。
几名羌人跪在场外,亲眼看着他们族人犯下的罪行。
作为叶护家丁,他们虽未上战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云无择亲判了每人九鞭之刑,由此次战死将士的朋友乡邻亲自施刑。
军葬后,灰坑中挑出的术格头颅和那几名老弱羌人一起,被扔至边境之西。
术格作为敌国贼首,他的一片一甲,都不配,也没有资格占用大恒的土地。
而作为叶护家丁,手上并未沾染大恒百姓的鲜血,没拿他们祭旗,已属恩典。但他们带来的东西,悉数留下,权当偿还劫掠而走的粮草之资。
“当然也包括你们来时所乘的车马。”
那几人脱了身上衣衫,包了叶护头颅,朝东拜了又拜,又向他们的神明化身行过跪拜大礼,方起身相互搀扶着去了。
去给他们的叶护收尸。
他们感念狼校尉将叶护头颅还给他们,他们也感念神明留了他们性命。
*
张远带队收复荆棘岭之时,云无择等一十八人小分队回到了长公主军营。
众将列队,长公主亲自迎到营外,举杯迎其凯旋。
张力全程跟在云无择身边,像当年跟在骆毅身边一般,看他挥斥方遒,看他平定八方,也看他谨慎周全地处理着战场内外的大小事务。
张力非常欣赏这位后生。那种没来由的亲切感,让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靠近云无择。而且他爱憎分明,且直给。
哪怕长庚有时会持棍拦在中间,他也总是笑嘻嘻抓住对方的棍子,轻轻推开,半点架子也没有。
“小和尚!你总拦我做什么!瞧瞧,还瞪我。你年纪比我小,唤你声小和尚怎么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人长得正,笑起来应该更帅气。没事多笑笑,别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还有……”
张力以手遮口,压低声音,“作为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小和尚我提醒你哦,长公主的眼睛可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身上停留过这么久……”
以免挨上一棍,张力忙跑到云无择身边。他人胖,行动却敏捷得很。
“哎!云无择,此役之后,你便不再是云校尉。按功行赏,你可是头一份,除了赏赐,这头衔也该晋一晋……别走,听我说完呀。即便你不在乎,万万千将士们都看着呢。赏罚不明,如何治军?想要个什么头衔,告诉我!”
张力嘿嘿嘿拍拍自己肚子,笑说:“若长公主不依,老朽定天天守在她帐篷外跟她闹!我最会闹了。”
不过长公主华羿并没有给张力闹的机会。
华羿接到突袭大捷消息时,便立时向朝廷递了战报。
有功者行赏。此次羌人来势汹汹,锋力凶狠,状况急转直下的情况下,云无择一行十八人力挽狂澜,几乎兵不血刃,突袭斩杀羌人大将,一夜之间扭转战局,直接逼退羌人大军,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此功当赏。当重赏。
有过者受罚。战前有人提前书信提醒羌人将或有异动,若早些听从建议,从后方调遣兵士之时,将已有兵士全部派去荆棘岭驻防,如此便不会这么快失了首关,砂石营也不会被羌人围困,险些失手。
此主将之过,长公主华羿自行请罚。当然丢关首领萧潜,自也难辞其咎。
华羿原本看不过萧之仁的做派,正好借此机会将萧潜直接“送”回京中。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到头来只会折了自己的手。
“云无择,你这位好友孟知彰当真是位奇才,他单凭边境羔羊之皮贱卖之事,便能料到羌人将发起大规模进攻,且能段时间内给出详尽可行的作战建议,可谓才高识远,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只怪当时吾未能足够重视。”华羿垂眸顿了片刻,“不过如此人才,金榜高中指日可待。下次回京述职,想来是很够见到的。”
见云无择似有话要讲,她抬手制止对方,视线在帐内诸人身上扫视一圈,最后从那一身僧衣上收回目光,对云无择道:“吾答应过的事,自然作数。你既立了功,你麾下人伤吾之事,一笔勾销。”
自此,云无择一战成名。
十八人夜袭之功,含金量远远高于他身上的武状元之名。
当然,云无择不仅在西境名声大噪,在西境之西,他还有了一个令戎狄闻之丧胆的名号:
“狼尉”。
*
捷报遍传西境。宇内同庆。
御敌大捷庆功宴与沙场点兵英雄宴,在军营中摆开之时,掖池城外,一道身影策马奔过。
吴茂才兴冲冲跑到新开垦的荒地旁,翻身下了马。过于激动,双手不禁微微颤抖。
前方战事吃紧时,吴茂才和城中百姓一样战战兢兢,避在城中不敢出。若砂石营失守,掖池不出三日便会被羌人铁蹄踏破。到时别说城外这新垦的土地,自己性命都难保。
五十年前,掖池可是被屠过城的。掖池地方志上有详细文字记载,说当时血流成河,蝇虫满城,除了老鼠鸱鸮和游魂野鬼,城中几乎已无生灵。
前方捷报传至城中时,众人还不信。往年羌人来袭,没有个把月时间,战事根本停不下。这次怎么会三五天就逼退敌军了呢?难不成有天兵天将相助?
“虽说不是天兵天将,但也相差无几,是哪位新晋武状元云校尉,亲带了十八罗汉夜袭敌营,半盏茶功夫便砍掠了那羌人主帅头颅带回来,这才有了如此大捷。”
听到云无择的名字,吴茂才立马信了。
马鞭挥到飞起,远远看到那一片绿意,吴茂才眼睛里立刻有了光。
荒地竟然真的长出了庄稼!
他几步向前,几乎跪在地上,无比虔诚地看着绿油油的黄豆嫩苗,从千百年来只有荒草眷顾的土地里,昂起了小脑瓜。
第193章 狼尉(三)
长公主华羿的请功战报递至京城, 很快就来了封赏。
云无择武举夺魁,一朝被钦点为武状元时,曾被封为武翼大夫, 正七品。只是军中仍习惯称呼他云校尉。此次十八人突袭有功, 十八人皆有嘉奖赏赐,带队的云无择更是晋升为正六品飞骑尉。
不过他新的名号更受欢迎,“狼尉”。
十八人突袭时所用的弩机,战力奇巧且携带方便,长公主很感兴趣。此前军中也有弩机营, 一则当时弩机体量大, 使用不方便, 且仅适用远程射击。而且造价高、维护成本也高, 后来渐渐就淡出视线, 空留一些锈迹斑斑的机身积压在库房。
长公主和张力等将领商议要重新组建一支弩机战队,将来不论充当先锋还是小目标突袭,都是很好的战备力量。
当然, 队长的不二人选,就是云无择。
朝廷新拨了一批军费下来, 加上术格家丁留下的那些金银之物,正好可以铸造一批弩机。
“你这弩机, 是从东盛府带来的?”
长公主华羿将云无择的弩机看了又看,视线在弩机望山、一旁静候云无择的长庚、和云无择身上慢慢流转。说到“东盛府”, 她动作轻轻滞住, 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云无择还在认真讲解、示范着弩机的操作技巧,不过华羿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营帐烛火虽亮,打在云无择眉眼上,仍带出一种隔着时间迷雾的模糊。
这眉眼……东盛府……
“云校尉, 是否认识骆家之人?”
长公主怔怔看着云无择。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带着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震得她胸口空了一块。
别人都还好,张力猛地一愣,手里的酒盏险些捏碎。长公主问出了和他同样的疑惑。不过当时在突袭回来路上,云无择并没有给自己任何明确答复。
“认识。”
声音干净、清透。答案明确。
长庚眸底一凛,僧衣下拳头不觉紧攥。他没想到云无择回答得这么利落,刚要上前拦住,却见云无择又开了口。
“骆家世代武将,军中人自是听闻过骆家威名。而且末将与骆家同属东盛府,武举场上,末将曾与骆家二公子骆耀祖同台比试过。”
云无择的回答不卑不亢。没有承认,也没有明确否认。
华羿睫毛动了动,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更不清楚自己方才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殿下,认识骆家之人?”
云无择将话抛了回去。
华羿怔怔看了云无择一眼,清冷澄澈的眸子中,读不出任何异样情绪。
“吾年少时……”
话没说完,帐外来报,“殿下,此次赏赐已按等级数量依次派发下去。云校尉的赏赐也已放回营帐。”
“知道了。”
华羿看看帐外,天色不早了,正准备散帐,忽想起方才的事务尚未议定。
“吾准备为新弩机队配给500支弩机。你所用的这种弩机就很好。铸造一事,交由你去办如何?”
“是。”云无择领命,又补充道,“弩机是末将同乡庄聿白亲自改良过的。小巧灵便,威力却不减。又将原本需用黄铜的望山、悬刀等关键部位改用铁汁浇筑,大大降低成本。”
“哦?东盛府真是卧虎藏龙。”华羿点头,语气颇为赞赏,“前有孟知彰一介白衣书生,了了小事便能预知便将军事行动。眼下又有人能改良出如此实用兵器。叫什么,庄聿白?”
“是,庄聿白。”云无择眼底浮上一抹自豪之色,“他并非别人,与孟知彰是结发夫夫。”
“庄聿白。孟知彰。夫夫。”
华羿对这传闻中的二人,越发有了兴趣。
“有你与这位庄聿白在,弩机之事想来也是极稳妥的。”
一时散了帐,张力大喇喇挤到长庚跟前。
鲜少在战场看到用棍棒的,近日,他对长庚的齐眉棍越发好奇。这会子不知抽什么风,非要缠着人家切磋一二。
长庚本可以拒绝,奈何云无择刚升任新职,他这位师父怎么也要卖张力这位老将几分面子。
勉强应了。
只是原本就冷的一张脸,更冷了。
云无择与两位前辈告辞,只身往自己营帐走。近日京中运送赏赐,军营里多了些生面孔的兵士。
“狼尉大人,您的赏赐已送至帐中。”
一旁走来一提灯小卒,前面主动带路,将云无择引到一座新支的营帐前。
云无择虽有疑惑,但也没多想:“这帐子也是新赐的?”
那小卒点头,躬身笑说:“狼尉大人若无其他吩咐。小的去办其他差了。”
“有劳。”那小卒刚要走,云无择从后叫住。“长庚师父,尚不知道我换了营帐。他与张将军在切磋武艺,烦劳帮我告知一声。”
小卒应声去了。
新赐的营帐,在营区边缘一角,位置清静,而且比他此前的营帐要大上许多,也新上许多,周边还装饰有卷云纹、瑞鸟吉兽等图案。
自己原本的帐子住习惯了,这帐子有些过于华贵,明日请命换回才是。
如此想着,云无择掀帘跨了进去。
扑面一股清甜,丝丝缕缕,如微风轻拂朵朵海棠。
帐内灯火通明,陈设一新。桌椅、甚至还摆了香案、茶台。博山炉中,烟雾袅袅。香味应该就是从这传出来的。
右手边一架落地屏风,看不清后面是什么。左侧垂着一挂烟青色软罗帷帐,帐内隐着一张大大的床。
白日训练兵士,晚间又陪在主帅帐中议事,此事确实有些困意。云无择解了外衫,正要搭上一旁衣架,落地屏风后忽闪出来一人。
一顶帐宇,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就像猎人巡山一日,无果,准备下山时,拐角却跳出来一只小鹿。
有一丝莫名慌张。
“……狼尉大人?!”
云无择看了那小卒一眼,转身将外衫搭上一旁的木架,语气风轻云淡,听不出任何起伏:“你是分来我帐中的……侍卫?”
那小卒上前一步,眼睛亮亮的:“狼尉大人……不记得我了?”
云无择眸底一滞,他简单理好木架上的外衫,回身看向一旁小卒。
个子较自己矮些,但也长身玉立,一派斯文。或许是天晚了,褪去兵士铠甲,只着一身轻便的月白色衣衫。
听对方此话,像是旧相识。云无择又往那小卒脸上看去,生得极好,清秀英气。
好像是见过。
只是长公主帐内议事时赐了酒,刚外头风一吹,他头脑有些发浮,着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小卒又向前一步,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云无择,满是兴奋和期待。
“你忘了?去岁早春,夜半营地外,我被几只野豺围困。你和你的战犬……嘿嘿哈嘿!”小卒说着挥拳比划一通,“想起来了么!”
云无择恍然,确实是有这样一件事。当夜他轮值去营外巡防,顺手救下一个被困小卒。对方不提他倒全然忘了。
他又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人。应该就是此人了,只是当时夜已深,他将人带回军营又请了军医来照料,之后便没了消息。
“我记得你当时肩上受了伤,可都好了?”
小卒按下自己肩膀:“好了!好了!好得不得了!现在徒手揍死几只狼,完全没问题!”
云无择在椅子上坐了:“当时你损失一匹战马,回去后,驯马司的人,没为难你吧。”
“……驯马司?!”小卒眼神闪躲一下,旋即笑道,“不曾为难我。当时狼尉大人救了我,一直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不必挂心。”就着灯光,云无择开始解小臂上缠覆的护腕,一圈,一圈。月白色腕带每多消失一寸,麦色小臂和上面凸起的青筋,便多露出一寸。
烛光轻摇,小卒不觉有些恍惚。似乎听见面前人在同他说话,只是朦朦胧胧像隔着层厚厚的云团,听不甚清。
云无择将腕带折好,一丝不苟放置桌上,伸手解另外一条腕带时,又将问题重复一遍。
“你今后就在我帐中做事?”
“……什么?”
小卒收回目光,轻咳一声,快速扫了下帐子,睫毛眨眨,复又弯起眼睛。
“对!今后我就在……大人帐中做事。狼尉大人有事,尽管吩咐我!”
说着还很有眼力见地走上前,要帮着云无择解护腕。
“无妨。我自己可以。”云无择轻轻躲了半分。
其实以云无择现在的身份,身边都会有一两个勤务士卒。只是他近身之事习惯自己打理,一开始便堵了这个口子。
小卒半空中的手微微一滞,收了回去,指向屏风后面:“水备好了,我侍候大人沐浴?”
云无择视线跟过去,这才发现屏风后挡住的是一个大大的浴桶。
热气氤氲,不时传来隐隐皂角的气息。
此时能泡个热水澡的诱惑,确实难以抵挡。
“辛苦你。”云无择朝小卒道了谢,“不过我这里不需要侍卫。明日我回了长公主,你仍回原职即可。今日天也晚了,你且回去休息。”
说完,云无择起身将理好的腕带同外衫搭在一起,正抬手解头上束带,瞥见那小卒仍站在原地。
屏风阴影垂下,谢谢罩在他身上,小卒低着头,一声不吭。
云无择愣了下,眼眸微转:“可还有事?”
那小卒别过头去,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
空气凝固起来。
隐隐传来营帐外的脚步声、马嘶声。
“无妨,若有什么话,或者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
云无择声音尽量柔和下来,不似往常那般冰冷。
良久,那小卒终于开了口,声音似带着哭腔。
“不瞒大人,我好不容易才谋得这样一个轻松的差事……若大人嫌弃,小的仍回驯马司去喂马、铲屎好了。”
云无择又上下打量小卒片刻,说:“并不是我嫌弃你。是这帐中事我可以自己做,而且我因为习惯一个人。”
“之前大人习惯一个人。有了我。大人可以习惯不是一个人!”
云无择眉心微蹙,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若大人实在为难,那我还是走吧。”
虽如此说着,身体却诚实得很,没半分要走的意思。小卒见云无择一味不语,低头咬了咬唇,开始转眼珠。
“天气马上热起来,大人注意防蚊虫。驯马司马厩中蚊虫尤其凶狠,一咬就是一个枣大的包。大人千万不要去……不过我没关系,我皮肉厚,不怕的。”
小卒用力揉了揉胳膊,像是话音刚落就被猛虫叮咬了一大口似的。
“大人功夫好,但没驯服的马,还是躲远些的好。我每日给马刷毛洗澡,我身量矮,只能踩着凳子。马儿们顽劣,最会欺软怕硬,几次把我凳子踢翻……不过没事的,多摔几次,多吐几口血,就好了!”
小卒咳嗽两声,捶捶自己胸口。
“再有,我力气小做事慢,驯马司的活计又重,好几次等我忙完,天都黑了,连晚饭都没吃上……”
小卒越说越委屈,整个人躲进屏风影子里,小小一只,瞬间让人觉得全世界都有愧于他。
云无择心中叹口气,轻轻摇摇头。
驯马司果真这般辛苦,将他留在这帐中也并非不可以。既然我救过他一次,何妨再帮他一次?
“那劳烦你试下水温。我……这就来。”
这是同意让他留下了。
赵琪得逞地偷偷坏笑一下,以免对方反悔,忙小跑着闪进屏风那侧:“好,我为大人试试水。”
手探进水中,方才说了这大半日话,水温有些凉。赵琪挽起袖子,咬牙拎起旁边的半桶热水兑入浴桶。
“你叫什么名字?”
“我?” 赵琪咬下嘴唇,眼睛咕噜一转,隔着屏风向外道,“……小棋子!我叫小棋子!”
“小棋子?”云无择顿了顿,不像个正式名字,不过军中士卒大多没个正经八百的名字。“今年几岁?”
“十八岁。”
赵琪转转眼睛,他没想到这素来沉默寡言的云无择,私下竟还会同人聊家常。
正想着,偏头却见云无择穿得严严实实走了来。
……这是要沐浴,还是要会见外客?
“我来帮大人宽衣!”
说着赵琪便将手伸向云无择腰间,要帮人家解束带。
“!”云无择心中一惊,腹部一紧,冷了眸色,“不用!”
“这些事,皆不用你做。我自己来便是。”
云无择警惕地将衣襟拢了拢。
“那大人留我在帐中……只是可怜我?”一双眸子,水汪汪。
云无择终于意识到他给自己出了道难题。他眉心蹙了又蹙。恨不能今夜将半生的眉,都蹙尽了。
“你去帮我倒盏茶,今日便去休息。至于明日做什么,我想好再告诉你。”
“哦。”
赵琪小声应了,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情愿撤出屏风里间。
倒了盏茶。
屏风内水声响动,看来是自己宽了衣,入了水。
“大人,我将茶给你端进来?”
“……”水声戛然而止,“放在桌上即可。以及……你怎么还在?”
“水汽重。我帮大人燃一炉意合香。”
“……有劳。”云无择屏气着一股气,“你可自去休息。”
意合香,轻快微甜,沁人心魄。赵琪盯着袅袅烟缕从香炉升起,静静估摸着时间。
“呀!大人您的浴巾落在了外间……”
不等屏风那头的人拒绝,赵琪便闪了进去,一双眼睛直勾勾先行往那水底探!
厉害了!
这人穿着衣服沐浴!
不过打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威武雄壮的轮廓,隐隐约约,影影绰绰,更加让人想入非非!
“……你!”
云无择一惊,猛地从浴桶站起身,忽觉对方眼神不对,忙又退回水中。
“你做什么!”
“……我来给大人送巾帕!”
赵琪扬了扬手中帕子,一双眼睛贼心不死。
“出——去!”一双拳头将水花死死攥碎。
“干嘛生气啦!”赵琪鼓着嘴巴,目光绕着浴桶转了一圈,“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大人慢慢洗!”
帐内水声惊动帐外巡逻戍兵,众人戒备,小队长高声向内喊道:
“王爷!是否需要帮忙!”
许是方才起猛了,亦或许是今日酒劲上来,云无择此时有点头晕。他刚想说“不用”,慢了半拍的意识忽然归位。
王爷?!
他也听说安亲王这次跟着送赏赐的队伍,从京中来了军营。自己新换了营帐,巡逻卫兵应该是认错了。
云无择正要开口解释,却听身边小卒缓缓站起身,朝外命令道:
“不需要。你们退下吧!”
第194章 狼尉(四)
“你, 是替在下回答?”
云无择看定身边人,目光不轻不重。
“还是替王爷拒绝?”
云无声音不急不缓,一字一句砸在赵琪笔挺劲薄的脊背上。逆光打在对方轻便的衣衫上, 透出里面紧致的线条。
这是云无择第一次以这般角度看一个人。他瞳孔微震, 一股酸胀的情绪从心中慢慢生成,隐隐升腾。似莫名欢喜,又似没来由的忧思。
“或者,阁下就是……”
“大人觉得呢?大人觉得我是替谁回答的?”
云无择目光看不到的地方,赵琪嘴角扯了下。他没有回头, 也没让云无择继续问下去。
赵琪此刻有点小后悔, 后悔方才怎么就眼疾手快地起身回了帐外巡逻卫兵。能听出来身后人明显起了疑心。只是不知道这疑心有几分。
惦记了那么久的猎物, 平时根本捉都捉不到, 今日好容易自己送上了门。怎能轻易让他跑了?而且好戏才刚刚上场, 自己还没玩够。一下掀了底牌,就没意思了。
赵琪并没有急着回头,薄薄的脊背撑着几分倔强。不过眼珠转了转, 他想了片刻,笑意又挂上了他那清秀又带些俏皮的脸庞。
云无择将巾帕整个覆盖在浴桶上, 切断那双看似清白,但绝不无辜的目光。
自己一双眸子则追着身边人, 观察,打量。不无警觉。
“阁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云无择长眸微聚, 轻轻挑眉。
赵琪的目光从对方微抿的薄唇上打了个转, 笑说:“好,我回答大人的问题。大人说的对,也不对。”
“方才大人收了我,让我做近身侍卫。外面守卫们扰到大人, 我理应替大人将人打发走。这,是我的职责。所以我‘替大人回答’。不过呢……”
赵琪卖了个关子,背着手开始绕浴桶转圈。
软杏色纱罗巾帕早被桶内之水浸透,湿漉漉,若细看,其上蒸腾出的一层水汽早湿了云无择的眉眼。垂到桶壁四周的几个角,正兀自“滴答滴答”落着水珠。
赵琪忽然他停下来,撩开巾帕一角,将手滑了进去:“我替大人试试水温。”
“不必。”
水声起。巾帕下,云无择快速钳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微微偏头,眸底带着玩味和警告。
“刚才……不过什么?”
“不过……大人坚持认为我是‘替王爷拒绝’,也不无道理。因为……”赵琪凑到云无择耳边,轻声说,“这是安小亲王的营帐。”
气息吹到贴在耳后的湿发。
不知是酒劲真的上来,还是这水中泡久了的缘故,云无择觉得此刻更加上头了。尤其眼前这位像换了个人似的小棋子,在自己耳边说出这营帐的主人。
“干吗这个眼神看我!”被人钳住了手腕,赵琪却并丝毫不慌张,不仅不慌张,还免得人家钳得辛苦,自己探身往近前凑了凑,“大人这是……醉了?”
“保存体力,别说话。大人既然醉了,就听我说。” 赵琪笑笑,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对方安静。
“是!大人也猜到了。此处就是安小亲王的营帐。大人不仅深夜闯了王爷的营帐,还喝了安小亲王的茶,熏了安小亲王的香。当然,这浴桶,也是安亲王的。还有这巾帕,更是安亲王贴身所用……桩桩件件,任选其一,都足够给大人定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吧?”
巾帕下,云无择并没有松手。即便醉了,眼前这个小身板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想怎样?”
见云无择冷了眸色,赵琪也跟着变了脸色,重新将一副无辜模样挂了回来。
“对不起。我骗了大人。从前骗了大人。刚才也骗了大人。”赵琪的眼睛都要拧出水了,“我并不是驯马司的小卒。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是安亲王……”
浮于水面的巾帕在水流冲击下,明显有了波纹。
“别慌。听我说完。”赵琪另一只手搭上那温热、坚实的肩膀,将人牢牢控在水里,“……我是安亲王的——烧水小厮。”
“大人问我想怎样?我一个小小兵卒,又能怎样?不过是想往上爬罢了。”赵琪越说越委屈,“我只是一个粗使小厮。刚大人愿意收我为帐中亲卫。小棋子真的万分感激。若有可能,还请大人去小亲王跟前说说情,将小的要去您营帐中?”
水下钳握的力量明显软了,这是香药开始奏效。只是云无择眼递愈发冷峻,硬生生将赵琪的“不情之请”挡了回来。
“大人不愿意?”赵琪善解人意起来,“也没关系。大人此前救了我,我无以为报,便想着给大人谋了个美差。大人听听。王爷此次来军营,榻上空寂。我帮大人自荐枕席如何?”
云无择额头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手脚绵软,用不上力。甚至眼前人在烛光和水光的交错下也模糊起来。
“你……为何恩将仇报?”
“这怎么算恩将仇报呢!”赵琪往帐后的床榻上努努嘴,“大人是不是没见过安小王爷。小王爷可谓风流倜傥、人中龙凤,世间难得的标致人物。等会大人只需往那床上一躺……”
赵琪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天旋地转,随着“扑通”一声,整个人砸进浴桶。水花满溢,瞬间将他整个淹没。
一双大手将赵琪牢牢摁在水底。
绝望的窒息感驱使下,赵琪开始胡乱挣扎。两只手能抓什么便抓住不放。
云无择腰腹一紧,像被人抽去灵魂。
身体彻底失控前,云无择将人从水底捞出。一手抓人后颈,一手控人后腰,双腿一个锁翻,把赵琪仰躺着控在自己身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云无择问身上人。
赵琪大口喘着气,换做别人,换做往常他早气炸了。
不过自己手也算黑的,方才抓扯那几下,若再用些力气,够他云无择断子绝孙了。
反正也动弹不得,赵琪索性向后蹭了蹭,隔着水流,隔着轻薄的衣衫,贴紧后背这坚实的身躯。
“我是什么人?大人,人和人最基本的信任呢?刚不是告诉大人了么,我不过是安小亲王的粗使小厮……”
身下人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登时放了赵琪,一个利落起身,裹着巾帕翻出浴桶。湿溻溻的巾帕,缠裹在他身上,鬓角湿发的水珠扑簌簌掉落。
营帐内那股甜香,在水汽氤氲,越来越浓,愈来愈重。
赵琪身下一空,他先是一惊,旋即懒洋洋滑到桶边,两只瘦长细润的手扒住桶壁,下巴轻轻放上去,歪着头眯起眼睛笑看云无择。
水光映着灯光,映得他一张脸更加清透:“怎么,大人这般模样,想就逃走?”
营帐外起了脚步声,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
云无择长眸往帐门快速瞥了一眼。
“大人说大半夜赤裸裸、湿漉漉一个大男人,从安亲王营帐逃出去,别人会怎么想?说大人与安亲王……私通?不对不对,大人未娶王爷未婚,这算不上私通。只能说你俩暗通款曲,更恰当地说是狼、狈、为、奸。”
赵琪偏偏头,挑下眉,“不过呢,至于是大人亵渎了安亲王,还是安亲王强压了大人……嗐!不管哪一种,都好说不好听呀!”
估计是此前没遇到过自己这么不要脸的,赵琪看着湿漉漉一只大狗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他自己那双勾人眼睛,倒是眯得更弯了。
不过很快,这双弯眼倏忽瞪圆。那张湿发贴鬓,仍在滴水的俊美脸庞,猛地在他眸底放大。
云无择闪到赵琪面前,如竖瞳毒蛇,带着一抹危险气息,看着眼前这个圆眼小狐狸。
“阁下,会选哪一种?”
很遗憾,赵琪还没来得及选择,只觉肩颈一重,眼前一黑,后面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等赵琪醒来,人已经躺在床上。
应该是被人从桶中捞出来直接摆在枕上。赵琪扫了眼帐内,云无择早没了踪影。他枕上支起身,这才发现一件贴身衫子被脱了去。
定是云无择那厮做的!赵琪猛地想到什么,忙往身下看去。
还好,最贴身的衣物,都还齐整。他长吁口气,口中骂道:“好你个云无择,竟敢偷袭我,真是活腻了!”
右臂上一道影子闪过,缠了一条丝带,更确切的说,缠着云无择的一条腕带。
赵琪唤小厮进来:“刚我沐浴之时,可有什么人进出营帐?”
俩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
“有还是没有呢?”
赵琪沐浴时向来不需要人在近前。二个小厮虽在外伺候,帐内动静还是能听到的三五分。
“主子帐内只有主子一人。绝无旁人进出!”机灵点的上前一步,说完忙又快速退回去。
“这里又没外人,演什么!”赵琪瞪二人一眼,“刚那人出去时可说了什么?”
“说让我们好生照顾主子。还说等主子唤我们时再进来。对了!”另一小厮越说声音越小,仔细观察赵琪脸色来斟酌用词,“那人走时,手里拎着主子贴身的衫子。湿的。还有意无意在我们面前抖了下,拢在袖中,走了。”
赵琪冷笑一声。真有他的。
云无择其实不确定赵琪是不是王爷。若是。昨夜不仅误闯营帐,还将人按进浴桶,后来更是大逆不道将人打晕。这以下犯上的罪名,无论如何逃脱不掉的。
赵琪唇角勾起一抹玩味。云无择确实够聪明。既然躲不掉,索性将事情闹大,拉别人一起下水。
云无择有意制造出与小王爷刚刚云雨过的假象,让人误认为他就是小王爷的新欢。贴身小厮自然不敢多言。至于当事人之一的王爷……
哼,在自家军营,自己的营帐,被人给压了,这事不论是谁都不会声张!
“何况昨日我戏弄他在先。真闹出去,谁脸上都不好看。这事只能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若主子不是王爷,他将主子这般……岂不是罪加一等?”那笨点的小厮挠了挠头。
“若我只是个驯马司小卒。就更好办了。糟蹋了王爷的营帐,睡脏了王爷的床,他云无择先逃走了,戏弄他的这个小卒,自有人替他教训。这叫借刀杀人,懂了么?”
“主子,那接下来怎么办?主子是王爷,还是小卒?”
“你俩从外回来,鬼鬼祟祟站在营帐门口又离开的档口,想来他云无择已经证实自己的猜测。”赵琪转了转眼珠,招呼小厮靠近,压低声音,“你们悄悄散播出去,就说昨日有个不知好歹的小卒打碎了王爷营帐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玉盏,挨了十鞭子。”
他云无择今日遇到的,就是军中一小卒。
这边云无择回到自己营帐时,长庚在帐外等了许久。
长庚将人扶进帐中,静静听完来龙去脉,半日道:“折儿,你是如何想的?”
云无择只是中了一些迷情散,他底子好,控制力强,此刻已散了大半。
“我想,安小王爷人是顽皮了些,应该不会真的降罪于我。”
长庚冷眉微凝,那双看淡时间风霜的眸子里,竟罕见地搅起波澜。
“折儿。有些话为师只说一次。有些孽缘,没开始之前就要远离。都道众生平等,那是因为众生本不平等。若非当年你父亲被榜下捉婿,毫无拒绝的余地,你阿爹与你……”
云无择自然明白这话所指。
袖中的那件衫子,烫得人手臂发疼,云无择定了片刻,向他师父保证:
“徒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
云无择定制弩机的信件和银两,是通过官驿邮差直接送往东盛府的。
500把弩机,1000两银子定金,2个月时间。
需求文书浩浩荡荡送到齐物山时,庄聿白还以为他们家孟知彰又得了什么赏赐。
就在七日前,京中礼部专门派了人来,将御赐的一套兵书及纹银200两,在知府荀誉和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等人的见证下,亲自交到孟知彰手上。
嘉奖他成功预判外敌入侵,及时报至边境。这次抵御羌人入侵的大捷,自当有他孟知彰一份功劳。
按照惯例,孟知彰此举此行,由兵部出面拟些赏赐即可。不过因着长公主华羿的面子,这次圣上不仅亲自过问,还列了赏赐明细,听闻孟知彰今秋参加乡试,更是特传口谕给荀誉,向孟知彰开放府衙藏书阁。
另外嘱托荀誉,若孟知彰在乡试前遇到任何问题,府衙必须尽全力看顾。这与开了考前绿色直通车有什么区别。
荀誉自是领命,他看着人群中长身玉立、卓尔不凡的孟知彰,眉心动了动。心想若是圣上知道这孟知彰是南时的亲传弟子,估计无论如何不会下这道开放衙藏书阁的旨意。
庄聿白前脚刚把孟知彰这200两赏赐收起来,云无择1000两银子的弩机定金便砸了过来。
谁能想到,他庄聿白有朝一日还能做上皇家军工产业指定供应商。
做梦也不敢梦这么大的。
第195章 秋闱(一)
秋闱前的几个月, 忙坏了备考学子的家属。
庄聿白尤甚。
不过他忙的都是自己的生意。近来庄聿白手上事务多而杂,甚至到了挑灯夜读、废寝忘食的地步。不知道的,还以为今秋参加乡试的是他, 而非那位此时正在厨房忙碌的孟知彰。
孟家村还好。族中事务有族长撑着, 除了顶要紧的事情来请庄聿白参与定夺外,其他都是按月出一份事务和账目明细,着人送来请他这位受人尊敬的族中上首过目。炭窑有牛大有、粟哥儿和牛叔牛婶,外围跟着周青和周堇兄弟,生意蒸蒸日上。葡萄园有云先生看着, 更是稳妥得不得了。庄聿白只需将今岁新扦插的葡萄秧苗、调配好的灭虫药剂、加制的十几个陶罐、和秋天要用的酒瓶等按时令着人送过去即可, 有去年经验打底, 今年园中事务更加得心应手。
府城这边, 庄聿白亲自料理, 管庄人周老伯和然哥儿帮衬,背后更有薛家托底,一切按部就班, 只是更忙。因为不仅供应府城,薛家西境东滨北域南疆等地的商铺, 今岁起也加了供应需求。不仅小各庄全员参与进来,薛家府城附近的庄子, 有一个算一个也都加入魁炭、香碳和金玉满堂的生产。一个直观反映,夫夫两人府城每月的进项峰值, 已经由去年的143.5两左右, 涨至小300两。
京中虽是后起之秀,起点高,效率也高。窑口5座已全部投产,主打的香碳, 如今已成为京中风流雅士、名门贵眷们的社交佳品。金玉满堂同样到货即空。不过并没有扩产打算,因为更多人手要全部放在新建的葡萄园中。
看着600株葡萄苗在京郊山坡上迎风展叶,庄聿白被煦日光芒染成金色的睫毛眨了眨。明年殿试后,若孟知彰留在京中任职,他便能守着这片园子采果、酿酒。
眼下又多出一样弩机的官方任务。终归是好事。忙就忙点吧。
庄聿白和薛启辰一起去找了老铁匠,告知还需再做500把。
500把?!
老铁匠一听,脸都白了,冷汗湿了一身。
庄聿白知其谨慎,忙道:“老伯别慌。这是长公主的委托。不知您老听说了没有,前些时,西境大胜羌人,用的就是您老做的这弩机!所以再做500把。”
十八人夜袭敌营,手刃羌人叶护之事,当下已成了天南地北说书先生们逢场必讲、座无虚席的传奇。老铁匠自是知道一些。不过若说他造的弩机也在大捷中也出了力,无论如何不敢信的,只当是眼前这两位公子哄他。
而这么大数量的弩机,诛九族虽不至于,落得个全家流放完全不成问题。
老铁匠刚要求饶,盖着官印的官方文书直接在他面前打开,他还以为是圣旨,忙扑通跪地,磕头不已。
薛启辰笑着将人扶起来:“长公主知你有功,特赏了你两匹布料和一些干货。就在车上,快叫个人来同我去搬。”
当然这“公主赏赐”是薛启辰自己编的,东西也是他在自家铺子里拿的。
生意就是生意。即便是官方订单,该算的账,该明确的权责还是要事先理清,当众申明。
一切还按上次价格,只是数量是上次的5倍。
陶范现成的,无需重新开模,仍算20两。铁料2000斤,成本总计240两,薛家负责采购运送,一口价300两银子,由薛家五日后运到铁匠铺。每把弩机制作费500文,合银子250两。周期仅两个月,即便薛家小厮全来帮忙,也是不够的。
“老伯,500把弩机,制作费300两。人手,您自己安排,或招募邻里,或与相熟铁铺共同制作,那都是您的事情。一个半月后,我只管来您这验货。这可是给前线将士制作的御敌保命的武器,若有任何质量问题。您老人家军中做过,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300两!老铁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他整个人懵懵的,庄聿白说什么他就跟着应什么。能接到军中军备订单的公子,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好好,都听公子安排。我这就去跟镇子上那几家铺子说说,还有几个早就不做的打铁老把式,我也去找了来!”
这批弩机属于官方委托,运输无需庄聿白等操心,成本少了很大一块。前前后后加起来,定金千两已经能覆盖500把弩机的成本。
等货成交付时,给到的千两尾款,就是此次军备生意的利润了。
净利润高达50%!
订单是下给庄聿白的,他大可以赚这千两银子。有了这笔钱,再添些银两,在京中置办个小院子不成问题。
过了官方明路的钱,赚得大大方方、清清白白。云无择信中也说,这其中的大部分银两,是敌将术格的脑袋换来的,放心收下便是。
毕竟是千两银子呢,谁能不心动。庄聿白夫夫来府城两年,目中手中的银子不足500两。
庄聿白挑灯伏案,将成本算了又算,即便再加100斤箭簇,也有千两银子的利润。
“孟知彰,我们是不是要发财了?可这钱,我总觉得赚的有点不好意思。”
庄聿白从灯下抬起头,看着刚刚铺好床褥的孟知彰。一双眼睛如两颗绸缎质感的黑珍珠。
孟知彰款步走过来,看了看那细长手指上的斑斑墨迹,递了块湿巾帕过来。见人不接,索性俯下身,先从那双小黑手中将毛笔抽出,伸手要来替人擦拭。
庄聿白一愣,刚想说自己来,握笔的手却被人整个裹在手心。
孟知彰猜透对方意图,一张脸沉静如瓷:“我家夫郎为这个家辛勤操持,废寝忘食。我为其擦擦手,略尽绵力,怎么阁下还不依么?”
庄聿白喉结滚了下。对方凑得很近,话本子中用烂了的‘鬓如刀裁、眉如墨画’,此刻实实在在具象化了。
行吧。
庄聿白只犹豫了半秒,便缴械投降。一只手散了力,毫无防备地交出去,任凭对方一点、一点地慢慢擦着墨迹。
庄聿白皮肤白净,手上也是。虽不至于吹弹可破,细滑光润还是称得上,指甲更是饱满圆润,粉粉的。
墨点难擦,不用力轻易去不掉。用了力,又恐弄疼对方。孟知彰薄茧轻覆的大手,拿捏着力度,时刻关注着庄聿白的反应,轻重缓急、有节奏有规律、极具耐心地擦着。
擦了许久。
巾帕凉凉的,一点点吮拭走墨痕。托着手背的大手,却是温热的。
庄聿白知道,这只手虽只是借力让自己搭着,但若此时自己敢抽手溜走,立马就会被钳得死死的。万一再……
算了。由他吧。
明人不吃暗亏。被人伺候还不好么?又不花钱!
骨节分明的手指被一只大手细细侍候干净,经灯光一打,连阴影都可爱起来。
孟知彰虚虚控着手心里的这只手,翻来覆去又检查一遍,这才不疾不徐接上庄聿白的问题。
“500弩机,正常市面价格,别说2000两银子,就是再翻一倍也使得。军中能以如此低廉的价格买到,是托了我家夫郎的福。”
托了我的福?庄聿白睫毛颤了颤,这是他从没想过的角度。
“铁匠铺赚到可观的制作费。薛家得了一单铁料生意。而这千两银子,”孟知彰轻轻握了握手心中的这只手,完好无损还了回来,看定庄聿白。
“是你庄聿白应得的。”
孟知彰一双眸子深不可测又坚定无比的,庄聿白每每离这么近对上他的视线,都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和紧张感。
好在此时孟知彰的眼睛看向刚刚物归原主的这只手,庄聿白这才看似不经意地看了下对方眉眼。不过手倒像被烫了下。
像一个热吻划过。
事后,夫夫二人议定留200两银子的利润。
500两银子做一批夏季军衣,同弩机一起送去军营。
还有300两,作为专项路费,送那些战死沙场,有名姓、知家乡的将士遗骨,魂归故里。
*
乡试三年一考,定在本月,共三场。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八月十五各一场,每场三天两夜,考试内容分别为四书三篇、五经五篇、策问五道。
因为乡试实行“糊名”“誊录”制,考生试卷由专人誊抄后再送审批阅。此前孟知彰为贴补家用,应招过朝廷招募的贡院誊录试卷的抄写者。
贡院誊录,是个紧俏活计,每日食钱有510文,相较于朝廷校书省雇人抄书每日120文,高出几倍,应募者如云。孟知彰的字,写得着实好,手速也快,满府城找不出第二人,从一众应募者中脱颖而出。
当年批阅试卷的乡试主考官见字大惊,还以为是名家微服代笔,特派人去探寻,想好好切磋一番。后多方打听,得知只是个小童生,且已回乡,这才作罢。
誊录过试卷,接触过往年“真题”,孟知彰对乡试的形式、内容等自然不陌生。加上三省书院有当年二甲十三名进士祝槐新做山长,又请了各路名师,更有半隐退的南时等坐镇。南时当年可是御街夸官、打马巡游过的新科状元郎。后来主持变法,朝中不少臣子,深究起来都可以算是南时的门生。
三省书院学子踩着前辈经验向前,每次乡试几乎有近三成可以中举。作为三省书院的佼佼者,孟知彰对此次秋闱并不担心。
他不仅心态平和,学中功课一如往常,并不见他为考试“冲刺”,还时不时提早回家。
回家给他家夫郎打下手,回家给他家夫郎做饭洗衣,回家给他家夫郎铺床递水。
其实,中了秀才之后,家中便已经有资格来购买奴仆。至少烧饭煮菜、驱车赶马等这些“正经君子”们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大可以交给仆役。
薛启原起初找过几个靠谱人牙子,也提出送些本分的家丁过来,薪水还从薛家领。孟知彰都拒绝了。说院子不大,家中庭院洒扫、屋舍打理等他自己完全能应对,也怕家中多了生人进出,他家夫郎一时不自在。
“厨娘呢?”薛启原退了一步,仆役不要就算了,一位马上举人加身的仕子,每日在庖厨间打转,说出去也不像话,“江南柳家有一个厨子不错,各式菜品样样拿手。孟兄若觉得可以,我这就派人去将人请来试菜。”
当然厨娘薪资和每日所需一应食材,全部在薛家账上走,夫夫二人只需点头。
孟知彰没有点头。
因为庄聿白习惯了吃他做的饭菜,再则不知从何时起,夫夫二人之间的分工,就默契地成了庄聿白主外,孟知彰主内。所以家中衣食起居等,都是孟知彰在打理。
“我家夫郎胃肠弱,吃饭有些挑的。一时换了厨子,恐不适应。他近来劳累过甚,等过段时间再议。”
不过这话传到薛启辰耳朵里,就完全意会成别的意思。
庄聿白的生意多数与薛家有交叉,薛启辰和庄聿白几乎每日混在一起。听闻庄聿白“劳累过甚”,一双眼睛便开始盯着人上下打量。
“琥珀,你近来好像真的瘦了不少。人也有些蔫蔫的。那孟知彰怎么不懂怜香惜玉!看把你折腾得!”
薛启辰忿忿握紧拳头。好朋友大都如此,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若是另一半对自己稍有不好,他就是那冲锋陷阵去杀敌的第一人。
“他是不是近来备考压力大,所以每晚要的多,要的凶?”
“……要什么?”
庄聿白盯着纸张上那串数字圈圈点点,他近来账本子不离手。
“笨呀,还能要什么?”薛启辰瞪了庄聿白一眼,大有怒其不争之意。
庄聿白猛地一顿,一滴墨啪嗒点在数字六上。
果然是自己保守了。都说古人封建,和他们相比,庄聿白觉得自己才是个不折不扣的贞烈卫士。
庄聿白咬了下唇,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话。孟知彰自始至终都没要过好么。
不过床笫之事可以解压,这事倒是提醒了庄聿白。
眼下正式备考的关键时期,别人家都是围绕考生忙前忙后,他家却正好反了过来。
庄聿白事情多,家中一应大小事情都是孟知彰在张罗。孟知彰不仅要忙功课、还要忙家务,庄聿白生意上的事情也几乎是随叫随到,跟着忙。
简直是免费、全能、老黄牛。
只耕地不吃草,也是不行。良心发现的庄聿白难得生出些愧疚。觉得是时候补偿一二。
既然这事可以解压。庄聿白脑子和眼珠一起飞快地转,自己牺牲一点倒也没什么。
当然了,这种事,不一定非要他庄聿白本垒上阵。大家一床睡了这么久,他从旁辅助一二也是可以的。
“有没有那种不伤身的‘要’?”
庄聿白向生活导师薛启辰,郑重提交了一个严肃课题——
作者有话说:历代都有从事文字抄写的雇佣者,报酬有的按字数,有的按天数。
文中提到的贡院誊录试卷每天510文,朝廷校书省抄书每日约120文,参考程民生《宋代物价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 2021年5月第1版
第196章 秋闱(二)
庄聿白提出的课题, 一时难住了薛启辰。
按理说不应该。一则,话题是他起的头,人家往下说下去, 他不能哑火。二则, 作为东盛府鼎鼎有名的纨绔薛启辰,多年混迹风月场所,这种事,应该小菜一碟、信手拈来。
薛启辰将刚才义愤填膺握紧要去找孟知彰算账的拳头松开,挠了挠鼻头。略带三分难为情。究其原因, 他薛启辰自己理论知识一大车, 实操经验却是个零。
“这个么……”他冲庄聿白嘿嘿笑了两声, 露出两排小白牙。
“等我回去……研究下。不过琥珀你说的不伤身, 是怎么个不伤法。嗯……我想问的是, 具体指哪方面?力度,深度,还是角度?”
力度, 深度,角度?
这次换庄聿白挠起了头。原来有这么多讲究, 还分不同的“度”,好科学严谨, 真的是门学问!长见识。
男人么,虽不至于无中生有, 一味逞强。但一个被窝睡了两三年, 连根毛都没睡出来,这种丢脸的事,还是说不出口的。
“力度轻些,深度浅些, 角度……角度正些。如果是……”庄聿白咬了咬下唇,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如果是不在里面弄最好了。”
老实人,豁了出去!
“里面?”薛启辰眉毛眼睛皱成一团,“不在里面,那咋弄?”
庄聿白支支吾吾半天,脸都红涨起来。苍了个天,救了个命。话已经这么直白了,这要怎么说!
不等他开口,善解人意的薛启辰恍然大悟,一副“我懂你”的表情,郑重拍了拍庄聿白的肩膀。
“你们此刻还不想要孩子。能理解,能理解!毕竟你老公马上秋闱,你手上事情也是一堆。这会子搞出个娃来,是缠手。”
兄弟俩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一个敢抛一个敢接。
庄聿白垂着眼睛,不住点头。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今天真是热。
不过这事终究难不住薛启辰。他自己不行,但他外援多。满府城烟花柳巷就没他找不到的人脉。
“琥珀,你放心,包我身上!”
这事看上去难为情,说出来,也难为情,但庄聿白却是非常严肃认真考虑过的。
科举之路,乡试是一道重要门槛,跨过去,相当于蛟鱼跃池、小小飞升。即便将来中不了进士,有个正经八百的“举人老爷”身份,也够光宗耀祖了。虽不至于大富大贵,至少跨越了阶层。即便即刻退隐市井,那也受人尊敬的一方士绅。
他家孟知彰眼前就站在这道门槛之外。
而他庄聿白此刻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不仅帮不上忙,家里屋外的大事小情,还要人家从书院回来后一一操持。
自己总得做点什么。备考家属总得有些备战的样子才是。
作为鸡犬升天的跳板,乡试竞争压力自然也大。尤其是在经济发达、读书仕子较多的府城,越是临近秋闱的日子,府城上下的备战气氛越浓,连摆摊算卦的都知道挑一个好位置,见有去文殊菩萨跟前跪拜的,瞅准机会便要给人家算上一卦。这种时候,再说几句吉祥话或者给出一两个煞有介事的破解之道,收入能有往年的十倍不止。
庄聿白不打算去请菩萨,也不信那些和尚道士的鬼话。他信人定胜天,信勤劳致富。
信自己的双手。
夜深人静,齐物山院落旁那棵高大乌桕树,被月亮投下厚重的影子。两只归巢乌鸫依偎着,静静窝在巢里。
侧躺在枕上的庄聿白,转了下眼珠,最后鼓足勇气,闭眼咬唇,将他信任并依赖的手,伸出了被窝。
探进隔壁被子……
摸向床伴温热的腰腹……
没有预想方案中会出现的大声呵止,没有钳住制止,没有急头白脸的质问。
什么都没有……甚至一点反应也没有!
心虚的庄聿白开始有些慌。他忙睁开眼,从枕上支棱起脖子,借着海棠花棂透进来的月光,往孟知彰脸上瞅。
俊美如瓷,平静如水。浓密睫毛投下毛茸茸两排小阴影,动也不动。
这是,睡着了?还睡得这样沉?
庄聿白拧了下眉毛,一颗贼心提到嗓子眼,七上八下的。
要不要继续下去?心中虽迟疑,被窝里的那只手却不受控地又往下探……
箭在弦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过这有什么好回头的。
“神明菩萨在上,我庄聿白这可不是占人便宜,更不是吃人豆腐。只是帮助备战学子释放压力。这是助人为乐,是在做大好事。”
第一次,没什么经验。光有贼心,这贼胆却没跟上。庄聿白嘴里叽叽咕咕求神拜佛给自己壮行。
手背上顶,撑着被子,一点一点向前移。如入虎穴,胜入虎穴。
时刻担心下一秒猛虎突然就醒了。
猛虎没醒,庄聿白的手却先停了。
孟知彰素来矜持稳重,若他觉得自己被轻薄了,在这大考的关键时期再产生什么心里阴影,又该咋办?
庄聿白左右脑开始互搏。一只手,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
“‘好事’还没开始,还是说已经结束?”
庄聿白觉得自己马上精神分裂,此刻竟然听见神明的回应,忙回:“马上开始!这就开始!”
……
顺着透进来的那缕月光,庄聿白看见枕上瓷人,睁、开、了、眼!
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这一惊不得了。庄聿白被窝内外的手一起慌乱起来,影子打在床帏上,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忙……你介意的话,我,我退出来……这就退出……”
后面一个“来”字还没说完,手指却在讳莫如深、情况不明的被窝里勾到了什么。而此时已经有些失控庄聿白过于急着挣脱,抽手时,将勾住的东西,整个儿带了出来。
一张床,两个人,四只眼!大眼瞪小眼。
满满当当的世界瞬间退去,只剩从被窝里捞出的这个“宝贝”,明晃晃悬在庄聿白和孟知彰眼前。
亵衣!
贴身亵衣!
孟知彰的贴身亵衣!
“这,这……”庄聿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个完整句子。
眼下更说不清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我……我帮你穿上!”
庄聿白哆哆嗦嗦抖着手里的那条亵衣,只想着弥补,但一时不知从何帮人穿起……对!先掀开被子!
他腾出一只手,就要去掀孟知彰的被角。柔软的衾被刚抓进掌心,一只大手从上覆了下来。温热,有力,不知是不是生了气,至少控得庄聿白半分动弹不得。
庄聿白根本不敢抬头。一手抓着亵衣,一手抓着被角,被人牢牢按在床上。
羞愧?窘迫?事情被自己搞砸的懊恼?
庄聿白也说不出此时什么心情,各路从未出现过的人生,一股脑朝他砸上来。
砸得他脑袋嗡嗡响。
“孟知彰……对不起。我本意不是……你别……”
喉结像被什么东西箍住,庄聿白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都要断了似的。
说着说着,声音断处,豆大的泪珠竟撩过睫毛,扑簌簌落了下来。
静。
庄聿白脑中炸开,觉得此时有千军万马从他心头奔过,落英满地,踩踏成泥,一颗心碎成千万片。
“吧嗒吧嗒”眼泪落在被褥上的声音,却像休止符,停住一切声响。
院外乌桕树上那两只蓬羽乌鸫,小心挪了挪脚,挨得更紧了些。
控在庄聿白两只手上的力度,却松了。
果然,眼泪是最好的武器。管他男人女人,通通都能拿下。
“……孟知彰,对不起。”
夜色下,庄聿白垂着脖颈,如一只镀了光的黑天鹅。
愧疚。落寞。懊悔。甚至带着些许伤心。
细长、优雅、忧郁的天鹅颈,越垂越弯。九尺铁汉,软了眸子。
“没事。我不需要你帮。不过,”孟知彰顿了下,轻轻将那只越界的手还回来,放在庄聿白胸口。玉山倾頽,身子也跟了过来,半压在庄聿白之上,居高临下,但却不咄咄逼人。
一副温柔似水的良人模样。
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似哄,似宽慰,似商量,更似请求。
“不过,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庄聿白被人带着,躺在枕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人看。
这种情形下,该惊慌失措,该严词拒绝,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PUA对方,该护住关键部位,仓皇逃走。
庄聿白都没有。
他也不知怎么了。鼻头一酸。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从眼角滚下来。
怀中揽着人,孟知彰手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便伸出手来接。
这下更不得了。庄聿白心中的委屈决堤,两汪眼泪汹涌成河。索性双手环上孟知彰的脖子,埋在人家颈窝,呜咽起来。
“……方才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觉得你有些辛苦。呜呜呜……你课业上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呜呜呜……家中事情呢,也是你在弄。思来想去,或者床上这事,我或许还能出点力气,便想着……”
不知是后面的话太难为情而说不出口,还是哭得太久,导致气息接不上,亦或者是察觉出对方原谅了自己。不,察觉出对方一开始就没生自己的气,庄聿白便只挂在脖子上抽噎。
孟知彰不知道的是,自此庄聿白掌握了一个拿捏他的绝招。
哭。
“此前咱不是有约在先,家中用力气的地方,有我。”
孟知彰将人捞进怀里,温柔抚慰。
结果庄聿白哭得更大声了。
这一晚一直折腾到沉月坠入鸟巢才算罢休。
事后庄聿白复盘时,还指天指地发誓,自己根本不是演的。当然他自己也不清楚咋就掉了泪。
不过说来也怪,自那夜起,他觉得自己与孟知彰的关系,无形中绑在两人之间的那根绳,近了很多。
也紧了很多。
*
这日薛启辰亲自带了一整车的东西来找庄聿白。
“琥珀,快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话没说完,薛启辰已经跨过中庭,几步冲到主室,将手里拎来的食盒直接放在坐塌旁的小茶案上。
“两份荔枝酥酪冰元子!”
薛启辰开了食盒,端出两份汝窑葵口小瓷碗:“近来暑热不减,我兄长见我长嫂食欲欠佳,特意从那边买了位厨娘过来。这就是新制的小食,长嫂很是喜欢。今日又新做了些,我想着你必定也喜欢,忙带了两碗。快来一起尝尝。再晚些,这冰就要化了。”
庄聿白笑着从一堆直插云霄的“笔山”中站起身,迎出来。
“晗姐姐严选,想来一定好吃。劳二公子费心惦念,小生就不客气咯。”
庄聿白说着长身玉立,不无浮夸地冲薛启辰行了个礼。
这荔枝酥酪冰元子是以新鲜荔枝去核,加了各色形状的糯米元子,又浇上牛乳,撒上莲子、杏脯、核桃等果碎,冰冰凉凉、热热闹闹一碗。既好看,又好吃。
暑热天吃上一碗,清凉无比,心情也畅快起来。这道甜点做法并不复杂,只是时下这冰并不是一般人家可以随便能享用的。
薛启辰努努嘴,指着桌案上的那一堆笔山道:“琥珀你弄这些笔做什么?难不成你也要跟你家相公去考试?”
庄聿白在给孟知彰准备赴考用的考篮。乡试共三场,每场三天,一旦进入考场,中间不允许进出。这几日饮食起居等全指望这考篮。
“我刚买了50支他常用的羊毫笔。等他回来看看。”
“他?”薛启辰嘴角挂上一抹坏笑,不知何时起,庄聿白开始称呼孟知彰为“他”了,薛启辰颇具玩味地挑下眉,“那这50支笔,‘他’都要带进去?”
“哪需要这么多,带上七八支就可以了。考试最忌讳用新物件。并不是说新的不好,而是新的不如用惯了的。所以这些都是给他试手感,磨合出用得惯的,再放进考篮。”
“磨合?”薛启辰又精准锁定关键词,“琥珀,前些时我帮你找的那些‘技术本子’都看了吧。效果应该不错,你气色都好了不少。想来是‘磨合’得不错。”
“这么好吃的冰元子都堵不上二公子的嘴!”庄聿白气得对薛启辰呲牙,“对了,我托你采买的被褥、垫子都有了么?”
“有了,都在车上呢!”
庄聿白正要去搬,孟知彰款步走了进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薛启辰笑着用肩膀撞下庄聿白,对孟知彰道:“你家夫郎给你买了50支笔,让你‘磨合’习惯了带去考场用呢!车上还有几床丝绸被褥和水貂皮垫子,也是给你考试用的,你家夫郎连吃冰元子的时间都等不得,这会就要去搬!”
孟知彰眉宇动了动,看着庄聿白说:“你陪二公子坐。东西,我去搬。”
“孟知彰,你略等等。”
庄聿白从后叫住孟知彰,跟上前,用自己的勺子,将一枚盈润的荔枝,递到孟知彰唇边。
孟知彰微微一怔,俯身,轻轻张口,含住那颗荔枝。
甜的。
*
各家都有各家给考生减压的方式。骆家也不例外。
骆家少主骆耀庭面上不说,骆家人却知道,自家家主几乎将所有希望放在科举之上。骆睦虽不在了,老管家看在骆睦往日情分上,还是勤勤恳恳帮着操持。平安符、登科符挂满家中上下,连文殊菩萨金身都请了好几尊。
不过,近来骆家惩戒堂内,一到入夜便哀嚎声不止。
骆耀庭多了个奇怪的癖好。抽人鞭子。
老管家知他家中突遭变故,性情不定,加上乡试在即,只要不死人的事,暂时都依着他。只是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多给那苦主一些银子。
不过今夜连骆家小厮一并罚了,惨叫声瘆人。
因为今日找来的这挨打之人,不姓孟。
第197章 秋闱(三)
骆家账房先生将账本递到惩戒堂时, 暮色已晚。
长廊下一排暗红色灯笼,将骆家小厮往来匆忙的身影拉长、扯近、又送远。影影幢幢,如万千鬼魅, 行于中庭。
刚送来一个挨打的孟姓承鞭人。
用井水上上下下刷洗了三遍, 又用浓重的结香熏了又熏。虽说是挨打,离他家大公子那么近,一身臭气惹恼了骆耀庭可不是闹着玩的。补丁摞补丁的衣裤早被小厮们用竹竿挑着一把火烧了,换了身干净长衫。
立在骆耀庭身边,等家主看账簿的骆家账房, 往堂下看了看。这准备受刑的承鞭人, 身量高挑, 骨架也硬朗, 只是形容憔悴不堪。面黄肌瘦, 像是没吃过饱饭。
也对,但凡能有个正经营生能保证一家嚼用,谁会来挣这份不要命的钱。
不过这身衣衫, 像是哪里见过,一时倒想不起来。
骆耀庭从账簿上抬起眼, 给一旁小厮递了个眼神。那小厮会议,上前让堂下那城边人在一旁桌案旁坐下。
那人知道今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哪里敢坐,塞到他手里的笔也像烫手似地不敢接。
“嗯?”堂上人不动声色瞥了一眼。
威压下那承鞭人战战兢兢就了范。如攥刀尖, 如坐针毡, 如临深渊。
“这个月,又是入不敷出?”骆耀庭将账簿掷在地上。
自从骆耀庭接管骆家生意以来,骆家账簿就没好看过。往年行动带风、颐指气使惯了的骆家账房,几乎一夜之间坠入冰窖。生意难做, 进账自然少。每月入库银子已经撑不起骆家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的消费习惯。
好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有一些跟骆睦的老人们打点照料着,七七八八也能凑活经营下去。只是风采不在,和薛家一争高下的气势,也早已偃旗息鼓。
薛启原行事,素来雷厉风行,果决沉稳。但不是那辣手无情之人。对骆家这个死对头,虽不至于以德报怨,但得饶人处且饶人。穷寇莫追,何况在东盛府有着盘根错节关系的骆家。若眼下薛家也如当年骆家一般以毒辣手段压向骆家。薛启原敢断定,以骆耀庭的经商头脑,不出三个月骆家便能在东盛府销声匿迹。
薛家,放了骆家一马。
骆耀庭却不领情。薛家,从来不在骆耀庭视线之内。不过一铜臭熏天商贾,也配与他一较长短?
承鞭人哆哆嗦嗦伏在桌案上,骆耀庭瞥一眼,朝旁动动手指,小厮得令上前就是一鞭。
坐正。笔,握好。
账房先生捡起骆耀庭掷在地上的账簿子,胆战心惊想着如何回答家主的问话。“啪——”这一声鞭响,震得他手里的账簿子又落在脚下。
这一个月开始家中开支更重了,想来到乡试结束,开销只会大不会小。账房先生的眉毛拧成一团。若求神拜佛能求来银子,他真愿意去寺庙里长跪不起。
“大公子,那岳州山麓书院的山长的润笔费,当真要给500两银子?”
账房的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家中支出的大头几乎全在结交名师上。骆耀庭一向出手阔绰,若非他每月看账簿,多少知道些财务状况,不然每位名师的润笔费少说也要千两银子起步。
骆耀庭轻哼一声,他自然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正眼都没给一个,语调慵懒而不屑:“你懂个屁。”
骆耀庭向来是三省书院的佼佼者,若非半路杀出一个骆耀庭,当年院试榜首毫无悬念就是他的。眼下秋闱在即,中个举自是不在话下,但若想赢过孟知彰,将解元收入囊中,还是需要动些脑筋。
不过上次院试孟知彰能胜出,多半是因为他的字好。院试不糊名,乡试考卷誊抄后,这字好与不好,又有何关系。没有了这项优势,他孟知彰就相当于折了半边翅膀。
这孟知彰乡野之人,能接触到的南先生和祝先生已属他三生有幸。梁下雀,还是折了翼的,再怎么扑棱,又能飞不多高。
自己则不同。
他骆耀庭眼下广交名师,求的就是一个集百家之采,汇众师之长。眼界放宽,将来能走的路才会顺当,才能长久。而且来年会试,是天下举子大试,自是需要以天下名师为师,以天下才学为学。
等自己金榜高中,红袍加身,自然有的是人围上来送钱送地送银子送资源。有权自然就有钱。到时府城这些生意又算得了什么。也只眼前这些蝼蚁短视,将这仨瓜俩枣看得比天还重。
“银子不够,大可以卖一二间铺子。这都不懂,还要我教?”骆耀庭看着窗外漆黑浓稠的夜,眉心一滞,“那什么九哥儿不是死了么,他待过的悦来茶坊,留着也晦气。先从这个铺子卖起。”
“是是是”
账房不住点头,手中账簿理了又理,纸页折痕却怎么也理不平。他刚要用袖子去抚,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这身衣衫布料虽不算名贵,但是女儿亲手做的。
小厮新添了一盏热茶,白沫咬着绿汤,热气蒸蒸。骆耀庭接过来,并没有喝,端着悬腕晃了几圈盏中茶汤,确定汤色,起身缓步走到账房跟前。
茶盏在骨节分明的手中慢慢倾斜,整盏茶汤,一滴不剩,全部倒在账房身上。绿色混着白色,顺着棕色衣襟缓缓向下淌。
“今后我若再让我听到‘没钱’的字眼,你知道自己的下场吧。”
声音贵气而慵懒。
账房胆战心惊恭敬退出惩戒堂时,今夜的承鞭人已跪在庭中。账房心中一冽,不知是身上茶汤湿衣更凉,还是眼前景象更冷。
承鞭人身上的衣衫是三省书院的院衫,他灯下执笔的架势,像极了一个人。
*
500把弩机和赠与军中的200套夏衣,成功运送到西境军营时,几十里外的掖池,夏收已经结束。
吴茂才在城外稻谷场上守了好几日了,金灿灿的黄豆,在他面前装了一袋又一袋。新鲜大豆的醇香,夹着泥土杂草的青气苦涩,霸道地将人裹住,咄咄逼人且真实,但吴茂才整个人就像做了一场美梦。他动作也轻,声音也轻,唯恐一个不留神,将梦惊醒。
稻谷场外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口中啧啧啧赞叹不已,羡慕不已。
时间倒推两三个月,还是另一番景象。满掖池就没有一人看好垦荒辟田之事。说什么的都有。
有看热闹的。商人么,守着冷冰冰的钱,哪有守着田地踏实?不过东边多少田土买不来,非要跑到这鸟都嫌的地方垦荒?
有真心劝的。从来都没人做的事,一定有它不做的道理。别人做不成,换你来就能做成?菩萨庙难道单给你一人开的,你去求就灵?
甚至连卖地与他的司农小吏也来劝。四百亩呢,不是小数目,实打实的银子,还有那么多时间精力投进去,“或者劝你们主家再考虑考虑?”
别说掖池众人,吴茂才自己心里也打鼓,几百两银子投进去,万一连棵草也种不出来……
很快,吴茂才就说服了自己。
去石深翻细耕谁都懂这个道理,但这之后的关键是养地,没肥滋养,这地自然就薄。地薄,能长庄稼才怪。不过新型肥田法制出的肥料施在田里,很快就有草芽冒出头。这是好兆头。
吴茂才还没来得及高兴,谁知刚把豆种在在新垦出的土里,豆苗苗尚没看到一根,羌人便杀了过来。战争可比天灾凶猛。性命尚难保,哪还有人顾得上垦荒。好在长公主坐镇,大破羌贼,护得边境一方和平,才有了眼下这一片丰收景象。
有经验的农人一看田中的秧苗长势,便知这地成了。果不其然,作为大豆产量不如稻麦。上好良田,稻麦每季亩产也就是2石左右,大豆的话1石便算丰收。
作为垦荒第一季作物,能长出秧苗就是胜利。若能挂上三五豆荚,便算老天爷赏的意外之喜。怕吴茂才压力大,临行庄聿白特意交代,说每亩地能将豆种子收回来,就是大捷。
400亩荒地,豆子种的密,每亩6斤种子,用掉2400斤也就是20石。吴茂才看着一车一车往城中运送的粮车,心里压着高兴。20石大豆还是有的。不止。
远远不止。
大豆入仓前整合过秤,账房先生将数字拿给吴茂才看时,手都是抖的。
吴茂才大气也不敢喘,声音多了几分颤,试探着问:“多少斤……能不能有40石?”
账房一个劲点头,眼睛又大又圆,示意吴茂才再往上猜猜。
吴茂才放了心。
20石便是大捷,能有40石,便不负大公子和庄公子的信任了。
垦荒第一季收成,400亩共得豆120石。除去种子,收获100石。
比预期翻了5倍!
消息不胫而走,每日去田中参观之人络绎不绝。起初大家只不信,枯草都难长的荒地能长出秧苗已经算老天开眼,第一季就有收成,绝不可能!
“一定是那吴掌柜打肿脸充胖子!”“说不定是从别处买的豆子,假装是田中产的。”
可等众人到得田中,确实是刚收获的模样。满地豆秧被齐整收起来,碎叶等也深深翻进地中。一问才知这豆秧是上好的堆肥材料,等新肥施进地中,准备播种粟苗。
“这真的是今年新开的荒地?”
一个个脸上表情也是异常热闹。良久,肩膀撞撞身边人。
“或者,我们也试着去开垦几亩?”
司农小吏上将200石收成报上去。守城的州丞正在雅宴宾客,一听可不了得。辖下田亩增长,可是头等大功。
茶也不吃了,诗也不做了。当即扔下笔,趿拉着鞋就往薛家铺子里跑。
这一跑可不得了,后面宾客们呼啦啦一同跟上。城中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州丞一路绝尘狂奔,高低也要跟去看看热闹。
这一路,跑得是衣袂交接、摩肩擦踵、争先恐后、浩浩荡荡。惊得街上遛弯的狗,大吠不止。
州丞先去仓中看了豆,不知道是过于谨慎还是过于兴奋,眉头紧锁,一味低头不语。等亲自去田间看过,终于喜笑颜开,直接蹲在地上,捧了一抔土。啧啧两声。又拿起一把铁锹,试试土层深浅。
“好!好!若是今年秋能种出粟米,但凡有普通田地的一半,也算大功一件,我定亲自向上递折子给你们请功!”
*
薛启辰将吴茂才报喜的书信,煞有介事又郑重其事地摊在庄聿白面前。
“恭喜庄公子得偿所愿!荒地变良田!庄公子现在也是在西境坐拥200亩田地的地主小官人咯!”
第一次试水,还是动辄几百亩的大手笔,起初庄聿白也觉得有些冒险,便将第一季垦荒的心里预期放低,只要收回种子即可,谁知收成直接翻了5倍。
“有了这一季黄豆打底,土壤层应该深厚不少。豆秧化成肥施在田中,土地的肥力,等秋收时就能见真章了!”
“有庄大公子这句话,吴掌柜可就放宽心了。他随信还寄来了两张不错的水貂皮,保暖防潮,还轻便。我一并带了来,给你家相公进考场用……诶?这是什么?”
薛启辰从桌案上拿起一张鬼画符似的大纸。满满当当写着些扭曲黑字。砚台两方,笔十支,墨锭……
“带进考场的东西明细。纷繁琐碎,我怕忘记,都先记上。”薛启辰说着又抄起笔将“貂皮小毯”添上,“这皮子可做成个小毯子,早晚天凉,盖在腿上……启辰,上次我说的羊角灯,可有了?”
“有了!有了!还有一款我寻了很久的奇香‘返魂梅’……”
“打住!我家相公是进考场,不适合……薛二公子的香,或者等他回来再用!”
庄聿白咬着笔杆直腰头,每每焚这薛启辰送的香,总觉得腰软。孟知彰还要考试,腰软,可不中。
看着庄聿白那支支吾吾的模样,薛启辰一下了然于心,坏笑着点了点他:“这返魂梅,可非世间那些俗香可比。我托了好几层关系,花了不少人情才搞来的。要不是你的相公要进科场,别人我可是舍不得给的。焚上一炉,闻之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
薛启辰说着,还文绉绉摇头晃脑起来:“让你相公一块磨合磨合,适应下这个味道。到时驱虫、散味,或者提神醒脑都可以。我可是听说了,那贡院里几千号人塞一起,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味儿叫一个冲。带着,总没问题的。”
庄聿白小心接过来,凑到近前:“闻着确实古雅悠长,清新入心。等他晚上回来,试一炉。对了!这香炉也要添上。”
薛启辰又从一个大盒子中取出两盏羊角灯,并一把温润如脂的蜡烛。
“这羊角灯和我长嫂房中用的是一样的。防风防尘,还亮,里面燃上蜡烛,罩子一罩,干净利落,不像油灯那般乌漆嘛黑的,更不用担心灯油灯花弄坏了卷面。这是蜡烛,十支够不够?”
“乡试共三场,每场要在里面待两晚,六晚十支蜡烛恐怕不够。再备二十支吧!”庄聿白在“蜡烛”旁,画了个30支。
“说到光亮,我还想起一事,还要再买一些轻薄的罗绢当帷帘。万一分到的号房太阳大,一整天照着眼睛如何写字。总得要遮一遮。同步还要带些小锤子、小钉子……对了,鸡毛掸子也来一个,那么多号房,一定没人仔细打扫,万一有死蟑螂、臭虫子之类的,落座前还是简单清扫一遍……”
庄聿白自顾自说着,他那张黑黢黢的纸上转眼又涂了一排字。
“琥珀兄!有个实际问题你要严肃认真对待一下的。就是那他个号房总共半人见方,你这么多东西堆在里面,你家相公的长腿长脚该如何放呀?他还要铺纸答卷。你宝贝相公是去科考,又不是去郊游逃难。”
“启辰兄提醒的对,东西还是要精中求精。我现在做加法,能想到的先准备起来,等临近进场,再做减法。争取精装上阵。”庄聿白弯起眼睛,用肩膀撞下薛启辰,“最近然哥儿在忙葡萄园夏剪,启辰兄受累多帮帮我咯!”
那是自然。谁让薛启辰跟他庄聿白关系好呢!“一切听庄大公子吩咐!”
说到然哥儿,薛启辰猛地想起一件正事。
“吴茂才来信特意问我兄长,还需不需要在隔壁凉州物色些荒地开垦。”
薛家在凉州经营着城中最大的茶坊。西境一代做茶马生意的,不论如何绕,都绕不开这间茶坊。
自从骆家式微,薛家在西境的茶马生意越做越好。内地茶叶卖给羌人,再将羌人马匹运回来。一来一回,都是不小生意。具体有多大,薛启辰自己也不清楚,只听了那么几句,说单单这一项每年上缴州府的税银就有几千两。
“若咱们想开荒,当地州丞一定能行方便的。放心!凉州比掖池田地要肥沃,连掖池城外的荒芜之地都能种出粮食,凉州自不在话下。等开垦出来,种什么都可以。”
这话提醒了庄聿白。葡萄原产于西域。云鹤年守着的那株葡萄母藤,就是西境运来的。不过西边常年战乱,人口流动大,现在已经鲜少见到葡萄的影子。
“或许新垦之地,可以种些葡萄!”庄聿白眼睛倏忽亮起来,不过很快又黯淡下来,“垦荒容易,栽种葡萄可是个技术活,必须先寻个稳妥之人。”
“有现成的人选!一定值得付托!”薛启辰拍拍胸脯,打起包票来。
“哦?启辰兄如此肯定?”
“自然!此人你也认识。”
“西境,除了军中的云无择,守在掖池看守生意的吴掌柜,我哪还认识别的人。”
“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刚认识时,我就说过要挖此人墙角。现在如愿以偿!”薛启辰嘚瑟地冲庄聿白挑下眉。
现在薛家在凉州的生意,正是死里逃生的九哥儿在看守——
作者有话说:下章进考场!
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宋】黄庭坚
第198章 秋闱(四)
庄聿白知道九哥儿在西境, 他不知道的是九哥儿竟在帮薛家打理生意。
想想也对,像九哥儿这般出类拔萃的伎人,在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只是眼下身份是新的。生活也是新的。
庄聿白将弩机赚来的200两银子全取了来, 又拿出100两私房钱, 一股脑儿塞给薛启辰:“我觉得在凉州垦田种葡萄甚是可行。二公子可请九哥儿大胆放手去做。即便没做成,这些银子全折进去也没关系。”
薛启辰笑着将钱推回来,薛家二公子的风范上身,一本正经道:“我长嫂说过了,葡萄相关的生意, 我大可以独当一面、自己做主。琥珀兄既然想在西境种葡萄酿酒, 我庄启辰自是会舍命陪君子。”
薛启辰正经起来, 有几分薛启原的影子, 当下提议, 西境的葡萄生意由薛启辰和庄聿白一起合作。共担风险,共负盈亏,平分其利。可行?
可行!
