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过年 他不能趁人之危。
腊月二十六开始, 府城中的年味浓了起来。
处处张灯结彩,也着阵阵炮竹声起。备制作年货的油香味与鞭炮燃后的硝烟味,在空气中交缠弥散, 飘到庄聿白鼻子里。
“孟知彰, 我这横批贴得正不正?”
学中放了假,孟知彰和庄聿白一起在家中洒扫张贴。然哥儿也来帮忙,这会儿正帮庄聿白扶梯子,一脸紧张。
孟知彰在给庄上人写春联和福字,见庄聿白喊他, 忙搁笔出来。
“甚正!甚好!”孟知彰三步走过来, 伸手递上去, 等人牵着下来, “交给我来就好了。”
庄聿白拍拍手, 正要去扶梯,见孟知彰的手已高高递过来。怔愣一下,还是牵了上去。
大白天牵手, 这不太好吧。不过事出有因,还是当着朋友的面, 不能不给孟知彰面子。
孟知彰将人稳稳接下来,没急着松手, 而是直接捂进手心:“手怎么这样凉?你带然哥儿去屋内喝些甜汤,剩下的我来。”
孟知彰的手大而温暖, 结结实实将庄聿白一双小手裹在里面。
“好。”庄聿白忙应了, 抽出手便带然哥儿打帘子进屋了。
一时孟知彰也跟着进来,又写了两张福字,便将厚厚一卷春联福字,并两盒年果交与然哥儿。
庄聿白笑说:“这是今早孟大相公亲自去城中排队买来的果子, 这两盒你带回去给阿叔尝尝。”
说送给卓阿叔的,然哥儿便不好推脱了,接了过去。又见那大福字看了又看,笔力遒劲,且不乏节日喜气,着实喜欢,笑说:“然哥儿代大家谢过庄主和孟公子。我一定将两位公子的福气亲手送到。”
除了家中事务,这人情往来的节礼,夫夫二人也是要送的。
南先生处自然是要去,且备了最厚的礼,单单葡萄酒就带了10瓶。当然,金玉满堂和茶炭也是必须的,只是这次多了新制的一份香炭。
南先生送了二人一台小香炉:“前些时日康老头子送来的,一共两只。说京中流行这种造型,还有一些香饼子,你们一并拿去试试。”
提起这康先生,南先生便是一肚子牢骚,扯着二人帮忙评理。
“你们说这倔老头子怪不怪,送东西本是件好事,他非得附一封信数落我,说你们去了京中为何我只字不提,若非他自己运气好,就错过了之类的。这老头子真是越老越烦人了。”
夫夫二人之后又去了祝山长家,庄聿白将山中窑炭分红三百两银子一并带了去。当然还有给知府荀誉荀大人的节礼,也请山长代为专呈。二人现在的身份,去府衙叨扰知府大人,有些没分寸了。
除夕这日,天蒙蒙亮,被窝里的庄聿白便被窗外哔哔啵啵的鞭炮声吵醒。他翻了个身,习惯性抬腿,却发现身边早空了。
被窝里的汤婆子是热的,想来是书生晨起新换了水。
孟知彰一大早就起床了。今晚辞旧岁,迎新年。除了年夜饭,还有不少东西要准备。
比如供品祭酒,晚上要祭天地八方,遥拜父母宗亲。
今晚要守岁的,我还得再睡个回笼觉。庄聿白嘟囔几句,翻身骨碌回去,窝进被子里,搂着汤婆子美美闭了眼。
他再次睁开眼,是饿醒的。日已过午。
厨房不时传来碗勺碰撞的声音。庄聿白穿了衣服,循着香味找出来。
昨晚又是一场大雪。此刻太阳高悬,照得整个世界都明媚起来。
庄聿白掀开暖帘,铺面雪气,整个人立刻精神抖擞。是个好兆头。
厨房中热气翻腾,香味诱人。庄聿白抬脚进去,白汽太浓,一时倒没看清孟知彰在哪里。
“好香!孟知彰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都饿了。”庄聿白摸摸咕噜噜的肚子。
蒸腾白汽,如仙境云霭,手持利剑的巍峨将军,从中款步走出来。
“醒了。我在制备年夜晚,将几道耗时的菜肴先做出来,等会再包些饺子,摆几碟瓜果就够了。”孟知彰将人从厨房引出来,“里面烟气大,小心熏着眼睛。”
素日威严持重的冷面书生,此时在厨房内大杀四方。庄聿白莞尔,这种反差感,到让他心中多了份落地的真实感。
“那你先忙。我自己去寻些果子垫垫肚子。”庄聿白搓着手往书房走,走出两步又冲身后人道,“如果要帮忙,孟大公子记得叫我。”
年夜饭摆在了西暖阁的榻前,只有二人在,便没那么多规矩礼俗。
等了大半日的庄聿白刚想拖鞋上榻,被孟知彰一把拉住:“先祭拜下天地神灵。”
“噢!听你的!”
庄聿白忙理好衣衫,又顺了顺头发,还帮身边的孟知彰扯了下衣襟。
庭下正中设了一个长案,上面摆了些瓜果供品,三炷香在游廊之下的灯盏照耀下,烟气冉冉上升,似乎在将人间的敬意与思念徐徐传至天际。
庄聿白亦步亦趋跟在孟知彰身后,先是一起跪在案前,接着孟知彰说什么,他便一板一眼跟着说一遍。
祭拜过天地,跪拜过父母,孟知彰倒了一小盏酒递到庄聿白手上。
“庄聿白,新岁平安喜乐!”
“孟知彰,新岁平安喜乐!”
庄聿白接过酒盏,没有多想,笑着与孟知彰碰杯。
两人举杯共饮后,便撤回暖阁榻上,开始了今晚的守岁。
“先发压岁钱!”
庄聿白一溜烟窜回房内,先将披风外衣等脱了个干净,只留了中衣和一件薄薄的夹衣。
孟知彰给炭盆续上新炭,又检查下窗扇的排气口,才净了手做到庄聿白身边,一本正经等着领压岁钱。
不过模样过于一本正经,好像领的跟本不压岁钱,而是上任的官印。
庄聿白笑嘻嘻递了个重重的钱袋过来:“这是家中今年攒下的银钱,满打满算300两。你我各150两。快揣起来。至少明天早上前不能离身哦。”
这么重一袋银子挂在身上……
“好。”家中事,庄聿白说了算。
庄聿白费了些力气,才把他那袋钱系在腰上:“其中200两还是薛家送来的这个月几个生意的收益。此前攒下的银钱,你也知道的,今年有几项大的开支。”
孟知彰自是知道。单说最近这几项,云无择京中武举和军中冬衣夏衣花了一些银子,再有驸马坡一战,薛家受伤小厮不少,庄聿白心中不忍,将家中攒下的大半银两都送与了这些小厮。
“尝尝这鱼味道如何?”
孟知彰将鱼鳃后最嫩的那块肉夹到庄聿白面前碟子里。
“银钱赚来,就是为了更好地花出去。取之有道,用之有术,心中坦然。这不很好么?短短一年时间,你将小各庄经营的井井有条,茶炭和葡萄等生意更是趟开路子,今后只需按部就班做下去。庄公子还得了圣上的赏赐,连牌匾都挂进庄子里。试问满东盛府,谁又有我家夫郎这般本事?”
一番话,逗得庄聿白咯咯咯笑起来。严肃正经之人夸起人来,没轻没重的。
“快快打住!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庄聿白忙低头伸筷去尝了下鱼,“好吃!孟公子的厨艺又见长了呢!”
见庄聿白喜欢,孟知彰又多夹两块鱼,仔细挑去鱼刺。
“那日赴宴,临行二公子送你的香,今日或者试一试?”
孟知彰指了指一旁桌案上南先生送的香炉。
“对!我怎么没想起来。启辰说最适合夜晚点。正好今天守岁,我们用窑上新制的香炭,试上一炉。”
庄聿白说着,早爬起来蹬蹬蹬去书架上取了那几粒香丸。
烧红的茶炭埋在炉内香灰中,灰面放一片金属薄叶,香丸置于其上,在炭火的热气烘烤下,香味慢慢熏染四散。
“这什么香?闻着还挺舒服。香香甜甜,像是走进了春天的百花园子。”
庄聿白盖了炉盖,鼻子又凑近闻闻:“真的不错!薛启辰能找到这好东西送我,也是用心了。”
为了哄庄聿白多吃些东西,孟知彰素来摸着庄聿白的口味做菜。所以在他的调理下,至少庄聿白的胃口上来了,身上也明显添了肉。
今日也是,一桌菜,庄聿白几乎不抬头地吃。这便很好。
他平时很少让庄聿白饮酒,今日不同。他将开瓶的葡萄酒又给庄聿白满上:“今岁高兴,你我在家中,喝醉了也无妨。”
“好!孟知彰,干杯!”
几杯下肚,庄聿白脸上红润起来,眼尾那枚红痣也更亮、更魅。
“孟知彰,等开了春,估计时长要去京城照看生意。”
孟知彰点下头,未作回应。他拿起桌上一颗石榴,认真剥起来。
“你是不是不放心?薛启辰会陪我去的,还有康老先生在。不会有事。咱们这是正经生意。何况薛家那边也有一些根基在。把心放进肚子里!”
庄聿白笑嘻嘻眯着眼睛,还伸手去拍了拍孟知彰。
拳头砸在孟知彰身上,胸口结实有力,被砸的人纹丝不动,倒把庄聿白的手给反弹回来。
孟知彰没接话,继续垂眸剥着手上的大红石榴。
庄聿白贪吃,去年孟家村院子中那满树的石榴,刚过中秋就被他吃完了,根本没留到过年。
今年秋天牛婶将石榴摘下来,用陶瓷罐子铺上沙子,再一层层将石榴存储在里面。说这样可以保鲜几个月。果真,现在已是深冬,这石榴和现摘的也相差无几。
“院中石榴树是阿爹阿娘成亲那年一起栽下的。”孟知彰视线从石榴上抬起,远远望向窗外,“寓意榴籽呈祥,万事顺遂。”
庄聿白一下愣住。
孟知彰这是想念自己去世的爹娘了。庄聿白的心一下软了,就像熟透的果子,绵软中还带着一股酸酸的底味,直冲鼻头。
庄聿白缓缓跪坐过来,安抚地拍拍孟知彰肩头。
“孟知彰,你别难过。虽然你最亲最近的阿爹阿娘不在了。但我在呀。我就是你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孟知彰一怔。
似有烟花在脑中炸开。
“等下,我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当当当当”
庄聿白此时酒劲已经上来了,一双手在衣服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两枚平安符:“前些时薛启辰带我去开元寺求的,希望我们来年平平安安的!不,是永远平安!”
“永远平安。”孟知彰接过,仔细系在腰上。
为了安抚孟知彰的情绪,庄聿白仰着头,撒娇似地直问道孟知彰脸上:“那孟大公子有没有给我准备新年礼物?”
孟知彰不知想到什么,眸底震荡一下,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压下去,他将手上一盏鲜红晶莹的石榴籽,递到庄聿白面前。
“我喂你!”
春色拂过大地,沉睡大地上那片荒芜的试验田中,一股从未出现过的奇异感觉疯狂生长起来。庄聿白眼睛有些恍惚,他使劲眨眨眼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一颗心还是被这种感觉,越填越满。
石榴籽不知喂到第几轮,桌上、身上、榻上,到处都是。喂的人,甚至还从被喂的人口中,分得一粒。
甜的。世间从未有过的甜。
似醒非醒的庄聿白,肆意开发着他的试验田。
惊诧又沉醉的孟知彰,承接住一切试验手段。
孟知彰终究是君子做派。哪怕眼下,哪怕在床上。他知道,庄聿白喝了酒,熏了香,神志并不算太清楚。他只被动承受,绝不主动出击。他将所有主动权都留给庄聿白。
他不能趁人之危。
但他能解带相迎。
红烛过半,孟知彰双手稳稳托住,将面对面绞缠在自己身上的庄聿白,小心带回床上。
可迷迷醉醉的庄聿白,死活不愿从他身上下来。
孟知彰只能一手托人,一手宽衣,一步一跪地将身上人放置在枕上。
一夜厮缠。
“庄聿白,新岁安康。这份新年礼物,希望你喜欢。”——
作者有话说:这个年,也是被孟知彰过明白了。
第182章 家主
身为直男的庄聿白, 若是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变着法地缠着、求着孟知彰睡了自己,想来一定会掏出袖中弩机,对着自己脑袋, 来个自我了结。
至少这样死得还痛快些。
过完年, 元宵未到,庄聿白便和薛启辰启程去京城。有了上次驸马坡的教训,这次除多带了护院、家卫,还特意请了镖局护行。孟知彰和薛启原更是一直送出东盛府地界才算罢休。
几人道了别。继续前行的马车里,庄聿白忽然掀开车帘, 探头向后看去。
这也不算第一次离开家, 更不是第一次和孟知彰分开, 不知怎么, 心中像被人剜走一块, 又像是三魂丢了七魄在后面,空落落的很。
早春的空气还浸着寒劲,凉凉地扑了庄聿白一脸。孟知彰端坐马上, 仍等于原地。
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眸底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庄聿白鼻头猛地一酸。
“琥珀你在看什么?忘记东西了?”车厢内薛启辰也要挤过来看热闹。
庄聿白忙仰起头,寒风中眨了眨眼, 快速稳住情绪后,放下车帘坐回车内:“我在看外面这冬麦。出了东盛府就见出差异了。比咱们的苗情差不少。”
“谁说不是呢。荀大人去年就把新肥方子递了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现在我们的邻居府县还没开始使用。”
这个年可把薛启辰忙坏了, 又是帮长嫂长兄处理府城事务,又是熟悉京中生意,眼下终于离了兄嫂,和好朋友去京城潇洒, 自然满心满眼开心。
主要是薛启辰心里一直憋着件事。
一个年节都没能出来和庄聿白好好说上几句话,眼下车内只剩兄弟二人,薛启辰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琥珀,送你的香,用过了么?”
“香?”庄聿白猛地想起,“用过了。除夕守岁时用的。”
“守岁?那这岁还能守成?”薛启辰惊讶二人为何选这个日子,不过又一想,人家是夫夫,选哪天都是对的。
“那你觉得这香如何?”薛启辰坏笑着冲庄聿白挑挑眉,“用过之后,你家相公有没有……嗯哼?”
“我觉得这香不错,甜甜暖暖的,我很喜欢。不过我没问孟知彰觉得如何。”庄聿白一本正经,忽又想到什么,“只是有一点不好。”
“不好?哪里不好?”这香可是他花高价钱从醉香楼头牌那里买来的,零差评,据说所有恩客用了都赞好。眼下庄聿白却说了个“不”,薛启辰来了兴致,忙催对方快快细说。
“就是那什么……”庄聿白眉毛微皱,用力抿了下唇,“容易让人做奇怪的梦。身上也容易过敏,醒来红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人揍过……”
“梦?!什么梦?你确定是梦?”薛启辰疑问三连。
“当然是梦了,不然还会是什么?”庄聿白冲薛启辰摆摆手,不过看对方那惊讶劲儿,又没那么自信了。
怎么可能不是梦?因为除夕夜那个劲爆的梦,自己好几天都故意躲着孟知彰。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那梦境炸裂程度,实在是……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难道自己对孟知彰早就有了什么非分之想?
切!不可能!自己可是直的。我和他也只是好兄弟。
“难道说你这香……有问题?”庄聿白品出些味来。
“香而已,能有什么问题!”薛启辰连连摆手,“你说是梦就是梦咯。我那还有些,等回来都给你。”
此次京城行要料理的事情比较多。一是京郊庄子对接,再者跟进香碳和金玉满堂进程,其三是敲定葡萄园选址。有小各庄经验摆在那,倒也轻车熟路。
庄聿白和管庄人对好花名册,又将山上五口窑址实地勘查一遍。金玉满堂年前就开始生产,眼下庄上人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当然薛家京城其他庄子也一起参与,整体产量已近乎与东盛府持平。这让王掌柜年前年后忙得这脚也没停下,嘴角也没压下。
田中新型肥料,年前已经着手准备,等天暖和些,施到农田和选定的葡萄园中。
庄聿白在山坡上来回转了小半天。京郊这几块园址,加上府城和孟家村新拓出的园子,今年一千株葡萄苗是要的。
时不我待,要赶紧回家在温室扦插葡萄苗!
离家前后不过半月,庄聿白却觉得像过了大半年。原计划每隔一个月便去趟京城的庄聿白,等见着家中的孟知彰,如梦方醒般意识到今年八月份,就要开始乡试了。
这半年时间,家中除了生意,还有一位考生同学,需要特殊观照一下。毕竟将来飞黄腾达,还要指着人家。
“天大地大,科考最大。”庄聿白将衣角揉了又揉,鼓起勇气对来接自己的孟知彰说,“孟知彰,接下来我尽量在家多陪陪你如何?”
“好。”孟知彰一只温暖的大手牵过来,“怎么陪,都好。”
*
随着骆睦“病逝”,骆睦时代落幕。
而骆家的新一任当家人,理所应当落在骆家嫡系长公子,也就是刚刚及冠的骆耀庭肩上。
骆家祠堂。
长长的紫檀供桌,足有丈许,齐齐摆满素烛檀炉并各类供品。其上供奉的是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肃穆,森然。千点火苗升白烛,万缕香丝绕金炉。
“先父骆睦之灵位”的牌位,赫然在列。
骆耀庭,素衣缟衫,规规矩矩朝上行过礼。
“父亲放心,儿子一定重振骆家。今年秋闱,儿子定能中举,来年京中会试与殿试中,儿子也定会榜上有名。愿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儿子。”
骆耀庭对着列祖列宗行完礼,转身看着祠堂中肃然立于其后的族中众人。近日出席的皆是族中有名望之人。往常见到他们,作为后生,骆耀庭都需要先行问安。
不过那又怎样,从今天开始,自己就是骆家家主。
“守孝期间不能科考,所以家父现在仍在‘病养’。”骆耀庭冲着众人抱了抱拳,“请各位叔伯兄弟,谨记。”
话是请求,却给人一种流水触石的强势。
众人看着这位一脸文气的长公子,觉得他还和之前一般儒雅清俊,但又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大概是家中热孝在身,哀伤过度。
族中旁支一位上了年岁之人,跟着附和:“大公子年轻有为,今年乡试中个举人不在话下,明年殿试之后光耀门楣,更是指日可待啊!”
那老者一脸巴结的谄媚之笑。话算中肯。以骆耀庭的才学,中举入殿试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骆耀庭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并没说话。
那人觉得自己能在这种场合说上几句很是得意,又觉得自己算是这新任家主的长辈,也便有一些倚老卖老的念头,继续说了下去。
“古往今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老夫掉书袋了,长公子所受的委屈,我们都知道。今后定能力挽狂澜,带领骆家做出一番事业,大家说对吧。年轻家主重振家业的,咱眼下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那薛家老大薛启原……”
这人还要往下说,忽旁边人用力踩了下他的脚,他忙住了嘴。这才意识到无论怎样此时提薛家是不合适的。真是人上了年纪,脑子不好使,连黑白无常也分不清了。
骆耀庭手中香,倏然断了一根。
满祠堂一片死寂,香灰簌簌落于供桌,而一个个黑漆漆的牌位注视下,整个祠堂内一丝呼吸声也听不到了。
沉重的压迫感如有实质的巨石,结结实实压于在场每个人的胸口。
骆耀庭抬头看看最新增加的那块牌位。他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
他从容取了三支香,重新朝着祠堂森然牌位,拜了三拜。
一时礼毕,众人络绎散去。骆家新主人骆耀庭,翘脚坐在惩戒堂内,折扇轻摇,慢悠悠品着一盏茶。
惩戒堂。这是他二十年来,并未踏足过的地方。但他知道,无论家中出现多棘手的问题,只要惩戒堂的门开了,便没有解决不了的。
再见不得光的事情,在这里都会有一个满意答案。
惩戒堂装修清雅,明瓦亮片将阳光透进来,如凌凌水纹轻拂案上的那束折枝海棠。
骆耀庭眸底比方才祠堂中,有了亮色。整个人也轻松不少。唇角似乎还有了笑意。
持笔翻书的手指,带着墨香,轻轻拈住一朵海棠花,摩挲两下,眼中满是探究和玩味。忽然,趁花不留神,手指用力一碾。鲜红花汁,顺着白皙指缝,淌了下去,留下一道鲜红血迹。
“方才那人不是爱嚼舌根么。派个人去剪了他的舌头。”
声音清晰,带着几分慵懒。新家主的第一道命令。
窗外一道黑影闪过,大抵是来掠食的黑鸢。
“……剪了他的舌头?”
身旁家卫一怔。
并不是没听清。而是根本没想到这类心狠手辣的指令,会出自他们骆家最斯文、最和善的大公子之口。
骆耀庭袖中缓缓掏出一方暖色丝帕,静静擦去手上的猩红花汁。
“我看你这耳朵,长得不错。若只是摆设……可惜了。”
骆耀庭仍是素日那双清澈的眸子,透着大家公子独有的温文尔雅,对旁边管事动了动手指。
“先将他左耳割掉。”
一片黑云压来,温柔明亮的惩戒堂,比方才的祠堂还要阴森压抑。
那家卫太过震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进行求饶,一只耳朵便已落地。
脸侧鲜血迸炸,烟花般灿烂。
“今后我的命令,若还需说第二遍。这,就是下场。”
管事管家悄悄抬袖擦了把额头冷汗。
他跟了骆睦几十年,在惩戒堂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但像今日这般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却是头一次。
“大公子,那人的舌头,您要验看么?”
骆耀庭将脏了的丝帕随手丢在地上,起身理理衣襟,款步走出惩戒堂。
阳光很好,晒得骆耀庭心头暖暖的,他轻描淡写朝身后扔下一句:
“喂狗便是。”
第183章 满月
府城及京城诸事, 一切按部就班进行,庄聿白倒没什么太放心不下的。
几处管庄人皆“薛家严选”,勤谨本分, 庄上人做事踏实卖力, 不仅是茶炭还是金玉满堂、葡萄酒,这几庄生意给众人带来了实打实的钱米。众人一则感激,二则着实信服,心齐得拧成一股绳。
再有背靠薛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商业大树,庄聿白的心妥妥装进肚子里。眼下要紧的是将这一千多株葡萄树苗扦插出来。
葡萄之事, 薛启辰最上心。
年前留给他了500瓶葡萄酒用来敬谢老主顾, 谁知直接让店铺生意营收比往年同期翻了好几倍。今年的葡萄树还没发芽, 三天两头便有人来薛家铺子里问何时开始预定葡萄酒。听闻说要过了夏收, 看今年园中收成再定放多少瓶出来预售, 众人便又追着问那葡萄渴水夏收时能不能先上……
反正只要跟葡萄搭边的,就等于鼎鼎好的生意。所以薛启辰今日三天两头过来帮忙,又是砍枝折柳制作生根水, 又是起土挖泥将冬天封园前埋下的藤条整理出来剪段、泡水,放进温室培育。
这日天蒙蒙亮, 薛启辰的小厮元宝便等在了齐物山院门外,孟知彰晨起练武时将人请进来, 还以为薛家出了事。
“我家少夫人生了!生了!大公子特意让我来报个喜。说满月酒两位公子务必赏光!请帖稍晚些再送来。”
那小厮欢天喜地跑走了。孟知彰轻轻推醒横七竖八睡在被窝里的庄聿白,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生了个啥?”
庄聿白一骨碌爬坐起来, 睡意全无, 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全是期待。起的猛,中衣半掩半露地挂在身上。
孟知彰目不斜视,怕他着凉,又不好直接去理那薄薄一层衣衫, 只得用被子将庄聿白仔细包住,又帮他理了理睡觉时在被子里揉搓成一团的头发。
“孩子。”
回答一本正经。
*
因为要准备满月礼,自是需要知道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等到傍晚薛启辰来寻自己。
这是薛家家主薛启原的第一个孩子,虽说薛家上下早有准备,事情到了眼前还是忙成一团。素日清闲如薛启辰者,也脚不沾地忙到午后才稍稍得了个空。
薛启辰从马上跳下来,满脸兴奋地冲庄聿白显摆,“琥珀,今后我就有了新身份!小叔叔!”
“这位小叔叔,孩子你抱过了么?”
“我哪敢抱!我兄长看得那叫一个紧,根本不舍得让我抱,说我手脚毛躁,再给他的宝贝惹哭了。只让乳母抱着给我瞅了一眼。”
薛启辰想立刻带了庄聿白去家中看看那个刚生的小孩子,不过他兄长特意交代,满月酒前谢绝家中一切应酬,所有精力用在照看他长嫂上。便只能作罢。
“琥珀你不知道哦,刚出生的小孩子好小,跟只小猫似的。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对了,这是满月酒请帖!定在下个月初五。我得走了,我兄长说天黑前这些帖子要送出去。”
“都请了谁?”庄聿白将人送至门外,又帮这位二公子拢了拢披风。
“你俩的请帖,是头一份。接下来有知府荀大人、南先生、祝先生……当然这些贵客能不能来,还两说,不过帖子还是要送到。其他就是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对了!”薛启辰一拍脑门,“苏爷爷,长嫂的祖父,也派人去通知了。”
薛启辰翻身上了马,临行说自己过些天才能再来帮着扦插葡萄苗。
“这边有我,你在家帮着照看晗姐姐便是。路上当心!”
看着薛启辰扬鞭离去的背影,庄聿白忽然想到什么,忙小跑着追过去,口中高喊。
“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马蹄未停,薛启辰回头高喊。
“大胖小子!”
*
薛家眼下是东盛府生意场上名副其实的第一把交椅,薛家当家人喜得贵子,满府城都跟着沾喜气。家家送了喜袋,单其中喜蛋便将全城及附近郊县的鸡蛋都买了来。还搭起六个粥棚,接连三日不间断施粥。
满月酒这日,孟知彰与庄聿白早早便登门道贺,主要是帮着招呼下宾客,有需要时跟着打打下手。
人逢喜事精神爽,本就儒雅隽朗的薛启原,此时爽朗喜色更是掩也掩不住。不过待苏晗更加小心谨慎了,哪怕孟知彰夫夫在跟前,一颗心两只眼仍留在妻子身上,时不时端茶递水,嘘寒问暖。
夫妻二人让乳母带了孩子来,请夫夫二人抱一抱。
“眉眼像晗姐姐,鼻梁和下巴像大公子。将来定是个福气满满的大帅哥。”
庄聿白学着婴儿语言,咿咿呀呀跟怀中孩子沟通,给孟知彰递个眼神。孟知彰袖中掏出准备的见面礼。
一套精致的长生锁。
夫夫二人花了大价钱请府城最好的师傅打了半个月。正面写着“仓盈庾亿”,反面也是四字“福履绥之”,祝福孩子将来富足、安宁、顺遂。
薛启原笑说:“小昱泽说喜欢呢,还说谢过两位干爹爹。”
几人正逗孩子,听外面小厮报“南先生来了”,忙一起往外迎。
南时笑呵呵抱过孩子,很是欢喜,送上准备好的贺生礼物,一块透雕桃蝠玉佩和一箱书。
玉,是上好的和田玉,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老物件。薛启原恭敬接了过去。
“书,是老夫送的。将来孩子读书启蒙,如有问题尽管来找老夫。”
这句话,看似轻飘一句,众人皆知其分量。薛启原夫妇更是要来替孩子行跪拜大礼。
南时将礼拦下,笑着指一旁的孟知彰:“将来孩子读书之事,你这位干爹爹也责无旁贷。”
南时能入商贾之家,为新生儿送如此重礼,外人不知其缘由,在场几人却心知肚明。其实南时算薛启原与苏晗真正的媒人。当年刚薛启原千里南行、求娶贬官回乡且被退婚的苏晗,幕后之人便是南时。
南时拉苏家一把出于对苏衡的欣赏与惋惜。苏衡一生为官清廉,值得更好的归宿。但南时选中薛家并非只是看中薛启原的年轻有为,而是因为其祖父薛志涛。
此事要向前追个二三十年,当时正在京中主持新政的南时微服采风,险被歹人劫杀,恰好遇到带商队路过的薛志涛,方被救下免过一劫。
薛志涛为南时挨了两刀,但也交下了一生追随的师友,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所救之人正是名震朝野的参知政事。以及,正因为南时,薛家很快也认识到另一位贵人,康亲王。
南时没有说,眼下这块透雕桃蝠玉佩,便是这位康亲王送的。
南时并没有入席,主动讨了两份喜袋走了。临行指指庄聿白的肚子,对孟知彰说。
“你是不是也该努力努力?”
*
席间孟知彰见到同窗王劼,便聊了起来。王劼家贫但知恩,母亲用心给孩子缝制了一双虎头鞋作为贺礼。
刚聊没几句,回头不见了庄聿白,孟知彰不觉心中一沉,好在是被薛启辰拉着去了薛家各地掌柜那桌听故事。
桌上正热热闹闹讲话的,是薛家掌管西境生意的大掌柜吴茂才。他个头高大,皮肤黝黑,声音洪亮,通身豪爽大气。
这会子正说到西境的月亮为什么比内地要大、要凉。
“这是因为西边冰狼多。冰狼,只在咱西境活动,一对眼珠瓦蓝瓦蓝的,就像那数九寒天里结了冰的湖。块头大,力气也大,惹急了,能将一匹战马从马厩直接拖走。每逢十五月圆夜呢,这冰狼群都会聚集到郊外围着树林绕圈狂奔,那是他们的祭月礼。西境的月亮,有这冰狼之气滋养,能不大、不冷么!”
今日高兴,多喝了两杯,话也多了,信口胡说的,大家就当听一个乐子。
薛启辰只顾着听故事,并未来得及介绍。那吴掌柜得知眼前秀气小哥儿竟是肥田术的发明者庄聿白时,起身便要行大礼。
“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主家生意好,我们底下这些做事的也跟着攒了几串钱,买了几亩地。西境那地界,地硬,粮食亩产能有咱内地的七八成便要烧高香了。可自打去年用了这新型肥料,公子猜怎么着,产量比往年高了两三成呐!公子简直是赐福赐粮的神农转世!”
庄聿白忙笑着拦住对方行礼,说自己年纪小,承受不住。他只道这吴掌柜谦虚,作为薛家在西境的最大掌事人,家中怎么可能只有几亩田。
吴茂才除了经营西境店面铺子等,也负责这条线上的往来行商。还有一块业务是将中原丝绸、茶叶等卖与羌狄,再将买来的皮货、药材香料等物运至中原。他们属于薛家的家生子,是心腹也是得力助手。薛家待人宽厚,银钱自然攒下不少,但这西境田地,满打满算也就九亩。
“若有更多田地可买,谁不想多种几垄稻谷?”吴掌柜说出问题的症结。
想想也对,西境地处西北,戈壁多而广,在生产力低下的现在,确实粮田较少。
一时孟知彰同薛启原走过来。庄聿白说出了心中的设想:“西境地广人稀,想来地价便宜,莫如买上百亩垦荒种田。”
“垦荒?庄公子惯会说笑。那地界砂石遍布,也只有野草能生。粮食长不起来的。不然我家也能买上一二十亩田了。”
“听我的。保管戈壁变良田!”
操作步骤并不复杂,庄聿白成竹于胸。
第一步翻地,先将出去杂草的土地深翻一遍,越深越好,挑出碎石杂物;第二步施肥,土地找平,晾晒期间将堆肥施入其中,再细翻一遍;第三步,养田。
垦荒之初,养田是关键。即便施入再多肥料,此时田地肥力也不适合当即播种稻谷。先种一茬开荒先锋作物,大豆。
大豆根瘤菌可以固定氮素,是极好的天然氮肥,能高效快速提升土地肥力。关键大豆适应力强,对土壤要求不高,也容易存活。
“若现在回去开始垦种,等夏季收了这茬大豆,便能直接种稻谷了。”
一席话听得众人热血沸腾,这可是垦田种粮呐,刻在中国人血脉基因里的东西。吴掌柜憋着一股干劲,却不能表态,只心心念念看着他们家主。
薛启原看了眼身边的孟知彰,手指在酒盏摩挲两下:“听庄公子的。吴掌柜,你回去先买上两百亩土地,就按庄公子所言开垦。所有费用算在公中。若是成了,其中五十亩归你。”
别人还没来得及叫好,王劼兴匆匆满了一杯酒敬孟知彰。
“孟兄,这不就是你提的那个‘学而优则入仕,商而优则哺农’么!不论农商,皆认真劳作、依律缴税、为社会创造财富,何来高低贵贱之分!”
孟知彰颔首举杯。
*
随骆睦落幕的,不只是骆家在懿王阵营中的地位,还有骆家在整个东盛府的商业霸主地位。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骆家盘子大,即便仅仅守住目前的几个主要营生,保骆耀庭此生富贵无虞,完全绰绰有余。
骆耀庭贴身小厮锄药骂骂咧咧从外面进来,刚至廊下忙住了口,理理衣帽恭敬行了个礼。
“这半日没见你人,去哪了?这有个书单,三日内我要在书房见到所有书卷。”
锄药忙将案上书单揣起来,长长一列,他不禁为自己捏把汗。
自从老爷出事之后,他家公子脾气越来越大,就像换了个似的。有一次茶催得及,上来的茶汤较平时烫了一两分。换做往常哪里算得上一件事,但骆耀庭当即黑了脸,价值不菲的一套汝窑瓷盏当即摔得粉碎碎,这还不解气,又当众将锄药抽了两鞭,又罚了一个月月例银子才罢。
“方才你在外面嘀咕什么?”骆耀庭放下手中茶,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锄药见他家公子神色缓和下来,自己也便没那么紧绷。
“那薛家不是生了个儿子么,不知道的还以为生出了个金疙瘩!得意得尾巴翘上天!满府城挨家送喜蛋,刚才竟还送到咱家来。有什么好显摆的!切,刚我把那喜蛋扔去茅厕了!”
锄药越说越气,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公子,需不需要我……”
“一个商人添了个黄口小儿罢了,需要本公子如此大动干戈?你们是太高看了那薛家,还是觉得骆家家主只配与这些坐贾行商之辈周旋?”
士农工商,商人本是最末之流。此前骆睦之所以扎根在这黄白孔方之间,无外乎那时懿王正在起势,需要钱财四处打点。知其所需,投其所好的骆家,自然成了懿王忠实可靠的鹰犬。骆睦一辈子都在为上位者弄钱,到头来又如何?不过用剩的一枚棋子,说丢便丢。
倒不是说上位者现在不需要钱了,而是手握权力之后,钱财便不再是首位。
他骆耀庭绝不会走父亲的老路:“有幸能成为本公子对家的,从来不会是什么商人,哪怕他能富可敌国。”
不过想起昨日学中堂上的辩论,骆耀庭一只拳头狠狠砸在厚重紫檀桌案上。
“哐啷——”力气过大,茶盏抖了几下险些震倒。
那乡野鄙人孟知彰一副忧国忧民之状,在那大放厥词,说什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民生大事在农与商。士农工商应平等视之。简直大逆不道,有辱往圣先贤。骆耀庭现在想起,都恨得牙痒。
锄药最是了解他家公子,能让他家公子气到气度、分寸尽失的,满东盛府只有一人,就是那个吃软饭的孟知彰。前年抢走了本属于他们公子的榜首之位,去年入了三省书院开始,又处处抢他家公子风头!想必接下来乡试、会试、甚至殿试中,都要阴魂不散地与他家公子碰上。
“公子,我寻些道上的朋友,悄悄将那姓孟的……”
骆耀庭一个眼神扫过,锄药立马噤了声。
“先不说你道上那些朋友加起来能不能打得过孟知彰。即便当即将他杀了,又如何?”