庄聿白提供葡萄秧苗、葡萄种植和酿酒技术指导。
其他所有, 包括但不限于,荒地采买、垦田、种豆养地、葡萄种植、酿造所有人手、工具、设备, 所有洽谈、运输等事宜,通通由薛启辰负责。
一言以蔽之, 技术归庄聿白,出钱出力出人的, 归薛启辰。获利均摊。
看上去倒像是不平等合约。不过庄聿白知道薛家不缺这些资源和人力物力, 自己也算技术入股,也便应了。
“琥珀。你去过西境吗?”
庄聿白摇头:“你去过?”
“没有。”薛启辰脸上露出狡黠,“或者咱跟着吴掌柜的货商队伍去一趟?请了镖局护着,安全的。”
“那得等孟知彰考完。”庄聿白咬了下嘴唇, “估计要冬天了……或者明年春闱结束。对了,带上然哥儿。然哥儿若是知道请他去做技术指导的葡萄园主是九哥儿,一定开心得睡不着觉。当然,想来九哥儿也是欢喜的。”
“都听你的。”薛启辰似想到什么,“琥珀,你帮我写个契约,我带回去给长嫂看看,免得说我诓骗她。”
“好。那这三百两银子的启动资金,你拿着。不然我可不签。”
薛启辰转了下眼珠,先收了:“这样做,长嫂更信了。我们就等着孟知彰金榜高中,到时给你俩备份大礼!”
七月下旬开始,庄聿白取消了所有外出安排。
非必要,齐物山他也不出了。
孟知彰但凡从学中回来,庄聿白就围着他转。恨不能一秒也不离开视线。
生意上的事,有薛家,他放心。葡萄上的事,有然哥儿,他也放心。
孟知彰,他不放心。
当然作为家中备考主要人物,马上要当举人老爷的人,此时再让他每日给自己下厨做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庄聿白终于良心发现,临时从薛家借调来一个厨子和一个打杂小厮。孟知彰除了温习功课,什么也不需要做。有他庄聿白在,这后勤保障必须齐整。
乡试首场正日子是八月初九。按规定,头一日考生进场“入闱签到”。也就是八月初八半夜四更天,凌晨三点左右,便要到贡院门前排队点名、受检、分卷入场。
若顺利,傍晚前考生便能进入各自号舍修整。若不顺利,比如刮风下雨扰了场内拥挤混乱,第二日凌晨恐怕天亮恐怕还有人没能落座。
这些都是庄聿白各处打听来的成果,雨伞他会备着,多备几把,以免遇到准备不充分的远途考生,随手送一把。给孟知彰积积福报。
八月初七这日早上,庄聿白就开始对着他的独家绝密、鬼画符似的明细单子,细细检查核对孟知彰的进场考篮。
考篮竹篾材质,按规定编织成玲珑格眼,方便入场检查,木质提梁、篮边等处则雕了小鹿、葫芦、蝙蝠、牡丹等寓意福禄双全、富贵吉祥的纹饰。这是庄聿白要求的,管他灵不灵,别人有的,他家孟知彰也要有。
考篮第一层,里面的毛笔、墨锭、砚台等文具都是孟知彰“磨合”过的质检合格品,确保考试当天用着顺手、顺心。
第二层,是这几日的碗筷、茶盏、吃食以及茶粉等。条件有限,一切从简。不过都是孟知彰近期常吃常用的,至少不会出现什么过敏状况。
“贡院内有水,但都是生水,比不得咱家的泉水。一定要烧开了再冲茶。要多喝水,免得上火。”
孟知彰应着:“好”。
第三层放了个定制的小巧风炉和海棠状魁炭。自家魁炭持久耐燃、无烟无味,非常适合科场使用。事后庄聿白听薛启辰说,乡试前铺子里的魁炭都卖断货了,中间紧急加了几批货还是不到一日便疯抢一空。半个月卖了三个月的量。
薛启辰送的“返魂梅”和南先生送的小香炉也在这一层。火折子没带,届时借用号军的便是。
“这香炉真的要带么?”
孟知彰站在庄聿白身后,视线在纸上那一坨一坨墨迹和考篮中的物件中来回切换。忽然向前探身,压着人肩头将香炉拿在手里。
庄聿白转身,离得近,肩膀几乎抵在人怀里:“要的!要的!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味道可想而知。关键这香不仅驱除蚊虫,还提神醒脑,最适合考试。带着准没错,听我的!”
不等对方反驳,庄聿白直接抬手将香炉摘回来放回考篮。
孟知彰手心一空,看着眼前这圆圆的琥珀色后脑瓜,将手背至身后,眼底浮上柔软。
羊角灯和蜡烛也在这一层,庄聿白俯身去数蜡烛数量:“这是十支,两晚够了。你别不舍得点。这个比油灯亮,即便刮风下雨也无妨。”
孟知彰也跟着探下身,微风轻拂,将两根琥珀色发丝缠上他英挺的鼻梁。
最下面一层空间大,庄聿白装了捆扎好的水貂小毯、棉花薄被、一个坐垫、两块大巾帕,还有一小个鸡毛掸子、一块罗绢号帘。
“等到了号舍,用这鸡毛掸子里外清理一下,再用这包散香到处撒一撒,这样蛇鼠就不敢靠近了。收拾好再挂上这号帘,防风尘、遮强光……可都记住了?”
庄聿白平时就爱说话,今日话尤其多。
可爱。
“记住了。”
因为凌晨三点开始点名,最迟午夜便要动身赶往贡院。
下一次躺在家中床上,就要三日后了。刚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庄聿白就把孟知彰弄到了床上。
“闭上眼睛。”庄聿白趴在枕边,静静看着枕上的孟知彰轻声命令。
孟知彰偏头看过来,视线交汇时,向窗外挑下眉,意思是太还亮着,然后摆正视线,正大光明地看着对方。
不知是离得太近,还是怎么,庄聿白的视线有些闪躲,在对方发现自己心虚时,忙抬起手掌遮住孟知彰的眼睛。
“天黑了。”掌心被两排睫毛有意无意地擦到。微痒。“睡。”
哪怕不睡,闭上眼睛养养神,也是好的。
“没事的,放心睡。我看着你,误不了时辰。亥时,然哥儿和小葫芦会一起赶车来接我们。”
“你不要有任何压力,”庄聿白想起读书时学的《范进中举》,“大部分人考到七老八十也没中个举人。这都是很正常的。你进了考场,只管放平心态。中了最好,若是没中……咱就三年之后再战。咱家中有钱。你家……夫郎养得起你!”
庄聿白向来以好兄弟自居。从来没在孟知彰面前,如此直白地自称自己是对方夫郎。
手心下的睫毛,倏忽定住。枕上人抬手将眼睛上的手拿开,握在手心,对上庄聿白的眼睛,喉结滚了滚:
“我家夫郎,能养我到何时?”
这下换庄聿白哽住了。
好兄弟,自然是一辈子……不过凭他是谁,“养你一辈子”这种话,听上去都像什么不懂事的小情侣,头脑发昏时说出来的小情话。
庄聿白说不出。
可人家马上上战场,此时不说点好听的振奋振奋人心,也说不过去。
“养到你考上举人,如何?”
“那岂不是我一直未中,我家夫郎便一直养我?”
蛤?庄聿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眼前人的眼睛里似乎带着兴奋和……期待?
“你想不想中?”
“我家夫郎,盼我中,还是盼我不中?”
“当然是盼你中了!马上进场,净说这些傻话。”
“傻话?”孟知彰低沉的语调中,已经多了份他自己都觉得反常的轻快。他压了下嘴角,“此行中举,便不用养我了。确实应该盼我中。”
他孟知彰是懂得曲解抹黑的。庄聿白气得心中直翻白眼,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等你中举,换你养我!”
孟知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微微打开手臂。
“陪我躺一会儿。”
后来庄聿白抱着孟知彰睡着了。等他睁开眼,孟知彰已穿好衣衫,灯前再次检查浮票笔墨等物件。衣衫是按规定的成式定制的。大小衫袍只能用单层,方便检视。
灯苗轻摇,床帏上孟知彰宽厚的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起来。
“几时了?”
庄聿白被窝里探出来,强行唤醒的身子带着七分疲倦,声音懒懒的。子夜的凉意灌进衣领,他不觉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孟知彰回身,放下手中笔杆,缓步走过来,将滑落在庄聿白脸颊的一缕头发轻轻理至耳后,“醒了。天还早,再躺一会儿。”
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了沉睡的夜。
薛家小厮小葫芦先去庄子上接了然哥儿,两人驱车来到齐物山时,夫夫二人已收拾停当。
山,深而沉。马蹄车轮踏碾在石路上,声音越发空旷。浓稠的夜色浸泡在林中,如同固化一般。一弯水月贴在半空,跟着马车一起在林中穿梭。
“浮票!”庄聿白猛地一惊,直直看向孟知彰,这可是准考证,“浮票带了么?”
孟知彰点头,又往胸前拍拍:“带了。”
庄聿白不放心,探身上前,上手从对方胸前翻出来,仔细看过,又小心塞回去。舒了口气。
雾气渐浓,车前灯笼朦朦胧胧。没有风,但马车搅动的湿气扑在身上,还是凉津津的。
“墨锭!那两块墨锭放进考篮了吧?”
庄聿白确诊考前焦虑综合征,等他找到墨锭,又开始翻考篮里的茶盏。
一双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微微有些抖,险些摔了盏托。
孟知彰稳稳接了茶盏,放回考篮,而后直接上前握住庄聿白的手:“都齐了。放心。”
庄聿白怔愣地看着对方,这双手温暖,有力,严严包裹着自己,凉夜山路行进给身体带来的疲倦与寒意,慢慢散去。
赶车的小葫芦扬了下马鞭,跟着凑趣,笑说:“不知道的人看到我们眼下这阵势,还以为马上进科场的是庄公子!”
缓过神来的庄聿白,意识到自己确实太紧张了,笑怼小葫芦:“小葫芦,竟取笑我,等我回头告诉你家二公子!”
离城门越近,路上人多了起来。再往城中走,赶马车的,骑驴子的,不少人负重步行。人流都是一个方向,贡院。
灯影点点,人影斑斑。带着憧憬,搅动起府城的秋夜风云。
离贡院还有一里之遥时,路上已经开始堵车,不是张家车撞了李家马,就是李家马又咬了王家驴,现场很快闹得气急败坏,人仰马翻。
贡院前,高高的牌楼笼罩在浓雾月光之下,肃然守卫的官兵在围墙上点起连排火把。庄聿白心里乱糟糟的,以免自己的焦躁情绪影响到孟知彰,他尽量避免和孟知彰对视。
本次来应试的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士子有千余名,分东西两路点名。士子根据不同地区分成不同血点,皆在牌楼外的贡院前街排起应点长队。
牌楼与贡院大门之间东西两侧各树起一根大旗杆,轮次挂上不同学点的旗帜,上面亮着灯笼,方便考生辨认。每半个时辰鸣炮一声,换一次旗帜。也就意味着该半个时辰内,只唱该亮旗学点学子之名。
初次点名未到者,后面会有两次补点机会。三次点名皆未到者,便不许进场,只能三年后见了。
然哥儿眼尖,远远看见旗帜上高悬着的“府学”两个字。
现在准备点名的是府城的学子。庄聿白一下又紧张起来。
马车是进不去了,庄聿白留小葫芦看车,然哥儿随自己步行向前送孟知彰。
孟知彰先行下车,稳稳提着考篮,见庄聿白要跟着,拦道:“人多。挤。不用送。”
庄聿白愣了下,也是,后面拖着自己和然哥儿,不如孟知彰自己见缝插针走得快些。
“好。那你快些去。”
庄聿白扯着孟知彰的袖子,似还有其他话,不过远远听见有人在高声唱名,便松了手,不厚旋即又扯住。
“我等你中举后养我!加油,孟知彰!”
孟知彰摸摸庄聿白脑袋,唇角浅笑。
“等我。”
庄聿白站在车上,踮起脚尖看着孟知彰的背影,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满满登登,又空落落的。
“公子,我们回去么?”
不知何时,天色亮起来。小葫芦长长打了个哈欠。
“累了吧。去车里睡一会儿。”
庄聿白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贡院大门的方向,贡院落锁前他哪都不会去,万一孟知彰落下什么东西或者需要办什么事,他得在这等着。
好在孟知彰素日习武,整个考篮拎在手中就像拿了本书那般轻松。他找到学点队伍,将浮票又检查一遍,刚揣进怀中,身后有人拍拍他。
“知彰兄,金榜题名哦。”
是王劼。族中派人赶了只毛驴送他。春风满面,看来此行志在必得。
孟知彰拱拱手:“王劼兄,蟾宫折桂。”
两人会心颔首,便不再交谈,静静听考官点名。
先行唱到孟知彰。他应声行至近前,恭敬奉上浮票。
“孟知彰,年十九岁,面庞白净,俊美,身量高,无须。”考官细细核验着孟知彰的信息,不住点头,核对无误后将人放行。
不过孟知彰已经走过,考官的目光仍未收回。一旁衙役以为情况有异,正要去拦,却听那核验考官小声自语。
“当真一表人才。”
他翰海浮游这些年,从来没听说过谁的相貌一栏敢用“俊美”一词。不过今日见了这后生。
嗯,当真威武俊美!
下一步,搜检。头门外和龙门外分设两关,两关皆搜检无误后方可。
孟知彰拎着考篮,安静排在队尾。他家夫郎耗时小半年帮他准备的器具、衣衫,一定不会有问题。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骚乱,还夹杂着争吵声。情绪激动,像是发生了口角。
半只脚跨进科考场,有什么架不能等考完再吵呢?
“放肆!你们几人都是假冒,不许进场!”
随着不远处一声厉呵,原本嘈杂纷乱的考场瞬时安静下来。
孟知彰在东路这边核验,此时闹起来的是西路那边。像是身份核验环节出了岔子。负责核验的考官,正拿着浮票斥责一位头发斑白的老秀才。
“相貌一栏明明写着‘微须’,微须就是无须,但你脸上明明有胡须。胆敢行冒名顶替之事,如何放行!”
那老秀才哆嗦着声音:“大人,怎可如此解释!微须怎么会是无须呢?我非长须,又非无须,有须且不浓密才写的这微须呀……”
那考官怒斥:“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郑玄郑康成注《礼记》,明明白白写着‘微者,犹无也’,你连这都不知道,这试不考也罢!”
说着就要将人驱逐出去。
三年一试的秋闱不许入场,对士子而言,可是头等大事。何况这位士子屡试不中,头发都熬白了,看衣衫也不像富裕人家,如今再被逐出场外,潦倒半生,若一时想不开,不知会生出何等变故。
“且慢!”
大致知晓了事情原委的孟知彰,几步走上前,将那老秀才挡在身后。又恭敬朝那考官行了一个礼。
“大人此言差矣。微者,怎会尽是无呢?不同场景有不同所指。《孟子》中孔夫子昔日‘微服而过宋’,难道当时夫子是赤身裸体、□□路过宋国的?”
第199章 秋闱(五)
那核验考官一听此言, 顿时傻眼,半日说不出话。
夜色很深,现场上百名士子黑压压挤在一处, 大气不敢喘。因为“微须”的不止这老秀才一人, 其他相貌册上也有“微须”二字之人,此时一颗心早提到嗓子眼,衣袖下的拳头恨不能攥出血。
若老秀才不放行,也就意味着他们此刻也要打道回府。这三年的热桌子冷板凳,这三年的寒来暑往、夜以继日, 就地一朝清零。
火把和灯笼的橙黄亮光, 打在众人脸上, 肃穆、阴郁, 甚至有些悲伤和凄凉。
考官轻咳一声, 火苗亮光跟着抖了抖。
好在他人虽固执,只是认死理,人心不黑。自己站在那脸红脖子粗地怔愣片刻, 也觉得眼前这高个子书生说得不无道理。刚才横眉冷对的眉毛,顺耷下来。
他正正衣冠, 看了眼那老秀才,一挥衣袖, 双手背至身后。
“还不进场,等什么!”
老秀才整个人已经蔫成霜打的茄子, 躲在孟知彰身后, 忽听考官发话,如被一刃冷刀劈中,下意识打个哆嗦,根本没听清对方说的什么。
孟知彰见老秀才直愣愣站在那里, 有些晃神,忙将对方考篮从地上拎起,恭敬递到他手里,提醒道:“大人让兄台进场。快谢过大人。”
“是是是……晚学谢过大人。”
那老秀才如被阴兵押解去地府的鬼魂,一只脚跨进鬼门关,忽闻寿数未到,大赦回阳间。整个人大悲转大喜,匆匆忙行了个礼,奔命似地大踏步朝门内跑去了。
行至数十步,又扑棱着袖子折回来,抓住孟知彰的胳膊,仰头,目光热切:“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
孟知彰知其意:“兄台不必介怀。暨县孟知彰,祝兄台一举高中!”
*
一时孟知彰过了头门搜检,简单理好方才被检过的考篮,准备接受设在龙门前的第二道搜检。
忽然一考生地被两名捕役闹哄哄押出来,衣襟不整,鞋子也掉了一只。
“鞋子里有夹带,头巾夹层也有小抄……明晃晃作弊。蠢笨之人行蠢笨之事,谁也救不了他!”
“嗐!何必呢!不仅害了自己,刚才头门那层负责搜检的捕役也要被问罪。真是害己又害人。”
人群窃窃私语一阵,继续安静排队,等着手中考篮被搜检、蹂躏。
有了刚才作弊书生做例子,接下来的搜检更严格起来。庄聿白给带的几枚定胜糕,方才头门搜检时还只是切成两块,到了这里,直接分成八块。毛笔逐支检查,连茶粉都用长针搅了两下。
顺利过了两道搜检,孟知彰到龙门前领取卷票,地字第九号,便提考篮快速入内归号。
号舍无门,以砖墙隔开,高一米八,深一米二,每人一间。孟知彰身量高大,显得这阁间越发小了。
他按他家夫郎叮嘱,先取了鸡毛掸子和巾帕,将其内蜘蛛网、落叶、浮尘等清扫一遍。两块大板更是仔细擦过,毕竟这是这三日的桌案和卧榻。又将散香四处洒了洒,索性近日天干无雨,并无臭虫、霉腐之味。
这才将笔墨等逐一取出,做考前检查。
清晨还好,等日头上来,尤其正午时分,书案阳光渐亮渐毒,晒上半个时辰,直照得人目不能睁,心不能定。似孟知彰这般定力、耐力超群之人,都觉得有些心躁。
孟知彰将那块天青色罗绢号帘,悬挂在号舍上方。罗绢轻薄,光线立马柔和下来,遮风防尘,也不至于过于密闭,影响号兵巡逻查视。
考生入闱签到期间,提前几日入闱的内帘主考官们开始出题。拟好的题目,交由刻字工匠和印刷工等场务人员准备题纸。
明早卯时之前,所有归号入闱考生,除了等,只有等。
孟知彰在自己号舍中看着日头东升、正悬、西沉,直到天擦黑时,仍能听到场外鸣炮之声。说明场外点名仍在继续。
他燃了风炉,问号兵取了水,煮了个简易涮锅。沸水中加入清热去燥的杭菊枸杞,配上菘菜、萝卜等各色菜干。另有一小罐调味酱料。
锅中主食是他家夫郎亲手做的挂面。
确切说是他家夫郎亲自指导,他孟知彰负责和面、揉面、将面团扯成细丝,晾晒在院中阳光下风干。白如霜雪、细细龙须的面条用细绳捆扎在一起,谓之“龙须面”。
“吃了这龙须面,孟知彰就能顺顺利利鲤鱼跃龙门!”
这是他家夫郎说的。
明日题纸下来,便吃不了这汤汤水水的涮锅。为保持卷面整洁,他家夫郎给他准备的饭食,便以糕饼为主,搭配装在瓷罐中的酱菜和熏肉。还带了蜜饯金桔,搜检过程中被捕役切成了碎块,好在不影响食用。
场外的孟知彰,美美吃了两碗助力跃龙门的龙须面。
阳光透过天青色罗绢号帷打下来,倒给这紧张的考场蒙上一层安定的沉静。
孟知彰在号舍闭目养神之际,他家夫郎正在薛家茶楼二楼雅间品茶。
人,是与庄启辰对面而坐。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楼下是贡院前街,沿街向前,不远处便是贡院正门。日头过午,仍有不少士子排在外面点名入场。
“琥珀,你觉得如何?”
薛启辰将面前一小碟荷花酥往庄聿白面前推了推,又问了一遍。
庄聿白这才收回视线:“……什么如何?”
岁初,掖池400亩荒地垦成粮田。夏收大捷时,吴茂才提议可以在隔壁凉州继续开垦。庄聿白与薛启辰一拍而合,当即书信吴茂才,请他帮着薛家在凉州城的生意主理人九哥儿,一起探地、议价。
这几日九哥儿也来了信,薛启辰知道庄聿白此时一颗心都在他相公乡试上,便没立时找来,直到孟知彰进了考场才将信拿与他看。
凉州城外共开垦了300亩荒地,也是按照庄聿白给到的垦荒之法推进。因为凉州城整体的底子较掖池要好,前期时间和人力物力投入也缩减不少。垦出的田地,仍是全部种上垦田先锋之物,黄豆。信上说新田种出的黄豆甚好,目前已结荚,说不定这一季便能追上普通下等田地的产量。
只是西境虽此前适合种植葡萄,眼下会种植的一时倒寻不着。九哥儿心中没底,问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
薛启辰看着懵懵的庄聿白,笑着摇摇头:“凉州客信上说地是开出来了,可一块适合种葡萄他拿不准。还有这葡萄园需要准备些什么,心中也没底。我想的是,等你家相公高中之后,离明年春闱还有一段时间。这中间我们去趟西境,如何?”
凉州客,自然指九哥儿。
“等孟知彰考完这几场,我和他商议一下。”庄聿白补了句,“问题应该不大。”
庄聿白仍然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盯着贡院门口看几眼。天色渐渐暗下来,排队等在外面的士子越来越少。
薛启辰的小厮元宝跑了来:“大公子问两位公子是在外面用饭,还是回家吃。家中客房也收拾出来,庄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在家中将就几宿。”
庄聿白低头想了下,答应留宿薛家。他不放心孟知彰这边,虽然也知道此时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物理距离近些,心里总归安稳些。
“那叨扰了。至于晚饭……”庄聿白看向薛启辰,他想在这多留一会儿。
到底是好朋友,一抬翅膀就知道对方要往哪儿飞。
薛启辰交代元宝,“你回家跟我兄嫂说一声,我和庄公子晚些回家,晚饭不用等我们,让上夜的婆子留一扇角门就行。”
第二日一大早,庄聿白就来这茶楼上继续“陪考”了。
孟知彰说过,今日卯时分发题纸,开始作答,明日,也就是八月十日午后便可以交卷离场。庄聿白想着孟知彰在场中奋笔疾书的模样,一颗心始终安定不下来,阁间内不停踱步。
贡院门外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不准靠近。见到惯常高声吆喝的商贩货郎等,更是远远驱离。影响乡试秩序者,会依法知罪。
薛启辰打着哈欠来陪陪考之人时,已近午时。他让小厮将食盒和账本子一起送到这茶楼来。
兄弟俩边用饭,便开始细盘这些时日葡萄园内的产出情况。现在接近葡萄采摘入罐的尾声,去年各庄园中陶罐用了10只,今年翻番还不止,足足装了30只,再装两只完全没问题。
“然哥儿这几日带人翻搅陶罐……”
庄聿白同薛启辰说着话,一双眼睛仍留意窗外贡院门口的动静。他话讲到一半,忽见贡院门开了,几名守护忙乱乱快跑迎过去。
门内横着抬出一人来。
似还有拎着药箱的郎中模样之人跟在旁边。
庄聿白心中一沉,猛地站起来,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眼睛死死盯着那抬出来的人。脸色变得惨白,一双抠在窗棂上的手,太过用力连指节也泛了白。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庄聿白指尖发抖,转身就像楼下跑,与来报信的小葫芦撞个满怀。
庄聿白一把将人抓住,声音从未有过的发颤:“贡院门口怎么了?怎么还抬出个人来?”
“有人晕在号舍。”小葫芦扶住庄聿白,见人神色有异,忙宽慰,“说是平安州的士子,已通知他们跟来府城的亲眷。公子别慌。”
“当真只是晕倒?当真是……平安州的?”
科举求仕、入闱考试,某种程度上与坐牢无异,且环境逼仄,坐卧起立全在那三尺方寸间,还要全程神经紧绷答题,若加上天气忽冷忽热,身子弱些的根本吃不消,乡试三场下来,正常人都会瘦上一圈。身子弱些的,撑不完三场,甚至出了贡院大病一场的也不在少数。
能直接抬出贡院,很大可能人已经不在了。当然,直接死在考棚号舍的,其实并不少见。
众人拦不住,便陪庄聿白一起下楼去查看究竟。
确定是平安州之人时,庄聿白竟大大松了口气,惨白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
不过逝者亲属的撕心裂肺的悲伤,扯得庄聿白的心,跟着疼。光耀门楣的期望,忽然变成天人永隔的憾事,凭谁也接受不了。
庄聿白开始为刚才自己无意识产生的那一丝侥幸和庆幸念头,感到羞愧。但见对方不像富家出身,庄聿白请小葫芦帮忙跑一趟。
“先去各庄找然哥儿取50两银子,悄悄送与这秀才亲属,就说是同窗送的,让他们好生办个葬礼。”
小葫芦应着,刚要转身,又被拉住。
“之后回趟齐物山,帮着安排下一场要替换的器具、食材、灯烛等。我明日午后接到孟知彰,直接回来。”
不过孟知彰的东西,庄聿白还是不放心全然假手于人。贡院门口恢复平静,天黑之前,他还是赶回了齐物山。
八月十日一早,天未明,庄聿白便驾车等在了贡院前街。
未时开始,陆续有人从门内出来。庄聿白直接站在车上
有人趾高气扬,一副踌躇满志之态。有人频频摇头,脸上阴雨绵绵;更有人衣衫乱糟糟,头发乱蓬蓬,出来后直接跪地嚎啕。
十年寒窗苦读,谁不想博个好前程。话又说回来,好前程自然重要,命就不重要么。庄聿白想起昨日里面抬出来那考生,第一次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真把人孟知彰身子考坏了,这试不考也罢。
正想着,不远处一个软面条似的考生被两个人架了出来。
什么举人进士的,人没了,才是什么都没了。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眼下生意正好,葡萄园如今也要种到西境了。他孟知彰哪怕什么都不做,每日在家吹风晒太阳,陪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哎呦——”人多,马车晃动一下,庄聿白险些摔倒,忙稳住重心,乖乖坐回车厢边。
他下意识往人声嘈杂处望去。
浩浩荡荡十几个小厮簇拥一辆马车,硬生生碾开人群往前挤。绣金描银的马车帷幕,在一众低调的青灰色车马中异常耀眼。异常霸道。
庄聿白跟着骆家小厮的视线向前看。
视线交汇点,是骆耀庭。
骆耀庭鼻孔朝天,在那几个小厮护卫下,颐指气使走到马车旁,踩着跪在地上的小厮,脚不沾尘地上车走了。
仿佛这次的乡试解元已被他预定,仿佛全世界都该是他骆耀庭踩在脚下的蝼蚁。
怎么会有人,往哪一站,就这么欠扁呢?
刚还想着孟知彰赋闲在家、坐在廊下陪自己晒晒太阳、说说话就可以的庄聿白,此时愤然起身,一把拽起孟知彰,去考功名,当个大官,杀杀这骆耀庭的威风。
“多大的官,算大?”想象中的孟知彰问。
“大过骆耀庭,就算大。”庄聿白握拳给孟知彰打气,“加油!”
忽然庄聿白腰上一紧,脚下一空,被人拦腰抱起来,一阵眩晕后,稳稳放进车厢。
“我家夫郎,为谁加油?”
熟悉的臂膀,熟悉的力度,熟悉的声音。不用猜也知道谁是。
庄聿白忙慌慌先对上身边人视线。目光有神,很好。接着又不容分说地上下检视,衣襟一丝不苟,腰间束带齐整,袖子里……一边翻一边问。
“都还顺利吗?累不累?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饭都吃了吗?走!回家!家里备了水,你先泡了个澡,然后好好在床上睡一觉。”
“放心。一切都好。”孟知彰驾车,将庄聿白轻轻放在自己身旁,“我们回家。洗澡。”——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打个补丁~~本文整体架空宋朝,但科举部分也有参考明清哈~希望大家看得开心~[哈哈大笑][墨镜]
第200章 秋闱(六)
第二场, 十二日正式开始。前一日凌晨,贡院门外排队“入闱签到”。
孟知彰留在家中的时间,只有今日这小半天。
家中热水备好, 一直在灶上温着。一进门, 庄聿白便将孟知彰直接推进卧房。
洗澡。
房内放了座大大的落地屏风,屏风后是个大浴桶。
冉冉白汽,窗棂阳光斜斜打上去,光线也有了质感,明暗不一, 通透轻盈, 似岚又似霰。温暖水汽, 挟着清新皂角味, 扑面将人裹住。将几日来积攒的紧张和疲惫, 软化,卸下。
庄聿白先净了手,躬身探向桶中, 试试水温,回头跟身后人说:“正正好。我特意问薛启辰讨了些凝神驱躁的香料, 清雅舒心。你先泡一会儿,去去疲乏。”
说着指指一旁衣架:“衣服换下来放这里即可……我帮你洗。”
说出这句话时, 庄聿白多少有些心虚。因为家中洗衣做饭这些家务,多半, 不, 几乎全部都是孟知彰在做。
孟知彰眸心动了下,没多言。
“洗完澡,再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其他都不用管。考篮中的东西, 我会像整理好,一一补齐。”
庄聿白一边说,一边往屏风外撤,“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话说一半,身下却被扯住。
庄聿白低头,腰间束带垂下的流苏,被那只熟悉的大手扯住。
“……?”他拽了拽,纹丝不动,“……我束带。”
浴桶旁那人故作不知,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面上云淡风轻,一副清冷君子模样,像是扯人腰带的并不是他。
逆着光,清冷君子只定定看着庄聿白。三日科场磋磨,英气却未减半分。孟知彰眉眼微转,阳光从他颈窝漏出来,一时迷了庄聿白的眼。
庄聿白呆愣片刻,察觉对方线条坚毅的双唇似乎动了动,但他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抬起脸,向前挪了半步:“孟知彰,你说什么?”
拽着手中流苏,孟知彰将人一寸一寸扯近,近到一个他满意的距离,俯下身,凑到庄聿白耳边。
气息拂动鬓角碎发,惹得庄聿白耳垂一阵发麻。
“帮,我。”
哈?!帮什么?怎么帮?
庄聿白一惊,险些撞上人家胸膛。
孟知彰稳稳将人接住,非常有分寸地保持君子距离,待对方稳住情绪后,若无其事往衣架上递个眼神。
“这两日握笔较久,手酸。可否劳烦帮忙宽衣?”
庄聿白顿了顿,小脑瓜高速转着,各种事情绞缠在一起,让他大脑一时宕了机。
他此前只知道乡试难,昨日才从薛启辰那里听说,全国上下三年举行一次的乡试,每科录取举人仅1000名。而且各省皆有配额,京畿地区100人,其他大省80人,小省50人。东盛府不大不小,最后划在小省一档。
也就是今年东盛府辖下的3000多名考生,将筛选出50名举人。60取1。
若与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论武力值,庄聿白看来,他孟知彰一人打一百个也不为过。但去可考场上试炼,庄聿白又没那么确定。
称乡试为万人过独木桥,也并不为过。庄聿白想起首场夜里送孟知彰“入闱签到”的场景,第一次对3000名考生挤满几条街有了切实,真实以及笃实的认识。
贡院前后几条街堵得那叫一个结结实实。
首场点名环节从天亮点到天黑,凌晨挤进前排的庄聿白,直到日悬正午时分,才从人喊马嘶的人流中将马车撤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眼看不到头的考生中,只有50人能得常所愿。
孟知彰肩头、笔头的压力,着实不小。手酸,是应该的。
腰带流苏已经物归原主,稳稳垂在庄聿白腿侧。他方才整个重心偏移的上半身,也从孟知彰孔武有力的小臂上立起来。
睡都睡过这么久了,不就是帮他宽宽衣么,也没什么大不了。庄聿白暗自说服自己。孟知彰偏偏头,日光再次打上庄聿白的眼睛。
这提醒到了庄聿白。这可是大白天,光天化日,宽衣解带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刚想拒绝,孟知彰右拳虚握,不高不矮正正好举到他面前,轻轻转动手腕,似有万般难言之痛楚。
庄聿白视线从眼前转动的手腕移开,向上移到孟知彰脸上,以期为接下来的决定发掘更多有效信息。
期望落空。落入眼底的,仍是那张永远波澜不惊、处世不惊的冷脸一张。好在,人长得好,对自己也好,不然真想翻白眼。
不过这握笔急书、劳苦功高的手腕,还在转着。
“那好吧。”庄聿白妥协,决定将人放进浴桶后,再做其他安排。
乡试期间,孟知彰最大。
孟知彰正正站定在庄聿白面前,微微昂首,双臂轻展,乖乖等在那里。
庄聿白心中叹口气。没办法。这个家还要指着他鸡犬升天。
科考衣服都有规定制式,孟知彰身上衣衫,从里而外都是庄聿白亲手置办的,脱解起来,自然门儿清。
扣子一解,带子一拉,不就可以了么。庄聿白想不明白,刚自己险些摔倒,他接住自己的那双胳膊不还挺有劲儿的,怎么到了他自己宽衣沐浴,就没办法了呢。
庄聿白将外衫帮人脱了,因为等会儿要洗,便随手放在地上。
里面剩一层轻薄中衣时,孟知彰仍在站原地,不动声色地展着他那双手臂。
意思是,此时不脱,更待何时。
哥哥!大白天泡澡,咱没必要脱这么干净吧!
院内鸟雀啁啾。时有飞影掠过庭中。
庭院那头的厨房,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混着饭菜的香气隐隐传来。
周阿叔正颠勺弄盏,热火朝天底地炒制今天一早就开始准备的各色新鲜食材,只等庄聿白一声令下,立马为家中的大功臣上菜递汤。
庄聿白屏住一口气,躬身凑到大功臣腰际。手指轻柔又小心地找到腰间系带的扣子,一长一短两根系带,短的这根轻轻一扯便开了。
非礼勿视。跟君子一起生活久了,君子做派多少学到些。庄聿白一双眼睛,尽量避开人家身上的凹凸长短。
不知是凑得太近,身边人的身体温热烫到庄聿白的脸颊,还是阳光洒在水中的光线晃到了他的眼睛,两根系带庄聿白一时倒给弄混了。
果不其然,恍神之际,他一下便将人家腰间的系带打了个死结。
“呃……那个抱歉……我帮你解开。”
庄聿白真心觉得不好意思,原本在家停留的时间就不多,这不多的时间还被自己耽搁了一些。
“胳膊麻烦再抬高些。”
孟知彰一手撑着浴桶壁,一手护着整个人怼到自己腰际的庄聿白,唯恐他起身时一个不留神再摔了。
阳光下,这一头琥珀色头发,越发朦胧,光芒如澄明山溪之上浮跃的碎金。
腰前忙碌的庄聿白提醒他将胳膊抬高,于是,虚虚围护着庄聿白的那只手,便按照指令从对方肩膀移开,向上护住了这颗圆圆的、可爱的、琥珀色脑袋。
“庄公子,沐浴巾帕刚忘记送过来,我……”
小葫芦一头闯进来。
他一手拎着半桶热水,一手用托盘端了叠巾帕,一眼看见屏风后的景象,一整个儿懵在原地。
这是在……争分夺秒……
这才几日没见,就这般急不可耐?
小葫芦可是跟薛启辰的贴身小厮。府城纨绔们知道的不该知道,懂的不该懂的,他们这些半大小子们要全部了于心,这也算贴身小厮们的职业素养。
正因为职业素养过硬,小葫芦这才被指派了来这夫夫二人家帮一段时间的忙。
孟知彰和庄聿白这二人,躲在屏风后,一立一蹲,一上一下。这旖旎缱-绻的氛围,这令人遐想的场景,这堪称糟糕的姿势……
这姿势,对最近帮薛启辰到处物色技术操作类话本子的小葫芦来说,那可真是司空见惯。
不过话本子上的内容,青天白日活脱脱摆到眼前,这股冲击力着实不小,震得小葫芦手中的热水桶险些打翻。
小葫芦一双眼睛,瞪得像车轱辘一般圆,嘴巴张了又张,终于接上方才的话: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们,你们……继续!这是热水……还有巾帕!”
放下东西,小葫芦两步蹿了出去。刚至中庭,忙又急吼吼转身跑回来——
将房门关了。
庄聿白已解开绳结,起身站起来,一脸疑惑看着小葫芦在庭中屋内飞来蹿去。
“小葫芦怎么了?像是撞到了鬼。”
“大概心里藏了鬼。”
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孟知彰,难得展露出他仁慈的一面。他趁着庄聿白困惑的空档,自己将中衣脱掉,抬腿跨进浴桶。
本想让庄聿白帮他沐浴的意图,开口却换成了:“烦劳庄公子倒盏凉茶。”
首场三篇经议文之后,孟知彰更加成竹于胸。
乡试共三场,但第一场最为关键。首场稳了,金榜题名便八九不离十。
因为乡试揭榜日期虽是由主考官酌定,但却有时限,小省九月五日内必须揭榜。三千余名考生,三场上万份试卷,十名考官,中间只有半月时间,即便夜以继日,日日评卷至更深夜阑,也是来不及细阅的。
多数情况,头场三篇文章便能看出一位考生的水平实力。阅卷考官们会从三四千份首场试卷中,先举荐出几百份优秀之作,再由正副主考官淘汰一部分至一二百份,之后将这一二百位考生的第二三场试卷调出来细细审阅评定,基本就能框定录取人选。
一双喜鹊从廊下穿了过去,在热汽氤氲水面,留下两道飞快的细影。
孟知彰缓缓闭上眼睛,在那高不足以直身,宽不足以展臂的号舍窝了三日,任凭铁打身躯也会疲乏。
科考,拼脑力,更拼体力。过了第一关,剩下两关压力小了不少。
整个人浸泡于清幽栀兰之香,耳边听着屏风那处的庄聿白一边碎碎念,一边开篮整理备考之物。
“周阿叔新做了‘广寒糕’,松软清甜,我装些到考篮中。寓意好,吃了便能广寒高甲,蟾宫折桂。”
“糕饼一格有个小瓷罐,里面放了5只花枝梅,沸水充点便是一盏木樨汤。清心怡神,困乏时试试。”
“蜡烛十支,散香半盒,魁炭一斤……差点忘记龙须面和白菜。这次加了一荷叶包的熏制牛肉,周阿叔切成了薄片,方便搜检差役查验。”
孟知彰一一应着,心中从未有过的笃定与踏实。
子夜时分,齐物山马车再响。不同于第一次,送考的庄聿白,这次明显轻松不少。
“等到了贡院前街,你们赶车直接回来。不要在外面等。”
庄聿白欲言又止,怕不吉利,便没说有人从考场抬出来之事,眉梢眼角还是露出了担忧。
“放心,不会有事的。”孟知彰轻轻握住庄聿白的手,“我看你脸色欠佳,定是没睡好。这个家还要指望你赚钱养活,你若累坏了,我在里面岂不着急?”
*
第三场结束,已是八月十六傍晚。
应试学子散场后,或与家人举杯,或独自对月思乡,皆以自己的方式补过着今岁中秋。
齐物山中烛火通明,庭中一双人,四目相对,分壶中月、赏阶前花之时,仍锁于贡院之内的考官们,则正挑灯阅卷。
收上来的试卷,除部分“违式”试卷张贴于贡院之外,其余弥封考生信息,印上内部编号,交由誊录者用朱笔照写一遍。错字、漏字等皆需与原稿保持一致,是为朱卷,以区别考生墨笔答题的墨卷。
考官们全程批阅的,皆是誊录的匿名朱卷。
九月初三,弓月西悬,珠露低垂。贡院帘内,高阁明烛将十数人官服剪影,错落有致地打在桐油桃花纸窗棂上。
正副主考官与其他所有同考官一起,正对50名拟录取考生的三场试卷进行最后的核对。核对无误后,方可以后续填榜。
副主考官萧屹,一双眼睛满阁内扫视。他对第一名与第二名文章之高下,抱不同意见。
“国之取士,当取博采众家所长之人。目前第二名之文,集百家之采,汇众师之长,以天下才学为学。文词华彩,风流隽永,是不可多得之佳作。晚学认为,此名考生堪为第一。”
萧屹说完便不再讲话,做出一副恭敬模样,等主考官陆昇示下。
陆昇捋着胡须,在桌案前慢慢踱步,并没有表态。
另一副主考官很不以为然,他上前一步,神情慷慨:
“萧大人此言差矣。官家选士,选的是治国安邦之梁才,文章辞藻固然重要,但也仅能锦上添花。当前所定第一名之文章,不仅有其‘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的壮阔心胸与高瞻远见,还给出具体施政措施,诸如‘农商等而视之’‘学而优则入仕,商而优则哺农’等等。文章笔力劲快,意蕴宏深,属实不可多得。萧大人,这才是人心所向之治国栋梁。”
陆昇默默默掂量着萧屹身后的这个“萧”字,少顷,复将视线投回桌案上的朱红色试卷。
他没有说话,只是正了正衣冠。
九月初五放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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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秋闱(七)
几束折枝丹桂, 被小心剪下装进一只汝窑瓷瓶,仔细捧到一面紫檀小案上。
花瓣细嫩,满枝满束, 仍带着未散的雾气和晨起新结的秋露。瓶身温润如玉, 衬得骆家惩戒堂内的清晨,越发宁静。
骆耀庭并不喜欢这种朵小而香烈的花,正如他也不喜欢面前这碟广寒糕。府城人,尤其有应试考生的人家,每逢这个时节都要皆吃这种香腻之物, 还互相馈赠。
自欺欺人的伎俩。
难道吃了这广寒糕, 就真的能蟾宫折桂?笑话!那些蠢笨之人, 哪怕吃上一缸, 吃到肚胀腹鼓, 到头来也不过是月中蟾蜍的命。
贱命。
出了考场,没了备战压力,又好好调养这十来日, 骆耀庭气色看上去很好。他原本生得不错,如今又有家主之实, 整个人气质较此前做公子时,大为不同。
更沉稳, 更果决。
权力,着实养人。
骆耀庭放下手中茶盏, 眼皮微耷, 扫了眼旁边桂枝。毫无征兆,抬手猛地一弹,花枝猛震,花瓣带着露水, 扑簌簌落如雨。洒了一桌案。
老管家周全侍立一旁,躬身垂首,不觉跟着打了个哆嗦。好似这花雨没有落在桌上,而是全砸在他身上,如细钉,如暗针。
周全此前是跟骆睦的。骆睦素来难伺候,尽人皆知,不过他仍能在其威压之下,游刃有余。如今新家主不过一年轻公子,面软心善,自然更好行事当差。
事与愿违。
可他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主子当家以来,全家上下就开始处处掣肘,事事受限,每日提心吊胆。几个月来,周全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周全觉得少主子这股杀伐果决的劲头很像骆睦,但靠得近些,有些地方似乎又明显不同。骆睦面上严肃,但明着施压,正面出刀。
大公子他……没来由地让人后背发凉。
周全琢磨了很久才品出味来。或许骆耀庭儒雅斯文的外表下,藏着更让人不寒而栗的狠厉。和阴毒。
“这桂花,公子若不喜欢……老奴让人……”
周全随侍左右,不敢怠慢,忙上前一步帮主子收拾残局。手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他便扯出自己的袖子,要去清扫案上的花瓣。
“嗯?”
骆耀庭冷冷一个眼神过来,周全登时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骆耀庭和缓地抬起骨节细长的手,握了只黄铜茶匙。
“我何时说过不喜欢?”
骆耀庭声音清冷,慵懒。他手腕转动,茶匙轻旋,按压住一瓣湿漉漉的桂花,直接碾碎在案上。
一瓣接一瓣。金属剐蹭实木的吱嘎声,一声接一声。
桂子清香,混着新鲜枝叶的涩味,瞬间集中释放。骆耀庭嘴角不觉向上扯了扯。
他很满意手上的这个小游戏。
从小到大,骆耀庭从来都不敢正眼看惩戒堂的这方紫檀桌案。因为自记事起,这个紫檀桌案,总是和父亲那永远阴沉的脸,永远不容靠近的背影绑在一起。无形的威压下,他只能敬而远之。
那又如何?
此时这丹色桂花,正一朵接一朵碾碎在这平滑如墨玉的桌面上,乌糟糟一片。不知哪里爬来一只小蚂蚁,或许闻着香味,阳光下机灵地探着两只触角。
骆耀庭看了片刻,不容分说手上用了力。茶匙之下,桌案被按压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坑。
那只蚂蚁,混在花泥中。也早辨不出分毫模样。
一张桌子而已,眼下整个骆家都是他的。合族上下,也皆听他的。
不只如此,将来听令于他之人,会更多。府城,京城,乃至天下,都要听闻他骆耀庭的大名。
骆耀庭扫了眼愣在一旁的周全,不无鄙夷地收回视线,继续碾压这些破碎的花瓣。
“即便我不喜欢这桂花,你能怎样?将全天下的桂树砍掉?”
“这……”周全用滞在半空,准备清扫桌案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或许过于紧张,一开始声音像寄出来的,听不太清,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若大公子不喜欢,老奴着人将府中桂树全移走,府外三里之内的桂树,全部伐掉。”
骆耀庭冷哼一声。
这种将人踩在脚下玩弄、蹂躏的感觉……真好。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别人都会绞尽脑汁去揣摩,竭尽全力去迎合。
“不喜欢的人呢?”他冷冷地看向周全。
周全后背的汗毛全竖起来,他在这双酷似骆睦的眼睛里,看出即便狠厉如骆睦,也没有的阴鸷。
“还请大公子……示下。”
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但主子让你做什么,即便明知是杀头的死罪,那也由不得你说半个“不”。冷汗顺着脖颈,直接淌进周全的衣领中。
骆耀庭小指挑起一块花泥,弹到地上,“零落成泥碾作尘。”
周全跟着骆睦,识过几个字,读得几句诗,他从来不知道,这句诗是这样用的。大公子这是要让他将不喜欢的人通通做掉。
周全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怔愣半天。还是没敢点头。
骆耀庭终于玩到意兴阑珊。他掏出一方雪白丝帕,擦了擦留在手上的红褐色花汁,随手仍在地上。
“祠堂那边可都准备好了?”
骆耀庭这些时日,心情整体是好的。所以选择仁慈,放过面前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管家,换了个话题。
三场考完,走出贡院,骆耀庭便知自己稳了。今年入闱阅卷的副主考官中有他重金“请教”过的萧屹。
萧屹的“萧”,就是兵部尚书萧之仁的“萧”,也是当今盛宠优渥的懿王生母,萧贵妃的“萧”。
以天下名师为师。骆耀庭做到了。骆耀庭自信若东盛府乡试之榜只有三人能上,其中一人便是他骆耀庭。
此前花重金求“润笔”之先学名士,多多少少了解到他的行文风格与特点。但凡有一人能主持乡试,便不枉他这半年来的苦心经营。
得知萧屹为副主考官时,骆耀庭三场考试的疲惫,登时一扫而空。
骆耀庭眼角眉梢透着得意。稳了。稳居榜首。
“骆解元”之名,非他莫属。
明天是放榜的正日子,周管家早安排了几个小厮去张榜处候着。这次特意挑了识字的,至少骆耀庭几个字要认得,免得像院试放榜时再弄个大乌龙。
此前院试放榜,办事不力的小厮看错名字,误将榜首“孟知彰”认成他家大公子的“骆耀庭”,闹了那么大一个岔子,害得骆耀庭几乎成了整个东盛府的笑话。不过当时是骆睦当家,事后也只是将犯错小厮打了十鞭子,以示惩戒。
骆府上下,哪怕看角门的小厮,哪怕梁下筑巢的燕子都知道,今日不同往昔。
但这次若再出什么纰漏,尤其和孟知彰相关的,不把半条命搭进去,就算大公子仁慈了。
秋闱之前,每晚一名孟姓之人在此挨鞭的情景,是每个在场侍之人,此生都不愿再回首的噩梦。
骆府上下现在是一整个人心惶惶。
不过众人见他家大公子考场下来之后,每日眉目舒展,语气也较此前温和,便知此前那些卖铺子的钱,花对了地方。
这就好。
大公子中举,大公子开心。大公子开心,手下这些当差的,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些。
“回大公子,都妥当了。只等黄榜贴出来,报榜官一到,咱们开祠堂,合宗庆祝。”
骆耀庭没作回应。
这便是最好的回应。
他起身向惩戒堂外走,丢在地上的那方雪白丝帕,被他的云纹缂丝短靴,一脚踩了个正着。
出门时扔下句话:“院中桂树,先留着。以及去给西院传话,这些巾帕之类的东西,今后少往我房中送。”
骆耀庭并不喜欢父亲给他娶的这房妻子。
可他近来又往西院去得勤。这很不正常。不过再不正常,也不会有人敢阻止一位丈夫去尽自己的职责。
何况此人还是骆耀庭。
即便动静再大。
*
九月初五,东盛府乡试放榜。这是府城首屈一指的大事。
吉时到来,“咚咚咚”三声礼炮朝天鸣起。贡院外重兵把守,填有今科50名举人的黄榜,高高张贴出来。
这份代表地方科举考试最高规格的桂榜,会在这里张贴三日。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下躁动起来,如海浪般波涌。你挤我,我挤你,伸长脖子看自家应试士子是否榜上有名。
薛启辰自然也在其中。
他来的晚了些,被挤在后面。远远看着高人一头的孟知彰紧紧护着身边的庄聿白,在他右前方五丈开外的地方,但他就是挤不过去。
薛家的贵人孟知彰,今朝一定能中举。
薛家老太太从庙里求来的上上签,就是这么说的。薛家上下,对此深信不疑。
薛启原夫妇和薛启辰,自然也信。
不过他们信的并不是佛祖,他们信孟知彰。依照孟知彰的才学,中举只是迟早之事。
中举后的庆祝,自有薛家张罗。搭粥棚,舍米舍粮。流水席,宴请乡邻。
薛家在东盛府的大小酒楼、饭庄有十余个,最大的景楼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张榜之日起,只要孟知彰榜上有名,设三日席面,与全城父老,同享这份荣耀和喜悦。
而且赏脸来着,人人送一份特制福袋。
哪怕是最后一位举人。薛家也会这般做。
*
“中了!中了!大公子中了!”
骆家小厮一叠声地抢着回家报喜。报头喜之人,得头赏。这不是不成文的规矩。
老管家周全焦急等在祠堂门外,远远听到小厮们喊,心间那块大石登时落了地,脸上也带上些笑模样。
“快!快报进去!”
骆家祠堂大门大开。骆家族中有头有脸之人都到齐了。连族中最年长的阿叔,都从病床上架了来。此刻正堆偎在椅子里,翻着沉重的眼皮看众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蛟鱼跃龙门,虾蟹泽惠恩。一人科举功成,关乎全族的荣耀和利益。
“家主乃人中龙凤,自小才学冠群。此举一定高中。”有人等不及,已经开始献殷勤。
“岂止高中?南先生和祝先生一向赞家主文章写的好,肯定是第一名!”两人一唱一和。
家主?
骆耀庭眉心动了动。
他仰头看向森严在列的骆家家主骆睦的灵位,深不见底的眸色滞留片刻,旋即如一道利剑,劈向那笑得满脸红光的二人。
父母丧期,科举应试是大忌讳。此事族中利益相关者知道便是了,竟还挂在口头招摇。一时说漏了嘴,被有心之人听去,这罪过谁来背?
“家主?”骆耀庭冷哼一声,“眼下家主不是生病,南域求医调养去了么?”
青年雄狮向两只过气的老狮子,龇了牙。那二人笑容瞬间僵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缓缓夹着尾巴退至人群外围。
祠堂内静得瘆人。像是祖宗们从牌位后伸出蜡黄枯瘦的手,用力扼住众人喉咙。
好在祠堂外小厮们大声报喜之声,冲开了这份压抑和窒息。
“恭喜大公子!中了!中了!榜上有名!”
椅子上的阿叔原本打起了盹,被猛地惊醒。他拄着拐棍子颤巍巍站起身,声音沙哑得像漏风的笸箩。
“中了?!是不是骆瞻考中解元!我就说这孩子伶俐聪慧……没成想真的中了举,还是个第一名!好,很好!今后他娘俩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阿叔儿子见骆耀庭脸色不对,赶忙制止:“您老这是病糊涂了。骆瞻早死了!眼下是大公子耀庭中了解元。”
“……骆瞻,死了?”那阿叔眼球浑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儿子。
“死了二十年了。娘俩一起死的。这大好的日子,您提他们做什么!”
阿叔儿子将人塞回椅子里,觉得此时提起别人甚是不妥,忙堆起笑容向骆耀庭致歉,“我父亲病糊涂了。大公子莫和他一般见识。恭喜大公子高中解元!”
其他人一听,也忙跟着说吉祥话。
“恭喜骆解元!”
“大公子,恭喜恭喜!”
“大公子定能胜过当年骆瞻,进士及第,指日可待!”
一时间,祠堂内庆贺声一片。
骆耀庭面上风轻云淡,心中还是舒畅的。金榜题名之喜,是大喜。
祠堂外听差的小厮们也跟着高兴。倒不是盼着主子能赏赐什么。至少主子遂了心,他们的日子就轻省些。
院外仍有小厮接二连三跑回来,朗声高喊。
“中了,中了!恭喜大公子高中亚元!恭喜大公子高中亚元!”
老管家周全笑着捋胡子,正要着人赶紧去放炮、开席,忽然意识到什么,如一根冷刺卡进喉咙,心也跟着往下沉。
他忙拽住那小厮:“你说大公子中的什么?亚元?!”
那小厮被周全突然变脸吓住了,声音也没了方才那般爽朗:“中了举人,还是第二名‘亚元’……”
“你可看清?确定是第二名?”
“看得清清楚楚!是亚元。我当时就站在榜下,岂会有错!”
老管家周全猛吸一口冷气,回头看看祠堂内已经“骆解元”“骆解元”庆祝成一片。
不过怎么说呢,毕竟中了,还是第二名。解元和亚元,仅一字之差。还好。多少人一辈子中不了举人,何况还是高中第二。
周全快速安抚下自己。他得选个万全的时机,趁着报榜官到来前,将这个误会解开。
“那第一名是谁?”
报喜小厮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小脸登时煞白。
“第一名……孟知彰。”——
作者有话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宋·陆游《卜算子·咏梅》
第202章 秋闱(八)
“孟知彰, 快看!你是第一名!第一名!”
桂榜之前,人群之中,庄聿白一手指榜, 一手扯着孟知彰的袖子, 高兴得像彩票开奖自己中了一个亿。
周围人多,孟知彰担心别人撞到庄聿白,双臂轻环,将人仔细护在自己怀中。
庄聿白真心觉得自己押对了宝。院试榜首,乡试解元, 等过了年进京赶考, 这进士头衔岂非触手可及!
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哎呦呦!了不得!庄聿白恨不能已经想到孟知彰红袍加身, 御街游行的盛况。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自己, 抱紧了大腿!
孟知彰看着怀中开心得要跳起来的庄聿白,眉眼温柔,唇角上扬了弧度。
“开心么?”
“开心!非常开心!异常开心!”庄聿白扬起脸看着眼前这位新晋举人, 拱拱手,弯起眼睛, “恭喜孟解元咯!”
孟知彰微微颔首:“我与夫郎,同喜。”
秋日阳光甚好, 微风甚好,空气中时不时飘来一阵桂花香。不知是不是解元身份自带光环的加持, 今天的孟知彰格外俊朗, 神采奕奕。
庄聿白或许是太过兴奋,他直直盯着孟知彰看了片刻,一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抬手勾住眼前人的脖子, 踮起脚尖,鬼迷心窍,正正亲上了孟知彰的脸颊。
触碰到的一瞬,庄聿白怔住了。柔软,温暖。带着熟悉的皂角清新。
不过心底翻涌的感觉,陌生得令人心悸。
轻透似一片羽毛,撩得庄聿白心头发痒。
又厚重似万钧雷霆,震得他头脑一阵阵发昏。
双唇离开脸颊,庄聿白缓缓睁开眼,眼前被放大的一张俊美的脸,阳光下,连脸颊上的绒毛都被镀上一层柔光,庄聿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我刚才……吻了……孟知彰?
一阵眩晕。
庄聿白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飘出身外,在空中俯瞰自己窘迫无助地怔愣楞地被护在孟知彰怀中。
忽然庄聿白觉得揽在自己后腰的手臂,隐隐用了力。他整个身体不受控地被人向上带去,庄聿白瞳孔倏忽放大,眸底孟知彰的形象也在缓缓放大。
孟知彰,这是要做什么?
把这个吻……还回来?
庄聿白动也不敢动,指尖微微发抖,渗出些细汗,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从来没有如此直观地、感受过孟知彰的大手。庄聿白的后腰,一整个儿被人家托在掌心。就算量身定做,似乎也做不到这般可丁可卯。
玩弄于股掌,就是这个意思吧。
虽然庄聿白此刻也不清楚为何会冒出这个词。更不清楚为何这个动作的受体,会是自己。
被孟知彰如此控着,他是逃不掉的。
他承认自己方才唐突了。他可以道歉的。
但他孟知彰大庭广众之下,就要以牙还牙,没必要吧。这也有失你新科解元的身份,对不对。
庄聿白觉得孟知彰的脑子里的筋,一定也搭错了。
等回家去,关上门,凭你怎么惩罚都好。眼下这么多人,给留点面子,成么?
庄聿白泪光点点,委屈着一双眼眸,正准备求饶,忽听身后一声大喊。
“这不是孟秀才么!不对,现在是孟举人,孟解元!”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孟知彰。
孟知彰?!
黄榜之上,赫赫大名在列,第一名本尊就在眼前!认识的,不认识的,齐齐循着声音看过来。
乡试桂榜的含金量,虽不及春闱杏榜,在府城却是最高规格。三年,从几千名士子中闯出这五十人,没点真本事是做不到的,而且这位新晋解元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一举夺魁。
更是难得!
人群不住啧啧赞叹。真是风度翩翩一少年郎!
……和他的郎。
万千目光瞬间汇聚。汇聚于抱在一起的夫夫二人身上。
好恩爱。
“榜下捉婿”的佳话不只在京城,府城乡试后,也是物色良人的好时机。不少富裕商家都想着能捉只贵婿回去,给家中添点墨水。有个甚至将待字闺中女儿的生辰八字都带了来。恨不能合过八字,当场带回去成婚。
当然这第一名解元,自是众人都想伸长手臂试一试的。万一月老打盹儿,一不留神就给牵线成功了呢!
不过眼下看来,即便月老立时下凡到此处,带上三尺长刀,也不一定能分开解元郎和他怀里的郎。
不少人暗暗叹口气。新科解元生得着实是好,巍峨魁梧,英俊倜傥,加上这一身才学,明年去京中会试,怎么也能在京城物色一门好亲事,怎么这样早就成家了呢!
嗐!可惜!
到底是什么人如此不懂事,竟耽误了这位新科解元。
众人目光从孟知彰身上向下移,落在他怀中人身上。
只一眼。
暗暗惊诧。
绝配!
这孟知彰长相已属万里难挑一。而他这位夫郎,相貌竟也如此……摄人心魄。
尤其眼角扫出去那一颗泪痣,如一枝桃花拂过,不小心给如瓷似玉的脸颊,蹭上了春色。
“庄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有人也认出这是庄聿白,话刚出口,便恍然醒过神,笑着一拍额头。
“嗐!看我,糊涂了!自然是陪孟公子来看榜!”
一听“庄聿白”,刚才只是好奇孟知彰的人群,一下变得躁动,争相涌过来。
“是庄聿白庄公子?那位琥珀公子?”
“对!不是他还能是谁?”
“琥珀公子来了?快让我看看在哪!”
满东盛府,从府城到下辖的四州一十八县,上至八旬老者,下至黄发垂髫,没有不知道庄聿白之名者。即便记不住这个名字,说起“琥珀”,那便是堪比送财童子般的存在,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人人欢喜。
众人或许不知道知府大人名姓,但一提琥珀,各个眼角唇边皆是笑意。
琥珀肥田术、灭虫药剂……每一项,都足以让东盛府百姓在心中将其奉为神明。连皇帝陛下都御赐了匾额,以示嘉奖。得到切实益处的老百姓,岂能不感恩戴德。
满府城没人不知琥珀之名,却也有不少人并未见过真人。“这位哥儿,便是那位叫琥珀的庄公子?看上去,好年轻,好白净……”
“这叫什么话?年轻些,好看些,怎么了!难不成好人个个都长成黑脸包公,你才满意?”
有人心直口快,容不得别人说庄聿白半句不好。他维护完自己心中完美的偶像,然后边招着手往前挤,边高声喊着。
“琥珀公子!多亏了你的新型肥田术,这一年来,我们家粮食多打了十几石呢!琥珀公子,你可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琥珀公子我在这里,看看我!”
这一喊,一发不可收拾,更多人乱哄哄朝这边挤。似乎庄聿白这个人,连这个人身边的空气都是甜的,都是有福气的,都要抢着去沾一沾。
“原来这位就是庄公子!我家田地也多打了粮。还有灭虫药剂!北山上几百棵桃树大丰收。比往年接的都要大,都要甜!今年我家多赚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呐,琥珀公子!”
“琥珀公子,我家大儿子在炭窑上做工,家里进项好了很多很多,来年春天我家小孙子就去学堂念书识字了。琥珀公子!你听见了吗!”
……
围观者越聚越多,人群涌动,人声鼎沸。众人像是见到真神,争相恐后来还愿的。
也有上了年纪的,见琥珀当街被一男子揽在怀中,皱了皱沟壑万千的眉头。
“琥珀公子和今日中举这位公子,究竟什么关系?怎么还……”
“人家是两口子,抱一下怎么了!”有知情之人上前大加维护。
两口子?!
这层关系,出人意料,现场掀起另一片惊诧声。
庄聿白是满府城人人敬重的大恩人。而孟知彰,文人圈和茶艺届的大才子。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真是,真是……”有人兴奋到两眼放光,“对!真是苍天有眼!”
“这叫好人有好报!一位那般好,一位这般好,两好合一好,这叫天造地设,天生一对,原该在一起。”
“刚我看见琥珀公子,亲了他家相公呢!哎呦呦,这小两口不得了,蜜里调油!”
“祝孟解元和庄公子,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现场一个活脱脱的闹洞房现场。
若条件允许,估计早有人递上两盏酒,请夫夫二人,此刻、立即、马上交杯共饮。
一开始众人齐声喊的还是“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不知哪个促狭鬼起了个头,竟变成众人同声开始喊,“亲一个!亲一个!”
这合适么……
这可是三年一试的东盛府秋闱放榜,盛装正立、持刀护卫的官差,就站了几排。
何等严肃,何等庄重。
闹开了的人群可顾不得这些,个个像被眼下这种喜悦的气氛冲昏了头脑,笑容满面,意识微醺,口中不停喊着,“亲一个!亲一个!”
孟知彰往怀中看看,知道庄聿白害羞了。
“还可以么?”孟知彰俯身靠近,凑在庄聿白耳边轻声问。
怀中人没有回答,扯住自己衣襟的一双手,越发用了力,不知是紧张,还是难为情。
好端端一个正儿八经的乡试放榜现场,不知怎么地就成了一个闹哄哄的大型“闹洞房”活动。
“搂紧我。”
这是在今科乡试黄榜前,在热情高涨的人群险些失控前,孟知彰对庄聿白说的最后一句话。
薛启辰终于从人群后方挤到榜前,刚要和庄聿白夫夫搭上话,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孟知彰抱着他家夫郎,分云拨雾般从人群中挤出去,此时已经火速撤离这堪称“闹洞房”的大型起哄现场。
以免围观人群还要追去,薛启辰忙扯了怀中巾帕,边挥舞,边吆喝。
“恭贺孟解元高中!恭贺孟解元高中!即日起,薛记所有酒楼、食肆,免费设宴三日,各位乡邻可以前去热闹一番!沾沾喜气!”
人群一听,更加欢腾。洞房闹过了,可不就应该喝喜酒么!
“喝喜酒去喽!”
看着等人群慢慢散去,半日薛启辰方松了口气。他将挥了半天的巾帕叠了叠,擦去额头汗珠。
薛启辰知道孟知彰和庄聿白尚未正式办婚礼。这只是来看个榜,人群已经闹成这样。若是将来二人真成亲时……岂非要闹翻天?
闹翻天又怎样!有他薛启辰在,谁都休想为难了琥珀!琥珀和娘家断了亲,薛家便是他的娘家。到时一定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让琥珀的婚礼风风光光,即便十年后提起,都让人难望其项背那种。
这边薛启辰正琢磨着婚礼上该送一份什么样的礼物给庄聿白,才显得贵而不俗,一眼瞥见桂榜一旁聚了十几个举旗鸣锣之人。
张了榜,报榜官便要鸣锣开道,便要各家去报喜送信了。
第一处,自是解元孟知彰家。
薛启辰,鬼机灵。他看着庄聿白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忙挤到报榜队伍旁边,上前与那为首的一人作揖行礼,又掏出20两银子奉上。
“辛苦各位官爷走这一趟,这等大喜事,还请诸位先在城中好好绕一圈,前街后巷,尤其那人多之处,将这喜讯好好传上一传。”
薛启辰估摸着时间,报榜队伍如此绕一圈,大概要多行一个时辰,留给夫夫二人的时间应该够了。
再久,庄聿白要吃不消了。
*
庄聿白是被孟知彰一路抱回齐物山的。
这一路,时间很长。
长到庄聿白将自己从穿越过来,撞进孟知彰家,再到孟家村站稳脚,以至搬到府城生活的这一长串过往,在心中都过了一个遍。
这一路,时间又很短。
短到庄聿白到现在还没想到一个完美的理由,怎么跟人解释,方才怎么就在榜前当众吻了人家。
不过天地良心,他可不是耍流氓。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直直吻了上去。苍天!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回去,按住自己那张蠢蠢欲动的嘴巴。
嗐。覆水难收,世间哪有后悔药。何况他庄聿白也不是他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若对方非要一个解释,那这就是兄弟间的恭喜祝贺。
若对方非要一个补偿,那就大大方方让人家亲回来。
男子汉大丈夫,从来不带怕的。
孟知彰将人轻轻放至家中主屋的罗汉床上时,庄聿白理正衣襟,故意挺了挺腰板,给自己打气。
可不等他解释,对方先开了口:
“今日我高中举子。夫郎,可有什么奖励?”
奖励?!
刚才乱哄哄的闹市逃出来,庄聿白的耳朵一时还没适应眼前家中的这份静谧。头顶毫无防备落下来的这句话,在他耳中不停产生回音。
他略顿了顿,小脑袋飞速转着,却不敢抬眸去看人家的眼睛。
“奖励,应该的。你想要什么类型的奖励?对了我知道,薛家丝绸铺新来了一批上好布料,薛启辰特意各留了两匹,改日我们一起去挑一挑……还有留虚斋的砚台,一直没舍得买。这此咱去选一方回来……”
没回应,就是不喜欢。
庄聿白犯了难。
毕竟这是中了举人,妥妥的举人大老爷一位,贺礼自然要有的。也怪自己,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给忘记了。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孟知彰没说话,敛起衣摆,直接挨着人,并排坐在罗汉床上。
腿挨腿,膝碰膝,影子贴影子。隔着轻薄衣衫,庄聿白隐隐感受到那份熟悉的温热。
“夫郎,想想。”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庄聿白一颗心,却如油煎火燎——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今天发烧,浑身酸疼乏力,加上姨妈……原本答应孟知彰这章要【亲嘴子】,实在写不动了。对不起。只能留在下章亲了。并非有意卡章。再次道歉。
第203章 秋闱(九)
朗日在天, 清风和煦,夫夫二人,并肩端坐榻上。
阳光从身后撒过来, 将一高一矮两个影子稳稳铺在青石板地砖上。
庄聿白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图景,他却像揣了只鬼,还是只顽劣调皮的,搞得他心里七上八下。
这中举的奖励,今日是来不及准备的, 不过情绪价值还是要给到。
“中举是大喜事。正好家里有些红烛、红灯笼, 我去找出来, 挂在廊下, 亮亮一排, 看着喜庆热闹。”
庄聿白终于找到一个逃离当下窘境的理由,他起身便要离开。谁知腿下一滞,他半分都没离开这张罗汉床。
孟知彰一只大手, 稳稳压在庄聿白腿上。
被压之人,眼睛登时瞪圆。此处太过敏感, 他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但去挂灯笼这个理由, 看来对方并不满意。
“咳咳,那个咱初夏新酿的梅子酒, 此时可以试饮了, 还有去岁葡萄酒也有一些……”庄聿白快速转着小脑瓜,“你若都不喜欢,我去景楼现买一坛,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如何!”
说到“一醉方休”,庄聿白竟慷慨激昂起来。
只是腿上那只大手,并没有半分松开的迹象。甚至还用了些力气。
还好是用力,若是轻撩,这个位置,若再向上三寸……庄聿白只怕会疯。
“你确定要喝酒?”
孟知彰扭转头,一双探不到底的眸子看过来,不置可否。
孟知彰越是这般不动声色,庄聿白心中越是发毛。
“喜事临门,小酌庆祝,理所应当的,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们品茶!”
庄聿白向来好说话,今日中举的人是孟知彰,他最大,都听他的。哪怕今日夜游齐物山,他庄聿白定当舍命陪君子。
“我可以饮酒。”孟知彰微微挑下眉,顿了片刻,似在回想些什么,唇角抹上些意味不明的弧度,“阁下,就不一定了。”
“我,为什么就不一定了?”
庄聿白好胜心陡然立起。男人,不能说不行。
“阁下忘了自己酒量几何?”孟知彰将手收了回去,目光正正直视前方。正人君子,朗月在怀。
庄聿白气焰矮了几分。说实话,他酒量确实一般。不能说一杯倒,但半杯之后,意识便开始模糊倒是真的。
他低头摸摸鼻子,声音小下去:“我酒量,也还是可以的。而且,这是家中,即便喝醉了,又能怎样呢?倒头睡便是了。”
孟知彰微微摇头,垂眸看着地上越挨越近的两个影子:“上次酒醉,也是家中。阁下……阁下借着酒劲,非要拉着人做夫夫。轻薄于人。”
回旋镖,终究还是扎了回来。
轻薄?!
这个词,重了。
砸得庄聿白的脸,火辣辣的。
“我……我没有!轻薄……这……孟知彰你……”
庄聿白刚才争强好胜的气焰一下消了。那次到底是自己不对,可自己是醉了,并非有意要怎么样。轻薄,更是无从谈起呀。
庄聿白冤枉。
也不全冤枉。
事,确实是自己做的。当时然哥儿来找他,一头撞了来。听说自己还非邀请人家然哥儿现场观摩自己做夫夫。
啊呀呀——论人能出多大的糗,丢多大的人。庄聿白此刻想起仍然冷汗一阵接一阵,甚至连提剑回去,一把攮死自己的心都有。
身旁的孟知彰,仍清风入松林般朗正端坐,但庄聿白就是觉得对方比平时多了点不常见的感觉,他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词。
委屈。
庄聿白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就是在委屈。
越发显得自己就是那种提上裤子不认人的渣男。天地良心,他庄聿白并没有想怎样,即便怎样了,他也定不会是那不负责的负心汉。
不过要怎样讲才能安慰到人家,又显得自己不是在有意推诿。
“阁下,轻薄于我,也是无妨。”孟知彰先开了口,一派大方,“毕竟外人看来,你我本就是夫夫。再私密的行为,都使得。你不必为此挂心。若是想喝酒,我们同饮一壶便是。”
“不不不,孟知彰……”庄聿白有些语无伦次,“我从来没想过要轻薄于你,那次着实是喝多了。加上熏了薛启辰给的那什么香,一时不时发了什么疯,才……才那般……今后一定谨言慎行,再不会做出任何出格之事。私下不会,当众更不会。”
庄聿白啰里啰嗦说了一大车,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此话当真?”
“当真!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发个誓!”
孟知彰是个心思正到发邪,做事又认真到有些较真的人。庄聿白知道自己不能模棱两可。
他急得脸颊发红,当即挺直腰板,伸出两根手指,开始郑重起誓,“我庄聿白今后若再对孟知彰……”
薄茧轻覆的两根手指,轻轻按上庄聿白的唇。伸出去立誓的手指,也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
孟知彰到底是信任自己的。庄聿白心中松了口气。到底是男人,还挺好哄。自己说什么,对方他便信什么。这就很好。
庄聿白的眼底,不觉升起些小得意。他刚想让对方松开自己的手时,却见对方对上自己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道。
“赌誓若有用,朝廷的法度政令,又立于何处?”
“……”
别人起誓他谈法。
庄聿白真想翻白眼。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解人情、不解风情之人。
他记得自己道过歉的,具体怎么道的有些记不清,但事情过去那么久,往回翻小肠,没必要吧。
“你方才说,从来没想过有轻薄于我。私下不会,当众更不会。”
孟知彰问得认真。
庄聿白偏偏头,答得也认真:“是。”
“方才黄榜之下,当着满府城百姓之面,阁下当众亲了我。又当作何解释?”
又一记回旋镖,扎在庄聿白心上。
刚才一定是鬼迷心窍,怎么就鬼迷日眼亲了上去呢。庄聿白无言以对,他百口莫辩,辩无可辩。
他亲了人家。
当众。
庄聿白张张口,半日说不出一个字。
天地良心,他刚才只是表示高兴。高兴,明白?与轻薄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眼前这个凡事追根刨底之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见庄聿白支支吾吾半日,孟知彰拿出雄辩群儒的气势,面对面帮他庄聿白辩白。
“你想说刚才是无心之举?”
庄聿白点头。
孟知彰眉毛轻挑:“你可知无心之举,才是一个人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哈?”
庄聿白有些懵。
“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心悦我,而不自知。”
阳光透过海棠花窗棂直直洒满孟知彰周身,又通过孟知彰一双古潭微澜的眸子,反射进庄聿白的眼睛里。
阳光不算很强,庄聿白却被深深地灼烧到。
……自己没听错吧。孟知彰说自己喜欢他。
对的。他就是这个意思。
“心悦你?!”庄聿白将内心OS,当着当事人,大声说了出来。
或许自己的表情太过诧异。孟知彰的眼神缓缓移开,垂了下去。
但他并没有半分不尊重对方的意思。看眼前这个素来矜持稳重之人,眼神明显黯淡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门装出一副委屈模样,来给庄聿白看。
“那,阁下就是故意轻薄了。”
怎么说了半天,又成了我庄聿白有意轻薄你孟知彰了。
这是鬼打墙么?