骆耀庭一声冷哼,微微眯起眼眸,视线穿过窗户高高远远看着天际那抹青云。
“锄药,你记住,本公子的战场,绝不会囿于东盛府这三尺地。若那孟知彰有本事成为本公子的对手,到时,他也定能有幸见识到本公子的手段。”
“那薛家不是送来喜蛋么。来而不往非礼,送只烤乳猪过去。不必说谁送的。”
锄药忙点头应着,他最会送晦气。
“明白,这烤乳猪的头,会一并齐齐切断。”
第184章 夫夫
那份烤乳猪在薛家大门外, 便被小厮拦了下来。
晦气送上门来,那还了得!众小厮气得咬牙,一通乱棍将那“送礼”之人打了个落花流水。随后管家删去细节, 抽空报给了家主薛启原。
浣花笺特制礼单在骨节分明的手中一滞, 薛启原冷哼一声,并没对人说什么。他将礼单放回檀木托盘,微侧头,向身边吩咐。
“这几个青玉摆件和方才那两套苏绣的小衾被、小鞋袜,拿去给少夫人瞧瞧。”
暖春阳光甚好, 从庭院那几株花开正盛的玉兰树枝中高高透下, 柔嫩绿意铺了一地, 斑斑处处彰显着生机和希望。
薛启原儒雅谦和的脸上, 闪过一丝阴鸷:“骆家如今的茶肆生意还在撑着?”
“是。”管家点头, “九哥儿出事后,他家茶肆生意日渐下滑,大不如前, 不过底子还在。”
“那就去抽了他的底子。”
*
庄聿白今日高兴,多喝了几杯。
孟知彰将人扶上马车时, 察觉对方四肢已经开始绵软。好在今日自己在,醉, 就醉了吧。
担心庄聿白自己在车厢内磕着碰着,孟知彰索性将人抱到自己身侧, 一手赶车, 一手扶住对方。
起初庄聿白斜倚着孟知彰,红扑扑的脸颊挤上结实的肩头,半眯的眼睛眨了又眨,看看路, 又仰头看看身边的孟知彰。
“孟知彰,我们去哪儿?”
“回家。”
“小昱泽好可爱,这么小竟然就会笑了。嘿嘿,好玩……诶?孟知彰,你的肩好宽哦,你看……我双手环住,都合抱不过来……你看呐!”
庄聿白在孟知彰身上乱抱乱抓,一不留神撞到马鞭。
马儿受到惊吓,山路上加速跑起来。惯性驱使下,庄聿白猛地向后仰去……
孟知彰心下一沉,情急之下将人抄起来,搂进了怀里,另一手慢慢稳住车马。或许力度不对,怀中人闷吭一声,驾车人,遂小心翼翼调整姿势。
马车继续平稳前行,庄聿白却挂在孟知彰脖子上,怎么也不肯下来。无奈,孟知彰只能支起外侧一膝,让人侧躺在自己腿上,当然,双臂仍然环住自己脖子。
“孟知彰,你去过西境么?”
庄聿白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开心地躺陷进孟知彰腿窝里,眯着眼直勾勾看着近在咫尺的那近乎完美的下颌线。若这张脸给我,我定天天鼻孔看人。
怎会有人长得如此英气逼人,又谦和有礼,关键还没什么脾气?平日在家,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未见他反驳过半句,甚是连个迟疑都没有。
环住脖子的一只手,已经腾出来,目标明确要去摸一摸那坚毅的线条。山路颠簸,用力不巧,手指忽地偏了方向,猛地撞在耳垂上。柔软,Q弹。
孟知彰挥到半空的马鞭一滞:“……没去过。”
再rua一把。
“咦?孟知彰,你的耳朵会变色!红红的……你不舒服?”
“……没有。”孟知彰眉心微蹙,响亮的一鞭甩出去,目不斜视驱车向前,“你继续。”
庄聿白抿抿唇,在人家怀里又扭了两下,给自己窝出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说下去。
“西境听上去悲凉又有趣。你听到那吴掌柜说的冰狼么?蓝眼珠呜呜呜……”说到兴起,庄聿白“呜呜”学了两声狼叫。“对了,启辰兄说吴掌柜带来不少上好的羔羊皮,制作手套帽子轻软保暖。等他们清点之后会送些来给我们。”
腿上人松弛地躺在那里,脸颊红扑扑的,带着慵懒神色。
“好。你冬日怕冷,到时也做件氅衣,天凉时……”孟知彰眸心与马鞭同时停在半空。
眼下已是暖春季节,正值境外牧群休养生息关键时节,为何此时会有大批羔羊皮流入?
孟知彰垂眸看看怀中人:“今日席间,那吴掌柜可有说西境之外可有何异常?”
“异常?什么异常?”庄聿白声音懒懒的,他歪了歪脑袋,复又将头靠在孟知彰胸口。
“比如这羔羊皮售价几何,与往常比……价高还是价低?”
以免对方乱动,孟知彰试着单手将人往怀中拢一拢,凉凉的小鼻尖忽而蹭过喉结,他浑身一凛。
“没花钱……欸?你拢我这么紧干吗?”重新躺回孟知彰腿上的庄聿白,又给自己换了个更合心意的姿势,“那吴掌柜说自己捡到了大便宜,去边境贸易时,对面的边民都等在那里,只要粮米不要钱,一斗粟就能换两张上好的羊羔皮……对,说的是一斗粟!”
羊群是边民的生活依靠,春季羔羊更是羊群一年的希望与奔头。而眼下靠羔羊换取一时温饱,无异于竭泽而渔。
边境之外一定出了什么事,才让边民有此饮鸩止渴的异常举动。边民尚如此,而对面贪得无厌的虎狼之师……如此青黄不接之时,若外敌大举来侵,边境之地危矣。
孟知彰眉毛微蹙,眸底闪过一丝忧虑。
此事也只是自己推测,即便报上去,消息层层滤伪存真,等核实出来送去边疆,估计几个月时间耗出去,待那时再做决定,什么都晚了。
此事还需再想个稳妥有效的法子。
“怎么……你不信我?”
庄聿白扯住胸前衣襟,用力一拽,半个胸膛乱了。平时被一丝不苟衣领严严遮挡的颈窝,直直撞进庄聿白眼底。
庄聿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腾出一只手,不容分说探进人家衣领。
孟知彰瞳孔一震:“……我信。别闹。”
山风一吹,酒晕更红,酒劲也更上头,下了车的庄聿白,此刻是完全立不起来了。
孟知彰抄起腿弯,将软成一团的人,小心从马车抱下来。
此时薛家小厮骑马赶了来,手里拎着个嵌螺钿紫檀小食盒:“我家大公子见两位公子都饮了酒,担心路上有差池,特意让小的跟来看看。这是家只熬制的一壶醒酒汤。”
“劳大公子记挂。”
孟知彰看了眼迷迷糊糊躺在自己怀中的庄聿白,软软的,懒懒的,像只小猫,只是有些缠人,再加些顽劣。
片刻,又转眸同那跟小厮说,“我有件事想当面请教吴掌柜,烦劳回去跟大公子说一声,明日卯时三刻我会去府上一趟。”
那小厮应着,忙上前几步帮着引路开门、打帘子,一路跟进正房,将醒酒汤放在卧房外间的案子上,全程盯着地面,目不斜视。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倒不是惧怕孟知彰二人,而是眼前画面着实……“非礼勿视”。
薛家小厮又帮着卸了马车,将马匹拴至马厩,添好草料才告辞出来。等他人出了齐物山,脸上的烫意仍没消下去。
先是怪自己出现得真不是时候,定是扰了那小夫夫办正事。那场景,分明就是……这小厮用力摇了摇头,想将齐物山看到的不该看的画面从脑海里摇出去。
接着小厮挠挠头,甚是纳闷。
你说这光天化日,素来文雅有礼、肃穆端正的孟公子,这衣衫怎么就乱成那样?
还有那庄公子的手,到底摸向了哪里?
这小厮有股子庄聿白身上的钻研精神,他伸出自己的手,模仿着庄聿白刚才露在外面的胳膊的走势,在自己身上试了试……?!
这……这两口子!
明白过来的小厮,耳垂、脖颈、整个后背,倏忽整个烫了起来。他骑马围城足足绕了两圈才回去复命。
真看不出来,这两人的醒酒方式,还能这么花!
*
孟知彰抱着庄聿白,在外间卧塌旁坐下。
他自己坐姿端正,脸上一派朗朗君子之态。身上人则乜斜着眼,如一条柔软的琥珀色罗绢披肩,斜斜挂在他胸前。
孟知彰倒了盏薛家送来的醒酒汤,小口试下温度和口感,这才低头喂到怀中人唇边。
庄聿白蹭着孟知彰的胸口,频频摇头,“不要……我不喝!”说着还要伸手来推。
暮色渐渐下来,孟知彰哄了半日,方将人哄去床上歪着。
自己则抽身出来点燃灯烛,并理好衣襟。
冉冉火苗登时将光亮洒满卧房,而此时床上人已从挣扎着翻爬起来,拖了条长长的影子,歪歪斜斜就要往门外走。口中还叽叽咕咕说些奇怪的话。
孟知彰摇摇头轻叹口气,几步上前,拦腰将人抱住。
刚路上吹了风,醒酒汤也不要喝,这会再到处走,等会儿该头疼了。
“你这是要走去哪里?”
“去……京中。京中还有许多事要忙。”
庄聿白双手双脚在孟知彰怀里挣扎,只是过于绵软,挣扎半日连根手指头也没逃脱。
“等这批葡萄秧苗入了园,再把茶炭和金玉满堂的事料理好,就可以安安心心回家了……”
“回家?”
孟知彰扶住怀中人肩膀,直直打量对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寻些什么。奈何对方根本不看自己,只一味吵嚷着要去京中。
“对呀,回家。你放开我……我相公今年乡试,我需要回家陪他!我跟你讲哦,我家相公可厉害了,文韬武略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孟知彰一怔,嘴角暗不可察地扬了扬。
这是他第一次听庄聿白夸自己,虽然此时,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个“外人”。
“哦?你家相公……当真如此厉害?”
“当真!你知道南先生么!那可是当年主持变法的参知政事,什么才学的人没见过。就是他说我相公的文章超绝!不落窠臼……后面是什么来着?对!典雅旷达,沉着劲健……我相公不仅文章做得好,字也是一绝!满府城之人都以能收藏我相公的只言片字引以为豪呢!”
庄聿白站也站不稳,一双脚在孟知彰脚上胡乱踩着。不过提起孟知彰,他眼里那股自豪劲儿,掩也掩不住。甚至还伸出手指,威胁眼前人。
“赶紧放开我,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相公最疼我了,他若是知道你拦我,一定打掉你的牙!”
“打掉我的牙?你家相公好凶……”
一只大手稳稳拖住庄聿白后腰,猛地向上一托,将人稳稳放在自己脚上。
“可我怎么听说,你与你家相公,只是‘好兄弟’?”
庄聿白歪着脑袋,眼睛一下瞪圆了。
这是他和孟知彰的秘密,别人如何知晓的?
庄聿白用力踮起脚,凑到孟知彰脸上仔细看了又看。逆着光,他看不太清,只是觉得面前人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嗯?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也认识我相公?”
“认识。”
孟知彰重新将人抱回床上,一边言语安抚,一边轻车熟路帮人脱了外衣与鞋袜。
伸手去解庄聿白里衣系带时,一只细弱的手虚虚抓了过来。
“孟知彰!孟知彰,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枕上人终于认出了自己。
“孟知彰,刚才送我回来那人,知道了咱俩只是好兄弟这件事。”
孟知彰只扯开里衣系带,并没脱下去,又拉过被子将人仔细裹住:“可这是事实,不是么?”
枕上人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张张嘴,半日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我们,不做好兄弟了,好不好?”
“那做什么?”
“做夫夫!”?!!
庄聿白咕噜翻起身,一时起猛了,脑袋忽地眩晕,然后就被一双大手稳稳接住放回了枕上。
“你喝醉了。等你醒了,再议。”
“不行。我没醉!”庄聿白满脸醉相,伸出胳膊,环上孟知彰的脖子,“那些人最爱嚼舌根。他们知道此事会笑话你的。你马上秋闱,不能被我连累……我们做了夫夫,正好堵那悠悠之口!”
红烛冉冉,月色溶溶。
庄聿白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也诧异自己怎么做到的,方才还晕晕乎乎根本直不起身来的自己,此刻竟规规矩矩骑在了——
孟知彰身上?!
孟知彰端端正正躺在自己方才躺过的枕上,外衫不知何时去了,只留一件纱罗里衣,月辉般薄薄地搭在身上。
该看的,不该看的,想看的,不想看的,都能看到。一切,就这么坦荡荡摆在了自己面前。
庄聿白一时不知该把眼睛定点在何处,胸肌、腹肌、腰线,还是自己跪坐之处……
好宽大雄健的身躯。
庄聿白骑坐其上,就像骑槎泛于广阔无垠的大海之上。
海浪汹涌……庄聿白忽地嘴角一凉,忙闭紧嘴巴。
喉结微动,他咽了下口水。
枕上人没再说一言一语,当下情形,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刚才说做夫夫的是自己,可到了真枪实弹提枪上马时,又不知从哪里开始的,也是自己。
庄聿白脑子有些发昏,好在身下一双大手稳稳托着自己。
他忽然想起薛启辰此前送他不少教学话本子,照着做吧!可此时临阵脱逃去翻教学笔记,也太没面子了。
硬上吧!
先从亲嘴子开始。
庄聿白鼓足勇气,慢慢探下身,盯着那线条坚毅的唇,慢慢将身子挪过去。对方的呼吸洒在自己脸上,庄聿白后背一阵发麻。他的头更昏了。
他屏了呼吸,甚至闭了眼。呼吸缠绕间,他终于将唇,轻轻印在孟知彰的额头。
“孟知彰,我不会……”
又一个天旋地转,庄聿白被重新置于枕上。大海与天空,调换了位置,带着狂风巨浪朝自己压过来。
庄聿白躲无可躲,逃无可逃。他想反悔,但海神也不全是仁慈的。
庄聿白的小槎翻了船,整个人沉溺于威严肃穆的大海之中。他想呼救,他想求饶,风暴却更紧了,最后却连一丝喘息机会也没给他留。
海神正在床榻间教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船如何做夫夫时,院门被敲响了。
院门没关,见迟迟无人应答,然哥儿拾阶走了进来。
“公子?公子在家么?”
正房有动静,还不小。
然哥儿吓了一跳,脚下紧走几步来到门外,抬高声量朝里问道。
“公子在家么?我是然哥儿。”
良久,屋内有了回应,像是经过一场惨烈的搏斗,声音无力,且发颤。
“然哥儿有事找我?我这会儿可能不方便,我正在跟我家相公……做夫夫!”
接着里间一顿喘息呜咽,还有腿脚砸床的声音。
“你堵我嘴巴,做什么?就是在做夫夫呀!”
“孟知彰你,你继续啊……”
一声响雷,炸在然哥儿耳畔!
*
庄聿白醒来时,孟知彰已出门。
他懒洋洋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吃了些东西便去了葡萄园的温室。
然哥儿带着两个薛家小厮正在给新扦插的葡萄秧苗浇水,见到庄聿白来,竟不像往常那般热络,眼神也有些躲躲闪闪。
庄聿白一心想着昨晚的事,并没发现然哥儿的异常:“然哥儿我们就一日未见,我昨晚竟然还梦到你了?梦见你去齐物山找我。”
然哥儿一顿,险些将水壶掉到地上,半日支支吾吾道:“我昨日傍晚……确实去找过公子。”
声音越说越小,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过此时最心虚的是庄聿白,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嘴巴张了半天。
“你去找过我?那,那我当时在做什么……”
然哥儿抬眼看了庄聿白,复又快速低下视线:“和孟公子,做夫夫……”
两声惊雷当即炸在庄聿白头顶。
久久难以平复。
昨日之梦,竟不是梦!
这等羞羞之事,竟还被人当场撞上!
庄聿白踉跄两步,愣了会神。
眼下是没脸见然哥儿了。他慌说自己还有其他事,便飞也似地往家逃。
谁知刚出葡萄园,便见孟知彰稳步走了来。
真是后拒狼,前迎虎。
躲是躲不过的了。
庄聿白踢着一块小石子,慢慢挪向前。
孟知彰走到近前,仍是素日那般风轻云淡:“昨日提及羔羊皮之事,方才与大公子和吴掌柜分析一番,此事不容小视。我已书信云无择,想来他查明后会上报上去。”
庄聿白嗯了声,仍垂着头,继续摆弄着脚下那枚石子,半日方道:
“昨晚我喝多了。把你……我……孟知彰,对不起。”
一双眼根本不敢抬起,只盯着脚下这块小石子。水光点点,似乎都要哭了。
“没关系的。”孟知彰眼神跟着黯淡下去,似有千般万般委屈,“我不会因此事,就让你给出承诺,更不会要你负责。”
庄聿白一颗心整个软烂了,就像那熟透的葡萄,变酸变甜发酵冒泡,又被无数支针挤压刺穿,千疮百孔,捡也捡不起,拼也拼不全。
他跟在孟知彰后面,看着这个高大、惆怅、又破碎的背影,暗暗骂自己。
“庄聿白啊庄聿白,你干的真不是人事!”
第185章 委屈
这次, 血气方刚的孟知彰,情-动正盛时,险些没勒住马。
他原也喝了些酒, 加上庄聿白一个劲儿在他身上乱折腾, 能说会道一张嘴巴,即便醉了也不闲着,还给出了什么眼下必须做夫夫的正当理由。此时,凭谁也难无动于衷。
红扑扑糯叽叽的脸颊,在孟知彰胸前衣襟乱蹭。孟知彰瞳孔倏地方大, 蹙着眉心, 一手拦腰护着人, 另一只手则背在身后, 攥成了拳。越攥越紧。
真是轻不得, 重不得,近不得,更远不得。
孟知彰原想就如除夕夜那般, 由着他胡闹一通也就罢了。谁知对方这次较上了真,口口声声要做真夫夫。
醉得绵软上头的庄聿白, 先是毫无章法地去扯孟知彰的衣衫。奈何手上无力,只扯了一个开头, 剩下的还是人家“受害者”自己主动脱下的。
后又在枕上挣扎要起身,醉意正浓, 翻了一次又一次, 终究没能完成鲤鱼打挺坐起来。好在孟知彰明白其意,双手掐住对方腰胯,轻轻用力,一个翻身, 自己躺倒的同时,也将对方举到自己小腹,正正跨坐在自己腰间。
居高临下,掌握所有主动权的庄聿白,仔细打量着身下人。一双迷离的眼神像是带着小钩子,在薄衫半覆的孟知彰身上来回游走勾扯。
若庄聿白此时硬要扯掉这层月纱,有些人也是不会介意的。
孟知彰会纵容他,也想纵容他。
庄聿白嘴里叽叽咕咕,还要去参考薛启辰送他的那几册图文并茂版“床笫秘训”。
孟知彰迟疑了。今日真要走到这一步?
不过这份迟疑片刻即逝,若他真想这么做,他似乎也不打算拒绝。他是他的相公,于情于理,都拒绝不得。
孟知彰躺在那里,手上控力,一则尽量让这位醉萌萌的小朋友身子保持直立,二则尽量君子克己复礼,若不小心擦枪走火,有些场面或许他自己也救不下。
上位者最后说服自己,要按他自己的方式和节奏来。
庄聿白一双眸子勾在孟知彰的唇部,定了片刻,而后慢慢俯下身。
比庄聿白的气息更先落到孟知彰脸上的,是那一瀑琥珀色头发。轻软如缎,柔滑如丝,顺着孟知彰的脸颊轮廓,一汩汩流淌堆积至他耳侧……
孟知彰腹肌猛地缩紧,浓密的睫毛沾着月光,颤抖,复颤抖。
昭昭意图,无需言明。孟知彰屏住半口气,连呼吸都停住,唯恐任何的风吹草动扰了眼前这位的兴致。
庄聿白塌下腰,整个人越压越近。
隔着月色溶溶,隔着丝发如瀑,孟知彰一双眸子紧紧跟随,耐心等待。
如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入早已设好的陷阱。
而作为一名合格的猎人,他不允许自己错过猎物就范时的任何一个细微动作、任何一处情绪变化。这是狩猎时刻最诱人的战利品。
不过令猎人始料未及的是,庄聿白身上独有的那股清甜,越来越浓,他似乎被熏得有些醉了。
而这份醉意,在那柔软的、炙热的、颤栗的唇,轻轻印在他额头的瞬间,倏忽达到顶峰。
烟花在孟知彰脑中炸开,团团簇簇,明亮又温暖。
猎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份来之不易的柔软与温情,耳边被呼吸搅弄而出的一句话,登时将孟知彰点燃。
“孟知彰……我不会。”
不会?!
这与激励勇士冲锋陷阵的鼓点与号角,又有什么区别!
庄聿白整个瘫软在自己身上之前,孟知彰屈膝一转,两人瞬间换了位置。
身下陷在枕中的庄聿白,像只熟透待撷的果子。
眼波流动,水光盈盈,眉尾那颗痣,红得如同一片榴花,暖阳一照,越发透亮、耀目,刺得孟知彰心头满胀难忍。
一双纤滑长手勾上来,轻轻挂在孟知彰青筋暴凸的颈上。上下摩挲。
一双有力大手伸下去,猛力托住庄聿白盈盈一握的腰肢。忐忑抱住。
“孟知彰……孟知彰!”
声音很轻,甚至有些含混,每一声都像一记铁拳,狠狠砸向孟知彰的腹部。
身下人半闭着眼,早已迷醉,口中却一声接一声不停唤着猎人的名字。
铁拳一记一记砸击孟知彰,额间凸起的青筋上已渗满细密的汗珠。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灵魂都要从自己僵硬的身体中抽离出去。
孟知彰挣扎良久,忍耐住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渴求和占有欲,退身下来,端正跪坐。
清凉的空气,终于透进胸口。孟知彰缓缓舒了口气。
是的,他停了手。
他孟知彰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他不能趁人之危。即便猎物送上门来,即便合情合理,也不能这般不清不楚。
“……孟知彰,你去哪?”
庄聿白眯着眼,软软地缠上来,两条小蛇般的胳膊将人拢得更紧了。
孟知彰轻轻撩开贴在庄聿白嘴角的发丝,吻了吻鬓角被汗水洇湿的头发。
“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陪你,好不好……”
呼吸喷洒在耳侧,庄聿白耐不住痒,浑身一颤,耸肩的同时,整个人深深向后仰去,长长的天鹅颈,和那枚精致到完美的喉结,优雅展露在孟知彰眼前。
飞蛾,遇到了他的火光。
飞蛾心中,只剩下火光。
黑发缠住琥珀丝,孟知彰虔诚地、郑重地、带着敬畏之心,寸寸靠近,去吻那枚喉结……
独属于庄聿白的熟悉清甜,一汩一汩,海潮般涌来……
孟知彰还是忍住了。一只拳,攥得骨节都发了白。
最后,英挺的鼻尖,只缓缓凑近那枚喉结,
轻轻蹭了蹭。
(审核大大,别说嘴子,他们连脖子也没亲到!没亲没亲,真的啥也没亲!)
*
好巧不巧,然哥儿一头撞了来。
怀里这位仁兄,方才明明已醉晕过去,听有人来,猛地睁开眼。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转来又转去,转了好一会儿,终于转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然哥儿!你来,我在和我家相公……”
衣衫半遮,高高长长挣扎出手脚,庄聿白摇摇晃晃便要下床去招呼来客。
邀请人家来观看他们“做夫夫”。
孟知彰本不想拦。他不确定醉酒的庄聿白为何如此……可爱。他也不确定这一反常行为究竟有何意图。但有一点他非常确定。
这其中,至少有三分是炫耀。通俗来讲,臭显摆。
夫夫人伦,被人瞧见也无妨。孟知彰从不在意外界的目光与口舌。
孟知彰最后还是堵了庄聿白的嘴。
以免人酒醒之后羞得无地自容。闹起脾气来,最后不是还要自己来哄么。
这次的“耍酒疯”,庄聿白只记得自己乘舟泛于海上的破碎画面。依据自以为丰富的人生经验,他推出一个毋庸置疑的确凿答案:
他庄聿白睡了孟知彰。
虽然很怪,但庄聿白心中竟隐隐有那么一丝丝得意。甚至是,引以为豪。
这就更怪了。
不过能看出来自己确实让孟知彰受了委屈。往常孟知彰就寝都是端端正正平躺,被角也盖得四平八稳。今日少见地背对自己侧身卧在枕上。
月光依旧明亮,透过海棠窗棂,满满铺了一地。连廊下那株秋桂的影子也送了进来。
庄聿白在自己枕头上翻来覆去倒了半天。枕头是孟知彰亲自为他挑选的绣面和枕芯,平时枕着可舒服了,恨不能头沾上就睡过去。今日不知怎么了,越睡越难受。
他最后提着半口气,鼓足勇气,翻个身扯了扯孟知彰的被角。
受了这么大委屈,换谁都该难过。庄聿白善解人意起来。毕竟错在自己,他不是那拎不清的人,而且得拿出十成十的诚意给人家道歉。
“孟知彰,真的对不起。”庄聿白从枕上抬起头,小心翼翼瞅着对方反应。
没有反应。
那就是还在委屈着。
“昨天我真的喝多了。其实记不太清,我是不是把你……把你睡了?还被然哥儿撞到……”
人家仍是背对自己,岿然不动。
庄聿白不由悄咪咪翻了个大白眼。男人委屈起来,可真难哄。
难哄也得哄,毕竟强壮如孟知彰者竟然被小他好几圈的自己给硬压了,传出去可不光彩。自己怎么都该给人家一个说法。
“孟知彰,要不这样,你还回来,我也给你睡一次!这样咱俩就扯平了,如何?
“……!……?”
竟然还是没回应。这人是石头不成!
庄聿白按捺不住了。自己一而再退让,已经退让到这般田地,还答应让他睡回来。这都不行?
他支棱坐起来,摇摇孟知彰的肩膀:“孟知彰,我给你说话,你听见没?孟兄……孟公子……孟大相公……”
“此话可当真?”
庄聿白怔愣一下:“……什么话?”
“庄公子,也给我睡一次。”
月辉映入庄聿白眼眸,他眨了眨眼,将耳之所闻与心之所想进行了简单的错位整合。他有些不明白,如此浅淡、清透、又疏离的声音,是怎么说出来这般色气的话来。
不过他庄聿白岂是出尔反尔之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看来此事有了完美的解决方案,至于什么时候兑现……再说了。庄聿白安心躺回枕上,神色怡然,甚至有些小得意。心想日子还久呢,中间总会出现什么变动的。万一这书生……
他心中念头还没想完,书生猛地起身,玉山倾倒,整个压、过、来。
警铃大响。庄聿白双手抱拳,挡在胸前,一整个戒备起来:“……你,我……你做什么!”
庄聿白缩在被窝里,裹着被子想往床里逃,却被一只大手支在枕侧,牢牢拦了去路。
情急之下,庄聿白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孟知彰,义愤填膺,又不无逞强地威胁:“孟知彰,我……我警告你……你,你不要乱来!小心我再睡你一次!”
“庄公子的能耐和本事,小生领教过了。”
孟知彰压得更近了些,擒住对方手腕,将那根威胁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强行引到自己唇边,轻轻印在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嘘——睡吧。”
孟知彰给人理好被角,自己平卧回自己枕上,缓缓闭了眼。
月色里,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有些事,他已有了七八成赢面。
*
庄聿白允诺了人家,这主动权可就不在自己这边了。
心中有鬼,看什么都不磊落。但凡二人在家,庄聿白这一双眼睛便长在孟知彰身上,时刻提防对方欺身过来——兑换承诺。
孟知彰倒没什么,一切照旧。不过手中有了这个无形筹码,他眉宇间越发舒朗了。
庄聿白给葡萄园配置杀虫药剂之时,薛家西境的吴掌柜正在为筛选荒地之事,骑马东奔西走。
满月宴上,薛家大公子薛启原听了庄聿白关于在西境开荒种田之言,大为惊诧。当即表示让吴掌柜回去先买上两百亩土地,就按庄聿白所言开垦。所有费用算在公中。若是成了,其中五十亩直接划到吴掌柜名下。
临行前,吴茂才领的任务是翻了番,直接升至四百亩荒地。两百亩是家主薛启原,另外两百亩归庄聿白夫夫。前期所有投入仍算在薛家账上。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薛启原的计划是若今秋荒地亩产能与中原下等田齐平,来年便再加四百亩。
吴茂才所在的是一个名叫掖池的小城。因地处边境,往来行商异常发达。民间不同与上层那般水火不容,城中偶尔也能看到一二羌狄装扮的人在街上行走。
当然这都是常来贸易的商人,正常缴税纳银。即便属于境外之人,但大家也都算生意场上的熟面孔。民不举官不究,即便他们在城中酒家留宿,只要不惹出什么乱子,官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茂才的马车刚进城门,便被一豹皮裘衣的羌人拦下。
“吴掌柜,好久不见!这是又得了什么好宝贝?快让我看看。”
拦车之人叫律安,是吴掌柜往来贸易的熟客。人长得浑圆横壮,上下一样粗的腰里,别了根马鞭。爽朗爱笑,红通通两个圆脸颊,每天都挂着笑。这也让他折掉不少商人气息,颇有几分憨厚可爱。
吴茂才翻身下马,抱了抱拳:“回了趟中原。东家添丁之喜自当前去庆贺一二。律安兄,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别来当然有恙!我在城中等你好几天了!你不回来,我上哪去买这些紧俏货!这次都带来什么?我可是揣着现银来的。”
律安看着这十几辆装得满满漾漾的马车,圆脸蛋上的两只眼睛都瞪圆了。恨不能当街就帮吴茂才的车卸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律和兄急什么!总得等我到铺子里将这些东西盘点入库吧。”吴茂才拍拍对方肩膀,加以安抚。对方爽利是爽利,就是脾气太急。
“我能不急么!天下谁人不知你们薛家的货品最抢手,若来得晚了,别说喝汤,连洗碗水都看不着影子。”律和抱住吴茂才的胳膊不撒手,大有耍赖之态,“你这是还没回去,不知道情况。现在你家铺子门口堵你的人,都排了二里地了。你说我该不该着急!”
吴茂才笑呵呵向前借了一步,又示意律和向后面车上看。
“上次答应给你的金玉满堂和茶炭,这次有货了……”
“真的!”律和高兴得像只裘皮包裹的夯土机在原地蹦跳,过于兴奋,还拍了吴茂才后背几下。
“咳咳咳!律和兄轻点拍,我这身老骨头哪经得起你这几掌呐!”吴茂才又扯住律和的袖子,小声说,“除了刚才那两样,这次还带来一样新宝贝。就算我们大恒的皇帝陛下,一年也只能得200瓶。”
“哦,是什么宝贝!”
吴掌柜转身去车上拿了个包袱过来,揭了足足十二层包装,方取出一个玉瓷小瓶来。
“葡萄酒。”
律和人憨厚爽快,在那边却很有些贵族管家的门路。两国虽交恶,但没人嫌弃好东西。尤其羌人的上层贵族们,更是以使用大恒朝的商品为荣为傲。这也直接成就了律和这类两边交易的商人。
金玉满堂和茶炭在府城和京城原本就抢手,庄聿白与薛启原商议下来,还是决定拓开在南域北疆西境东滨的销路,尤其是对外贸易。
当然商品卖给自己百姓,那要考虑多方面因素,卖给外族就简单得多了,只需一样东西——钱。
薛家本有的茶叶、丝绸、药材等商品本就在西域各部族贵族之间享有盛誉,新增的这几样商品,此前探过路子,反响强烈。所以这次便让吴掌柜亲自带了几车回来。
当然了,卖与外族的价格么,比在府城翻了十倍。赚取域外这现成的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即便十倍之架,那律和二话不说,当即就要交钱拿货。自己还坐地起价,“价格再加一成,也使得!那群贵人们有钱!”
“律和兄,你看你又着急。我就带来这几车,全给了你,别家生意我还做不做?”见对方气鼓鼓地叉腰,忙又拍拍对方肚子,哄道,“不过这次带来的酒,可以全给你。但有一点,你们那边的羔羊皮,近来可还有,再帮我弄个几百张?”
听到羔羊皮,律和脸色顿时变了,他警觉地四下看看,以手遮口凑到吴茂才耳边。
“羔羊皮现在没了。婴孩皮,若想要,倒是能弄些来。” 律和说完,用力搓了把脸,长叹口气,“造孽啊!”
吴茂才眸色一沉,心下明白,果真如孟知彰所料,对面民间恐已出现易子而食之惨状。底层无以供奉,顶层势必要来劫掠。
吴茂才知道事关重大,他让账房带着律和去铺子里看货,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自己则亲自带了两名小厮一路朝西往百里外的军营中奔去。
是夜,云无择带着孟知彰亲笔信,拜在长公主华羿帐外求见。
第186章 点兵(一)
云无择从校练场下来时, 暮色已深。
三日后便是军中沙场点兵的日子。主要考核军中校尉级别将士的带兵实力,也让更多底层兵士有一个被看到的机会。
暗沉的天际,湾着几颗星子。
麾下兵士陆续散去, 云无择将长剑收至身后, 正准备带应龙去帐中陪长庚师父吃晚饭,抬头却见长庚师父已等在场外。
“有书信。”
长庚微微侧身,后面的吴掌柜忙上前行礼。
云无择认识吴茂才,此前孟知彰夫夫和薛家往边境运送东西,这位吴掌柜出过不少力。
孟知彰书信不长, 所指也简洁明了。境外百姓已寅吃卯粮、竭泽而渔, 想必所遇非天灾、即人祸。底层如此, 上层岂能全身而退。既然境内敛不上资源, 按照羌戎的惯常操作, 从物产富饶的邻国“借取”要来得更便利些。
一句话,羌戎很可能近期搞突袭,提早防范。
吴茂才将羔羊皮之事与刚从律和处听得的消息, 事无巨细全告知了云无择。
其实云无择近来也察觉出异常。此前边防巡逻兵不时能见到对面的牧民,远远在那或牧羊或采药。冬季以来这种景象见的倒少了。众人闲话起来, 还说羌人开始懒散,活也不好好做。现在看来是根本无羊可牧, 或者无人有精力来采药。
好不容易熬过冬季,前段时间又来一场倒春寒, 羌戎的日子更难熬了。云无择眉心紧锁, 正如孟知彰所预料,只要对方稍作修整,一场资源掠夺战,便已箭在弦上。
主帅账内, 灯烛五六盏,从旁又安置几面铜镜打着,竟如白昼般亮堂。
长公主翻看着云无择呈递的书信,长眉入鬓,眼波流转,神情肃然。
女使们将晚膳桌案抬了出去,又上了几盏茶。冷硬金属铠甲隐着轻柔丝罗裙衫,帐内脚步往来急促,又训练有素、秩序井然。
与云无择一同立于账内的,还有此次武举中崭露头角的两位武将,步兵校尉张远,以及右武郎萧潜。后者单名字中这个“萧”是兵部尚书萧之仁的萧。有着萧之仁及其背后的懿王这层关系,萧潜很快在军中笼络了一批唯命是从的追随者。
“关于羌兵动向,诸位有何看法?”