好在院外鸣锣开道之声隐隐传来,短暂地打破眼下僵局,救庄聿白于水火。
是报榜队伍。
庄聿白忙整理衣衫,随孟知彰一起迎出去。
远远山路上,红色旌旗迎风招展,鸣锣之声,将满山鸟雀惊起一片。
跑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二十个跳窜窜的小孩子,边跑边喊“恭喜孟解元!恭喜琥珀哥哥!”
薛启辰骑马跟了来,将一大包提前准备好的福袋递给庄聿白。
庄聿白会意,点头致谢。还是薛家做事周全,这份情他们领了。夫夫二人一边接受众人庆贺,一边将这大大包福袋注意分与众人。
当然该有的规矩还是懂的。报榜队伍,庄聿白直接大大方方掏出50两银子。
“各位差役大哥辛苦了。打一盏酒喝。”
为首一人千恩万谢接过去,又躬身笑说:“恭喜孟解元。明日鹿鸣宴在浣墨河旁的一艘画舫中举行,辰时开始。孟解元莫误了时辰。”
因还有下一家要去报榜,队伍不便多留,跟来的人群却似乎意犹未尽。
“孟解元、庄公子,何时能赏我们杯喜酒喝?”
薛启辰看了夫夫二人齐整规矩的衣服,知道该做的事还没做,忙纵马拦住要留下讨酒喝之人。
“要喝喜酒?有哇!刚不是说了么,薛记名下所有食肆、茶楼,三日流水席,已开宴!喜酒管够!”
薛启辰帮忙下,闹喜之人方渐渐散了。
“孟公子桂榜高中,我们薛家原应专门设宴庆祝。不过你们事情多,等忙完了,再来赴我们的宴,也是一样的。”
庄聿白拿肩膀撞撞他:“今日怎么倒一本正经起来!”
薛启辰坏笑着对庄聿白眨眨眼,示意他往身后看:“呦!怎么,难道有人不正经了?”
庄聿白自然知道薛启辰指的是谁,狠狠眼神警告。
薛启辰明白夫夫二人有自己的庆祝事宜,不便多停留:“哈哈哈,别忘了咱俩的正事!你说等你家相公中了举人,你就陪我去的!”
话音一落,哒哒哒扬鞭去了。
齐物山恢复常态的安静。
“刚才薛家二公子说,让你陪他去做什么?”
孟知彰先开了口。
因为方才“轻薄”之类的话题尚未有个定论,夫夫二人保持得体的距离。
庄聿白将去西境探视荒地开垦近况之事,告诉了孟知彰。又说跟着薛家车队同往,请了专业镖师,安全方面不用担心。
这哪里是商议。明明只是告知。似乎也没给孟知彰留半分说“不”的机会。
孟知彰静静听他说完,喉结轻滚:“你们准备何时启程?”
“自然越早越好。”提起分别,庄聿白眉梢也变得沉重起来,“这样便能早些回来。回来和你一起准备去京中赴考之事。”
庄聿白抬起头看向眼前人。
一份若轻若重的落寞,随着斑驳光线爬上孟知彰肩头。
庄聿白忽觉一阵愧疚。好像从始至终他优先考虑的都是自己,而孟知彰的事情,几乎从来没出现在家中事务的第一位。
孟知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在人转身之际,庄聿白一把拉住孟知彰衣袖。
“孟知彰,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但我想说……那绝非轻薄。”
眼前人停下来,转过身,郑重看着庄聿白的眼睛:“你如何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那绝非轻薄一吻。”
庄聿白怔愣片刻,阳光晃得他视线颤动。
山风吹扬琥珀色发丝,庄聿白闭了眼,踮起脚尖,重新吻上那吻过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庄聿白缓缓退下来。眼睛却始终不敢睁开。
“……可以么?”
未及站稳,腰身落入那熟悉的掌心。而双唇,被一阵柔软覆住。
那么软,那么柔。
或许是怕吓到庄聿白,等庄聿白适应、并接受了这份亲密后,方开始慢慢进攻。
“……张嘴。”
浑身战栗,庄聿白早软了双腿,在他整个人如一棵熟透软烂的果实倒进孟知彰怀中时,一个失重,被人打横抱在怀中。
“我们回房。”
第204章 亲亲
庄聿白像被抽了魂魄, 一整个儿软在孟知彰胸前。
门外到正房,不过数丈远,平日更是走了不下千百遍。今日, 孟知彰却走得格外漫长, 格外艰辛。
他将庄聿白拢在怀中。一双手,轻不得,重不得。近不得,更远不得。
像时常出现在那个琥珀色梦境中的场景,他抱着从天而降的怀中人, 走过荒漠, 走过丛林, 走过延伸在脚下的一切荆棘险阻, 慢慢走进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栖身之所。
不同的是, 梦境中,那永远笼罩在怀中人身上的晨雾山岚,此刻正随着庄聿白的呼吸节奏, 一点一点消散。
今日起,这个梦, 不再属于黑夜。
今日起,这个梦, 也不再是他孟知彰独自一人的秘密。
孟知彰抱着他的秘密,一步一步, 从梦境走进现实。无比真切的现实。
仍是那张罗汉床。
前后不过一盏茶时间, 两人间的关系,两人间的距离,却似已经跨过一道莫可名状的天堑鸿沟。
片刻前,仍若陌然初识;转眼间, 已携手走过半生。
孟知彰将人轻轻放下,手臂从怀中人腿弯缓缓抽-出时,一只手却软软搭住他的手腕。
他顿了下,如一枚墨玉落入古潭,表明波澜不兴,内里乾坤暗涌。
无需眼神交集。
更无需任何言语。
他懂他。
他也知道他在等他。
如片玉质地的明瓦,将阳光过滤得似丝绸般柔和,一束明丽的光线,透过海棠花窗棂斜斜扫进来,扑在庄聿白如瓷似玉的面庞上。
见过这张脸的人,都道他勾魂摄魄,精致得不可方物,又纯粹得一尘不染。如世外仙子,误入凡尘,是不食人间烟火,永远高高在上的谪仙人。
孟知彰却不然。
他在这张近乎完美的脸上,看到过持之以恒的倔强,也看到过永不言败的可爱,看到过无助破碎,也看到过困惑和委屈。
阳光缓缓流动,让庄聿白脸上的光影更加立体,更加真实。
双眼微微闭上,两弯细长睫毛,投下毛茸茸的影子。
孟知彰,郑重看了片刻,重新吻上去。
庄聿白,静静等在那,身子跟着一僵。
比孟知彰的气息先到来的,是那只熟悉的大手,轻轻抚过脸侧。
手掌大而温热,虚拢着,托住下巴的同时,将半侧脖颈一起拢进掌心。让人踏实。给足安心。
指腹带着一层薄茧,蹭过滚烫的耳垂,那股并不粗鲁的粗粝感,让庄聿白后颈一阵阵发麻。
还是方才那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那立体而柔软的轮廓,轻轻覆上来,没有任何压迫或不适,如羽毛游弋水面,在庄聿白唇边和心头,漾起若有似无的涟漪。
那份轻柔,极具耐心,他仍像第一次那般,给足了庄聿白完全适应和接受的时间。而后小心翼翼地试探,极有耐心地引导。
哄其开口,教其吮吸。
两道呼吸交-缠,温热的气息,拂在皮肤上。
庄聿白周身跟着一紧,他已经不清楚自己当下究竟在做什么。或许他根本不想去弄明白眼下究竟在发生什么。
他唯一清晰感知到的,此刻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地缠上身边人。
身边人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而自己渺小得如一片雪花,盘旋在无所依托的寰宇之间,除了一步步陷进去,别无他路。
庄聿白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未知之物,总让人天然地产生抗拒。
可这份未知,着实太迷人,太让人沉溺。庄聿白第一次知道心甘情愿的坠落,竟然如此上瘾,如此不受控。
可他是直男。
他却跟一个男人……在接吻。
心中残留无几的理智,仍在那举旗抗拒。但对方舌尖收回去的一瞬间,庄聿白却像断线的木偶,下意识追缠上去。
如飞蛾扑火,如牺牲献祭。
马上就要去西境了。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见。
再沉沦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庄聿白试图说服心中那最后一点点理智。
但此时,孟知彰退得更后了,像是故意惹人来追。
如他所愿,怀中迷醉之人,眼角已溢出些水花,地缠了上去。贪婪,又忘情。
孟知彰到底是仁慈的,猎人没让身后的猎物追太久,他停了下来,迎住这扑面而来的热情。
烟花轰然,一片,接一片。映亮半空。
庄聿白觉得孟知彰拇指悬在自己喉结之上,似贴未贴,将落未落。勾得庄聿白一颗心,跟着起起落落。
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暗示,执笔弄墨的手指,终于,在庄聿白快要失控的瞬间,按上了那枚小巧精致的喉结。
不偏不倚。不轻不重。
“……嗳。”
庄聿白下意识一抖,喉咙中溢出一声细碎。漫天星斗,从眼前炸开。
他整个人怔住,像被人从梦中唤醒。美丽的泡沫,阳光下被刺破。
一股没来由的虚空,忽然将庄聿白紧紧包裹。
整个围拢住庄聿白脖颈和脸颊的大手,缓缓换了方向,护住庄聿白圆圆的脑后,极尽温柔地,将人引到自己胸前。
慢慢安抚。
怀中人,微仰着头,睁开了眼,点点水光,袅袅柔情。
孟知彰轻轻俯身,吻去留在眼角的半颗残泪。
涩涩的甜蜜。
“怎么了?是不是弄疼你了……”
怀中人轻轻摇头,带着餍足后的疲累,伸出双手,环住孟知彰□□的腰。
半日,隔着怀中衣襟,懒懒唤了句,“孟知彰”。
“那是不是累了?”
圆圆的脑袋,蹭着刚才被他自己抓得早已不再齐整的胸襟,轻轻摇了摇头。
“孟知彰,我饿了。”
“好。想吃什么。我去做。”
良久,孟知彰才将人从自己身上移至罗汉床。
*
房中静下来。
庄聿白的头脑也静下来。
他一动不动坐在罗汉床上,像一道哀怨的影子。
这是好兄弟之间时常会做的游戏吧。一定是。
就像篮球、电竞、骑行……好兄弟可以一起玩的游戏,很多。
这种,应该也算其中之一。
只是稍稍私密一些,不好在人前进行罢了。都是游戏,谁也不必谁高贵。嗯,没有什么大不了。
庄聿白成功劝好了自己。
暮色上来,最后一抹云霞之光,带着海棠花棂窗影子,在那架月白色罗绢落地屏风上一起倏忽消散。
庄聿白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木木的。方才那人的体温和触感,还隐隐留在上面。
或许亲的太久,或许亲得太忘乎所以,此刻微微有些水肿。
庄聿白有些诧异,他此刻竟然还在回味。
不过……平时那样冷面冷心的人,尝起来,竟然有一点点甜。
男人亲男人。谈不上谁吃亏,也谈不上谁占了便宜。如果方才自己表现得不那么生疏,就更好了。
庄聿白静静坐在暮色中,慢慢复盘。
游戏,都容易上瘾。而且不同意戒断。
庄聿白越来越觉得,这个活动,就是那让人上头、又上瘾的游戏。
暮色掩盖下,他又摸了下自己的唇。
嗯……怎么说呢,若是方才自己不那么露怯,显得不那么被动……
若再来一次,他庄聿白一定要占上方。要显得游刃有余。游戏的精神之一,便是绝不认输,也绝不能输!
“对,不能输!”
庄聿白挺了挺腰板,握起拳头跟自己打气,不留意身后有人走了进来。
“什么不能输?”
孟知彰忙完厨房诸事,准备叫庄聿白吃饭,却见屋内黑黢黢一片,顺手将烛灯点上。
庄聿白冷不丁吓了一跳,扯了扯自己衣襟,故作镇定道:“额……没什么,没什么不认输……”
见孟知彰手持蜡烛,定定看着自己,更加心虚,信口编道。
“……哦,薛家二公子说他最近弩机练得非常好,改日要和我比试。我想着自己该捡起来练一练。绝不能输给他。”
一顿饭,风卷残云,食不知味。
全程,庄聿白没敢看看孟知彰一眼。吃完饭更是借着明日鹿鸣宴要早起的由头,胡乱洗漱就去床上睡了。
一夜各怀鬼胎。
一夜相安无事。
*
第二日一大早,整个东盛府城,尤其贡院前街直到浣墨河一带,便热闹起来。
三年一次的鹿鸣宴,如期在浣墨河上的那艘画舫中举行。
此科选出的50名举子,悉数在应邀之列,因多数是外地考生,秋闱之后便回乡了,今日到场的不过半数。
画舫之上,东盛府知府荀誉与正副主考官按序落座。
荀誉与主考官陆昇是旧识,多年不见,今时竟前来主持他管辖之地乡试,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副主考官萧屹,因沾着懿王这一层关系,众人也皆不敢怠慢。
画舫三面临水,两侧设诸多长窗,置身其内,浣墨河潋滟水色与齐物山奇绝秋色,尽收眼底。
当然比眼前景色更受瞩目的,便是眼前这一众举子。前来的今科举子们皆盛装出席,登船后,一一自报家门。
荀誉见到骆耀庭,想起许久不见骆睦,便道:“有段时间没见到令堂。他近来可好?”
骆耀庭眸色一阴,不过很快恢复常态,谦逊有礼地答道:
“劳大人惦念。家父一切都好。春夏之际去采买药石,耽搁在了南边,说冬日南域天暖,大约开春之后才慢慢往回来。”
荀誉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关于骆睦,他也听到一些坊间传闻,不过传闻或许只是传闻,信不得。
孟知彰路上遇到王劼,二人互相道过喜,便结伴同往。又因身量高,二人便主动站在众人之后。
不过自孟知彰一现身,陆昇的视线便被扯了过来。待孟知彰向席上报上名姓时,陆昇的登时起身。
“你便是孟知彰!”
陆昇翩然离席,将眼前人细细打量再打量,一双眼睛早已笑弯。
“都说文如其人,你是人如其文!文章通篇浩然之气,这相貌自也风度翩翩,华采奕奕。”
“大人抬爱!学生不敢当。”
孟知彰不卑不亢,得体地行了礼。
陆昇忽想起什么,回身同一旁的荀誉:“我昨日听闻新晋解元带家眷看榜,被众人围住讨喜酒,可有此事?”
荀誉笑着摇摇头:“这个难倒老夫了。当事人就在跟前,你直接问他不就成了!”
孟知彰眉梢不由染了抹喜色:“昨日确有此事。因学生与夫郎相识于微末之时,那时家贫,便只过了婚约,并未正式迎亲。”
“贫贱夫妻,携手至此。你,定要好好待人家。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陆昇素来稳重,今日或许高兴,又多喝了几盏酒,话也跟着多起来,“依你之才学,来年杏榜高中也是大有可能。等那时,风风光光给人家补办一个成亲仪礼,便是双喜临门!”
“到时,这喜酒,老夫也是要讨一杯的!”荀誉跟着凑趣,走到孟知彰身边,压低声音,笑说“不过知彰,你也要努努力,争取到时凑一个三喜临门。”
孟知彰自然明白这第三喜是什么,他摸了摸晨起他家夫郎亲手放进他胸前的巾帕,躬身行礼。
“晚学领命。”
*
孟知彰在浣墨河畔的画舫之上,恭敬聆听知府大人与乡试主考官关于三喜临门之“教诲”时,那位不在场的当事人,庄聿白,此刻正和他真正的好兄弟薛启辰、然哥儿在一起。
盘算着接下来的西境之行。
晨风吹过葡萄架,厚实黑绿的叶片一阵哗哗作响。醇厚甜蜜的果香,裹挟着淡淡的酒香,在各庄酒亭萦绕不止。
秋风送爽,也惹人微醺。
今年各庄葡萄大丰收,各庄酒亭较去岁扩建了三倍,陶罐也由原来的10只增至40只。去年新栽种的葡萄苗早长成壮实植株,沉甸甸的大串紫红色葡萄,此时已在某只陶罐之内静静发酵,接受时间的酿制,只等时机成熟,向世人展示自己独有的芬芳。
然哥儿一边照看着风炉上的陶锅,一边留意不远处乡邻搅拌陶罐的力度和手法。满满40罐葡萄汁的发酵状态,然哥儿比谁都清楚。
何时采摘榨汁罐装的,何时进行第一次搅拌,如今已搅拌几轮,下一次搅拌将是几日几时,整罐葡萄汁大约何时完成发酵,又将在何时完成葡萄皮籽等的过滤淘澄、完成封罐动作……所有这些繁琐细碎的事项,一件件、一桩桩全部装在然哥儿的心里。
眼下工人搅拌的是第12只陶罐,这一罐再翻搅两次,视情况就可以进行淘澄过滤了。
陶锅里熬制的自然是葡萄渴水,每次来各庄必定现熬一罐“玉琼羞”,这已经是葡萄三剑客近来的必备活动。
然哥儿晨起从园中现采撷的一些半生葡萄,石杵臼细细捣碎后,以三层纱布滤去葡萄汁的渣滓,倒入陶锅中慢火细熬。
黄莹莹透着青翠绿色和果皮紫色的汤汁,随着风炉火舌的的翻搅,在锅中咕嘟咕噜翻着泡泡。搅动下慢慢变得稠浓,木勺轻扬,明亮柔和的酸甜和馥郁缠绵的果香越来越浓。
忽然然哥儿停住手上动作,木杓搁置一旁架子上,起身同搅动大陶罐的工人交代了几句,大概是请其探得再深些,这样沉淀在底部的葡萄籽才能跟更好地带起,也便于罐中果汁搅拌均匀。又道过辛苦,这才折回来照看他的渴水风炉。
庄聿白递了块广寒糕给然哥儿,笑说:“眼下然哥儿的葡萄管理水平,比我是要强多了。这园子离了我可以转,若离了然哥儿,恐怕要塌下来半边天。”
薛启辰接过话去:“那是自然!你想想自打你相公乡试以来,你多久没来这园子了。若不是孟知彰今早去参加鹿鸣宴,恐怕你此刻还跟人家沾在一起呢!这园子确实多亏了然哥儿照看。”
然哥儿不无腼腆地弯了眼睛:“公子说笑了。这些都是公子教我的,我只是一步步按照公子说的做而已。若没有公子时时提点,我哪里能成。”
庄聿白接过木杓,搅拌着锅中渐渐变浓的葡萄汁。“我还想问你,此次去西边,卓阿叔同意么?”
然哥儿咬了口广寒糕,细细嚼着,片刻方说:“阿叔知道两位公子的打算,自然是同意的。”
这里的打算,三人心知肚明,因有旁人在不方便提及九哥儿的名字。
然哥儿顿了顿,眉间似有愁容:“只是我儿时跟着阿叔来此定居之后,便再没离开过东盛府,此去西境路途遥远,阿叔自是担心的。我也说了,两位公子请了镖局中顶顶厉害的镖师跟着,加上两位公子的弩机之术精湛无比,我与两位公子日夜一处,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
然哥儿说着,声音小了下去,下意识转身往山下卓阿叔小院子的方向看去。
“卓阿叔一人在家,你不放心对吧。”庄聿白拍拍然哥儿肩膀,“庄子上有周老伯照看着,孟知彰到时也会时长来看一看,若阿叔觉得可行,直接搬来齐物山也是可以的。只是山中清净,怕阿叔住不惯。不过还有一个方案,跟你二公子的小葫芦人不错,手脚勤快,人也机灵,你二公子已经跟他说好了,我们出发后,他便搬来同阿叔一起住段时间。不过到底怎么办,最后还是要听听阿叔的意见。”
然哥儿知道:“那我们何时出发?”
现在九月初,路上顺利的话,往返西境一个半月需要的,好不容易去一次,自然待的时间越久越好。不过,几人在府城都是有牵绊的。至少,年,还是要回来过的。所以商议下来,最迟九月十二便要出发了。
“满打满算,还有五天时间。”薛启辰说。
知道时间短,可五天这个数字明确摆在面前时,三人还是略微吃了一惊。尤其是庄聿白。
因为此次山高水长,几人路上的衣食住行都可以指着薛家车队,但他们此行有明确任务:做好凉州葡萄园建设的前期准备工作。
庄聿白又拿出了他的纸笔,开始列清单。
确保明年春天凉州土地上长出葡萄芽叶,此次他们需要带些葡萄藤条过去,这个季节不像冬季,如何远距离运输而不伤及芽苞,是个技术问题。庄聿白要好好想想。
此外,临行前庄聿白还要调配好灭虫药剂,不仅各庄要用,孟家村和京城的葡萄园冬季清园时也要用。当然,还有一份要带去西境,以免临时找不到原料。
庄聿白正趴在他那张破马张飞的纸张上,细细列着单子,薛启辰忽然撞撞他的胳膊。
“二公子,你又调皮,害我把字都写错了。”
薛启辰笑说:“字写错了没关系,人若是等久了,就罪过了。嗐!你俩才分开多一会儿功夫,这就巴巴找了来。这若是两个月不见,不知又要相思成什么样子。到时你若是想你家相公了,闹着要回来,我可是要笑话你的!”
“二公子浑说什么?”庄聿白抬手要打人。
“我哪里浑说了?不信你看!那人是谁?”
庄聿白从纸上抬起头,却见孟知彰遥遥地走了来。
鹿鸣宴结束的早,孟知彰便来接人回家,走到跟前,直接俯身牵了对方沾了墨汁的手。
旁观者还好,庄聿白想起昨日之事,一阵心虚,耳垂瞬间烧起来。
不过等回到家,庄聿白将五日后便出发一事告诉孟知彰时,才知道此时终究是害羞早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我应该是阳了,浑身酸疼,小刀剌嗓。今天想吃点甜的,所以又发了颗糖。我不管,都得夸我~~
可我拿起手边A4纸,看着后面密密麻麻的手写大纲……我有悔。我该快速推进剧情的!
第205章 西行(一)
西境一行, 九月十二启程。
“夫郎,何时归?”
三喜临门,算是一种略带玩笑意味的祝福, 孟知彰并没有告诉庄聿白。鹿鸣宴上摆了几篓新鲜柑橘, 孟知彰知道庄聿白喜欢水果,临行便带了几枚回来。
庄聿白趴在桌子上,认真画着出行清单。修剪葡萄藤、调配灭虫剂、庄子上尤其葡萄园内其他事务安排,剩下的五天时间,恐怕都要在外面待着了。
一只笔杆被庄聿白抓在手中咬着, 几缕头发挠乱了出来。
孟知彰剥好橘瓣, 用小碟装着放到庄聿白面前, 抬手将那旁逸斜出的几缕, 仔细理顺。
庄聿白写得投入一时没留意, 猛抬头对上孟知彰的视线,先是怔了下,随后仰脸一笑, 露出一排齐齐的小牙。
“夫郎,何时归?”
孟知彰又问了遍, 同时拈了一瓣橘子递过来。
“我们现在出发,顺利的话到那边应该也要十月中旬, 待上大半个月,最迟十一月下旬就要往回返了。”庄聿白弯着眼睛, 抬手来接橘子, “放心,我一定回来陪你过年。”
递半空的橘子瓣,往后收了半分。
“怎么,孟解元, 送出的橘子又不想给了?”
庄聿白促狭地挑挑眉,见对方视线往自己手上示意,忙低头看去,明白过来不觉憨笑一声,衣襟上胡乱擦起墨染的小黑手。
橘瓣直接递到唇边:“一定要平安、回来。”
庄聿白愣了愣,嘴子都亲过的人,彼此投喂一下食物也没什么不妥。何况此前也不是没吃过人家手里的东西。
只是……只是眼下这个距离,这个氛围,加上昨日亲亲过的语境,一切似乎变得暧昧起来。
就像刚刚偷吃过禁果的小情侣,躲躲闪闪,又莫名期待。虽然对具体期待之事也并不是很清晰。
恐拂了孟知彰好意,庄聿白微微探身,咬住那枚橘瓣。
立体而柔软的轮廓,一如……额!
庄聿白立马勒住自己满脑子的废料,用话掩饰:“这橘子好甜!真不错。”
“一定要平安、回来。”孟知彰又重复一遍。
酸甜汁水口中慢嚼,庄聿白滚动下喉结,咕噜咽下去。“平安”他明白。此去山高水长,往返那么多时日,即便跟着专业车队加上镖局护卫,对险象环生的古代而言,出门在外,平安自是第一位的。
庄聿白没明白孟知彰为何在“回来”一词上加重语气。
不知是不是察觉出孟知彰神情中那抹愁绪,很轻很淡,又转瞬即逝,庄聿白故作轻松努努嘴,示意对方再喂自己一片。
“怎么,担心我不回来了?”
语气轻松,庄聿白也诧异为何此时自己竟同面前这位冷面木头开起了玩笑。
“嗯。”
孟知彰直接点了头。
点、了、头?!
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
满口橘子汁,一下吞进去,呛得庄聿白猛咳两声。
谁能想到站起来顶天立地,怒起来毁天灭地,吻起来惊天动地的一个硕大硬汉,就这么直白地、好不遮掩地、当着自己的面,大大方方承认担心自己一去不回。
反正庄聿白是没想到。
这……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调情?
庄聿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即便如此,对方伸手过来,指腹拭去自己唇角果汁时,庄聿白并没有躲。不仅没有躲,甚至有种赔罪般地,等在那里,希望对方能多索取点什么。
孟知彰指腹微糙,只在湿润的唇角蜻蜓点水,便收了回去,动作利落干净。
“孟知彰,抱歉。现在是准备会试的关键时期,按理说不应该在这个档口出远门。可是……”
指腹微糙的手收至身后,所有目光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摩挲着。
庄聿白“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毕竟眼下说多错多,更加像为自己开脱的渣男。
孟知彰终究是个好人,他见不得庄聿白窘迫,哪怕只在自己面前,哪怕为的是自己之事。“无妨。应试之事,你无需担心。”
其实不只应试。年末年初家中各处事务也是多如星,乱如麻。庄聿白不在家,这些事情自然都会压在孟知彰肩上。不过庄聿白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只简单做些远行前都会有的交代。
“你且安心读书,家中事能拖就拖,等我回来后再处理。不死人的事,都是小事。”庄聿白此话倒不是单纯客套,“孟家村族中之事有族长安排,此次你中举之事春回去,估计族中人会开祠告慰祖宗。等明年春闱结束,我们一同回去补祭也是一样的。孟家村有云先生和牛叔牛婶和大有哥在,葡萄园和茶炭之事,也无需我们操心的。京中呢,现在是薛家帮忙照看着,自也不会有问题。府城有大公子和少夫人坐镇,庄子上还有周老伯和卓阿叔,更没问题。”
庄聿白将眼下几处生意简单盘了一下,说是没问题,每一桩每一件,后面都能牵扯出一箩筐琐事。他一边说,眉头倒不觉蹙得更紧了。
微糙的指腹,再次覆过来,帮庄聿白抚平蹙起的眉心。
“有我在。”
庄聿白眼睛瞬时有了光。眼前人就是神明送给自己的小天使吧。不不,按块头来论,大天使。
好暖心,好想让人依靠。
星星眼的庄聿白不及说出“谢谢”二字,却听大天使一本正经问过来。
“阁下打算如何感谢我?或者换个说法,”孟知彰看着眼前这个软软懵懵之人,“阁下在这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打算如何补偿我?”
*
九月十二这日,东方霞光未现,卓阿叔便赶着驴车将然哥儿送至齐物山门前。
秋露厚重,一层冷似一层,给卓阿叔风霜浸染的眼角沾上了露汽。
卓阿叔瘦硬布满皱纹的手,收起枣木软鞭,在衣角上擦了擦手,方上前帮然哥儿拢了下衣领。
“天马上冷了。西边更冷。记得一定多穿些衣服,那顶兔皮里子的雪帽一定要戴。对了,那双兔皮手套有没有戴……”
卓阿叔一下慌了,像临上考场忘记带文具的小书童,忙乱乱就要去包袱中翻。
“阿叔,带了!昨晚睡前您提醒过的,我放在贴身这个大荷包里了。您看。”然哥儿忙将手套掏出来,“阿叔,没事的。我此行跟公子们,又不需要行商走货,风霜扑不到的。您放心好了。倒是您自己在家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时,若听小葫芦说一句,您老人家不肯好好吃饭的话,我可是不依的。”
“好,好。外面不比在家,你千万照顾好自己。我在家你也不用挂心。有周老伯,有庄子上的人,眼下小葫芦也来家中住着。都好的。”
卓阿叔点头应着,目光始终躲开然哥儿的视线。
清晨的齐物山,静得连片树叶都不动,卓阿叔却觉得这风大得很,不然他这见风流泪的毛病怎么又要犯了。
卓阿叔眼睛犯病前,薛家小厮一骑快马赶了来。
“车队已就绪,我家二公子那边也已妥当,大公子让我来看看庄公子和然哥儿这边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庄聿白这里所需一应行李,昨天晚上就寝前,孟知彰已准备好,并检查了再三。能带的不能带的,凡是觉得能用得上的暂时都带上了。
说是一场末世逃亡,也不算为过。
衣服、鞋袜、被褥、帷帽等自不必说,汤婆子和手炉各带了四个套。有庄聿白的一份,额外也帮然哥儿准备了一份。
孟知彰担心几人路上不好住店打尖,一时短了吃食,各色糕点果子,装了满满三个大食盒,都是一些能放得住的果铺、甜糕、蜜角等。柑橘、林檎、梨子等水果也带了不少。
庄聿白看着这满满登登恨不能要溢出来的车厢,哭笑不得。
“我们不是逃难,而且一路向西,怎么都会遇到镇子,到时临时采买补给也是一样的。”
孟知彰自是不会依他。他向来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说了便要做到。
恰如庄聿白答应给他补偿,自是要言出必行,临行前是一定要兑现的。诸如“等回来之后,再如何如何”之类的大饼,他不吃。
今早庄聿白醒来时,身子比平时要累上许多。一则这几日白天原本就忙到脚不沾地。更重要的是,晚上回家还要向人细细“还债”。
好在只有几天,可就是这几天,已经让庄聿白深深体会到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差距。
一开始,孟知彰还是非常克己守礼的。时时处处以庄聿白意愿为先,不论榻上还是床上,不论手上还是唇上,只要庄聿白有一丝迟疑,他便立时停住动作。
可昨夜,不一样。
那个似乎永远温柔体贴之人,像陡然换了个芯子。
庄聿白一颗心,整个人,被人有意无意高高悬起。
像一只白色气球,越悬越高,绕过压至庄聿白睫毛上的这温热而晃动的颈窝,穿过风中颤抖的海棠花棂窗扇,飞上游廊檐顶,飘到齐物山外的树冠,似乎要去与那越来越圆的半月比肩。
孟知彰牵着这根线,时松时紧,时放时收。
而那只气球,鼓胀着欲望和渴望,渐渐升上苍茫穹宇,四顾茫然,无所依托。
不,他有依托。
此时,那控绳之人,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孟知彰不时给上一点,但却不会给满。
他似乎很懂得拿捏这份渴望,也深谙欲望在哪,人心便在哪的真理。
至少,此时随车队一路西行之人心中的那根绳子,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天将破晓,孟知彰立于门前,心中是安定的。
他知道,车中之人,定会回来。
*
庄聿白一行到得凉州城时,已近十月中旬,一路紧赶慢赶,还是用了一月有余。
第一次到了传说中的西境之地,庄聿白满心满眼好奇,不过心头还是蒙了层忧虑。
天越来越冷,西境尤是。恨不能半个冬天都聚集在这片原本荒凉的土地上。若过段时间再下了雪,回程所需时间岂非更久。
他可是答应了孟知彰回家过年的——
作者有话说:下章进西境,快速走剧情。[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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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西行(二)
渐行渐西, 天气渐行渐凉。
中毛灰鼠氅衣披上肩头时,庄聿白已经遥遥望见凉州的城门。他摸了摸然哥儿捧着的手炉,还好, 温的。
“我们马上进城了, 等会好好吃一顿,再美美睡上一觉。”
然哥儿点头,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城门的方向。
庄聿白顿了片刻,提醒道:“不过,若是等会儿见了人……”
然哥儿知道其中厉害。
“公子, 我明白的。他是凉州掌柜, 我是府城来客。我们……我们彼此不认识。”
正说着, 马车猛地停住, 前面有人拦了去路。
是薛家西境的大掌柜吴茂才, 带一众小厮亲来迎接。
薛启辰和庄聿白等下了车,边寒暄,边不觉向人群中看去。并没有他们在找之人。
“公子们一路辛苦了。”吴茂才满面春风迎了上来, 笑着解释,“凉州城的掌柜, 今早有事出城了,由我给公子们接风洗尘。”
薛家车队进城素来是凉州城的大事, 不仅将中原的各色紧俏商品带了来,也会带来边境人所喜闻乐见的趣闻轶事。车队刚入城门, 围观人群很快便聚了上来。
吴掌柜让人将准备好的果子铜钱散与众人, 一则图个喜庆热闹,再则也给主家聚集福气。
热情洋溢的迎接队伍中,然哥儿大方得体地帮庄聿白照应着,不过眼中的落寞骗不了人。庄聿白拍拍他的肩膀。
“没事的。我们已经到了凉州。迟早能见到的。或许……他不知我们今日能到, 这才出城办事去了。眼下凉州生意都在他手里,自然是忙的。”
吴茂才将众人安排在茶楼后院的阁楼。
此处,虽比不过府城繁华,环境却安静清幽,在边境之地,已算上好之处。
薛启辰第一次来西境,兴奋得不得了,简单收拾一下,便吵着让吴茂才带他们在城中逛一逛。
到底是边境小城,除了汉人,还有不少异族装扮之人在街上行走,或品茶用餐,或采买闲逛,悠闲自在。甚至还有一些设摊做生意的。
路边,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羌人老奶奶正整理着面前的毛毡小玩偶。
吴茂才小声介绍,“那位是格桑婆婆,与她小孙子相依为命,靠摆摊,卖些羊毛毡做的小羊、小骆驼之类的玩意换些吃食。知道我们汉人的习惯,也羊毛做些毡帽、围巾、手炉套子之类的小物件来卖。知道今日公子们来,凉州城更热闹些,她们祖孙俩便多走了几十里路来这边碰碰运气。”
“她们住在掖池?”
薛启辰看了看那小男孩,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一老一小走这么远来卖东西,着实让人心疼。
吴茂才摇头。
“她们在那边,掖池往西,过了界石,还要一些距离。往返近百里路,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所以每次来都多待上些时日,将手头这些东西卖完,换上些米粮再往回走。天凉了,估计落雪前最多还能来个两三次。不过若遇上兵乱,两边战事起,那明年开春前估计都来不了了。”
吴茂才边说边长长叹口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活着,都不容易。”
众人在这个简陋的小摊子前停了下来。
说是小摊子,其实根本算不上。不过一块零七碎八的旧毡毯子铺在一块草席上,手工制作的物件一摆,便成了这位老妇人的生计所在。
枣红色毡毯很旧,边缘早已褪色,整理得却算干净。上面的这些毛毡小物件摆得齐齐整整,做工更是细致不含糊。
讨生活不易,祖孙二人做事态度却认真到近乎虔诚。
那小男孩不过七八岁,笑脸圆圆红红,带着股机灵劲头,见这么多生人围上来,眼睛中登时露出警觉,下意识伸出手臂挡在奶奶前面。
庄聿白笑着蹲下来,视线与小男孩齐平。
“小朋友,你这只毡毛小羊多少钱?”
小男孩回头看看奶奶,得到允许后,微扬下巴道。
“三文钱!”
声音洪亮,气势也不弱。
庄聿白眼睛更弯了,指了指毯子上的一排毛毡小动物:“那这一堆,一两银子,可以不可以?”
小男孩挠了挠头,一脸疑惑:“奶奶,一两银子是多少,够我们买米么?”说着,声音又低下去,揉揉小肚子,“……我想吃热热的米粥。”
边境之地苦,战争阴影下,性命都难保,食不果腹自然再正常不过。
四海之内皆兄弟。战争并非这老妇人发起的,她不仅不是战争的既得利益者,甚至与边境这边的普通百姓一样,深受其苦,家中房屋牧场尽毁,财产尽失。风烛残年,只能靠手上这点毛毡手艺,养活这样一个孩子。
钱袋在然哥儿那,庄聿白碰了碰然哥儿,却见对方在那愣神,手里拿着一只毡毛小骆驼。
“喜欢?”庄聿白笑笑,“我们全部买下来如何?”
然哥儿回过神来,忙笑着道歉,掏出银子给他家公子:“听公子的。”
等那块碎银子递到老妇人面前,她一下呆住,她早不记得上次自己看见银子是何年何月,一旁有人提醒他接过去,她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并不是哄她老婆子开心,是真的要用这一两银子买她的毛毡。
“公子使不得,哪里用得上一两银子,这些,这些30文就够了。”
买主和卖主就银钱问题撕扯半天,最后还是卖主让了步,扯着袖子擦拭浑浊的老泪。
“这位公子,不仅人长得像那画里的仙子,心肠还如此和善,您就是神仙下凡吧?”
“格桑婆婆,您面前就是位神仙,货真价值的神仙!” 一旁的吴茂才笑说,“掖池城外开垦出来的那些粮田,您不是说,只有神仙才能做到么。就是这位神仙!”
那妇人闻言大惊,当即整理下衣衫,小步绕过毛毡,扑通跪倒在庄聿白跟前就是磕头。
“能见到神仙下凡,是老婆子几世修来的福气!神仙公子,求你也跟我们显显灵。我们那边与掖池虽隔着界石,但两地也就隔着几时里路,掖池能开垦出粮田,我们那边也一定能种出稻谷,求求神仙公子,也救一救我们吧!求求了!老婆子跟您磕头!您喜欢这毛毡,不要钱,全都跟您!您若喜欢,我回去多做一些给您带过来!”
老婆子边求边磕头,或许触及什么伤心事,竟呜呜咽咽哭起来。
庄聿白哪受得了这份大礼,忙和薛启辰一起将人扶起来。
“你我虽为异族,但天下之人都能吃饱穿暖,自然是好事一桩。不过……”庄聿白皱了下眉,“不过并非我不能帮您。而是即便我将这垦田之法告诉您,您老人家回去也未必能开垦出粮田。”
“神仙公子,老婆子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让我种出粮食,将这个孙儿养大成人,哪怕您要我这条老命作为交换,老婆子也是愿意的!求神仙公子开恩,求神仙公子开恩,求神仙公子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这苦命的孩子!”
庄聿白一脸为难,叹口气:“并非我不帮您。我们所垦荒之地,是从官府手中购买的,是经官方授权认证、过了明路的,之后我们也会正常纳税缴粮。贵乡究竟是何政策,允不允许垦地,垦出后如何管理,这所有的问题,并非你我能决定。若是您一意孤行,万一惹出祸事来,就得不偿失了。我这样说,不知道您能不能明白?”
那老妇人自然听不懂什么政策什么管理的,但她能明白不论自己如何再求,垦田之事,眼前的神仙是不会答应自己的。
她虽不识字,眉眼高低还是懂。
毕竟人家是汉人的神仙,而她属于异族,还是时常攻打汉人的异族。
人家没将自己驱逐出去,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自己在这里出摊讨生活,自己原该感恩戴德。这垦田之法,是人家自己的神仙给自家百姓谋福利,自己一个异族,本不该开口的。眼下自己这般哭闹,简直是给这神仙公子难堪。
“是老婆子糊涂了。”老妇人默默低头擦了眼泪。
庄聿白付钱的空档,然哥儿将自己身上带的那满满一荷包杏脯、蜜饯樱桃,塞给了小男孩。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等离开了一段距离,庄聿白同薛启辰商议,或者派人送两石粮食给这位婆婆,舂过的。至少让马上到来的这个冬季,过得有些盼头。
薛启辰都听庄聿白的,“不过只能送至边境,剩下的路,还需要婆婆和她的小孙子一起扛回去了。”
吴茂才想了想:“这事交给我。我和羌族商人常来常往,搭把手将这粮食直接送到婆婆家也是顺手的事。”
众人皆说好。
“吴掌柜,我们在这边开荒之事,怎么连羌人妇人都知道了?”薛启辰看了眼然哥儿小心拿在手里的小骆驼。
吴茂才脸上无不骄傲:“不瞒二位公子,今岁西境除了长公主大退敌军之外,另一件在民间广为流传之事,便是咱们这垦荒种田。秋季的粮食已经从田中收回,一车又一车,城中百姓可是都看在眼里。不过尚未过秤,具体收成几何,知州大人正等公子们一起当场揭晓。”
“这件事,怎么还有知州大人?”
“知州大人说了,荒地产粮是上上功。若亩产能赶上下等田地所产,他亲自向京中递请功折子……”
正说着,身后一阵马蹄响。
众人回头,却见粉橙色晚霞之下,一匹白色骏马载了位红衣公子翩翩而来。
衣袂飘飘,俊逸潇洒,宛若九天仙子下凡尘,又似九尾仙狐初现身。
环佩叮咚声中,那人在薛启辰和庄聿白跟前驻了马,翻身下来,袅袅亭亭,神采奕奕。
薛启辰许久未见对方,险些高兴得叫出声,庄聿白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忙轻咳两声,压住内心兴奋,一本正经冲众人介绍道。
“庄公子,然哥儿,这是薛家在凉州打理生意的……”薛启辰又顿了顿,故意抬高声量,“……令狐公子。”
九哥儿摘下头上火红帷帽,眼神若轻若重地在然哥儿身上停了片刻,然后冲着众人款款施了一礼。
“令狐忆,见过诸位公子。”
第207章 西行(三)
毛茸茸的帷帽, 如榴花,似火焰,衬得九哥儿脸颊比天上云团还要白净。
九哥儿摘下帷帽, 随意背在身后, 边塞之风劲烈,拂起其衣角裙摆,活脱脱一只热烈的九尾火狐。
他现在是令狐忆,薛家在凉州的大小生意,上至丝绸马匹等大宗贸易, 小至一盏茶一碟酥等食肆茶楼, 皆在他手中打理。当然今岁城外垦荒之地, 也全经他之手。
若非薛启辰使眼色, 庄聿白一开始真没认出来这就是九哥儿, 眼前明媚公子,与那位在府城被骆家按在泥土中磋磨的茶伎,简直判若两人。
庄聿白轻轻拉了下然哥儿衣角, 两人一起回礼。
“久闻令狐公子大名,今日一见, 当真名不虚传!”
“庄公子客气。葡萄园选址一事,在下随时待命。”九哥儿仍然是那副笑脸, 长身玉立,顾盼生姿。
“卓然, 见过令狐公子。”然哥儿终于鼓足勇气。
令狐忆的眼睛在然哥儿身上礼貌地停了片刻:“这位公子似有弱症之状, 我们凉州城风水好,非常适合骑马射箭,若不嫌弃,哪日可以去郊外骑上一圈, 对你这身体大有益处。”
然哥儿怔愣在原地,即便是进了凉州城,他一颗心仍然悬在半空。他心中是怕的。
怕这一切都是公子们编出来宽慰自己的谎言。怕九哥儿根本不在西境,更怕九哥儿没撑过骆家在驸马坡围剿的那个雪夜。
他向来最相信他家公子,这还是第一次这样担心。
眼下见到了人,不仅风采奕奕站在自己面前,还柔风细雨容自己讲话,不过具体说的什么,然哥儿没听进去,只依稀听见“好不好”。
众人寒暄过,便一同折返茶楼。
那火红如狐狸尾巴一把的衣袂飘过然哥儿眼前时,然哥儿终于回过了神。上苍终究眷顾了他一次。让他找回哥哥,找回这世上与自己流着相同骨血的亲人。
然哥儿眼中有了光。
哥哥问自己好不好。哥哥选的路,哪怕去阎罗地府,哪怕前面刀山火海,然哥儿只有一个答案。
“好。”
*
第二日,掖池和凉州今岁新垦荒地的粮食,开始过秤收仓。
边境之地,多的就是空地。两城之间选了一处平整之处,临时搭设棚帐桌椅,开始当众秤量。
城中百姓似乎皆在等这一日,心里装着小算盘,早早在站好了观看的位置。今日不只是看热闹,若荒田真能垦成粮地,谁不想试试呢。哪怕收成少些,抵不过正常田地,至少能多些粮。
冬季漫长,时有战事,普通百姓而言,家中多些米粮,这日子便能安稳不少。
今日不仅两城的知州大人会在,据说连驻军的粮料使大人,听闻此事,特意从军中赶了来。
这等架势别说吴茂才没见过,连薛家二公子薛启辰都有些气短。往常这种场合他只需要跟在他兄长薛启原身边即可,哪里需要自己亲自出头料理。
先是凉州城收成验收。
凉州今岁200亩荒地,按照庄聿白的垦荒步骤,第一季种植的全部是开荒作物,大豆。
司农小吏将地契与堪舆图等,铺在两位知州及粮料使面前,一一指出薛家采买之地所在方位。
九哥儿得到指令后,示意称重开始。每袋大豆产自哪一片田地,重量几何,由一旁的两位账房先生各自、同时登记在册。
掖池开荒的经验和产量在前,众人对凉州城外的这次收成,心中大致有了个概念。
上好良田,稻麦每季亩产也就是2石左右,大豆的话1石便算丰收。而作为垦荒第一季作物,能长出秧苗就是胜利。
众人都以为边境之地垦荒只是有钱人买虚热闹的把戏,谁自真的种出的豆苗苗。不仅种出苗,长势也出人意料。有经验的农人一看田中的秧苗长势,便知这地成了。
果不其然,夏收时掖池外400亩新垦荒地,所有人不看好的情况下,第一季竟然收了足足120石大豆。
目光给到眼下的凉州。同样是一季垦荒大豆,收成究竟如何呢?
庄聿白远远递给九哥儿一个眼神,无妨的,即便只收回豆种子,也算成功。
当然这一车车黄豆堆在场地外,众人心中已经有数。八成也是不错的收成。凉州城外的地,也成了。
临来之前,庄聿白去城外大致转了一圈,凉州城外与府城等富饶之地自是比不了的,但比他预想中要好许多,至少没看到黄沙漫天,砂石满地的场景。这便很好。
如此塞外之地,若想垦种起来,成功概率还是很高的。此前民众并没走这条路子,一则缺技术,二则缺信心。若有了榜样在前,想来后续跟种者要开始多起来。边境不毛之地,种出金灿灿的粮食来,岂非大功劳一件。
这也是两位知州今日亲自来坐镇的目的。两位知州看看彼此,虽未言语,眼角皱纹中流露出的欢喜,不言而喻。
不过军中粮料使今日也会到场,是他们所没想到的。
粮料使掌管军中粮草调配补给,边境小城素来田亩少,所出也少,能够自给自足无需从关中运粮过来,已算不小的功绩。所以即便离得近,军中粮料使也从未将目光投向过这里。
昨日军中信使来报,说明日粮料使会一同到场时,众人甚是诧异。当然诧异的同时,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若真能被军中看上,那可真是扬眉吐气了。
庄聿白看出然哥儿在身边坐立不安,笑着同薛启辰说:“然哥儿近来记账理事的本事越来越精湛了,我看场内乱成一片,若然哥儿不嫌辛苦,或许可以帮帮那两位账房先生?”
然哥儿正等这句话,得到应允后,登时去了场内,帮着核算起数字。
一袋袋金灿灿圆鼓鼓的大豆,在边境小城生长出来,这份喜悦属于开荒者团队,也属于场上主位之席的地方官员,同时这也是边境百姓的希望。
夏收时,掖池400亩荒地收回120石黄豆。这个数字,边境数城早就传遍了。众人踮脚引颈,一双双眼睛,直直看着场内不断上秤的粮食袋子。
庄聿白摆弄着手里的马鞭,他也着急。只是面上不显。和孟知彰一起生活就了,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处事能力,多少学了一些。
马鞭影子投在脚下土地上,土地瘦硬,零星钻出些杂草,此时早枯萎成一片,如好无生气的老者,头上那稀疏的几个白发。
能在这样的土地上,焕发新生,种出粮食。换做穿越之前,妥妥地可以发几篇文章出来。
“公子,成了!”
然哥儿一路小跑走了回来,他尽量保持语调平稳,可眼睛的喜悦还是在唇边露了出来。
薛启辰和庄聿白起身接过九哥儿递来的账目薄。
“两位公子,核对再三,200亩荒地,得豆100石。”
开荒首季,产量已经达到正常耕地的半数。庄聿白自己也没料到。
凉州知州看着账目薄上的数字,频频摇头。他不信。
他在此地一上任就是十年,别人不清楚凉州城外状况,他还能不知道?若环城荒地随便搞搞就能种出豆子,凉州城早成塞上富庶之地了。
“肯定算错了。”他亲自核了一遍数字。
没错,是100石。
“那就是称量有问题。”
这位倔强的知州大人,挽了袖管,拎起衣角,直接下了场。他数了下粮袋数量,随机抽取几袋,当着他的面称重。
掖池知州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笑着拱手:“恭喜恭喜,凉州辖区内的耕地想来也要大幅度增加了。”
围观百姓早议论成一片,有惊叹的,更有破防的。
“一亩荒地果真能产豆半石?那可是连棵一尺高的野草,都难长出来的荒地!”
“荒地又如何?如今这满场满车的豆子,就是在这荒地上长出来了!”
“唉!说来惭愧,家中在城西也种了两亩豆子,加起来收了不到一石,竟还不如这新垦的荒地。”
不过很快众人口中的主角便从豆子换成粟米。吴茂才带着掖池秋收之物登场了。
相比垦荒作物,第一季粮食产量似乎更能说明所开垦农田的肥力状况。
“今秋我家上等田的粟米亩产近2石,下等田不过1石,不知这荒地能收几何?”
“夏收之后,吴掌柜组织人往田中撒了不少自制堆肥,我估摸亩产能有五斗!”
“我看未必!那可是荒地,此前连野草都难长,第一季作物能有五斗,这和让土地公公直接从田中往你家送粮有什么区别!”
一车一车粟米拉进场地,按袋秤重后,高声唱出重量,两位账房分头记账。
粮料使有些坐不住,不时着人去账房先生那探情况。
粮车进场不久,近卫报来第一个数字,“50石”。
粮料使从堪舆图上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刚过秤的有三成么,怎么就50石了?确定没看错?”
“两位账房的数字都核了一遍,确实已有50石。”
粮料使站起身,想直接去场地看看,想了下又坐回椅子中:“再去探。”
掖池知州最为镇定,毕竟是“过来人”,见识了荒地变良田的全过程。400亩荒地硬生生种出一车车黄豆时,他当时的兴奋与激动,并不亚于在场之人。
都是些小场面。
很快,近卫报来第二个数字,“100石”。已与夏收时的产粮之数齐平。粮料使脚下不觉走近几步,望了望后面未及上秤的粮车,心中有了数,转身朝两位知州走来。
“二位大人,不知今岁多产出的这些粮米,有何打算?”
西境地广人稀,能耕种土地却少得可怜,所以边境之城历来也没有处理大量余粮的烦恼。
垦荒之地所产粮食,城中百姓自用绰绰有余,多出的粮食最优处理方式便是卖与内地或者界石那边。
两位知州交换下眼神,知道粮料使误以为垦荒之地是公田,笑说:“或许大人可以问下这垦田的主人。”
“垦荒几百亩,竟不是官府所为!”
粮料使怔愣一下,眼睛都圆了,当即便要请来一见。心下嘀咕,如此等魄力者,不知是何等人物,想来胸中定有千军万马。
等两位文弱小哥儿站在他面前时,粮料使原本就圆的眼睛,更圆了。
两位知州也是面面相觑,问那吴茂才:“这二位,当真就是你的主家?”
“回大人话,正是。这位是我们薛家二公子薛启辰。这位是东盛府庄聿白庄公子。”吴茂才想了下又补充,“掖池与凉州城外垦荒种田,全部用的是这位庄公子的法子。”
粮料使圆眼环睁,又将庄聿白上下打量一番。
“长得还没锄头壮,当真会垦田?”
他原本只是犯嘀咕,谁知嘴巴没收住,一不留神将心里话当众说了出来。
庄聿白知行伍中人率性坦率,只微微一笑:“听闻大人,要买粮?”
粮料使嘿嘿笑着挠了挠头,咳嗽一声,换回正经模样:“是。不知阁下售价几何?”
“随市而动。今秋东盛府粟稻每斗百文。”庄聿白回头看看场上,“若大人全部买下,我们可以直接送至军营。”
每斗百文,每石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方才凉州城外大豆是100石,掖池粟米眼下也已有100石,两日内便可以颗粒无损直接进仓。
粮料使的唇角差点没压住。他是真的捡到了大便宜。
军粮多从内地采买,路上一走便是月余,这期间,押运人员马匹的正常消耗,没有一半也有三成。一石粮食运到军营剩下七斗,就谢天谢地了。
眼下花同等银钱,不仅三五成粮草折损可免,连运送之资也剩了去,从产地到军需粮仓,两天时间足矣。
“好好!一言为定!今日过了秤,两位知州大人在场,我们便立契约下定如何?”
粮料使唯恐眼前小哥儿有变,当即便要下定金:“这二十两银子,先放在这,剩下的到军营一并结算给你如何?”
他见庄聿白没有第一时间应允,料定对方恐自己言语诓他,二十两银子想带走满场粮食,于是大手一扬开始解盔甲。
“你若不信,这套盔甲一并押给你!”
庄聿白忙笑着相拦:“大人误会了。我等岂会不信大人。只是有一事相求,不知方便与否。”
粮料使是个直性子,脱了一半的盔甲,忙又系上:“啥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的,但说无妨。”
“此行前来给为军中好友带了些东西,不知大人能否帮忙转交。不过是些吃食衣物,大人尽管着人拆验。”
“这有何难!你只告诉我那人姓谁名谁,在谁麾下做事。”粮料使拍拍胸脯,打了保票。
“有劳大人了。”庄聿白施礼道谢,“东盛府云无择。至于在谁麾下任职,我却不知了。只知别人唤他‘云校尉’……”
“狼尉?!你说的是狼尉!”粮料使一拍大腿,“你与狼尉,就是这位云校尉,是何关系?”
“他是我家相公发小。”
“发小?!”粮料使圆圆眼珠越来越有光,“去岁狼尉就是接到发小的书信,称异族恐有变动,正是这封书信,才有了后来狼尉大人的斩叶护,却羌贼!边境大捷,百姓安宁,多亏了这位白衣秀才,也就是阁下相公!”
去岁孟知彰确实给云无择寄了一封信,至于这封信后来牵扯出这许多事情,却是庄聿白没想到的。他更没想到的是,孟知彰在边境军中竟然这般有人气,连负责粮草的后勤人员也对其事迹大加赞叹。
薛启辰笑着接过话去:“现在可不是白衣秀才了。刚刚结束的乡试,琥珀的相公一举夺魁,现在是孟解元!等来年春闱,进士及第金榜题名,给我们琥珀考一个状元夫郎回来,也是大有可能!”
庄聿白难得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众人正说着,吴茂才满脸兴奋跑过来,一份账簿在手上微微抖着。
“二位公子,核出来了。”吴茂才声音很低,发着颤,似乎声量高了,手中的数字便会像鸟儿一样被吓飞。
“多少?”
最着急的竟然是粮料使。
边境耕地,平均亩产2石就算上好田地,中下等田地亩产1石左右。垦荒之后的首季粮食能有个亩产半石,便已知足。
“400亩田……”吴茂才用力吞了下口水,挺直腰板,“400亩田,得粮550石!”
“确定是550石,不是250石!”
粮料使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又鲁莽了,不过他顾不上太多,拿起账簿子翻了又翻,又去场上亲自围着那些粮车绕了几圈。但从粮袋数量来看,500多石是有的。
荒地首季粟米,亩产约1石4斗!
结果一出,现场先是静了片刻,旋即沸腾起来。像是众人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立时出人头地,出息得不得了。
粮料使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扯住庄聿白的袖子:“这垦田之法,当真是阁下想出来的?”
薛启辰满脸骄傲:“那是当然。垦又田如何,我们琥珀还有一项了不得的技术,琥珀肥田术。去岁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所有田地用上之后,全部增产三成!连圣上亲赐了牌匾,嘉奖其行!”
“这位就是圣上赐匾的哥儿啊!”人群忽然涌过来,“确有其事!我娘舅家在东盛府,单季粮食就多打了有二三石!真是活菩萨转世!这位公子,能否将那肥田的方子,也赐于我们!”
众人原本只是来热闹的,眼下忽然开始求肥田之术,一旦有人开了口,其他人的情绪也跟着高涨。
掖池和凉州两位知州,此时才知眼前这位小哥儿究竟是怎样一位贵客。就是后悔,后悔为何昨日没能亲自出城迎接。
日头偏西时,粮食秤量场地终于平静下来,完全归还给边塞之地的蓝天白云。
两位知州亲设府宴,为庄聿白和薛启辰接风,加庆功。当然醉翁之意,就是这垦田之术和肥田方子。
按约定,九哥儿和吴茂才带队,当即将500石粟米和100石大豆随粮料使运往军中。
九哥儿将所有粮钱从军中带回来的同时,也带回来两个消息。
好消息,有了这批粮草,军中今冬的补给变得充足。
坏消息,边地又开始有异动,荆棘岭已开始戒严。若战事再起,不知要不要封城。
第208章 西行(四)
接风宴席摆在凉州城内。
掖池与凉州距离并不算远, 但能让两位知州共同设宴款待者,庄聿白是第一人。
主席之位自是两位知州,庄聿白和薛启辰齐肩坐在主客之位。同时宴席之上请了些当地有头有脸的士绅来作陪, 因庄聿白年轻。特意选了些年岁相当的公子, 用现在的话来说,有共同语言。
按照两位知州的身份地位以及年岁,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不过既然如此做了,自是有如此做的道理。
出席之人并没有围桌而坐,而是采用相对活泼的形式, 每人面前设一个玄色楸木高脚食案。
此次宴请属于官府行为, 席面雅致丰盛, 却并不铺张。无论荤素碗盏, 还是茶酒果品, 都是按制式准备。
庄聿白第一次吃“官宴”,虽说与此前薛家招待他们的年底尾牙无法比,相比于近来一路舟车劳顿的行路之餐, 这已经属于人间至味。
府衙厨役将菜肴一道道奉上来,分主客逐一摆上。
林檎鸡瓜, 水果清甜与鸡肉香酥相得益彰,点缀樨花干, 醇而不妖,甜而不腻。羊肉炖芜菁, 一口下肚, 鲜甜爽口,唇齿留香;清汤牛肉元子,劲道弹牙,暖心暖胃, 中间掺了些马蹄碎,脆脆爽爽,层次感十足。肉糜酿豆腐,软嫩鲜滑,入口即化,一起化掉的还有近来旅程疲乏。
薛启辰喜欢那道林檎鸡瓜中的果肉,伸长筷子从庄聿白盏中夹走一筷。
“谁能想到,我们第一顿接风宴,竟然还是沾了你老公的光。琥珀,你回去好好谢谢人家。”
庄聿白笑着又夹了块鸡瓜直接塞到薛启辰嘴巴里:“快多吃些吧。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二公子的嘴巴。”
官府设宴有数量和等级的限定,架不住地方热心百姓不停送菜。收尾的甜食都已经上桌了,却见外面抬进来好几个大食盒。
来人报上主家名姓,指名道姓说这菜是送给远客庄聿白,而且这菜送的也是“师出有名”。
庄聿白家相公为去岁大胜异族立下大功,也正因为孟解元的一封信,让边塞驻军提早准备御敌之法,这才有了之后的斩叶护,却匡雷,护边境百姓长久安稳。眼下他们见不到孟解元,送一二道菜肴给孟解元夫郎接风,只是聊表心意。
两位知州相视一笑,“很是应当,快请两位远客尝尝。”
此头一开,不得了。整个宴席间往来送菜肴者的食盒,就没停过。
薛家作为凉州首屈一指的富商,自然也不甘示弱。九哥儿亲自交代添置了一整只烤鹿,是他前几日猎回来,特意养在那里,只等薛启辰他们到来之后尝尝鲜。正好今日凑着这由头,也送到了席面上。
中国人的酒桌,吃饭向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不等两位知州开口,庄聿白提盏先敬了在场诸位的盛情款待。
琥珀肥田之术,在东盛府上下推行,确实行之有效,不仅百姓丰产丰收,府县粮库也是仓满廪实。知府荀誉将庄聿白所写的详细堆肥技术,及后来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在实际堆肥过程中遇到的疑难问题,全部整理成册也呈送了上去。
“据在下所知,除了东盛府全部使用该肥田术之外,京畿之地,也已经逐步开始推广。想来,用不了多久,这肥田之术也会传到我们凉州和掖池等地。”
掖池知州先叹口气,原想说些什么,黯淡的眼神忽然又有了光。
“别说这肥田方子传到此处,老夫此前是听也未曾听说过。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离得远,再则我等边陲之地,原本不以耕田为主业,这等肥田技术自然是京畿之地,及中原产粮胜地最先推广。”
凉州知州点头:“虽然朝廷推广使臣未至,但这肥田之术的创造者却先来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天大的缘分呢!”
庄聿白知其意:“若两位大人不弃,若凉州与掖池百姓愿意,在下愿意亲手传授这新型堆肥术。因家中备考,无法在此处久留,不过该堆肥十八日便可制成,高效快捷,时间紧一紧的话,我们离开之时,第一批肥料应该可以施入田间。”
席间众人皆是一怔,瞬即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换做平常,若有人敢说十八日堆成田肥,众人一定笑他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眼下不一样。
眼前之人,可是在荒草难长的土地,硬生生种出了几百石粮食。今日不仅两位州牧在场,军中粮料使更是亲自将粮食买走了。
“若诸位不信,也没关系……”质疑之声,庄聿白早已习惯。
“信!老夫信!”掖池知州急得登时从席上站起身,几步走到庄聿白跟前,“老夫明日便将整个司农司的人全部叫来,专门向庄公子请教。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提。若需要人手,也尽管开口。”
凉州知州不甘落下风,新型肥田方子,他们明日也跟着一起学,“此外,老夫还想请教一下这垦田之术。”
“垦田之术,也不复杂,若两位大人及两城百姓需要,在下愿意一一相授。”
“好!这很好!”凉州知州向前一步,声量压低,“老夫见庄公子是爽快人。我们也不藏着掖着。这肥田方子与垦田之术,一起出个价吧。”
掖池知州眉头微皱,抬手拦了下:“庄公子,若是我们许你些其他条件,这费用可否降低一二?”
庄聿白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这二人频频互递眼神,估计料定这种平地捡粮食的方子一定不便宜,二人早在盘算府衙中的预算。
“大人说笑了。费用不用降。”庄聿白忙摆手。
二人一惊,不过也能理解,此等技术与点石成金之术也没太大区别。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凡事总需要一些代价。
那凉州知州性子急,直接开口许诺:“若是城外今岁垦种的200亩田地,十年之税尽免,此外再免费许你开垦200亩荒地,庄公子看价钱上能否通融一二?或者明年补齐如何?”
已到年底,两城所剩可支配预算,着实已经不多了。可这垦田肥田之术,他们哪舍得放手。
“大人误会了。容我说一句。”
在对方做出更大、更多许诺之前,庄聿白终于抢到了话。
肥田之术,免费。垦田之法,也无偿教于两城百姓。
“粮料使大人说了,若凉州和掖池等地垦种出来,所产稻粱,军中将悉数接纳。军民同惠,何乐不为?”
来西境教习垦田、肥田之术,这是庄聿白此前的行程规划中所没有的。
不过让更多百姓有饱饭可食,也算功德一件。
*
眼下马上十月底,边塞的秋比中原要深许多,似乎再来场北风,冬天就歘一下站到你面前。
虽尚未到“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光景,但塞上黄沙的冷厉之气,已经吹得人脸上干干凉凉的。
九哥儿不时着人送些衣物被褥,以免众人带来的东西扛不住这边塞的冷冽劲风。而且每次都备三份,其中两份自是庄聿白和薛启辰的。这第三份,不言而明,给然哥儿的。
吴茂才有掖池生意要忙,在凉州接待几日后便回去料理自己那一摊子事情了。
凉州城外物色葡萄园址之事,便由九哥儿,也就是凉州城内这位风头正盛的“令狐公子”,全全负责。
庄聿白一边带着两城的司农使堆肥,一边开始进入此次西境的主线任务,为新辟葡萄园选址。
凉州城比邺城小,地理环境却好了不少。庄聿白的一个直观感受就是,凉州城外野草比别处高些,也茂盛些。九哥儿骑马带众人在城外逛着,将此次200亩垦荒之处,比着手绘地图一一指于众人看。
哪一处依山,哪一处傍水,哪一处土层薄,哪一处肥力厚,哪一处只能种些耐旱的豆类作物,哪些养护几年,种上些水稻也无不可。
这一切,九哥儿如数家珍。
庄聿白曾经以为九哥儿是人养黄金笼中的金丝雀,或端茶递水,或歌舞娱人。待后来知道他身为职业伶人之首,九死一生才从阴沟中爬到这个位置,表面看去风光无两,私下受困于人,受制于这层身份,不过是别人的牵线傀儡,光鲜死侍,可即便如此,九哥儿却依然保有一颗纯真之心,这让庄聿白对其又是怜惜又是心疼。
驸马坡,骆家雪夜围剿之时,九哥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替自己挡了一剑,众人有这生死之交之实。
眼下再有然哥儿的这层身份,虽然几人相识时间未深,却也一见如故,像是多年不见的旧友,彼此之间无需过多言语。
不过在外,众人还是时刻记得九哥儿现在的新身份,薛家在凉州的大掌柜,令狐忆。
西境养人。数月不见,之前那个九哥儿,似早已脱胎换骨。一颗心被那阴湿黑暗的锁链牢牢箍紧,终日囚于暗夜之人,如今终于挣脱束缚,堂堂正正站在这大地之上,迎接每一束属于他的阳光。
都说边塞日头毒烈,但照在这九尾火狐身上,却柔和得刚刚好。每一缕头发,都每一睫毛,都在闪闪发光。
“令狐公子,不仅茶肆酒楼经营得得好,这选地耕作之事,也是慧眼独具。”
庄聿白在一片平缓之地勒缰驻马,迎风而立。琥珀色碎发被劲风理在耳后。
“这一片坡地甚好。不远处有条水源。南向坡,朝阳,挡风,日晒足,且不易积水。是葡萄生长的绝佳之处。”
九哥儿不经意地将视线从然哥儿身上打了个来回,确定对方无碍后,向前跟上庄聿白。
“公子谬赞,令狐不敢当。不过身为西境之人,养护葡萄或许自带一些天赋。”
庄聿白回头看了眼,然哥儿已下马,蹲在地上认真检视着这片坡地的土层墒情。
“是。有些人确实自带天赋。等这里的葡萄园开出来,他若愿意,也可以留下。”
庄聿白意思很明显。
“不。”九哥儿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至少眼下不可以。”
云层遮了烈日,火狐流光溢彩的皮毛上,片刻蒙上层阴翳。好在只是一瞬,很快九哥儿换回明媚灿烂的笑颜。
“那日去军中送粮,听闻云校尉去前方巡视,希望一切太平。不过……”九哥儿抬眼向北望了望,“不过今岁北风要急一些。不知战事和大雪,哪一个先来。”
庄聿白心中一凛,他走之前,哪一个都不能先来。
最迟十一月中旬要返程,他来时答应过孟知彰要回家一起过年。他不能食言。
不等庄聿白看过这片坡地回城,司农小吏快马追了来。
“庄公子,大人们有请。”那小吏皱着眉,面上很有些为难,“东边三五个城池的城主一齐来了,问公子讨教这垦地肥田之法。”——
作者有话说:北风卷地白草折——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这场病已近尾声,进入咳天咳地咳空气的干咳阶段,咳得腹肌和马甲线都要出来了,怎么不算因祸得福!
第209章 西行(五)
庄聿白一行往回赶, 未及进程,但见城门已乌泱泱堵满了人。
为首的是凉州知州,身边跟着几位陌生官员, 看来这就是小吏口中的其他城池的行政长官们。
知州怎么也算五品或从五品官员, 就这么三五成群出城门迎接自己,这阵仗未免太大了些。
“琥珀,他们都是来接你的?”
弄清楚状况的薛启辰先驻了马。他向来不正经惯了的,与这些朝廷官员们打交道,自然要一本正经端着, 行事说话如上了枷锁, 难受得要命。
想逃。
逃不掉。
人家已经怼到面前了。
虽然众人的目标是庄聿白。但外人看来, 庄聿白和薛家是于公于私都是绑定的。薛家做为目前西境首屈一指的大商贾, 自然事事需要一同参与。
而他薛启辰是薛家名副其实的代言人, 此时无论如何都要撑起这个场面。让皮猴当正经人,确实为难他。
九哥儿驱马上前,笑指前方, 为薛启辰和庄聿白介绍。
“凉州知州左手边个头高挑的,是据此往南一百里的宛城知州, 右手边那位拿折扇的是向东二百里的裕城知州,身量微微发福那位是停风城知州……”
果然是做情报工作出身, 九哥儿的业务能力当真名不虚传。不过他刚到西境不到一年,周边各城池的长官们情况便了如指掌。不容小觑。
庄聿白终于明白为何当时骆家, 宁可九哥儿毁在自己手里, 也绝不容许其另易其主。也明白公子乙为何要趁驸马坡雪夜围剿之时设计此“死遁”之计。
不过公子乙不是懿王的暗卫么?他怎么会和九哥儿有如此交情?
若懿王知道自己身边最信任之人,设计“盗走”自己手下得力之工具,会做何感想?
此事,若懿王不知情, 公子乙之行为,是背叛;若懿王知情,那九哥儿就是懿王安插在西境的一枚棋子。
庄聿白微微侧脸,眼前九哥儿明眸皓齿,笑容永远那样得体,那样明媚干净。两人对视一下,像是感应到什么,同时将视线投向一旁的然哥儿。
然哥儿骑马跟紧众人,不过很明显心思仍然留在方才那片选定的葡萄园址上,此时正默默盘算第一季施多少肥,种多少葡萄苗。
庄聿白不懂政治,看不明白权谋,人心算计也参不透。
许多事,九哥儿不愿意说,没必要刨根问底。庄聿白并没有窥私癖,对别人的隐私或过往,尊重,也理解。谁的过往又真能坦坦荡荡曝于阳光下而没有阴影呢。
但九哥儿不经意间望向然哥儿的眼神,他看得懂。
即便自己赴汤蹈火,也要护对方周全的信念。
这便够了。
至少作为朋友,足够了。
劳动如此多位五品大员亲自出城迎接自己,庄聿白觉得这完全可以写在自己人生高光时刻的小本本上。对,上次知府大人亲送御匾,可以写上。
庄聿白忙下了马,和薛启辰等一起走向浩浩荡荡迎接来的满城善意。
九哥儿掌管的雁来茶坊,雅阁大开,庄聿白、薛启辰等邀众位知州上座,并亲自将九哥儿现做的芽茶,奉与来宾。
凉州与掖池两城垦荒之事,边境诸城早已传遍。对此事,褒贬不一,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是旁观看热闹,甚至是等着看笑话的。
不过凉州与掖池两位知州亲自坐镇,现场秤量荒地所产粮食一事,在西境引起不小风波。一开始众人是不信的,别处他们或许不清楚,凉州和掖池,相隔不过数百里,千百年来,大家同享这塞外寒风与烈雪,这还能不清楚。
凉州尚好一些,算是依山傍水,当然这山不甚高,水不算深,至少比掖池要更适合耕种。即便如此,凉州城外可曾听说过有人垦荒。
定是这两个城池的知州想立功想疯了,才平白编排出这样一个离谱之事。
可真当实打实的粮食,一车车拉进人们视线,当众一袋袋秤量出来后,原本那些到处飘荡的风凉话,才彻底被风吹散。
尤其,长公主军中的粮料使亲自将这几百石粮食运回军中,西境其他城池州牧坐不住了。军中粮,历来从中原运送,不仅军粮,甚至边境百姓所食粮米也需要从关内向这补给。
而眼下西境之粮,不仅可以自给自足,竟然还能直接供给军中?关键还是从荒地之上种出来的粮食?
沉甸甸的粮食面前,面子不值一提。这才有了“五州牧出城亲迎垦田郎”这一幕。
众人先是将雁来茶坊之茶盛赞一通,称其“集江南丘陵婉约之气,又不乏塞外旷野豪爽之味。”又夸了下庄聿白家那位远瞩高瞻,千里之外便能预测敌营有异动,是不可多得的帅才。更多的是夸庄聿白年纪轻轻便能有日次耕田技能,莫非真如外界所穿是神农转世。
庄聿白恭敬听着,不时接两句“哪里哪里”。该有的寒暄流程之后,直接切入主题。
“我们几人议定了一个方案,请庄公子看看是否可行。”
到底的是文人出身,几位州牧拟了一份契约过来。庄聿白接过,往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里去找关键词。看了半日,终于看明白个七七八八。自己一颗小心脏也跟着七上八下。
临近四座城池也想学习这肥田之术与垦田之法。虽然也知道庄聿比将这肥田术呈送于朝廷,但到底猴年马月能普及到这西境之地,谁也说不准。眼前既然马上到手的饼,又何必等那虚无缥缈的天上月。
“只要庄公子肯将这法子教习与我们,我们每年将各从府衙库银中拿出纹银百两送与庄公子。”裕州知州代表众人发了话,“此外,每座城外,任凭庄公子选50亩荒地,分文不取送与公子。当然,这荒地的开垦种植,一应需要人员打理之处,全部由官中调遣徭役或雇佣劳工来完成。”
庄聿白细细听完,将手上契约仔细折好,放在一旁。并没有急着回复。
纹银百两,对边境城池来说并不算多。这个银钱,他大可以收下。不过还是同样的问题,若收下这笔费用,便承认这肥田之术可以买卖,将来以此谋利者,恐怕难计其数。
“诸位大人抬爱了,庄某感激不尽。”庄聿白起身恭敬行了个礼,“不过这肥田术,若诸位大人承诺向民间传授教习,庄某分文不取。”
至于没做城外的50亩荒地,庄聿白收了。
一则宽在座诸人的心,求人办事,若对方什么都不收,似乎有“留一手”的嫌疑。当然庄聿白有自己的打算。
50亩荒地对这边境城池而言,根本不值什么,但若将其做为“试验田”,或者垦荒“样板田”,根据不同城池的具体情况调整垦植方案,让附近百姓跟着一步步跟着做,倒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如此一来,庄聿白原本留给西境不多的时间,眼下更加紧迫起来。
刚刚教于凉州和掖池凉州司农司的肥田术,要与其他四州州吏再讲一遍。这个还算好,集中起来,一日便可解决。但四座城外这50亩荒地的选定,却是需要他一处处亲自去看过。
哪里适合垦荒,哪里即便神仙转世也种不出庄稼,可不是看看这并不精准的手绘地图就能决定的。
往返数百里,一趟下来,少说七八日就出去了。庄聿白掰着手指数日子,后日进入十一月,若动作快些,十一月初九前可以将手上事情全部完结,再整顿一两日,中旬启程,能赶上回家贴春联。
他答应过孟知彰,一定回家过年。
*
这日清晨,庄聿白正睡着,薛启辰兴冲冲跑了来,用力摇着裹进被子里的人。
“琥珀,快醒醒!下雪了!我们去堆雪人!”