长公主将信放在案上,端起茶盏品了口,神情还算悠然。
张远年岁大些,在军中资历较云无择和萧潜都要深,他向前站了一步,恭敬行礼。
“末将以为边防,重在一个‘防’字。云校尉所忧极是。往来客商所言羔羊皮之事,可知羌人境内已穷途末路;而末路百姓无物果腹,已开始易子而食,想来羌族高层决策者一定在蠢蠢欲动了。云校尉所说将三百里之外的一万屯兵聚集而来,并通知周边州府加强防范之建议,末将以为甚是可行。”
长公主眼角扫了下帐内,将视线落回手中。汝窑茶盏轻摇,茶膏挂壁,白润细腻。皇兄特意为自己带的这几饼龙凤团茶当真不错。
茶是好茶,不过这饮茶的心境……长公主眸底沉了下,午后她刚召见了粮草司掌司。军中粮草几何,她心中自是有数。
帐中火烛簇簇跳动,几道沉默的影子印在地上,无声回荡。
见长公主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在那把玩茶汤,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萧潜站了出来。
萧潜虽习武出身,家中也算书香门第,自己也通些文墨,加上身量不算魁伟,长相清秀甚至带些脂粉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文官。
萧潜并未对云无择的建议进行表态,他下巴微仰,带着世家子弟独有的傲慢,只用鼻孔对着一旁的云无择。
“敢问云校尉,这传信而来的孟知彰,究竟是何人?”
云无择先是看了眼长公主。长公主仍低头在那品茶,似乎也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
“孟知彰,是云某同乡发小。”
“哦——”萧潜长长哦了一声,似乎他心中的猜想一下有了答案:乡野村夫云无择的发小,另一个乡野村夫而已,难怪如此无胆无识。
“请问这位孟知彰现在身居何职?”萧潜声调上扬,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云无择视线对上张远看过来的目光,冲其微微颔首。意思是无妨,这萧潜向来如此,素日比这难堪十倍的场景也不是没经历过。
萧潜见云无择没立马回应自己,歪头挑眉:“翰林学士?一方父母官?”
云无择向前一步,正正对着萧潜,语气郑重,一字一顿道:
“白、衣、秀、才。”
“白衣秀才?噗!白,白衣秀才……啊哈哈哈哈!”
萧潜忽然捧腹大笑起来,笑声之张狂,似乎要将这军帐之顶揭开不可。好不容易将自己控制下来,他抬起织金嵌银的袖口,细细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先躬身向长公主请罪。
“还请长公主恕末将无礼。末将实在没忍住,啊哈哈哈哈……我朝堂堂武状元,竟然这般大惊小怪。仅凭千里之外一小小乡村秀才的只言片语,便能兴师动众夜半搅扰长公主休息,还故意夸大军情,像是羌人今夜便要大军压境了。如此沉不住气,说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
说着萧潜还拿眼角余光剜了下云无择。
明着挑衅。
京中比武场上,萧潜三招不到便成了云无择的手下败将。不过那又如何?胜负乃兵家常事,一时比武失利,丢了武状元头衔也算不得什么。何况这云无择摘得魁首又如何?官职未见晋升,待遇也未有变化,长公主更是不见半点偏袒与重用之意。
不过今日之事看来,云无择这是急了。他这个武状元的帽子也戴了有小半年。可这几个月来并未有任何建树,所以得了一个乡巴佬的书信,便像得了宝贝似地,兴冲冲就跑来要邀功。嗐!乡野之人,终究上不了台面。
如此想着,萧潜竟升起一丝怜悯之情。他不无惋惜地摇摇头,又将云无择上下打量一个来回。
好可怜一俊俏公子,可惜了。徒有一身本事又怎样?不如趁早拜在自己麾下,若哄得自己高兴。将来回京帮着他在堂叔跟前美言几句,说不定也能讨到个百两俸银的清闲差事做做。
云无择不清楚这萧潜到底在想什么,但见他眼神一会儿凶狠,一会儿又怜悯,最后竟意味不明地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
但可以确定的是,八面玲珑的萧潜,没有一个心眼子是正的。
云无择眼神锋利地顶回去,若目光有实质,想来萧潜此时脑瓜上早留下了两个血洞洞。
长公主今日难得宽容,换做往常,萧潜之辈敢这般在他帐中放荡狂笑,早一顿鞭子抽了出去。
似乎察觉出长公主在此事上的犹疑不觉与为难,萧潜不觉挺了挺腰杆。眼下正是自己这种正经世家子弟出身的武将为朝廷谋划、为长公主分忧的时刻。自己此时不站出来,更待何时?
萧潜清清嗓子,说他颐指气使也不为过:“云校尉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您轻轻一句将一万屯兵调至此处,可知这其中要花多少银钱?人要吃饭,马也要吃饭,一来一回几千银子听不见个声响,就出去了。”
萧潜边说边用眼角余光打量长公主,若见长公主稍有动作,他便立刻调换语气。
“若消息可靠也就罢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白衣书生,村口听了几句闲话,便当了真,专门着人送这样一封书信来。他身居内地,能有你我驻守此地之人了解得更多、更深入?云校尉可别忘了,当下我们戍边的三百踏白士卒,专门侦探羌人动向,目前可在萧某麾下。连我都不知道的军情,您那位白衣发小……”
长公主轻咳一声,萧潜登时住了声。
“萧校尉那边,可有什么军情?”汝窑茶盏置于案上,咔哒一声,和问题的提出者一般不着情绪。
“回殿下,一切正常。”萧潜恭敬向前,“三百踏白士卒日夜轮值,固守我大恒的第一道防线。即便是一匹孤狼、一只鸿雁过境,末将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帐内站立三人中,萧潜算是有独属于自己的营地,离边境线最近的荆棘岭,便是他带人在驻守。
“荆棘岭是羌人入我国门的第一道关卡,萧校尉着实辛苦。不过若这道关因萧校尉而出了什么差池……”
长公主华羿没继续说下去,一双略带凌厉的凤目直直看着萧潜。
萧潜猛一抱拳,单膝跪地,行了大礼:“萧潜定守好边线,若有任何差池,萧潜万死不辞!”
若羌人来袭,首当其冲的关隘守城主帅萧潜,当众将话已说到这份上,其他人似乎不好真把军令状递到人家面前。
“三日后沙场大点兵,也是检视诸位带兵成果的试炼场。各自去准备吧。”长公主给今日的帐中议事,做了总结。
三人会意,各怀心思退出营帐。
“云无择,你的信。”
帐内留人。
刚退至帐外的云无择,又转身折回来。
“这书信上的字,很不错。想来有如此书法笔力之人,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长公主目光落在一旁案上。
云无择躬身上前,将案上信件收起:“殿下好眼力。孟知彰与末将一同长大,一同习武,他虽是个走科举之路的书生,功夫却不在末将之下。”
云无择犹豫瞬间,还是再次开口:“殿下,羌人之事,不可不妨。”
长公主不置可否:“云校尉,你是陛下钦点的武状元,三日后的沙场点兵若是输了,丢的可是陛下的脸面。”
长庚带着应龙一直等在外面,见云无择出来,上前迎了两步。
在师父面前,云无择方展露出他少年气的一面。这位教练场上一呼百应的云校尉摸了摸应龙的毛茸茸的脑袋。
“师父您不知道,刚才那萧潜太嚣张了些。只可惜三日后我不能亲自上台,不然定要让他手下那群虾兵蟹将好看。”
西境的夜空,分外澄澈,漫天星斗,璀璨如钻。
长庚跨步而立,顶天踵地,气势如虹。他冲云无择扬了扬下巴。
“云校尉看来,我能不能让他们好看?”
第187章 点兵(二)
吴茂才从军营回来, 已近戌时,城中商铺皆已打烊,路上也没了行人。
他让随行的小厮先行回家休息, 自己不放心带回来的货物, 只身赶往铺子中。
边城就是这般,一过酉时,白日的喧嚣便沉淀下来,像只归巢的孤独鸱鸮。
吴茂才勒马弯进主街,眼前却倏忽一亮, 远远便见自家铺子前仍灯火通明, 人来人往, 比过年还热闹。
账房先生略显疲惫的小跑过来, 精神头却好得很, 眼中带光。
客商律和要的茶炭和金玉满堂已按照吴茂才交代的,当场钱货两清,不到中午便着人将货拉走了。
“但他人却不肯走, 心心念念说掌柜的答应他的酒还没拿到。这会正在铺子里等您呢!说若见不到您人,他便住在咱铺子里。”
真是个犟脾气。吴掌柜笑着往铺子里进, 未及进门却被半堵墙拦了去路。
“吴掌柜怎么这早晚才回来!你一早答应我的……”律和嗓门大,嚷嚷到一半忽地住声。猛虎也有心细时。他环眼四周看了看, 以手遮嘴,凑近了低声问, “你答应我的葡萄酒呢?我可是在这足足等了你一天!”
“抱歉律和兄, 家中有事,处理得晚了些。”又转头招呼小厮,“小贵子,把我带来的那饼团茶, 给律和掌柜尝尝!”
“酒酒酒!”律和急得直跺脚,圆圆脸上眼睛瞪得更圆。早上只给他看了一眼,说等他回来亲手交货,这一等就是一天,哪有闲情喝茶。
两人阁间对坐,吴掌柜取了个木匣过来。
“什么!只有8瓶!”律和双目环睁,“这还不够我自己一天喝的!”
“稍安勿躁,律和兄听我慢慢说。”吴掌柜将人按回椅子上,笑说,“这可是大恒的稀有尖货。单这几瓶还是我们主家从给大恒皇帝的贡酒中匀出来的。皇帝陛下每年也只有200瓶。而且我只带回10瓶,其他人都没有,律和兄独独得这8瓶,怎么还不知足呢!”
律和听如此说,又开心起来,不过对于价格却始终心存疑虑:“当真只要10两银子一瓶?”
“你我是多年交情,律和兄这边,我每瓶只收10两银子。”吴掌柜神秘挑挑眉,“这几瓶酒该如何售卖自然不需要我提醒律和兄。我们东家说了,今年葡萄园扩张,年底至少500瓶运到这边来……”
“好好好!500瓶我全要了!”
听风便是雨,律和当即就要为这500瓶葡萄酒写字据,下定金。
“律和兄,你又着急!你先把这8瓶好好收着。等夏季葡萄园挂果时,就能定下具体运过来的数量了。”
律和心有不甘地掏出80两银子,小心捧了那8瓶葡萄酒告辞,临出门又说今年新挖了一批肉苁蓉,明日着人送些给吴掌柜。
送走律和,吴茂才又去招呼其他主顾,等铺子中都忙好,已是亥时。他这次带来的十数辆货物只剩三成不到,一日之内竟然全部售罄。
还是境外客商的钱好赚。单说这葡萄酒1瓶抵府城10之价。等律和葡萄酒这条线打通,今年一定多多问大公子要几车。
一时吴掌柜与账房出了铺子。
“后日运往府城的商队都准备稳妥了吧?”
“妥了!明天检查核对一遍,后日清早便启程。”
“羌人的肉苁蓉很好,律和明日着人带来后,就随这批货物带给大公子。还有,今日铺子中的售卖情况一并说与大公子知道。”
吴茂才自有自己的小算盘。眼下,葡萄酒是没有的,但这茶炭和金玉满堂怎么也要多给些才是。
繁星弯月,穹宇澄明。
吴茂才抬头看看天,自从庄公子的金玉满堂和茶炭加入进来后,铺子里的生意比往日越发红火。只是量太少,刚到便被抢完。
这庄公子是他们东家的贵人,怎么不算他的呢。若非生意一日好似一日,他又如何能在这掖池城中置办上一座小院子。
在这黄沙漫天的西境开垦荒地,若是别人提此建议,吴茂才只会认为此人异想天开,想粮想疯了。但这是庄公子说的。
他和他家长公子一个心思:庄公子所言,信,就是了。
哪怕庄聿白说太阳是方的,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买荒地,既然是挂了一个“买”字,那便是有买有卖的正经生意,总得先找到卖家才行。
蔓蔓荒草,砾砾风沙。出城一二十里,目力所及,似乎被繁华世间遗忘,甚至丢弃的废弃角落。似乎天地创立之初,便不曾有过归属,更罔论主人。
普天之家莫非王土。既然荒地没有具体主人,那便是官家之地。吴茂才打着薛家在边城的名号,找到掖池司农小吏。
“买荒地?垦粮田?”
司农小吏蹭一下从茶楼雅间临窗的椅子中站起来。险些将桌案上的茶盏带倒。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重复问了吴茂才一遍。
“吴掌柜,这是与我开玩笑呢吧?”
买地垦田,别说掖池满城之人闻所未闻,就是翻遍掖池地方志,上下几百年的文字记载中,也不见有人在此处做过这般荒唐事。
吴掌柜忙重新奉了盏茶,双手敬上:“这是我们家主的意思。我只依令办差。”
垦荒种粮,正常缴税。私人愿意出钱出力,官家平白得粮,这和做善事有什么区别?官府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吴掌柜可有看中的地方?”
“城南50里有条停马河。”吴茂才这两日骑马将掖池周边跑了个遍。
“名字叫河,不过一条小水沟罢了。早年有军队在那里驻扎过,丰雨季还能种些瓜菜。但这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除了砂石,就是接天荒草。”司农吏捋捋胡子,看了吴茂才一眼,笑着点下头,“也就那一片地,略略可行。”
薛家在掖池的生意都能做成这般,想来家底定是极丰厚的。既是买地,十亩八亩说出去,恐怕辱没了薛家的财势。
而且司农吏也有私心。若今日他能多卖出去荒地,回去复命时,自然少不了嘉奖。他盘算了半日方开口,大有一点豁出去的意味。
“那一带,开个三五十亩不成问题。至于价钱么,”司农吏略略停顿,“眼下上等田2两银子每亩,下等田800文每亩。荒地眼下虽无所出,但地契实打实还是要交到你们东家手上……这样,每亩300文。”
司农吏着实没有售卖荒地的先例可以参考,既然对方买回去做农田,那就按农田价格为线报了个价试水。他见吴茂才眉头微锁,只一味低头不语,似在琢磨什么,便知对方这是为难了:嫌贵,又不好与公家讨价还价。
别说对方嫌贵,司农吏自己也觉价高。也就是这些有家底的商贾,赚了几吊钱最爱买房买地充门面,换做旁人哪怕分文不取,谁要这荒地作甚。
“当然了,若你们家主一次能买上50亩,每亩便宜20文,也使得。而且这荒地呢,想来前两年不会有什么收成。我回去向大人秉明,免除前三年的税粮。吴掌柜觉得如何?”
若是自己出钱,280文一亩的荒田,吴茂才说什么也不会买。但长公子给到的红线是每亩500文。
“税粮之事,劳烦官爷了。”吴茂才先接了对方的好意,生意场上摸爬半生自然知道如何砍价,“若不是50亩,价格几何?”
“你我都在这城中讨生活。吴掌柜也是替人办事。这样,若三四十亩,也是280文。若再少……”
“若是三四百亩呢?”
“三四……百亩?”桌案上的茶整个被袖摆撞翻,司农吏彻底坐不住了,“吴掌柜说的是三四百亩?你们家主买这么多荒地做什么?”
“刚不跟您说了么,种粮。”
司农吏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抓住吴茂才手腕,言辞恳切。
大家都在这城中住了这么多年,你我也算旧交。我私下说两句,这地可薄得很!前期大量人和物堆上去,也不见得能收上几斗粮。不然为何从古至今未见人在此买地种粮!你们家主当真要这么做,还一次买这么多?”
“当真。”
最后400亩荒地以每亩200文成交。除了停马河沿线的200亩,又在城西、城北寻了几处稍稍具备开发潜质的地块。400亩地,80两银子。
司农小吏亲自带人去丈量土地、现场标记立界,并将盖了印的地契交给吴茂才。
“一锤定音。亏了,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等秋季收了粮,我请您喝酒。”
薛家买了400亩荒地垦田之事,一夜之间在掖池传开了。
众人看来,此事反常到近乎荒谬。
“花近百两银子,买400亩荒地,真不知是怎么想的。这地,鸟都不拉屎,能种出来粮?”
“应该是有钱开始显摆。近来那骆家生意丢了不少,薛家腰板现在更硬了。商人么,有了钱自然买房买地,掖池良田少,他便只能买荒地了。”
倒不是众人嫉妒薛家手握几百亩地契。这地若是真能产粮,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那些边民,怎么不种呢?
这些质疑和反对,吴茂才一开始并不在意。可是等近百名短工召集来,分散到田中日日除草去石时,他心里不由也打起了鼓。
荒地开垦,买地支出是最微乎其微的。从开荒深耕,到肥料制作、施肥细耕,完成大豆耕种最后透浇一遍水,80人,前后要有10日的整工。每人每日100文钱,就是80两银子,加上种子、农具等支出,大豆破土之前,100两银子已经出去了。
万一这400亩大豆根本出不了芽,或者出芽后忙了几个月最后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地契到手的第三日,吴茂才站在田头,看着众人一锄锄将荒地下掩埋的碎石杂物刨出,又筛选出可用石块运到河边,加固河道。
朝霞漫天,晕染在东方,却怎么也抚不平吴茂才微锁的眉头。铺子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他翻身上了马。
阳光从云层压下来,压得吴茂才的肩背更弯了些。
边境风云瞬息万变。一阵狂风起,漫漫黄沙卷过半空,遮天蔽日。
混沌沙帐中,战鼓有节奏擂响。
“咚咚咚——咚咚咚”和西境千千万将士心头热血一起激荡。
阳光透出层沙,重新照亮大地时,耀眼光芒从林立的戈戟上划过,沙场士气为之大振。
“必胜!必胜!必胜!”
如雷呼声中,漫天旌旗挥得更烈。
主帅长公主华羿肃然端坐主帐,几名副将雁阵状分列左右。
今日是一年一度沙场点兵的正日子。点兵比武,考量麾下诸位校尉带兵统队能力的同时,也给了底层士兵一个被“看见”的机会。
脱颖而出者,甚至可以从最低一等甲兵,连越三级成为小旗长。
这是云无择担任校尉以来的第一次点兵。这位新晋武状元及其部下,自然成了今日全军关注的焦点。
今日参赛的共16位校尉,每位校尉手下派出十名兵士出场比试。因为涉及团队赛,考察的不仅是单个士兵的战力值,整体排兵布阵及场上随机应变能力,也是小分队获胜的关键。
第一轮,两两对阵。16支小分队参赛,16进8,8进4,直至2支战队胜出。
第二轮,冠军角逐。2支队伍,先10人团队比试,再5人小组对打,最后两队各出1人较量。三局两胜者,为冠军。
冠军战队,升小旗手者5人;第二名小旗手2名;第三第四名小旗手各1名。
为保证公平公正,第一轮抽签决定出场及对决顺序。每支队伍都在暗自祈祷可以碰上一个“软柿子”。
按理说武状元之队,应该是众人皆不想遇到的。其实不然,云无择战队,其实就是大家心目中的理想柿子。
云无择是校尉,即便再厉害,但他不得上场。二则云无择通过武举参军,军中无根无基,而他名下兵士的多是入伍不久的壮丁,可能一个月前还在田中挥锄头,此时虽披甲持戈,刀剑该如何抓握大抵也是不清楚的。
还有一条,云无择谦恭随和,一派儒将风度,他带出的兵,都随他。即便真正对决,也绝不会使阴招毒招。简直就是堪称完美的对手。
“求老天保佑,让我们抽中云校尉的队伍。云校尉队伍好打,也打得过。各路神仙,观音菩萨,求求了……若我们得了冠军,定去庙里给你供奉十斤香油的大海灯,还有……”
张远手下副官,在他背后双手合十,小声嘟囔,恨不能哐哐朝天上磕几个响头。
不等这副官把许诺给神明菩萨的东西说完,张远朝身后狠狠瞪了一眼。
那副官忙住了口,把没许出的下半段愿望心中默默向菩萨说完:千万别遇上萧潜的队伍。
萧潜是一众校尉中的佼佼者,哪怕没有武状元的名头加持。而且是今年沙场点兵的热门冠军人选。
萧之仁任兵部尚书多年,军中怎会没有自己的势力。他托举族中子侄萧潜武举参军,目的就是将这些零散势力聚起来,以待将来懿王的不时之需。
所以跟在萧潜身边的多是行伍摸爬滚打多年的骁勇之士,或懂排兵,或精武艺。恨不能个个拉出来都能以一敌十。这也是为什么诸多校尉中,只有萧潜一人肩负带有实权的任务:镇守荆棘岭。安稳守关三两年,或回京任职,或在军中平步青云,都是不错的上升路径。
萧潜自是清楚这一点。一时大意,丢了武状元之头衔,此次沙场点兵他势在必得,也一定能得。他站在自家队伍之首,下巴抬得高高的,鼻孔远远冲着云无择轻哼一声。
你在京中赚足风头有如何?武人风采在军营!在沙场!今日定要让你这个乡野武夫见识见识正规军的厉害。
萧潜斜斜给一旁副官递了个眼神。
副官点头会意:今日必须赢。而手段,不必介怀。
战鼓再响,越发震天当地。
萧潜战队果然非同一般,第一轮对决,上场不到五个回合,便轻松拿下第一局。面对场下山呼之声,萧潜谦卑地抱拳行礼。
“承让!承让!”
长公主也注意到萧潜,只是垂眸理了理她的虎皮马鞭,没说话。倒是一旁副将,大喇喇挺腹上前,笑说:“殿下好福气,能得猛将如此!”
长公主扫了眼这副将,点点头,没做评论,将视线移回场上。
萧潜之队开局大胜,接下来越战越勇,八进四环节,也是手到擒来。不过等他回头看到与自己争夺前二的队列时,眼中笑意登时没了,一张脸越拉越长。
张远副官所许之愿,终究被菩萨听到了,听到了一半:一路下来并没有遇到今日“硬茬之师”,萧潜。
对战“软柿站队”的另一半愿望,虽然被退回来,但自家战队在菩萨保佑下已顺利进入前四。知足了!
他答应菩萨的十斤香油,已经想好去城中那家铺子中买。对!再买半斤蜜果,一并孝敬神佛菩萨。
张远副官心满意足眯起眼睛,十斤香油和蜜果已备好,正犹豫要不要再买些香烛时,睁眼却见菩萨又将他的愿望,全部、生生、退了回来!
四进二对决中,张远站队遇到了萧潜!!
而萧潜脸上神色,比此时那张远副官的,更诧异、更难看。
张远不过一保丁出身,上过几次战场,手刃几名羌贼,便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穷乡僻壤之蝼蚁,镶上金翅也飞不出腌臜泥坑。切!今日也配与本公子之人交手!
不过萧潜的怒火,还是发早了些。
因为很快他就会发现,与他争夺冠军之位的,竟是在他看来比张远战队差上千倍百倍的,第一轮便会被人赶下台去的云无择战队。
第188章 点兵(三)
张远挥锄保丁出身, 能有如今之地位,皆是在一场一场浴血奋战中用命挣得的。
他军中浸染多年,手下兵士多是在他藉藉无名时一路跟过来的, 心齐。团队战中遇到, 自也不容小觑。
不过萧潜哪里看得上这等草根蝼蚁:“能与本公子同台竞对,也算他张远此生有了人前炫耀的一大高光时刻!”
张远这一关要速战速决,毕竟需要集中精力攻关的,是等在后面的冠军角逐赛。萧潜给副官递了个眼神,对方自然懂得如何做。
萧潜手下精兵强将居多。战力强, 好胜心强。个人英雄主义, 当然也强。而张远战队, 单拉出来, 每个人也就能有6分, 与各个战力9分的萧潜部下差了一大截。
双方登台,很快萧潜战队的武力优势便展现出来,直到第八回合张远战队仍是防御状态, 一次主动发起攻击的机会都没找到。
但这是团队赛,一方力量聚拢、心向一处, 一方则各自为王,八处用力。对决进行到中段, 萧潜战队便被对方的合力突破战术,打得有些吃力。
萧潜战队终究赢了这一场, 虽说赢得他心中憋屈。能让张远手下蝼蚁在台上蹦跶这么久, 简直丢脸。不过等他注意到接下来与他争夺冠军之位的战队首领名字时,萧潜的自以为丢没了的脸,一下绿了。
“确定没拿错牌子?”萧潜定睛看了又看,“怎么会是云无择?是那个武状元云无择?”
副官从未见萧潜如此惊诧, 还带着气愤和不理解。
“就是那个云无择,他手下有个武僧。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谁知上了台,就像个……地府罗刹。凶得很。”
最后一场比赛,设在离长公主军帐最近的大擂台。
战鼓山响,旌旗遮天,场下助威者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萧校尉必胜!萧校尉必胜!”
萧潜输了武举,奈何手下人骁勇之名,军中还是有所耳闻,不少还有各自的崇拜者。而且萧潜战队一开始就是冠军热门人选,支持者甚重。今日一路打下来,过关斩将,节节胜利,属实大快人心。
已经站在冠军赛擂台上,萧潜战队的支持者们,助威之声更胜了。
云无择这边则比较微妙。他虽状元及第,奈何无权无势,手下笼络的净是一堆散兵游勇。此次沙场点兵,比的是手下人的作战能力。
而云无择的手下……谁见了都得摇摇头。
别的不说,单看这些名字,牛二娃、赵铁柱、张大壮、武老三……哪个也不像正经练家子。
再看对面萧潜部下,霹雳虎雷彪,南霸天司空烈,黑阎王赵燚……哪个都不像好惹的主儿。
两边队列开始登台。台下欢呼声愈发震耳。不过喊的都是“霹雳虎!”“南霸天!”“黑阎王!”
当然云无择战队的支持者也不少,只是大多比较保守,助威声也被人压了一头。毕竟在强势的萧潜团队的震慑下,这几个整体身量较矮的战队,胜算到底小了些。
但云无择不知道的是,他刚刚新得了一位支持者,张远的副官。那副官见菩萨退回自己的愿望,大有不甘。香油和果子都许诺给了菩萨,想必菩萨都看到了,一时收回也不好。一不做二不休,正好这萧潜战队赢了他的兄弟们,此时不请菩萨教训教训他们,更待何时!
“求菩萨保佑云校尉战队一举夺冠。若得偿所愿,除了刚才那十斤香油、半斤蜜果外,再加香烛十根!求菩萨让萧潜败得一塌糊涂,求求了……”
张远双臂环抱,正正看着擂台若有所思。身后副官与菩萨之间的小声“密谋”他自是听到。只是这此,他没回头制止。
或许是战鼓声过于振奋人心,长公主起身踱起步子。不时整理着罗绢扎起的袖口。
若可以的话,她恨不能此刻也上场比试一番。华羿朝左右看了看:“诸位觉得今日冠军,将花落谁家?”
“我看这萧潜部下甚是勇猛,一个个威猛雄壮,末将很喜欢哈哈哈哈!”到底行伍之人,性子爽朗,爱恨直接。
“末将也以为这萧潜战队能赢。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萧校尉到底是有家学渊源的。武举场上虽不敌这云校尉,可统兵上阵,想来还是可以的。方才诸场比试,无一失手,也说明了这一点。再者,荆棘岭在萧校尉的驻守下,一直以来都风平浪静。此人,还是很有将帅之才的潜质。”
副将们虽未去京城,但武举之后长公主御街驻马之事还是传到军中。毕竟是圣上钦点的武状元,长公主都给过面子,若现场副将无一人表示支持,也说不过去。
“末将倒是觉得这云校尉战队能赢。”那人继续,“云校尉手下兵士虽整体不及萧校尉部下雄壮威猛,但几场下来,战局却稳之又稳。因为场上有个核心人物。对,就是那位持棍武僧。此人不声不响,无声无息,却像镇海灵针,稳稳定住整支队伍的作战节奏与力道方向,疾徐有度,进退维时。”
“云校尉手下之人,连一个武僧都能懂排兵布阵。想来云校尉本人,可不只是只有单打独斗的匹夫之勇。”
长公主视线转向擂台:“开始了。”
第一场团队赛,10vs10。
萧潜部下方才休息空档也听闻了这武僧之事。一个秃头和尚而已,能赢过刚才那几支队伍,一是侥幸,二是那几支队伍着实蠢笨。
既知他是□□队伍之人,集中力量解决他便是了。只要这和尚倒了,一切都好办。不论什么招数,先一齐往他身上用。
南霸天等人上场后彼此对下暗号。他们校尉的意思,只要赢。其他不重要。
而且比武哪有不失手的,万一伤了残了或者死了,那也是算这和尚命该如此。
登场后,战鼓擂响第二次,黑阎王与霹雳虎率先使出杀手锏,齐齐挥出流星锤与七星鞭,而且一上一下,命中的全是长庚的要害。
此次场下看客不同于武举场,皆是懂行之人,哪里看不出这两招的阴险,现场一片冷嘘声。
“这是自家试练场,又不是与敌军对垒,为何要下此死手!”
有人看不过去,正要请示长公主是够提醒场上人注意分寸,可一眨眼,这武僧不仅化解了二人设下的圈套,手中齐眉棍一个拦截横挑,轻轻松松就将那使坏二人组的武器扔下台去。
当众下了武器,二人便是场上废子。萧潜战队,一下乱了阵脚。
“好!好好!长庚师父威武!”
为长庚师父捏了一把汗的众人们,登时欢呼起来。刚才还誓死追随萧潜部下之人,此时也换了阵营。大有要给长庚师父当狗的念头。
不到一炷香功夫不到,第一局便有了结果。云无择战队赢。
第一局看得云无择手心全是汗。猛虎难敌鬣狗,还是一群黑心鬣狗。
第二局,5vs5。云无择拦下长庚。
“师父第三局一定能赢。”云无择递了块巾帕给长庚擦汗,“所以第二局,我想让平时不太有机会露脸的兄弟们,也上场比试比试。师父意下如何?”
长庚点头,接过云无择手中的水囊,抿了口。
能在长公主面前展露武艺,多数人一生都没这个机会。云无择转身从队伍中挑选出脸面较薄,平素不太敢上前的五人。
“校尉,我们……我们输了,可怎么办?”那五人满脸为难。
“你们可以!想想我们平时排练的五行阵法。” 云无择为他们打气,“平常心去打,不要有压力。后面一场还有长庚师父。”
第二局,萧潜战队扳回一局。
第三局,长庚对战霹雳虎。
霹雳虎带着任务上的,没办法,即便名声扫地,也要拿下这和尚。台下多年练就的阴险招数,众目睽睽下用了个遍。
随着霹雳虎手中铁刺飞锤场上乱翻。场下嘘声,一声连一声。
“出手太阴了!霹雳虎是打算干完这一票就跑路吗?”
“即便想赢,也不能这么下作吧!”
“天爷奶奶!刚那霹雳虎是不是用了……暗器?!”
……
到底是出家人,即便对面招招致命,也只是见招拆招,不过也并不想与对方纠缠,寻得机会,便先缴了对方兵器,几个翻身腾挪,一根齐眉棍将那霹雳虎扫下擂台。
台下登时沸腾。
比呼声更沸腾的,是猎猎旌旗与隆隆战鼓。
但将沙场点兵之气氛拉上顶点的,是随着一个飞身跃起,长公主华羿,持鞭站上了擂台。
边境风起,冰冷铠甲下的罗裙,被轻轻翻动,露出海棠色一角。
全场先是一怔,随即呼声四起。
“长公主威武!”
“长公主必胜!”
一众副将面面相觑,忙起身跟至擂台。他们随长公主多年,自然知道长公主是个武痴。
可历年沙场点兵之时也有不少高手,却从未见她如此按捺不住,今日竟要当众与人切磋比试。
“啪——啪——”
虎皮鞭响亮甩了两下,一双云纹鹿皮短靴在擂台上慢慢踱着。
此次点兵胜出之人,就站在对面。
柔和目光在一身青色僧衣上勾勒着轮廓。阔朗肩背,笔挺如松,像一支冷厉利剑,旁若无人地插在擂台之上。阳光从背后打来,平整而躁动的擂台上投下一个坚定的身影。
“阁下如何称呼?”
“长庚。”
虎皮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心拍着节奏。华羿想了想,觉得刚才的感觉不尽然,更恰当地说,这个武僧给人的感觉,更像一匹月下孤狼。
难以驯服的孤狼。
“与我比试一番如何?”
长庚垂眸不语,视线只停留在自己影子之上,再不敢向前半分。
“输了,无妨。若你赢了,可以许你提一个请求。”虎皮鞭停住。目光不由从下而上打量。
僧衣袖口紧挽,露出半截麦色小臂,青筋蜿蜒,似乎能看到细细汗珠。
长庚察觉出这份打量,仍站在原地,恭顺垂眸;云纹鹿皮短靴,却步步踱近,眼见踩到影子。
不得已,影子主人亦步亦趋,步步后退,退至擂台边缘。
退无可退。
“棍棒无情,恐伤到长公主。”
“好自信的和尚,你怎知自己稳赢?”看惯风沙的眉眼,竟弯了弯。
影子更加沉默。
只有被风沙卷起的僧衣,迎风轻摆。
“输赢都是缘法。佛家不是讲众生平等么,长庚师父怎么还以分别心看人?”
鹿皮短靴踩上那根齐眉棍的影子,鞋尖轻旋,点了点。
“男女有别,尊卑有别。因为我是女子,是主帅,长庚师父便不肯与我比试?”
仍然没有反馈。
华羿觉得这武僧有意思,若非对方刚才说过话,她此刻真以为自己在和一个哑巴交谈。
台下女使跟着有些懵。
这当真是她们的长公主?
若要比试,她们那个杀伐果决,做事雷厉风行的长公主,只会直接挥鞭上前。哪用得着浪费这么多口舌。
有一年轻些的女使看不惯,高声道:“倔和尚,长公主问你话呢!你只直愣愣在那杵着,是聋了还是哑了!”