见人不动于衷,薛启辰掀开被角,琥珀色头发铺了一枕,他扳着肩膀要将庄聿白搞起来。
“雪下了一夜!琥珀,醒醒!”
“二大公子,别闹……裕城一连忙了三日,容我多睡会儿,等会还要去停风城……”
庄聿白哼哼唧唧往被子里钻,停了片刻,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倒把薛启辰吓了一跳。
“什么!下雪了!”
庄聿白鞋子也没穿,咚咚咚几步到窗边。雪不大,絮絮扬扬,灰蒙蒙的大地已覆了薄薄一层。
坏了。雪一盖,原本2日便能完成的荒地探测,至少拖至3日。而且空气湿度增加,温度降低,对正在逐日翻堆的堆肥也是不小影响。
薛启辰也发现问题严重,收了笑意:“那今日出门,我们赶车吧。能挡挡风雪。”
坐车不及骑马快,时间有限:“无妨,风不大,尚可以骑马。你在城中帮着然哥儿带大家堆肥。停风城相对近,我快去快回。”
薛启辰哪里肯依。庄聿白连哄带骗又威胁,才将人留在凉州,自己跟了停风城来接应的差役一起走进干雪轻扬的西境北风。
薛启辰等在城中,天亮等到天黑,天黑又至天亮。雪越来越大,天地间除了白色,只有白色。
说好了两日之期,并没有等来庄聿白。
第三日一早,雪未停,风却凶起来。薛启辰不顾别人劝阻,执意去停风城寻人,刚出城门,却见乌泱泱人群往城中涌,边跑边喊,“雪暴!雪暴来了!”
薛启辰被人群冲得不断后退,他边稳住缰绳,边扬手遮住不停打在脸上的雪粒。他第一次知道,雪并不全都是温柔的,这西境的雪,拍在身上像万千小石子。
跟着的人察觉不对,不顾薛启辰反对,直接拽了马缰绳往回撤。
“公子,雪暴!万万不可出城!雪暴吃人!凶猛暴虐,堪比羌军围城。”
雁来茶坊阁间,薛启辰一困就是三日。
缟素白雪从不知何处倾泻而来,如扬沙,似巨浪,带着无限怨恨与怒气,恣意拍打着这座边境小城。
薛启辰中间无数次要套车出去寻人,都被拦下了。即便不拦,风雪之大,再温顺的马,也不会听命在这暴雪中前进一步。
暴雪遮天蔽日倾倒了两天,方渐渐歇住。
而庄聿白是在离开凉州第六日的傍晚,才被从雪窝中找回来。
第210章 西行(六)
暴雪肆虐了两日, 薛启辰一颗心悬了两日。
“公子别急,或许庄公子见有雪暴,仍留在停风城。我这就带人去看看。”
待风雪缓下来, 可视距离能有个五丈远时, 九哥儿带了几个身上有些功夫的活计,一路朝北去了。
薛启辰和然哥儿坚持通往,被劝下:“家中要留人。万一接岔路,庄公子从别处回来,见不到二公子该着急了。外面不及家中, 二公子给庄公子准备些热汤吃食, 等在家中才是正理。”
薛启辰勉强点了头, 他知道自己这雪天骑马的技术不及众人, 这个大雪地只能拖后腿。
风炉上的热汤滚了又滚, 满满一锅百果汤已经熬成百果膏,也不见有人回来的迹象。第二日清晨,终于听到一声马嘶。
九哥儿摘下斗篷, 掸着一身雪气上了阁楼:“庄公子可有回来?”
几人面面相觑,一颗心同时往下沉。这是没等来人, 也没接到人。
雪暴之前,庄聿白便返程回来了, 说是再去宛城外选定垦荒之地,便可以返程回家了。
众人拦过也劝过, 说天已经阴沉几日了, 若再起了风,赶上雪暴就麻烦了。庄聿白心下焦虑,看了看天,答应让领命衙役护送, 还是离开了停风城。
“何时离开的,说是回来还是去宛城?”薛启辰急得脸上半点血色也没了。
“公子莫急。按理说庄公子若是回来,早该到家了。一定是去了宛城。我这便去看看。”
九哥儿回头看了眼然哥儿,也是满脸疲色,想来这几日根本没休息好,饭食也没正经吃,“我让人备些清淡的点心和粥,然儿,你陪二公子吃一些。”
然哥儿将重新熬制的百果汤盛了一盏递到九哥儿手中。
“润润嗓子。一定要平安回来。”
九哥儿接过去,几口干了,笑笑:“好喝。等我回来,带你去猎一头雪豹,豹皮做成缘饰,好看又暖和。”
“好。说定了的,那你可要早些回来。”
然哥儿微微抬起手,原想拉钩,忽然又觉得太孩子气,便收了回去。谁知放下手的一瞬,小手指却被轻轻勾起,又在拇指上按了个印。
“等我回来。”
然哥儿看着九哥儿那抹榴花色氅衣在茫茫白雪中,渐行渐远,最后成为一个红点,倏忽没了踪迹。自己站定在雪地里,指尖微微发麻时才发现,招手挥别的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
茶坊小厮送来了粟米红枣粥,并一些炸鹌鹑和腌制小菜。然哥儿按照九哥儿嘱托,陪着薛启辰一起吃了些。
碗盏还没撤下去,忽听楼下一阵急促且忙乱的脚步声。
“公子!公子找到了!公子!”
“是琥珀回来了!”薛启辰忙放下碗,慌里慌张往外迎,转至楼梯口,却见众人将一衙役装束的人掺了上来。
那人见薛启辰,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公子,快……快带人去接庄公子……向北十里,那个枯河床的转弯处。”
眼看天不好,庄聿白那日和送他的两位差役快马加鞭往回赶。不过四蹄马终究没能跑赢无脚风,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到凉州时,雪暴盖了上来。
风寒雪烈,若在平地上这般正面硬扛,即便是石头做的,也能被裹卷起来。好在两位衙役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境人,此前虽未遇到过如此大的雪暴,到底有过一些经验。
不过,庄聿白那匹马还是受了惊吓,风雪中异常狂躁。庄聿白艰难伏在马背,拍拍马头准备安慰坐骑别怕时,马匹突然失了心性,陡然蹬踢立身,将庄聿白掀翻在地。
横雪乱吹,热身子从近两米的马背重重甩到冰冷坚硬的雪地。好在庄聿白人还算机灵,见情况不妙,顺势翻了几下,落地之时散了些冲击力。不然他若想见到雪暴后的太阳,就难了。
两位衙役见状,魂都要吓没了,也没时间去理会那只受惊的老马奔向何处,翻身下马扑到庄聿白身边。
雪暴最猛烈的时刻,他们找到一处早已干涸的河床藏身,三人背风窝在一起。
庄聿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摔碎了,头晕目眩,等他稍稍缓过些神来,才发现小腿剧痛,应该是落马时扭到了脚,或者摔断了腿。
庄聿白指指脚,那差役会意,忙掀了裤脚去检查。好在没有开放性外伤,不过脚踝处青了一大片,轻轻一按。
“嘶——”庄聿白皱紧眉头,倒吸一口冷气,“差役大哥,别动。痛。”
“还好,等躲过了这场雪,我们回城请了郎中看看就好。”
“那便好……”庄聿白刚想骂那匹临阵脱逃的马匹几句,忽觉喉咙一阵腥甜,“哕——”
一口……血!
猩红一滩血,如梅花斩落雪地。醒目,又让人惊恐。
后来,在狂风肆虐的雪风中,及两个差役近乎绝望的呼唤声中,庄聿白渐渐没了意识。等他再醒过来时,见到的是薛启辰沾着泪花的笑脸。
“琥珀,你终于醒了!你这是要吓死我么!”
薛启辰破涕而笑,扯着庄聿白的手不撒开,眼见眼泪流到嘴巴里了,忙又拽了庄聿白的袖子来擦脸。
“二公子,擦脏了我的袖子,可是要赔的。”
庄聿白哄薛启辰开心,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直直打到他脸上,他眯了眯眼睛。
“我这脚是不是崴了。都怪那匹胆小的坏马。等找到了,我定拿鞭子抽它一顿。”庄聿白试着坐起身,身上乏力,努力了两次,还是选择继续躺着。
“还有宛城一处,等我今日去趟那边,有个两三日咱们便可以往家赶了。不过比预想中迟了一两日,路上雪大不好走,估计也要多耽搁几日。”
薛启辰跟着庄聿白的视线向窗外看了看:“你今日去宛城?庄大公子,你今日能下这个床,我就谢天谢地了!乖,这些天,我们哪也不去,等你身子大好了再说。”
“可我们时间有限,要赶紧忙完回家过年。谁能想到会遇到雪暴。真真耽误事。不过依照眼下进度往后推迟两三日,咱们十一月十五之前一定能出发的。”
薛启辰看着庄聿白一本正经盘算日子,咬了下唇,没说话。
“对了启辰,咱们回家过年,要不要帮他们采买些年货回去。这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们带上一些。上次那羌族婆婆做的毛毡小马就很好。”
薛启辰点点头,说让人去打听打听那羌族婆婆最近有没有来凉州,若来了,将她做的小玩意悉数买下。
然哥儿见庄聿白醒了也是高兴得无可无不可,擦擦眼泪,柔声问道:“公子是不是饿了,新熬煮的腊八粥好了,加些木樨蜂蜜给公子尝尝?”
“好。那有劳然哥儿了。”听如此说,庄聿白肚子应景地咕噜噜起来。
不多时,然哥儿端来几盏热气腾腾的腊八粥,他正要喂庄聿白,却被明晃晃“嫌弃”。
庄聿白挣扎着坐起身,笑说:“我自己可以。只是扭伤了脚,又不是大毛病,哪里就需要人喂。陪我一起吃。”
此时楼下欢笑声传来,然哥儿说:“因公子醒了,令狐掌柜高兴,给伙计们发了赏钱,这会大家也在分食腊八粥。”
庄聿白真的饿了,一碗很快见底,他摸出块巾帕擦擦嘴角:“往年家中都是孟知彰熬煮腊八粥,今年估计赶不上了。不过真是异地异俗,没想到还没进腊月,西境便开始熬煮腊八粥了。”
然哥儿愣了下,并没看到此刻疯狂给他使眼色的薛启辰:“公子不知么,今日便是腊八,正是吃粥的正日子。”
庄聿白眼睛眨了眨,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今日腊八?”
他不是刚刚从停风城回来么,只是弄伤了脚,睡了一觉。等缓缓精神,他坐着马车去宛城看过郊外荒地情况,便可以启程回家了。
庄聿白笑着摇头:“别开玩笑了。我们要回府城过年呢,若今日腊八,咱到家岂不是要进二月了。”
今日确是腊八。庄聿白这一躺便是半个多月。
庄聿白原本身子就弱,祭河死里逃生折腾了一次,底子更薄了。那日他不仅伤了脚,身上擦伤、冻伤多处,野地里又生生被风雪沁袭了两日,回来后便高烧不止。
薛启辰将城中郎中全请了来,凉州知府更是送药送钱,隔日便来看看情况。这可是造福百姓的大功臣,若在他辖下有个三长两短,他自己心中这道坎都过不去。
附近几座城池的百姓知道庄聿白病了,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只有郎中一句话,哪怕要天上月来当药引,大家也会梯子摞梯子,人接人地上九天去摘。
躺着的这段时间,庄聿白用一些参汤和药汤吊着,大多不清醒中间迷迷糊糊醒来几次,说的最多的只有两件事。
“套车……他要去田中转转。”
“启程动身……他要赶回家陪孟知彰过年。”
庄聿白终于明白过来,他撑起身,扶着床边便要穿衣下地:“现在出发还来得及,来得及……启辰,收拾东西,我们现在……”
薛启辰将人控回床上:“你只是醒了,又不是好了!你知道这些天我念了多少声佛,给各路神仙磕了多少个头,才将你求回来么!你现在这个样子,站都站不起来,一路折腾回去,小命还要不要?你若有个好歹,你猜你那个壮汉相公,会不会放过我?”
庄聿白木愣愣地躺在枕上,发现自己确实下不了床,刚其实起得猛了些,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晕过去。
相较于年前回府城,更重要的是,活着回府城。
庄聿白眼下能做的只有养好身体,这很花了一些时间。生病的这些日子,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自己指东,没人敢往西走,这种感觉,真好。
若是孟知彰在身边,就更好了。
最后一座城池,宛城,庄聿白直到腊月二十五才乘车去考察。刚回茶坊,忽闻有客来访。
庄聿白心中狐疑,自己在凉州怎么会有客人。待请进来才发现,是此前卖毛毡的格桑婆婆,扛了一大袋东西。天寒地冻,他这次没带孩子来。
前些时雪暴将她住的房子吹塌了,她忙着修整,便一直没过这边来。好不容易得了些空,用自家产的羊奶做了些奶疙瘩、奶豆子,还有乡邻给的几张野兔皮,一并拿来送与庄聿白。
“还有这毛毡玩意儿,兔子、雪豹什么的。那次见公子喜欢,又多做了些。可等进了城才知道公子病了一场……”
说着说着,格桑婆婆又开始自责为何没早些来看望。
庄聿白看着这满袋东西,心中有些堵。素日连饭都吃不饱的老妇人,不知省吃俭用攒了多长时间,才制成这一大包奶制品。还有这么远的路,她腿脚不利索,一个人又是花了多长时间才走过来。
庄聿白强行留人用了饭,又请九哥儿安排辆车送格桑婆婆到边境。车上装了些送孩子的年货,算是回礼。2石粮食,1匹素色花布,还有些花灯、爆竹之类逗孩子开心的小东西。
随着空气中鞭炮火药味越来越浓,年,越来越近。
这个年,注定要在西境过了,庄聿白索性放平心态。不过瞥见然哥儿与九哥儿眼中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欢喜,他也便释然了。
*
腊月二十八这日,九哥儿带着然哥儿一早骑马出了门。
庄聿白作为大病初愈的重点保护对象,只允许在室内活动。他便和薛启辰一起,带着小厮们将准备好的华灯、彩绸等物装点到茶坊廊下、柱上。
“二公子,过年春联可不能少!”庄聿白笑着将一盏琉璃华灯递给梯子上的薛启辰,“咱这店里店外,算上账房先生与你我,所有人之中,就九……就令狐公子的字最好!今年就请他来写对联和福字如何?当心些,站稳!”
薛启辰接过灯盏,小心挂在廊下,又分开些距离细细端详,抬手调了下角度,确定彩灯周正后,满意点点头。
“令狐掌柜可是我重金请来的大宝贝,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算账写字,迎来送往,都是一把好手。今天一大早出去,不知今日能猎些什么好东西。”
薛启辰说着得意起来,一时忘记自己站在梯子上,失足踩空一个台阶,跌了下来。好在梯子不高,只是虚惊一场。
庄聿白指着他埋怨:“二公子,我这身子骨刚好些,你若再将我砸坏了,我可是要赖上你的!”
正说着,忽听茶坊正门外一阵喧闹,甚至还有喧闹的锣鼓声。
游廊尽头,欢天喜地跑来一小厮:“公子!知州大人送了年礼过来!就在门外,足足七八抬!”
庄聿白与薛启辰对视一眼,忙向门外迎去。
逢年过节,亲友件彼此间送些节礼聊表心意,无论古今,也不论中原边疆,这份习俗总是相通的。不过知州大人以官方身份向布衣百姓,兴师动众大送节礼,确实为所未闻。
门外看热闹的人,挤满半条街。八抬大礼盒齐齐摆在茶坊正门口,送礼队伍锣鼓敲得震天响。
见庄聿白出来,为首衙役笑着上前抱拳。
“庄公子,新年好!这是凉州城送与庄公子的一点节礼,祝庄公子新春新禧,万事顺遂!”
长者赐不可辞,尤其还是一方父母官派出仪仗队昭告全城送来的。
庄聿白忙恭敬向前施礼:“恭敬不如从命,庄聿白谢知州大人厚爱!”
“庄公子好生休养。知州大人特意交代,这些东西都不值什么,庄公子大可放心收下,也不必亲去道谢。只一点。”那衙役笑笑,“知州大人说了,庄公子酿制的葡萄酒,来年定要留两瓶与他。”
“一定!一定!”
庄聿白接过礼单,又封了二两银子与这衙役打酒吃,让人将这份扎扎实实的节礼和荣耀,抬进茶坊。
兄弟二人跟进去,对着礼单,细细查看这七八抬节礼。吃穿用度那叫一个全,除了边境独有的药材、毛皮等物,还有羌族常见的毛毡、马奶酒等物,凉州本地独具特色的胡饼、果品等更是装了满满一大抬。此外还有一些马鞍、脚蹬和马鞭等物。
“真是个实在的知州大人,药材和皮毛可以带回去送给云先生,这些马鞍之类的等得空送去军中给云无择,他或许更需要些。”庄聿白看看外面的天色,“等令狐公子和然哥儿回来,看他们有什么喜欢的,也一起选些留下。”
话音刚落,门外小厮又一叠声咕咚咕咚跑了来。
“公子,公子!掖池来人了。掖池知州大人也送了节礼!”
来人商量好似的,也是八抬节礼。锣鼓声中,为首衙役郑重递上礼单。
“知州大人感念庄公子传授此垦田之术与肥田之法。别无他物,特备掖池一些物产吃食,请庄公子笑纳!并祝庄公子新岁安康,鸿运当头。”
庄聿白感谢再三,也封了二两银子与这送礼差役。
谁知掖池送礼队伍刚走,不远处又来一队人马,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庄聿白与薛启辰默契看了彼此一眼,索性等在原地。
是裕城知州派来的送礼队伍。
几乎同样的寒暄和吉祥话放送流程。庄聿白并没有一丝怠慢,他知道这背后不只是裕城知州的情谊,更有裕城百姓的期望。
根本没个人喘息时间。裕城队伍刚走,宛城与扶风城的送礼队伍,又一起敲敲打打,风风光光、气气派派走了来。
西境冬日的落霞,与西境的冷厉之气,截然不同。粉粉橙橙一片,柔和地萦绕着那轮杏色圆日,晕染了半边天,也映射进庄聿白琥珀色的眸底。
日头偏西时,浩浩荡荡的年礼放送活动,终于告一段落。庄聿白拢了拢衣领,和薛启辰一起返回茶坊。
此时方发现,后院早被这几十抬节礼堆了个水泄不通。
庄聿白苦笑一声,真是沉重的偏爱,恼人的荣誉,不等想好如何处理这批节礼,九哥儿兄弟二人从偏门闪进来。
“可猎到什么?”庄聿白从山海似的礼品中直起身。
“令狐公子猎到一只大雪豹,足足两人长!”
然哥儿自豪神色中带出三分焦虑,似乎与此百年难猎一只的雪豹相比,还有更紧要的事情,亟需当下、立刻、马上处理。
门外已被来送年礼的百姓,堵得严严实实。
这倒还罢了。
六城知州送年礼之事,一传十,十传百。上行下效,眼下半城之人,正牵羊提鸭,携年礼朝庄聿白栖身的这雁来茶坊涌来。
210-220
第211章 年礼
雁来茶坊门外, 求见庄聿白之人越聚越多。
手上所拎之物,大多是家中寻常之物,有今年新晒的绛红大枣, 有蹬腿乱蹦的野兔, 有自制的胡饼米糕,还有大鹅和家鸡,“嘎嘎嘎”“咯咯咯”一路。
不知谁手中山羊断了绳,人群中“咩咩咩”大叫,或许受了惊吓, 没头没脑满街横冲直撞起来。
原本井然有序的送礼人潮, 顿时如撞上礁石的浪潮, 被冲击的四散躲避。一时跑了兔子, 飞了鸡, 一篮子核桃咕噜噜满地滚。
满街欢声笑语,霎时换成喊声连连。
“这谁的鸭子!”
“挤到我的鸡了!”
“核桃!哎呦呦,我核桃呦!”
“谁能帮忙抓住那只羊!”
大型送礼之行, 瞬时成了大型闹剧现场,越聚越多的人群直捣雁来茶坊, 气势雄赳,大有不下此城誓不罢休的攻城掠地之势。
雁来茶坊只是一个寻常商铺, 门前伙计不过三五人,哪能顶住这般架势。
活计见事不妙, 忙不迭往后院通风报信。
“公子!人越聚越多!这礼……啊!雪, 雪豹!”
两人长一大只雪豹趴在廊下,将小伙计脸上的血色顿时吓没了,好在他刚才得知令狐掌柜今日猎得一头雪豹,只是没想到这么大, 猛一见,魂儿差点吓飞。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么多,雪豹再大,即便此刻活过来,猛叫一声,哪及门外送礼之人的破门之势骇人。
那小伙计一蹦三尺高,从雪豹长而粗的尾巴上跨过来。
“公子!送礼之人……要挤破门了,该怎么办?”
能得百姓如此信任和爱戴,庄聿白简直受宠若惊。可这份喜爱太过浓烈,就这么迎面重重砸过来,他这小身板,哪承受得住!
不几日,他便返程回家了,知州大人们送来的官方年礼已经堆满茶坊后院,此时正愁如何处理。
百姓之礼万万收不得,哪怕一颗枣,一张饼。因为没有只收一家的道理。收你的不收我的,我岂不是要闹?若是全收……这怎么可能收的过来。眼下只是凉州百姓,若隔壁城池听说,五六座城的百姓全来……
那可真要命了。
“庄公子,茶坊前门已全全堵住,争着抢着要送东西给您!说天冷,您不必出去,只让人将东西接进来便是……”
这小伙计话还没说完,另又跑进两个小厮。
“公子!送礼之人,已经排出两条街了。现在满城百姓什么也不做,一心要来给您拜年!”
庄聿白跟去前门,透过紧闭的门缝向外那么一看。哦豁!一只睫毛长长、眼珠大大的眼睛,也正对着门缝往里瞅!
“咩——”大眼睛大叫一声。
怎么还有人牵羊来?不等庄聿白感慨,脚下有东西在动。
一只红亮亮的长鸡喙正伸进来,正认真而艰难地伸长脖子啄自己的短靴。
天寒地冻,这么多人堆在街上也不是办法,万一发生踩踏或其他不好的事情,这还得了。
庄聿白忙回到后院,跟九哥儿说:“烦请从后门去趟衙门,将目前情况禀报上去,务必请差役们来帮着疏散人群,杜绝不必要的安全隐患。”
两炷香功夫,九哥儿回了来,说知州大人也听闻此事,正安排人手来维持这几条街的治安。
差役就位后,庄聿白方开了门,在薛启辰,然哥儿兄弟的陪同下站在茶坊门前,用自制简易喇叭,冲着热情洋溢的拜年人群喊话。
“各位新岁安……”
后面的“康”字还没说出来,人群便炸开了锅。如癫狂的信徒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神明,争先恐后向庄聿白跟前前挤。
“庄公子!这是家中腌制的酱菜!”
“我这杏干很甜,快收下尝尝!!”
“这只羊……”
庄聿白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沸腾的人浪稍稍安抚下来。
“大家听我说一句。我前些时大病一场,昨日便去问了一卦。仙人说,我这个年,不能收百姓的节礼,哪怕一个馒头也不可以。若收了,便是减福报了。”
人群又一阵骚动。
趁着众人再起议论前,庄聿白先发制人:“今年我们听仙人的。明年我还会再来,到时大家田中庄稼丰产丰收了,我们一起好好过个年!”
见众人还是不依,庄聿白上演起准备好的苦肉计。
“天气冷,大家快散了吧。何况我近来身子刚好些,你们不走,我也不能回去歇着。大家都在这冰天雪地里冻着,咳咳咳……”
说着,庄聿白掏出巾帕,正儿八经、认认真真咳嗽起来。
装柔弱这块,庄聿白手拿把掐。他甚至都不用演,这通身小体格即便什么也不做,往那一站,便自带三分病弱感。
别说,这招真有用。
众人原本听什么仙人不仙人的,也没太当回事。等庄聿白一咳,肉眼可见慌起来。天着实冷,这会儿还起了风,若真冻坏恩人,岂不罪过。
起初撕把着,非要将手里的羊呀鸭子等物强塞给庄聿白的人,也没敢那么坚持了。自己一刻不走,庄聿白便一刻留在这风地里。那不成!
人群开始松动,众衙役和茶饭伙计们的疏导下,慢慢向外散去。
众人一步三回头,满眼皆是恩人不收自家年礼的遗憾。
人潮散去,茶坊门前一切恢复如常时,夜色已经降下来。华灯初上,茶坊各个角落被点染得亮堂堂、喜洋洋。
茶坊伙计们帮着将各州衙门送来的节礼一一清点出来,妥帖分类归置。庄聿白回程带走的,放置一处,不日便直接装车;送去军中的马鞍马鞭等物,节前便派人送去军营;还有一些布匹、果品糕饵等,便交给九哥儿,让他和吴茂才一起分与铺子中的伙计们,就当填几样年终福利。
一晃便到了除夕夜。
午后忙好茶坊中的事务,并帮着将年夜饭准备个大概之后,九哥儿将茶坊中最后几个伙计也打发回家了。临走每人各封了一两银子的红包,又塞了几包荷花酥并两瓶苏合香酒。
茶坊关了门,将街上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挡在外面。茶坊阁楼风炉上,一锅炖着百果甜汤,一锅炖着锁阳羊肉。
然哥儿喜欢甜食,试过一次百果甜汤后,很是喜欢。九哥儿便将这个汤,添在了每日菜单上。只要然哥儿在他身边一日,他就亲自煮上一日。当然满满两大包炖汤食材也已装好,不在自己身边时,然哥儿也能尝到这甜汤的滋味。
九哥儿将这锁阳炖煮了两个时辰的羊肉汤,给每人盛了一盏。
“快尝尝!上好的锁阳炖出来的。这样好的锁阳,外面可是买不到,咱们家即便弄来现货,一般也不会在铺子里卖。或者送回府城给大公子打点关系,或者当做人情留给一些老主顾或者合作伙伴。这一包锁阳,很花了一番功夫才让吴掌柜从他往来甚密的那位羌族商人手里弄来的。剩下的半包,庄公子带回去好好补一补身子。”
然哥儿似想起来什么,眼睛闪着光:“锁阳!我听阿叔说过,当年他跟着跑西境这趟线的生意时,锁阳就是紧俏货。据说某个部落的大首领深受重伤,原以为不久于人世,谁知神仙托梦,告诉他帐子外向东十丈远有仙草,服用便可痊愈。那首领醒来后,便让人去帐外寻,挖出来一根锁阳。他只当是神仙显灵,虽不知是何物,当即整根吃掉,随后昏睡了三日。等再醒来,浑身酸疼症状全无,不仅身体大好,而且较之前更加孔武有力!”
“阿叔,很疼你?”
九哥儿静静听然哥儿说完。眉心微凝。虽是问句,九哥儿眼中除了没能一起长大的遗憾,多了些宽慰。
“是。阿叔待我很好。”然哥儿吃了口羊肉,不住点头,“等回去,我也给阿叔炖上一炉试试,他年岁大了,牙口不好。这羊肉软绵甜嫩,阿叔应该也会喜欢的。”
第212章 归心
廊下滴漏声声, 阁内笑语阵阵。
凭谁也想不到,今岁除夕,这四人会围聚一起, 在西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城里过年、守岁。
四人中, 九哥儿年岁最大,年夜饭是他张罗的,此外他特意备了四只“压岁”荷包。
“九公子,这压岁荷包中,可有压岁钱?”
庄聿白弯着眼睛接过来, 明灯亮烛下看去, 红底金线的缎面荷包上绣着几只蝙蝠。
“自然是有的!”
九哥儿跟着笑了, 打开一只荷包, 倒出四五颗金灿灿的东西, 一把塞进然哥儿手心。是几枚形状不一的金锞子。
“金葫芦两颗,寓意福禄盈门。金寿桃两颗,福寿安康。还有两颗金元宝, 吉庆有余。”
九哥儿说着将金锞子装进荷包,仔细系在然哥儿腰间。
“新岁平安, 岁岁顺遂。”
这句,是单独说与然哥儿的。
杯盏横斜, 茶酒皆过三巡。四人取了几碟果子、甜汤,去里面暖阁长塌上坐了, 吃茶闲话, 混过这个困劲。
不多时,九哥儿捧了只大大的汝窑粉青釉观音瓶进来,里面插了几枝精挑细选的红柳枝。
“西境不像中原,入冬后颜色单调的很, 半片绿叶红瓣也难寻。今夜我们做些蜡梅,取个喜上‘梅’梢的好意头吧。”
说到要动手,薛启辰一骨碌爬起来,抢着接过瓶子,放在塌案正中。
“怎么个做法,快教我!”
九哥儿笑盈盈端来风炉,隔水将一碟红蜡融化,冷在一旁。端坐塌旁认真示范起来。
这蜡梅做法倒也不复杂。并拢五指,瓷盏中先蘸下清水,再探入红蜡油碟,待指腹形成一层蜡模,快速粘合上红柳枝条。随着手指轻轻松开,一朵盈盈展展的红梅,便翩然落在枝头。
“有趣!快让我试试!”
薛启辰挽袖上前,半跪在榻边,全身用力又小心翼翼地跟那半盏蜡油较劲。很快,也成了一朵红梅。只是花瓣不一,且歪歪扭扭。
不过很有些憨态可掬的天真,真是物如其人。
庄聿白和然哥儿也加入这梅花制作大军,一盏茶功夫,借着屋内烛光和窗外廊灯,疏影横斜暗香起,满枝梅花映雪开。
“不知军营中,又该如何过年。”庄聿白将最后一朵花苞粘上枝头。
九哥儿撤去风炉、蜡碟等物,围着这瓶蜡梅,又放了些果脯等小食。
“长公主前些时回去述职了。军中主帅不在,自是多方戒严。几日前小厮去给云校尉送东西时,听闻他近日和长庚师父一直守在荆棘岭。云校尉送来的东西已经放在库房,过几日一并装车。”
庄聿白点点头:“不过只要没有战事,无论如何过,都算是个好年吧。”
“不知祖母、兄嫂如何过的年。前些时往家寄送的信件,不知他们收到了没有。”薛启辰望着窗外,鼻头一酸,一颗眼泪咕噜噜滚下。
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外过年。虽然新奇也热闹,开心过后,终归还是想家的。
庄聿白笑着帮薛启辰抹掉那颗泪,又拈起一枚果脯:“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杏干没吃够?来,最后这颗留给你!祝薛二公子,新岁安康,喜乐常随!”
薛启辰破涕而笑,慢慢嚼着,也塞了枚核桃酥给庄聿白:“那祝庄大公子新年好运连连!祝庄大公子的相公状元及第!祝你们俩早生贵子!”
庄聿白接过核桃酥,正想咬,忽听这祝福里还有“早生贵子”一项,手指滞在半空。
“怎么,提到早生贵子不好意思了!”薛启辰抹了把眼睛,开始起哄,将核桃酥塞进庄聿白口中,“回去养好身子,赶紧生一个。我还等着认干亲呢!”
众人又玩闹一会儿,子夜时分,外头鞭炮声越来越响,几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热闹,也好好放了一通烟花爆竹,直闹到四更天。
西境夜空,烟火绚烂,清冷如冰凌的星子也失了颜色。
庄聿白仰头看着腾空升起,又瞬间消散的这份美好,心下一阵空空的。
若是孟知彰也在,就好了。
他闭上眼,不知对方这个年是如何过的。只希望自己能早些回去,也希望孟知彰新的一年平安喜乐。
*
说是过了年立即启程,一晃到了初五这日,随行人员和车上货物等才算完全齐备。
天不亮,庄聿白等便出了城。以免惊动城中百姓,像年前送节礼那般兴师动众来送行。
归心似箭。
庄聿白也不知怎么了,原本大病初愈后尚有些疲累的身子,此时全然好了,还一直嫌马车跑得慢。若给薛启辰拦着,竟要跑出车厢,亲自去扬鞭赶车。
会试二月开考,同乡试,也分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举行。
“若是赶一赶,二月初,我们能到京城的吧?”
庄聿白不停问薛启辰,时不时掀开车帘看外面静止了一般的沿途风景。
“放心,跟带队把式和镖师大哥都说过,我们回程会尽量快。”薛启辰拍拍庄聿白肩膀,“放心。即便你不在家,孟公子那边还有我兄长在,绝对不会让他独自一人去赶考。京中房屋和家仆都是现成的。孟公子只管提笔上阵,其他的我兄长自会打理。”
“春闱不比乡试。一则在京中举行,他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水土不服可怎么办?还有京中饭食谁给他准备?”
“那你们在家中的饭食,都是谁准备的?”
一句话问到了庄聿白,他张了张嘴,支支吾吾:“平时在家……都是他做饭。”
“这就对了。平时你在家,他还要准备两个人的饭。如今他一人在家,只需要照顾好自己便是。难道不比此前轻松?”
听上去很有道理。庄聿白一下愣住。薛启辰这个角度,他从来没想过。
“所以呀,琥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照看好自己的身子。这一路舟车劳顿,正常好人都要扒成皮,何况你这大病初愈的。若是你老公临进闱场前,见到你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岂不是会心疼。一心疼,考试时自然就会分心。一分心,这字也乱了,文章也做不好了。”
然哥儿也来劝:“阿兄又带了些散装锁阳,让我们路上若得了便宜之处,多煮些锁阳羊肉来吃。这菜做法简单,补肾阳,益精血,滋养身体亏空,最好不过的。公子放宽心,我们不急在一时,边走边养身体,等养得白白胖胖了再见孟公子,他岂不是更开心?”
庄聿白听进去了,心中没此前那般急躁,不过嘴还是硬的。
“我只是不放心家中晾晒的蔬菜干而已。他心不心疼,开不开心,有什么重要的。”
“好好好,有庄大公子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不过等去了京城,见到你家相公,我们约你出来耍,你可别推三阻四找由头搪塞!”
刚过完年,数九寒天,天气自然还是冷的。说是加速往回赶,满车满厢的货物,加上庄聿白身子并未完全好利索,行进速度自然也快不到哪去。
庄聿白数着日子,挂在天上的月亮从细细弯弯一勾,渐渐变胖变亮。等月满中天,上元节的圆月挂上柳梢时,他们的路程刚过了三分之一。
庄聿白觉得自己好奇怪,他从未如此想念过一个人。尤其夜深人静,蜷进冰凉的被子,一只手却总是不受控地想向外伸,想去摸摸身边是否有那个熟悉的人。
西境榻凉,比卧榻更凉的,是空空如也的枕旁。
早已习惯了翻身就能窝进那片温热,如今除了冰凉如霜的月光,再无其他。
庄聿白在陌生的时空,裹了裹身上的被角,没来由的虚空将他死死缠住。他蜷缩在那,像被人遗弃的一只小猫。心中无数次的唤着那个名字。
他以为马上回家了,这份落寞感自然会减弱。谁知这返乡的车轮越走越慢,这归途之路越走越远。
庄聿白的心猛地抽搐,心中那根线像被人在远方猛地拉了一把。
没来由的酸楚涌上来,庄聿白鼻头一酸,一股滚烫冲出眼角。
“孟知彰,你还好么?”
天上圆月很快被时间侵蚀成半轮,继而又慢慢缩成细细长长的银钩,挂住西方那片暗夜帷帐。
行程过半,却已进二月。
二月初八便要进场的会试,无论如何是赶不上的了。原本庄聿白还在纠结若是二月到家,是先到府城,还是直接去京城。眼下哪还有其他选择。
这个时间点,若是顺利,孟知彰应该在京中备考了。
日子一页一页在手中翻过去。
庄聿白的考前焦虑综合症又复发了,在二月初八这日达到顶峰。已经开始茶饭不思,甚至一夜一夜熬着。
京城贡院中某个号舍中,孟知彰该闭目休息了吧。虽是早春,天气仍然寒彻骨,尤其到了夜里,会不会起风,会不会带的被褥不够厚,脚下会不会冷?
庄聿白睡不着,好多问题充斥在他脑海中。或许自己时刻清醒着,便能陪伴到远方的那个人。
二月十六,春闱三场考试落下帷幕,庄聿白像跟着大考过一场似的,稍稍松了口气。
考完便是胜利,即便落第也没什么。今年不行,三年后我们再战。三年后若还不行,仗着举人这个身份,当个教书匠还是绰绰有余的。
会试之后,名落孙山的举子们,自是各自打道回府。
又十日,二月下旬,庄聿白和薛启辰等与大车队分道扬镳,两辆车马毫无迟疑地直奔京畿。
庄聿白相信,且没来由地坚信,他家孟知彰一定能进殿试。
三月初一,一百九十八名贡士列队进宫殿试之时,庄聿白掀起车帘的手,不住在抖。
他已经能看见京城城门巍峨的檐角。
第213章 春闱(一)
今日殿试, 对京中百姓而言,也是大事。
店家商铺处处掌灯结彩,一为预祝“天子门生”们金榜高中, 二则也是为自家铺面招揽生意的绝佳机会。
从会试开始, 直到殿试,再到后面的传胪大典,前后这一个多月,京中商家极尽所能都要和科举沾上边,扯上关系。这叫借势营销。甚至寺庙道观外摆摊占卜的“编外”半仙们, 也懂得紧跟时事的道理, 招牌旗子只要写上“科举仕途”几个字, 来问前程的人就比往常多上好几倍。
满城车辆穿梭, 今日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 自是禁城大殿上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不时有只言片语透出窗帘,传进庄聿白的耳朵。
“依照孟公子的才学, 一定能进殿试的。”
薛启辰拍了拍庄聿白的肩膀,将起将身后的窗帘遮好。一路都算太平, 虽辛苦些,但庄聿白并没有发病。眼下好不容易进了京, 他要完好无损地将人交给他老公。
庄聿白默默点头,接了薛启辰递过来的水囊, 抿了口, 润润唇。手中擦汗的巾帕,已经湿了第二块。
刚进城门不多远,车辆忽地停下。薛家的小厮来迎接。
“公子们可回来了!让小的们好等!”
不等薛启辰发话,庄聿白忙掀开车帘, 一把将人拉进车。
“家中情况如何?孟知彰近来都谁跟着?他会试过了么?今日殿试,他可有参加?他近来身体可好?有没有生病?日常起居都由何人照看?”
一连串问题直接丢出来。
那薛家小厮被死死握住手腕,痛到咬牙。心中纳闷,这庄公子平日柔柔弱弱,不急不徐的,今日怎么力气这么大,性子这样急。
“公子莫急,容我慢慢说。孟公子都好!一切都好!”
春闱是大事。庄聿白不在家,前前后后的准备工作,薛家自是义不容辞。不仅一样大小事务全接了去,大公子薛启原更是亲自随行来京城陪着。
“庄公子放心!此时孟公子在宫中应考,我们大公子就在宫门外等着呢!知道公子们这几日就到,让小的们散在各个城门接应。我们此刻是回家休整,还是去宫门外看看?”
“回家!”
“去宫门外!”
薛启辰和庄聿白同时下了指令,小厮一脸懵。
薛启辰劝道:“我听说这殿试是要考一整天的。我兄长在那等着,即便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定能周全处理。你这风尘仆仆过去,除了干等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家先休息一下,等晚上精精神神地去接孟知彰岂不好?”
“没事!我现在状态可以的。我们去宫门……”
车内还在争执,马车忽地又停下。
“可是庄聿白庄公子的车马?”
车帘掀开,是一衣冠富丽的小厮。
那小厮抬手恭敬行礼:“在下是公主府家丁。殿下让小的再次恭候庄公子,说若公子进了京,烦请去公主府一叙。”
我?去公主府?一叙?
庄聿白指指自己,满脸问号。
“你和长公主相熟?”薛启辰推推愣住的庄聿白。
“我哪认识什么长公主?”庄聿白咬下唇,“抱歉,我相公在宫中殿试!我此刻要去陪考!”?!
这话拒绝得直接,不仅那公主府小厮愣住,薛启辰更是惊得眼珠都要滚下来。
大哥!咱是病糊涂了么,你可知道拒绝的是谁?
皇帝嫡妹,西境主帅,大恒朝长公主殿下……若得罪了她,任何一个头衔拿出来,即便祖坟青烟烧成滚滚狼烟,即使祖宗十八代的脑袋摆在前面,也不够用的。
*
公主府的折子递进宫中时,皇帝赵真正与各部老臣在紫宸殿议事。
“今岁殿试,才华昭彰者不在少数,陛下文治天下之举将再添良材;而耕地向来是民生之根本。肥田之法,举国之地,亩产皆可上升;垦田之法,在已有基础上,扩大耕地面积。百姓口中米粮,足矣。民生富足,百姓乐业,指日可待!”
众人附议。
“恭喜陛下双喜临门!此乃我大恒朝之福气!是陛下勤政爱民之举,感动上天,赐福于天下子民。”
另有一人上前。
“陛下应该是三喜临门。”
众人不解。
那人道:“武功方面,也是取得不菲功绩。去岁初冬,长公西境大破贼军,而陛下去岁钦点的武状元更是年轻有为。臣闻他仅十八人潜入敌营,手刃叶护头颅,真正做到不伤一兵一卒而却获大捷。此乃天赐英才于我朝。是大恒之福,是百姓之福。”
这一番话,赵真心中很是受用。这一年来,确实喜讯连连,值得庆贺之事,比往年都要多。
“大胜外族之事,华羿当时便捷报传来,我记得当时还提到有一白衣秀才预判羌人异动,千里书信前方,长公主这才有所准备,最后大破敌军。”
“东盛府暨县孟知彰。”有人报上名字,“今科参加殿试之人,有这位孟姓贡士名列其中。”
赵真点点头,想起当时捷报上的这个名字,不过关于此事没再多做评论,而是又翻开长公主华羿的上疏,心中盘算着时间。
明日辰时,读卷官会送来前十名试卷,皇帝阅罢,钦定本科殿试名次。之后再召读卷官入殿,拆开弥封后,朱笔填榜,一甲三名,其余几人为二甲。接着便要传此十人觐见。
“请长公主明日早朝后,来宫中陪朕用早膳。近日御膳房新制的小菜不错,让她尝尝。还有……长公主最爱的杏仁酥酪也准备些。”
赵真交代身旁的总领大太监,手指在奏疏上点了几下,补充:“长公主提到的这位庄聿白,一并带了来。这个名字在奏疏中多次出现,既然人已经在公主府,朕自然是要见见。”
众人一听,不觉暗暗诧异。
这位庄聿白,可真是实实在在的布衣白丁一位。当朝天子在殿试揭榜前竟然抽出时间召见他。这份恩荣,闻所未闻,当真是古今头一份。
不过也有知情之人:“当初东盛府知府荀誉几次三番为这位白丁请功,此人种田之才,当真不容小觑。”
“东盛府去岁缴粮委实较往年提高了近三成。向来也是全府城上下四州一十八县全面推广这肥田之术的功劳。”
“不论是此前武状元,还是当下这位弄田白丁,以及为长公主军营千里送信之书生,三人皆出自东盛府。东盛府真是人杰地灵。想来东盛府知府荀誉定是管辖有方,治理有效,辖下方能如此人才济济。这荀大人不日便有望高升了。”
大总管亲自去公主府传口谕,长公主得令,命人准备明日进宫的行头。
家丁们一迭声地跑去偏殿书房内,向庄聿白道贺。庄聿白此刻正埋头与公主府上清客一同撰写呈上用的肥田之术与垦田之法。
我?进宫?面圣?
这三个词语组合在一起,还挺奇怪。今日奇怪之事多了,也就不奇怪了。不过能直接走到权利至尊场所,亲眼见一见天颜,也是难得的人生体验。
而且长公主带自己去,肯定是要给自己邀功的。皇帝一高兴,大手一挥,再赏赐自己些什么……好!甚好!到手的财物不要白不要。
庄聿白当即应下:“这肥田术与垦田法,已经与各位相公们沟通清楚,辛苦诸位誊抄一遍了。我这字属实是丑,见不得光,以免给长公主丢脸。对了,长公主殿下在何处?我和她辞行一下,今晚先回家了。”
庄聿白摆摆衣袖正要往外走,却被家丁一把扯住。
“庄公子留步!偏院客房已经添了茶,长公主的意思是,委屈您再留宿一晚。”
“再留一晚?!”庄聿白眉毛一皱,扯回自己的袖子。
那家丁忙赔笑,哄说:“明日是殿试揭榜的日子,陛下会在辰时召见前十名进士。因为不知谁会在这应召之列,所以殿试的一百九十八名贡士们一早都会齐齐等在宫门口。也就是天不亮,御街前后便会挤满车马。庄公子随长公主一早便要进宫请安的。万一路上有个不测,或惊了马,或堵了车,误了时辰,就是大罪过了。”
庄聿白的眉头,已经拧成一团。
他已经在公主府待了两日了,家中情况如何,一无所知。他说好今晚回家见孟知彰的。
“或者我现在回家一趟,去取些衣衫之类的?”
那家丁的腰,躬得更深,态度也更低微。
“庄公子,进宫面圣,可是千载难逢的恩遇。迟一晚回家,您那家舍也不会跑了不是?依老奴之见,您先陪几位相公们,将明日呈送陛下的这肥田垦田良方整理出来。家中事呢,您安排给老奴我。我亲自去府上给您跑这一趟,如何?”——
作者有话说:人已回京,还是见不到老公……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同城异地恋”
第214章 春闱(二)
孟知彰殿试顺利的消息, 是长公主家丁带来的。
一起放到庄聿白面前桌案上的,还有一封信和一套符合身份、得体且稍显隆重的衣衫。
庄聿白顾不得其他,忙一把接过信。见不到人, 看看字也是好的。
家丁看着庄聿白满脸欢喜拆信, 也便放了心。毕竟长公主看好的人,明日还要带去宫中请赏,惹恼了他,想来也没什么好处。不过对方视线落在信纸上的一瞬,脸上的表情倏忽僵在那里。
“额……庄公子家中, 可是出了什么事?”
“只有这一封信?”庄聿白将信封里外又掏了一遍。
“只有这一封。”家丁见庄聿白神色有变, 没敢多言。
“有劳了。”片刻后, 庄聿白收起浮上眉心的落寞, 看似轻描淡写地道, “我家相公此刻也在为明日“小传胪”候场做准备。”
信不长。家中一切皆好。庄聿白安心在公主府住下便是。
不过,这信,是薛启辰写的。
*
寅时三刻, 庄聿白被人唤醒。
天还黑着,庭外杏花和漫天星斗一动不动, 静静盯着公主府内的仆役丫鬟们,在游廊阶前步履匆匆。
庄聿白沐浴更衣后, 由昨日那老家丁引着去给长公主请安。
隔着帘子,长公主华羿在里间梳妆, 侍女端着巾帕、钗环、香盒等物不停穿梭于湘妃竹帘内外。
华羿向庄聿白道了辛苦, 又提及若垦田与肥田之法在西境全面推广、铺展开,军中粮草供给不仅大大降低成本,时效上也能有所保证。后方粮草无虞,前方军士也能多一份安心。
掖池与凉州等诸城知州, 联名恳请开荒免税或减税的奏折,年前便递到御前。华羿此番也是打算推波助澜,一并促成此事。
华羿这才劳烦庄聿白将这垦田与肥田的方子细细写下。明日科举张榜,趁着她皇兄心情好,她从旁说上几句,这事便八九不离十了。至于这垦田的大功臣,也自是要带到御前露个脸,领个赏。
庄聿白喝了盏热茶,吃了块香软糕饼,便随长公主一前一后登车出发了。
长公主府离宫中并不远,马车从后巷绕出来便是御前大街。刚到卯时,满街商铺已经开始慢慢苏醒,檐下灯笼和阁窗中的亮光,仍透着晨起的慵懒。
街上人影攒动,知道是长公主的车驾到来,不觉自动避让。其中有不少是本次参加过殿试,准备去恭候候召的贡士。
今日殿试“小传胪”,殿试科考前十名将应召进殿面圣。此时乾清门外侯得佳音者,便有十分之一的可能点中状元。
同为殿试之人,孟知彰也会在这候召队伍中。
庄聿白掀开车帘,向外望着,停在路边的马车上皆垂挂各家姓氏的灯笼。他下意识地寻着“薛”字。
不知这满街车辆中,能否遇到孟知彰。如此想着,庄聿白心里不由地倒生出几分气来。
人家离家数月,好不容易回来了,他竟连只言片语也没有。亏我还给他从西境带回来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
冷脸冷心的汉子。
不多时,车辆便停了下来。几个小太监迎出来,冲长公主行礼问安。
庄聿白下车随长公主跨进檐角气派的门宇,步行进入一个长长的巷子。宫闱之内,规矩森严,昨日公主府家丁多少给庄聿白科普过一些。
为首的小太监一边引路,一边向长公主交代着什么。庄聿白跟在一旁听着。
“这会早朝还没散,殿下先去西暖阁休息片刻。陛下知道殿下要来,很是高兴,特意让人现制了杏仁露,殿下等会先尝尝。”
庄聿白毕竟是客,真正的外客,并没有吃到西暖阁的杏仁露。没走多远他便同长公主分开,被带至一处院落的偏殿。
屋内客饭热热闹闹摆了一大桌。
见庄聿白落了座,旁边一个小太监走上前待命,先是盛了一碗粥端到庄聿白面前,又拿了长长竹筷准备给客人夹菜。
“不劳烦公公了。我自己来,吃得多!”
庄聿白和薛启辰混的久了,吃食上多少也算见过些世面。他朝桌子上看去,认了个七七八八。酱菜七八碟,各色热粥三两样,夹杂些糕饼点心,还有一碗小馄饨。估计是猜不透自己的饮食习惯,甜咸酸辣每样都准备了些。
自己是跟长公主来的。长公主在皇帝陛下那的地位,庄聿白还是知道一二,料想没人会难为他,他也就没必要难为自己。
折腾一大早,肚子早饿了。宾至如归,他直接抡起胳膊,横扫一通。最后摸摸滚圆的肚子:“这杏仁莲子酥,很不错,外面不曾见过这样做法。这几只没吃完的,可否容我带回去?”
小太监笑着将一大包莲子酥递到庄聿白手上时,外头有人来报,“陛下有请庄公子。”
众人立马紧张起来,不时提点庄聿白等会面圣时,见面便磕头,若陛下有什么话交代,只管低头应“是”便可。
庄聿白一一记在心里。眼下是君权社会,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好日子就在前头,没必要跟自己这颗脑袋过不去。
小太监将他引到一个正殿门口,掀了帘子便退下了。庄聿白抬脚进去,只管看自己脚下。走进去五六米,绕进一架镶螺钿紫檀落地屏风,便见主位坐了位上了年岁的老者,自带上位者的不怒而威。
不用猜便知这就是王朝的至尊权力所在,庄聿白忙一个头磕下去。
“草民庄聿白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面这句是他自己加的。他不清楚这大恒朝是个什么习俗,多叫几声万岁,高帽子戴上去,人总是开心的吧。
偏席的长公主先开了口。
“庄聿白,快谢过陛下。刚陛下应允西境九城开始垦荒辟地,前三年一应税费全部减免。同时封你为‘垦田使君’,一应待遇等同乡君,另外免税两百亩。赏银200两。贡缎10匹。”
庄聿白除了免税之外,其他的其实没太明白。尤其这使君呀乡君的,是个什么君。不过怎么都是好事,磕头谢恩便是了。
赵真听说庄聿白已成婚,还有些可惜。估计年岁大了,总想做些牵线说媒的事情。他身边老臣众多,有几个后生倒是不错。
可惜了。
“朕赐予你夫夫一块匾额吧。祝你们白头偕老。”
庄聿白再次磕头谢恩。
这皇帝真爱赐匾。庄聿白想起此前给他赐的匾,东盛府知府荀誉携满城士绅敲锣打鼓将御匾送至各庄,匾额上不过平平无奇的四个大字“耕读世家”。
此刻这皇帝陛下,不知又能写出个什么好意头的吉祥话来。算了,毕竟年纪在那,也不能强求他能有什么创意。
庄聿白心中将这皇帝陛下的预期,拉到最低。
虽然拉到最低,皇帝就是皇帝,有时候还挺任性。等庄聿白看到御笔亲题的几个大字时,眼睛睁了又睁。
额,怎么说呢,也不是不能用,就是有一点点难为情。
既然是按功行赏才赐人家匾额,总得写个人家喜欢的吧,比如“明德惟馨”“禄寿双全”,再不济写个“此人最棒”也是可以的。这样仪仗队跟着游街,被奖赏之人脸上才有光呐。
司礼小太监鸣鞭开路,庄聿白端坐高头大马,胸前系上一朵大红花,在一众小乐班吹吹打打声中,由众人簇拥着向前行进。
好喜庆。
身后便是皇帝陛下亲赐给他的匾额题字,只是这会子来不及造匾,由几名小太监器宇轩昂地展开,向世人展示着皇家恩典。
庄聿白回头看了眼那横轴大展的四个大字,心中又默默叹了口气。
两尺高六尺宽的明黄色卷轴上,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大字。
“喜结连理”。
半城人跟着庄聿白的游行队伍向前。知道的,明白这是皇帝恩赏游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亲队伍。
人群中议论最多的除了“这位新封的使君,生得好生齐整,当真不是天上仙子下凡么!”便是“肥田之法能提高三成亩产,使君当真是世间难得奇才!”,零星夹杂几句“听说已经婚配。可惜了。不然这样才华横溢又样貌奇绝之人,被哪位王孙世子娶了去,也是有可能的!”
庄聿白端坐马上装聋作哑。他不知这游行队伍要闹到几时。京城各大主街都绕遍了,还不见有歇场的迹象。
前面就是御街了。今日黄榜张出后,新科进士们也是要游街庆贺。这要迎面撞上人家的队伍,就不好了。
庄聿白等不及,直接跟牵马小太监说:“我住在东城折枝巷,把我送去那里就行!辛苦各位了。”
小太监摆摆手:“使君莫急,这路线都是规定好的。游过了这御街,便送您回家。”
话没说完,御街对面的游行队伍迎面走了来,锣鼓喧天,越来越近。
跟随对面队伍的人潮,一股脑涌了过来,与庄聿白这股浪潮正正好对上。人挤人,肩碰肩,如遮天蔽日的两股喜鹊,搭出一座严严实实的鹊桥。
不用猜,对面来的一定是今岁新科状元。新科状元的含金量,庄聿白还是知道的。
寒窗十载,一朝及第,人家的高光时刻,可不能被自己给耽误了。
“快!我们让至街旁,请新科状元的队伍先过去!”庄聿白有些急了,准备调转马头。谁知对面队伍先行停了下来。
新科状元将来可是要入朝为官的,将来入翰林进内阁,一步步高升上去,做到内阁首辅之位也未可知。我一个平头老百姓,今日若抢了人家风头,将来他发迹了,动动小手指,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那牵马小太监却不为所动,前面奏乐扬鞭之人,见状元队伍停在跟前,更起劲了。
一个个祖宗!
逃吧!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三十六计走为上,庄聿白准备翻身下马,往人堆中扎去。
谁知一条腿还未落地,忽重心一空,被人打横抱进了怀里。
庄聿白并未挣扎。手臂力度、胸前温度,以及熟悉的气味,让他立马猜出来人是谁。
他抬眸朝他脸上看去,怯生生的目光,撞进孟知彰那黝黑深邃的眼眸。
“孟知彰!我们快走!挡着新科状元的路了!”
“怎会挡路?”孟知彰微微一笑,“新科状元说了,他家夫郎选哪条路,他便跟定哪条路。”
第215章 春闱(三)
辰时三刻, 冉冉紫气升于宫禁之上。传胪大典即将进行。
紫宸殿前,代表至高皇权的卤簿大驾,郑重设于庭内。旌旗猎猎, 车马昭昭, 威严隆重,荣耀华贵。
丹陛大乐,只有皇家盛大典礼时方会使用的奏乐,此刻正以其庄重典雅之声,与整个大恒子民一起期待着本次科举大魁之首的揭示。
紫宸殿内, 皇帝赵真端坐龙椅, 钦点一甲三名, 状元、榜眼、探花。而后当着群臣之面, 唱出三人名姓。
大恒历来文治天下, 三年一大考,举国选出这几百名仕子,自当给予极高的尊荣。
“一甲第一名, 东盛府暨县孟知彰,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二名, 新和府赵县王之琳,赐进士及第!”
……
阖门承接, 阶下卫士听闻,齐声高呼, 传名至乾兴门外候场的诸位进士。
门外静候佳音的贡士及亲友们, 皆引颈竖耳,唯恐错过一字半句,听岔自己的名次。
“孟知彰”的名字在丹陛大乐的衬托下,传至乾兴门外时, 全场一阵惊叹。
“一甲第一名,东盛府暨县孟知彰,赐进士及第!”
人群静了片刻,旋即如议论四起。
“作为会试榜首,孟会元一举夺魁,获一甲首名,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在下也觉得状元之名,非他莫属,果真如此!”
“听闻东盛府孟知彰的字,是一顶一的好。稍后国子监外里进士题名碑,当推举新科状元亲笔题写!”
“我还听说他早已婚娶,且是个惧内的。到处声张自己是赘婿。嗐!若知今日登科及第,或许该后悔那么早完婚吧。”
“各人有个人的命数。说不定等会御街游行时,或许有高门贵女看上仁兄……”
“难道还能停妻再娶不成?不过也说不准。荣华富贵迷人眼,世上有几人又能真正做到守一人而终老。”
此时最为高兴的,当属陪同孟知彰一同来看榜的薛氏兄弟。
素来沉稳庄重的薛启原,此时衣衫下的手掌,早洇湿半块巾帕。
“快!快同传回去,孟公子高中状元!家中大小铺子,不论京中还是府城,西境北疆南域东滨全算上,同贺孟公子高中!即日起一个月内,张灯结彩、广发福袋。上至掌柜下至伙计,每人奖2个月薪资。快去!还有,放鞭炮!放多多的鞭炮!”
薛启原握住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不停踱步,不时朝宫门口看着,只待孟知彰一出来,立马迎上去道喜。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忽然他察觉到什么,如此喜事,换做往常自己这个弟弟早蹦跳着闹腾起来。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薛启原视线旁落,看向身旁的薛启辰。一时倒给自己看怔住了。
薛启辰扯着袖子,正淌眼抹泪在那哭,抽抽噎噎:“若是琥珀此刻也在这里就好了。这等天大的好事,他竟不能第一时间得知!呜呜呜……”
薛启原笑着摇摇头,帮自家憨痴弟弟擦了下横斜在脸颊上的泪花:“今早庄公子随长公主进宫,想来也是有赏赐的。眼下孟公子高中,他们家也算双喜临门。对了,孟公子交代的事情,可有安排下去?”
薛启辰从巾帕中睁开大大的眼睛,点点头:“都安排好了。不确定琥珀从哪个门出来,我将二十几名小厮都派出去了。断断不会误了孟公子的大事,不对,现在该叫状元郎了!”
薛启辰用力擦了把脸,又想到什么,一本正经问薛启原:
“兄长,那我们今后见到孟公子,是不是都要跪着说话?”
薛启原笑着用手指点了下薛启辰的额头。
殿试只排名不淘汰,也就是一百九十八名贡士将全部进为“天子门生”,成为金榜题名的进士。
不过大家还是希望自己名字靠前一些。一甲三名进士及第者,可直接入翰林。二甲五十七名进士出身者,则需通过考试进入翰林院,或通过专门考核留京任职。余下者,皆为三甲“同进士出身”,通常外放地方上任。
骆家小厮陪骆耀庭盛装等在人群中,孟知彰夺魁之声传出来时,众人一惊,如冷刃抵喉,各个呆若木鸡,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孟知彰天生就是他们家大公子的克星!
让人又恨又气,却怎么都踩不死。如今还撞了大运,竟给他考上状元!真是老天不公!
状元唱名之声此起彼伏,恨不能满京城都能听见,等在车中的骆耀庭又岂会不知。小传胪前十名应召面圣,眼睁睁看着孟知彰随礼部官员大摇大摆消失在宫门之内时,骆耀庭已经“失手”打碎一个汝窑茶盏。
如今他孟知彰春风得意,一举盖过全天下学子。骆家小厮岂能不各个如临大敌?今日回去,若自家大公子没将跟着之人抽筋剥皮来出气,就算上苍开了眼。
眼下能做的,就是不停求神: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家大公子进二甲。
二甲共五十七名,已经唱到五十名,仍未闻骆耀庭之名。
骆家牵马小厮,眼见要昏厥过去时,终于传来救命之声。
“二甲第五十七名,东盛府骆耀庭,赐进士出身!”
那骆家小厮一个腿软,直接跪在地上。心中暗暗发誓,一定给菩萨供个十斤香油的大海灯。
骆耀庭敲了下车窗。
管家忙躬身贴到近前:“恭喜公子!二甲第五十七名!小的已着人回去报喜!”
车内轻咳一声:“等会游街之事,都稳妥了?”
管家看看四周,压低声音:“稳妥了。萧家千金是乔装来的,车马停在御街左侧。”
*
唱名前后持续了三炷香时间。唱第结束,礼部依制赐与众进士袍服、朝靴、笏板。而大魁天下之状元,则由皇帝另赐紫囊、金带,以示恩荣。
脱却白襕衫,披挂绿袍服。礼部仪仗队前方开路,状元郎孟知彰手握丝鞭,端坐同样披红挂绿的骏马之上,身后御赐百面黄旗相随,带着今科一百九十八名进士,出东华门演御街向礼部贡院缓缓行进。
沿途百姓争着抢着来看新科进士,高门贵府待字闺中的女子,也皆趁着游街仪式相看如意郎君。而皇帝钦点的状元郎,自然成了权贵选婿的最佳人选。
“但看探花郎,已属人中龙凤。不过和状元郎着实英俊,单论容貌,简直甩探花郎两条街。”
“我活这么大岁数,游街状元也见过几个,今日这位当属第一。不知谁家有福气,招赘了去!”
“状元郎看上去甚是年轻,不知是否婚配?”
“有如此才学,自是要在此天下共瞻的得意之时攀门好亲事才是!早早完婚,岂不可惜!”
众人目光不受控地黏着孟知彰,不时有宝马香车“意外”失控,想从街旁冲到队伍前头,只为和今日万众瞩目的魁首打个照面。
皇家卫队也不是吃素的。以维护天子骄子的尊贵和安全,数十名御林军亲自随侍在孟知彰鞍前马后。
鼓乐齐鸣,春风得意。
胸中之志,已找到可施展之池渊;心中之人呢?
众目睽睽下,孟知彰抬手,停马,叫停了身后整支御街游行队伍。
他要正衣冠,以见良人。
孟知彰将人从马背接到自己怀中时,眼角眉梢的欢喜整个儿溢出来。
“庄聿白,如今我科考及第。当着京中百姓之面,当着一百九十七名同榜进士之面,当着天地苍生、万物鬼神,有一个问题,是时候要你一个答案。”
庄聿白怔愣片刻,他从未见孟知彰有如此严肃之时,一时倒没了主意:“……什么问题?”
孟知彰也不遮掩,眼神坦荡而直白。
“你可否愿意,与我成亲?”
庄聿白有些没明白,他眨了眨眼,单纯的像一头初出茅庐就被猎人抱进怀中的小鹿:“……我们不是有婚约么?”
他不懂对方为何要当众提这个话题。一身状元服在身,就这么紧紧抱着自己。庄聿白试图挣扎了下,奈何半点动弹不得。
“那个婚约,是父母为你我缔结。”孟知彰顿了片刻。
就是这不动声色的片刻间,庄聿白被孟知彰牢牢盯着。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不过后面的话,听得他更是浑身一颤。
“庄聿白,我要问的是,你,愿不愿意与我成婚?”
服了!自己离家几月,这书生的力气倒比此前还大。手臂托着自己,一只手还紧紧箍了自己两只手腕。
好霸道。好强势。
考中状元就可以当街逼婚么?考中状元就可以当街欺负人了么?
庄聿白被欺负得脸颊飞烫。
薛启辰此时也挤到近前,正掏出银两塞给为庄聿白鸣鞭牵马的司礼小太监。不停道谢。
庄聿白猛地醒悟过来。果然,他刚还纳闷,御街游行何等重要仪式,司礼小太监不仅不主动避让,还要硬带着自己怼到面前来。原来都是“事在人为”。
想来幕后之人就是这位披红簪花的新科状元。这是早有预谋。
“孟知彰……你放我下来!”
庄聿白眼中羞愤得起了一层水汽。用脚趾想想也知道,御街之人都在津津有味看向自己。
皇帝新封的使君奉旨游街,撞上新科状元御街打马。使君本想驻马退让,谁知身后跟着一百九十七名进士的,大魁天下的状元郎,竟先行下马,一步一步在众人瞩目下走到使君马前。
伸手、将人、抱进、怀中。
神情缠绵,举止暧昧。
这般热闹,哪个能不喜欢看?哪个能不出去东说西传?
庄聿白开启鸵鸟神功,自动关上视线和耳朵。他知道很快这件事便会添油加醋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今日他庄聿白的风头正的已经出够了,一块“喜结连理”的牌子,还不够自己扬名么?
喜结连理?!
庄聿白心中一震,暗暗叫苦。难道长公主和皇帝陛下也知道些什么?
不过霸道的状元郎,眼下似乎耗尽了耐心。
庄聿白觉得头上气息越压越近,内外施压下,他自己都要透不过气起来了。
沉稳庄重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庄聿白,我数到三,你没有否定,我就当你愿意了。”
“……愿意什么?”
或许出于惊讶,庄聿白终于对上孟知彰的视线。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似有一种缠人的魔力,让人甘愿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就在庄聿白觉得自己马上要溺死在这一汪目光中时,眼前人线条硬朗的唇部轮廓动了动。
“三。”
天地良心,庄聿白敢向神明发誓,他孟知彰只数了这一个数。
第216章 春闱(四)
御街游行时, 新科状元看上陛下新封的垦田使君,驻马上前,当众抱起不撒手。
啧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当街抢婚。
“新科状元, 高才博学, 英俊威武;垦田使君,风流宛转,质高气洁。如此看,倒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只是这状元郎,太心急了些。京中高门贵女这样多, 再多挑挑么!怎么只见了这使君一眼, 就挪不开脚了!”
“猜我刚听见什么?状元郎直接问人家愿不愿意嫁他!金榜题名, 洞房花烛, 他这是要弄个双喜临门呐!”
这桩艳奇之事, 很快传得满城风雨。
沿街人潮不断涌过来,争抢着要看一眼状元郎和他的郎时,游行队伍中段, 还有另外一段佳话传出。
兵部尚书萧之仁最宠爱的小女儿,也乔装隐在道旁。不知怎么了, 所乘马匹突然受惊,一个没控住直接冲上御街行进的队伍。
马头顶马头, 马腹碰马腹,马嘶人吼, 环佩乱撞。
那萧家小姐哪见过这般阵仗, 早吓得花容失色。眼见就要从马上摔下去。御街青石铺路,直挺挺摔下去,皮肉之苦在所难免,关键是车马行人乱成一团, 铁蹄乱踢,落地后岂能保全?
野马脱缰,萧家小姐摔落马背时,死死捂住了脸。身上伤尤可医治,若伤在脸,往后余生可如何是好。
金尊玉贵的美娇娘,即将坠入京城污秽尘土。萧家小姐紧闭双眼,谁知没有等来石板撞击的疼痛。脚上一空,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跟着的萧家丫鬟小厮,见自家主子被一陌生男子当街救下,忙围上来。将人接过之后,一边自责一边检查是否有伤痛。
确定她家小姐无碍后,方想起伸出援手之人。
“不知这位郎君,姓谁名甚?”
近身侍候的大丫鬟上下打量这位男子。身着御赐绿袍,自然是榜上新科进士。容貌英俊白净,想来也是世家弟子。虽救了她家小姐,到底男女有别,当街这般将人抱进怀中,实属不雅。人心隔肚皮,悠悠口能淹死人。
骆家小厮抬高声量:“这是我们骆家大公子。二甲第五十五名,陛下御赐进士出身。”又补了句,“不曾婚娶。”
骆耀庭轻咳一声,示意小厮住口,理理衣衫,挂上大家公子谦和得体的笑容:“家丁不懂规矩,失礼了,让小姐见笑。”
说罢向前一步,深深作了个揖:“小生东盛府骆耀庭,这厢有礼。方才若有冒犯,还请小姐恕罪。”
萧家小姐,缓了缓神,一双眼睛在骆耀庭身上转了几个圈,回了个屈膝礼。
“谢公子搭救。这份恩情,小女子心领。今日实在不宜在外久留,先行告辞。”
骆耀庭留在原地,目送萧家小姐离开,自己翻身上马,重回自己的游行队伍。
“公子,那萧家小姐悄悄落下的。”小厮递上一方巾帕。
骆耀庭掏出自己巾帕擦着手,视线若有若无瞥了眼,昂起头,正视前方,并没打算去接:“好生收起来。今后一定会用上。”
没有高中一甲又如何?兵部尚书,乃至懿王这条梯子,他是登定了。
骆耀庭颇具玩味地朝行进队伍前方看去,唇角不屑地抽了抽。
“去通知刘管家将此前拟好的聘礼单子,好生再添些。”
金榜题名,只是入仕做官的敲门砖,高举榜首,只能说明你书读得好,文章写的好。大家皆已进入天子门,将来谁能如鱼得水、平步青云,还说不定呢!
官场之事,可不是读两句之乎者也,写几行横平竖直,就能摆平的。乡野村夫,目光短浅之人,才只会抱着他家那妖媚勾人的夫郎,低三下四地求欢。
哼。可笑。
*
御街游行队伍的最前方,庄聿白意识到自己被孟知彰摆了一道。
他还想做最后挣扎,张了张口,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想反悔?”孟知彰一眼看出怀中人心思,眼底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数月不曾谋面,我家夫郎带着御赐的‘喜结连理’来见我,又岂会反悔。”
庄聿白仰头看了看状元郎,绿罗袍,金簪花,银丝软鞭子在手,红绸披挂束于身。仪表堂堂状元郎,果真气派威风。
孟知彰仍将人抱在怀中,阳光从颈窝漏下,和着簪花金片的光芒一起落入怀中人眸底。
庄聿白下意识眯眼,脑内一阵空白。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赢。眼下除了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这个霸道不讲理之人,似乎也别无他法。算了,认命吧。
庄聿白在孟知彰臂弯里,被转了几下,一阵眩晕。人群一阵高似一阵的欢呼声中,庄聿白更晕了。等他意识稍稍回过些神,才发现自己坐在孟知彰的马鞍之上。
“今后,我孟知彰人生所有得意时刻,都必须有我家夫郎同享荣光。”
紧贴在自己身后之人,手握丝鞭,将马缰绳塞进手里一截,“坐好。”
状元郎携家眷同乘共游,这算得上是古往今来头一份。
“你这算不算假公济私?”庄聿白终于给当下的状况安了个合适的罪名。
孟知彰转头示意,下巴轻轻蹭了下庄聿白的后颈。
庄聿白后背一阵酥麻,知道孟知彰并非有意,也只能当做无事,朝孟知彰示意的方向看去。
“喜结连理”御笔亲题的几个大字,就跟在队伍旁边。
“我这是奉旨迎我家夫郎,怎么会是假公济私呢!” 孟知彰双腿不由夹紧。
不过这次,庄聿白敢肯定,对方就是故意的。
整个御街游行的既定路线走完之后,今科榜眼、探花及一众进士,浩浩荡荡将孟知彰夫夫送至二人所在院落。
未及走进花枝巷,只见巷口披红挂彩,鞭炮齐鸣。
鞭炮青烟中跳跳蹿蹿跑出来一群小孩子,手里拿着福袋和糖果,笑闹着跑过来,口中不停高喊。
“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中了状元入洞房!”
“恭喜庄使君,贺喜庄使君!得了嘉奖慰夫君!”
不用猜,一定是薛启辰教的。
薛启原与薛启辰携京中所有铺面掌柜、伙计、家中小厮仆从等,百余口人迎在巷口。
“薛氏兄弟,携带薛氏兄弟携带京中众人,恭喜孟公子大魁天下,恭喜庄公子荣膺使君!”
薛启原忙拱手还礼:“启原兄,启辰兄,我们同喜!”
薛家管家忙封了厚厚的银子给到司礼队伍,又散些钱果糕饼和福袋,给一路跟来看热闹的人群。
不过骆家大公子骆耀庭并不在队伍中。依制走完游街流程后,他便掉转转马头去了骆家在京中的宅子。
切!孟知彰也配让他亲自相送!
骆家宅邸,家丁仆役丫鬟婆子跪了满院,三叩九拜恭贺骆耀庭高中。
老管家高兴得忙前满后,又是递茶水又是端果碟,还亲奉上一块湿帕与他家公子擦手试尘。
“若是老爷也能看到公子金榜……”
骆耀庭从茶盏抬起视线,那管家正要擦眼泪,忽察觉空气中的冷意,忙住了嘴。
“交代你的,可都安排好了?”
管家弓腰点头,递上一份红绸装裱的聘礼单:“大公子看看,是否需要增删。我将京中的两个绸缎铺子和东郊的100亩良田也加了进去。”
骆耀庭大致扫了眼,没表态。
这是可以的意思。管家松口气,不过这口气只松了一半,又提了起来。
“府中西院那位如何了?”
“西院?”老管家以为大公子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竟然惦念起家中那位,忙道,“身子越发重了。小的们已经将喜讯传话回去了,估计知道后……”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骆耀庭慢条斯理品着茶,语调却像带着冰碴,“我为何要准备这聘礼单子?”
老管家一下愣住。
筹划这么久,自然是为了聘娶萧家小姐。西院那位是骆睦亲自为骆耀庭选的,再高贵不过是个尊贵的侍妾。侍妾永远灭不过正妻的秩序,留下她又有何妨?
“你以为萧之仁的东床之婿那么好当?”骆耀庭眼中带了杀气,“你听好了。本公子眼下无婚约,未婚娶,且后院干净。”
“是是是……”
骆耀庭起身,拿起桌案上的聘礼单子,眼神睥睨,颇具玩味地拍着老管家的脸,一下,接一下。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十日内将西院处理干净。若误了我的大事。下一个,就是你。”
*
花枝巷内欢声笑语不断。
孟知彰将庄聿白从马背抱下来,就这样一直抱着,穿过正门,走过正庭,来至院中主屋正堂,并肩坐下。
中间任凭庄聿白求他,掐他,哄他,捶他,他都视若罔闻,甚至低声威胁怀中人。
“你如今可是答应嫁给我了。若再闹。我便当众吻你。”
这招管用。庄聿白当即放弃挣扎。
他信孟知彰能干出这事。若真当众被孟知彰强吻了,这事够薛启辰取笑他一辈子的。
庄聿白要脸。
众人落座,孟知彰郑重施了一礼。
“多谢诸位近来对我夫夫二人的照料和帮助。此恩此情,我孟知彰没齿不忘。”
简单客套后,孟知彰说出接下来的计划。喜中状元,当衣锦还乡,告慰宗庙。作为孟氏子孙,理当如此。
“再有……”孟知彰看向庄聿白,“我们夫夫二人,尚缺一场婚礼。祭祖之后,欢迎来喝我们的喜酒!”