云无择也有些看不明白,来至擂台边,唤了声,“师父”。
齐眉棍的影子,从鹿皮短靴下轻轻移开。长庚一抱拳。
“殿下,得罪了。”
战鼓再响。黄沙卷旌旗,人潮起惊涛。
华羿擅用鞭,手法老练霸道,甚至咄咄逼人,所到之处,皆留下一道道半寸深鞭痕。
长庚的武功,早年是骆毅亲手教授的。后来又跟元觉寺的大和尚修了这齐眉棍法。若说长庚功夫天下第一,并不严谨,因为他并未跟全天下之人都交过手,胡乱扣个帽子,没必要。
不过有幸与他交手之人,不幸都没赢过。
华羿并不确定对手能接几鞭,一开始放了水。谁知半分够不到对方。
索性放开了甩,仍然连地上影子都能被人轻松躲过。
无奈,华羿使出杀手锏,忽一个蝎子甩尾,鞭子死死缠上长庚手中齐眉棍。
力量霸道。不容置疑,不容摆脱,更不容反驳。
长庚一怔。
当年长公主榜下捉婿,面对手无寸铁的骆瞻,咄咄逼婚,是不是也这般蛮横?
长庚不知为何此时会想起骆瞻。
不过,为其子冲锋陷阵应下沙场点兵的冠军之位,随后又在擂台之上当众与当年改变他人生命运的长公主切磋武艺,想到骆瞻,似乎也合情合理。
愣神之际,冰冷铠甲下的那抹海棠红,不偏不倚撞入长庚眸底,撞得他鼻头一酸,心也跟着空了一刹。
这一空不要紧,长庚一时走神,手上齐眉棍偏了偏,正正砸在长公主华羿手腕。
“啪——”虎皮鞭猛地脱手。
现场哗然。
呼啦啦一群人围上来,副将、女官、侍女等皆乱成一团。
“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护驾!快护驾!”
“快传军医!殿下受伤了!”
“拿下那妖僧!别让他跑了!竟然行刺公主殿下!”
“还有云无择,一并绑了!”有人跟着起哄,“那秃贼是云无择手下。若非他授意,这妖僧怎敢伤害长公主!”
救治长公主的空档,早有人将云无择与长庚绑在军帐前。
好在只是外伤,并未伤及筋骨。华羿敷了药,处理好伤口,直接帐前升座。
她视线在五花大绑的师徒身上扫了个来回,良久,对长庚道:
“我们……认识?”
长庚摇头:“素昧平生。”
声音清冷,拒人千里。
华羿细细打量探究这肃穆凌厉的眉眼,她搜遍记忆,确实不曾见过。可方才交手时,他的眼底,为什么会涌现出……恨意?为什么?
是恨。
华羿确信,是恨。
“敢伤长公主,必须军法处置!”一旁的萧潜恭敬上前进言。
长公主回过些神:“依萧校尉之意,当如何处置是好?”
“殿下乃千金之躯,云无择竟派人公然行凶。其罪当诛。不过念在公主并无大碍,这二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各鞭刑百下,投入大牢,以正军纪,以儆效尤。”
全场一阵寂静,长公主眸子暗了暗,未置可否。
忽场外一路尘土飞扬,马蹄飞驰。
“狼烟起!狼烟起!荆棘岭被袭!荆棘岭被袭!”
狼、烟、起?!
黄沙席卷,一级战备军号响起。
一旁正幸灾乐祸看热闹的萧潜,呆愣片刻,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之时,猛地一个踉跄,死死抓住那报信士卒:
“可看清了?确定是狼烟?确定是荆棘岭?”
“千真万确!百里外的砂石营也燃起烽火。或许……或许荆棘岭已然失守!”
第189章 点兵(四)
萧潜带兵驻守的荆棘岭, 是羌人入境的第一道关。
三日前,长公主帐下,云无择拿着孟知彰亲笔书信, 提出将后方三百里外的一万屯兵召集而来固守边防、并通知周边州府加强防范之场景, 仍历历在目。
是他萧潜断言,千里之外的白衣秀才孟知彰危言耸听,而身为武状元的云无择有胆无识,听风是雨。
也是他萧潜当着张远和云无择的面,信誓旦旦向长公主承诺:荆棘岭有他萧潜在, 断不会出任何差池。
号角嘹远, 方才沙场点兵的昂扬振奋之情一扫而空, 军营上下紧急戒备。
铠甲重重, 兵刃烁烁, 众将领严阵以待,围聚长公主帐前,只等主帅下令。
萧潜自知大祸临头, 瘫跪在地。
若丢了荆棘岭,自己这个守城主帅自是难辞其咎, 加上此前一意孤行,极力反对调兵固边, 而今羌人果然来袭,自己这是罪上加罪。
即便堂叔萧之仁求情, 能不能保下这条命还难说。
长公主升帐议事, 堪舆图上“荆棘岭”一处的红色小旗格外惹眼。
荆棘岭向内百里是砂石营,砂石营再百里就是当下长公主驻地。
“殿下,车马已备好,您先去后方掖池南避一避。”副将将一支蓝旗插到“掖池”。
“吾就守在这。”华羿抬手拔起蓝旗, 利落插回当下大营,“砂石营驻军多少?”
“常规驻军三千。”
“好。”长公主凤眸轻敛,“营中拨兵马三千,即刻增援助砂石营。”
副将得令去调兵。
长公主视线于帐中扫视一圈,掠过云无择,看向角落中的张远。
方才擂台之上,张远战队虽败在四进二环节,但该队合力进攻与协作防守技巧,让人眼前一亮。战队中兵卒的个人实力,明眼人皆心中有数,比试中能取得这番成绩,战队主将可堪重用。
这才是沙场点兵的真正目的所在。
长公主华羿的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因为单就这两方面而言,作为冠军主将的云无择,明显更胜一筹。
不过云无择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加上方才擂台之上与长庚过招,那明显不该出现在一个武僧眼底的恨意。
一位素昧平生的武僧,为何会生恨?
恨意,只有一瞬,很快消散。华羿还是察觉到了。
如鹰爪划过长空,虽伤不得碧空半分,但那股隐痛却实实在在破开云层。
帐外人马一队队集结,黄沙遮目,衬得跪在帐前的萧潜如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鹌鹑,瑟缩惶恐,失魂落魄。
“萧校尉,你还跪在帐外做什么!”长公主一眼瞥见黄沙中的萧潜。
萧潜帮跪爬进来,不住挥袖擦汗:“末将来谢罪!末将守关有失,末将……”
他此前可是说过若荆棘岭有任何闪失,自己万死不辞的话。当下舌头打结,哪怕请罪,那个“死”字也说不出口,脸红脖子粗地,半日憋出一句:
“末将这就……回去坚守荆棘岭!”
“张远,你带另外三千兵马,随萧潜去荆棘岭!”长公主声音威严而坚定。大敌当前,稳固军心最重要。若此时处罚萧潜,一则没必要,再则有自乱阵脚之嫌,得不偿失。
“末将遵命!”张远二人正转身离开,忽被叫住。
“张远,你二人先去荆棘岭探明情况。”主帅眸色暗了暗,“若荆棘岭失守,退回砂石营。记住,只需坚守,无需迎击。”
长公主虽未明说,言外之意很明显。若荆棘岭失手,依羌人骑兵威力,必定长驱直入,对他们而言,只要跨过荆棘岭,百里外的砂石营不过一根齐腰跳杆。若想拿下,轻而易举。
而张远和萧潜所能做的,就是守一时,是一时。
长公主帐中踱着步子,将士们前方死守,所能争取到的时间,她自己心中也没底。而后方一万屯兵,全部调集过来需要五天时间。五天。
不,准确说是三天。
云无择带孟知彰那封信来求见后,她虽表面没做表示,暗地还是派亲信女使亲自带了虎符去后方调兵。
只是没想到羌人来得这么急,这么快。
长公主又拨了一千精兵让副将去营西三十里扎寨接应。
后方几座城池也全派人前去通知,加强防范,并提醒往来客商尽量减少外出。因为羌人此行目的明确,抢夺粮米财物。
暮色四压,如血残阳贴在天边。
长公主华羿握鞭的手紧了紧。
她登上瞭望台,与养在深闺中的其他皇族女子不同,细长手指因常年训练征战,而覆上薄茧,此时正有节奏地在被边塞风霜侵蚀得有些斑驳的青色砖石上,轻轻敲着。
她心中默默盘算着时间。
前方守城将士只需撑三天,撑到后方援军即可。
三天。
黄沙辽阔,向更西更远处延展,天际处点着几处高树矮丛。而这一丛树木剪影,在那硕大的橙红色夕阳下,又显得那么渺小。
营寨燃起火把,戍守兵士往来有序,按部就班巡视勘查。
营寨外,报信士卒马蹄掀起一阵又一阵尘土。
夕阳浑圆一轮,完整贴在那丛树影后面时,得到的战报是,守关主帅虽不在,但荆棘岭将士仍在浴血奋战。
等随后一抹残红从树影旁隐去时,策马奔进营寨大门的报信士卒,几乎连滚带爬从马上摔了下来。
“急报!急报!荆棘岭失守!荆棘岭失守!”
此次羌人先锋主力威猛,以碾压之势偷袭荆棘岭。守关兵士虽训练有素,奈何对方上千骑兵压阵,不消两个时辰,羌人猛力强攻下,荆棘岭关门失守。
圆月挂上瞭望台,盆中篝火不时发出哔哔啵啵之声。
报信兵再来。
荆棘岭死伤惨重,好在张远与萧潜带人前去接应,半数人马随军退至砂石营。
不过砂石营兵士突遭偷袭,关中粮草既未带出,又未来得及销毁。一旁副将狠狠捶了下手,铜牙紧咬。
“真是便宜了那伙羌贼!”
长公主将手中马鞭递与一旁女使:“荆棘岭是第一道防线,粮草向来充足。不过福祸相依,想来羌戎得了这批粮草,今晚便会宿在荆棘岭。”
很快,前方再报。羌人进入荆棘岭后,便燃起篝火开始庆祝,而且有一队人马已经开始掉头,将所获粮草往回运了。
“再调一千精兵去砂石营。以及,将营中三成粮草一并运过去。”
后方援兵未到,除了增兵死守砂石营,当下别无他法,更不能轻举妄动。
“殿下!万万不可啊!再调一千精兵去前线,营中只有不到千人戍守。您又不肯移驾后方掖池,万一……万一羌人包抄过来……”
众将围聚过来,自是明白长公主此举所指。将营寨粮草一并运过去,也是在占用对方兵力。
这是赌,更是孤注一掷。
“殿下,您若有任何闪失,西境便群龙无首了!西境百姓当如何?大恒边境暗卫将如何?还请殿下三思!”
长公主未置可否,视线一一掠过众人,落在帐口的云无择身上。
帐内人影幢幢,帐外月光如霜。
清风徐来,轻轻掀起立于帐侧的云无择的衣角。翩翩儒将,皑皑君子。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浓。华羿越来觉得,云无择一定和自己的某位故人有关。
但到底是哪位故人呢?
若无羌人偷袭一事,此时应该是营寨杀羊宰鹿,为沙场点兵胜出的冠军之队进行庆祝。
当然也不一定,他那位冷面罗刹师父,擂台上失手伤到自己手腕。若她真要追究,这怎么也算一宗罪了。
“云无择,你觉得呢?”
众人齐齐回头,随着长公主的视线,看向从帐外被点了名,正款步进来的云无择。
云无择走至帐内,抱拳行礼:“末将以为,当下营寨之内,两千戍兵与一千戍兵差别不大。但却将这一千戍兵调至砂石营,则砂石营守关时间则大大提升,原本可守一日,加上这批援兵以及张远校尉等人的努力,坚持上两日,也大有可能。”
“放肆!竟敢诅咒砂石营两日后失守!”一圆脸副将上来就是一拳。
其力大,其拳快,旁边烛火跟着一闪。不过比火苗更快的,是云无择躲闪的身手。
那副将心中暗惊。
都道云无择功夫了得,武状元实至名归,他原不信的。不过一文弱小子,大腿还没自己胳膊粗,拿了这武状元的头衔,纯属运气好。若武场上遇到的是自己,而不是萧潜等花拳绣腿的纨绔子弟,想拿武状元,门都没有。
可刚才自己挥出的那一拳,足足用了六七成功力,原想让这小子人前出丑,谁知给他快速找到漏洞,不费吹灰之力就躲了过去。
那副将也非酒囊饭袋,自是知道云无择这一躲的功力水准。就算此刻他追上去,再出十拳也打不到的这小子身上。不过他心中怨气未出,便换了策略,一手叉在浑圆的腰上,一手指向云无择。
“云无择,方才你放纵手下伤了长公主,这会子大敌当前你又说这些丧气话!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云无择不慌不忙转过头,定定看着出手之人。
“张将军,末将只是如实回答殿下问题,能有何居心?难不成要说派出这一千兵士,便能立刻化解羌人围困,明日一早收复荆棘岭不成?”
那副将还想说什么,被长公主抬手制止。他一跺脚,自己气呼呼走出帐外,冲着满地月光覆盖的黄沙使劲去了。
再送一千兵士增援,也只能勉强撑两日。华羿站回堪舆图前,一双眼睛在荆棘岭、砂石营与眼下营寨来回扫着。
“张力,这一千兵士,便由你派人送去砂石营。”
主帅下了命令,帐外拿脚下黄沙出气的张力更气了。不过军令难为,他领命说出“末将遵命”之前,又狠踹了地上那被他双脚掏了半尺深的沙坑。
华羿知道这张力脾气,直性子,没坏心,自是不会跟他计较。不过云无择所言非虚,依照眼下荆棘岭失守的速度,即便将营寨全部送去砂石营增援助,恐怕也难撑到后方援军到来。
军营中出巡逻士兵外,全部饭足后休整。
今夜营寨是安全的。明日太阳出来之后,就不得而知了。
圆月中天,星子暗下颜色,主帅营帐内灯烛则续了又续。
营帐内,大家默契地在等。今夜,前方一定还会有情报传来。
营帐外,今日当众伤了长公主的罪魁祸首那绑在那月色里。
石青色僧衣在月光一打,竟如一白衣侠士。被缚的侠士。
华羿有很多话想去问一问这僧人。太多了,一时竟搅成一团,让她找不出头绪,也不知从何问起。
而且,此时她若发话,和兴师问罪也没什么区别。她是营中主帅,她的一举一动,下面人可都看着。一个“不是”安到这僧人头上,想来他便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若她大发慈悲将人放了,也难服众。他可是当众伤了公主之人,总要吃些苦头。
“啪——”帐中烛火爆了个灯花。
华羿一惊,睫毛颤了下,将视线从帐外收回到堪舆图上。
她心中少有地升起些自责,甚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敌军压境,自己竟为这些小事挂心。这不应该。
很不应该。
“哒哒哒,哒哒哒”营门外马蹄再响,越来越近。
帐内众人不觉屏住呼吸,全神以待。会不会有利好军情。
前线来报。
砂石营严阵以待。张远、萧潜,已与砂石营原有驻军汇合,带去的增援兵士以及荆棘岭撤回的兵士,也已妥善排布在营寨四周。严防死守。
前线再报。
张力将军副官后面派去的一千增援兵,最迟明早辰时也能到得砂石营。
前线三报。
敌方为首的是位“老面孔”,术格。
“术格”这个名字报出的一瞬,房内的烛火都跟着震动一下。
术格,掌管西境接壤之地的叶护,也就是最高长官。能让术格亲自出马,此次来袭便没那么简单,注定是一场恶战。术格骁勇狠辣,为人贪婪。今日所得荆棘岭粮草,只是洒洒水。若不横扫几座城池,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帐中众将西境戍守多年,自然知道术格为人。
“殿下,营寨兵力着实有限,请您即刻去掖池营地!”
“请殿下移驾!”
长公主在战场上与这术格正面交锋过几次,有胜有负。着实是位劲敌。若有后方增援的万名兵力在手,她或可以亲上战场与之一站。眼下……长公主华羿连五成把握也没有。
不过,她不能退。若她此时退了,砂石营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瞬间便土崩瓦解。砂石营失守,下一个据点便是此处。再之后,数百上前里内的大恒边境城池,便如无人之境,任羌人铁蹄蹂躏践踏。
这,绝对不可以。
“天佑大恒。吾就守在这里。再去探!”
注定是个不眠夜。
天将明时,前线来报,后增援的千名士兵已到砂石营。几乎同时到达砂石营的,还有羌人的铜戈铁马。
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守卫战。
长公主还欲调兵前往。可营中可用之兵不足千人。调无可调。而后方大军仍在一日之外的途中。
好在张远等人征战经验丰富,中午之前砂石营关门紧守。
挡得了中午,那傍晚呢?若再来场夜袭?
恳请长公主华羿退至后方城池的呼声,越来越强烈。
昨日沙场点兵至今已过去大半日,长庚仍以戴罪之身被缚在帐外。
关于当下形势,关于敌方情况,关于前线种种,师徒二人心中已听了个大概。
眼下,或许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砂石营之危,解长公主之忧,解此次羌敌来袭之困。
突袭。
“突袭?!”
云无择与长庚商议后,当众提出此计。帐中众人,包括长公主皆一脸震惊露出震惊神色。
有人认为云无择简直天方夜谭、信口胡诌。
“我们是被突袭那一方!如何去突袭别人?而且眼下营中兵力,几乎全在砂石营硬扛。我们拿什么去突袭?云校尉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云无择并未给那人眼神。他向长公主郑重行礼,请命道:“末将愿带兵突袭羌狄,以解眼下之局势。”
主动请缨,自然有所求。
华羿视线不经意向帐外偏了偏:“云校尉,有何求?”