薛启辰当即开始起哄:“一定!一定!喜酒怎能少得了我!我还要给琥珀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那我替我家夫郎先谢过二公子!”
孟知彰又看了眼身旁之人,乖乖坐在自己身边,甚是可爱。握着庄聿白双手的手,不觉紧了紧。
“我与夫郎数月未见,眼下,还有正事要办。便不留诸位了。”
第217章 大婚(一)
懿王府, 西纱阁。
“雪中春信”的香气,袅袅亭亭,缠绕住交·叠在一起的两道气息。
双交四椀花棂窗影, 打上雪霰似的的白狐裘。霞光穿过明瓦, 把橙红之色,留在那座他爬了无数次的,坚实而横阔的脊背。
懿王赵措斜倚着三足紫檀凭几,慵懒地侧坐在罗汉榻正中。身上只有薄薄一片一尺见方的青罗丝帕,盖住此刻已偃旗息鼓的大功臣。
三指托腮, 乜斜着眼, 赵措细细打量眼前自己的杰作, 脸颊绯红, 一如既往地餍足。
乙, 端正跪于榻上。
即便这般境地,他仍冷静肃,一如乱箭射来, 也自信无法伤及自己半分的冷面佛陀。此刻,乙已完成既定使命, 像往常一般起身,依照流程, 他可以去那架透雕落地屏风后面,结束自己的后半程。
“就在这里。”
赵措瞥了眼身上这块罗帕, 轻描淡写改了流程。
乙一怔。
供主子享用, 是他的职责。作为一名合格的暗卫,他责无旁贷,向来也是尽职尽责,满足主子的一切要求。
可主子从他身上退下去之后的后半程, 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过程中,无论赵措如何折腾,乙从来都是默默承受。可这余下的时间……
廊下已上了灯,乙垂眸看着窗外昏橙的灯光将自己的影子钉在榻上,胸腹一片冰凉。攥紧锦褥的手,不觉一抖。
自己不过玩物而已,使命有只有一个。
服从。
乙,收回即将伸出榻边的腿,调整姿势,背对他的主人。
虽未回头,乙仍能察觉出那道灼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每一道都如同一条被烧得通红的铁链,一鞭鞭舔过他的后背,蹭拭他身体的每一寸。
羞耻?他不配。
他闭了眼,执行主子的指令,将手伸向自己身下。
“骆耀庭用5000两银子,敲开了萧之仁家的大门?”
赵措声音低缓,端起手边的琉璃盏,品了半口琥珀色葡萄酒。
乙停了手上动作。控在胸腔的那一口气,缓慢调匀。
“骆公子与萧小姐,情投意合。京中都在传,萧小姐榜下撞得佳婿,月老牵线,才子佳人,也是一桩美谈。”
“这你也信?”
赵措蔑视地冷哼一声,手中酒盏放在榻旁的小方案上,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乙的手。青筋凸起,攀爬在结实的小臂。
“别停。”
声音窸窣,身影微动。赵措盏中汤液,微微泛着涟漪。
“只是吾没想到,这骆睦的儿子,竟比他识时务,有出息。”赵措就着灯光,玩味地看着被琉璃盏中被光线折射变形的乙。
“除了这5000两银子,骆耀庭还有长长一份聘礼单子,依吾看来,骆睦攒下的半份家业,都被他悉数列了进去。为了抱紧萧之仁这条大腿,骆耀庭这是下了血本,孤注一掷。”
“主子洞若观火,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
“哦?是么?”赵措嘴角上扬,“那吾问你,骆耀庭送你的那三张火红狐狸皮呢?”
乙死死顶着卧榻上自己被锦被纹理弄皱的影子。
“怎么又停了?转过身来。”
“乙不喜欢狐狸皮。已原封不动退给骆公子。”
“紧张什么。收了也没关系。不止你,连懿王府赶车的小厮,骆耀庭都送了礼。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以为他极力爬上萧家东床之位,真的是为了那萧家姑娘?都是幌子。不过是想通过萧之仁,牢牢绑定在吾之阵营罢了。不得不说,此招虽为君子所不屑,但却最行之有效。有姻亲在,利益便牢牢绑在一起。如今骆耀庭位列殿试二甲,才学是有的,人也长得不错,比起萧之仁家里,家底也算殷实。何况这骆耀庭心思活络,御街游行时,自导自演了一出“英雄救美”。此子心思,绝不在他老子之下。不过萧之仁最后应下这门亲事,还有一个原因……”
赵措晃了晃酒盏,游蛇一般快速爬行几步,直直递到乙唇边。
乙瞳孔微怔,犹豫片刻,还是张开了那线条硬朗的双唇。半盏葡萄酒,一股脑灌入,充满口腔,顺着喉咙一路之下,呛了满肺满腑。
灌得急,一滴橙红色,顺着唇角缓缓滑过下巴,淌入脖颈。
赵措很满意影子的表现。他伸手抹过脖颈的那滴酒,然后就着乙咬过的盏壁,将盏中最后一滴,仰头倒入自己口中。
游蛇退回自己的巢穴,闭眼,咂摸片刻,细细回味这酒的味道,比方才更醇厚,更引人入胜,也更惹人流连。
“萧之仁接了骆耀庭的投名状,还有一个原因。萧之仁一直有意在军中培养自己的势力,而他看好的人选,右武郎萧潜,眼下已成半废之子。萧潜实属无能,羌人来袭,他竟一夜之间,利利索索丢了所守城池。长公主原本看他不惯,如今撞到枪口上,岂会再留他!一时间,风头全然被那名武状元云无择给抢了去。‘狼校尉’?哼!有意思。萧之仁正失意,眼下这名新科进士,带着万贯家私投奔而来,岂非如虎添翼?双强联手,今后萧之仁在吾面前的分量,也将更重了吧。”
乙全程默默听着,如一道安静的影子。
赵措,喜欢这道影子。
毒蛇忽想到了什么,瞳孔竖立,盯紧影子:“那狐狸皮是骆耀庭亲自送到你手上,还是托人给你的?”
影子沉默两秒,快速拆解这话中的重点。
“东西是着人送到乙住处。带了话。乙原璧归赵。没收,也没看,直接让人带了回去。若主子不同意这门亲事,乙,可以去阻断它。”
赵措没有表态,视线留在身上这仅有的一方罗帕上。
带着赵措气息的罗帕,整个儿铺在乙脸上。
隔着这层纱,一切变得动荡、模糊、混沌起来。
赵措玩心大起。那提枪耍剑的手,循着乙的脸部轮廓慢慢游荡、巡视。眉眼,鼻梁,唇瓣,最后停在脖颈的凸起之处。
毒蛇在喉结上猛劲啃了一口,良久方收了信子,意犹未尽地缩回自己的巢穴。
罗帕留在乙脸上,顺着结实宽阔的胸膛,一路掉落。
掉落在双膝正下方。
“用它裹着。”
乙胸膛微微有了起伏。
在主子面前,他平生第一次萌生出一个字,不。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等理智稍稍清醒,这个念头瞬间打散。他了解赵措。若自己再多迟疑片刻,握住自己的,便不再会是自己的这双手。
“吾听说有种黑底白章的毒蛇,其蛇胆,稍加炮制便能强身健体,舒筋强骨。对你常年习武之人,甚好。”
乙捡起罗帕,按照赵措的吩咐,裹了起来。答曰:“是。”
“不过此蛇剧毒,咬中即死,无一例外。”
赵措视线下移,落在罗帕包裹之处,语调懒散,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十日内,若那骆耀庭交齐100颗蛇胆。吾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100颗?!
捕蛇,是门技术活。即便有经验的蛇农,三日也不一定能遇上一条。即便遇上了,也是蛇口夺命,九死一生。
乙,第一次想替一个毫不相关之人求情。倒不是因为骆耀庭这个人,而是10日100颗蛇胆,这背后要动用多少百姓,伤及多少无辜,又有多少家庭会惨遭祸殃。
十命换一胆。平均每死十人,方得蛇胆一颗。100颗呢?
乙,不过是一暗卫,一具只需执行命令的傀儡,一道不得有任何个人喜恶偏好的影子。他深知设给自己的那条线在哪里。
世人皆传,懿王礼贤下士,广揽贤能。能效力其麾下者,个个文韬武略。虽有夸张成分在,但懿王是储君的热门人选,能鞍前马后侍奉储君者,没这个能力,没有这份手段和魄力,将来如何能在关键时刻为懿王所用?
似乎察觉出乙眼神中的那一点点不坚定,赵措眸心一暗,生出些阴鸷。
“手拿开!”
赵措命令,欺身过来,不容分说,一手握紧下方,另一只手按住乙的后颈,将人埋入锦被,把人压进尘埃。
这一次,更久,更凶,且明显带了惩罚意味。
乙不知道骆耀庭如何做到的。十日之期,萧之仁家的东床快婿,亲捧了100颗蛇胆,来给懿王请安。
谦谦公子温其如玉,陌上良人玉树临风。新科进士,豪门贵婿,未来储君的座上宾。几层身份加持下,骆耀庭清楚,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已经铺好。
锦衣罗袍之下,究竟掩了多少血泪,藏下多少污垢,又有谁人会去关心?
很快,骆耀庭即将大婚的喜讯,传遍京城。进士娶亲,尚书嫁女,当真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喜事。
这可气坏了正在为庄聿□□心准备嫁妆的薛启辰。
“琥珀!那骆家老大现在可是山鸡·插凤毛,威风起来了!满京城散喜帖,恨不能连街上遛弯的狗,都要邀去给他贺喜!”薛启辰双手环抱,甚是鄙视,“不行!你老公是状元郎,你又是皇帝亲封的使君,哪点比他们差。所以这婚礼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
最让薛启辰愤愤不平的是,这骆耀庭一进京就傍上兵部尚书这条大腿,将来仕途岂不是如履平地,节节樊升!
而且许久未见,那日街上远远看了一眼,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薛家二公子,竟被骆耀庭一个眼神惊得后背一冷。
若说那一眼,来自地府鬼魅,薛启辰也是信的。
庄聿白自然也关心孟知彰的仕途,同时他也关心自己的前途。
这一切是真的么?孟家村祭祖之后,自己就要真真切切嫁给孟知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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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大婚(二)
状元回乡, 礼部特派一支礼乐小队相随,人多处,便鼓乐齐鸣, 以示荣耀。
孟知彰认为太过招摇, 便只命随车安静跟着,不必鸣乐惊动沿途百姓。
不过有些事,越想藏越是藏不住。早有人得了消息,估摸着时间提前等在途中官驿。一则想亲眼看下新科状元郎的英俊容颜,二来听闻状元郎夫郎是亲封的“垦田使君”, 此次一同回乡。这便更要来瞧一瞧了。
“状元郎大家都名表, 这什么使君倒是头一次听说。是个什么来头?”
“你不晓得他?你可知那东盛府, 短短一年时间, 从藉藉无名摇身一变, 竟成了远近闻名的产粮大府。为何?就是用的这位庄聿白庄使君的肥田之法。厉害着呢!”
“这个我听说了,用过这种新型肥料的田地,亩产能提升两三成!起初旁人只不信, 先用者尝到甜头后,东盛府的知府大人亲自下令推广。短短三季粮, 东盛府那是一个仓满廪实!”
“当真如此?我说堂堂一位状元郎,怎么就看上一位不知名的小哥儿。原来有这番缘故。”
“何止这些!我还听说另外一档子事。状元郎与这庄使君是自小定的娃娃亲。可庄使君那娘家黑心, 当时为了2两银子,竟悄悄将使君卖给人, 祭了河。天地良心, 哪怕是后母,也没有这般心狠的!好在庄使君福大命大,上天庇佑下逢凶化吉。不然这肥田的法子,可去哪寻!这多打出来的粮食, 又去哪找!”
“吉人自有天相。这是菩萨开眼了!那庄使君娘家人后来如何?眼下庄使君荣归故里,他们不得跪迎三十里?”
“跪迎三百里也没用!后来那后母发现庄使君还活着,且藏在了状元郎家,立马带人又去闹了一场。当时状元郎还只是个童生,家徒四壁,那后母一心钻进钱眼里,哪里看得上,便收了一个富户的聘礼,要将庄使君抢了去,好嫁给那富户做小。是状元郎据理力争,且将这后母谋划祭河之事公之于众,才将庄使君护在了自己身边。那后母,早被刺青流放了。恶人有恶报!”
“真是苍天有眼!状元郎和御赐使君,也是一对苦命鸳鸯。好在一切都好起来,如今一起风风光光把家还,是多少人几世也修不来的好福气!”
除了看热闹的乡民,一些士绅乡贵闻信后,也早备了厚礼等在驿站外。
虽说大家素昧平生,但收了礼,这关系不就有了么?翰林编修,别看品级不高,但那可是天子近臣,是可以上朝议政的。出入仕途,便有如此高的起点,将来平步青云岂在话下?此时不结交,更待何时!
有送京中房产地契的,有送金银财宝的,甚至连送小厮奴婢的都有。远远看见孟知彰的队伍,一股脑挤上去。一时房契地契,甚至元宝珠串乱飞。吵吵闹闹。乱乱哄哄。
此时跟来的礼部仪仗队起了作用,孟知彰请众人围住马车,送礼之人一时不得近前。因为沾着皇家,沾着礼部的关系,谁也不敢硬碰硬撞。
孟知彰根本没有下车,只在车上不停拱手致歉:“诸位抬爱,孟某与夫郎心领了。这礼,还请带回去。若真想送的话,我们亲事在即,诸位祝我们白头偕老便是!”
孟知彰的车马在乐队护送下,逃也似地冲出重围。有了这次的经验,前方连稍大一点的驿站都不敢多停留。尤其进入东盛府地界,更如做贼一般。
在东盛府,庄聿白的名字至少是叫得响的。他研制的肥田之法,东盛府辖下四州一十八县,全部推广,15万顷田地,皆被恩泽。
东盛府百姓若知道庄聿白荣归故里,正途经自家门前,莫说杀鸡宰羊留客,即便让他们当街跪迎,他们也是一百个愿意。
若庄聿白嫌弃马车颠簸,他们也可以一路将庄聿白背至孟家村。
*
孟家村孟氏祠堂内,知县刘宗不停踱着步子,还时不时探头朝门外望上一望,看看前去探信之人来了没有。
得知孟知彰今日到,天未亮,刘宗便到了孟家村,以示隆重,还带上了知县的全部仪仗。只等孟知彰车马临近,自己带队亲自迎出去。
族长孟向贵活了这么大岁数,哪曾想过有朝一日知县大人会来自家祠堂祭拜!忙带了一众孟氏族人夹道跪迎。
刘宗作为父母官,辖区子民见到自己,自是要跪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凡事都应变通。今日是迎接新科状元和新封使君,而地上跪着的正是衣锦还乡之人的族人。他下轿,亲自将族长孟向贵扶起来。
“自不必多礼。今日迎接孟大人和庄使君,这些礼节,暂免了。”
孟向贵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竟然能得知县大人扶自己起身,还如此这般和风细雨同自己讲话。他亲自奉了茶,又端了些果子和银钱,分与跟来的胥吏、仪仗兵使们。
众人正闲话,忽听探信者来报,“到了!到了!孟大人和庄使君到了!”
“到哪里了!”刘宗猛地起身,险些将茶汤洒在自己崭新的官服上。他顾不了这么多,忙招呼院外候着的仪仗队,“速速随我去村外接人!”
那探信者拦在前面:“大人!孟大人已到祠堂门外!”
话音未落,孟知彰牵着庄聿白的手,从祠堂大门并肩走了进来。
虽是衣锦还乡,圣上也给了最高恩遇,但这些虚架势,哪里能摆在看护自己长大的族人面前。以免惊动族人,孟知彰在村外便停了队伍。自己挽着自家夫郎的手,悄悄走了回来。
孟知彰受翰林修撰,从六品。暨县知县,正七品,低了一级。
刘宗见到孟知彰和庄聿白,先抬手行礼问好,一团喜气:“下官恭喜孟大人大魁天下!恭喜庄使君荣膺圣恩!”
“知县大人同喜!”二人皆没料到,知县大人竟亲自来迎接。
祠堂院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祭祖用的三牲齐齐摆上桌案,还专门系了彩绸。另又摆了两案时令瓜果、糕点饼饵等,一同祭祀先祖高堂。
刘宗乃外姓。今日是孟氏族人祭祖,他不便参与,临行前将带来的五抬贺礼留下。
“莫要推辞。孟大人考中状元实乃为我暨县添彩增光。庄使君的肥田之术推广以来,全县上下已无饥馑。两位,就是暨县父老的贵人!是天下百姓的福星!”
除了布匹、茶叶等实物贺礼外,还有两个好消息。
其一,为贺二人喜结连理,特划50亩上等官田为庄聿白添妆。
其二,孟家村所有田亩,免税粮三年。
消息一出,全场哗然。
免税粮?!
“啥叫免税粮?”牛大叔有些懵。
“牛大叔,您是我们这里最有见识的,连府城都去过,怎么连个免税粮也听不懂了?”
免交税粮自然是听的懂,牛叔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了大半辈子,新皇都换了两个,可从未听说百姓种地不用缴税粮的。
每年收成结束,最重要的就是缴税粮。如今是儿子赶车去缴,从前都是自己肩挑背扛一步一个脚印地步行去缴。
他记得自己八九岁上,跟着家中大人去镇上缴纳税粮。往年双脚背过去就可以,那年要交的却尤其多,家中甚至还用上了车。倒不是家中收成变好,而是上头硬性规定。
那年初春西境战事起,夏收时,税粮已经飞涨到收成的五成。
父母用补丁摞补丁的几只麻袋装满粮食,又小心翼翼搬上年久失修、破损不堪的木车板。孩子们从来没在自家院子中见过车,简直比过年还开心。
还是孩子的牛叔不知道,这是生性要强的祖父赔了几天笑才借来的独轮车。他也不知道,粮税占收成两成时,家中日子便已艰难,而如今却要缴五成税粮……他更不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将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
面朝黄土,奋力推车的父亲,一颗头颅越垂越低。空荡荡的裤腿,蹬在滚烫的大地上。一路扬起的尘土,像一串挥不去的叹息,无奈、 无助、又无望。
祖父没熬到那年秋收,就去世了。
家中二妹,最喜欢“哥哥,哥哥”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的二妹,饿得慢慢不会笑了。一双眼睛在瘦瘦的小脸上显得越来越大,小肚子也越来越鼓,到后来就白天晚上地哭。气若游丝,像只病弱的小奶猫。
没多久,二妹也随祖父去了。
如今日子越来越好。可曾经那灼心的饥饿感,那细弱的哭声,早刻进牛叔的骨血和记忆。
眼下竟给农人免税粮。牛叔一双手不停抖着,仰头看了看天。
若当年也能免去税粮,祖父便不会离开,二妹……如今,也应该儿孙满堂了吧。
当然,所有人都清楚,即便眼下不免税粮,全村上下也没有谁家会吃不饱饭。一则琥珀带来的肥田术,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二则琥珀开创的茶炭生意和葡萄园,整个孟家村两年内成了十里八乡最富裕的地方。
庄聿白,当之无愧是孟家村的小福星。
小福星和他相公一起完成祭祖流程,刚出祠堂门,便被人团团围住。
牛婶握住他的胳膊,不停嘘寒问暖,“一路累不累?怎么看上去瘦了不少!是不是知彰欺负你?你跟婶子说,婶子给你撑腰!”
柳婶直接递上来包热乎酥饼,知道庄聿白喜欢吃甜食,特意加了牛乳:“我新包了羊肉馅的饺子,走!跟婶回家尝尝!”
庄聿白笑着一一谢过众人的热情,许久未来,仍是那般亲切、熟悉。
忙完祠堂中事,孟知彰和庄聿白回了老宅。
牛叔牛婶已将老宅收拾停当,房中被褥、碗盏也都准备齐全。院中那颗石榴树越发旺盛,墨绿色叶片层层叠叠,不时露出几个圆滚滚的红色花苞。
阳光洒满庭院。安静,安心。
终于只剩夫夫二人。孟知彰搬了个竹凳,扶庄聿白坐下。自己则单膝点地,蹲在一旁。
“庄聿白,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庄聿白眼珠转了下,带着三分疑惑对上与自己视线齐平的眸子。
“今日,是祭祖的日子。”
“也对。也不对。再想想。” 孟知彰视线稍稍偏移,眼前人眼尾这枚红色泪痣,越发可爱了。
庄聿白抿了下唇,摇摇头:“想不到了。”
孟知彰弯曲的腿,向前靠了半分,轻轻握住庄聿白的手。
“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第219章 大婚(三)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庄聿白眸心一空, 穿越来时的窘迫,忽地窜到眼前。
他只知道那是春夏之交,哪里记得具体年月时日。若预知这户院落的主人就是有朝一日迎娶自己之人, 身为直男的庄聿白, 恐怕宁可被应龙撕碎在山中,也绝不踏进这院落半步。
还有,那锅中饼子不会吃,孟知彰的衣服不会穿,他那张挤挤挨挨的床, 更是不会睡……
不过话说回来, 若只是做兄弟的话, 孟知彰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天下第一不错。
庄聿白唇瓣微张, 失焦的眼神稍稍收拢, 放置在眼前人盯着自己的双眸上。此刻孟知彰似乎正轻声同自己说些什么。
“家中所有,皆是夫郎辛苦经营而来。自当全部作为夫郎嫁妆。”
庄聿白懵懵懂懂点头,视线却在眼前这张脸庞上游走流连。
世间怎会有如此“不错”之人?会武功也就罢了, 还有满腹才学。试试魁首,状元及第。有才学也就罢了, 谁知还如此……如此英气俊秀。好看。
“……而我无以为聘。孟知彰此人、此生为聘,万望公子莫嫌。”
薄茧轻覆的指腹, 轻轻摩挲庄聿白的手背。见对方没回应,只痴痴看着自己, 不觉加重力度, 使了坏。
“……什么?”庄聿白猛地回过些神。
孟知彰嘴角弯出些弧度,又靠近半分,轻声耳语:“我说,我们马上成亲了, 你开不开心?”
这次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庄聿白眸心震荡几下,有些慌不择路地从孟知彰看向自己的视线中挣扎开去。
庄聿白默不吭声,自动跳过这个问题。
红了脸的泪痣,更加可爱。
单膝点地的孟知彰换了姿势,俯身轻轻吻住那抹红色。
怀中人明显一抖,不过并没有半分抗拒或不悦,上位者得到授意,理直气壮扩大攻城略地的范围。
细细密密的吻,有秩序、有节奏地盖下来。滚烫、轻柔,有些防不胜防,却让人无处可藏。庄聿白一开始确实是在被动承接着。
他原想推开的,可是他抬起的那双已经开始失力的手,却不受控地按惯性找到自己该有的姿势。轻轻攀住孟知彰的脖颈,越拢越紧。
庄聿白怀疑这孟知彰就是一个妖孽。西境临行前,那场吻,让他足足惦记了好几个月。
眼下,眼下……身子怎么像瘫软的磁石一般,严丝合缝地与人越贴越近……
“唧唧咯咯”忽然柴门窸窣,传来一阵的清脆笑声。
柴门外探进几个小鬼头。
“状元郎哥哥,阿爹说等你们回来,我们就可以进学堂读书了。是真的么?”
“嗯。”孟知彰点头。
“哇!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去么?”
“现在?”孟知彰冷了语调,“现在你们全部回家!我数到三,谁若不听话,便不让他进学堂。一、二……”
“二”刚落,那群小鬼头便“咕咚咕咚”地四散跑开了。
被迫中断充电的庄聿白,像被人抽了魂,失了所有防线,整个人瘫软进孟知彰胸前。
“……或者,我们去床上?”
孟知彰低头,温柔地征询怀中人意见。
手上却早将人抱起,不同分说向房内走去。
*
村中学堂之事,孟知彰和庄聿白很早就在筹备。
孟家村茶炭每月收入,除了葡萄园日常开销及族中供应外,其他银子仍留在公中账上,目的就是留给孟家村自己的学堂。起屋舍,备笔墨,请先生,以及后续日常运维,哪一项都需不少银子。
族长带头张罗下,用作私塾的一方五间大瓦房院落已经建好,同时承接七八十孩童读书完全没问题。
按照孟知彰和庄聿白的规划。村中适龄孩童来此读书,不仅束脩全免,书本纸笔费用,以及一餐中饭也全部由学中来出。逢年过节还会发些果品糕饼等,比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新年的糖瓜蜜角等。
族中孩童成绩优异者,还有额外奖励。通过县试者,奖银子5两;通过府试者,奖银10两,布一匹;通过院试,考取秀才者,奖银子20两,布两匹。当然,所有应试费用,全部由学中承担。
临近村舍的孩童要来读书,也是可以。
粟哥儿对学堂之事很是上心。阿禾马上三岁了,时长跟着云先生在葡萄园中一待一大天。云先生喜欢小阿禾,大手牵小手,在山中漫步,于园中除草,不时诵两句诗,间或认几个字。“之乎者也”,“咿咿呀呀”。
粟哥儿听云先生说阿禾是个聪明孩子,如今已认得大几十个文字,自是满心欢喜。自己没能读过的书,上过的学,一定不能再让阿禾错过。
粟哥儿首先想到的是孟知彰恩师周先生的私塾,不过一则路程远,往来接送不是很方便,二则周先生年岁大了,如今计划颐养天年,过了明年便不再教书。何况自己教出来个新科状元,在教书领域可以称得上是功德圆满,此生无憾了。
粟哥儿一开始听闻庄聿白有建学堂的打算时,自告奋勇,主动跟着忙前忙后。村中其他人,也是如此。
村中人一辈子在田垄间谋食,食可果脯,衣能蔽体,便是大多数人的所有追求。读书?那是有钱有闲人家才敢有的奢望。但如今不同了。
自从孟书郎孟知彰将他那位娃娃亲小夫郎带回家中,孟家村就开始一点点变化,往好的方向变。因为这“琥珀肥田术”,田中米粮皆增产丰收,如今村中再无有人家缺米下锅,再无有孩童忍饥挨饿。
除了人人饱腹,村中每家每户的钱袋子也跟着鼓起来。
先是金玉满堂,后面又加入茶炭生意,眼下葡萄园也是一再扩产,村中人家家户户都能在几项生意中谋到事情做。力气壮的去拾柴烧炭、堆肥翻园,做事细致的去压炭脱模、翻搅酒桶,能识文断字的,还可以给账房先生打打下手,帮着刘叔贴贴酒标等。只会烧火做饭的,窑炭和园中工人的午饭,也能找到用武之地。
此前谁家若有个5两银子,便是中等人家。攒够10两者,便称得上是富裕之家。所以孟知彰院试前,庄聿白跟族长称家中已有十两银子时,那份吃惊和诧异可不是装出来的。
如今算上工钱和年末分红,每一年家家都能有十两银子的收入。仓中有粮,袋中有钱,生活安稳的农人们,便将视线移向下一代。
读书。
族长家的小孙子已经读了四年书,牛二有也被送去了私塾。孩子们的读书问题,村中不少人家或正在张望,或已经着手张罗。
不过关于私塾先生,一直没寻到合适人选。
祭祖第二日,孟知彰带了厚礼先去拜谒了云先生,闲话一番,接着又去往私塾周先生处。
许久未见,周先生腰背更驼,鬓间白发也更多,拄着拐杖亲迎到院门,正要下跪,被孟知彰一把扶起。
“先生折煞知彰。”
院中槐树越发茂盛,阳光从叶片间落下,斑驳光点铺了孟知彰一身。当年塾中读书少年,如今已披红簪花,成了世人艳羡瞩目的状元郎。
“很好!很好!”周先生捋着胡须,不住点头,弯弯的眼睛中闪着半颗浊泪。
洗得发灰的衣袖擦了擦眼睛,忙又将夫夫二人拉至堂上喝茶,说如今私塾中的孩子,各个都以孟知彰为榜样,都在好好读书,将来也要考取功名做官。又夸庄聿白聪明能干,肥田之法的推广,足以值得立生祠来时时供奉。
“知彰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正说着,门外一乘小轿落下,“请问周先生家是这里么?”
小书童一路跑着迎出去,不一会儿带进来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和一位年轻书生。
周先生起身相迎,往脸上瞧去,一时愣住。难道自己老糊涂了,来人似乎并不认识。
那人先同周先生见过礼,然后径直走到孟知彰跟前,敛起衣角,跪地行礼。
“恭喜孟大人金榜高中!”
如此大礼,倒给庄聿白看不会了。行礼之人起码有五十多岁,身上绸衣缎袍,看着也像个有身份之人。为何见面先拜一个后生?
孟知彰眸心一转,想起此人是谁,忙双手郑重扶起:“兄台莫要多礼,快快请起!”
这位便是去岁乡试入场时,那被考官责难险些拦在门外的老秀才。
“多些孟大人出手相助,方使得在下顺利进入乡试闱场。若再不中,一家老小就要沿街乞讨了。”
这位老秀才,十八岁便过了院试考中秀才,谁知乡试路上却无比坎坷,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四十八岁再入秋闱,已属最后一搏。哪曾想,浮票上“微须”一词,害他被考官当场拦下。
是孟知彰出面据理力争,才为老秀才争取秋闱入试的机会。
“说孟大人如老朽再造父母,也不为过!”
老秀才名曹瑜,隔壁华县人。此番乡试顺利中举,奈何会试不第,不过也不打算再考了,便以举人身份,谋得一个南方小县的知县之职,不日便要上任。
当时乡试闱场外一别,曹寓问了孟知彰名姓,会试回来后多方打听,得知孟知彰眼下人并不在暨县,刚准备在自己上任前,去府城亲自拜谢,又得知孟知彰高中状元,眼下正在暨县祭祖,忙又一路跟了来。
众人闲话寒暄一番,那曹瑜得知孟知彰正在到处物色私塾先生,忙道:“若孟大人信得过,在下这里倒有一合适人选。”
曹瑜指了指身边这位后生:“家中内侄,曹合,去岁乡试未中,正准备再战。孟大人可以试试他的才学。若可以,只要提供饭食和一间可以容身的房舍即可。”
孟知彰略略打量下这曹合,不卑不亢,气质出众,身上衣衫虽旧,眼中神色却明。简单聊了几句,甚觉投缘,便看向一旁的庄聿白。
“聿郎,意下如何?”
庄聿白一愣,足足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这个“聿郎”是唤自己,耳根不由一阵发烫。当着这许多人,孟知彰现在说话越发没轻没重了。
孟知彰倒不以为然,还颇为自豪地同众人解释。
“家中大小事务,皆由我家夫郎做主。此番建私塾兴学堂之事,也是我家夫郎提出并落实的。还有……”说着孟知彰牵起庄聿白的手,“不日我与聿郎将在家中老宅完婚,诸位若得闲,可以来喝杯喜酒。”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这位当真是天下君主为自己选定用来治国安邦的潜在能臣?
结个婚而已,怎么逢人便提,见人就讲?高中状元时,也没见他有丝毫炫耀的念头。眼下如此臭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擒了反叛,破了贼营呢!
孩子气。
*
三日后的孟家村,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全族老少全部盛装出席。
孟知彰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庄聿白则是他们的福星、恩人。二人成亲,这不只是二人喜事,更是全村上下的大喜事。
孟家村上下,家家贴囍,户户张灯,处处是笑脸,声声皆“恭喜”。
外头有云先生、族长、牛叔等帮着张罗,后勤有牛婶、柳婶、粟哥儿等安排。庄聿白自是什么都无需操心。
而此刻坐在云鹤年山中竹舍,等待新郎官来接亲的的庄聿白,却不停搅着自己的衣角。
他心中不停闪回孟知彰同他说的话。
二人虽有夫夫之名,却一直守着那根线,从不越雷池半步,也未逾规矩半分。
可大家都是成年人,且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事,馋,也是应当的。
所以庄聿白一直敬孟知彰是位克己守礼的君子。坐怀不乱,自持若松。从未碰过最后一步。
今日不一样了。
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婚礼之后,所有人心照不宣,等在洞房的会是什么。
庄聿白没有试过。说不上恐惧,还是期待。
不过这最后一步,他马上就要试到了——
作者有话说:下章礼成。
第220章 大婚(四)
喜气和着细碎阳光, 丝丝缕缕打在竹叶上。
云鹤年所居竹舍内,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庄聿白与母族断亲,便从长辈云鹤年的竹舍“出门”, 等待孟知彰迎亲。
云鹤年将亲手制作的两册《茶谱》和一件亲手缝制的紫貂大氅为庄聿白嫁妆。东西虽看去并不贵重, 却是云鹤年精心准备过的。
他此生从未穿上嫁衣,但与自己心悦之人成亲会是什么模样,无人处,他想象过千百次。今生今世自己已无缘的那份幸福,他希望天下有情人皆能拥有。
提前三日云鹤年和刘叔便将西厢收拾出来给庄聿白暂住。云鹤年生性淡泊, 所喜之物也皆雅致冲淡。不过婚礼要的是一个喜庆热闹。他特意让柳叔备了十丈红绸, 或结红花, 或缠彩灯, 整个竹舍内外妆裹一新。
云鹤年在庭中那株老葡萄藤前站了许久。或许还说了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说。
藤皮被岁月撕开一层又一层干枯的沟壑, 粗糙得能刮破心中最深处、最柔软的那道防线。他亲手在藤身上系了朵红绸花,树根处还摆上三颗糖果。乖巧,可爱。
这日清晨, 弦月西沉,夜色尚存, 竹舍内廊前檐下的灯已经亮了起来,灯火通明, 内外笑声不断。
牛婶、柳婶等年纪长些的,负责照看整体流程, 安排梳洗、着装等仪式性环节。粟哥儿等人则一边帮着打下手, 一边时不时同庄聿白闲话几句。
或许是太紧张了,庄聿白不时要找人说话。
“这件衣衫是不是大了些?”“……领子有些紧?”“真的要穿这么多件么?”“我有些喘不上气来。”
薛启辰将拖着层层衣裾向院中“逃”的庄聿白,拽回来,按回椅子上。
“怎么, 庄大使君连陛下天颜都不怕,今儿这是怎么了,想做临阵脱逃?”薛启辰递了一盏酥酪过来,“先多吃些,今日事宜多,后面忙起来顾不上吃东西,不能白白饿着肚子。”
“谁逃了!”庄聿白努努鼻头,瞪了薛启辰一眼,手上却诚实地接了酥酪过来,“二公子听上去像是非常有经验呢!”
“我虽然未成亲,但我兄嫂的成亲仪式还是参与过的。你现在不多吃点东西,白天肚子咕咕叫也就罢了……小心你晚上没力气!”
薛启辰知道最后一句话肯定能惹到庄聿白,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忙闪至一旁,将主场留给过来帮庄聿白整理冠帽的粟哥儿。
“粟哥哥救我!”
果真庄聿白起身就要来追着打薛启辰,粟哥儿笑着拦住,理了下庄聿白礼服上弄乱的流苏。
“薛二公子说的在理,公子确实应该多吃些。这一天的琐事繁复着呢,不仅要依照流程一项项进行,还要一直穿着这整套衣冠拘着礼。公子身子本来就弱,去西边又受了伤……公子听薛二公子的,多吃些总是对的。”
几人正闹着,云鹤年托了盏清茶进来,让庄聿白清清口,又将一小包樱桃小饼用油纸和巾帕包好,递到庄聿白手中。
“若中间饿了,随时吃一块。规矩是规矩,人可不能被规矩完全束缚了。”
庄聿白忙起身接了,道了谢,将小饼仔细揣进衣袖中,一抬头看见刘叔笑嘻嘻进来,说门前来了许多乡邻,要给庄聿白“添妆”。
“添妆?!”
薛启辰甚是好奇,。他作为专属娘家人,这嫁妆可是精心准备了九十九抬,还有人要来给他的好朋友“添妆”,他自然要出去看看都准备添些什么。
关于这九十九抬嫁妆,庄聿白多次私下同他商议。说是商议,实则委婉劝阻。一则他和孟知彰什么都不缺,没必要准备这么多东西;二则二人今后大部分时间不会在孟家村居住,这些嫁妆府城抬过来再抬走,花花时间精力不说,到底也是辛苦的。
薛启辰却不以为然。
“这是给你傍身的,又不是给他孟知彰的。他如今有状元及第,又一朝入了翰林,今后步步高升、风生水起的日子多了去。你不一样。有了这些东西傍身,哪怕你在家什么也不做,吃穿用度也是齐备的,谁也不敢小瞧了你去。”
“家中就我和孟知彰二人,谁还能小瞧了我不成。”庄聿白笑薛启辰杞人忧天。
“此言差矣。他当朝为官,谁不想有个岳丈当靠山,就像那骆耀庭一般,二甲末流的进士,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兵部尚书的东床快婿。将来平步青云,可是省去不少力气。你是个没有娘家撑腰的。孟知彰又这般出挑,万一将来被什么工部尚书、礼部尚书什么的也看上了,也要嫁女儿给他,你将如何?”
“停妻再娶?孟知彰……不是那样的人。”
“憨憨琥珀,倒不是婚事在即,我在这泼你冷水。官场这泥潭可不是一般的深。他孟知彰现在不是那样的人,保不齐将来有人强迫他成为那样的人。即便将来他不畏强权,不会另外出妻再取。官宦人家三妻四妾的,也都是常有之事。金玉满堂、茶炭和葡萄园生意,加上这些嫁妆,至少能让你下半生生活无虞。即便将来他就守着你一个人,他一个朝廷命官,家中总要或雇佣或采买些仆役,有钱能使鬼推磨,驭下之道有一招叫‘恩威并施’,这‘恩’便和银子脱不了关系。”
薛启辰越说越认真,好似庄聿白下一秒就能被人骗了去。
“婚姻可不止是花前月下的你侬我侬,你听我一句,西境掖池的200亩农田加上后来九哥儿新垦的以及各知州送你的300余亩土地,以及小各庄和京郊庄子还有京中的院子,你都写进自己的嫁妆单子里……将来万一有个变数,你将这嫁妆捏在手里,也算有个依靠。这年头谁还能嫌弃嫁妆多呢。”
“知道了,我的薛二公子!”
庄聿白忙答应薛启辰将九十九抬嫁妆从府城抬进孟家村。若是再不依,真不知这位二公子要和尚念经一般念叨到何时。
九十九抬嫁妆,竹舍是放不下的,今日更早些时候,已经全部从就近客栈抬至竹舍之外。只等婚仪开始时,随结亲队伍抬至新郎家。
而此时等在门外为庄聿白“添妆”的,多是附近乡邻,有孟家村的、也有隔壁张家村的,陆陆续续,连镇上甚至县城中人也来了。再后来,整个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受过庄聿白新型堆肥术的人,皆派代表来与庄聿白道喜。
他们知道若是贵重之物,庄聿白是断断不肯收的,索性只带些寻常实用物件。有人腌制了两坛酱菜;有人带了自己亲自绣制的抱枕套子、手炉套子、荷包等;有人送来家中自制罗绢布匹;有人去寺庙求了观音送子的挂画……琳琅满目,满目皆情。
起初庄聿白不时中断梳妆,拖着厚重礼服走到门外,与众人一一道谢,并请粟哥儿帮着登记在册,以便日后逐一答谢。
众人见状,恐怕耽误了庄聿白的正事,也便只敢悄悄的来,远远看一眼庄聿白的背影,放下东西就走。
启明星渐渐暗下去时,竹舍院外的编外“嫁妆”已经堆得山高。根本记无可记,查无可查,哪里分得清是哪个送来的。更让众人犯难的是,九十九抬嫁妆是薛启辰带来的薛家小厮在负责抬运,而这多出的“祝福”,一时找不到送嫁的人手。
天色逐步放亮,家中有车辆的乡邻,自觉将加入送亲队伍,或赶牛车,或牵毛驴,有的挑起货郎担,再不济用背篓帮忙运送。
庄聿白见状,鼻头一阵发酸。
自己刚来时,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时空中,不仅一人不识,甚至连条合身的裤子,一顿像样的饭食也吃不上。可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和自己有了关系,甚是有了牵绊,他们也以自己能想到的最高礼遇来爱护自己。
这层甜蜜的关系网,让人感慨,也让人安心。
不过庄聿白最为感慨,甚至一直不敢相信此事为真的,是自己竟然要在此成亲了。
云先生、牛婶、柳婶、粟哥儿,还有薛启辰,笑盈盈围在自己身边,这份喜悦是发自内心的,这份亲切和熟悉,让他没来由地也跟着想笑。
庄聿白抿了口茶,茶汤的清幽让这份缥缈悬空的感觉,找到真切实感。也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层又一层衣衫加在自己身上,一件又一件头饰戴上自己冠帽。那朵园中新采撷的大红色牡丹插上琥珀色鬓发时,欢快高昂的奏乐声透过阳光洒金的窗棂穿了进来。
是接亲的队伍。
“时辰到了么?怎么这样早!”庄聿白一惊,猛地站起身。肩膀一重,又被按回椅子上。
“看来是新郎官等不及了!想早点将人接回家!”众人手上节奏加快,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薛启辰也紧张到有些慌脚,只一味给庄聿白塞吃的:“再多吃点,多吃点。”
“喜结连理”的御赐匾额,戴上大大的红绸花,气派地走在队伍最前方。
接着是一个鼓乐班子,各个穿红着绿,甚是喜庆,原本请了九人的班子,谁知听闻是这二人成亲,其他鼓乐之人,纷纷加入进来,人数扩大了三倍不止。哪怕权贵娶亲也用不了这么多的乐人。
紧跟着的是一匹妆裹一新的高头大马,此前制作弩机的老铁匠专门制作了一套马具为二人道喜。叶片型当卢中间透雕着蝙蝠、寿桃、葫芦等代表福禄寿喜的经典纹样外,还有童子抱鱼的形象,祝福新人家有余庆,早生贵子。
孟知彰端坐马上,手中的缰绳握了又握。家中离竹舍并不远,孟知彰却觉得像走了数年。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竹舍的方向,恨不能一个扬鞭冲到竹舍。不过今日这场合,他急不得。
夹道皆是来道喜的相亲,孟知彰一边拱手向众人道“同喜”,一边不时问跟在身边的牛二有。
“我的冠帽,正不正?”
迎亲队伍到达竹舍外,乐班奏乐声中,哔哔啵啵的鞭炮声响了又响。七八个跳跳蹿蹿的小孩子在爆竹烟气中钻来钻去,捡拾福袋、糖果、饼饵和铜钱,欢笑声不断。叽叽喳喳,像一朵朵快乐的小喇叭花。
孟知彰忙翻身下马。儿时便长于云先生家门前的那丛茂竹,此时越发苍翠,也越发可爱。
素来持重沉稳的他,此时第一个念头竟是跑进门去。不过刚行两步,便住了脚。抬手理理衣衫,顿了下,回身看向牛二有。
牛二有会意,忙笑着点头,很好,冠帽也正,衣衫也齐,“琥珀哥哥看到,一定喜欢。”
孟知彰听闻,脚下更加轻快,正要跨进大红喜字高挂的正门,薛启辰带人从中吵吵闹闹拦了出来。
“聿郎呢?”
孟知彰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觉赧然。人,还能在哪儿。自然是在舍中梳妆等自己来迎亲。
薛启辰笑着端起一盏酒:“呦!新郎官来咯!只知道催今日若想见到你的聿郎,可要先过我们这一关!”
随着拦门酒递上院中人潮跟着往门口涌,庄聿白不觉循声望去:“是不是孟知彰来了?”
一旁指点规矩的喜娘笑说:“是!是新郎官来了!不过使君莫急,尤其整个婚仪过程中,这面纱千万不能摘。不吉利。”
庄聿白点头应着,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门外:“怎么这么多人拦门,孟知彰的酒量……”
一旁人笑说:“使君这是心疼了!拦门用的酒云先生特意准备的,红红的葡萄酒,看着喜庆。依照孟大人这体格,喝上一缸也不会醉的,耽误不了晚上的事。使君放心好了!”
庄聿白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我去看看吧。启辰玩心重,万一……”
不等庄聿白走到门前,人群忽然涌过来。
“新郎官进来了!”“新郎官进来了!”
庄聿白被人按回椅子里,一群人七手八脚帮他做出门前的最后检查,理红纱的理红纱,正衣襟的正衣襟,扶帽花的扶帽花。乱而有序,闹而喜气。
这边,好不容易从门外闯进来的孟知彰,理理冠帽,稳稳心神,给牛二有递了个眼色。方才若非提前备了大红包,及时瓦解薛启辰缔结的拦门小分队,想来一时半会儿还进不了这竹舍的外门。
好在牛二有也机灵,见情形不对,忙怀中掏出一沓红包,高扬在手中,吸引战力。
竹舍内同样站满了人,拦门任务主要在正门外,里面送亲之人多是祝福。牛二有走在前面,一边发红包,一边为孟知彰开路。
道喜声中,孟知彰笑着同众人回礼,脚下却不觉越走越急,一双手也攥得越来越紧。
殿试之时,皇帝面前金殿对奏,也未如今日这般心中忐忑,孟知彰又摸了摸头上冠帽。无数喜气洋洋的笑脸纷纷出现在他面前,却一直没有他要寻找的那张面孔。
孟知彰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理智告诉他,庄聿白就在西厢内等他来迎亲,心中还是没来由地害怕。害怕眼前景象只是自己心中幻想,害怕庄聿白就像那个琥珀色的梦,风吹吹就散了。
一张张笑脸渐次从眼前分开,孟知彰擦拭下额头细汗,收回巾帕时,一条路从面前展开。
孟知彰的心,空了半拍。
路的尽头,云先生牵着一位红装盛裹之人,静静等在那里。
鬓角簪花,红巾覆面,不用想也知道这便是今日亲迎的主角。
孟知彰愣了下,一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停住。
众人见状,忙笑着提醒:“新郎官等什么呢!还不快上前将你家夫郎迎回家!”
孟知彰如梦方醒,调整气息,大步上前,从云先生手中,将人接了过来。
彩缎绾成的同心结,新人各牵一端。
“聿郎,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孟知彰喉结发紧,俯身低语一句。
彩缎那端之人并未回应,孟知彰知他紧张,便靠近一步,直接牵了对方的手,拢在手心。
指尖凉津津的,渗出些细汗。或许是怕羞,手心中的手,微微挣扎,想要挣脱。
孟知彰不觉用了力气,将人慢慢拉进。
“聿郎,你还好么?”
红巾覆面,对方不语。
孟知彰没了主意。他不清楚对方好还是不好,抬手便要去掀开面巾。
众人忙拦住,笑劝:“新郎官怎地这般着急!面巾要到洞房时方可摘下。”
伸至半空的手,滞了片刻,缓缓放下,又将那双凉凉的小手牵过来,十指相扣。
拇指摩挲了下对方食指指弯处那颗琥珀色暗痣。
放了心。
人群一阵掩口窃笑,“怎么,新郎官这是担心迎娶错了人?”
过了今日,庄聿白就是他孟知彰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夫郎了。孟知彰从未如今日这般自豪,这般畅快。
他微微侧身,照看着他家夫郎脚下的路,唯恐遮面红巾妨碍着他家夫郎。
众人簇拥下,孟知彰将人送进八抬喜轿。他亲自理好轿帘,又绕轿一周,细细查看下并无不妥,这才走至迎亲队伍前端,正要翻身上马,又回头嘱托薛启辰和牛二有,这一路细细照看他家夫郎,若他家夫郎有任何吩咐,一定要立即告知他。
规矩都是人定的。怎么舒服怎么来,才是正理。
薛启辰笑他:“素来雷厉风行的孟大公子,今日怎的这般婆婆妈妈起来。总共两箭地的路,等到了家,他再吩咐你也是一样的。”
竹舍到孟家老宅确实不远,奈何嫁妆委实太多,若迎亲队伍直接回家,新人已经下轿,单单是薛启辰准备的嫁妆还没能全部走出竹舍。何况后面还有一众乡邻等送来的添妆之礼。
其实庄聿白不知道的是,在拦门的空档,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的衙门送来二十几车“嫁妆”,而东盛府父母官荀誉更是派了专门卫队送来足足三车之礼。当然,除了府城,远在西境的垦荒六城也急急送来礼单,因路途远,所备之力要花些时间才能送到。
新郎孟知彰只得带迎亲队伍绕远道而行,等他绕孟家村三圈时,十里红妆的尾巴方在刘叔的看护下慢慢走出后山。
已经远远看见人群攒动的老宅门口时,迎亲队伍停了下来。
路旁等了一小队人马。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陪同一位神采奕奕的年轻男子站在队首。
待看清那人是南时,孟知彰忙翻身下马走上前。
孟知彰不知这位年轻男子是谁,但见对方虽一身微服,衣角内却隐约露出的四爪蟒纹,也知此人并非常人。何况连恩师南时侧身而立,让出主位。
“学生不知先生在此,多有怠慢。”
孟知彰向两人行礼,动作、言语皆未敢造次。
南时笑着示意孟知彰向前:“今日是你大喜,小爷特意让我带他来讨杯喜酒。”
“小爷与先生能亲临婚礼,是下官与夫郎的荣幸。”
孟知彰正要去请庄聿白下轿一同行礼,那小爷忙抬手制止。
“孟大人且慢。我们只是来贺喜,且莫因我二人坏了规矩。这是一串上好的砗磲念珠,请高僧在佛前供奉了三日,祝孟大人与庄使君凤凰于飞,毓子孕孙。”
孟知彰双手接过,郑重道了谢。
那小爷又向身后指指:“这五抬贺礼,是长公主殿下指派我送来的。”
长公主?!孟知彰眸心一滞。
那小爷笑说:“孟大人去岁西境传信有功,长公主殿下自是感激。他知道孟大人与云大人及长庚师父关系亲厚,也知二人边境戍守无法亲临贺喜,特将他二人贺礼一并备了出来。祝二位新人白首同心,诸事顺遂。”
长公主替臣子备礼送人,已属罕见,竟然还带上并无重要职务的长庚师父……孟知彰心中生疑,不过此时不容他多想,忙躬身行礼。
“下官谢过长公主殿下,谢过小爷,也谢过西境的云大人与长庚师父。”
“孟大人休要多礼,快快上马。我等也先告辞,这婚仪之礼便不观了。”小爷上前一步,对孟知彰扬下眉,压低声音,“赴任虽重要,孟大人可在多留几日,好好陪陪新婚夫郎。”
孟知彰猜出对方来历,低声应和:“谢辰王殿下。”
目送辰王及南时离开后,孟知彰折回迎亲队伍,怕轿中人担心,先行来至轿边,“是南先生来送贺礼,将长庚师父和云无择的礼物也一并带了来。”
孟家老宅前爆竹声声,鼓乐齐鸣。
等着观礼之人,已将院落完全占满,甚至连墙外树上也站满了人。
孟知彰一步三回头地紧紧看着跟在身后的喜轿,像是一个不留神,连轿带人就能凭空消失了似的。
门前这条小路并不宽,却见证记录着他孟知彰人生的每一步。从蹒跚学步到朗朗诵诗,从童生初试到状元及第,从孩提议亲到如今的喜结连理。
这条路,父母带他走过无数次,孟知彰自己走过无数次,他和庄聿白并肩走过无数次。
今日,这条路迎来了它真正意义上的另外一位主人。他孟知彰真正意义上的夫郎,那个他将携手一生之人。
大门之外,孟知彰恍惚看到父亲和母亲站在迎亲人群中,笑语盈盈盛装等在那里,等他带夫郎回家。
孟知彰翻身下马,正要回身去掀轿帘,将他家庄聿白迎出来,却见族长孟向贵携一众上首走过来。一同迎接。
不论谁家娶亲,从未有过族长门前亲迎的礼遇,而且带着所有上首一并,其隆重,其厚爱,不言而喻。不过若迎接之人是庄聿白,对整个孟家村而言,无论怎样高的礼遇,都是应该的。
“知彰,莫急。”
新人落轿后,不宜直接踩触地面。孟向贵带上首们分列两旁,将一条长长的青毡花席,从轿边一直亲手铺至门内。门前还特设一马鞍。
此时克择官手执一方花斗,将其中的谷物、豆子、铜钱、彩果等物望门而撒,惹得小孩子们纷纷捡拾。寓意凶煞退避,吉星高照,子孙盈门。
“撒谷豆”环节后,庄聿白在喜娘和薛启辰的搀扶下落轿,手持彩缎同心结一端,和孟知彰一齐缓缓向门内走去。
“新人跨马鞍,此生平平又安安!”
红巾遮面,庄聿白看不清外面情形,不过还是能感知人群之众,情绪之高。喜娘一旁轻声提醒流程,他便依样照做。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夫对拜!”
交拜礼毕,随着礼官一声“送入洞房!”现场人群气氛达到高潮。
夫夫二人被簇拥着坐到洞房内铺设好的喜床上。
满屋子人围观坐在床上的自己和孟知彰,庄聿白还是有些难为情,好在他有红巾遮面,只要孟知彰不尴尬,他自己倒是无所谓。
新人坐床,礼官端一金银盘,将其上的金银钱,彩钱,桂圆、枣子等杂果,依次撒向帐子各处,口中还念念有词。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撒帐北,从来夫唱夫相随;撒帐中,鸳鸯枕稳睡方浓,休问日高花影重。”
词是好词,若深究其意,倒有些烫耳朵了。庄聿白正紧张地攥着彩缎,忽手中一重,一只酒盏递了过来。
“夫夫同饮合卺酒!”
一片热闹的起哄和掌声中,庄聿白半推半就地和孟知彰喝了这酒。除了脸上火辣辣的,不记得方才是如何饮的酒,更不晓得这酒是苦还是甜。
洞房内仪式告一段落,孟知彰被人簇拥出去接待宾客。庄聿白则被留在房中。
房内很快安静下来,庄聿白定了定神,将云先生递给他的糕饼从袖中拿了出来。
他并不饿,只是有些紧张。
谁都明白,正常婚礼还有最后一项流程,必须要好好完成的流程,甚至可以说是硬性任务,等在后面。
日色渐暗时,孟知彰带着一身酒气走了回来。
庄聿白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手中樱桃煎也不香了。
他并不害怕,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说:下章洞房。明天更。
宋朝,婚礼上“撒谷豆”“撒帐”习俗已在民间流行。
*关于“撒谷豆”
宋代吴自牧《梦粱录》:“迎至男方家门首,时辰将正……克择官执花斟,盛五谷、豆、钱、彩果,望门而撒,小儿争拾之,谓之‘撒谷豆’,以压青阳煞耳。方请新人下车……”
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新妇下车了,有阴阳人执斗,内盛谷、豆、钱、果、草节等,咒祝望门而撒,小儿辈争拾之,谓之‘撒谷豆’”。
*关于“撒帐”
宋代吴自牧《梦粱录》:“礼官以金银盘盛金银钱,彩钱、杂果,撒帐次。”
文中“撒帐词”改编自宋代史浩《鄮峰真隐漫录》和宋元话本《快嘴李翠莲记》。
220-230
第221章 大婚(五)
庄聿白乖巧坐在床边, 静静等着。
现在除了等,似乎留给他做主导的事情并不多。
一双眼睛,则透过遮面红巾, 紧紧跟随不远处的孟知彰。似乎对方每一个小动作都能在他此刻敏感紧绷的神经上, 锯上一下。
大红喜烛高高燃着,孟知彰挑了挑灯芯,又从旁燃了两支小蜡烛。室内登时亮起来。
“饿了吧。我让二有帮着单独张罗了几个小菜,快来尝尝。”
孟知彰从一个大食盒中端出些盘盘碟碟,又倒了两盏酒, 等碗筷也摆上, 却见庄聿白仍然坐在床边。半分未动。
“聿郎……”
孟知彰话说到一半, 忽然顿住, 似想到什么,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下意识搓了两下。而后轻提衣裾,款步朝庄聿白这边走过来。
庄聿白一下窘迫起来,他一遍遍跟自己说“不紧张, 没事的,庄聿白你可以”, 可藏在袖子里的手被自己掐的全是指甲印。
踩着庄聿白的心跳,孟知彰还是一步步走到床边, 站在庄聿白面前定了片刻,转身也坐在喜床上。
肩并肩紧挨着, 衣摆挤在一起。
面巾下, 庄聿白一双大眼睛不停眨着。他真的在紧张,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忽然一根细长棕色木棍挑过来,庄聿白尚来不及闪躲,面上红巾就被一把挑开。
视界豁然开朗, 一张俊美无暇的脸,映在他面前。
好生熟悉,好生……帅气。
“庄聿白,你好。”
唇吻轻柔,眉目含情,这张不可挑剔的脸,俯下来,同庄聿白问了好。
“孟知彰,你好。”
出于礼貌,庄聿白下意识应了句。
孟知彰微微一笑。轮廓硬朗的唇角,第一次以这样的弧度呈现在庄聿白面前。
庄聿白瞳孔震荡,倒吸一口冷气,他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红巾揭开,一双喜烛,两抹影子。
哥哥!此情此情下,这张脸,咱能不能别笑?根本扛不住!
完全沉溺之前,庄聿白强行将自己捞出来,猛然起身,托着层层叠叠的喜服,乱七八糟地走到桌前,一屁股坐了。
一桌七八道小菜,分量不多,但都是庄聿白喜欢的。准备的人,有心了。
庄聿白没敢看那有心人,煞有介事拿起筷子,装作若无其事,稳住情绪,举重若轻道:“今日南先生也来了?还带了长公主和云兄的贺礼?”
以免触碰到敏感的那个话题,他要赶紧找个不痛不痒的新话题。
“是。”孟知彰跟着起身,喜剪修整下喜烛灯芯,挨着庄聿白坐下,“今日辰王也来了。”
“辰王?”
庄聿白吃了一惊。自己和孟知彰成亲,一位王爷亲来观礼,这,这不太合适吧。
不过对这位辰王,庄聿白依稀有些印象:南时的学生。行事素来温和低调。与公子乙的主子懿王,性情截然相反,也素来为懿王所不屑,甚至是相看两厌。
庄聿白不知道的是这位辰王,却似个实打实的实干家。他虽无显赫母族,但自尊自爱,不卑不亢,接地气,勤农桑。东盛府知府荀誉将“琥珀肥田术”递上来后,这位小王企鹅亲自挽袖去了皇家试验田。他从来相信农桑为本,只有粮蜜充足了,百姓百能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源,去读书,去习礼,去安居乐业。
“臣子成亲,辰王亲往观礼,是不是可以称得上是求贤和拉拢?”
孟知彰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夹了一片嫩炒羊肉到庄聿白碟子中,看着庄聿白慢慢吃下去,斟酌后方道:
“他陪恩师南先生来采生。意外赶上,便多行几步走至村中,并未观礼,略站站就走了。不算偏爱,更谈不上拉拢。”
朝中素来忌讳结党营私,朝廷更是多次明令禁止,甚至做出凡结党者杖五十,家产半数充公的严令。即便如此,朝中新旧党争从未断过。
旧党,多为世家大族,为首的是兵部尚书萧之仁所在的萧氏一族。萧氏在皇帝赵真继位之初便有“从龙之功”。赵真当年并非夺嫡热门人选,文韬武略不算最出挑,而且毫无母族势力,背后支持他的朝臣更是微乎其微。若非萧氏选定这位原本“边缘化”的皇子,哪有如今的皇帝赵真。
萧氏一族又在其执政早年以雷厉风行的铁腕手段,使得原本亏空的国库,很快充盈,为新帝站稳脚跟、稳固朝局,赢得威望奠定扎实基础。
所以多年来,在前朝萧氏一族很有影响力;在后宫萧贵妃更是荣宠不断,所生皇子赵措,也就是现在的懿王,刚出生便得了郡王头衔,这是所有皇子都未曾有也不会再有的恩宠和偏爱。
君子不立危墙,君子远离事端。孟知彰素来谨慎,初入官场的他,自然不会因为辰王与南时的关系而主动示好,也不会因为看不惯懿王的行事手段而故意疏离。当然,两者,他都惹不起。
孟知彰从怀中掏出辰王赵拓送的那串砗磲佛珠:“辰王的贺礼,若喜欢,便留着。”
片刻又加了句,“未入礼单,不必担心。今日之事即便有人见到的,也根本想不到来的是王爷,只当是陪恩师来观礼的亲友。无妨的。”
庄聿白将这串乳白色、半透明佛珠接过来,入手温凉,莹润如玉。似贝珠,似冰璃。
“砗磲乃佛家七宝之首,薛家老太太信佛,这串数珠送与她老人家想必也能物尽其用,各得其所。”
“好。听聿郎的。”
孟知彰今日……格外温柔。庄聿白没去看他,没敢看,而是有一搭没一搭握着这串佛珠。
“长公主殿下的礼单入了账,这个有影响么?”
孟知彰摇摇头:“聿郎的垦田之法,极有可能帮西境驻军解决粮草问题。而且聿郎这‘垦田使君’的封号,还是长公主殿下亲自带去入宫得来的。长公主的这份礼,聿郎收的名正言顺。”
“对了。长庚师父和云兄的贺礼,怎么会与长公主的一同送来?”
“多吃些。”孟知彰只一味投喂,“应该是长公主一并准备的。我看过礼单,无外乎京中常见的贵重物件,没什么特别的。向来定不是长庚师父或云兄准备的。”
庄聿白又吃了几筷,忙抬手制止孟知彰,他真的吃饱了。“云兄是长公主手下的得力战将,去岁立了大功,殿下帮云兄贺礼合情合理。可怎么还特意提到长庚师父?”
难得有孟知彰也不清楚的事情。
等下次见到云无择,问问他便都知道了。
辰王能替长公主来送贺礼,庄聿白猜测这姑侄二人关系还是不错的,他虽未见过这个懿王,单从懿王走狗,骆家的行事作派,也知懿王绝非善茬。辰王能有长公主护着,想来日子也还过得去。
此前因葡萄园一事,庄聿白对那懿王可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懿王身边的公子乙,虽内外冷酷如一柄冰刃,但庄聿白因为九哥儿之事,对他有另外一层滤镜。只是他想不通为何公子乙要死心塌地做懿王的暗卫。
伴君如伴虎。生于帝王家,所有的情谊都是奢望。你可以为帝王效力,但绝不能奢望他们会因为你的辛劳而产生怜悯,给以仁慈。
“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事!”庄聿白将那串砗磲佛珠放在一旁,极为认真地看着孟知彰,“启辰跟我讲的,你可知这骆耀庭如何成功爬上兵部尚书萧之仁家的东床?”
孟知彰微微侧头,表示愿闻其详。
说起八卦,庄聿白来了兴致,不觉向前靠了半分。
“骆耀庭中了进士后,先是5000两银子送入萧府后门,萧之仁才肯见了他一面。后来他不知道怎么弄的,又被萧之仁小女儿看对了眼,半副骆家家当为聘礼去萧府求亲。或许这份产业着实有人,最后一来二去,算是过了萧之仁这一关。”
孟知彰不住点头,这让传达八卦的庄聿白很有面子,也很有成就感。
“不过过了萧之仁这一关,根本没用。上面还有一关!对,就是懿王!懿王不发话,骆耀庭哪怕全部家当放上去,那也是成不了。”
庄聿白越说越起劲,越坐离人家越近,他不知道自己腰间丝绦已经和人家孟知彰的缠在了一起。
孟知彰自然乐意配合。听着眼前人,将他自己本就知道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给自己听。
“懿王让骆耀庭10天奉上100颗蛇胆。事成后,懿王便应了这么亲事。这可不是一般的蛇胆,是毒蛇胆。启辰说,寻得一颗差不多要搭进去十条人名,一百颗蛇胆,你想想背后有多少家庭遭遇灭顶之灾!一个敢提,一个敢接!啧啧啧!真是什么狼配什么狈。”
说到愤恨处,庄聿白小拳头一握,砸向桌子。
“咕咚”一声,酒盏中的葡萄酒震出一些,洒了几滴在桌面。孟知彰哪里留意这些,忙抓住那只愤愤不平的小拳头。
“痛不痛?”
庄聿白抽出手,悄悄背至身后,刚着实太用力,有些麻酥酥地疼。
“我跟你说哦,孟知彰,我此前只知道此人无礼,原以为骆耀庭只是出于世家公子的傲慢,才有那些坏毛病。谁知他私底下竟这般心狠手辣。10天100颗毒蛇胆,想来你让 此人不容小觑。孟知彰,将来你们同朝为官,你一定要当心此人,知道吗?”
孟知彰煞有介事点点头,视线不经意瞥了眼自己的腿。
庄聿白讲得太过忘情,一双膝盖竟然抵进面对面坐着之人的大腿。且越抵越深。
孟知彰擎在那里,并没有动。视线寻到对方热切的目光,颇具深意地回应。
“我家夫郎……这是在关心我?”
庄聿白一下愣住,他没想到故事的走向是这般。一双鹿眼定定看着孟知彰,等反应过来对方话中之意,眼角泪痣红了又红。
孟知彰视线整个被吸引过去,不觉慢慢靠近,一只胳膊撑在庄聿白身侧,身上微倾,认真又颇具玩味地看着那抹红痕迹。
待对方窘迫、害羞得脸颊绯红,泪光点点,被逼得要从他身边逃掉时,孟知彰压压唇角,换回素日的稳重清冷。低头将二人缠在一起的腰间绦绳,解开了。
庄聿白讲的这些事,孟知彰自然都是知道的。深处朝局,可以不世故,但绝不能不懂世故,可以不必长袖善舞,但不能耳盲心盲。
骆家,不论是当年的骆瞻还是现在的骆耀庭,之所以能为懿王所用,靠的也是如萧氏当年一般的辅助君王的能力和手段。
骆家这类军旅出身的莽汉,最初走进萧氏一族视野,还有另外一层关系。是萧氏一族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
二十年前,萧氏一族助赵真初登帝位,为更好巩固家族利益,从家族适龄子侄中挑出一人,意欲大张旗鼓求娶长公主。
长公主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其中的利害纠缠。真若加入萧家,这一世也便被困死了。正当萧家以为迎亲在即,声势浩大张罗时,谁知长公主纵马御街,竟在黄榜之下为自己捉得佳婿。也就是二甲第八名的新科进士,骆瞻。
骆家,世代行伍,但眼下家中子侄几乎都无军功在身,今日能有子侄得长公主青睐,那是祖上阴德庇护。骆氏一族自是一万分愿意将骆瞻推出去。至于骆瞻自己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
萧氏一族,不愿意。长公主旁嫁他人,一则坏了自己的联姻大计,二则,也相当于给自己培养了一个潜在的劲敌。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有此想法的还有一人,那就是骆氏族长之子,骆睦。不出意外,自己将会是家族下一任族长。但若这骆瞻迎娶了长公主入门,不论声望还是地位,下一任族长都将归这个穷酸骆瞻所有。骆睦,不甘心。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骆睦投诚萧氏一族,两边联手,在骆瞻往返京城路上,也就是现在的驸马坡附近设下埋伏,乱刀砍死,弃尸荒野。
萧氏背后是盛宠正隆的懿王,骆氏一族帮着做些脏活、累活,以求得一时安稳,也期望也如萧家一般,能有“从龙之功”。
当年的骆睦是这般考量的,如见的骆耀庭,也是一样。只是众人没想到的事,文弱如骆耀庭者,竟为达目的而枉顾上千人性命于不顾。
不过,无毒不丈夫。争权夺利的过程,向来是血腥的,也更需要这般辣手无情的雷厉手段。
涉及到骆瞻和云先生的这一层,孟知彰没有选择在此时说与庄聿白听。
今日是他们大婚之日,他希望他家夫郎全身心都是放松的,都是愉悦的。
然而这些朝局之事,庄聿白听得入迷。风云诡谲的政治风云,王公世家的争斗,隔岸观火,素来引人入胜,而且看热闹不嫌事大,自是闹得越凶,溅血越高,看客们看得越津津有味。
庄聿白很快反应过来:孟知彰如今也已入局,也是这滩乱池中的局内人!
一双手紧紧抓住孟知彰的衣袖,庄聿白不淡定了:“那你是哪派?”
庄聿白并不是要干涉孟知彰的事业。如今二人已正式成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便仅仅出于为自己考虑,也是要知晓下自己老公的政治倾向。
“我哪派也不是。”
孟知彰回答的果决、坚定。
当朝为官,结党营私是危险的。一朝倾覆,无一幸免。当年清算一南时为首的新党一派所留下的哭喊声与血腥味,至今仍在紫宸殿外锈迹斑驳的铜铃上不时回响。
宦海行舟,无所依附更是危险。那将被视为骑墙派,所有人以你为敌,在交锋的最初时刻,你便是那第一批被歃血祭旗之人。
“现在不是。那将来呢?”
在急难之时,庄聿白还是希望能有人拉孟知彰一把。哪怕不光彩。哪怕违背良心。
只要人平安就行,他只要孟知彰平安。
孟知彰将掉落在脸颊的一缕琥珀色碎发,理向鬓角,收回手时,虚虚摩挲了下眼角那枚泪痣。
“如果非要选一派,那我选你。”
孟知彰说得认真。
庄聿白睁圆眼睛,眨了眨,歪头看着孟知彰,一时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选我?选我做什么,我又不在朝为官。能帮你什么。”
“我家夫郎现在可是陛下御封的‘垦田使君’,如何帮不了我呢?何况……”孟知彰正了正身子,神情越发严肃认真。
“何况聿郎从我孟知彰微末之时,便努力操持这个家,一未嫌我家贫而悔婚高嫁,二未嫌我书生一个,百无一用,于家资更是无益。这份情谊,孟知彰此生都记在……这里。”
孟知彰握住庄聿白的手,轻轻引到自己胸口。郑重重复了遍,“今生今世,都记在这里。”
好好说话呢,动什么手。真是的!
庄聿白慌乱地别开视线,眼神太烫,他根本不敢直视,一边窘迫地要将自己的手从那坚实的胸口移开。
“大家是好兄弟,咱不提来时路!那些都是应该的!”
“好兄弟?那现在呢?”大手仍握着小手,紧紧贴在胸前。
“现在……什么现在?”
“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
“孟知彰你是不是傻了?今日是我们大婚,你我当然是夫夫关系。”
“哦!是夫夫关系!夫郎不提醒我,小生差点忘了。”
孟知彰另一只手拖住庄聿白后背,将人强行压在自己胸上。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闹,庄聿白自己的心跳。
庄聿白心中叫苦,刚还坐着正正经经讲话,他怎么一下就趴人怀里了?还是强行趴怀。
是要开始了么?没有一点点预告,强行开始?这孟知彰,太猴急了些!
庄聿白想挣扎,但绝对的体能压制下,他没有任何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跑也跑不掉,逃也逃不脱。
何况,今日也没有理由逃。
正当庄聿白准备“任命”从了的时候,头顶传来无比坚定的声音。
“在朝为官,并不是为了高官厚禄,更不是为哪个党派而为官。一世蝇营狗苟,与牲畜猛禽,又有何异?为官,即便做不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也应在自己能力所及之内,万万千黎民百姓谋一方生存空间。如此,才不辜负寒窗十载,不枉在这世间行走一遭。”
孟知彰的声音不高,情绪也不激昂,甚至比他平时讲话还要轻柔。
不知为何,庄聿白就是有些感动。
孟知彰的为人,他一直是清楚的。虽然整日一副冷面冷心模样,骨子里是谦和、良善、且温柔的。
今日,对方似乎将更深层的部分,毫无保留地、主动展示给了自己。
庄聿白一双手,往后探,慢慢环住孟知彰,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孟知彰。”
“嗯?”
“我想喝酒。”
“不了吧。”孟知彰直接拒绝了, “有些事,我想清醒的时候,和你一起做。”
怀中人身子一僵,似微微打了个冷颤。
孟知彰轻轻抚摸怀中后背,一下接一下。
“别紧张,没什么的。一点都不可怕。我们可以慢慢来。你可以试着亲我一下。像往常一样。”
提到“往常”,庄聿白腰腹一紧,心中跟着一阵悸动。
庄聿白虽没说过,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往常是个什么状况。一开始自然是扭捏的。可等触碰到那抹轮廓分明又柔软的双唇,他整个人便像一颗糖果,被那份温热慢慢融化,没了主意,失了心智,随着时间和动作的推进,甚至开始忘我,飞蛾扑火般,想要更多。
若非有最后那条线拦着,说不定他已经出于某种科学试验精神,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向自己缴械投降了,和眼前这位“好兄弟”走到最后一步,试上一番。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是新婚夜,是三媒六聘将他迎进门,又拜过天地高堂,当众向全天下郑重声明二人已为合法夫夫,是可以做合法夫夫能做的一切事情。尽一切责任,担一切义务,享所有权力。
当然也包括按最后一条线。
忙前忙后这些日子,拜天拜地拜夫妻,不就是为了最后这一下子么。
庄聿白鼓气勇气,抬眸对上孟知彰的视线,接触到的一瞬,像被烫到,忙又撤了回来。
“今晚理所应当是要与你有……夫夫之实。”
“没关系。”孟知彰握住那只冰冰凉的手,“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新婚夜就理所应当必须行周公之礼?成了亲就理所应当必须生儿育女?不。我孟知彰当下能力有限,无法许你一世荣华,诰命加身。至少在我孟知彰能力范围下,我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该说不说,这孟知彰的情话说得不是最好的,但却一语中,精准击中要害。
庄聿白头皮一阵发麻,本就低垂的头,此时更低了。他像得了什么情话羞耻症,害怕对方再说出什么更厉害的话,正要起身坐远些,却被孟知彰先行一步,拢住肩膀,牢牢控在那横阔又坚实的胸前。
“聿郎,这句‘护你周全’,不是口头说说。”孟知彰看着怀中人的眼睛,“至少在我孟知彰这里,没有那些理所应当。在我孟知彰这里,你庄聿白永远有选择的权力,永远可以说‘不’。永远可以叫停。”
庄聿白僵直在那里,睫毛微微颤了颤。
孟知彰知道他听进去了,继续道:“刚才我说的你我结为夫夫,可以不行周公之礼,也无需生儿育女,并非只是说说。这是我想了很久的决定。”
“我孟知彰要的是你庄聿白这个人,无关其他。
“我心悦于你。是很早的事情。我心悦于你,并非只想与你云雨。
“我将你迎娶回来,也可以说是,我入赘于你,其实是想和你一起携手在这世间好好活一次。吃好每一顿饭,过好没一个日出月落,一起经历四季更迭,一起花前月下,直到鬓间落雪,你我白首之时,一起坐在院中回想我们这充盈又安稳的一生。
“当然,我也想和你同赴巫山。都说两情相悦的夫夫之实,是最美妙的。我承认,我很期待,一直都很期待。
“世间所有的美妙,我也想让我的聿郎,尝一尝,试一试。如果,你不想。你可以喊停,或者,一开始就说‘不’。
救命!
庄聿白不知道自己听进去多少,又听懂多少。但他知道自己彻底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此时此刻,已经身处孟知彰身下的他,甚至开始自责,责怪自己后知后觉,责怪自己没有做好,更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早些交付自己,为何让怀中这“可怜人”受尽这般委屈。
他知道孟知彰此刻仍在克制。懊恼不已的庄聿白,除了忏悔,能做的,只有弥补。
他双手环住孟知彰腰腹,并且抬起了一条腿。
孟知彰先是一怔,等明白过来对方这份“邀约”,他极力克制自己的已经沸腾起来的血液,隐忍地吻上怀中人的额头。
已经等了这么久,今晚,他不能着急。孟知彰循序渐进,慢慢蚕食,慢慢等对方跟上自己的节奏。
庄聿白体内的小兽,被彻底唤醒。一刻不停向孟知彰怀中挤,向他胸前扎,往他脖子中缠……
作为一名合格的丈夫,自是懂得此时该如何满足夫郎的所有需求与欲望。孟知彰拿捏着分寸,斟酌着力度,等身下果子慢慢成熟……
喜被下,两道呼吸合二为一时,孟知彰知道时机到了。他知道庄聿白在等他,他稳稳托住对方,他慢慢找准角度。
他要做庄聿白真正的夫君……
正要入港,缠抱在一起的两人,重心猛地一落。
床榻了。
或许是第一次没经验,或许这场意外“惊吓”过于突然,亦或者庄聿白身子本来就弱——
床落的档口,庄聿白也落了。
深陷孟知彰后背的手指,渐渐松下来。孟知彰怀中人,渐渐软在自己臂弯。
“……对不起,孟知彰……”气若游丝。
孟知彰吻了吻身下细汗津津的额头,柔声低语:“抱歉。我的错。”
“孟知彰,我好像弄脏了……”无辜的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晶晶闪着光,如星辰般神秘又令人陶醉。
“没关系。交给我。”孟知彰将人拢在怀中,再三安慰后,将手往下探去,一双眸子始终盯着庄聿白的反应,“需不需要……我亲亲它?”
“……不要!”庄聿白伸手拦住:“对不起,孟知彰,今天没能让你……”
孟知彰笑笑,轻轻衔住庄聿白的唇,将话挡回去,“我已经非常幸运,非常满足。真的。以及,你永远无需跟我说‘对不起’。”
孟知彰重新将人抱回怀里,极尽温柔地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对方身子重新软下来时,他在对方额头落下一个吻,方起身去准备清理的战场的水。
只是孟知彰去的时间有些久,谁也不知他在庄聿白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什么。等温水端来时,庄聿白已经在坍塌的床上昏睡过去。
孟知彰轻柔又小心地帮庄聿白清理干净,每一寸,每一分,极尽温柔又小心翼翼,生怕力气大些,便给弄坏了。
之后,又一丝不苟给人换了亵衣与中衣,自己的中衣系上最高一枚扣子时,孟知彰躺回床上,将人搂进怀中,相拥而眠。
终于孟知彰也意识到,庄聿白的身子着实太弱,根本经不起什么折腾。回京后,一定要请最后的郎中帮着调理调理。
有个好身子,才能承受并体验最好的幸福。
他要将最好的欢愉,给到庄聿白。
他要庄聿白幸福。
第二日一早,孟知彰牢牢加固了床腿,今夜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第222章 朝堂(一)
仲春时节, 天气闷热起来。
婚后第二日,孟家村私塾揭幕仪式刚过,天空便开始落雨。
眼下是稻麦灌浆成熟的关键期, 来几场雨, 是好的。
谁知今年的雨来得急,来得猛,猝不及防又撕扯不断。一场雨,接着另一场雨,阴雨连绵, 初夏的阳光, 半月有余都没能挣脱云层, 晒到东南部主要产粮大府的稻穗上。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天气不好, 以免路上有所耽搁, 原本想在孟家村多住些时日的新婚夫夫,没能睡上第二晚的婚床,便收拾行装启程回京了。
孟家村到京城骑马半月的路, 马车却走了余月。不出意外,尚未到府城, 小身板一向不太结实的庄聿白,便病倒在了孟知彰怀中。
车窗外, 淫雨霏霏;窗帘内,病体恹恹。
原本在外骑马护卫的孟知彰, 此时只在车厢守着怀中病人。途中诸事, 便交给了牛二有和薛启辰。
或哄吃药,或哄吃饭。生病之人辛苦,看护之人也没好到哪里。
好在沿途皆是官道,驿站补给充足。驿差们知道是新科状元和垦田使君的车辆, 都多加照看,帮着请医抓药,煎茶煮饭,物资层面一路都没有短缺。
孟知彰建议庄聿白在府城暂驻数日,等身体好利索了再启程。
躺在孟知彰腿弯里的庄聿白,惊得猛然坐起。
起得过猛,微微有些头晕,不过他强打精神,将那只扶住自己臂膀的大手牵过来,放上自己额头。
“你看,头已经不烫,也不疼了。我不用暂住的。”
孟知彰往脸上瞧了瞧,将人缓缓放回自己腿上躺好,又将那一瀑琥珀色头发慢慢理至一旁。
“听话。我将二有他们都留下,府城有薛家兄弟在,还有粟哥儿等人,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安心在这养着,总比此时一路颠簸往京城赶路,要强上百倍。”
“……那你呢?”
庄聿白声音原本不高,这一病越发虚弱了。乖乖躺在那里,无辜弱小又可怜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孟知彰。
“我先去京中赴任。等安顿好,若你还没跟来,我便亲自来接你。好不好?”
“不好。”
庄聿白侧过头去,不再看孟知彰,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不时被风吹起的帘子。帘外雨雾潺潺,眸底愁绪悠悠。
孟知彰想将庄聿白身子扶正,好好平躺。
庄聿白倔强地拧了两下肩膀,这是生了气。
“那日是你说,心情好,这病便会好的快些。你不在,我心情自然就会差上千倍,相比那留下来‘百倍的好’,这‘千倍的差’,想来只能让这病一日差似一日。看来孟大人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好了。”
话一出口,庄聿白自己也惊到了。估计是病糊涂了,自己这张直男嘴,何时灵光起来,竟说出这般让人肉麻肝颤的话。
理歪,话也没轻重,但却管用。
孟知彰面上清冷无澜,眼眸深处早已风波大动。他怔了片刻,掌心摸上庄聿白额头。眉心微皱,神情略顿了片刻,又俯身低头,直接用唇吻试了试。
庄聿白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外婆会用这种亲密而原始的方式,帮他测试体温。没想到孟知彰也会。
不过孟知彰的吻和外婆的吻,不一样。
甜蜜之外,还有一丝……爱欲?
孟知彰即便身下被庄聿白磋磨的没了个样子,上半身仍然保持君子端坐之姿,眉眼清正,衣领更是一丝不苟,连衣襟的纹路都对得齐齐整整。
随着玉山倾倒,笋壳般层层叠套的衣领,直直怼到庄聿白眼前,脖颈温暖而幽深,那股熟悉的味道从衣领深处,透到庄聿白鼻间。
这抹气味,如一股清润山泉,给那被置于呛人碳火之上慢慢熏烤燎焙之病患,瞬间带来慰藉,救于煎熬。
虽然病着,嗅觉和各类起他感官都迟钝一些,但这抹气味,还是清晰直给地锁住庄聿白的心绪。
庄聿白下意识扬起下巴,有些贪婪地探入鼻头,尚未得逞,额上一凉,落下一个湿润柔软的吻。
半开荤的庄聿白,因为病着,一是没心情,二则怕将病气过给孟知彰,好久没亲亲了。
该说不说,这孟知彰吻技确实无敌,三分钟就能将人的魂儿勾走,让人死心塌地任他摆布。要么说学霸呢。学什么都快。
上次去西境前,分别那夜的一场吻,盛大而满足,足足让庄聿白惦记了几个月。如今已是成了亲的合法夫夫,即便每日亲亲也是应该的。
庄聿白视线向上游走,坚毅硬朗的下颌线条在眼前微微晃动,庄聿白似乎听到泉水叮咚,似乎被水面上折射来的细碎阳光,迷得眯上了眼睛。
可即便知道,此刻二人做出多么亲密的举动都不为过,方才的那个吻,还是让庄聿白心头紧张一下。
被子下的庄聿白,忍不住跟着动了下。好在有被子盖子,好好藏住了这份小尴尬。
虽然病着,怎么还这么眼馋肚饱的。
方才还在气孟知彰将自己单独留下,一下雨过天晴。气是不气了,但原则还是要坚持。他想跟着一同进京。
确定庄聿白比此前好了很多,孟知彰也稍稍松口气。
“不暂住府城也可以。不过我们说好了,药要好好吃,饭也要好好吃。”
一听如此,庄聿白翻腾过来:“那我也有个条件。”
“你喂我。”
孟知彰笑着摇摇头,勾住庄聿白的小指,又在大拇指上盖了个章。
*
一行人到得京城时,京郊已进入夏收忙农时节。
京城地势尚高,今春这场大雨没带来太大的影响。但东部几个产粮重地,便没那么幸运了。
刚进京,便听闻东部不少地方出现洪涝,大面积减产,有的村镇甚至现在还在雨水中泡着。
各地洪灾请求减税、免税的奏折,雪花一般递往京城。
半个多月了,皇帝赵真看着桌案上堆成山的奏章,眉头就没舒展过。
祸不单行,西域战事再起,除粮草外,兵器、营帐、军服装等后勤供给,也都是不少开支。长公主八百里加急奏章,请求钱米支援的书信写了一封接一封。
每年这个时节,西境驻军费用早早支过去,今岁也是一样。只是难料战事之胶着,直打到夏初尚未熄火。军中一时短了供应。
仗,不能不打。
有人预估,今年这场大雨直接浇灭夏收三成的税粮。但水淹粮田,百姓没了收成,这税银着实难收。夏粮收不上来,西境短缺的银两便难以凑齐。
内忧外患,谁能不急?两难之境,何去何从?
于是多年来被打压得毫无话语权的主和派,重新在朝堂上直起腰板,大骂主战派“穷兵黩武”,年年两成的税银全用来打仗,银子流水般花出去也没听见个响,这是要将大恒国库掏空,将大恒国运打没的节奏呀!
主战派也不是软柿子,怒气上来,狂怼主和派是割地求和的卖国贼,是和亲求活的缩头乌龟!
这下好了,一开始还能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地将孔夫子“请来”理论。可理论来理论去,不止谁先起的头,双方直接“善斗公鸡”“缩头乌龟”地对骂起来。
三骂两骂,这群红袍大臣怒火上来,也管不了那么多。几挥老拳,开始对打。扯胡子的扯胡子,薅头发的薅头发。
好好一个朝堂,弄得是乌烟瘴气,君臣俱疲。
而且这样的戏码,几乎每日早朝,都要上演一遍。吵吵闹闹半个月也没打出个有效结论。
不过面对这般嘈杂的朝局,懿王赵措却心情大悦。
赵措对上次的百枚蛇胆很是满意,虽未名言,一拿到手便将太医院常用医官传了来,专门交代全部用来给乙炮制舒筋强骨的药剂。
若是普通药物也便罢了,可这是多少血泪堆出来的,别人不知,乙还是知道的。但这药,他又不得不吃。懿王或许猜出了乙的小心思,每天都会亲眼看着他服下,方才罢休。
眼下朝堂越乱,懿王越是心安,因为这类残局向来都是他这位得力皇子来收拾。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器重的原因。
为嘉奖骆耀庭寻胆有功,他决定给这个初出茅庐的鹰犬一个机会。若真的可用,像当年培养骆睦那般,培养这位骆家后生,也不是不可以。
这日,懿王选了郊外一处僻静的莲花池垂钓。
户部右侍郎特意追到跟前来请示,说受灾严重的州县,常平仓中的备用粮食也被水泡了,一时拿出不米粮,可否请朝廷出资设置粥厂。1两银子可买米1石,熬稀粥1000碗,每人每日两碗粥,能供500灾民吃上1天。100两银子便能让10000名灾民撑过5日,命可或矣。
懿王专心从一旁银盘中夹取一块上好的鹿肉作饵,将钓杆挥了下去。半日,冷冷道:
“1两银子就不是银子?今日这里要百两,明日那里便会来要千两,你以为朝廷的钱是那摇钱树,求一求就能平白无故变出来?”
户部右侍郎自然知道懿王脾气,尚书大人原劝他不要来碰这个钉子,他不听。如今只是被抢白一顿,没动鞭子已经属于万幸。
时值盛夏,水榭前旁四缸冰块冰山一样耸立,不时有小太监忙前忙后将融化的冰水换掉。暑夏冰贵,200文一斤,今日懿王垂钓的这几个时辰,光冰就花下去100两银子。
右侍郎回头看了眼那四座“冰山”,讪讪走了。
公子乙持剑随侍在旁。因为不在京中,影子是可以见见光的。这也是赵措喜欢在外与人议事的原因之一。
“那群废物文官,一天天只知道拿笏板子在朝堂上谏来谏去有什么用?是能将水患消除,把减产的粮食收回来?还是说能靠天天对骂,不费一金一粮,就能将西境那群匪贼骂回去?”
“父皇要的是能办事、会办事,且能办成事的能臣。”赵措又抛了一杆鱼食到水中,“你可明白,萧之仁?”
这话是说给身后人听的。
水榭外垂手侍立半日的的萧之仁,闻声打了个冷战,理理官帽,慌忙向前行礼:“臣明白!”
“你明白个屁!”懿王专心盯着他的鱼竿,“你那个新招的贤婿呢!”
骆耀庭机灵,听闻点到他,忙小跑过来,得到萧之仁应允后,恭恭敬敬向赵措行了跪拜礼:
“微臣骆耀庭,参见懿王殿下。殿下今日召见微臣,定是有烦难问题交给微臣,微臣谢殿下器重。无论刀山火海,只要是殿下想要的东西,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呦!咬钩了!”
赵措向旁递了个眼神,乙忙用一个抄网,捞上来一个两寸长的小草鱼。
“不错!今日这鱼饵当真不错!”
懿王从公子乙手上接过一个帕子擦了擦手,又品了半盏茶后,方慢悠悠转过身来,看着身后地上一立一跪的两人。
“萧之仁,眼下要求减税、免税的折子,哪个府递来的最多?”
“回殿下,东南各地今夏水患都不小,以临江府的最甚。所以临江府递来的帖子最多!”
“不过都是些投机取巧的小人行径!没雨的时候求雨,说干旱减产,要求减税;这下有雨了,又开始说闹水患,还是要求减税。老天爷是下了那么几天雨。怎么就能减产?还有人敢上疏说‘颗粒无收’,真是危言耸听、厚颜无耻!”
“殿下说得对!殿下说得对!京郊也下雨,我看收成就很不错!哪里就交不上税粮,还要朝廷去拨款赈灾呢!”
萧之仁轻车熟路地拍着马屁。
赵措视线直接掠过这老油条,问向骆耀庭:“你,怎么看?”
“殿下怎么看,微臣就怎么看!”
赵措垂眸扫了眼恭敬跪在那里的骆耀庭:“去将临江府的税粮收上来,吾给你一月时间,就按照去岁的数额。”
骆耀庭跪成了一块石头,怔愣一下,道:“微臣领命!”
赵措微微抬下手指,小太监会意,将方才钓上的那条鱼,捧到骆耀庭面前。
骆耀庭跪直,双手接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夏秋交替,冷暖不定,一定一定要多注意身体(脑瓜晕乎乎地疼
文中施粥投入产出,参考清代汪志伊《荒政辑要》
第223章 朝堂(二)
一连半月有余, 大恒朝堂之上,每日都有一个完整“纷争流程”要走。
心照不宣,异常默契。
先是平稳奏禀近日政务。接着转到近日核心议题, 集中讨论水患引起的收税和军费问题。这一阶段, 起初尚能和气对话;引经据典不足以说服对方时,便开始高声论辩;辩解不通,认定对方冥顽不灵,就开始撕破脸皮对骂。
不过文人骂架,新奇生动, 与市井对掐却有几分区别在。
比如这边说对方“井蛙不可语海, 夏虫不可语冰”。对方直接反击“何不以溺自照面, 是否就是那井蛙、夏虫?”。
一方横眉冷对, “竖子不足与谋”;一方怒发冲冠, “朽木不可雕,粪土之不可圬”。
等大殿之上出现“老而不死是为贼”“多行不义必自毙”等语词时,骂架环节差不多开始上头, 胡须飞起,脸红脖子粗。此刻一旦一方之人不小心蹭到对方衣袖, 或者对方吐沫星子喷到这边人的面上,好了, 纷争立马升级!
怒目圆睁,老拳相向。扯帽花的扯帽花, 抓胡子的抓胡子。瘦骨挥宽袍, 笏板交叠响,打得不可开交。
一群老骨头,手脚并用,也就是个鼻青脸肿、有碍观瞻罢了, 出不了什么大事。尤其有孟知彰这位身上有些功夫的后生从中“斡旋”,又大大提高了大家的安全系数,将杀伤力降低好几分。
孟知彰作为天子“近臣”的翰林编修,虽有上朝的权利,但在一众重臣老臣跟前,还属于人微言轻。且出入朝堂,许多关系并不明了,各种情况也未尽明,此时在一锅粥似的朝堂上“代入式”旁观,是最明智的选择。
何况身为朝堂主宰的赵真,自己也在冷眼旁观。
眼前的这出戏,朝堂已经上演了数十次,赵真虽习以为常,但到底心烦。
他揉揉眉心,向一旁掌事大太监转了下手指。大太监会意,端了盏凝神的龙凤团茶过来。
赵真喝了两口,看看堂下乱成一团的臣子们,心中叹口气。
每当遇到稍稍大点的事情,这群老骨头便开始摆出文死谏、武死战的架势“对打”。似乎自己在朝堂上言辞越激烈,拳头越用力,自己的忠心便越大,自己之于大恒社稷、之余百姓万民的功劳也越大。
作秀!
每当此时,赵真心中横亘的一根尖刺,便开始隐隐作痛。若此事发生在那老头子当年在朝时,他又会给出怎样的解决办法?他总是最有主意的,只是性子古怪,说话也冲,还总冷脸,着实不太招人喜欢。
很多时候,竟敢当众顶撞自己。自己是谁?大恒朝九五至尊的皇帝,若不小心被他揪住点什么,那可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或许是上了年纪,开始念旧;亦或许这皇帝当久了,大而无当的马屁听得太多,了然无趣,想听一些没那么好听的实话。
无人处,赵真时常也会想起那倔老头子的一些好来。
当年南时着实太倔,哪怕他稍稍低头,服个软,他这个皇帝也不至于动那么大气,将当时主持新政的大小官员一撸到底。
就在这个大殿上,是他赵真亲口下的令,当朝扒了南时的朝服,将其投进大牢。
那天阳光异常刺眼,射得赵真的眼睛疼了许久。从那之后,他便再没见过南时。不过等赵真冷静下来,并没有对南时赶尽杀绝。这么多年过去,不知这老东西去了哪里,鬓角白发是不是又多了几绺。
只是时过境迁,不知那位倔脾气是否还在,如今放眼朝堂,闹得虽欢腾,内里却是一派死气沉沉,哪有半点当年……
赵真睁开眼皮,扫了眼面前乱成一团的朝堂,目光被一个人猛地绊住。
他自己亲封的新科状元,孟知彰。
孟知彰正将一位脸上挨了一拳,脸面上过不去,正要倒地撒泼的红袍老臣单手扶起来。
虽身处如此喧嚣糟乱的场景中,他眉宇间那份气定神闲越发惹眼。一众重臣堆里,这位初出茅庐的后生却能表现得如此不卑不亢、游刃有余。
这份气度……赵真半吸一口凉气……像,着实是像。
具体哪里像,赵真自己也说不好。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一度怀疑那老头子此刻正立在堂下,眼睁睁看着这满朝文武发疯。
赵真忽想起不知谁跟他提过一句,说近来南时在东盛府什么书院教书,等换得些银钱,便四处游山玩水吃果品茶。赵真的眼睛又在孟知彰身上打了几个转,这孟知彰就是东盛府人,会不会也认识这老头子?
堂下太吵,赵真正要示意掌事大太监去将孟知彰叫过来问话,忽听得堂下一人高声启奏。
“父皇,儿臣有要事要禀!”
是懿王赵措。
不论人情往来,还是朝政事务,懿王赵措向来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百次锦上添花,不如一次雪中送炭。话句话,一个人没到走投无路,他不会伸出援手;一件事,在别人那里没到穷途末路、计无可施,他哪怕一百条计谋烂在肚子里,也觉不会提前透露半分。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尤其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身为帝王,过多的行为喜好展露,是忌讳。不过身为受宠皇子,赵措自是知道,当那盏龙园胜雪端至御前时,也就意味着当朝皇有了些道尽途殚的疲惫。
赵措明白,时机成熟了。是时候轮到他这位懿王献计邀功了。
而且促使懿王意识到必须“此刻”站出来,是因为他看到自己的父皇正用一种他甚是陌生的眼神,看向那位鹤立鸡群的孟知彰。
从小到大,他从未在自己父亲脸上看到过这种眼神。好奇?探究?赞许?欣赏?甚至……疼惜?
他顺着那道陌生的眼神望过去,绿袍加身的孟知彰,在一众东倒西歪、衣衫横斜的红袍重臣中,越发显得长身玉立,眉目清正。
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浮上赵措心头。
此前只当这个孟知彰能大魁天下,只是撞了大运。眼下看来,不尽然。此子不容小觑,或许比他想象中要复杂,要危险。
赵措心头莫名紧了一下,他要立刻抓住父皇的视线,否则,到手的功劳,很有可能便失了先机。
赵真将视线从孟知彰身上,挪给自己这位爱子。
赵措是他亲手看大的孩子。雷厉风行,杀伐果决的性子,很有些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比自己年轻时要闷一些,也忧郁一些。听说总不太爱在后宅待着,倒是三天两头带着一个暗卫到城郊去。成亲有几年了,也没有个一男半女。
赵真扬手制止了乱闹的百官,看向赵措:“措儿,你有何事要禀报?”
“儿臣为父皇道喜!为西境百姓道喜!”赵措说着,郑重施礼。
“哦?喜从何来?”赵真起身,不觉向前走了两步。
“儿臣刚刚得到消息,如今盛传数日的‘天下水患’,不过是几条江河的支流决堤,淹了些小村寨而已,‘万里良田尽数淹于水底’等言论,纯属无稽之谈。此次水患奏章最多的临江府,夏季税粮已如数收了上来,不日便可进京。长公主殿下所需军费,很快也会集齐运往西境。”
朝堂百官听完懿王之辞,很快有人高声附和,高呼万岁。
“恭喜陛下!天佑我大恒!天下百姓有福了!”
也有人低声议论起来,不过深知懿王手段和脾性,虽不信其言,但为自保,皆缩起脖子,夹住尾巴。
更多人面露难色。那这些时日,朝堂之上打来骂去算什么?算自己无能?算自己无理取闹?算自己倚老卖老?
多日来锻筑在赵真头顶的那片乌云,瞬时云开月明。他看着眼前的这位皇子,不无满意和骄傲。满朝文武,除了在自己面前演这闹剧,有几个是真正解决问题的?还得是自己的儿子!
“措儿,做的不错。”
赵真拍拍赵措肩膀,赞许地点点头。正盘算着要奖赏些什么,忽然眉心一滞。此时站在自己身边的,不仅仅是自己儿子,他背后站着的是贵妃,是盛极一时的萧氏一族。
帝王之术,就是权衡之术。手上这些棋子,无论哪一方势力过盛,都不是好事。
自从南时为首的改革派退出朝堂,大小政事,十之有八皆是出自……懿王之手。
赵真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目光不觉又向孟知彰所在方向瞥了两眼。此人不论身量还是相貌,着实过于出众,想忽视都难。
冷静下来的赵真,再次拍拍赵措肩膀,默默收回了盘算好的封赏。
“这次,甚好。你母妃夸你近来文章做得很不错,改日拿来给我看看。”
懿王自然察觉赵真方才目光落脚地在哪里,低头应“是”,后槽牙却不觉咬紧。
这个孟知彰,在懿王这里,也落了脚。
众人庆祝声中,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城郊莲花池私下拜见懿王赵措的那位户部右侍郎陈登,端正跪在殿中。
“无论这次是‘水患’还是‘水灾’,但临江府等地流离失所的百姓,确是真实在的。而且临江府常平仓已遭了水,臣恳请陛下调配临近州府常平仓之粮,设粥厂,济流民。”
陈登是亲自去了趟这临江府的,水患还是水灾,他心中清楚。只是懿王刚言之凿凿邀了功,此刻自己若在这大殿上当众拆台,相当于将自己一家二十八口推在懿王的利刃之下。
若一味任人混淆视听,自己良心又难安,斟酌再三,粥厂之事,还是提了出来。
懿王冷了面色:“陈大人,此言差矣,既无水患,何来流民?即便零星出现些灾民,今夏税粮悉数缴纳的临江府,想来也能凑齐给自己辖下难民施粥所用的粮米。又何须兴师动众从临府调配?”
殿上诸臣皆为这陈登捏把汗。你说你没事惹懿王做什么?
赵真没言语,负手龙椅前踱了两圈,站定,向殿下扫了个来回。
“孟知彰,依你看,该当如何?”
百官皆是一怔,目光齐齐聚向这位新来的“天子近臣”。
一位王爷和一位从三品文官政见向左,圣上却越过满朝文武,直接问一位正七品翰林编修!
孟知彰自然察觉出众人目光中的不解和打量。出列,施礼。
“臣未去过临江府,该地情况,微臣不知,不敢断言。不过微臣进京赴任途中,一路经过三四个州府,堤坝决堤时有发生,背井离乡之人,并不鲜见。”
随着孟知彰声音落地,朝堂瞬时静了。
阳光斜斜照进大殿,光束扫蹭地面的声音,似乎都一清二楚。
没有明确赞同懿王,就意味着直接站进懿王对立阵营。
懿王,储君最热人选。
孟知彰,到底年轻。不少人默默叹气,可惜了。
“孟知彰,你即刻与陈登一起去临江府、泾溏府等地势较低、往年常发水患之地走一趟。若有任何情况,及时来报。”
赵真看了眼殿外带着时间回响的檐铃,转身坐回龙椅。
*
孟知彰依诏快马回家收拾行李时,庄聿白早迎在门口。
“今日下朝怎么这般迟?朝中那些老头子们是不是又乱打一通?有没有伤到你?下次他们若再闹,你只管躲远些。”
孟知彰忙牵住手,将人扶进房内。
“怎么站在门口,这身子刚好些,被风吹了怎么办?早饭有没有好好吃?”
得知孟知彰要出差,不带自己时,庄聿白立马转过身去:“又要丢下我!”
若庄聿白身子大好,带去就带去了,如今这般,他哪里放心得下,哪里又舍得。
孟知彰无法,只得再三赔礼。
庄聿白知这是硬性任务,有大量田野调研部分,如今自己跟着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半日噘着嘴道:
“那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过了今晚再走,可好?”
当晚,孟知彰担起丈夫职责,将人拢进怀中,极尽温存呵护之能事。
因顾及庄聿白身子弱,爱抚亲吻为主,动作极轻、极柔,尽量减少进攻性动作。
夫君者,百般克制隐忍,唯恐一个大力,将怀中瓷娃娃弄碎了。
夫郎者,半百撩拨挤蹭,唯恐一个走神,对方便从自己身边溜走。
庄聿白胳膊挂住孟知彰脖颈,考拉般倒缠在孟知彰身上。一双腿上绞,紧紧缠住坚实紧绷的腰身。
脖颈绕脖颈,胸膛贴胸膛。一丝缝隙,也不留。
“孟知彰,我……准备好了。”
孟家村,两人将好好一张婚床弄塌后,这周公之礼、夫夫之实的最后一步,就止步于雨季前的那个新婚夜。进京途中舟车劳顿,加上庄聿白病了这许久,孟知彰百般照看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碰他。
今日若非自己马上远行,要哄人开心,孟知彰见庄聿白身子状态还可以,否则也不会提出这种“补偿”方法。
合法夫夫,夜深人静,滚进一个被窝,这场盛大的持久庆典的最终章在哪里,两人心照不宣。
数日不见带来的这份难以名状的分离焦虑,一时冲破了孟知彰的理智防线。
孟知彰渐渐忘了情,从琥珀色鬓发开始,吻上眼角那抹红痣。接着一路而下,在或轻柔或霸道的肢体拉扯中,孟知彰吻遍怀中人全身。
庄聿白此前还牢牢粘在人家身上,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置于孟知彰股掌间,被翻来覆去吻了千百遍。
红烛高燃,幔影轻摇。
庄聿白一直等着孟知彰,整个人越来越兴奋。
“孟知彰……我真的……准备好了。”
久病初愈,不能太过刺激,身子会承受不住。孟知彰吻着那炙热的唇,一只手将人拢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探了下去。
庆典终章的烟花,一阵接一阵。
随着最后一下猛烈颤抖,庄聿白整个软在孟知彰怀里。
孟知彰静静看着筋疲力尽后的怀中人,凑到耳边低声说:“此去,五日内当归家。若五日内没回来,或者中间有什么事,我让二有来给你报个信。
庄聿白眼睛已经要闭上了,闻言,猛地睁开,担忧地打量孟知彰,“会有什么事?”
“放心,只是假设,不会有什么事。” 孟知彰在庄聿白眼睑上落了一个温柔的吻,“乖,睡吧。”
庄聿白听话地闭了眼,睫毛在洁净如瓷的脸庞上留下两弯毛茸茸的阴影,微微轻颤。
“孟知彰,我们已经是夫夫。你,为何只是帮我……却不要我 ?
……孟知彰,腰腹一紧。没有吭声。
毛茸茸的睫毛睁开,亮亮的一双眼睛,对上孟知彰视线,执着又倔强。
“是不是这次真有什么事?”
孟知彰摇头。
庄聿白穷追不舍,挣扎着仰起头,问到孟知彰脸上,鼻尖几乎碰到对方鼻尖。
孟知彰笑笑,蹭了蹭庄聿白鼻头,笑着宽慰:“小傻瓜,真当你家夫君只是个不谙世事的穷书生?放心。这次是奉了陛下口谕前去探查水患情况,虽说眼下只是个翰林编修,可外人看来,我就是钦差重臣。哪个敢怠慢。”
“可是……”
孟知彰直接一个深吻,将后面的话堵住。
没有可是——
作者有话说: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庄子·秋水》
何不以溺自照面——宋·程颢《大全集拾遗》
竖子不足与谋——《史记·鸿门宴》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不可圬也——《论语·公冶长》
老而不死是为贼——《论语·宪问》
多行不义必自毙——《左传·隐公元年》
第224章 朝堂(三)
孟知彰将怀中人哄睡, 自己就静静抱着对方,几乎一夜未眠。
昨日午后陈登驾车离京前往临江府,孟知彰迟了半日, 决定天一亮便带着牛二有, 便衣轻装骑马去赶。
别看牛二有小时候瘦瘦长长一个,几年下来,出挑得骨骼精壮,肩宽背阔。而且他从小机敏,上山狩猎是把好手, 獐子野兔不在话下, 即便遇到豺狼虎豹也能扛上几下。如今长大了, 还读过几年书, 气质越发好了。
行动利落干净, 眉间带着英气,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搭配麦色皮肤, 笑容如阳光明亮。
庄聿白又从薛家铺子里请了裁缝,特意帮他好好裁制了一些衣衫。如今装扮起来, 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武生。
有牛二有跟着,庄聿白自然放心。他将两张百两银票并一袋碎银子, 递给二有。
“虽说你们一路走官道,住官驿, 花不了多少钱, 出门不及在家中,多些银钱傍身,心中也踏实些。可别不舍得花。”
牛二有看了眼庄聿白身后的孟知彰,应允后, 笑着接过来,仔细将银票收好。
“琥珀哥哥放心好了,我最会花钱,保管不让知彰哥受半点委屈。若遇到好吃的好玩的,也定带几个回来给琥珀哥哥。”
庄聿白叮嘱几句早去早回,见孟知彰并没有穿公服,又担心别人只敬罗衫不敬人,更有那狗眼看人低的难为他二人。
牛二有接过话去:“知彰哥启程晚了半日,自是骑马追赶那陈大人。一路风尘仆仆,弄脏了知彰哥的公服就不好了。等到了地方再换,也来得及。”
孟知彰抬手拢了拢庄聿白身上衣衫:“晨起有风,略站站就回屋休息。府城夏收和葡萄园有粟哥儿料理,定不会有什么闪失。京中这些事务,你让薛二公子多操些心。”
说着,孟知彰满院子环视一圈,庄聿白知道他在找谁,忙帮薛启辰圆话:“好。我知道了。启辰昨夜看账簿,今日起迟了些,元宝已经去催他起床。”
孟知彰看看日头,俯身吻了吻那枚越发鲜红的泪痣:“记得多吃饭,不能贪凉,若回来,我家夫郎瘦了,我可是不依的。”
临江府在东,泾溏府在南。
孟知彰出城门一路向东,朝临江府而去。待执意要送至城门外的庄聿白看不见踪影,孟知彰带牛二有调转马头,转向往南去了。
“知彰哥,为什么不告诉琥珀哥哥我们先去泾溏府?以及我们为什么不和那陈大人一同去临江府?”
“临江府,去不得。”
“去不得?那陈大人不是去了么?”
牛二有单手持缰绳,从庄聿白给他们准备的背囊中掏出一块樱桃小饼,笑嘻嘻咬了口。
孟知彰看着路旁夏收过后的田地,眉心微凝:“陈大人是到不了临江府的。等我们从泾溏府回来,顺道去接陈大人一道回京,才是正事。”
“还有,”孟知彰勒住缰绳,认真看着牛二有,“这一程无论遇到什么事,用眼看,用心记,少说话。明白么?”
“明白!”牛二有郑重点点头,“我还明白,咱们此行若真遇到什么事,回来绝不能告诉琥珀哥哥,只能说一切都好,一切顺利。”
“多吃块饼子。你琥珀哥哥专门买给你的。”
说起某人,孟知彰唇角不觉有了弧度。
*
而提前启程的陈登,别说临江府,离京已经4天,刚刚走出京郊,离目的地甚至连3成的路也没走完。
前无村,后无店的乡村小路上,陈登一方棕色巾帕一下接一下擦着满脸泥点。马车陷入一个大泥坑,情况不明。马匹伤得不清,躺在地上不停嘶鸣,右前腿渗出一滩血。
马,是不中用了。
“老爷,车轴……断了。”家丁来禀,“刚着人去前方驿站求助,往返20里路,要一些时间,大人先在这小凳子上稍作休息。”
沉沉暮色,压上陈登的肩背。
马血的那摊猩红,映在陈登眼底。红袍官服的衣角,洗得有些泛白。郊野之风吹过,抖动得如一声声叹息。
陈登不明白这一路怎么这么不顺,难道犯了太岁?亦或者,水患之事自己真的就不该如此较真?
自启程开始,怪事不断,先是被一群小叫花子拦了路,给了米粮饼子,也散了些零碎银钱,还是打发不走,硬生生大半天耽搁进去。
又走出不到半日,眼看太阳偏西,谁知官道被运送粮草的大车占得满满,行动又慢,半天走不出去十丈远。
陈登现在很是后悔,当时怎么就决定下小路了。原想着去旁边绕行一段,掌灯前能赶到前面驿站。现在好了,一行人误在这野地,哭天不灵叫地不应。
马失前蹄,可不是好兆头。难道我陈登此行……
月挂中天时,驿站的站人赶着头老掉牙的毛驴,一步三晃地来接陈登。
“大人,委实对不住。驿站中的马匹,被运粮车队用了,眼下只有这头老驴当个脚力。委屈您了。5日后马匹就能补上,到时给您挑匹最快的马。”
五日?!
伤马的嘶鸣之声越发惨厉。应该不止伤到前蹄。陈登眉头紧锁,招手叫来家丁,声音低而颤。
“给它个痛快。”
*
孟知彰的这趟差事,让朝中不少人艳羡。
这位新晋翰林编修,年纪轻轻以榜首状元之名入翰林,成为天子近臣。衣锦还乡之际,顺道取了青梅竹马的夫郎。
“据说他家夫郎,在他钦点状元那日还得了个什么使君的封号。”
“眼下这才上任刚多久,竟然能带着陛下的口谕去地方探查民情。”
“此子,前途无量呐!”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官场顺遂,人生几大喜事,硬是在这个出身乡野的年轻人身上凑齐了。真是造化眷顾。
关键人长得还好,长身玉立,清正端方,还会功夫。
朝堂混战时,七八个健壮老臣在他面前厮打,拳拳到肉,笏笏有声,竟连孟知彰半个衣角也挨不到。孟知彰还如入无人之地,将这群打红了眼的、滚在地上扯头发、薅胡子、打得难舍难分之人,从地上完好无损地“请”起来。
如此完美一位后起之秀,硬要说出个缺点,便是在最适宜成婚的时机,成了婚。
但选错了人。
文武双全的清俊状元郎,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春闺梦里人,又是多少朝中权贵想招至自己府中的最佳人选。谁知他竟不知变通,死脑筋。金榜高中,立马回乡娶了自己那位贫贱小夫郎。
错失良机,错失,向上攀爬的觉悟。政治敏感度还是不够呐。
其二便是,官场气运差些,过早卷入这场朝堂风云的中心。
即便在朝中站稳脚跟的老臣,上有所依、下有所辅的情况下,在这趟差事里走一遭,也不一定保证能全身而退。十之八-九者,一身伤。更有甚者,从此朝堂匿迹,能不能东山再起,难说。
明白的人,暗自替这位后生捏把汗。这趟外人看起来风光的差事,无外乎一个凶险的试炼场。
若成了,平步青云,成为当年那位宰执国政南时,也不是不可能。
若没成,身败名裂,如当年变法失败的南时般留口气,残喘人间。
不同的是,当年的南时壮志得酬过,也攒下不少人脉和门生。而他孟知彰呢,刚入朝局,便被砍出局。
与当年在驸马坡殒命的骆瞻,又有什么差异。
最意气风发之时,也是烟消云散之际。
孟知彰自然也看清这一点。
昨夜本该将新婚夜缺失的最后一环补上,他却克制了再克制,最后还是选择忍下。
眼下还不是时候。万一自己出现万一,他不要庄聿白守着关于他的记忆。没走到最后一步,便不算真正的夫夫,便不会怀上孩子。庄聿白可以带着他自己的全部嫁妆,带着他孟知彰给的所有聘礼,另嫁他人。
即便没了自己,庄聿白以御封使君的身份和这些财富,想来也能有个不错的人生。
当然,为了庄聿白,他不允许自己有万一,可万一呢。
命运弄人。当年风光正盛的骆瞻,也没想到自己会身死郊野。
云先生的苦,不能出现在庄聿白身上。
哪怕这可能只有万中其一。
他孟知彰也绝不允许。
*
孟知彰之所以不去临江府,是因为即便他在临江府住上一个月,明访暗查找到所有证据、证人,临江府只能是懿王所说的情况。
懿王,储君人选,文武百官面前,亲自向陛下进言,说临江府只是水灾并无大碍。那任凭东海龙王来了,临江府水灾也只能是“并无大碍”。
税收那金灿灿的稻谷和白花花的银子已经进了国库,及时、足数。
临江府上下,现在只能共用一套喉舌,只能听见一种声音。
并不是没有其他舌头。
太晚了。其他舌头,要么“自愿”学会了那共同的声音,要么,永远说不出一个字。
临江府是一枚死棋,谁去都一样。当然能不能去,是一回事;去了,能不能进得去,是另外一回事。
孟知彰料定陈登此行千难万阻。所以他不打算步其后尘。两行人被困在一处,说出去会让人怀疑大恒皇帝的选人眼光。
一开始孟知彰便决定从相邻府县入手,待情况调查个七七八八,便火速去途中接济陈登。
当然了,作为朝中大员,陈登只是奉命去查水患,即便有人想做些什么,都不敢打陈登性命的主意。
有命在,就好。
牛二有牢牢记住孟知彰的叮嘱,他们此时的身份是客商,此次来泾溏府是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货物,丝绸粮食瓷器什么的,价格合适就带上几车。
两日后,兄弟二人便进了泾溏府地界,来到一座小镇随便寻了家食肆坐了。
二人一边用饭,一边暗自观察肆内食客,一顿饭吃得牛二有眉毛越垂越低。
或许这水患情况,比预想中还要糟糕。
“咣啷——”
牛二有刚要叫店家来付钱,一个酒壶砸向二人桌面,杯盘乱溅。
一烂醉如泥之人踉跄几步,一下摔到牛二有身上。
牛二有怒而起,一把将那人推开,怒说:“你这人走路不带眼睛的么!新裁的衣衫都给你弄脏了!”
那醉汉倒客气,靠着桌边勉强站稳,不停施礼赔罪,“抱歉……抱歉,扰了二位兴致。阁下的衣衫……在下赔,在下赔……”
说着怀中掏出一角碎银子,哆嗦着双手捧给牛二有。
牛二有虽不开心,看对方还算客气,让那人走了,也没收他银子。
后从店家那里得知,此人是隔壁临江府的一个税吏。夏收税粮税银一结束,他便病了,每日喝的烂醉如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问都不说。
如今在妻舅这里散心看病,哪知还是每日一小醉,三日一大醉的。
孟知彰看了眼牛二有。
二人心照不宣跟了出去。
第225章 朝堂(四)
泾溏府与临江府相邻, 地势低洼,水系发达,属于主要产粮区, 往年雨水大时, 大小水灾时有发生,只是如今年这般大雨半月不停者,从未有过。
孟知彰一路走来,湖连湖,水接水。大片农田整个没在水下, 水面浑浊, 不时冒出些绿油油的叶尖, 不知情者还以为那是水草。
不少农舍也被淹, 水线齐腰, 孤零零站在水里。烟囱中许久没有烟火升起。无助又无望地等着,不知何时归来,也不知能不能归来的主人。
泾溏府本来属于富庶之地, 多数人家还是有些存粮和积蓄,不至于少收这一季粮食便活不下去。问题在于, 这一季的粮食没有收进来,但是这一季的税银, 却要如数、如期交上去。
去岁秋季田中所产,除了缴纳去岁税粮外, 还要维持一家人日常所食, 好不容易熬过青黄不接,等来夏季,谁知一场大雨,将这一季粮食全毁在水下。
家有余庆者, 税粮尚可以如数缴纳。其他失了今夏所产的农户呢?即便勉强缴上这季税粮,到秋收还有几个月时间,一家老小又当何以为食?更有甚者,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连今日所食之物都没有着落。
即便田中无所出,税还是要交的。雪片般恳请减免税收的折子,一路扬鞭递往京中。
官员们在等,百姓们更在等。
可等来等去,最先等到的是同样受灾的隔壁临江府,已经将今夏税银税粮如数收了上来。
泾溏府知府王勉,整个愣住,还以为是假消息。
“临江府比我泾溏府地势更低,灾情自当更严重。他们……他们怎么可能缴齐税粮!”
“千真万确!”来人汇报,“这次上面派了一位姓骆的大人,亲自来收税。这位大人别看年纪轻,手段却了得!二十几日就收齐回京了。”
来人见王勉脸色难看得很,想了想,还是补了句,“听闻懿王殿下早朝时特意用此时邀功。”
连水患最严重的临江府都能如数缴税,其他州府又有何立场要求减免税收?
懿王殿下的手笔,无论是谁,都休想改写。懿王让你交银百两,你若敢讨价还价少交一文,要么断指,要么断手。
王勉黑着脸,几乎没了血色。
身为父母官,护不住辖下子民,他愧对寒窗十数载读的圣贤书,愧对师长的谆谆教诲,更愧对泾溏府三州一十五县的百姓。
近日他一直在城外守着,征集人手疏通河道,排水救灾。奈何水淹之田甚广,而人手又极为有限,半月来成效甚微。
府中家眷一遍遍请他回家,索性他将家中所有人口全部安排在河道上帮忙。或铲土,或送饭,有手脚就有用武之地。
这日,王勉正在水渠边用铁锨清理淤泥。家丁来报,说有两个年轻人求见,带了计策,可以解决大人的燃眉之急。
王勉将那铲淤泥用力堆到一旁,脖颈上拽下毛巾擦净脸上泥点。虽不知是什么人,既然是带着计策来,见见也没什么损失。
“我去见他们,”王勉将铁锨递给家丁,“你在这继续清理。”
王勉远远朝来客走去,来至跟前却见是两个健壮英俊的后生。为首一位,器宇轩昂,眉目清正,行动间华采奕奕。望之忘俗。
“孟知彰,拜见知府大人。”孟知彰郑重行礼。
“牛二有,也拜见知府大人。”牛二有忙跟着有样学样。
孟知彰?王勉自认为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哪里听过不记得了。不过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多了去,也没过多计较。
“你二人见我,可是有修河渠的人手?”
王勉开门见山,将二人认成牙行之人。
孟知彰并没否定,顿了顿,郑重道:“回大人,我二人确实有修渠之人。”
王勉挽了挽袖口:“数量几何?价钱几何?”
“万名,每日十两银子即可。?
万名修渠工,每日十两银子?!
王勉当即挂了脸,怒道:“本官日日在这河渠之上除淤,你当本官很闲么,有空在这听你说这无稽之谈!趁我没改变主意,快些走!换做往常,定痛痛打你们一顿板子!”
说罢,王勉一甩袖子,愤愤走了。
吃了闭门羹,孟知彰也不恼,几步追上去,拦了王勉去路。
“大人留步!大人需要修渠工,我有人手,价格又不贵,大人为何听也不听就将人赶走!”
王勉顿住,他走得快,没想到这年轻人走得更快,几步追上自己,看来还是个练家子。
“满大恒朝就不可能有10两银子万名工人的价格,你当我这知府是吃白饭的?”
“大人息怒!在下既然敢报这个价格,自然有报这个价格的条件和道理。耽误大人一刻钟时间,若这事不成,大人再打我板子,自当甘愿领罚。”
整个泾溏府上下农田淹水者近半,未遭水患者忙着夏收,受灾者则一心自救,眼下这沟区河道上忙着的几百河工是王勉好不容易筹来的,眼前之人却说自己有万名之数。
王勉又仔细打量下孟知彰,见此人不像开玩笑,一摆手,愿闻其详。
“大人可知眼下临江府有多少流民?”
王勉摇头,眉眼却染上阴翳。临江府全额税粮收上去,底下百姓脂膏定是悉数搜刮干净想来也是不够的。
听闻临江府负责本次夏收的税吏,已经疯魔了。大抵是见到太多人为筹集税粮而抵押田舍、背井离乡,甚至卖儿鬻女的凄惨景象。
临江府的今天,就是泾溏府的明天。
“几千流民,大抵是有的。”
王勉声音低沉,像是深深叹了口气。
“大人在府州县需要挖河清渠的地方设粥厂,每日施粥,万名流民每日十两银子,足矣。”
“粥厂……也是需要设的。只是眼下在讲河工之事,怎么扯上粥厂了?”王勉不解。
“大人莫急。”孟知彰继续,“粥厂之粥并不免费领取,以工代赈,他们是要做工方能获得粥食。身体强健者或修整城墙,或挖沟渠,或排水翻地;妇孺老者,则可以帮着捡柴、烧火、煮粥等。人人自食其力。”
王勉眼睛中渐渐有了光,上前一步,示意孟知彰快快讲下去。
“既然是流民,想来头顶也无片瓦遮雨。大人在城郊搭建简易棚户区,将流民登记,按性别年龄分棚居住……”
“如此甚是……周到!”王勉迫不及地插话,“抱歉,这位小兄弟请继续!”
“大人可以将粥厂之事让州县广而告之,吸引流民前来。一则增加我们所需劳动力,二者,这些流民暂时有地方住,有食物吃,也便少了其他心思,大大减少了动乱的可能。”
“甚好!甚好!”王勉不住拍手,上上下下打量眼前之人,“兄台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见识和胸襟,前途不可限量呐!方才是我失礼,还望兄台莫要见怪。”
“大人严重了。”孟知彰忙还礼。
堂堂一府知府,知错能改,不惜弯腰谢罪,实属难得。更难得是他竟与民同心同劳,亲自挖河开沟。
“不知兄台在哪里高就?”
王勉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他想挖墙脚,请这位小兄弟做自己的门客。
孟知彰忙理理衣襟,恭敬再施一礼:“下官翰林编修孟知彰,见过王大人。此次是奉陛下手谕,前来探查水患情况……”
“孟知彰!原来你就是那位‘孟知彰’!
王勉重重拍了下孟知彰肩膀,甚至惊喜。转身不知从哪找来两个草编的蒲团,地上一摆。
“坐!快坐!方才只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倒忘了。你来时,南先生没告诉你我在这里?”
这次换孟知彰不明就里了。
“在下也是南先生的学生,年纪痴长你几岁。先生在书信中提到过你,说你才华冠绝,将来定大有建树。我此前还当先生偏心,如今看来,知彰兄当真有治世之大才。”
“大人谬赞了。既然有南先生这层关系,知彰索性多说一些。”
王勉向前挪了挪他的蒲团,摆好与人促膝长谈的架势。
“大人觉得目前民众最想要的是什么?”
“粮食。”
“没错。可眼下给了他们粮食。也只能救得了他们一时。他们少的是眼中的光。换一句话,他们缺少盼头。喝了手里这碗粥,不知下一顿还有没有。活过今日,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阳。”
王勉深以为然:“知彰兄既如此说,想来也是有解决之策,望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不过晚学确实有个方法,大人姑且听听。” 孟知彰正了正身姿,“若有万名河工,不出十日,泾溏府上下三州一十五县的河道沟渠尽可疏通。田中积水排出后,下一步,便是‘抢农时’。”
“抢农时?”
“是。夏收已经错过,秋季可不能再耽误。大人应号召百姓回到自己被抢救回来的土地上,翻地、堆肥、备田、抢种……此时粥厂保留,流民工作内容从挖河渠转到秋种上来。此时可按市价雇佣流民,官田种完后,若有百姓需要劳力,也可自行雇佣流民。”
孟知彰又将“琥珀肥田术”告知王勉,称正确使用此法,亩产提升二成不成问题。东盛府便是个极好的案例,泾溏府借此机会,大可推广。
“如此一来,一,泾溏府水患可解;二,百姓秋种复产不误时;三,大量流民得到妥善安置。尤其这大批流民,不仅保住性命,勤劳些的还能攒些工钱,后续或返乡,或在城中谋个生计,这日子都是有奔头的。”
王勉听完,愣了半晌,忽猛地站起身,怔怔看着孟知彰。
牛二有以为发生了什么,忙要上前护着他家知彰哥,却见眼前这位知府大人慢慢拱手,朝孟知彰郑重施了一礼。
“王勉替泾溏府三州一十五县的百姓,谢过孟大人。”
孟知彰起身拦住:“大人言重了。晚学年轻,这些方法大人定是想到了的。只是借晚学之口说了出来。”
二人重新在那蒲团上落座,王勉叹口气,眉头皱起:“知彰兄之策,我即刻令人去落实。只还有关键一事,若此事未能解决,再多粥厂似乎也无济于事。”
孟知彰眸心微转:“大人指的可是今夏税粮?”
泾溏府与临江府情况相似,临江府夏税如数上交,泾溏府又有何理由恳请减免?
孟知彰没接这话,而是看定王勉:“大人可还记得晚学是来做什么的?”
“奉旨视察水患状况。”
“下官在泾溏府行走数日,所看所闻所感,回京后自会如实向上禀奏。是否发生水患,是否需要减免税收,陛下自会公允裁定。”
“公允?”可懿不觉冷笑一声,又想到什么,神色凝重跟孟知彰说,“懿王那边可是明白说水患不大,临江府的税银分文不少全收齐了。……你回京禀奏水患严重还要帮着求情见面税收去,岂不是公然与懿王作对?”
“大人此言差矣。下官此行只到得泾溏府,从始至终从未踏入临江府半步,临江府是旱是涝,百姓收成是多是寡,下官自是不知,与懿王临江府税收请功之事无半分关系,何来作对一说?”
“但泾溏府辖区内,近乎半数农田被淹,百姓食难果腹、流离失所,却是下官亲眼所见。往年水患减免税收的前例,下官细细翻阅过。按例,泾溏府今夏税收不仅可免,朝廷还会调配赈灾粮前来。”
王勉思量了再思量,再次起身,这次行的是跪拜大礼。
“此事若成,王勉代表泾溏府百姓,亲自为孟大人立生祠!”
一旁的牛二有整个惊呆。
此前牛二有见过最大的官员就是暨县知县,还是他家知彰哥中状元衣锦还乡时在族中祠堂见到了。这回他家知彰哥说要见的是知府大人时,牛二有心里着实揣了只兔子,紧张得砰砰乱跳。
等见到人也还好,人挺随和,堂堂知府亲自下河挖泥是牛二有没想到的。牛二有更没想到的是,这知府大人对他家知彰哥客气得有些过分,三句话一行礼,最后竟然还要磕头。
牛二有想不明白。他家知彰哥不是刚当上官么,难道一上来,就比知府大人的官还要大?
“愣什么神?走了。”孟知彰推推牛二有。
“走去哪?”牛二有挠挠头。
“回家。你不是答应你琥珀哥哥五日内回去的么?”
“明明是你自己着急回家。”
牛二有小跑着跟在后面。
第226章 朝堂(五)
水患固然可怕, 更可怕的是水患之后无休止的“麻烦”。
而诸多麻烦中,税粮收不上来,倒在其次。拨款拨粮赈灾、挖河开渠救田、组织人力恢复生产……哪一环都是大工程, 劳民伤财不说, 稍有不慎,还可能有疫病跟着,更有甚者,还可能爆发小型暴乱。
有人算过一笔账,设粥厂养活万名灾民, 每日所需不过十两银子, 但若动用军队镇压万人暴乱, 每日军费则需千两以上, 且胜负难定。
所以水灾奏折堆上赵真案头时, 贵为一国之君的他,头也是疼的。换谁谁不想逃,但他是君王, 别人尚可以推诿,他逃无可逃。
所以懿王奏禀说临江府夏季税粮悉数收上来时, 赵真心中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税收上来,也就意味着没有大碍, 也没有后续那一堆“麻烦”。
孟知彰作为天子近臣,自然清楚赵真所想所忧。可灾情就在那里, 不管你想不想接受。
如何让皇帝平和接受灾情, 如何让朝廷同意减免税收?孟知彰有自己的章法。
东方泛起鱼肚白,百官鱼贯进入紫宸殿。
赵真端坐龙椅,视线不时投向站在列尾的孟知彰。
懿王理理衣袖,昂起下巴, 蔑视又不无得意地扫了眼陈登。至于孟知彰,扮半个眼神也没给,他不配。
百官虽不语,却暗暗交换着眼神,等着看接了烫手山芋的孟知彰如何破局。
“陈登、孟知彰,你二人此次临江府之行,如何?”
陈登出列回禀:“臣有愧,误于途中,多亏孟大人泾溏府返程时将臣一起带回。”
赵真指指孟知彰:“那你说,临江府水患如何?”
懿王正了正衣襟,若无其事理着自己的袖口。
孟知彰看了眼懿王的背影,出列施礼,回道:“臣此行只去了泾溏府。临江府情况尚不知。”
“那泾溏府,水灾如何?”
“回陛下,泾溏府的确遭水灾。不过知府王大人已着手安排清淤复田,二十日辖区秋种可全部完成。同时泾溏府因水患而出现的万民流民已妥善安置,月底前一切便能恢复到水灾之前。”
孟知彰说得简洁,众人却听懂了。水灾属实,水灾之后的所有棘手“麻烦”,也已全部解决。
“一月之内便能复产如初,孟大人到底年轻,这等大话也说得出?”有人站出来阴阳。
孟知彰不以为意,将粥厂及流民“以工代赈”的落实计划等当朝详细陈述一遍:“臣离开泾溏府时,知府王大人已着手推行这套救灾复产方案,想必眼下大半水淹农田已得见天日。”
见赵真面色慢慢阴转晴,有识趣之人站出来:“臣以为这套‘以工代赈’甚好,其他遭水之地可广而推之。”
赵真没说好也没说好,问向孟知彰:“‘以工代赈’若一月内回复生产如初,当真值得推下去。你为何叹气?”
孟知彰又扼腕叹了声,双膝跪地:“臣有罪!臣方才忘记说了关键一点。否则,别说一月,便是一年,泾溏府也难恢复生产。”
刚“识趣”之人,一口气噎住,不由翻个白眼。这孟知彰说话怎么还大喘气!
孟知彰继续:“因为少了夏季收成,多数农人现在已经是寅吃卯粮。勉强支撑完秋种,已属难得。若要再交夏季之税粮,恐怕只能卖田卖舍、卖儿鬻女了。”
“既是有水灾,田中无所出,哪里会为税粮将百姓往死里逼呢!自然是减免税粮……”
识趣之人,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的不识趣。他忙闭了嘴,偷偷观察赵真的反应。
赵真起身踱起了步子,一步一步,似踩在百官心头。半日指了指户部尚书。
“将孟知彰方才所讲‘以工代赈’之法,细细出个执行方案推行下去。再派人去实地调查下各地受灾情况,出个夏税减免的折子。”
百官前列,懿王轻轻咳嗽一声。
立时有人站了出来:“长公主军中多出的这笔军费,还需夏税来找齐,如今不知该挪用哪一笔。”
话音落,万马齐喑,无一人吭声。
这些年西境南疆北域战事不断,尤其长公主所守西境,羌贼近年越发猖狂,军费也一年高似一年。仗不能不打,这负担,委实也越来越重。
赵真扫视下庭下,不觉心凉。半日目光回到孟知彰身上:“孟知彰,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孟知彰再次出列。
“军费问题,多半用来采购物资。现下直接提供银两,不如直接物资补给。但物资运输,要考量时间和损耗问题。从京城到西境,路上要一两个月时间。至于损耗,以粮草为例,出发时100斤,到西境军中能有40斤已属于难得。不如就近采买。”
有人听不下去:“孟大人没睡醒么,说话怎么颠三倒四?一会儿说直接物资补给,一会儿又说花钱采买,到底要怎样?”
孟知彰微微颔首,赵真示意后,继续说下去:“今岁西境开垦出荒地有几千亩,即便亩产无法与鱼米之乡相较,所出粮草维持西境驻军至秋收时,想来也不成问题。可就近从西境之城购买。”
“购买粮食,也是要花军费的。”那人很是看不上孟知彰。谁不知他家里有个垦田使君,成日家到处显摆。
“这个好办。”孟知彰知那人是懿王一党,并不以为意,不卑不亢道。
“当前西境垦荒皆是州城官府主导下进行的,谁家垦田多少,收粮多少,他们最清楚。这粮食由他们帮着军中粮料使一起收购,再合适不过。若军中采购粮草银两由朝廷拨款,首先要集齐这些银两,先不说眼下正愁这笔军费的筹集,即便当即筹齐,押运至西境后再采买粮食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所以……”
孟知彰顿了下。
“所以,这采购粮食的银两,不如直接由西境各州府来出。”
满堂哗然。
“什么?!西境府衙不仅帮军中收购自己辖下百姓的粮食,买粮食的银钱,也要他们自己出?”
“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粮,最后免费给到军中。世界上哪来这么多冤大头?谁会愿意?
孟知彰面如平湖:“他们愿意。不仅愿意,还会争抢着让粮料使来辖区采购军粮。”
“当真?”赵真明显来了兴致。
“当真。每年夏收和秋收后,地方会将一半之税上交朝廷。想来西境各州的夏税已经就绪。眼下只需一道圣旨过去,用地方上交朝廷的税银,来采买地方所产的粮食。如此一来,
大半军费有了着落,陛下和长公主可以放心;
军中粮草就近采购,少了运输途中折损,同样银两所能送至军中的粮草更多,前线将士们也可安心;
边境城池无需派人长途运送税银,省去往返押解支出,很是省心;
边境百姓垦田之劳,可以快速实现从田间米粮到口袋银钱的转变,自是顺心、开心。”
“好!”
孟知彰话音一落,便有人忍不住拍手称赞。
懿王一个眼神过去,那人将后半句奉承之话生生咽了回去。
孟知彰又补充一句:“采买百姓的粮米,一定要按照市价,不能因为是军中所购、是垦田所产而压价。如此,才是长久之计。”
不少人默默赞许点头,赞叹此子大有当年南时的才情与风采。只是初出茅庐便如此不知守拙藏锐,将来会不会落得如南时一般下场,也是不好说。
赵真没有当众点评,散朝后将户部尚书单独留了下来。
赵真议政殿训斥户部尚书庸碌武才之时,懿王赵措将兵部尚书萧之仁和他的快婿骆耀庭,再次传到郊外莲花池。
“骆耀庭,你和那孟知彰是同窗吧!”
“是。”明明是盛夏,骆耀庭后颈一阵发凉。
养尊处优的手上,一条红色蚯蚓,中间贯穿鱼钩的瞬间,狰狞扭动起来。
赵措一杆甩出去,淡淡道:“孟知彰如今可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一个‘以工代赈’轻松解决灾后重建问题。还有长公主这次的军费难题,也是他三言两语就想好了对策……萧之仁,你今日上了朝么?”
萧之仁一愣,忙躬身赔笑:“老臣上朝了,就在殿下身后……”
“是么?全程未听见你哼一声,还以为你睡死在家中了。”
这是怪自己没能当场向孟知彰发难,萧之仁头垂得更低。
鱼线轻震,赵措猛地手竿,正要示意一旁的乙收鱼——空的!鱼竿收早了。
“萧之仁,你是兵部尚书。年年打仗也不是个办法,非要把国库打空才算完事么?你要替陛下出谋献策,分忧解难才是!”
萧之仁登时局促地搓起了手:“还请殿下明示。”
赵措冷哼一声:“养你不如养条蚯蚓。蚯蚓还能钓条鱼来喂猫。你呢?”
“臣有罪……”
“快闭嘴吧你!免得带蠢了我的蚯蚓!”赵措紧紧盯着水面,“蠢笨就去多读书!看看古往今来平息战事都用什么法子。”
“是……臣这就回去读书。”
“让你走了么?”
竿起鱼现,是条活碰乱跳的大鲤鱼。赵措头顶的乌云终于散了些。
“那孟知彰不是自认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么?如此能说会道之才,你要多多提携,多多举荐。”
“可老臣与他并无私交呐。”在懿王面前的萧之仁,似乎永远不带脑子。
“要么说你任人唯贤呢!有无私交又有何关系。西境此番多次进攻发难,若派个能说会道的使臣前去说和,说不定能化干戈为玉帛。不费一兵一卒而边境安宁,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殿下所言极是。可派谁做这个使臣呢?”
赵措看着手心中蠕动的蚯蚓,缓缓伸出手,利落一扯为二。
“骆耀庭,你可知谁适合做这使臣?”
*
以工代赈,成效立竿见影。
除了“水患不严重”的临江府,此次降雨较多的府州也皆推行此法。河道沟渠得以疏通,流离失所之人得以安置,农田秋种得以保证。
为提高亩产,一起推广的还有“琥珀肥田术”。
作为翰林修撰,主要职责是编修国史,记录皇帝言行,讲解经史等。农书编撰原是户部在做,因这肥田之法和垦田之术是庄聿白开创的,皇帝亲自下令《齐田要术》一书便由孟知彰和垦田使君一起编撰。
“孟知彰,皇帝陛下亲自传了口谕,让我去翰林院编书,那地方你熟,到时你可要罩着我。”
庄聿白咕噜翻个身,双手托腮趴在床上,身后两个脚丫高高竖起。
“聿郎想要我如何罩着?”书案旁的孟知彰停笔,抬眸。
京中院落比齐物山时要大上一倍,专门书房布置也更齐备、雅致。庄聿白有京中、府城还有孟家村的事情要忙,孟知彰回家后除了公务,也有读书写字的习惯。有时二人一起忙,有时也存在时间差,一人准备就寝,另一人还在挑灯伏案。
一般庄聿白忙时,孟知彰皆会从旁作伴,或读书,或打下手,帮着整理数据、核对账目等等。但若孟知彰要忙得晚些,他担心庄聿白身子若,早早将人哄去睡觉。
庄聿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一个怪毛病,孟知彰不在身边还好,只要人在家,必须看着对方才能入睡。
为此,孟知彰专门请人打了一个长约丈许的大桌案,放进卧房。
入夜,房门一关,冉冉烛火下,夫夫二人各守一端,各忙各事。偶尔视线对上,相视莞尔。
近日孟知彰因泾溏府外出一趟,手中公务落下不少,归家后每每忙到夜半。庄聿白忙完手上事务,端了碟果子,一边吃,一边陪孟知彰坐着,偶尔投喂一两颗樱桃或蜜瓜。
孟知彰朝碟中扫了眼,眉眼全是温柔:“瓜果虽甜,夜深食用还是太过寒凉。你身子弱,今日只许再吃一块。”
“两块……可不可以?”庄聿白眼睛弯弯,耍赖求情。
“那吃过两块,便要乖乖睡觉。”
“是!谨遵孟大人教诲!”
庄聿白一股脑含了三颗樱桃,嘴巴鼓鼓像只贪嘴的小松鼠。同时将一块蜜瓜递到孟知彰嘴边,“贿赂”审判官。
孟知彰将人哄上床,躺好。
庄聿白怕热,刚一脚踢开衾被,就被人抓包、制止。
“若着凉,明早喊肚子痛,我可不依。”孟知彰拉过被角,轻轻搭在庄聿白肚子上,“好好睡,明日若想吃什么,让五嫂给你做。”
孟知彰俯身往庄聿白脸上看了看,气色比前些时好了些,脸颊圆了,也有了血色:“季太医开的方子,确实对症。一定要按时服药。南先生送来的那些人参、鹿茸别不舍得用。”
“南先生向来清贫,哪来这些名贵药材?”
孟知彰轻轻理了下庄聿白额前碎发:“想来也是别人送的。无妨。长者赐,无需辞。只要能调理好身子,其他都不重要。”
轻轻一个吻落在庄聿白额头,“睡吧。”
孟知彰一丝不苟的衣襟被抓住。
“你早些来。”
第227章 撰书
《齐田要术》的编撰, 比预想中要快。
庄聿白每日随孟知彰进宫,在翰林院专属小院子里认真撰书。
此前东盛府上下全域推广此肥田之术时,知府荀誉已将详细方子整理成册进献上来, 后来长公主带庄聿白进宫面圣, 呈上垦田之的同时,也递上一份改良后的肥田手册。
这两份册子都是出自庄聿白之手,眼下专门成书,只需在此前版本上做增删修改。因为是农书,且偏技术操作, 图文配合更方便信息传递。
文字方面, 好说, 有孟知彰这类顶尖高手着墨润笔;至于插图, 庄聿白试着提了需求, 原想着如果实在不行,自己这个灵魂画手画上几笔,读者看得懂意思便罢。
谁知皇帝赵真一道口谕下来, 宫中画师任凭庄聿白差遣,随叫随到。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恩荣。”翰林院负责人翰林学士王典, 言语间不无羡慕,“此前修典籍, 欲请丹青馆帮着画几幅小图,那可是求了好些时日, 赔了好些小心。能让他们随叫随到的, 使君可算第一人。”
承恩太盛,得到的特权太多,并未全是好事。一个不留意,遭人嫉恨, 也不是不可能。
庄聿白与这王典不熟,说话不知当深当浅,只笑着应了句,“大人谬赞”,同时向王典身旁递了个眼色。
孟知彰会意,将话接过去:“圣上担忧受灾百姓,方修撰推广肥田增产之书,希望万民皆可从中获益。翰林院与丹青馆得陛下信任,委此重任,此乃为百姓谋利之重举,是万千受灾百姓之福。当然,此事能成,王大人等翰林院诸位大人功不可没。我等定不负陛下和王大人所托,尽快完成此书修撰。”
寥寥几句,滴水不漏。
奉承了圣上,将功劳归于翰林院和丹青馆,同时把此间风头最盛,最受人瞩目的庄聿白小心“藏”了起来。
王典不住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更加认定此人不仅才学横绝,还深谙为官之道,大为可塑。如果当年的南时能有这般进退有度的韧性,想来那时如火如荼的新法变革也不至于戛然而止,灭于盛时。
庄聿白每日工作倒也清闲,翰林院以示重视,单独辟了一个小阁间出来,不时有小太监来送茶送果子。
近来天气闷热,担心庄聿白中暑,赵真还特赐了冰鉴。冰鉴不只降温,冰格中放些瓜果梨桃,是不错的消暑小食。
孟知彰担心庄聿白贪凉,得空便要到这小阁间探视一番。
庄聿白却觉得这样不好。
众人皆知他二人为夫夫,工作场合时不时同处一室,还是一狭窄小室,再小声说上几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以免别人闲话,庄聿白开始“避嫌”,命令孟知彰无事不要来找他。即便要来,最好带个人一起。
这日圣上新赐了一碟上好的李子给翰林院,紫红浑圆,香气扑鼻,孟知彰想着庄聿白会喜欢,便留了两颗,巾帕小心包好,准备给庄聿白送去。
谁知未及近前,便听隔间内谈笑风生。孟知彰放重脚步,轻咳一声,从窗户向内看去,但见原本不大的阁间不知何时被一众人挤得满满当当。
两名编修和四名庶吉士见孟知彰进来,忙收扇的收扇,收牙的收牙,敛了笑声,起身肃立。
“使君这里好生热闹,不知方才送来请使君核查校对的内容,可看好了?”
孟知彰语气如常,仍是那副风轻云淡模样,庄聿白却觉得房间内温度骤降。刚还是盛夏时节百花齐放,一时间寒冬猛袭,万物萧瑟。
众人脸上神情比那冰鉴中的桃肉还生硬。
“刚想起我那还有几页书没校对好,孟大人和使君先忙,我先告退。”
一时不知谁先反应了过来,满屋青绿朝服霎时呼啦啦一起向外挤,争先恐后,慢一步似乎就能被闯入房中的恶虎猛甩一尾巴。
人群从阁间整个吐出后,最后一人,又折回来,贴心地将房门给二人仔细关上。
室内静下来,庄聿白愣了片刻,想起孟知彰方才的话,转身将桌案上那几页纸,递到孟知彰面前。
“校对好了,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圈出来这个词好复杂,文绉绉的,或许换个直白的词,方便向农人们解释。”
孟知彰接过去,眼睛没抬,平平应了声,“嗯”。
见人像是不高兴,庄聿白笑着活跃气氛:“刚想着给你送去的,谁知李大人他们过了来,说趁着午饭前闲聊几句。”
“闲聊几句?”重心在后一个词。
孟知彰扫了眼空空如也的冰鉴,视线落在书案一旁那堆得满满一沓名帖上。
谎言戳破,庄聿白尴尬地弯起眼睛,从冰鉴中夹了块桃子,笑着递给孟知彰。
“你不是不让我多吃则冰镇凉果么,正好李大人他们过来了,大家便一起吃吃果子,连略连略感情。”
不许他孟知彰常来阁间,自己却在阁间与别人大笑大闹连略感情?!
孟知彰看着递到自己唇边的那块桃子,缓缓别过头去。带着刻意。
破天荒拒绝了庄聿白!
不吃?!
庄聿白翻个白眼,将那块桃子利落收回来,想了想塞进自己嘴里,嚼嚼嚼,这么好吃的桃子,不吃拉到!
“那这些名帖……”
“这些名帖,是李大人他们留下的。”庄聿白将那堆名帖理理好,“张大人说他家在郊外有处小宅子,近来莲花开得正好,说得空了,让我们去他家赏花饮酒。这赵大人说他新得一方古琴,音色超绝,请我们一起赏玩。这位是周大人的帖子,他家……”
“使君好厉害。刚来几日,翰林院同僚便认了个七七八八。不仅打成一片,谁家有古琴好,谁家莲花艳,谁家歌姬美,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迟钝如庄聿白者,此时也察觉出了哪里不对。
他撞撞孟知彰胳膊,歪头看着人家,轻声问:“怎么了嘛!谁惹到我们孟大人了,我去帮你出气!”
孟知彰没吱声,从袖中掏出带来的两枚李子。庄聿白笑着接过去,正要道谢,窗外有人唤孟知彰。
“孟大人,王大人有请!新来一个文书,烦劳您去执笔。”
翰林院午饭都有定例,庄聿白算请来的贵客,另备了一份。往日孟知彰都会来陪庄聿白吃饭,今日说接了新任务,让人传了话,午饭便没来小阁间。
太阳偏西,翰林院关门下班时,孟知彰才来接庄聿白一起回家。
晚饭吃的不咸不淡,也没说上几句话。
薛家帮着物色的厨娘五嫂心里一直犯嘀咕,今日二人饭食没动多少,便撤了回来。是自己做得不好,还是二人没胃口。
见二人脸色不太对,五嫂没敢多问,只默默将没动几筷子的晚饭撤了出来。
饭后,孟知彰一直在卧房内的长案上挑灯办公。床上的庄聿白请了几次,也没将人请动。
孟知彰一边秉笔直书,眼睛不时往案头那一摞名帖上瞥。没想到庄聿白竟将这名帖从翰林院带了回来,还放到孟知彰抬眼就能看到的案头。
庄聿白在枕头上翻来覆去了十几个来回,孟知彰似乎口中只剩一句话,“先睡。我再忙片刻。”
“爱睡不睡!”庄聿白翻身朝里,赌气睡了。
忽然孟知彰起身,开门朝外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庄聿白一骨碌爬起来。哈?这大半天了不知在闹些什么,自己说了他一句,他便要离家出走?
庄聿白正要穿鞋追上去看个究竟,院内脚步声又起,他忙翻身上床。假装睡了。
不多时,孟知彰走了回来,手中端了个汤盏。
“该吃药了。”
庄聿白每晚睡前都要喝一盏调理身体的汤药,今日五嫂见二人情绪不对,汤药是煮好了,只是一直没敢敲门送进来。
好在孟知彰估摸着时间,自己来端了去,亲自喂他家夫郎。
庄聿白学孟知彰,保持高冷,没吭声。
孟知彰坐在床侧,轻轻推推庄聿白肩膀,“来,吃完药再睡。”
庄聿白扭动两下肩膀,不让孟知彰碰他,仍朝里躺着,“不吃。”
孟知彰愣了片刻,放下碗盏,默默走回案旁,将那一摞名帖理好。语气软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去李大人家看莲花,去这周大人家听曲子?若是想去,我陪一起去如何?”
“不想。哪里看不到莲花,哪里又没有曲子可听,非得巴巴跑那么老远,还要寒暄应酬半天!”
庄聿白赌气将圆圆的脑袋埋进枕头里。
孟知彰站在那里,哑声半天。庄聿白看着床帏里侧,孟知彰的身影定定映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你是不是见我收了这么多名帖回来,不高兴了?”