“若突袭成功。希望长公主饶恕我师父无心之过。”
“若不成功呢?”
“若不成功。两罪并罚,末将愿替师父受过。”
长公主眸心沉了沉,突袭之计确实在她脑海中闪过。不过一来眼下无合适将才,二则营中无充足兵力。突袭成功的可能,几近为零。如今云无择既当众提出,试上一试也无妨。即便不成功,她也定不会苛责。
“云校尉打算带多少兵马前往?”
云无择答:“算上末将,一十八人。”
第190章 点兵(五)
“一十八人?”
身为主帅, 长公主华羿鲜少在众人面前展露情绪。此时的她,眉眼中却全是震惊。
“是,一十八人。”云无择长身玉立, 帐下郑重抱拳。
“羌人来势汹汹, 且以压倒性兵力不断猛攻,后方援军抵达前,我方除了防守,便是防守。那术格应该料定了这一点,昨夜占领荆棘岭之后便开始庆祝。今日攻打砂石营, 想来那术格对战况会更加满意。末将今夜带18人绕至荆棘岭腹地, 趁其不备, 突袭术格营帐。擒贼先擒王, 若虏得术格归, 敌军自当登时溃散,此役不战而胜,边境之忧亦可解。”
昨日当众出拳试探云无择的张力, 此刻对这个后生刮目相看起来。
云无择说了一大通,翻译进他耳朵里就是:突袭, 主打出其不意;18人小队,目标小, 便于隐藏,利于行动。
此招虽险, 赢面却大。
张力先锋军出身, 早年也长得猿背蜂腰,英武得很。听到云无择要率18人夜闯敌营时,心中有根弦被猛地拨动。
他横着粗滚滚的腰身,大睁一双圆眼, 兴致勃勃直接走到云无择面前,问道:
“云无择,你当真十八人就敢闯那术格大营?术格,算得上是对面数一数二的将领,即便现在带个五千兵马与之正面对战,老夫都不敢保证能赢。你只有十八人,当真敢?”
“张将军,不敢么?”
“我?嘿嘿嘿嘿”张力肚皮上搓着手,像是小心思被人猜透,孩子似地倒有两分不好意思起来,声音也带着腼腆,“我当然敢!”
敢是敢的。只是求晚辈后生带自己玩,总有些说不出口。
长公主眉间仍有疑虑:“此事非同儿戏,云校尉可知其中凶险?18人夜闯敌营,若被围攻,即便派人去救,一则当下军中情况是有心无力,再者,根本来不及。此行相当于易水之别。云校尉,可想清楚了?”
“末将清楚。”云无择声音坚定,“只是有个请求。”
长公主扬下眉,示意他说下去。
“这十八人,由末将来选。”
华羿点头:“好。今日调兵遣将之权,吾给你。凡此营寨之人,皆听你调令。即便你选吾为鞍前卒,吾自当唯命是从。”
别人都还好,张力听闻此言,眼中越发有了光。他脚尖方向跟着云无择,脚下不觉往前蹭了又蹭,一双眼珠紧紧盯着这位后生,只希望对方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满心满眼的诚意。
嗐!此前怎么没发现这后生这般有胆有识,若知道应该打好关系,哪能上来就给人家一拳呢。
张力心中一半期待,一半悔恨。若是回到昨天自己冲云无择挥拳之前,他真想抓住自己手腕,先给自己一胳膊肘。
云无择一个一个报着名字,清晰,庄重。他报的不是名字,是一同上阵的兄弟,是危机时刻同生共死的伙伴。
磨得浑圆的铁甲片下,张力一只大手不停在衣襟上擦着,他似乎从未如此紧张过,指尖也从未这般渗过汗。
这些名字中,除了他那位“戴罪”绑在外面的武僧长庚外,其他的,张力都没听说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十八个名额都要满了。
人生能有几个夜袭敌营的机会。自己都这把年纪,想来今后更不可能。
当然张力自己也清楚,他云无择只是认识,不见得有多少情谊,可此时他却像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拼着老脸也要加入这场“游戏”。
“云无择,多少人了?”
张力终于按捺不住,冒冒失高声开了口。
云无择风轻云淡转过身,一双细长凤目看向张力。云无择眼睛甚是好看,哪怕张力这样的大老粗,都认为这个后生,不仅功夫好,生得也着实是好。只是这双眼睛,倒像哪里见过。
“已有十七人,张将军。”
“……哦。”张力低头看了看脚下,攒足勇气,猛地抬起头看向云无择的眼睛,脚下跟着向前两步,“那什么……还剩一个名额。云无择,你……云校尉有什么要求?”
云无择细长眸子转了半圈:“此人要熟悉荆棘岭地形。”
张力点头,荆棘岭他熟悉的很,兵卒时就在那戍守:“那是自然。毕竟此行就是荆棘岭。”
“此人要属实砂石营驻军将领,如遇状况方便就近调遣砂石营兵力接应。”
“好。”张力越听心中越有了底,竟莫名有些高兴。他这张脸放在校尉以上的人面前,还算能用,“还有么?”
云无择先是看了看长公主华羿。华羿只垂眸在那品茶,意思很明了,此次点兵选将,全听你云无择的。
云无择压住唇角,问向马上要扯住自己袖子的张力:“张将军可有人选推荐?”
“嘿嘿嘿嘿嘿嘿”张力在对方眼中看到希望,自己先笑了笑,随即转身“嘿哈嘿哈”给云无择打了半套拳,“云校尉,觉得我怎么样?”
*
褪去铠甲,轻便夜行衣上身。
除个人常用兵器,每人袖中绑上庄聿白此前着人打制的弩机。
正午前,一十八人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长公主华羿冲身边女使点点头,对云无择道,“此次行动,你便是主帅。这玉牌拿好。见玉牌,如见吾。凡不听令者,可先斩后奏。”
侍者奉上送行酒,长公主举盏敬众人:“明日午时,就在此地,吾为你们一十八人接风洗尘!”
华羿郑重看着一行人,用目光逐一道别。说到“一十八人” 时,华羿视线停在长庚身上。
“长庚师父,吾要看到此行所有人,站在吾面前复命。不然,你,两罪并罚。”
长庚一手持棍,一手恭敬朝华羿行了单手礼。
这一礼,是君子承诺,是擂台伤人的歉意,也是眼前人将他那碗送行酒换成茶汤的感激。
“是。长庚领命。”
西境风硬,砂石接着砂石。一十八匹战马扬鞭向西疾驰。
日暮前他们要到达砂石营,与守城将领互通有无,安排好接应计划后,从北部山谷绕至荆棘岭后方,潜伏起来,只待术格凯旋,伺机突袭。
“有长庚师父在,我们这一行人活脱脱就是十八罗汉!”
张力用力挥了下马鞭。能加入此次突袭行动,他发自内心高兴,像是又回到弯弓长刀的热血年少时。
不过刚出军营不久,张力就被眼前飞出来的一道黑影吓了一跳。
“狼?!”
张力勒住缰绳,睁圆眼睛,“军营四周怎么会有狼!还是匹孤狼?”
他正要挥鞭驱赶,谁知那狼竟跑至云无择身边,随马狂奔。皮毛油亮,搭上一身腱子肉,如一道疾驰闪电。
“张将军,这是末将的战犬,应龙。”
云无择吹了个口哨,应龙得令,轻轻转头,围着张力飞驰的战马游龙般绕跑一圈。
张力口中啧啧:“你这犬真是不错!应龙,名字也好,确实像条奔腾的健龙。刚冷不丁看到,我还以为是冰原狼!”
“此次行动,你是主将,叫我张力!”
张力挥鞭策马去追应龙之前,特意旋到云无择身边,拍拍对方的肩膀。别看他身宽体胖,一上了马,整个人登时敏捷起来。
“这战犬,我喜欢!”
*
砂石营战况比想象中还要焦灼。
局势岌岌可危。今日尚勉强可守,待明日弓箭用罄,防守薄弱处被羌人铁蹄找到,分分钟破关而入。
以免走漏作战计划,云无择只单独见了张远与原砂石营戍军头领。
“想必那术格对今日战况也是满意至极,迫不及待等明日攻城略地。”云无择细眸轻转,“也就是说,他会将赌注压在明日,而今晚对方全军整修之时,就是留给我们最好的机会。”
张远已经两日没怎么合眼了,不过眼中锐气仍在:“好,云无择我听你的。百人小分队,入夜后集结出来。从北部山谷绕至荆棘岭外三十里处埋伏,等你信号箭一发,立即前去接应。”
云无择郑重抱拳,正欲告辞,手腕被张远紧紧握住。
“云无择,我们有言在先,沙场点兵谁若一举夺冠,可是要请客喝酒的。你欠我一顿酒,别忘了。”
“好。等我回来一定还。”
此行多亏张力带路。
十八罗汉中张力年纪最大,地位也最高。众人还以为带了个爷出来。谁知这位爷,不仅半分架子没有,一路大说大笑的,倒让原本紧张的突袭之行,变得格外轻松。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例行巡视。
醉卧沙场君莫笑,哪怕下一秒马革裹尸,此刻心态也要放平,该吃吃该笑笑该杀敌就杀敌。这是张力的人生原则。
砂石营和荆棘岭一代,张力熟识得很,恨不能闭眼也能知道下一条沟壑的高低走势。
月出东方,冰凉一轮贴在天上,突兀又诡异。
术格带兵回来有一会了。如云无择所料,对方取消了今夜的一切活动,回营后责令兵士早早休整。
有人偷偷开了劫虏来的酒水,这会子正绑在术格营帐外受刑。一鞭接一鞭,惨叫声满营地回荡。荆棘岭上空的那轮月亮也溅上血色。
术格营寨五里之外,云无择摸摸应龙的脑袋。
他在等。此刻,只能等。
四野茫茫,金属色的月光盖在荆棘岭的沟壑上,若看得仔细,可以分辨出石砾下钻出的青草,稀疏零星。
长庚师父与张力已前去营地四周探查,不知几时回来。
云无择盯着一袭僧衣策马离开的方向,眉心蹙了又蹙,目光远了又远。
突袭敌营腹地,无异于虎口拔牙,甚至更加凶险。稍有差池,别说十八罗汉,即便一百单八罗汉陷入食人不吐骨的羌人阵营,也恐难全身而退。
十八人,他必须全身全影带回去。而行动前后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戌时刚过,那袭熟悉的僧衣和新近认识的圆滚滚腰身,重新出现在云无择眸底。
一切顺利。
荆棘岭数百军帐,已精准锁定术格所在营帐。术格人老心贼,并未住在主帅帐内,而是换至副将营帐。这一点要多亏张力心细眼尖。
细细观察周边布防规律,躲开哨兵视线,以免引起全营警戒而功亏一篑;
趁巡逻队换防间隙,用弩机先行射杀营帐外卫兵,云无择手起箭发,三名守卫应声倒地。
五人营外接应,四人跟至帐外看守,切断术格与外界联系,云无择与长庚、张力,互相递个眼神,齐齐闪进帐内……
月色温吞,一旁的星子,狡黠地眨了眨眼。
半盏茶功夫,齐眉棍轻挑帐帘,云无择阔步走出来。
手中用整张雪豹皮裹了个东西,银底黑斑花纹被染成猩红一片,滴滴哒哒散发着血腥味。
“撤!”
云无择压低声音,并对众人比了个手势。
身后敌营发现叶护术格别人生生割了脑袋,空留满腔热血淌了半帐时,云无择已带众人出营、策马、一路朝砂石营狂奔。
原以为羌人头领被杀,敌营会立马溃不成军。十八罗汉出了荆棘岭大营也就安全了。谁知很快身后火光点点,羌族独有的鬼魅般的吼叫声远远传来。
羌人已整好骑兵,追赶过来。
术格手下副将早有二心,术格被人暗杀,他自然是高兴。不过利高者疑,若他今日任行凶者就这般无声无息逃走,明日副将斩杀叶护的谣言就会遍传军中。到时,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羌人吼叫诡异,在空旷的野外穿透力极强。云无择明显赶到□□之马受到干扰,步伐竟乱了几拍。
他回头瞥了眼,少说也有一两百骑兵,此时陷入追兵包围圈,他与师父、张力等人自然能够轻松脱困。其他人呢?
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十八人来,也必须十八人回。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受伤或者掉队。
“张将军,此处可有通往砂石营最最快、最便捷的道路?”
来时因躲着敌方哨防,选的都是有沟壑遮掩之地,既隐蔽也安全,若逃脱追兵之时也走此路,明显慢了脚程。
“有!”张力马上欠欠身,挥鞭向左前方指去,“前方过了那片红柳林就是一条人迹罕至的砂砾之道。路平且阔,只是阴气重,走得人少。”
阴气重?!云无择从不相信什么鬼神只说。很多时候,与人心比起,鬼魅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身后羌人紧追。与其命丧铁血弯刀,不如与这阴气鬼神会上一会,或许还能博个出路。
“倒不是鬼神。”张力抹了把额头的汗,抬头望望天上,“是冰狼。今日是月圆之夜。”
听闻冰狼,长庚目光一空,不过很快回过神,他稳持缰绳,偏头看向云无择。不管云无择如何选,他都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哪怕刀山火海,哪怕地府鬼狱。
关于冰狼,西境有一个妇孺皆知的传说。每逢十五月圆夜,这冰狼群都会聚集到郊外,围着红柳林狂奔,那是他们的祭月礼。
冰狼祭月,遇到之人,尸骨无存。
或是恶意诅咒,或是善意劝解,不得而之。
没人真的见过冰狼祭月。不过关于这一点,西境人却深信不疑,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哪怕□□成灰,这个共识,却不会消散。
冰狼而已。术格尚能杀之,何况野兽?
而且,冰狼祭月只是传说。传说之言,不能尽信。
退一步讲。即便葬于狼口,总比死在羌人利刃之下,来得更痛快些。
“就走这条路!”
云无择指了指红柳林。并朝空中放出三枚信号弹。等张远砂石营接应部队过来,就可以杀个回马枪了。
圆月当空,清风掠野。
云无择一十八人纵马冲入红柳林。
光线明显暗下来。那轮如冰如水的圆月,被柳枝划得支离破碎,偶尔渗下的光也一行人的背后,隐隐发凉。
马队越行越深,越深越暗,没人知道红柳林的劲头在哪儿,也没人清楚所行方向是对是错。
既然一切未可知,那就用脚趟出一条已知路。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树丛变得稀疏,间隙愈发舒朗,渐渐地月光复又照在云无择马鞍上挂的那张圆鼓鼓的雪豹皮上。
“云校尉,后方羌贼似乎停在红柳林外。”
有人喊了声,带着一种解脱后的轻松。
果真,隔着厚厚的树枝阴影,可以隐约看见停在林外的几点火光。那瘆人的喊叫声,也被挡在红柳之外。
羌人追兵止步不前,像是迟疑,更像是在惧怕什么。
众人皆松了口气,马蹄速度明显慢下来。
“过了这片红柳,前面便是一马平川。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到得砂石营地界。”张力不知从哪掏出个酒囊,揭盖喝了两口,大有提前庆祝之意。
此次十八人夜袭,成功斩杀术格,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彻底扭转战局。此举,不仅能记一大功。往后余生,也多了份非常值得炫耀的资本。
稍稍缓过一口气的众人,脸上也皆浮现出涌自心底的喜悦。
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畅想起来:“明日若长公主殿下问有何想要的,我想先来一大碗炖肉,两盏亮酒,饱饱吃上一顿!”
“哈哈哈!瞧你那出息!我就不一样,我想要一身铠甲,正经铠甲!”
“好,回去云某为大家请命。” 云无择唇角勾了勾,一份难得的轻松浮上眼角。
不过这份轻松随着应龙窜到他前方,瞬间消失无踪。
应龙双耳高竖,鼻头翕动,警觉地嗅着空气中的气味。
危险气味。
应龙定是察觉出什么,四爪蹬地,明显开始躁动。
云无择压住马头,示意众人停下。
“……云校尉,好像是……冰狼?”
幽蓝幽蓝的眼睛,在红柳丛尽头透过来。一闪一闪,凶狠,威压。
起初只是一双。
接着,第二双、三双……二十余双幽蓝的三角吊梢眼,齐齐望过来。
红柳丛外,还有更多蓝点围聚过来。
冰狼。是真的冰狼。
误闯冰狼祭月仪式者,死。
单只冰狼可咬死并拖走一匹成年良马。而眼前这几十匹冰狼的战力……
“折儿,掉转马头,向后退。这儿有我。”长庚压低声音,手持齐眉棍,将马慢慢挡在云无择前面。
“师父,你带大家撤。”云无择眼神坚定,“这是军令。”
蓝幽幽的眼睛已经出现,越聚越多,挡住去路,又将来路死死截断。
冰狼围攻,不战斗到最后一匹倒下,是决不会罢休。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此时大家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折回去跟羌人硬拼。
“嗷呜——”
应龙忽然伸长脖颈,朝天一声狼嚎,正正对着空中圆月。
像是受到了感应,众狼一起引颈朝月嚎叫。其声凄厉悠远,其势摄人心魄。整片红柳林为之震荡。
众人大骇,后背汗毛根根倒竖。
弩机上弦,悬刀紧扣,箭在弦上。
应龙一个箭步蹿出去,云无择以为应龙要独战群狼,正策马向前,忽见对面群狼慢慢靠近。
为首一只,缓步向前,打量片刻,小心闻了闻应龙。
方才凶狠的三角锐眼,忽然有了弧度。蓝幽幽眼睛中,甚至浮现出柔和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