孟知彰不置可否:“药要凉了,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庄聿白回身,或许是灯光照得人恍惚,他竟在孟知彰脸上看到了一抹……委屈?
新科状元,天子近臣,清风朗月,长身玉立的一位“大”才子,刚因水灾一事受了嘉奖,这大半夜的竟然在自己家中委屈起来?
不知为何,庄聿白的心一下软了。不过胸中气还是没散,他咬了下嘴唇。
“孟大人倒是把药端过来!离这么远,我的嘴巴如何够得到?”
孟知彰背着烛光一步步走过来,逐渐靠近的影子,将庄聿白一点点覆盖,吞噬。
庄聿白并没察觉到“危险”的逼近,他抬手将汤盏抢了过去。作为“吃药困难综合症”重度患者,往常庄聿白一碗药,喝个大半天,中间还要让人哄个七次八次。
今天则不然,堵气似的,皱起眉,眼一闭心一横,咬牙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再怎么名贵的药材,熬煮出来的药都是苦的。平日吃完药,都会来碗甜汤压一压。
庄聿白闭眼皱眉,等着人将药后的甜汤递给他。
不过垂头等了半天,舌头苦得都要木了,也不见甜汤递来。庄聿白正要睁眼询问,未及发声,湿热的双唇,霸道吻了过来。
“……唔!”
庄聿白一惊,挣扎着将人向外推,下唇却被狠狠咬住。
“孟……你,你放开……”
孟知彰从来不会强迫他,今天这是抽什么风。庄聿白心中又气又恼又羞,一拳拳胡乱砸在孟知彰坚实的身躯。
蚍蜉撼树,螳螂挡车,此时有了实感。孟知彰这厮凶起来,怎么跟个烫烫的铜墙铁壁一般,动不得半分!
“孟知彰……你抽什么风!”
庄聿白越挣扎,被人箍得越紧。好好的一个吻,越吻越深,方才苦得发木的舌根,此时触觉被完全激发,说不上是爽,还是疼,他已经被堵得喘不上气来。
伴着耳鸣和不绝于侧的喘息声,庄聿白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短暂回过神,身上衣衫早被人几下扯掉,没了踪影。担心人冷,孟知彰贴心地帮身下人盖住,不用衾被,而是用……自己的身体。
厮闹良久,庄聿白,整个软在枕上,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发疯之人,终于大发善心放过了他木胀胀的双唇,和喉咙。
庄聿白刚要松口气,一颗心又陡然悬起。
换了战场而已。下巴,喉结,颈窝一路向下……
吻,细细密密,又强势凶悍。
“……孟知彰,你,不要……不!”
庄聿白被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不时弓起身子。身上滚烫,他胡乱推着身上人,整个人仰倒在枕头上,挣扎着,抗拒着,一心想逃。
孟知彰上床前理得一丝不苟的衣衫,此时早被身下人撕扯得不像个样子。腾出的大手,索性一把拽掉,露出那横阔坚实又滚烫热烈的胸膛。
眼前景象太过刀光剑影,庄聿白全程不敢睁眼。
然而闭上眼,一切感官感受,又被被无限放大。
“……疼!孟知彰……你混蛋!”
明明是拒绝,听着又像是……邀请。
攻城掠地之人,动作一滞,旋即单手向下,一把将人抄起。
一个天旋地转。庄聿白意识过来时,发现自己被稳稳托住,直直跨坐在人家身上。
“孟知彰……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知道的。”孟知彰猛地咬住眼前的细长脖颈,“我家夫郎只会对我……凶。”
“孟知彰……吃错药了吧你!”庄聿白怕痒,下意识夹住脖子,试图靠据理力争“吓”退对方。
身下人似乎并不想跟他大费口舌。
“孟知彰,你!”庄聿白的手腕被箍得更紧,他试着扭动腰身挣脱。
孟知彰脸上更冷了。盯紧猎物,腿上换了动作。
大事不妙!
庄聿白的眼睛瞬时瞪圆!他整个人被控住,被架空。
丝丝冷意从下而上,横贯丹田,直戳心窝!
庄聿白打了个寒颤。
这人简直坏透了。那个人前朗月清风、雅正矜持的孟知彰,就不能出现在床上么!
此时残存的那点理智告诉庄聿白,孟知彰今日动了气。
只是不知,这气从何而来。
谁惹你,你找谁去,在床上搞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被架在半空的庄聿白,整个人半分动弹不得。
他睁开迷离的双眼,试图用毫无威胁力的眼神威胁对方。
迎面一个吻,强势压过来。
不容分说,不容闪躲。
一只大手从后控住庄聿白腰身;另一只大手,顺着紧绷的腰腹,一路向下……
“……孟知彰……别……”
庄聿白喉结滞涩,几乎发不出声音,胸中如万簇火苗乱跳,寸寸灼烧。
或许明白过来正在发生什么,庄聿白身体不受控地开始发抖。
随着孟知彰气息越来越近,他战栗得越厉害。
不知是害怕,还是对未知体验的恐惧,或者说……激动?
“……放松,不然会受伤。”
滚烫的话,丝丝燎燎,灼伤庄聿白的耳朵。
庄聿白额头渗出细细汗珠。他闭了眼。
无力左右的事情,停止反抗,消极顺从,或许是将伤害降到最低的最佳选择。
庄聿白靠上孟知彰肩头,有如拼尽全力抱住一匹失缰野马。
野马,有自己的节奏。
庄聿白,抖得更凶了。
如狂风中一枚崭新银铃,奏出他此生第一个音符。
生涩而盛大。
*
“孟知彰……你是不是气我收了他们的名帖,还分果子给他们吃……”
瘫在孟知彰臂弯中的庄聿白,尚留一口气。昏睡过去之前,强撑着精神也要弄明白今夜这场“无妄之灾”,究竟因何而来。
见对方没吭声,庄聿白努力睁开眼,借着桌案上泪垂满地的烛火,读着孟知彰脸上神情。
还是那样冷面冷心。
“你竟还有精力,想这些?”
孟知彰将人放回枕上,回身抽出条巾帕,擦擦手,而后掀起被角,帮怀中人大致清理一番。
正要起身去取些水来,手腕被一只手虚虚拉住:“做什么去?别走……”
孟知彰退了回来,将那只绵软无力的手放回被子里:“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别走。”庄聿白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用力抱着人家一条胳膊不撒手,“他们今日来说笑,来送名帖,是为了……葡萄酒。”
“葡萄酒?”
孟知彰给枕上人调整了下姿势,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
“是。”庄聿白声音越发无力,“李大人他们说去岁年尾皇上赏赐年礼,大家都盯着这葡萄酒,结果整个翰林院只得了两瓶,分到各人杯子里,就那么两口,刚刚好把馋虫勾了出来。市面上又买不到,一打听原来是咱们庄子上产的,只是产量太有限,抢不到,也无处去买。如今听说我来了院中撰书,这才结伴来递名帖,预定葡萄酒……”
“哦?我怎么不知他们爱喝葡萄酒?何况我与他们共事也有段时间,从未见谁来我跟前问葡萄酒之事。为何使君一来,大家纷纷涌上前。”
话是质问,堵再孟知彰心口良久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此时的语气已不像此前那般生硬。而且方才自己……
冷静下来的孟知彰,也觉方才自己的动作却是有些粗鲁。
“聿郎……你饿不饿?晚饭吃的少,或许再要吃点宵夜?”
孟知彰轻轻拢着庄聿白的手。粉色指甲,齐整温润,看上去和它的主人一样温良恭顺。怎么上了“战场”,却是另一副摸样?
孟知彰只觉脊背和肩头一紧,方才委实吃了些苦头的。
“以及……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
见人半天没回应,孟知彰往枕上看去,才发现庄聿白不知何时已经昏睡过去。
善后工作还是要做的。
孟知彰仔细帮人擦拭后,又换了亵衣,盖好丝缎衾被,这才又回到案头,续上方才中断的公务。
公务续上了。心境却已经大不同。
隔着烛火,庄聿白的呼吸声,沉稳而规律。孟知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刚刚用过的两根。
方才的那份炙热和悸动,仍留在上面。
*
肥田术的农书虽未刊印出来,但这法子早以朝廷名义发往各地推广起来。
《齐田要术》的初稿奉至御前时,赵真正与群臣一同看泾溏府知府王勉交上来的奏折。
“泾溏府这位知府王勉,做得不错。”赵真不住点头,“泾溏府的应对水灾的能力,值得各地效仿学习。”
户部尚书严良称是:“短短二十于日,不仅上外流民得以安置,辖下并未出现病疫与纷乱,这已属难得。更何况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还赶上农时,安排人手将境内十之八-九的田地全部完成秋种。”
又郑重补充道:“这也是陛下高瞻远瞩的成果。陛下及时免了泾溏府五成夏收之税,让受灾之民得意有喘息之机。另送去千石米粮,让流民锅中有米,腹中有食,心中有奔头。此乃百姓之福。”
赵真听惯了奉承之辞,并不以为意。不过此事提醒他,泾溏府之事,不论流民以工代赈,还是秋种肥田之计,包括减税赈粮诸事的推进,都离不开一个人,新晋翰林修撰孟知彰。
赵真视线不时往群臣之末的位置扫上几眼,自己钦定的状元,果然仪表堂堂,才华粲然。
“孟知彰,这《齐田要术》之稿,先留下,我慢慢看。你与垦田使君这些时日也辛苦了,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孟知彰闻言上前,恭敬行礼:“能为天下万民修撰此书,是下官与夫郎的福气。若要讨个赏赐的话,我家夫郎倒真跟下官提过一个。”
“哦?是什么?”
“下官夫郎说,希望陛下将书刊印出来后,免费发与各府各州各县。有条件的地方,也可鼓励当地加印。前提只有一个,分文不取,不可以此书牟利。我家夫郎说,若能将书中肥田之术与垦田之法,让更多人获益,便是对他最好的奖赏。”
“使君之言,甚好。他虽未有什么功名,气量和才学,却在许多人之上。很好。他有此功劳,即便封个县主,也是应当的。只是今春刚封了使君,不如秋收后一起晋封。不过赏赐还是有的,听闻送去翰林院的冰鉴,使君很是喜欢。为表彰他撰书有功,朕命人新打了一座,今日便赐予孟使君和孟大人。”
孟知彰替他家夫郎行礼谢了恩,正在挽衣袖,一旁的兵部尚书萧之仁上前奏禀。
“陛下,早朝时提及外族出使议和之事,老臣这有一合适人选。”
萧之仁眼珠转了转,继续。
“此人心怀家国之大义,而且谈吐不凡,仪表不俗。更难得的是,此人对西境战事及人文情况也皆熟悉。由他代表我大恒出使,甚是合适。”
众人未语,视线却不约而同望向了孟知彰。
第228章 出使(一)
萧之仁提议之人, 就是孟知彰。
萧之仁禀奏完毕,便恭敬垂首,默默看向自己的朝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飞虫, 落在靴边一块太阳光影中, 抖动着橙色羽翼。萧之仁斜眼瞥了下,轻轻抬脚,利落碾死。
户部尚书严良,几日前便知此事。那日他刚被赵真叫进宫训了一顿,刚出宫门, 便见阴影里一双眼睛, 鹰隼般静静盯着他。是乙。
户部是钱袋子。大恒境内所有税粮税银的收缴与支出, 全部在户部尚书的算盘之上。
如此肥缺, 谁不想将手伸进去?只是能不能伸进去, 伸进去能不能收回来,就各凭本事了。花钱,谁都会。往袋子里赚钱的本事, 懿王赵措最擅长。
懿王行事果决,干净利落。别人收一个府的税银前后要花上2个月, 到懿王这里,只需1个月, 而且足额足斤。
这也是为何懿王参政没多久,便能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
户部中, 虽未名言, 众人皆知懿王一党最多。
当然,户部也是六部中最不希望出现灾荒的。灾荒意味着原本半鼓不鼓的钱袋子,会很快瘪掉。不仅该受灾之地本年的税银会少征,甚至免征。严重之地, 还需从中央财政拨款出去,或施米赈灾,或拨款重建。
不进只出,再鼓的钱袋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何况西境战事频繁,缺谁也不能缺了长公主的军费。
诸多皇子中,懿王也是最懂得帝王权术之人。在朝堂为主站还是议和,军费是否削减等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之时,是懿王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
水灾,有,但不严重。
即便最严重的临江府,今岁税银也已足数、如期缴纳。那其他自称受灾的府州,又有和理由不缴夏税。
等这季税收上来,国库充足,长公主亟需的这批军费,自然也不成问题。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顺利推进。一切难题都在迎刃而解。
谁知半路杀出俩愣头青。坏人正事 ,断人财路。
户部右侍郎陈登和翰林编撰孟知彰,非说灾情严重,圣上特派二人去临江府等地视察。
视察什么?视察临江府的税收是如何巧取豪夺来的?视察懿王蛮报灾情,犯下欺君之罪?
好在这孟知彰还算是个机灵的,索性一开始就没去临江府。回来禀报之事,也全是自己在泾溏府的所见所闻。涉及到临江府的,只一味说自己并未踏足,不清楚,不了解。
没拆懿王的台,但也扰乱了懿王的计划,断了今年户部夏季税收的来路。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武夫般书生,却并非体大无脑。一套“以工代赈”的法子,一月内竟将灾区重建搞得井井有条,流民得以安置,秋田得以翻种。一套军费筹措的方案,不仅解决边境军费筹措难题,还给边城新垦荒地之所出,找到变现方案。军队、边民多方受益。
向来足智多谋、行事得力的懿王,风头霎时被一个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给压住。如今谁还记得当时满朝老陈手脚相向的局面,是懿王化解的?
这已经很下懿王的脸面了。
即便懿王心胸阔朗,他手下哪个又是吃素的。
能得此子相辅,固然是好事。不过此次泾溏府之事可见,将其纳入懿王麾下,恐怕难之又难。
得不到的东西,便没有存在的理由。一把剑不能握在自己手中,将来等其剑刃锋利,力量足够强大之后,便是无尽的隐患。
乙将人带至莲池边垂钓的懿王跟前时,户部尚书严良与萧之仁翁婿二人打了个照面。
“让那孟知彰去羌族部落议和?”
得知懿王召见的意图,严良摸了摸自己花白的眉毛。
“此事,由你和萧之仁两位尚书坐镇,想必能办成吧。”懿王赵措认真照看自己的鱼竿,全程没回头看这位户部尚书一眼。
严良又抹了把花白眉毛,豆大的汗珠落下来。
懿王所指很明聊。若两位尚书出面,都拿不下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翰林修撰,着实太无能。
此事不成,他这户部尚书的位置便难长久了。
无能之人,是没必要留在有用位置上尸位素餐的。
萧之仁当众提议孟知彰作为使臣出使时,在场的严良,只默默听着。他此时的任务是辅攻,配合萧之仁演好这场戏,将孟知彰成功拉到他们熟悉的战场上,以他们擅长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
听完萧之仁的提议,礼部尚书李季,咬了下后槽牙,眼皮耷拉下去。
倒不是他猜透了这几只狡猾老狐狸的心思。即便猜透,一个小小从六品编撰也不值得他公然站出来护在身后。这与当众和懿王撕破脸没什么区别。
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不会做。
礼部尚书李季担忧的,是自己头上的乌纱。
向来出使别国,邦交礼节往来等外事政务,皆是礼部之职,如今兵部竟然当面向皇上举荐翰林院初出茅庐一修撰前去出使。是礼部没人了,还是大恒朝堂无人了?
他犹豫片刻,拱手向前:“陛下,孟大人确实是难得之人才,不过他年纪尤轻,尚无出使经验,贸然前往恐难周全。而且孟大人新婚燕尔,此时便出使外境,致使恩爱小夫夫蜜月中分居两地,是不是不太好……”
萧之仁忙上前打断,笑着说:“李大人此言差矣。孟大人青年才俊,正是为家国效力之时,像你我这般胡子斑白的老头子,从京城一路过去,恐怕西境都没到,已经累瘫在路上。而且满脸褶子,形象气度上也差许多。再者羌人彪悍,万一一个话不投机,当场交起手来,你我这把老骨头哪扛得住折腾。倒是孟大人身量高大,身手不错。此次出使,不派孟大人去,又派哪个呢。李大人,您说是不是?”
严良也出来凑趣:“我看李大人之所以反对孟大人前去出使,是怕孟大人才情出众,夺了礼部一干人等的风头。议和不成倒也罢了,若是成了,礼部上下上百人的俸禄,岂不是白吃了。”
这几句虽是玩笑话,下手却狠。
“严良你……”李季一时语塞,气得胡子乱抖。
皇帝赵真一招手,众人登时收了声。议和之事是羌族提出的,朝中派人去与不去,主动权都在自己手中。议和之事若成了,边境几十年的战事可休矣。驻军减少,军费俭省,与民休息,何乐不为。
退一步讲,朝中只派一小小翰林前往,即便没议成,也没损失什么。于泱泱大国的外交形象,更无太大的影响。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怀心思,各有打算。
“孟知彰,若派你为使臣去往羌族部落,你意下如何?”
终于有人想起了要问问事件当事人的意见。
哪怕只是走个过场。
*
那夜之后,庄聿白好几日没理孟知彰了。
作为夫夫,孟知彰如果要,他庄聿白是可以给的。
但这给的方式,庄聿白想过很多很多,但没有一种是那夜那般。
如今一提起这个孟知彰……嗐!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直到现在,庄聿白心中仍是别别扭扭。
对自己而言,这个世界上最私密的地方,就这这样被人强行占有。庄聿白觉得委屈。
孟知彰欠他一个说法,不对,不是说法,孟知彰欠他一个道歉。
翰林院各位大人的名帖,庄聿白交给牛二有小心收好,交代今年京城酿制的第一批葡萄酒中专门留出一罐用于礼尚往来。翰林院上下,从学士到庶吉士,每人5瓶。丹青馆上下,每人2瓶。
牛二有应着,一一记下。
在家时,牛二有常去云鹤年的葡萄园帮忙,所以葡萄酒酿制这套流程,他熟悉的很。
“琥珀哥哥放心,城郊葡萄园所需的50只定制大陶罐已经安排好,只等头茬转色葡萄成熟后,采摘入罐。人手方面,薛二公子说,他那边有安排。”
兄弟俩正商量着,但见孟知彰门前翻身下马。
“知彰哥今日回来的早!”牛二有起身去迎。
庄聿白虽不是很想见此人,但见孟知彰脸色比平时更冷,心中也是一沉。
“二有,去外面遛下马。我与你琥珀哥哥说几句话。”
不等庄聿白反应,孟知彰直接牵手将人拉至房中,还关了门。
光天化日,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庄聿白翻个白眼。很快这个白眼,便换了形状。
“聿郎,收拾下东西,明日一早你和二有便回孟家村去。不相识之人,不论是谁都不要见,更不要回京。除非我亲自去接你。”
第229章 出使(二)
孟知彰因编撰《齐田要术》有功, 由从六品翰林修撰晋升为正六品翰林侍读,作为大恒出使羌国的重要使节,特兼任为礼部员外郎, 从六品。
夫夫二人刚进屋没说几句话, 旨意便传了下来,唯恐人反悔似的。
传旨礼官宣读完毕,笑呵呵道:“恭喜孟大人,恭喜庄使君。这冰鉴陛下知道使君喜欢,特意派人加急打制的, 让老奴一并抬了来。陛下还交代, 孟大人此行甚是辛苦, 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张口, 内务府定会竭力去筹办。”
“有劳公公。”孟知彰接过圣旨, 眼眸微垂,没再所言。
庄聿白亲自包了十两银子给那传旨礼官,将人送至门外, 看人走远了这才笑嘻嘻跑回来,一拳敲在孟知彰肩头。
“刚你神秘兮兮让我回孟家村,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原来是升官加禄了!不过你现在身兼两职,一个是正六品, 一个是从六品,这工资, 应该按照俸禄按高的这个正六品的等级来发, 对不对?”
“两个官职,两份俸禄。”
“哇!”庄聿白不由跳起来,眼睛都亮了,认真掰起手指, 边算边嘀咕,“从六品每月俸禄25两银子,职钱20两。正六品职钱不变,每月俸禄30两,加起来……一个月95两银子!”
孟知彰将人扶至藤椅上坐了,自己则屈膝蹲下,视线与之持平:“聿郎,明早便回孟家村,二有陪你一起。”
“为什么?”庄聿白弯弯的眼睛慢慢瞪圆,似想明白什么,气呼呼翻个白眼,“我说呢,这么急吼吼赶我走,原来是升官发财了。”
果然,男人没什么好东西,得到了就不会珍惜。前脚刚将人这样那样,这里一职加薪,好嘛,开始演停妻再娶这一出了?这不妥妥一古代陈世美么!看来成婚前,薛启辰的提醒是对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孟大人这么急着把我支走,是被哪位朝廷重臣或者公主郡主之类的看上了吧!骆耀庭现在攀上兵部尚书这个高枝,后面有懿王撑腰,现在可是做得风生水起。听说临江府的夏季税就是他收上来的。不只如此,这会子又奉命去南方收税了。这位骆大人手段了得,所到之处,税粮税银那叫收的一个快!启辰说别的不知道,骆家已经着人在京中买了一处大宅子,不日便要整修。自然这也是一大笔银子。这钱出自哪里,想来也不难猜。难不成孟大人要学这骆耀庭?”
庄聿白双臂环胸,别过脸去,气呼呼咬着唇。
孟知彰难得唇角露出笑意,他将人身子扶正,柔声说:“聿郎这几日总不理我,我当聿郎生气,不要我了呢。看来是我胡思乱想了。”
庄聿白斜眸白了孟知彰一眼,仍将脸转向扬起下巴,不吭声。
“我们是一起拜过天地,敬过高堂,四海八荒面前起过誓言,我孟知彰此生只有聿郎一人,你就是我孟知彰此生唯一的夫郎。”
见人气仍未消,孟知彰向前挪近了些:“聿郎若不信,我孟知彰对天气起誓,若今后做出任何对不住庄聿白之事,定万箭攒心,曝尸荒野……”
“胡说什么!”庄聿白忙一把将孟知彰嘴巴堵住,“是也好,不是也罢,哪能说出这般不吉利的话咒自己。下次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
“不日,我将出使羌国商谈议和停战之事。留你一人在京中,我不放心。”
“让你去那边议和?!”
庄聿白猛地站起身,一个着急没站稳,险些摔倒,好在身边人稳稳接住他。庄聿白紧紧握住那坚实的小臂。
“两边打了几十年,如果能议和早就议和了,岂能劳民伤财打到现在?而且你一小小六品豆子大的官,95两一个月的俸禄,也是没必要拿这点钱就去给朝廷卖命的!”
庄聿白从孟知彰袖子里翻出方才那道圣旨:“这升官发财的好意,我们不领。我们不去什么羌国议和,95两年银子俸禄和这冰鉴,通通还给陛下那老头子!”
“好。”孟知彰看着庄聿白的眼睛,认真应着,“我家夫郎说什么,我都听。好不好?”
庄聿白方才说的自然是气话,再怎么不了解官场政治,这抗旨不遵的罪名也够削职入狱的了。他只是发发脾气、牢骚两句,没想到孟知彰竟然如此认真应了。
“唉……”庄聿白语气和缓下来,“圣旨都颁发到你头上了,想躲是躲不掉的了。过了西境才是羌国,这么远的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过这羌国我还没去过,我陪你去,也趁机长长见识。”
“你陪我?”孟知彰敛了笑意,眼眸更加深沉,“不行。此次议和前途未卜,你不能去。你明日带二有回孟家村,我一回来就去接你。”
说什么来着,男人的嘴就不能信。
“刚还说凡事都听我的,这才一转眼功夫就变卦,反悔比翻书都快!哼,果然都是骗我的!”
“……”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孟知彰喉结滚了滚,向来能言善辩之人,难得也哑声了。
沉默良久。
在食言和对方安危方面,孟知彰只能选后者。
“此行诸事难料。与交战国议和,成了固然是好;若不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孟知彰眼眸暗了暗,上前将人揽入怀中,“若半年未归,你不要等我。明白么?”
庄聿白硬着脖颈,推开孟知彰的怀抱,就像一只惹毛了的小猫,气鼓鼓蹬爪不让抱。
“不等你……什么意思?”
“若我一时半刻回不来,家中所有全由你做主安排。你回孟家村去,万万不可待在京中。孟家村是生养我之地,看在以往情谊上,牛叔牛婶、云先生、族长等人皆能照看你。你万万不能学云……你一定要好好的。将来若有真心对你之人……”
孟知彰说得很缓,很慢,很艰难。
几句话像耗尽了所有力气。
庄聿白越听越不对劲,尤其云鹤年的“云”字一出来,他察觉到孟知彰心跳空了半拍。
“孟知彰你说什么鬼话!什么叫回不来?什么叫我要好好的!什么叫真心对我之人!还有……云先生怎么了?他这一生守着那座坟茔,守着云无择……”
“……想来心中也是愿意的。”
说到云鹤年,二人不约而同将视线分开。就像多看彼此一眼,那份沉重的命运便能在彼此身上重演一般。
太痛。
痛到每次呼吸,都如刀片切喉。
“若是可以……我想当时骆瞻去京中时,云先生一定希望自己可以陪在身边的吧。”
庄聿白脾气渐渐软下来,接受了对方这个拥抱,脸颊轻轻蹭着孟知彰青绿色朝服前襟。
“……”
孟知彰吞了下喉结,话到嘴边咽了回去,静静听怀中人低声絮语。
“我想,这么多年,云先生每次扫墓时,应该都在后悔。若可以,他宁可与他一起死在那个荒郊野外,而不是守着这具毫无温度的坟茔,独自数着寒来暑往,独自数着那架葡萄藤落叶发芽……”
暮色渐渐上来,院外马蹄声响起,牛二有遛马回来了。
庄聿白不想当着二有的面和孟知彰撕扯,他用近乎威胁的口气向孟知彰撂了话。
“孟知彰,若这次你不带我,那今后这日子你就自己过吧。既然迟早要分开,不如现在就和离。你能狠下心,那我也能。”
庄聿白晚饭和牛二有一起吃的,一直到睡觉时都没同孟知彰说一句话。
“那……辛苦聿郎陪我去。”躺在床上的孟知彰,终究让了步,“不过到时要听我安排,出不出西境,何时出西境,是在边城等我,还是去军营寻云无择,都要听我的。”
此次西行,夫夫二人谁也没带。
京城和府城的生意有薛家帮忙看着,出不了大岔子。葡萄园中不论是葡萄酒还是葡萄渴水,薛启辰都能独挡一面,至于葡萄园的打理,府城有粟哥儿,京城有牛二有,庄聿白自己放一百颗心。
孟家村成亲时各项事情都细细交代过,也没什么好担忧。
到时薛启辰哭得梨花带雨的,巾帕湿了一方又一方。
“琥珀,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从来没和你分开过这么久……我要是想你了可怎么办?呜呜呜呜……真的就不能带上我么?你可要活着回来啊……哇哇哇”
庄聿白哄了好久,又许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薛启辰这才勉强止住了哭。
夫夫二人带出使队伍到得西境时,已是夏秋之交。
边地诸城百姓听闻庄聿白路过,扶老携幼出城相迎,官府除依礼接待外使节团队外,更以最高规格礼仪设宴、送行。
垦田之术,使得边城耕地增加近乎半数,肥田之法又将原有亩产提成两成。
有人悄悄告诉庄聿白:“说句僭越的话,如今‘庄聿白’三个字,在西境比圣旨还灵些。”
又有人说:“不止西境,边界那头,对,就是羌族的边民,见我们这里垦荒种田,每年多打这么多粮食,羡慕得很。他们也悄悄学了些皮毛回去试种。据说也多了收成。私下对庄公子也甚是感念!”
还有人补充:“说来也可怜,同人不同命,那头的边民日子过得不容易。我听说有人有人偷偷将界石往里挪了几十里呐!只是不知真假。”
越深入西境,来迎接庄聿白,顺便欢迎使节队伍的人越多。夫夫二人决定绕城行走,以求尽快到达长公主驻军之地。此次是代表朝廷出使,但诸多事情还是要请教长公主,毕竟她与羌人交手多年。
“好久没见到云兄,去岁来西境时,都没见上一面。这次我特意给他带了坛去岁的葡萄酒呢。孟知彰,我们还有多久能看到他。”
庄聿白身子弱,吹不得凉风,孟知彰便陪他一同坐车。
“我想,马上就能见到。”
孟知彰挑起车帘,示意庄聿白向外看。
绿色平野上,一只油亮的黑色战犬,箭簇般飞驰而来。
是应龙。
第230章 出使(三)
庄聿白翻身下车, 小跑迎向前,结果被应龙大大冲了个满怀。
或许过于兴奋,应龙前爪高抬, 孩子似地围着庄聿白不停跳着转圈圈。
庄聿白摸着应龙毛茸茸的大脑袋:“应龙, 好久不见!在这边还好么!”
应龙眼睛亮亮的,嘴巴里嘤嘤哼唧,高兴地回应,见庄聿白停下来,开始用脑袋用力蹭着、拱着这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庄聿白的力气哪堪与这条战场上的战犬相比, 几下便被拱得踉踉跄跄。
应龙比此前更为英武健壮, 皮毛油亮蓬松, 阳光一打, 似隐着一层七彩朦胧的绒光。最抢眼的当属脖子上的那道项圈, 坚韧皮革上露出几排冰冷锐利的金属钉,寸许长,寒如冰。
“应龙, 慢着些,我要站不稳了。”
应龙战场上是只成熟雄健的战犬, 见了庄聿白一秒恢复孩子心性。它以为庄聿白同他家主人一般,也是个骁勇威武的将军, 高兴过了头,出手也没个轻重。
庄聿白也不想扫了孩子的兴, 但着实心有余力不足, 好在被缠得晕头转向之际,一个结实的臂膀从后稳稳托住自己。
“嘘!”
身旁人冲应龙做了个手势,皮孩子立马乖乖蹲在一旁,粗壮的尾巴仍难掩兴奋, 不停扫着青黄相杂的戈壁野草。
西境的晚霞,柔和而盛大。
孟知彰扶庄聿白站定,夫夫二人一同迎向夕阳中、策马而来的西境“狼校尉”。
接风宴设在驻军主营,长公主作为西境主帅,亲自接待朝廷派来的议和使节。
虽是朝廷派来的使节,到底只是个六品官员,原本不需要长公主亲自出面,手下副将请缨,说摆上两桌酒菜,面上过得去便是了。
听闻来人是孟知彰和庄聿白,长公主华羿无论如何是要见上一见的。
往远了说,此前若非孟知彰千里书信相传,前年春季羌族大举偷袭之举便险些得逞,哪有后来的边境大捷,狼校尉云无择十八人夜袭敌营,不伤一兵一卒而斩得敌军首领头颅的传奇战绩,更是无从谈起。
半岁之余,西境无战事,此功当归于这位书生孟知彰。
当时华羿就觉这位孟知彰虽只是白衣秀才,却有如此见地,必是在渊潜蛟,绝不会久局深潭。果然,后来此子一举高中,大魁天下,成为钦点新科状元郎。
往近了说,夏季军费筹集急难之事,也亏了这位翰林撰修提出的边境诸城“以粮代税”的提议。
孟知彰和庄聿白大婚前,华羿已离京,交代辰王替他送了贺礼,不过孟知彰之人,她却并未见过。如今过境出使,于公于私,都是要见见这对新婚夫夫。
“吾看过孟大人的书信,字如其人,果然仪表堂堂,一派中正威严之态。难怪年纪尚轻便能力压礼部那些老朽,被皇兄选中做这两国议事时节。”
华羿举杯,遥遥祝酒。
孟知彰起身施礼,满饮杯中酒:“殿下谬赞,能为国出使,解边境战乱之困,还大恒百姓安宁,是下官之荣幸。只是不知此次议和之事,究竟事出何因。”
橙色烛火映在华羿肩头盔甲之上,寒光四溢。
自她记事起,大恒与羌族便一直处于兵刃相交的状态,几十年来,胜胜负负大小战役无数,有一年,整个西境陷落,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后来是骆家军等上一代军中悍将以血肉之躯,驱逐鞑虏,将羌族铁骑逼退至边境界石之外。
再后来,华羿请缨镇守西境。长公主亲在前线扛敌,朝廷加大对西境的兵力、物力支持,才有了当下与羌族几乎平分秋色的拉锯之势。
“议和之事,是羌族起意,还是长公主殿下的提议?”
孟知彰的话,温和直白,但却具备十足的杀伤力。
华羿抿了口酒,将银质鎏金酒盏放置一旁。凤眼微聚,暗暗扫了眼帐外夜色,及守在帐外夜色中的人。
议和,理应由弱势一方提起。打不过,要么割地赔款,要么和亲送钱,以物资换和平。不管哪种,提出议和一方都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做出的决策。
但此次议和,怪就怪在是羌族发起猛攻,我方辛苦应战,苦苦支撑,前线险些失手之时,突然收到羌族,要停战议和。
此事蹊跷,不只是朝堂吵成一锅粥,长公主麾下诸领也是众说纷纭,主战主和派吵的不可开交。
长公主麾下副将站起身。
“此前前任叶护术格兵败后,他手下副将匡雷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对抗西境的主力。此人善于带兵,行事却较术格更为奸猾狡诈,但性子却硬。此次接二连三的强势猛攻也是这位匡雷作为主帅发起的。只是为何突然停战议和,确实让人难以捉摸。”
有人接着话茬补充:“此次停战议和,或许是个陷阱,或许是族内发生大变动,先对外施压,争取从我朝得些物资补给,填补族内亏空也是有可能的。”
孟知彰静静听着,转了转手中杯盏,冉冉烛火落在酒盏,涟漪不断。迷离,震动,暗不见底。
他暗吸一口冷气,局势未明,前途难测,不过庄聿白在侧,他忙打断帐中诸人。
“诸位将军所言皆有道理,不过对面既然提出议和,想来是朝内动荡,一时难以支撑,想多要些钱财粮草罢了。不然明明可以骑兵长驱直入,探囊自取,何必按下颜面,多此议和之举呢?”
一旁的庄聿白悄悄扯下孟知彰衣袖,悄声道:“不过,我怎么听着……像是一个局。”
桌案下,孟知彰轻轻握住庄聿白的手,眉眼一如既往柔和:“聿郎,多虑了。不过此前聿郎的那个屯田之策,正好借此机会与殿下当面商议一番。”
“屯田不急,等我们从羌族回来之后再议也不迟。只是眼下羌族之行,我心里有些没底。”
握住庄聿白的手,温柔摩挲几下,安抚道:“放心。不会有事。”
孟知彰提到的屯田之策,庄聿白琢磨了有段时日。西境数万驻军屯于此,虽也种些蔬果自用,到底杯水车薪。军中十之八九的粮草供给,还是要靠朝廷军费及内陆粮米供给。
若像此次这般,因各地水患军费一时筹集不上来,前线随时流血牺牲的将士们岂非太过被动,国门不安,境内百姓又岂能安宁。
西境边城垦田小有成效,给了庄聿白信心。垦田之法能在百十里地外的边城落地,军营驻扎处气候环境相似,便没有不成功的道理。
当然还有主要的一点。边城垦荒有限,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城中人口就这么多,一时垦种过载,集中耕种和收获时找不到更多劳力,恐误了农时。
军中不同,军中有的是人手。
驻地之外多荒野。战争闲时,将士们边操练边垦田,将大大缓解军中粮草压力。
孟知彰将庄聿白的这个军中屯田的想法当众提出后,长公主华羿微微点头,尚未表态,一旁的副将张力起身大声称好。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若一时战事起,两边打起来,地里粮食等着收割找不到人手,又该怎么办?”
“这个也好办。”庄聿白此前考虑过这个问题,“边城有一批其他地方没有的劳动力,而且成本低,时间和人员皆可控。”
“哦?当真?”张力圆睁双眼,兴奋地几步走到庄聿白跟前。
“当真。”庄聿白被对方的热情吓了一跳,稳稳情绪:“流放罪人。”
“边陲环境恶劣,向来是犯人流放之地。先前在掖池、凉州等地垦荒之时,庄聿白见修筑城墙、运送粮草等人群中也有不少城中囚犯。
“当然除了近处边地诸城中的囚犯,还可以上奏陛下,请刑部诏令下去,若有想来西境屯田垦荒之轻刑犯,可适当减刑。如原本需杖五十,关五年者,来西境‘以工代刑’,只需杖三十,服刑三年。如此一来,既可以减轻当地牢狱管理刑犯的压力,也可以源源不断为西境提供垦田之劳力。
“当然,服刑期满若有不想回原籍者,军中可以按市价付薪资雇佣,或者以优惠政策鼓励其留在西境垦田经营。不论哪种,于囚犯,于边境,于驻军,多方共赢。当然若此法可行,西境之外,北域南疆之地也可推行此法。”
张力不住拍手,大赞:“好!这个好!这位小兄弟,别看文文弱弱,能想出这等法子,果然厉害!云无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胸中有大丘壑!对!就是这句!”
张力欢喜得不得了,怕长公主不同意,兴冲冲跑上前去帮着说和。
庄聿白“垦田使君”的封号,是长公主亲自带去御前得来的,庄聿白如何好,华羿自是比谁都清楚。
“以工代刑。甚好。”
孟知彰见长公主如此反应,眉间舒展,拱手道:“殿下,下官即日起便出关西去,我家夫郎留在军中详议此“以工代刑”的执行细节。”
不等庄聿白辩驳,孟知彰先行做了决定——
作者有话说:关于这个以工代刑,纯属杜撰,不过自认可行。
偶然网上刷到一个帖子,说去偏远地区服刑可以享受减免政策,不知真假。
此前为一个动漫去某国打卡了一座网红监狱,该地早年垦荒时第一批劳力便是囚犯。当然他们的生产和居住环境要恶劣的多。不过卓有成效,该地后来成了比较重要的粮食产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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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出使(四)
庄聿白明显愣住, 顿了几秒:“呃……不行!”
或许太过讶异,声调不觉高上去,庄聿白意识过来, 忙稳下心神, 先是带着怒气狠狠瞪了孟知彰一眼,接着向上行礼。
“殿下,以工代刑……等我们从西边回来再议不迟。或者,我们现在就议,议完我和孟知彰再一起出发。”
“一起”二字, 被放大、加粗、高亮。
……哦吼?小夫夫当众口角。
众人若无其事停下酒盏, 吃瓜目光却在二人身上来回横扫, 最后落在孟知彰身上。夫郎不听话, 看他如何。
“使君并非使臣, 自是去不了羌国。”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去不了羌国,那那你还将我带来西境是为什么,逗我玩?
看着孟知彰蒙着层雾气的眼神, 庄聿白隐约明白过来什么,也确定了什么。
孟知彰得知自己出使羌国, 第一件事便是要自己和二有离京回孟家村。庄聿白还以为是自己死缠烂打的伎俩奏了效,孟知彰这才同意带他去出使, 谁知这只是冷面腹黑书生的缓兵之计。
京中是不安全的,看来孟家村孟知彰也不放心 , 所以才会一路将人带来西境。西境有边城主城百姓护着, 有长公主大军镇守,即便妖邪的毒手再长,想必也伸不了这么长。
看来,孟知彰确实是摊上事了。
孟知彰说着上前去握庄聿白的手, 行到一半换了方向,直接拦腰将人揽在身侧。
庄聿白一惊,当众,便要挣脱,拢得邦邦紧,哪能挣脱,于是侧头低声威胁:“孟知彰,你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放开我,听到没……放开!”
“使君不去羌国,对不对?”
腰间手臂用力,这是威逼,也是警告。若庄聿白不松口,接下来或许有更过分的举动。
“孟知彰你……你好歹是朝廷命官,如此这般……快别闹……”
庄聿白到底被人拿住了七寸,选择暂且息声。
“那孟知彰,我不跟着,单单使节队伍这些人深入狼潭虎穴,能行么?我实在……”
孟知彰将人放下,帮着理齐衣襟:“放心。”
“等我回来,再向夫郎请罪。若我未归……”
“你未归,我就去寻你!”庄聿白脱口而出。虽是当着这么多人,他也顾不了许多。
武将队伍中的云无择,眉宇微蹙,一直从旁未语,此时当庭请命。
“殿下,此次羌族提出休战议和,情况未明。孟大人之使节队伍多为文官,对方狼子野心,万一起了歹念,一时恐难周全。末将愿领兵三千,护孟大人一行同往。”
华羿凤目沉了沉,尚未表态,孟知彰起身道。
“此行若有武将随行,自然是好,不过却不是云校尉。羌族与我朝交战多年,下官想请殿下派一名对羌族了解甚多之人同行,恳请殿下准许。”
话音刚落,座中一声大喊:“啊呀!这个我在行!你直接唤我张力名字得了!”
长公主副将张力大咧咧站在灯下,烛火将他圆滚滚的影子整个投在地上,像只敦实的海豹。
“自打入伍起,我就和这羌贼作战,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们的那些鬼伎俩我都清楚!殿下,让我去!”
云无择与张力并肩作战多次,其为人和战场实战能力,云无择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那末随同张将军一起同往。”
那张力上前一步,大笑着拍拍云无择肩膀,正要和对方碰杯。
却听孟知彰直接仍了句,“不可!”
孟知彰态度之果决,连庄聿白都没料到。
庄聿白悄悄拉孟知彰衣袖:“你不让我跟着,到底让云兄同往呀。他功夫好,若有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孟知彰将庄聿白的手,握紧手心,摇了摇头,向上道:“殿下,有张大人随行即可。军中想来也有其他事务需要云校尉效力。”
华羿见孟知彰话中有话,并未多问,饮了口杯中酒,应了诸人请求。
“张将军带精锐一千,随孟大人同行。另派三千人边境接应。云校尉留在军中,随时听候差遣。”
正要散帐,忽帐门外传来中气十足一声:“孟大人,我可否同往?”
长庚,长身立于帐外。
一身僧衣,披了层朦胧月光。
众人齐齐看向帐外,并未留意身后传来的一声细碎“哗啦”。
夜风掀起帐前青帘。长庚眼眸微转。
帐内烛火最深、最明处,一只酒盏被带倒。
半盏残酒,顺着寒光铁甲,洇湿华羿坚硬甲胄下的碧罗裙。凉沁沁,空落落。
*
两日后,践行宴杯盏酒渍,在西境晨风中很快干竭、消散。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荒草漫漫的旷野上,西行使团列阵前进。
以免庄聿白在孟知彰离开后胡思乱想,长公主特派粮料使占住庄聿白,缠着他细说这“以工代赈”措施。
庄聿白营帐被塞得满满登登,人挨人,话接话。不知过了多久,粮料使方拿着厚厚一沓子卷册,离开庄聿白帐中,准备整理好去向长公主复命。
不一会儿,庄聿白扶着腰也走了出来,打算给自己喘口气。
孟知彰虽是顾忌庄聿白安危,哄他出使羌国,终究是用骗的方式,到底有错在先。如今将人独自留在西境,更是大错特错。
为稍作弥补,临行之夜的孟知彰,极尽温存之能事。
一开始庄聿白是真动了气,根本不理人。奈何人前矜持清贵的孟知彰,到了庄聿白的床上,便一味能屈能伸,小意温柔。又再三强调今日长公主面前说那些此行凶险的话,不过是为了等议和回来,方便长公主去帮着向陛下邀功。两军交战,尚厚待来使。何况此次议和是羌国主动提出,想来有事求着我朝,对我朝来使自是百般客气。
最后难得还开了句玩笑:“若我回来,吃胖了。我家夫郎,可不能嫌弃。”
庄聿白捏了捏自己的后腰,口中骂了声孟知彰。
方才一屋子军中兵使吵得庄聿白脑仁疼,这会出来呼吸下军营中的空气,整个人舒坦许多,只是想着孟知彰只身前去地方阵营,心中仍是紧绷的。
军营中军帐连军帐,不时有巡逻卫队穿梭其中。
空气中除了新鲜的草地和泥土气息,还混杂着兵器的生铁和马匹身上的汗腥味。让人紧张又安心。
庄聿白伸个懒腰,不觉踩着太阳下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前走起来。
军中皆知,使节团领军人物孟知彰将自家夫郎留在了军中,且长公主殿下异常重视他家这位夫郎,众人哪敢怠慢。所以庄聿白随处行走,也没人说什么,更没人敢拦。
庄聿白信步走着,忽听前方帐篷后响起几声犬叫。
哦?有狗?庄聿白愣了下,循声往前探去。
这一看不要紧,把庄聿白吓一跳。帐篷前一白衣少年正勒住一只大狗的脖子,像是将它掐死。
庄聿白视线偏偏,落在那只大狗身上时,自己汗毛都要起来了。
应龙!
“住手!”庄聿白猛地冲上前,摸出袖中弩机,对准那少年,“你是谁!放开应龙,不然我一箭射穿你!”
少年一惊,从应龙身上抬起脸,疑惑地看着面前来人。
“诶!庄聿白!你怎么在这里!”那少年从扯住应龙脖子中的项圈上腾出一只手,擦擦额头汗珠,“差点忘了,你如今是新科状元郎家的小夫郎!”
庄聿白往对方脸上看去,眼珠眨了眨,忙收了弩机,笑着迎上去:“琪公子?!你怎么也这在这里!”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和长公主的小弟弟,安小亲王赵琪。云无择武举比试现场二人不打不相识之后,便没再见过面,谁知如今在西境的秋风中碰了头。
“应龙的项圈松了一颗钉子,我帮它修一修。”
应龙像是听懂了似的,用脑袋蹭蹭赵琪的手。
“应龙,你……你认识这位琪公子?”庄聿白眼珠瞪得更圆了。
应龙是战犬,可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宠物大狗狗,平时不怒自威,高冷的很。眼下竟能让一个素味平生的人,扯它的颈上项圈!
奇怪。
赵琪微微扬起下巴,似带着几分得意和炫耀:“我和应龙……好着呢!它脖子上这项圈,可是我花了个把月时间亲手打制的。怎么样,戴着英武吧!”
庄聿白目光在这位琪公子和应龙之间打了好几个来回,似乎猜到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正想八卦,一对巡逻卫兵远远走了过来。
赵琪做贼心虚起来,一手扯着狗,一手拉着庄聿白,三人一起躲到帐篷这侧。
“琪公子,这是怎么了?”
“嘘——”
赵琪朝朝庄聿白和应龙比个手势,等巡逻卫队走远,方神秘兮兮说:“刚抓来几个羌族人。云无择审半天了。”
“这样啊。”庄聿白想了想,要拉赵琪离开,“军机要事,被人听到不好。我们先走吧。”
“走什么走!你老公被羌人邀去议和,前脚刚走,这会就鬼鬼祟祟来了几个羌人。你不好奇?”
*
云无择端坐帐中,剑眉微挑,仔细打量着帐下几人。
“此前,已将你们叶护头颅给到诸位。此次前来,又为何事?”
为首一老家丁按照汉人礼仪,咣咣磕了几个头。
“感谢将军当时允许我们将老爷头颅带走,使老爷得一全尸,魂有所依。这次……这次我们冒死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老家丁看看身旁的同伴,得到赞同的眼神后,又看看帐中情况,确认安全后这才压低声音道:
“将军,若匡雷请将军派人去议和,万万不可去!因为从始至终,就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圈套!”——
作者有话说:抱歉,宝宝们,进入完结收尾环节~开启隔日更模式~
非常非常感谢宝宝们的一路陪伴,鼓励和支持~
第232章 出使(五)
“圈套?”
云无择眼皮轻抬, 星目微聚,看向帐下几人。
虽是漫不经心一瞥,帐下几人俱是一凛。如神明观照, 光线太盛, 让人抬不起头。
“你们是羌人,跑到我方军营来告密。”云无择声音一冷,“你们可知,这是——叛国。”
叛国?!
老家丁跟在术格身边几十年,汉人文化多少沾染些, 自然懂得这“叛国”二字。他张着口, 愣了片刻, 又不知想到什么, 奴耷拉着的眉眼, 忽地瞪圆,愤愤道:
“叛国,若叛的是匡雷和他的傀儡新王的国……叛, 也就叛了。老奴虽死不悔!如今,大王猝死, 储君不知所踪,好端端一个叶护府更是四散飘零, 百姓们都是苦不堪言,有人实在没吃的, 学着这边偷偷种了点田, 结果,结果……嗐!”
那家丁前言不搭后语,话说一半,开始垂手顿足, 长叹不已:“……老奴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知道舍下这条老命也要为主家寻个出路。所以,所以想到将军您……”
云无择冷冷端坐:“寻出路?”
那老家丁又是一哆嗦,似乎云无择每句话都像冷厉的冰刃。
“是……寻个出路。”
你阿老家奴跪在地上,颠三倒四地说着前情。
老叶护术格,也就是他们的家主,被云无择十八罗汉夜袭杀死之后,术格的副将匡雷,开始起势。匡雷不仅直接替代术格成为新的叶护,更是在新旧政权交替中跟对了新主子,后经运作,以从龙之功坐上护国首将的位置。
匡雷兵权在握,在朝中只手遮天,很多时候连新王也要看他脸色。此人好大喜功,掌权后频繁发动战争,一为报当年冰狼战败之恨,二则也为自己这来得并不算太光彩的护国首将之位树立威望。
人若走运,连老天都帮。恰此时,东边悄悄送了密函来。称愿与新王结成联盟,相互扶持,共襄盛世。至于这联盟的具体条件,只有送函人与新王和匡雷几人知道。不过很快,羌国新王便正式递出了“议和”的国函。
这匡雷性情残暴狠厉,得势后一直打压术格亲眷家小。说到这一点,地上的家丁老拳捶地,恨恨咬牙,浊泪横流。
“老夫人不堪其辱,上月撒手去了。家中大公子去岁冬日……公务离家,便再未归。如今家中二公子,又被那匡雷下令请去王畿,说是历炼外事接待……哪里是历炼,不过是当成借刀杀人的那一把刀罢了。小的们实在走投无路,冒死来寻个活路。”
云无择盯着帘帐外漏进来的阳光,眼神晦暗不明。
原来一切如孟知彰预料。他猜到此次议和除了朝中有人设计外,羌国也定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所以坚持让他和长庚师父留在军营,听长公主调遣,秘密集结战力,随时待命。
半晌云无择收回视线,对那为首家丁道:“你我非亲非故,甚至带着血仇,从我这谋出路,总有些讨价还价的筹码。以及,并非我有意为难诸位。诸位到底只是几名家丁,就这般空口白牙与我朝谈这杀头的交易,到底让人难信服。”
那老家丁一听,忙跪直了身子,伸手从衣襟翻找什么,正要往外掏时,又顿住,帐中看看,请云无择屏退了左右。
他们此次前来是家中二公子所托,有血书一封,并他家二公子贴身匕首一把为证。
兹事体大,云无择未敢轻下定论,他同长庚商议后,准备同长公主细细禀报再做决策。
眼前这几位冒死前来羌人,所谋划之事,皆是足以灭九族的大事,以免节外生枝,云无择找来几个亲信,秘密留在军中。
羌族家奴从云无择帐中被带出来时,凉州城的九哥儿正一袭红绸罗衫从夕阳下纵马而来。
九哥儿来寻庄聿白。
他听闻孟知彰和庄聿白来了西境,凉州城等了数日连半个人影也没等到,后得知夫夫一行绕路直接到了军中,他便想着来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私心也是想看看粟哥儿是否同来。
叶护府这几位家丁被带着向营帐外走,为首家奴愁容满脸。刚才他们说了半日,这位狼校尉却并未给个准信儿,二公子拼死交代下的事情,他们到底能不能给办成。
不过眼下求人办事,还是办这等不要命的大事,只能听命于人。若这狼校尉之辈和匡雷是一伙的,当即将他们送回去找匡雷邀功,也不是不可能。
老家丁双手抹了把脸,仰天叹口气,希望天上神明能给他一点指示。当他睁开眼睛,忽见一抹红色不远处哒哒哒飘近。
“……表小姐!”
老家丁脑中如遭雷击,失声喊出来。
同行主人被老家丁这一嗓子也吓住,纷纷顺着老家丁视线看去。
“您老花了眼吧。那明明是个公子哥儿,哪来的什么小姐!”
“表小姐……是表小姐!”老家丁踉跄着向前迎了几步,“就是咱家的表小姐!”
老家丁口中的表小姐,是已故叶护术格的表妹。不过已经去世很多年,或者说,不知所踪许多年。
这位表小姐从小养在术格母亲跟前,老夫人念其身世可怜,亲女儿般娇养,吃穿用度自是不必说。家中除了请羌人师父读书识字、骑射练剑外,还学其他羌族贵族家,延请了汉人先生,教习汉人文化。
但祸事,就出在这汉人先生身上。
此人姓许,说是“请”入叶护府传业解惑,其实是被俘虏的一位年轻汉人书生。
这许姓书生原有些气节,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被捉进叶护府后,便开始消极抵抗,不吃羌食,不饮羌水,更不会低头给羌人当什么老师。
绝食几日,是表小姐动了恻隐之心,不时送些汤水,又讲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汉人道理,并许他得了机会定送他回去之类的话。后来不知怎地,这书生脾气和缓下来,答应可以教习,但只教这位表小姐一人,米粮也只收分内之物,绝不受羌人施舍。
春华秋实,两人都是年少青春,一来二去,情愫暗结。
羌人与汉人不同,没太多苛刻礼教束缚。不过表小姐有了身孕后,老夫人还是决定去父留子。是表小姐以死相逼,保了那许姓书生一命。
有老夫人护着,表小姐在叶护府将孩子一点点养大。当然,书生也在。
第二个孩子八九岁时,西境战乱四起。得着机会,书生竟带着表小姐和孩子趁乱逃出叶护府,一路向东去了。
这一去便是十几年,像齐齐斩断的咒语,后面没了一点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说被汉人杀死了,有人说战乱中被冻饿而死,还有人说,一家四口误闯红柳林,被冰狼在血月之时祭了天。
不得而知。
老夫人临死都惦记着表小姐和这两个孩子。这也是这位老家丁心中抹不去的痛。
他脚下紧跟几步,着了魔似地对那个熟悉的背影,高声唤了几声。
“柯尼!”“柯尼!”
九哥儿心头猛地一震。
霞光漫天,撒上九哥儿身下那匹雪白如游龙的汗血宝马。
他勒缰驻马,抬头看了看天,确定这并不是梦境。
可为何恍惚听到有人唤自己的乳名。
*
“张将军随孟某一同身涉险境,将军不会怪我吧。”
孟知彰调整马头,与张力并肩向西。
“哪里的话。老夫此生都在和羌人战场厮杀,如今能去他们老巢看看,机遇难得,即便你不开口,老夫也会主动提的。孟大人休要客气。听说孟大人和云无择是发小,也是长庚看着长大的,有这层关系,就更不用客气了。”
孟知彰愣了下,抬眼看向张力。
那张力终究藏不住事,憨憨一笑:“云无择,其实也叫骆无择。对吧。我当年刚从军时,就跟在他祖父骆校尉身边。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让阿择有危险。长庚,也不行。”
能让云无择坦白身世之人,一定值得信任和托付。
“张将军,您这位老将不在前线守着随时准备出手,羌人才能安心。但我们此行有一半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将军,当真不怪我?”
“老夫在沙场死过无数次,眼下每活一天都是赚的!倒是你,年纪轻轻被派来做这使节……看来朝堂的地儿,也不好站呐!”张力挠了挠头,“听说你新婚不久,这就撇下小夫郎……”
孟知彰摸了摸胸口,庄聿白亲手给他缝的平安符,他贴身带着,虽说样子歪歪扭扭,心意却真真切切。
薄茧轻覆的手,重新握住冰冷的缰绳时,孟知彰方才眼神中满溢的温柔瞬间落下去。
前方黄沙蔽日,鬼哭狼嚎的吼叫声中,一队羌人骑兵冲了过来。
这是羌国派来“迎接”外邦的使者。不过为首之人高坐马上,马鞭直指孟知彰和张力,下巴高抬,拦住去路。
孟知彰出示文牒等物,那人仍高昂头颅,一双三角眼挑衅地扫着张力和孟知彰。半日,指了指自己□□。
若想进入羌国?他□□钻过!
那列羌人大声狞笑起来,将孟知彰使团,团团围住,高举弯刀,纵马狂奔。
“哪来的鸟人!孟大人,看来此行,注定不顺呐。还没开始,便跑来几只腌臜货在这恶心人!”
张力是块爆炭,说罢便要挥刀向前。
孟知彰眼眸一沉,当即侧下马头,给张力留出道路,语气沉静跟了句,“留他性命。”
老将纵马飞出使团,直冲那羌人头目裆下,手起刀落。
一声惨叫,再看那羌族头目,□□猩红一片。
“鸟人也便罢了,不曾想还是只弱鸡!你们羌国当真无人了么!派这等货色出来丢人!”
羌兵见状,如愤怒的野兽,立马气势汹汹围上前,一场恶战在即。
打就打,谁怕谁!张力老当益壮,一马当先冲到队伍最前。在此交手,只需砍杀眼前这些破鱼烂虾,好过深入羌族腹地,在鸿门宴上成为刀俎上的鱼肉。
羌人队伍中一副官冲了出来,两边劝阻。他虽也怒不可遏,这“怒”还是得暂且遏住。到底带着王命来接人,若此时将使团杀走,他们回去也休想有好果子。
张力探身揪住羌兵副官,一把扯下他衣衫,将刀上血迹擦拭干净,又扔回那人脸上。
“还不前方带路!”
日头落下又升起时,一行人到达羌族王畿。
第233章 出使(六)
一束暖光透窗照进来, 洒在五六颗金澄澄的橘子上。
骆耀庭弯起骨节分明的长手指,随意拈起一只,慢慢掰着果皮。不时有雾状液体, 喷洒在阳光里。室内, 清新一片。
“大公子,懿王殿下新赏下来的那几篓螃蟹,交给小厨房了。”
贴身小厮见骆耀庭心情不错,又躬身多说几句。
“听闻这螃蟹,殿下只赏了萧大人和大公子, 即便是户部尚书严大人那里, 也只分得了橘子。殿下这是器重大公子。大公子为殿下忙前忙后, 这才多久时间, 五六个府城的税收就全齐了。这事交给哪个, 能办得如大公子这般齐整?户部右侍郎的位置,想来很快便是大公子您的!”
“这些话,少在外人身边提。”或许是说到舒心处, 骆耀庭将手中半块橘子直接赏了那小厮,“少夫人喜欢吃蟹黄, 多留些团脐的。”
小厮应“是”,双手恭敬捧过去, 又说,“少夫人看中那株百年辛夷树, 都打点好了, 不日就从苗疆往京中运。”
都道“远树进院,家财散半”,从苗疆运一株百年老树过来,一路多少银子搭进去。还不一定能活。活脱脱败家之举。
骆家老仆们想劝, 骆耀庭执意如此,谁还敢劝。
当初也有人劝骆耀庭不要舍弃骆家几世攒下的家业。是骆耀庭选择孤注一掷,为让骆家重入懿王麾下,豪掷白银万两。如今的骆耀庭,官场如鱼得水,踌躇满志,便很好地打了那些人的脸,越发没人敢提半句忤逆骆耀庭的话了。
替朝廷去收税,守着这样大的钱袋子,区区一棵辛夷树而已,家中爱妻想日日看到,怎么就不能运往京中新宅?
“我不在的这些时,西境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尚不曾有消息。若有消息,想来只会是好消息。” 那小厮腰躬得更深,“还是大公子有远见。老爷珍藏的那副祖传铠甲,够换那孟知彰十条命。希望羌过新任护国大将军能识货。”
骆耀庭冷笑一声,懒懒靠进椅背,手中半块橘子一把捏碎,橙色汁水顺着他修长的手指缝滴滴哒哒落了满地。
中了状元又如何,到底眼见短浅,以为替国出使风光无两,自此便可以平步青云?做梦。
等在前面的,不过死路一条。
“到底相识一场。你得空烧些纸钱。”骆耀庭将碎掉的橘子仍在脚下,掏出一块雪白巾帕,仔细擦着手指,“替我送一送孟知彰,和他那个小夫郎。”
*
羌国王畿,像一块冷掉的烤羊腿。
空有繁华空壳,全然没了往昔的热闹和生机。
守卫甚重,城墙城门上重兵把守,严阵以待。不时还有巡逻骑兵,面相凶煞,一个个活像地狱门神。
“你们新王刚登基,不说歌舞欢庆,怎么到处怨气沉沉?”张力紧了紧缰绳,大咧咧问到那羌兵副官脸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举国办丧事。”
那副官勉强笑笑:“前面便是各位大人下榻之处。”又说,“稍后我们护国大将军会在教练场,恭候使臣大人和这位将军。”
孟知彰看一眼张力,二人心知肚明,这是匡雷要单独见他二人。
“好。劳烦带路。”孟知彰应下来,同张力道,“将军,使团众人看安排谁带队较好?”
“大人,将军,尽管去赴宴,剩下的交给属下便是。”
人群中站出一人,此前长公主麾下效力,如今返京在兵部任职的萧潜。
张力牙缝中慢慢呼出半口气,还是点了头。使团目前有京中来使和也有军中部将,两边都熟悉者,只有这萧潜。
孟知彰和张力各带了一随身小童,便同那副官往校场去了。
校场在京畿东郊,黄沙漫天,飘着些狼毫熊皮缝制的旗帜。
战场数次交锋的匡雷,此次正以好客主人的姿态迎接远道而来的——死敌。
匡雷身量中等,黝黑健壮,两撇弯胡子,说不出的圆滑与狠厉。
“听闻你们汉人每逢庆典,会有拦门酒等仪式。巧了,我们也有。”匡雷向旁示意,“不过我们的是拦门箭。”
作为使节大臣,孟知彰向前拱手:“大将军,我等奉命前来同贵国商议休战议和之事。”
“你就是使团头目孟知彰吧。别急。”匡雷指指远处的靶子,“我匡雷平生从不与囊货议事。三局两胜,射箭胜出者,方能坐上我们羌国的谈判席!”
“匡雷,你别太过分!”张力怒发冲冠,红涨着脖子。
“这便生气了?张将军是担心自己老眼昏花射不中靶子,还是这休战议和之事,原本只是个幌子,走个过场而已?”
虽预料到此行之多艰,但这匡雷诚心为难的嘴脸,着实让人生厌。不过君命在身,成与不成,不能让对方在自己上找借口。
“好。三局两胜,便三局两胜。”孟知彰给张力递个眼神,应了匡雷的拦门箭。
匡雷用手中弯刀,抹了把那撇小胡子,随后指指远方:“每人三支箭,正中靶心方算得分。”
张力抬眼往远处两个靶子上看了看,摇摇头:“这有何难!别说站定射箭,即便是在狂奔的马背上,老夫照样能挽弓射雕。而且次次射中的,都是鹰眼。”
说着,张力几步上前,便要去架子上取弓。
“话还没说完,忙什么!”匡雷拦了一步,招手让人上难度,“这拦门箭还有一个名字,叫悬枣射箭。靶子正前方悬一空心圆枣,射中圆枣中空者,也视为射中靶心。”
“就这?!”
华而不实,张力认为这匡雷纯属浪费时间,浪费唇舌。
不料孟知彰走到跟前:“将军,我来。”
“你来?”张力一愣。
他知道孟知彰也会些功夫,但这等凶险局面,他一个刀尖舔了一辈子血的老将都有些犯怵,何况孟知彰一个从未上过沙场的书生。
“孟某是文官,即便输了,还有将军兜底。”孟知彰看出张力的犹疑,递上坚定眼神,“这一局,我来。”
“呦!贵国文官也能弯弓射箭?若早有这本事,交战之时全派文官上,说不定还能多赢我们羌人几场。张将军说是还是不是?”
这匡雷是懂如何惹炸张力的。
孟知彰忙上前一步:“匡雷将军,我们汉人从不在口舌上逞英雄。今日之局,谁胜谁负,还不一定。我们试炼场上见真章,请吧!”
“且慢!”匡雷低头笑笑,吹了下那撇胡子,“我匡雷有个习惯,‘箭不走空’,平生射出的每一箭,都要见血。”
都要见血?!
只见几个羌兵从场外拖上来两个少年,绑在靶心正中。
正中靶心,也就意味着,正中少年眉心。
射箭而已,生祭活人,分明是未开化的野蛮人所为。
虽离得远,从衣衫和气质也能看出这两位少年,绝非寻常人家儿郎。年龄稍大些的,绑在匡雷那支靶子上,一上场便开始高声抗议,咒骂那匡雷乃窃国之贼,必定不得好死。
用的是汉语。想来是知道,在场的有东方来使。
匡雷并不以为意,他满满拉起一弓。
“两位是客,便由我先来示范一下。”
弦动箭发,悬枣射穿,箭头停处,正正钉上那少年额头。
咒骂声,立止;战鼓声,跟起。
匡雷,得一分。
匡雷收弓,不无得意地冲孟知彰外头致意:“请吧。”
速度之快,甚至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到那少年从靶子上被人摘下来,软塌塌拖出校场,孟知彰才意识到,这不是玩笑。
绑在孟知彰箭靶上的少年身量矮些,年纪也小些,不过胆量却不小。明知下一箭便能结束自己生命,声音高昂,吐字清晰:
“匡雷贼子!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辈之今日,必是尔等之明天!”
而孟知彰手中冰凉的箭簇,即将射穿这少年头颅。
见其生,岂忍见其死。哪怕这只是一位素昧平生、毫不相干的外族少年。
规则,就是规则。
应下之事,不容反悔。
“请吧。”匡雷再次邀请,带着挑衅。
张力搭住弓背,语重心长:“孟大人,你一个持笔弄墨的书生,沾不得血。这一箭,让老朽来。”
沙场老将,一辈子不知多少人死在他刀下。若眼下必须杀人,这条命背在他张力身上,总好过一个新婚不久、前途无量的后辈身上。
孟知彰感念张力情谊。
他掂量着手中箭矢重量,看看悬枣位置,接着视线放远,瞳孔微缩,望向靶上少年的位置。
良久,“将军,我来。”
张力难得皱起眉,眼中满是担忧,甚至在求孟知彰:“孟大人,我身后不差这一只鬼魂。你……不一样。”
“将军,无妨。”
孟知彰抬手拔掉箭头,顺着箭杆整理好箭羽,瞄准前扫了眼校场上旗帜,最后摸摸胸口那枚平安符。
“锃——”
弓弦震荡,悬枣贯通,箭矢直直射向少年眉心。
今日命绝于此,也是天意。那少年下意识闭了眼。
当头一击,眉心被木杆戳中。
少年浑身一抖,等他缓缓睁开眼,眼前景象仍是方才景象,眼前人仍是方才人。
他还活着。
只是额头挂上些红枣碎屑。
“你……”张力抓住孟知彰胳膊,惊得说不出话。
孟知彰收了弓:“儿时,长庚师父教过我们。如何控制箭矢的射程和走向,这一招,云无择也会。”
“佩服!佩服!”
匡雷边鼓掌,边点头走了过来。眼中满是欣赏。
“没想到汉人中,也有这等箭术高超之人,还是个书生。若你在我麾下,定封你为副将!你愿不愿意认我为主?”
“匡雷,你醉了吧!满口胡吣些什么!”
似乎习惯了张力的暴脾气,匡雷并不生气,一双眼睛只盯着孟知彰,左看右看横看竖看。
三局两胜,还有两箭。
意味着,至少还有两位待死之人。
匡雷箭靶子上空出的位置,羌兵又押来一少年,准备绑在其上。
匡雷抬手叫停。他此时所有兴趣,全移到这个汉人书生身上。
“孟知彰,或许我们可以换个玩法。”
匡雷亲自走到靶子前,将少年额头枣屑抹掉。
“箭靶离孟大人四十丈远。我射三箭,三箭内此子若能活着跑到孟大人身边,此次拦门箭便算孟大人赢,如何?”
“孟某能否拒绝?”
“不能。”
“若孟某赢了呢?”
“看来孟大人势在必得。很好。”匡雷抽了抽嘴角,“若孟大人赢,我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共议国事。”
“这孩子,我们带走。”孟知彰开出附加条件。
“成交。”
靶上少年被放下来。
四十丈,一射之地,以匡雷的箭术百发百中。
横竖都是死,何必再遭一轮羞辱。少年梗着脖子,视死如归。
匡雷站在靶前,拉弓搭箭,朝头上旌旗射去。
“诶呦呦,偏了。可惜。”匡雷看看仍站在原地的少年,“第一箭已经射出,还不跑么?”
那少年愣了下,似明白过来什么,撒腿朝校场那头的孟知彰跑去。
匡雷,少年,孟知彰,三人在同一条线上。
匡雷吹了把自己那撇小胡子,再次拉弓搭箭,自言自语:“射哪里好呢?”
少年自小也学骑射,从未觉得一射之地这么长,这么久。他没了命地跑。
生,还是死,就在这短短四十丈内。
他跑啊跑,看着前方那个陌生的异族男子,看着他此生最后且唯一的神明,像水中花,镜中月,拼尽全力,却总也够不着。
忽地左肩被猛地一击,箭簇嵌入,木胀胀的烫。少年伸手拔掉箭矢,满手血,未觉疼,脚步却开始踉跄。
孟知彰剑眉微蹙,紧紧盯着搭弓匡雷和场上少年。
匡雷,就是一个秉性下作的猎手。他不会放过少年。不过置人死地前,自己要先玩个尽兴。
还有一丈远,少年就到自己身边了。
孟知彰星目微缩,似发现什么,猛地抓起一只铜盏,几步向前,迎到少年跟前。
酒盏,则挡到少年后脑正中。
“当——”
几乎同时,匡雷射出的第三箭,狠厉地嵌入铜盏壁身。
匡雷一惊。
他横行多年,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箭术。今日之前还从未有人能拦住自己的箭。
“孟大人,着实人中龙凤!”匡雷命击鼓庆贺,又高声招呼,“上酒!”
“上一个让我匡雷佩服得五体投地之人,还是贵国的那位狼校尉。叫云无择,对吧?仅仅十八人夜袭,便一举斩下我羌军首领的头颅。当真厉害!”
匡雷对孟知彰身边的少年,无比明媚地笑了笑。
“对了,就是你父亲的头颅。二公子。”
第234章 出使(七)
孟知彰看着刚救下的少年, 他诧异的并不是他是术格二公子。
而是,他的相貌。
不过这份诧异,只在孟知彰眼底停留片刻。
“匡雷将军, 拦门箭已过, 可否议正事?”
匡雷收起他的弯刀,视线在孟知彰、张力的脸上,钝钝划过一遍。
“议。”
谈判桌就位,孟知彰、张力坐一端。如约,这位少年目前归孟知彰“所有”, 自然也在这一端。匡雷坐另一端。
不过, 自始至终未见新王半面。
孟知彰单枪直入:“天朝授命我等与贵邦同商议和大事, 休止战争, 恢复邦交、贸易等利国利民之盛举。”
“哦?如何恢复?”匡雷斜靠椅背, 摸着半撇胡子,窄眼斜挑,表现得饶有兴致, “展开讲讲。”
“止战在先,而后每年售于羌国米粮万石, 茶砖千石,丝绸瓷器等则按需交易, 无定量。至于羌国之马匹、皮料等物,我朝也会派有司衙门亲自来采买。为表诚意, ”孟知彰顿了下, “听说贵国也有乡民想学这垦田与肥田之术。若两国友好邦交……”
“孟大人,当真是来议和的。”匡雷脸上笑意颇具玩味。
“这什么话?”张力本就看匡雷不爽,见对方如此吊儿郎当,怒起, 铁拳锤桌,“我们大老远跑来,难道是遛弯逛街、喝你这西北风的!”
“张将军的脾气,还是和战场上一般火爆。一点就着。”
匡雷倒并未生气,收起二郎腿,慢慢起身踱步。
“孟大人给到的议和条件,听上去确实很有诚意。战争么,打来打去,无外乎这些粮食财物。战场变良田,兵不血刃便能得到想要之物,自然是好的,想来我们大王听了也愿意。”
张力见如此说,松了口气,火气渐消,慢慢坐回椅子上。同意议和便好,不然这大老远跑来,白折腾了。
不料匡雷冷笑一声,弯刀拍在桌上,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看着孟知彰一行。
“不打仗,我们这些马背上的讨生活的,岂不没了用武之地?”
“嗯?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匡雷视线略过张力,决定直接对孟知彰摊牌。
“其实不论此次结果如何,对外只有且只可能有一种说法:大恒使臣背信弃义,议和为假,行刺为真。刺杀羌王不成,射杀羌族重臣亲眷数人!”
“放屁!我们明明在议和,谁要行刺你们!大白天说什么鬼话!”
张力大怒,腰间拔刀,拔了两次方意识到进场时已被去了兵器,冲上前就要去厮打那匡雷。
匡雷一个眼神,十几个重甲兵士冲了上来,将孟知彰等人团团围住。日头透过扬尘打在锋利弯刀上,寒光一片。
“张将军这么快就恼了?”匡雷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看来还是你们汉人,最懂如何戳痛汉人的心窝子。”
孟知彰听出这匡雷话里有话,拦了把怒不可遏的张力,示意对方将话讲下去。
“我见孟大人是真正的英雄豪杰,索性给你们交个底。踏入我羌国王畿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死了。死人不会走漏秘密,告诉你们也无妨。此次议和,原本只是一个注定失败的局。你们汉人理亏,要么给到更大的邦交好处,要么继续开战。无论哪一种,对我们而言,都是有益无害。对了,送信设局者,听说和孟大人是旧识。他还特意交代了,一定要说是孟大人有意违抗君命,善作主张,才导致议和失败,听说这样就可以——诛九族了。”
“阴毒小人!”张力环眼圆睁,“那旧识是谁?即便化成恶鬼,我张力也绝不会放过这腌臜祸害!”
“诛我九族?”孟知彰神情淡淡,“听匡雷将军这话,还是会派人去我朝送信?不过单凭你们羌族人自说自话,恐怕想给孟某定罪,也难吧。”
“孟大人当真聪明。”匡雷倒也磊落,从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他朝身后打了个响指,“说了这么久的话,诸位也口渴了吧,来喝杯酒。”
话落,从旁走出来一执壶酒侍。
“谁要喝你这破酒!匡雷,是男人大家就战场上真刀真枪干上一百回合,在这里玩阴的,算什么好看!”
张力正骂着,视线扫到那酒侍,整张脸一下绿了。
萧潜?!
“萧潜……你,你,你!”
张力反应过来,回头看看孟知彰,确定自己并没看错人,不过孟知彰倒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像早有预料。
“老夫玩了一辈子鹰,临了被鹰啄了眼!果真是萧之仁那老货别后搞的鬼!”
若非那萧潜躲得快,缩到羌兵刀阵后面,张力定一把将人扯过来撕了。
“萧潜!你个卖国贼子!当初你玩忽职守,痛失守地,长公主留你一命,只将你遣返回去。如今你……你竟公然投敌,你可对得起自己祖上,对得起大恒同胞?”
“公然投敌?卖国贼?”如今萧潜可不是张力手下的小小校尉,“我是否有罪,还轮不到张将军来定。是非功过,是由活人来说的,就不劳烦张将军操这份心了。”
张力还要大骂,孟知彰拦了下:“张将军,与小人多说无益。”又上前一步,问那匡雷,“既早已定下结局,何必装腔作势演这一场?”
匡雷抓过萧潜手中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抬袖一抹嘴:“我说过,我匡雷喜欢结交英雄豪杰。后面还有一句,喜欢看他生,喜欢看他死,更喜欢看他们——生,不,如,死。”
“匡雷!今日栽到你手中,要杀要剐随便!若你还算个男人,就给个痛快!”
匡雷嫌张力太闹,让人绑了他手脚,顺道堵住嘴:“张将军这就不对了。找死,哪还有嫌慢的!”
不过他着实欣赏孟知彰,“孟大人,若能生在我朝,为我所用……可惜了。英雄惜英雄,今有‘永生柱’一桩,便送与孟大人。”
对羌族而言,人死后,装殓好,立于永生柱上,灵魂可得永生。
“刚提到什么垦田术,听闻是孟大人夫郎创制的法子?”匡雷拍拍刚刚抬上来的一根木桩,示意孟知彰靠近看。
木桩一人高,圆木黑漆,包边金属条上,镶金嵌银。顶端几抹猩红上,追着两只苍蝇,不知是什么血。
听人提到庄聿白,孟知彰袖下拳头微攥起,眼瞳竖起,如察觉危险的雄狮,随时准备猎杀。
“孟大人,别紧张。我们羌人可不搞连坐那一套。”匡雷手起刀落,两只苍蝇悬空片刻,瞬间坠落,“至少你家那位夫郎,我不会动。我想说的是,托贵夫郎的福,我们羌人也出现垦田种粮之人。”
孟知彰静静看着匡雷,对方表情并不像感激。
“这是第541根。”匡雷拍拍眼前木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直白的炫耀,“前面540根,就立在王畿郊外,可惜你们来时走的另一条路。不然540根柱子列阵相迎,那才叫气派。”
匡雷并没在孟知彰脸上寻到想要的表情。他并不气馁。
“孟大人不是不是有许多问题。不急。”匡雷嘴角斜抽,“540根柱子,540个人。与常规木葬不同,他们是活着绑在桩子上的。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日头晒着,风沙打着,白天有鹰隼,夜里有孤狼。造化好的,半天便一命呜呼。听说有一人第八日才咽气。啧啧啧,真难死。孟大人,你知道第540根上,站的是谁么?”
匡雷问向孟知彰。孟知彰不动声色,冷静得像一座玉雕。
“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匡雷自问自答,“不。你想知道的。因为你家夫郎知道。此人,他认识。”
提到他家夫郎,孟知彰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匡雷脸上,跟着露出满意神情。
“是格桑婆婆……你想问这格桑婆婆是谁?她是我们羌族的罪人。汉语中也叫,罪魁祸首。”匡雷向前走了两步,试图仔细观察对方神色,“她从界石那边偷偷学来垦田术,以为在边境偷偷开荒没人发现。收获几根稻穗更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后来还大着胆子,带着附近乡民一起垦起田。愚蠢,又自以为是的妇人。”
“他们没偷没抢,没干什么作奸犯科的罪行,只为几口粮食,自己在土地上种几口粮食,就要被绑在木桩上生生折磨至死?540条人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尘归尘,土归土?”
孟知彰声音冷静得如地狱判官。
“悄无声息?”匡雷摸了把胡子,“这么盛大的场面,怎会悄无声息?我将他们树立在通往王畿的必经之路上。往来之人,皆有机会一观盛况。看着他们绝望的表情在脸上慢慢被风沙封住,看着他们一点点死掉,干掉,成为漠上枯树一般的存在……这便是忤逆的下场。”
“哦,不对!不止540人,是541人。格桑婆婆柱子上,还有她十岁的小孙子。行刑前,她亲手掐死了那小孩子……”
孟知彰眼中露出鄙夷:“连小孩子也不放过?他们终究是你的子民。”
“那又怎样?恐惧,也是统治的一种手段。立竿见影,非常有效。”
匡雷言之凿凿,眼中透出凶狠,带着食肉秃鹫一样的贪婪。
“当然,他们还有一项罪名。叛国。那群蠢人将界石向西挪了几射地的距离。怎么,吃几口田里种出的粟米,就真当自己是汉人了?他们该死,死有余辜,死得其所。”
话没说完,匡雷又笑了。
“不过,这界石,是我让人挪的。这样才好给他们定罪,不是么?这也是跟你们汉人学的招数。正如有孟大人刺杀我羌王在先,才好给孟大人定忤逆之杀头大罪。至于事实真相如何。放心,没人在意。”
“看来,作为使团之首,我孟某必须要死了?”
匡雷浮夸又谦逊地点点头。非常赞同。
“匡雷将军当真坦荡,为了这份坦荡,我教将军一步棋。”
孟知彰示意匡雷近前,那匡雷半信半疑挪了两步。
“将军,此局中,行刺者是我,你同盟伙伴要的也是我的死讯。我死了,将军自然能得到他们允诺你的好处。其他人,将军大可以软禁起来。将来万一与那边谈崩了,他们可都是将军的谈判筹码。”
匡雷到底行伍出身,一开始不理解,等转过弯来当即同意,大笑着要来搂孟知彰的肩膀:“匡雷敬你是条汉子,到时必不让你吃太过苦头。不过这行刑仪式,还是会当众进行。”
孟知彰闪出去一步,长身玉立,与匡雷保持适当距离。
“我们汉人讲究生死有时,生死有地。既然注定要死在这异国他乡,时间,可否容孟某自己选?”
匡雷忍不住再次打量孟知彰:“视死如归。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气节吧。怎么办?我越发喜欢你了!好。你可以选择,哪一天死。”
*
稍后,孟知彰一行被“请”至官驿休息,说白了就是看押。
同行的,还有临时被收编的术格家二公子。
无人处,张力悄悄拉住孟知彰:“孟大人,你若赴死,老夫绝不苟活。只是,这死,也有不同死法。顶着屎盆子,也太憋屈了!萧潜那厮,竟如此下作,好歹名门之后……呸!我早该料到那萧之仁也教不出个像样子侄。我们前脚死在这里,萧潜后脚回去卖乖、邀功。可你与萧家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这般对你?他们提到旧相识,是不是萧之仁新招的按个赘婿骆耀庭在背后搞鬼?”
“张将军,这乳茶不错,尝尝。”
孟知彰对盏中汤品很是满意,满斟一盏递给张力。
张力大叹一声:“孟大人呀,他们过几天就把你钉在那木架子上了!你……你怎么还像个没事人似的!”
“这乳茶当真好喝。我家夫郎一定也喜欢。”孟知彰将杯盏递得更近了些,“张将军试试。”
张力一把接过来,仰头干了。气鼓鼓看着地面,不吭声。
“好喝么?”
“嗯。”仍带着气。
“单靠一个骆耀庭,目前还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不过他应该也出了不少力。”
“难道是萧之仁,或者背后的……”张力眼睛越睁越圆。
孟知彰不置可否,又给自己倒了盏乳茶,“我不过一个小小翰林修撰,哪里值得大人物们动这番心思。”
“那就是以你为饵钓大鱼。”张力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他靠近了些,压低声音,“是不是懿王想通过你,借机踩死辰……”
孟知彰轻咳一声,往窗外递个眼神。
张力忙闭了嘴,隔墙有耳。尤其现在。匡雷恨不能将半城羌兵,都调到他们所在的这个驿站。
但当真只能等死么?张力见孟知彰这般情形,还是忍不住又开了口。
“你,是不是已有计策?”
第235章 出使(八)
十五日一到, 孟知彰被羌兵架上“永生柱”。
匡雷当众公布这位汉人使臣的罪行:妄图行刺羌王,射杀羌族重臣亲眷,傲慢无礼, 倒行逆施。
羌王坐镇, 携百官在校场全程观摩这场献祭仪式。
杀掉一个汉人使者,这不只是简单的杀鸡儆猴。是新王即位后,对邻邦大国的一次胜利。是炫耀。是示威。
忤逆我者,死。哪怕是大国朝廷派来的使臣。
顺服我者,昌。哪怕是同为使臣的汉人官员。
绿锈斑驳的三寸长大铁钉, 一锤接一锤, 生生砸入孟知彰掌心时, 萧潜谄媚的笑容, 落进羌王新赏的牛角美酒中。
“孟知彰, 一路走好。”萧潜站在柱子旁,冲孟知彰举杯,“各为其主罢了, 下辈子记得跟对主子。”
匡雷主持仪礼,手脚牢牢钉在永生柱上的孟知彰, 王畿游行示众一圈后,带至城郊, 立在那540根柱子旁。
黄沙吹进孟知彰的发际,留在世间的时间, 顺着手掌脚背的血流, 一点点流逝。
生命终点到来前,柱子上的孟知彰,冷脸看着羌王眼中的麻木,看着匡雷小人得势的嚣张, 看着羌族群臣的各怀心思,看着往来百姓行商的声声叹息。
死亡,除了疼痛,便是疲惫。
超负荷的倦意,海潮般涌上来,死死压住孟知彰的眼皮。
一阵重似一阵的慌乱声中,孟知彰用所剩无几的气力,强行撑开了眼睛。
视线晃动,一骑羌兵眼前飞过,惊起一路尘土。孟知彰本就干涸的眸子,龟裂般痛起来。
“前线告急!前线告急!”
很快,又一骑羌兵,高喊,“戒备!戒备!”
使节被杀,朝野震怒,华羿亲率八万大军压境。先锋狼校尉云无择,更是长驱直入,直捣羌族王畿,生擒匡雷。
匡雷预料汉人会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快,像一早设好的圈套,只等自己往里跳。
云无择带着应龙来到王畿郊外时,永生柱上的孟知彰,永远闭上了眼睛。
成了这异域荒漠之上一只游魂孤鬼。
*
“长公主都能打进来了,你为什么还要死?”
听完孟知彰的推演,张力睁圆眼睛。
“长公主能打进来,需要一个理由。身为使节的我,就是这个理由。”
以免节外生枝,出使前,长公主与孟知彰定下的计划,知晓之人并不多。至少连西境驻军副将的张力,并不完全知情。孟知彰顿了下,继续说下去。
“只有我死了,长公主才师出有名,方能在双方“议和”期间,提前集结所有兵力,全军压境。也只有这样,悬在你我头上的那个莫须有的罪名,才不会有机会落下。还有……”
还有,他以此为条件,在长公主那里给庄聿白留足了“后路”与万全之策。孟知彰死后,即便朝廷不出面,长公主及西境军中也会保庄聿白一世无虞。
当然“还有”后面的话,孟知彰缄口未提,只道:
“所以,我孟知彰必须死。”
张力嘴巴张了张,半日道:“那为何是在第十五日?”
“这是我与长公主的约定之日。”
“就没有不死的法子?”
“有。”
“什么?”
“刚才张将军或许看漏了一点。我们与羌族交战多年,张将军又是战争主力,以汉羌两族的武力差距,张将军以为我们会这么容易拿下对方王畿?”
“那……那,那是因为我们天朝有神明护佑?”话一出口,张力也觉心虚。
“与我们并肩作战的,还有另外一支强劲兵力。”
“羌国那……逃亡储君?”
孟知彰抬眸看了下张力,没说话,只递了盏乳茶过去。
*
羌国新王即位前一个月,原本储君便离开王畿。具体去向,无人知晓。
当然一起悄悄消失的,还有此前的同党随从。术格家大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兴亡,皆苦者,唯有百姓。谁来称王当政,底层百姓原本并不关心。
奈何匡雷主导下的新王政权,过于白色高压。不仅百姓皆苦其严苛暴虐,朝中被其视为政敌者,也难逃厄运。轻者罢黜免官,重者发配流浪,更有甚者,抓来王畿做人质。不止做人质,偶尔也是箭下玩物,命丧匡雷之手。
底层蝼蚁本不会关心谁在发号施令,但若这在位者不给人留喘息空间,群蚁或许也能撼树。
张力听闻孟知彰必须死时,九尺大汉,沙场厮杀半生,血肉模糊到在阎罗殿门口转了几遭都不曾喊声疼的人,眼角潮了又潮。
不过听到蚂蚁撼树,张力眼睛忽地有了光。
“也就是我们还有十五日时间,来帮助撼树蚂蚁?”张力恨不能贴到孟知彰跟前,半点没了长者该有的稳重与自持。
“不是十五日。”孟知彰目光坚定,“除去路上时日和匡雷沙场纠缠,我们只有——十日。”
十日?!
十日之内,无论发生什么,长公主都会依照原本制定的计策,率领西境驻军主力全面进攻羌国。这是卡死的节点。
“这也是你为什么将匡雷行刑之日,选在了第十日?”
张力一下子想通了,为何匡雷沙场刁难之时,孟知彰执意自己选择哪一日赴死。
这也意味着十日之内,还有挽回余地:“孟大人,该如何做,你说!老夫都听你的!”
大人在军中多年,与羌国交手无数,那依将军来看,我西境驻军全力以赴,能否一鼓作气拿下羌国王畿?
张力暗吸一口冷气,坚定摇了头:“莫说拿下王畿,恐怕京郊百里之外,主力便被拦了下来。老夫最远也只是早年时随骆校尉攻到过月亮泉。即便长公主若亲率主力前来,若想攻进羌族王城,胜算也是不大。所以……”
“是。”孟知彰猜出张力言外之意,“所以长公主战力覆盖范围之外到王畿之间,需要有人接应、补位。”
“……难道是他们的王储?”张力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可……羌族王储生死未卜,即便活着,谁又知道身在何处。至于能不能和我们一起攻打他们的王畿,那就更说不准了!”
孟知彰没有解释什么,但张力从他的态度中知道,此事可行,而且有把握能成。
说来也奇怪,虽说相识未久,戎马一生的老将,就是信任眼前这位少年使臣。傲气十足的沙场大将军,此时竟愿意唯其马首是瞻,只要孟知彰一声令下,他便是他的马前老卒,他便是他的挡剑盾牌。
奇怪。却无解。
使节团在驿站修整两日,中间张力无数次想开口催孟知彰,滑到嘴边可又不知该催些什么。虽说还剩十日,总不能坐以待毙,看着时间白白浪费!
实在不行,冲进院子里,杀他几个羌兵垫背,也不算白来敌国老巢这一趟。
好在第三日一早,孟知彰便将张力叫了起来,说匡雷答应他们今日可以去城中逛逛。
“逛逛?逛什么?弹丸之地,除了墙头上一排排羌兵和城中乌云压顶的羌民,有什么好看的!”
张力嘴里这般说,却利落起身,很快收拾好自己,随孟知彰一起出了驿站。能出门,总好过在这腥臭味熏天的皮毡屋子里枯坐干等。
当然一通出驿站的,还有十几个重甲看守羌兵。
那些羌兵也知道,这是些汉人是马上要死的,即便侥幸留下命来,此生也只会圈禁在这城中,而且上头发了话,只要他们不作妖,城中随他们逛。所以孟知彰一行往哪走,如何走,他们跟着便是。
不过这群汉人着实有意思,原以为他们要脸面,囚犯一样被人盯着会不喜欢人多、目光多、闲话多的地方。谁知竟是哪里人多,往哪走。专挑热闹地方。
或许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回是回不去的,索性大方在闹市挥霍起来。这大概就是汉人的及时行乐精神吧。不过采买之物大多是吃食酒水,不仅自己买,还出钱将看守羌兵们的一并买出来。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真理,不论到哪里都行得通。渐渐这批羌兵也开始将这群“冤大头”往平日自己不舍得花钱或者买不起的铺面里带。
就这般逛了两日,城中走了大半,张力却越走越气。
他真有些搞不懂孟知彰,还有六日,此时长公主那边说不定已经拔营西行了。十五日约定时间一到,即便匡雷有意留人,听闻汉军来犯,那摆在这群汉人使者面前的,也只会是死路一条。
孟知彰却不恼,无人处给张力递眼色:“想来这城中布防情况,张将军已了然于胸了吧。”
张力一怔。每到一陌生城池,该城的排兵布列、攻守布防等,他不仅会下意识去观察,还会默默演练。若自己是城主当如何守城,若自己是攻城之将,又如何高枕无忧设防。
因为是在敌国,张力已经很小心了。只是他他没料到这些暗不可察的心思,还是没能瞒过孟知彰。
不过那又怎样。即便看出这羌国王畿何处固若金汤,何处有待加强,眼下也只是自娱自乐,这消息连驿馆的大门都传不出去。
第二日,一行人照常上街闲逛。
过了今日,便只剩五天了。孟知彰难道一点不急,当真一心求死?张力跟在身旁,赌气不去看他。
羌兵也照旧带众人在各个商铺小摊前驻足。孟知彰委实大方,但凡有人夸某样东西好,当即买下。
“这不是律和么!我可有段时间没见着你!又去东边搞来什么好东西!”
迎头走来一牵马羌族商人,车上满满堆着货物。
一见此人,羌兵像是忘记自己此行是看守汉族时节的,呼啦啦上前围住那车货物。
这商人一身骑装,长得浑圆横壮,上下一样粗的腰里,别了根马鞭。红通通两个圆脸颊挂着笑,见到这群羌兵,忙打点头招呼,又同领头一人说:
“上次您要的东西,这次就有。去岁没买上的酒,等再过一两个月也能有,不过价格略略涨了。”
“什么好东西,让我们头儿等这么久。”一羌兵答言。
“一些吃食和火炭,汉人们矫情,还给起了名字叫什么‘金玉满堂’和‘魁首茶炭’。”律和边说边去那满满当当的车上翻找,“前段时间边境紧张,我一直没敢过去。眼下每样各得了这两袋。其中一份,是留个上头贵人们的。这一份,差爷看看要多少,我给您送家去。”
那羌兵头目往这律和手上看了眼,并未答言。而是转头看向孟知彰。
“喂!你说要多少合适?”
张力气不过:“怎么说话呢!真当爷们是冤大头?”
孟知彰不以为意,定定看向那羌商律和:“都要了。多少钱?”
众人皆是一愣。大家知道孟知彰大方,不成想这样大方。羌兵头目瞬间喜笑颜开。
律和圆眼眯成缝:“这位郎君爽快!我律和也爽快!一口价,一百两!”
“一百两?!你怎么不去抢!”张力挥拳,将那律和杵了个踉跄。
那律和立马分清大小王,只往孟知彰身边躲:“这位爷!嫌贵便不买,怎么还动手打人!多亏我这平安符护佑,不然方才那一拳,够我躺个把月的!”
律和从怀里扯出个护身符,捧在手中,煞有介事向上天祷告。
孟知彰眸心一凝,下意识摸向胸口。还好。庄聿白给他缝制的平安符还在。
那这商人这枚平安符……
孟知彰付过钱,只交代句,“劳烦送至这位差爷家中”,便不再吱声。
律和转头又去缠那羌兵头目,手里拿了坛酒:“差爷!新酿的锁阳酒,您要不要来几坛?”
“不要!这酒烈而无味,寡淡的很!答应我的葡萄酒,可要记得!”
“好嘞!货一到,保证给您留着!”律和圆圆一个,弓腰点头很有些费力,还是将酒塞到那羌兵手中,“这酒,差爷留着赏人吧!”
那羌兵看着强行塞给自己的酒,很是不屑,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当差,堂而皇之抱着坛酒不像个样子,转手递给了孟知彰。
算是道谢。
深夜。驿站。众人睡去,月亮也隐了影子。
孟知彰用衣衫蒙住不大的窗子,一豆油灯亮起,他搬出今日羌兵转赠他的那坛锁阳酒。
张力双臂环抱,仍在气中,怕吵到众人,还是压低了声音:“怎么!你100两银子买回来的这坛酒,还要偷偷摸摸喝。”
孟知彰上下研究这坛酒,并未发现异常,便用小刀仔细撬开封印。
坛旧,内里封印纸却是新的。
孟知彰将酒坛封印纸取出,在灯火上烘烤,竟然慢慢显出字来。
庄聿白的字迹。
第236章 出使(九)
第十五日, 天很蓝,阳光依旧很好。
这是孟知彰与匡雷约定好赴死的日子。
一早,穿戴齐整的孟知彰, 被羌兵带至校场。张力带使臣团和那位临时加入的术格家二公子, 一言不发跟在后面。神情凝重。
“永生柱”立在校场正中的祭台。六边形平台,每个角落各摆着一摞高高的石头。投下细长又崎岖的影子,随日头缓缓流转。石头上被淋了血,白石赤血,映着西风中的蓝天, 血腥气中重现着某种古老而诡异的仪式。
换做平常, 张力早一脚上前, 踹翻这什么狗屁阵法。今日他缓住一口气, 接住孟知彰透过弯刀旌旗阵递过来的目光。心有忧虑, 不过仍然坚定地冲对方点了点头。
除守卫兵士外,校场内站满围观之人。当众处决敌国来使,怎么也算是匡雷摄政生涯中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怎能少得了观众一同见证。
匡雷的,命人端来三盏酒:“听闻你们汉人有喝断头酒的习俗。虽然不会断你的头, 让你一整个儿死。为彰显我大羌之好客重礼,这酒, 还是给孟大人备好了。”
匡雷叹口气,摆上一副英雄惜英雄的惋惜模样。
“匡雷将军, 这酒, 不急。”孟知彰镇定看着对方,“我们作为大恒使臣,应贵邦邀请,代表我大恒朝堂前来议和。今日杀异国使者, 怎么不见大王尊荣?”
“是啊!我们来了这些时日,连你们大王的影子也没见着!”张力愤愤然挤到前面,“怎么,难道长相丑陋,见不得人!”
匡雷最看不惯张力,登时炸了脾气,不过定了片刻,已经攥紧弯刀的手还是收了回来,大笑两声:“怎么两位忘了?孟知彰之所以被钉向这永生柱,不就是因为行刺我们大王未果,转头射杀了我重臣亲眷么!”
“匡雷,你放屁!”张力撞开身边羌兵,直骂到匡雷脸上,“人明明是你射杀的!这会子还在此颠倒黑白!你不怕你们的神灵怪降罪于你!”
到底是老将,张力一冲,身边羌兵倒了一片。换做真刀真枪的战场,十数个羌兵也难近他的身。不过对面呼啦啦冲过来几十个重甲兵士,寡不敌众,张力直接被团团堵住,动弹不得。
“降罪?神明若降罪于我,那今日站上这永生柱的便不会是你大恒的使臣了。孟大人,你说对么?”匡雷斜眼看着孟知彰,又用手上的弯刀朝祭台指了指,“孟大人!请吧!”
“匡雷将军,”孟知彰拱手抱拳,“孟某今日赴死,能否让我死得明白,或者说,让孟某死得清白?”
匡雷低头踩住孟知彰的影子:“孟大人,那日能说的我已经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孟某之清白,你我知道,奸佞之人知道,天地神明知道,但大恒使团之人不知道,大恒万万千百姓不知道。”孟知彰看看这青天白日,正正衣襟,“孟某我大恒与你串通密谋之信件,就是这位大恒使节团萧潜送来的。枉顾我朝君命的是这信中人,指使羌国栽赃陷害孟某的是这信中人。孟某不过一替罪羔羊,或则说一送上门的鱼饵。信中人为了争权夺势,不惜与羌国新政权勾结。为铲除异己,不惜出卖国家利益。”
“一切皆如孟大人所言。可那有怎样?”匡雷摆弄手上弯刀,故意避开孟知彰的视线,“这些事,别人知道与否,又有何关系?反正你已经要死了。”
匡雷实在不明白汉人一根筋似的想法。命都不在了,要这一身虚名有何用。
“人皆会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孟某今日之死,不知后世之人将如何秉笔,但眼前孟某之同袍在此,他们应该知道事实之真相,应该知道孟某之清白。”
使节团中,除了萧潜一党,仍有不少有识之士,这些时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从萧潜的嘴巴中拼凑一二。
说孟知彰违抗君命,有意破坏议和之正式,意图刺杀羌王,并亲自射杀羌族亲眷,所以今日羌族便当众杀之以儆效尤。
简直荒唐!
孟知彰何许人,先不说他是陛下钦点的新科状元、天子近臣。贫寒出身,却并未一朝得势而眼高于顶,平时待人接物皆端正自持,官位不高却敢为水灾之地秉公直言,单这一点就是紫宸殿满殿许多文武大臣做不到的。何况他是南时那刚正不阿之倔老头的关门弟子,能入南时青眼,得南时亲自教习者,寥寥无几。若说孟知彰人品有亏,忤逆君命,射杀手无寸铁之异邦家眷,这与强行说暗夜照长日,有何异?简直是一派胡言。
而他萧潜呢?若非兵部尚书萧之仁强行将其作为兵部代表塞进使臣团,以他的嘴脸和过往,岂能代表国人出使?
萧潜之话,众人多不信。那日孟知彰和张力单独被匡雷召去校场会见,具体发生何事众人所知不多。但萧潜非说孟知彰和张力意图谋反。呵!省省力气吧。
如今,孟知彰与匡雷当面对质,个中原委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若能回去,定好好参一本,细数萧潜之辈的恶行逆失。
不过看对方这架势,与萧潜这厮阿谀谄媚之嘴脸,今日听到真相之日,非死也知会终身软禁在这异国尘沙之中。
萧潜躬身走到那匡雷身边:“将军,快行刑吧。这孟知彰邪性,很能蛊惑人心。以免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惹您不高兴的话出来,不如用绳子勒住他的嘴!”
若让一个人住声,塞住嘴即可。而用绳子勒住,是宰杀牲口的做法。
匡雷不无疑惑地低头看了看眼前这个汉人。都道羌人凶狠,和眼前汉人比起来,还差了些道行。
“好啊。”手指划过弯刀脊背,匡雷调整角度,刀刃亮光照射进萧潜的眼睛,“你去。”
我去?萧潜心中一惊,下意识抬手去挡这强悍到凶悍的折射光,谄笑堆到眼角,“将军,还是别了吧。这孟知彰……他身手了得。我,我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勒住嘴巴,又不是让你和他决斗,这就胆怯了?你可真实个货真价实的胆小之人。”匡雷停住手中刀刃,给了萧潜一点喘息机会,等对方视线看向自己时,扬了下眉,“胆小之人,是不是就是你们常说的‘小人’?”
如一巴掌直直甩到脸上,萧潜愣了下,腰躬得更深:“小人,遵命。”
一旁羌兵塞了根绳索给萧潜,黏糊糊,腥气至极。萧潜抓在手里,如握荆棘。孟知彰如今已是阶下囚,他萧潜作站在行刑游戏规则制定者一方,是处于碾压性优势地位。不知为何,看到孟知彰,甚至听到这个名字,萧潜便没来由地惧怕。
枉论孟知彰那双清正严明的眼睛,他是看也不敢看一眼的。那双眼睛,恨不能看透世界一切污浊邪恶,令其无可遁形,并一击毙命。
萧潜心中发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应该硬气些。人已经被控制住了,只要撬开他的嘴,用绳索勒住,任务就算完成了。
萧潜暗自给自己打气。奓着胆子向前挪去。刚走两步,忽听身后匡雷叫停。
“且慢。”
萧潜忙止步,松了口气。
心想,好在匡雷这厮发了善心,孟知彰反正都是要死的了,何必还用他折磨自己?正要转身去谢那匡雷,只见匡雷向旁使了个眼色。
“汉人之刑,由汉人来做,那才有意思。把长钉和铁锤给他。萧潜,今日便由你来给孟知彰上桩行刑。”
“我?给孟知彰……上桩行刑?!”
萧潜心中骂娘,自己不过是个使臣,若非自己将懿王联盟结交之消息从中传递,你蛮夷羌贼想不劳而获,白白得到我大恒这么多财富物资,做梦去吧!眼下看我势单力薄,竟百般磋磨起我来。等将来我们懿王殿下掌权,第一个回马枪,便来戳死你的尖嘴逆贼!
萧潜心中骂得欢,脸上却更加谄媚,腰身弯得更低,眼睛都要笑没了。
围观人群议论声四起。鄙夷,疑惑,八卦,气愤,恐惧……表情各异,心思各异。
使臣团中,骂声起伏。以张力嗓门最大。
“萧潜,你个卖国贼!诬陷孟大人也罢了,还亲手将其钉死!你你,你此生枉为人!”
“萧潜个畜生!当初长公主放你一马,原以为你回京痛定思痛,谁知竟开始勾结外敌!你对得起战死沙场的将士们么!你对得起大恒万万千百姓么!你良心不亏么!”
“今日能让你我见识到这厮的嘴脸,看来我们此生也是故土难回!萧潜,要杀孟大人,先杀我!我死后定将化为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你!来啊,萧潜人渣!”
祭台上的孟知彰,不动声色站在日头中,没有英勇就义时所谓的慷慨激昂,也没有被小人折辱的心有戚戚。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看透世事沧桑的神明,不悲不怒,不喜不怨,不时看看地上的日影与校场外的卫兵。
台下的张力,倒是一头接一头的汗。
十二三岁上,他便跟着骆毅沙场浴血,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此时他却紧张得像个孩子。甚至想像当年一般,遇到烦难事,扯一扯骆毅的衣角,让这位亦师亦友的校尉,为自己指点迷津,告诉自己应该如何做,应该去做些什么。
张力隔着无数弯刀和风中乱卷的旌旗,一眼又一眼看着孟知彰。他的人生刚刚开始,青云之路就铺在脚下,此时被奸佞小人夺了姓名,不值得啊!
若可以,张力恨不能自己替孟知彰去死。
张力一边看着孟知彰,担心台上羌兵使坏;一边盯着那匡雷和萧潜,看这狼狈为奸之徒还能想出什么鬼花招;还有另外一块事件,扯着他的心思。日头越升越高,留给孟知彰的时间不多了,校场外的羌旗怎么还如此卷舒自如,那些守卫的羌兵,怎么还是这般站立不动。
“萧潜,你等什么呢!”匡雷抬脚踢起一块石子,直直踢向萧潜,“等天神下来帮你扶钉子,还是给你递锤子?”
“——啊!”萧潜来不及躲,手上重重受了一击,他以为自己断了一指,猛低头,五指尚在,只是疼得揪心挠肝。
“萧潜!”
张力大叫一声,怒气冲天,有如狮吼,震得萧潜心中一颤,手中那不知染了多少层血迹的斧头,“咣啷”一声掉在地上。
萧潜原本心虚,此时更是让他去钉孟知彰,这与闯入寺庙大殿,阴司罗刹唆使你手劈佛祖圣象,又有何区别。张力这一嗓子,让萧潜一下恼羞成怒。
“张力老儿!此前在军中,你处处看不上我,出处为难我,没想到今日会落入我手中吧!咱们新仇旧怨一起算,钉死孟知彰,下一个就是你!实话告诉你,即便你能活着回去告到长公主那里,也是没有胜算的。因为我奉的是懿王之命。”
萧潜越说越激动,不知是为自己壮胆,还是此前在军中确实不受重视,此刻开始委屈控诉。
“懿王殿下愿与羌王交好,几大车珠宝运进来葬送你们。你们应该感激才对!等去了阴曹地府,好好历炼。佛祖慈悲,将来让你们投生个猪狗,也未可知!”
“哈哈哈哈”
萧潜正骂到兴头上,忽见孟知彰仰天大笑。
“孟知彰,你笑什么!死到临头,休要作妖!”
孟知彰冷冷一个眼神过来。
“我们将来投生什么,就不必劳烦萧大人操心了。倒是萧大人你,恐怕回去之后也难自保。羌人还算守承诺,得了便宜也不卖乖,自始至终并未透露真正的幕后指使是哪位。而你萧潜,在异国之邦,当着外族之人和自己的同僚,堂而皇之说出是懿王殿下让你与外族勾结!若非知你为人,还以为你是懿王不共戴天的政敌,在这堂而皇之地扣这杀头的罪名!”
孟知彰冷笑一声,长叹口气:“萧潜啊萧潜,怎么说呢,你实在是蠢笨如猪。不,说你如猪,恐怕也玷污了猪的名声。那祝萧大人来世投生为猪。”
和庄聿白在一起久了,与人对骂呛声,套用些现成的句式,果真是爽。
那萧潜也没料到,这一派市井无赖才能说出的话,竟出自素日温雅清正的孟知彰之口。
“孟知彰,你你你,你!受死吧!”
萧潜暴跳如雷,两步跨上祭台,待要上前,看到人高马大,影子能装下两个自己的孟知彰,理智稍稍回来些,踉跄几步,快速退至台下,命令左右羌兵,“按住他!按实!按死!”
匡雷坐在整张虎皮制作的交椅上,高翘二郎腿,透过手上弯刀的弧度,看祭台上下这场汉人大戏。
都说汉人斯文知礼,可对骂对打起来,真真有趣。骂战,还得看这汉人的。
好玩。
匡雷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没过瘾,祭台上羌兵去捆绑孟知彰时,他竟有意招手叫停。
让汉人自己解决。
不过匡雷也有自己参与的方式,阳光下慢慢翻转着自己的弯刀,用刀刃折射的光束,追逐气急败坏的汉人奸细。
光束照在萧潜后脑勺上,又移到他那张红涨的脸上,照在他紧握钉子张牙舞爪的手上,也甚是有趣……
忽然萧潜挥拳向前,像是要去厮打对面的孟知彰……咔!关键时刻,不知哪个没长眼的摔在了匡雷脚下,正正挡住祭台上的好戏。
匡雷下意识伸长脖子,视线躲开眼前这碍事之人,眼巴巴去追随台上的一举一动。
谁知地上这没眼力见之人,向匡雷脚下爬了几步,满脸尘土,口中急切喊着什么,“大将军……南城门……速速!”
“起开!不长眼的东西!”见地上之人要来抓自己的皮靴,匡雷飞身就是一脚。
祭台上,孟知彰反手钳住那萧潜,一把长钉,硬硬按在萧潜脖颈处。
“好!很好!简直是精彩!”匡雷起身鼓掌,视线一偏,忽发现哪里不对。
方才井然有序的校场,似乎被一阵什么风吹进来,一股焦躁不安的情绪在祭台上下隐隐散开。
“将军!将军!”
直觉告诉匡雷,一定哪里出了问题。地上人仍在说着什么,匡雷回过些神,这才重新将视线投到自己脚下。
灰头土脸一士兵,趴跪在地上,衣衫不整,衣襟前那一滩红色像是喷溅的血液,帽子也跑丢了,散乱着头发,哑声喊着。
“将军!南城门……南城门,被攻陷了!”
简单的一句话,在匡雷脑中硬生生转了半天,他上前揪住那羌兵脖领,一把拎起来。
“你说什么!什么攻陷,什么南城门?”
那羌兵一脸生无可恋:“将军!是储君,储君带人攻下了……南城门!这会正向这边……”
“嗯?放屁!”
匡雷眼珠红裂,将手中羌兵甩出去两丈远,“新王已即位,哪来什么储君!何况那厮不是已经被斩杀在边境了么,怎么还能带人杀回来!”
不怪匡雷不信。当时自己如何用力新王即位,如何将储君追随者赶尽杀绝逼至走投无路的,没人比他匡雷更清楚。而且当时就是他带不下,一路向东追杀,将储君和术格大儿子等寥寥几十人赶至红柳林,围堵后,一把火烧了那林子。
即便烧不死,进了冰狼的地界,想来这群人也是九死一生,想称王,去冰狼的人骨堆中去自封为王吧!
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匡雷,遇到了这“一失”。
可即便储君不死,带人杀回来,他手下只有零落的术格旧部,短时间若想东山再起,难若登天,不说远远躲开养精蓄锐,怎敢在他匡雷戒心最重之时靠近王畿!而且王畿城防,较此前增加一倍有余,即便眼下让自己带兵从城外攻进城内,也是要好好花些功夫的。储君是怎么做到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破城而入的!
校场四散乱起来,祭台上迎风而立的孟知彰越发醒目,就像上苍眷顾的神明,降至凡尘,看着这喧嚣嘈杂的一切。上苍当真不公平,甚至还将冰狼一起派了来。
那高傲的冰狼,戈壁滩上的神兽,此时竟用脑袋蹭孟知彰的手,卑躬屈膝。
匡雷心中一沉,冰狼的出现,让他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祭台上,孟知彰一边抚摸这冰狼的头,一边直直看过来。两道视线,如地狱之光,正正击中匡雷心中的拿到坚硬防线。
或许储君真的打了进来。
很快,接二连三的羌兵过来报告战况。
“攻城的,是些什么人!”匡雷将弯刀插回腰间,终于强行定住神。
连滚带爬一羌兵扑倒在匡雷脚边:“将军,他们已经冲过来了,马上就到校场……”
“妈的!老子问你打进来的是什么人!”匡雷横起一脚,将那羌兵踹开。
另一报信羌兵边跑边指着身后:“是天兵!将军,是带了神箭手的天兵天将!就在校场外面。”
“布防!布防!快!”
震天的厮杀声,越来越近。铁蹄踏地的震荡感,让桌案上的乳茶起了涟漪。
匡雷善战,也多疑。所以跟在他身边的都是自己亲信,而且手上戍卫多骁勇善战。不等他下指令,校场四周及入场处皆严阵以待。
但校场外攻势过于凶猛,校场内的亲卫已撤出一半前去支援,奈何皆有去无回。
校场四周旌旗一面面倒下,校场入口戍兵被蜂拥而至的铁骑冲飞。
来人不像羌人,马背上的人影和那铁骑装扮,不是王储亲卫,更不是术格家的样式……是汉人!
匡雷伸向腰间,手起刀落,眼前的桌案瞬间一分为二。
汉人?!
匡雷向了一百种可能,甚至连天神降临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攻入羌国王畿的会是汉人。
汉人?怎么可能是汉人!
羌人与汉人厮杀征战上百年,即便是在边境作战,汉人也是败多胜少。历史上汉人打入羌国内地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多也只是掠走了几只羊作为战利品。别说攻打王畿,他们甚至连羌国王畿的大门朝哪都不知道。
可眼前纵马杀进来的,就是汉人!马头上金闪闪的当卢,晃了匡雷一眼。
愣神之际,一声快而厉的风声当头飞来。
匡雷猛地偏头,回身一看,一只利箭深深陷入自己身后椅背。
他翻身向旁,利落捡了只盾牌护在自己身前,“咣啷”,匡雷手上猛地一震,另一支利箭力透盾牌,再有半寸,就扎入自己额头。
利箭飞来之处,孟知彰手持弩机,稳稳放上第三枚箭簇。
匡雷闪过第三箭之后,索性躲在笨重的椅背之后。透过缝隙,观察祭台上的一举一动。
满校场杀成一片,祭台四周早没了准备行刑的羌兵。如今围聚在那里的是几十个汉人轻骑。
祭台上,永生柱稳稳站着。孟知彰与方才带人冲进来的少年一起,立于其上。祭台四周的石阵早被人踢翻,满地碎石上,那头雄健的冰狼来回踏着铁蹄。
这是血月之夜,冰狼祭月的步伐。
*
祭台下,张力摸摸术格小儿子的脑袋:“那日你悄悄告知王畿城防的一个小秘密时,孟大人曾许诺你一件事情。今日便是兑现之时。”
术格小儿子扬起头,看看张力,又看看不远处的孟知彰。张力虽看起来凶巴巴的,内心却有一团暖人的火。可这孟大人不同,一身正气,矜贵沉稳,清正得如天上神明,光芒太盛,倒让这武将出身的小公子有些不敢靠近。
张力悄悄撞撞他的肩膀:“没事。孟大人,人很好。一定能让你如愿。”
第237章 出使(十)
黄沙遮日, 战马嘶鸣。
满地羌旗溅染血污,又被铁蹄与战靴一下叠一下,踏入尘土。
降者, 赦;抵抗者, 死。
孟知彰与同在祭台上的云无择,交换着眼神。这种排兵布阵的场景,儿时在长庚师父的教习下,二人早演练过无数次。
实战,这是第一次。
身后不远处, 长庚端坐马上, 看着兄弟二人并肩指挥着这场“校场围剿”。
匡雷被骑兵团团围住。羌族善战且尚武, 匡雷能在老羌王病重之时, 带领部下将储君逐出王畿, 不仅有魄力,也有超乎常人的战力。而且身为武将,匡雷的功夫确实非常人可比。
骑兵漩涡中的匡雷, 不知何时给自己抢到匹马。马背上的羌人,向来彪悍, 枉论此时杀红了眼的匡雷,一二十训练有素的汉人骑兵, 只能在他外围策马打转,手中剑戟根本近不了身。
因为近身作战, 恐伤到自己人, 弩机等兵器根本无法使用。云无择正要纵马上前,手臂被孟知彰拉住。二人目光同时落到脚下的应龙身上。
一声指令,应龙纵身跳下祭台,一跃便是两丈远, 飞一般蹿入骑兵阵列。
阵列中很快传来一声凄厉喊声,骑兵霎时闪出一个缺口。应龙死死咬住匡雷大腿,正往祭台方向拖拽。
匡雷被俘,校场厮杀止住,猎猎汉旗在羌族王畿校场上空随风舒卷。
在自己巢营,被汉人活捉,匡雷只觉这是此生最大的耻辱。不过耻辱只是脸面问题,与此相比,自己忍辱半生,经营半生,好不容易争来这位极人臣的权势,尚未在怀中暖热,竟一朝毁在自己平生最看不上的汉人之手。
昨日之昨,有多狂傲,今日之今,便有多狼狈。
苍天,待我不公!苍天,有愧于我!
四五个兵士全力摁住,匡雷仍不停挣扎叫骂,怨怼天地。
张力看了看鹌鹑般缩在一旁的萧潜:“方才你用来勒嘴的绳子呢?你家新主子都成阶下囚了还这般闹腾。怎么不见你去勒住他的嘴?果真是‘忠仆’!”
云无择带人攻进校场后,张力将使节团转移到安全之地,除了萧潜。
作为大恒西境军的叛徒,他值得亲眼看着自己所依附勾结的势力,如何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崩塌于自己奉命置之死地的汉人脚下,更值得全程体验阴谋被一点点撕碎、淹没,而自己已无能为力且毫无招架之力的绝望。
恶人,终将被自己的恶行所反噬。
眼下匡雷被捕,新王出逃,那被关押的重臣亲眷,可否救出来,是术格小儿子此时最关心的。匡雷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且狡诈多疑,每个关押地点从不会超过三日。如今他一朝被俘,自知不会善终,定会拉众人垫背。
术格长子率众出现在校场时,匡雷顿时明白自己当真回天乏力,不过他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命在,一切皆有可能。
他奋力昂起一颗血污满脸的头颅,仰天大笑。
“鲁迪!你勾结汉人,攻打王畿,你可对得起天地祖宗!你也配做天父子孙!”
术格长子鲁迪冷哼一声,纵马挥鞭:“匡雷,你篡改天父旨意,驱逐正统,另立伪王。永生柱上曝尸十次也难赎其罪。而且,你把持朝政,倒行逆施,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百姓苦不堪言。有何颜面来指责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让我死?好说!鲁迪,我还是小瞧你了,真真是好手段呐!”匡雷自知大势已去,他环视周场,眼神透着狠厉,“不过你可知本将军手上还有143名重臣亲眷?如果我死,他们也休想活。”
“匡雷!你放了他们!”术格小儿子跳出来,想起这些时日的屈辱不堪,若非同为人质的诸人看护,他早命丧匡雷魔爪,“他们多是妇孺,手无寸铁,且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赶尽杀绝!快说他们在哪?”
“他们在哪儿,二公子不清楚么?自然还是‘活人墓’。”
活人墓,专门关押这批重要人质的地方。防止有人营救,选址随机,十日更换新址。而且建成后,所有参与工匠,和人质一起,全部留在墓中。也就是除了匡雷和几名近身亲信,无人知晓具体位置。
墓穴内只留三日食物,十日内若无人破墓,墓穴众人即便不饿死,也会因为越来越少的空气窒息身亡。
“当然你们可以不顾他们死活。”匡雷一副无所谓表情,“但不顾自己臣民死活的君王,和你们口中恶贯满盈的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你们又有何理由指责我倒行逆施!鲁迪,莫张狂,我之今日,就是你之明日。”
鲁迪气盛,纵马上前,扬手便是一鞭:“死到临头还嘴硬!看是你脾气硬,还是我的鞭子硬!”
匡雷血污的右脸,登时翻开一道血沟。
匡雷罪该万死,但此时活匡雷远比一具尸体有用。鲁迪第二鞭挥下,未到匡雷身上,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拽住。
“鲁迪将军,我们从长计议。”
孟知彰定定看着马上的鲁迪。
鲁迪和他父亲一样,向来对汉人文官颇有偏见。云无择之类武将,汉人看来与之有杀父之仇,应杀个你死我活,鲁迪却不以为然。
羌人能战死沙场,那是此生最高荣誉,且云无择后来归还术格头颅,令其全尸而葬,鲁迪认为此人可交,可敬,这也间接促成此次汉羌联盟。
文官么,惯会舞文弄墨,搬弄口舌。他不喜欢。
鲁迪见眼前文官当众拦了自己马鞭,甚是不悦,扬鞭再打时却发现马鞭根本拽不动。
他的鞭术可是术格亲自教习的,满羌族能躲开他鲁迪马鞭者寥寥无几,徒手接住他挥鞭者,至少目前他从未遇到过。
眼前这汉人文臣,是第一人。
文臣……这不可能!
鲁迪看着马下站立之人,身材魁梧,器宇轩昂,虽着文人服,满身武将范。方才盛怒之情消了不少。不过抽鞭时,手上用了十成十的力量。
嗯?鞭子像是着了魔,攥在这大块头手里,分毫抽不动。
努力再三,年强气盛的羌族少年将军没了脾气。眼前人,不当武将,暴殄天物。
“孟大人,打算如何从长计议?”
“伪王失民心,上苍方护佑储君顺利入城。眼下执意杀这匡雷,为时尚早,尚有百余名人质生死未卜。他们不仅是储君之百姓,更是储君众臣之心。”
鲁迪不置可否,心中明白孟知彰话外之意。震惊之余,甚是感激。若今日一时冲动杀了这厮,置百余名人质于不顾,储君即便坐上王位,众臣离心离德也是迟早之事。
孟知彰松了鞭子:“再有,我们汉人有句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匡雷一射之地,朝二公子连发三箭,致二公子险些丧命。这三箭之仇,二公子当亲手报回来。”
鲁迪看了眼不远处的弟弟,点头答应。
孟知彰走近一步,“此外,如今我朝长公主亲自坐镇帮助贵国储君争回王位,两国同修万世之好。匡雷与我朝佞臣串通一气,孟某需将其带回去细细盘问,当个人证。”
这不是商量,是知会。
说罢,孟知彰转身俯视一旁被按进砾石的阶下囚:“匡雷!那日你射二公子三箭,今日该还了。”
“要杀要剐,随便!若想折辱我,休想!”
方才鲁迪那一鞭子着实狠辣。匡雷伤口外翻,半张脸全是血,眼中怒气却不减,似乎要将一双眼球灼裂。
“哦?匡雷将军也知这是折辱?”孟知彰剑眉微挑,眸底闪过轻蔑和运筹帷幄的坚定,“若匡雷将军肯配合,三箭之后可随孟某去大恒当庭作证。若将军不愿意,那便全凭鲁迪将军处置了。或者说,匡雷将军觉得自己……接不住二公子这三箭?”
对武人而言,激将法向来好用。
同一场地,同一规则,只是射箭者与被射人,调转了位置。
云无择带着应龙再次出现在孟知彰身边时,匡雷已成功躲过第一箭。
“寻到了?”孟知彰低声。
“嗯。”云无择摸摸应龙脑袋,“亏你虑事周全,让我们带应龙反其道去寻。”
应龙对气味极为敏感,它循着匡雷身上的气味,一路找去,在西郊砾石满地的坟场,找到那所谓的活人墓。救出百余名人质,也是储君攻城的一大功绩。
得知长公主和储王部下已去救人,兄弟二人将视线落回校场。
匡雷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即便腿部被应龙咬伤,躲起箭来仍然毫不费力。第二箭,术格二公子的依旧偏了一寸,匡雷微微侧身,箭羽从肩侧擦过。
还有一箭,还有两丈,便是安全终点。
术格二公子快速擦了把额头的汗,抿紧嘴唇,心中默念父亲当年教习自己的射箭要领。此前,匡雷最后一箭下了死手的,若非这位孟大人及时挡下,今日的阳光便不会照在自己身上。
还有一丈远……后脑位置……
术格二公子艰难咽了下喉咙,将最后一份力气,谨慎搭在手中弓箭之上。全身紧绷,瞳孔收缩。
两箭,足以让匡雷试出对方道行,他也意识到活的可能已在眼前,眼中渐渐有了亮光。
“嗖——”
箭簇风声从后传来,棕瞳微张,眼中的光,霎时由希望变成恐惧。
匡雷脸上那道血迹未干的伤口中,一枚银色箭簇,利落贯穿。
只一瞬,僵硬的身躯,轰然倒地。
鲜血汩汩,黄沙漫漫。
术格家二公子下意识眨下眼,他看了看仍搭在弦上的箭,怔愣片刻,等反应过来猛然朝身后看去。
鲁迪将长弓背至身后,微微点头示意。
一世奸雄,一世算计。
尘归尘,土归土。
*
孟知彰眸色一沉,与云无择交换下眼神,静静等着翻身下马,阔步过来的鲁迪。
鲁迪几步向前,冲孟知彰和云无择郑重行了一礼。
“我听闻这匡雷要在祭台上生祭了孟大人,简直无法无天!他匡雷自制作的永生柱,留给他自己再合适不过。现将匡雷尸身树立在郊外为那541名无辜百姓谢罪,为天下苍生祈福,孟大人意下如何?”
匡雷罪恶滔天,当真该死,也死有余辜。不过此时人已经死了,带回去作证之事,多说无益。孟知彰便没再提。这永生柱并没钉住孟知彰,至于他们将哪位羌人钉上去,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那541名百姓的尸骨,还请好生安葬。至于他们搭上性命偷学到的垦田之术,我会回明陛下,准许他们生前所在的土地推广使用。”
“孟大人当真文武全才,仁者仁心。”鲁迪恭敬又行一礼,挑起的眉毛间带着试探,“匡雷将政敌家眷囚于土墓,刚得知云将军已找到地址并派人去救。鲁迪,现在有个不情之请。”
云无择先看向孟知彰,又将目光折回在鲁迪身上打量一番。
此番攻城前,匡雷的守城布防,让自小从王畿长大的鲁迪都无所适从。若非孟知彰与之互通情报,将城中布防漏洞及时传递出来,仅凭云无择三千骑兵做前锋和鲁迪部将联手强攻,再有个十日也攻不进这羌国王畿。
不过,云无择和鲁迪这对原本两国交战时的战场死对头,又有弑父血海深仇隔在中间,但联合御敌、一致对外时,竟难得的默契。加上年龄相仿,萌生出几分英雄惜英雄的情愫。
然而身为武将,今日并肩向前,来日战场相遇,那便是死敌。双方自会全力以赴,绝不手软。
云无择看了眼将术格二公子护在身边的张力。他与死去的术格,沙场对战对年,想来也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惺惺相惜之感吧。
云无择见孟知彰没有反对:“鲁迪将军,请讲。”
鲁迪目光也从自家弟弟身上收回,脸上带笑,似是不情之请:“人质之事,虽是贵国出力解救,但我储君即位亟需立威施恩。这位功劳,可否对外宣称是我家主君所为?”
“根据此前约定,此次参战的3000匹战马,悉数送与云将军外,今日将另外再加500匹良马驹,送与将军。”
鲁迪见二人似还有犹疑,又道:
“鄙国无所出,皇城御库中有上好皮草500张,稀有药材1000斤,将一并奉上,聊表谢意。”
“贵国的马具和弯刀工艺,甚好。”孟知彰是真心赞赏。
“马具和弯刀,各500套,请孟大人,代为笑纳。”鲁迪没有丝毫迟疑。
这位术格家大公子当真不容小觑。论功夫与胆识,不在匡雷之下,但度量、智谋与远见,却远在匡雷之上。
鲁迪自知匡雷留不得,察出人质找到时,当机立断将其射杀。哪怕此时掌握绝对话语权的孟知彰事先声明要将其作为人证带走,哪怕事后羌国要赔以诸多财物来谢罪。
羌国有此良将,是羌国福分。
但对战力本就不占优势的邻国而言,则正好相反。
羌族终归是异族,现在因为大恒王师兵临城下,又有盟约在前,所以处处一团和气。若是等几年储君羽翼丰满,羌国逐渐强大起来,又将如何呢?
羌国王畿百姓,盛装跪迎储君入城即位之时,长公主率领大军撤出羌过边境。一同东往的,还有羌族储君长子,鲁迪膝下幼子,以及术格家二公子。他们将以质子身份,教养在大恒京城。
随质子们同行的,还有家丁仆役1000人,车马200驾,其他珠宝财物等无数。
这是孟知彰的主意。
正是元祐二年的这场“出使大捷”,大恒与羌国厮杀近百年的交战史暂告一段落。两国出现史无前例的友好睦邻盛景。
往后十余年未动过一兵一卒。边境稳定,商贸繁荣,百姓安居乐业。
*
不过这场“出使大捷”,得来的并不容易。
孟知彰离开西境出使之前,亲手交给长公主的,除了护庄聿白无虞的那份“万全之策”,还有一份“联夷制夷”的规划。关于后者,羌国在外流亡储君,便是其中最重要的棋子。
事实证明,这盘棋下得很成功。
云无择携三千弩机手攻城而入,与孟知彰等汇合后,便将战争指挥权交给了张力。
王畿城郊的汉人营寨中,张力拧紧了眉头。
“送佛送到西。匡雷虽伏法,不清扫除伪王及其余孽,将来定会祸患无穷。如今打到王畿已花了些时日,即便立时找到了伪王行踪,后面还有几场仗要打……哪有这许多粮草?孟大人清楚,此次出使议和的导火索,就是因为军费难筹,朝中议和派与主战派吵得天翻地覆。加上今夏各地水患,百姓米粮尚且短缺,哪里支撑得住我们在异域征战?”
云无择意味深长地与孟知彰对视下,将手中弩机郑重摆在平铺于桌案的堪舆图上,同张力道:“将军看着这是什么!”
“……弩机。”张力困惑,“这和粮草有何关系?”
“将军莫急。”云无择继续,“将军可知,如今军中弩机营有这种弩机多少把?”
张力双手虚拢着自己的圆肚子,视线也在孟知彰身上转了一圈。
早年军中也有弩机,只是太过笨重,使用起来不方便,二则造价也高,久而久之便弃之不用。云无择钦点武状元时,带来百把新式弩机。当然多亏云无择发小、孟知彰的改良,新弩机轻巧灵敏,威力却凶,制作成本也低。为此长公主重启弩机队,定制500把弩机,由云无择带队训练。
“目前军中应该有弩机1000把,大部分在弩机队为主力的先锋营手中。”张力看着云无择,“如今先锋营归你统领,这千把弩机自然也在你麾下。”
云无择微微昂起下巴,不无得意:“是3000把。”
“3000把?!哪来这么多!”张力眼睛瞪得更圆。
“不仅弩机三千,粮草储备可撑半月,而且仍有不少粮食正从后方持续补给过来。”
一切,主要归功于一人。
庄聿白。
基于孟知彰的那份“万全之策”,长公主绝不允许庄聿白踏入西境半步去寻夫。
前线去不成,庄聿白便在后方八方运筹,搅弄风云。
先是武器装备。军中匠人生产力有限,庄聿白征得长公主同意,直接将军匠带至最近的掖池。背靠薛家,掖池不仅有高薪募集的近百工匠候命,工具及所需生铁等材料也一应俱全。
仅5日,2000把弩机,直接交至云无择手上。
最重要的粮草,也是最难调动的。没人能准确预料这场战争究竟要打多久,那粮草只有一个原则,多多益善。
西境诸城今年夏季大丰收,除去税粮,各城池常平仓内盆满钵满。现成的粮仓,若能借粮,自然再好不过。不等庄聿白想好如何开口,西境十余座开荒垦田之城的知州,无一例外,齐齐聚到掖池,向庄聿白表示各城常平仓内一半粮食送往军中,一为支援沙场将士,二则也是感念庄聿白。
若无这垦田之术与肥田之法,各城常平仓若有五成满,便是上天垂怜;若无将士浴血边疆,西境百姓又如何安身立命?
地方财政的自治权很高,常平仓内粮食可全凭地方调遣。而且秋收在即,即便诸城常平仓内米粮全部运往前线,日子也能照常过。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粮食,庄聿白必须收下。
种善因,得善果。
至于送信的羌商律和,自然也是庄聿白找来九哥儿和吴茂才一起安排的。
明矾水写信,以浸水或火烤来显字的方法,他此前教过孟知彰。孟知彰看到律和身上出自庄聿白之手的平安符时,自然也会明了一切。
而此时,王畿郊外军帐中得知一切原委的张力,不住向孟知彰抱拳施礼。这位戎马一生,经历无数风浪的老将,竟激动得无可无不可。
“有你们夫夫二人,是西境将士的福气,更是大恒百姓的福气!”
接下来十数日,羌国领土之上,孟知彰与云无择成了老将张力得力的左膀右臂,陪他帐中决策部署,伴他战场迎敌厮杀。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汉人兵士之威,汉人兵器之利,让鲁迪为首的一众羌族武将们,心中又喜又惊又惧。
北风卷折戈壁滩上的白色枯草,前后历时数月的“联夷制夷”行动,成功落下帷幕。与“出使大捷”的消息,一同送去皇城的,还有弹劾兵部尚书萧之仁之辈勾结外敌,意图扰乱朝纲之不臣行为的奏疏。
*
懿王府,西暖阁。
月光如昼,透过明瓦,将双交四椀花棂窗影打在如雪似霰的白狐裘上。
门窗大开,房内没有燃灯。
镶螺钿紫檀高案静静立在阴影里,“雪中春信”徐徐燃着。这香,是仅剩的最后一炉了。
懿王赵措一如往常,半倚凭几,慵懒坐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鹿皮朝靴,蹭着白狐裘。
他眼神放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什么。像与人对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没有那羌贼匡雷亲口指认,单凭长公主和萧之仁这群蠢货,即便收集再多证据,找到再多认证,父皇是不会全然相信我通敌,更不会因为这桩案子,彻底夺了我的实权。”
“对,但父皇还是这么做了。你想知道为什么?”
赵措看着铺了满地的月光,嘴角浮上一抹冷笑。
“是我自己承认的。是我自己,亲口向父皇坦白了一切。”赵措指指自己的脸,“就是这里,挨了父皇我一耳光。从小到大,父皇从来没有打过我,但这一耳光,很响,很响。不过,不疼。一点也不疼。”
半倚凭几的赵措,抬头望了望窗外月亮,踩着白狐裘换了个坐姿。眼神忽近忽远,不知是向前看,还是在回忆过往。
“你认不认识……甲?”
话一出口,他笑着摇了摇头,不无自嘲。
“……你怎么会认识?没人会认识。更没人会记得。”
赵措喃喃。
“甲是我八岁生辰时,送来我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他个头高,身板硬,模样生得极好。眼睛永远那么干净,像只小牛犊,机灵又倔强。众人知我是这宫中最得宠的皇子,皆敬我、怕我、躲着我。甲,却不同。说起话来,大大咧咧,好像我就是他一个寻常伙伴。掌事大太监为此训过他多次。他也不改。”
不知想到了什么,赵措望着地上月光,眼睛不觉弯起来。
“他爱笑,也贪嘴,能一口气吃掉我房中一整碟荷花酥,却又将自己袖中藏着的半块桂花糕,小心送给我吃。你说好不好笑,我是皇子,竟然有人担心我没吃过桂花糕!无人处,他敢同我顶嘴,甚至敢趁我睡着,在我脸上画小乌龟。有一次被母妃看到,怕他挨罚,我撒谎说是自己对镜画的。后来呢,我也没轻饶他!我摁住他,画了他满脸小乌龟,都快把他弄哭了,才算罢手。”
坐在黑暗中的赵措,兀自笑起来,仿佛甲脸上的小乌龟此刻还在他面前,脸颊上的笔画歪了,他很自然地抬手去擦……半空中的手扑空了,只摸到冰凉的夜。
笑意冻在赵措脸上。一阵寒意掠过眼角。
“那一次,我告诉他御池中有只蓝色大鲤鱼。等他弯腰认真望向水面寻找时,我故意使坏,推了他一把。御池不深,我却不知他不会游泳。惊慌之下,我忙跳下水去救他。湿了的衣衫实在太重,我那时力气不够,根本拽不动。好在声音惊动了巡逻侍卫。我被好生送回宫,他却被人带走了,一连几日都没有出现。我问过管事太监,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到处找,找啊找,找遍能找的所有地方,连半个影子也没寻到。”
“不久后的一个月夜,对,那晚的月亮和今晚一样圆,一样亮。他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衫子,溜了回来。像一只夜游的小鬼。”
“他跪在月光里,对着我哭,不停哭,可又不敢太大声,呜呜咽咽,只是哭,眼泪落了又落。他被关了起来,有人不停打他,说他故意谋害我。他说他不想死。但他更不想被一点点折磨死。所以……所以他……”
“赵措,我走了。”赵措喉咙滚了滚,强作镇定,“这是他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罢,他像掏那半块桂花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定定神,对着自己细弱的脖子,狠狠一刀扎下去。”
“血……好多血……红色的血。”
赵措直直伸着胳膊,挣扎想要去抓住什么。张开手,虚空一片,唯有月光铺满掌心。
“甲……就这样死在我面前。甲,杀死了甲,在我面前。”
“可他为什么要死!他死了,谁还会真的陪我哭,陪我笑!谁还会真心陪我淋雨,陪我挨罚!为什么!为什么在我最依赖他的时候,那么决绝地抛弃了我!”
“是他给我见识到此生最真切的快乐,也是他亲手毁了这一切!”
赵措半跪在地上,浑身战栗不止,他将这些年的愤恨与不解,一拳接一拳,疯狂锤进地面。
锤到血肉模糊,锤到心头麻木。
圆月流转,耗尽力气的赵措瘫坐在月影里,宛如一个抽离了灵魂的鬼魅。
不,他此刻周身的阴气,比鬼魅更甚。
香炉中,最后一丝烟缕冉冉飘出,慢慢消散于月色。
“我以为我彻底忘了他,但那个寻常雨天,寻常道观外的一条寻常巷弄,我随手挑起车帘,却一眼看到立在巷口的你。”
“你就正正站在那雨中,身后梨树花开正盛,像一树皎洁绚烂的月光,照亮了整个雨季。”
“那一刻,我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
第238章【终章】
第238章 终章
“我以为我恨惨了他, 后来我想了很多年,终于想明白,是我错了。”
“我不恨他这个人。我只恨他带来了那份光亮, 又亲手将那光亮, 在我面前彻底毁掉!”
赵措踉跄起身,不留神带倒案上香炉。
“哐啷——”
雪中春信的香灰洒了一地,满是月光的叹息。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人记得甲。”赵措盯着地上的香灰,眼神空洞, “因为认识他的人, 一个接一个, 都被我杀了。”
半晌, 他又朝着屏风后的黑暗, 幽幽补了句,“用你的手。”
“身为暗卫,都说你是我的影子。”
“其实, 你是他的影子。”
一瀑月光倒在地上,横在赵措和屏风那侧的黑色中间, 像一条永远无法跨域的银河。
“如今,我已失势, 四四方方的这个王府,就是我此生软禁之地。而你, 可以走了。”
屏风那侧, 传来轻微的一声窸窣。
“呵”赵措哑声冷笑,“你是不是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走出我的视线?”
“是的。你可以走了。这是你需要执行的,最后一道指令。”
“等等!”赵措猛然起身, 光脚在那月光中快走几步,“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会想父皇坦白一切?”
屏风那侧的影子停了下来,赵措暗自松了口气。
“若我坚持不承认,没人能奈我何。最多向辰王此前那般恩宠不盛。但当我父皇问向我时,我全讲了,一事不落。”
“你想知道为什么?”赵措再次苦笑,“因为我不舍得……舍不得让你为难。”
死寂。
“我知道,即便你选择不出面,自会有人让你出面去作证指认我。那个九哥儿,还好么?他现在替辰王下面的人在做事,对不对?你别紧张。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何况如今的我,又能做什么?”
“我不仅知道他如今叫令狐忆,还知道,是你,将他救去的西境。对。我一开始就知道。从你将他的臂钏融进你的随身匕首时,我就知道。”
“你会毫不犹豫供出我的,对不对?”
赵措看着那个熟悉到陌生的身影,下意识昂起脖颈,似乎在恼自己,又似乎跟什么人较劲,又像是要拾起几分岌岌可危的骄傲,片刻后,又像泄了气的气球,声音带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怯意。
“你会么?他来求你,你会供出我吗?”
赵措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因为他没给对方作答的机会。
“不重要了。我不能让你为难。哪怕是一刹那的迟疑。”
赵措的影子越来越低,像一个废弃的纸团,被胡乱丢在那里。
“你,走吧。”
“……等等!”赵措的语气从未如此轻缓,甚至是透着卑微,“此生应该永无相见之日。可你……你从来没有抱过我。你,可以……可不可以,抱一抱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吹进赵措怀中,他不觉打了个寒颤。
赵措终究没有等来影子的回应。
等他踉跄着追到门边,方方正正的庭院,寂静如铁,一轮凉月悬在正上。
月色好美,好温柔。一如那年雨中的那树梨花。
方才那人摸过的门框,早就没了那人的温度。
良久,赵措决然关了所有门窗。
他不配明月相照。
明月本无暇,而他,成了他此生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关于公子乙,他没留在京城,更没去西境。至于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臂钏的主人,找了他许多许多年。
眼角皱纹渐深,残雪染上青丝,依然日复一日倔强地在人群中找寻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他一直爱着,却始终未敢宣之于口的背影。
*
又一年暮春,浑浊的角江,裹挟泥沙一路向东。
越翻越急的水浪,越来越高的江面,却不停搅动沿岸百姓的心。几年前,角江灌顶平宁州的惨状,似仍在眼前。
此时,一封关于“淤田法”的奏折,郑重递上去。
“引水淤田”,人工制造河水决堤泛滥,利用水中淤泥堆积洼地,能增加土壤肥力,也能将盐卤贫瘠之地开垦为良田。
此法古已有之,却未大范围推广。主要是水火无情,决堤控不好,便可能直接成为水患。
奏疏中,孟知彰称寻得一适宜之地,地势低洼,三面环山,即便角江水全引过去,也淹不到临近村舍。此处若成,淤田法便可有序地广而推之。富国利民,功在社稷千秋。
转日便收到御笔朱批的孟知彰,舒了口气。
终于,他等到了他要的时机。
角江水浑,当慰亡魂。有些恩怨,是时候做个了结。
如今辰王辅理国政,将当年一刀切全部废黜的改革新政,皆因时因地改良后,重新推行下去。
不仅如此,京城到边陲,不论上等肥田还是贫瘠土地,凡可种稻植麦之地,遍施“琥珀肥田术”。如今国库粮税增收较此前提升近两成。而且边疆安稳,军费等支出大减,撤回的半数驻军重新投入生产,加上“琥珀垦田法”的推广和驻军就近屯田、刑犯“以工代刑”等举措的实施,边疆经济突飞猛进。值得一提的是,葡萄栽种在西境大获成功,但西境所产葡萄酒一项,每年可从羌国换回良马几千匹。
仁心与手腕兼施,谋略与胆识兼备,孟知彰为首的少年才俊,凭借自身才华与实力,成了推动这场新法变革运动的核心力量,也成了大恒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辅政卿相。
此次“淤田法”的提出,是为了探索水患多发地之垦田、肥田的新措施。
出发点,自然是好的。至于为何独独挑选淮南,只有孟知彰自己清楚。
“大人,引水淤灌是大事,以免伤及人畜房屋等,恐怕需要提前半月让村民撤离。”
半月?
孟知彰眸色一狠。
当年祭河之时,他们可是只留给庄聿白三日。
“三日。”孟知彰语气淡淡,却无比坚定,“只留三日。三日后,掘堤放水。妨碍公务者,逾期怠慢者,依律惩戒。”
当年祭河之事,已经告一段落。如今淤田地点选在淮南,这让庄聿白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难道孟知彰察觉出什么,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
引水淤灌并没有太多仪式,镇守官兵检查一切就绪后,只等孟知彰一声令下,便可掘堤放水。
不过观看点,大有讲究。
就设立在当年生祭庄聿白的地方。
而掘堤,也定在生祭那日的同一时间。
庄氏一族接到水淹淮南,三日必须撤离的消息,简直晴天霹雳。这可是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村落,怎么能说淹就淹!
众人决定抽签选出几名死士,等这位坏心肝的京官大人一到,立马在他轿马前吻颈自杀,血溅当场。
见了血,他们全族上下二三百口人跟着一起请命,想来这事便不了了之。
不等他们备好签桶,却被告知这位顶顶厉害的京官,不是别人,而是他们当家祭河之人庄聿白的丈夫,孟知彰。
所有人噤了声。
这就是公报私仇。一开始就摊牌的公报私仇。
孟知彰生性凉薄,别说两名死士,即便淮南庄氏一族全部抹脖子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更不会为了这些当年要置他家夫郎于死地之人的生死,而中止当下进行的这什么淤田之术。
庄氏一族,惯会欺软怕硬,见风使舵,趋利避害。
这次,他们自知拗不过大腿,只能缩起脖子做鹌鹑,听之任之,或许还能少吃些苦头。
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近来没休息好,庄聿白听到角江水声的那一刻起,头便开始昏昏沉沉的疼。
孟知彰亲手将他扶下车,又帮他理了理衣衫和鬓角碎发。
庄聿白自然知道淤田法。不过这对江水灌淤的水量、深度都是有要求的。而眼下……
“水位要灌到哪里?”他问。
孟知彰扶住庄聿白的胳膊,往远处的半坡上指了指。灌到那座新坟下面一丈。
庄聿白视线跟过去,又看了眼宿主记忆中长大的地方。这也意味着,整个淮南将悉数被淹于水下。
“那座新坟,有什么讲究?”庄聿白抬手搭在眼尾,挡了挡太阳。
江风轻拂衣袂,孟知彰将人往自己身侧拢了拢。
柔声道:“那是当年你被祭河时,送你纸扎妆奁,且唯一为你落泪的婆婆。我已着人去祭拜过,此次行动不会扰到她。”
说罢,对一旁兵士道:“开始吧。淮南庄氏一族的人,让他们好生看着这江水覆顶的过程。若有人闹事,你懂得如何做。”
滚滚江水裹挟着黄沙,以九天倾泻之势奔涌而下,席卷吞噬着整个淮南。
最高的庄氏祠堂,一点点被泥汤淹没之时,庄聿白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庄聿白静静看着眼前一切,一时五味杂陈。他定了定神,心中同自己的宿主默念:
聿哥儿,是他们一起害死了你。今日我们以这种方式替你雪恨。希望你在天有灵,能聊感慰藉。
角江之水,汤汤而东。带走了那个可怜的聿哥儿,也将他这位新时代好青年带到了这个世界。
日光落入水中,碎金浮于浊沙。此时太阳和他那个时代的太阳,当属同一轮。但阳光照耀到的大地上,人们的所见所识所想所感,却截然不同。
庄聿白看着水中倒影,眼前一恍惚,似乎江水中的影子,并不是自己,而是,而是穿着祭河嫁衣的——
宿主?!
庄聿白心下一沉,他不觉蹲下身,离水面近些又细看了看。
嗐!方才就是自己眼花。水中人不是自己,又是谁?
他伸手撩一把角江水,鬼事神差洗了把脸。
眼尾那抹榴花色泪痣,竟渐渐褪色,似一枚石榴花瓣从眼尾飘落,解了封印,单留米粒大一点红痣。
庄聿白觉得奇怪,他伸手去够倒影中的这点红痣,谁知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庄聿白被身边人抱至车上,窝进那个熟悉的怀抱,一颗头像被石斧砍砸似的疼。
他紧紧闭着眼,一幕又一幕场景在脑海中撞击,飞沙走石,电闪雷鸣。
角江祭河之时,被当成祭品的庄聿白,就已经死了。
不久,得到消息的孟知彰,只身来到淮南讨说法,谁知直接被打晕,绑了石头,扔进深不见底的角江。
一条江,两个人。
一个良善温和,却只体会过人世艰辛和凌辱,死在了成亲远嫁,跳出火坑的前昔。
一个胸怀大志,十年寒窗苦读,为生民立命,筑盛世太平,殒命在走向仕途之前。
庄聿白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划开一个口子。
他像一只鱼,被从水中捞出,垂死张着嘴,大口呼吸。
因为他意识到,那个被族人像牲口一样祭河的聿哥儿,哪里是他庄聿白的穿越宿主。
原来竟是他庄聿白——
自己的前世与今生。
尚未展开的青春,原本美好的人生,被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残忍斩断。
或许怨念太深,执念过重,即便轮回百世,仍放不下这段孽缘纠葛。
或许上苍良心忽然发现,千百年后,给了少年这次机会,让他弥补这一世的遗憾……
庄聿白抱紧身边人,一句话说不出,眼泪流了又流。
以孟知彰如今的权势地位,他大可以将淮南所有生灵一并抹去。
他没有。
他要让他们好好看着,看着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一寸寸淹没在自己面前。
是的。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煎熬。
而且,大树已高耸入云,来时路上那些低至尘埃的蒺藜,根本不值得他再浪费更多时间。
这一世,孟知彰和庄聿白还有更值得做的事情,更阔朗亮堂的明天等在前面。
孟知彰抬手轻抚怀中人眼角那点红痣。
两人什么也没说,又似乎什么都已经说了。
马车停在庄聿白被祭河后爬上岸的那片林子。孟知彰牵住庄聿白的手,夫夫二人一起朝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脚步叠脚步,心贴着心。每一步都更坚定,也更踏实。
这一世,执子之手,再不分开。庄聿白珍视地牵紧那只大手。
“你相信来世么?”
开口的是大手的主人。
庄聿白一怔。
他仰头看向对方的眼睛,那双看向自己时,永远温柔、永远包容的眼睛,视线竟然开始模糊。
像是在问,下一世,下下一世,还会一起的。对吧?
庄聿白喉结哽住,整颗心如被万千羽毛紧紧箍住。
角江无言,水面渐平渐清。
庄聿白视线偏了一下,只一下,他整个人大惊,险些叫出声。
阳光之下,夫夫二人按品级盛装而行,宽袍峨冠,锦靴华服。
而水面之下,挽手同行的倒影,却成了两位现代装束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感谢每一个出现在我笔下的人物
感谢每一位陪我经历这段故事的读者朋友
感谢每一份批评与支持
也感谢每一次相遇和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