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胜出
第二场, 骆耀祖对战云无择。
围观众人第一场比试中见识了云无择剑法的刚柔并济、徐急百变。只是云无择很快胜出两局,赢了那步兵校尉张远。这的确振奋人心,却并未让人过足瘾。
第二场还有云无择, 台下顿时兴奋起来, 高呼“云校尉”之声浪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久久不歇。
当然这股声浪很快撞上另一股。“骆二公子必胜!”“骆二公子威武!”骆家小厮们还自制了旌旗,带动场下领了大福袋之人高声齐呼。
骆耀祖岔开两腿立于台上,虎背熊腰圆脑袋, 单看这块头确实是个不错的武将苗子。众人声援中, 他忍不住咧开嘴角, 仰着下巴接受现场山呼。同时一双眼睛斜斜瞄着对面的云无择, 满是不屑。
姓云这小子上次武举赢了他, 纯属是运气好。自己这一年来可不是吃素的,父亲重金遍请天下名士教习武功。他呢,只有一个老秃驴跟在身边!
骆耀祖冷哼一声, 他对这次比试志在必得。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这次赢不了云无择, 有懿王殿下这层关系在,一甲前三的位置总有他骆耀祖一个名额。
而且许多事情, 比如这个比赛次序,他不仅知道云无择第二场和自己比试, 还知道接下来第三场他云无择还要上场, 对阵的是兵部尚书萧之仁家的旁支弟子萧潜。
骆耀祖朝场下挥了挥手中的白虎长刀,霎时一阵雷鸣。这可不是普通长刀,当年高祖用此刀斩杀羌狄贼首于马下。今日斩你这云氏小子,绰绰有余。
虽说武举场上讲究一个“点到为止”, 若我不小心失手呢?骆耀祖用鼻孔看了看台上的云无择,他浑圆手指握住长刀钢柄猛地一抖,刀背上装饰的鎏金虎耳铜环登时发出嗡鸣之声。
这是驱虎环,据说在野外,即便猛豺豹听闻此声,也会远远躲开。
台下,应龙双耳树立原本沉静蹲在长庚身边,这驱虎环一响,顿时飞机耳,疑惑又带些焦躁地探寻声音来源。不时用脑袋蹭蹭一旁的师父。
好在应龙本就是战犬,跟云无择也算久经沙场洗礼,再血腥危急的场合都见过。待它知晓声音是何物时,登时戒备,生气地瞪着台上的骆耀祖。若此时长庚师父给他一个眼神,应龙定飞身上台,撕碎这人织金绣银满身环佩的战袍。
长庚抬手摸了摸应龙毛茸茸的脑袋,算是安抚。他冷冷看着台上骆氏子弟的一举一动。他自然知道骆耀祖用意,也看出对方眼中满满的敌意,甚至带着几分杀意。
兄弟相残,确实令人唏嘘。不过能当面相残之兄弟,便不是兄弟。何况,这层原本就没那么紧密的血缘关系,早在二十年前就断了。
长庚师父轻咳一声,这是给云无择传递信号。既然对方起了杀心,千万留意。情非得已时,记得变通。我本无心伤人,若对方执意作死,那一味忍耐,便是对这世间恶念的纵容。
纵容恶,就是辜负正义,践踏良善。
云无择立于阳光之下,微微朝长庚师父颔首。清风翻动衣摆,他的视线从手中的剑刃扫过,温凉如玉又清朗坚毅,随后抬手将衣角束进腰间。
即便菩萨心,也需金刚雷霆手段来守护。
战鼓响。阁楼上,庄聿白的心猛地揪起来。
尤其被薛启辰死死拽住袖子时,他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地跟着在抖。
“琥珀!我有些紧张!”薛启辰趴在栏杆上,身子探出大半,“我总觉得这骆家老二心术不正。万一,我说万一……”
“没有万一。方才第一场胜得那般漂亮。这一局面对的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骆耀祖一身花拳绣腿哪能与云兄相比。”
话虽这样说,庄聿白的手下意识往腰间摸去,弩机尚在。方才与这位琪公子在地上扭打时,还担心不小心擦枪走火。
庄聿白冲薛启辰使了个眼神,指指袖子,意思是若台上这骆二敢动什么歪心思,他袖中弩机可不是吃素的。
擂台上,骆耀祖手握长刀绕肩缠臂,大力耍了几下,惹得现场一片沸腾。还觉不过瘾,又绕场做了几个翻身抡劈,将比武场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现场顿时欢呼声乍起。
骆耀祖一颗油亮亮的圆脑袋昂得更高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比试结束,他骆耀祖且已经胜出,此时正接受人群庆贺。
不过乔装隐于台下的几名高手,见此架势却锁紧眉头。骆睦确实花了不少银子来培养这位二公子,寄希望于复兴骆氏一族的武将荣耀。视线看不到的地方,骆家更是做了一些打点。
成败与否,武举都是一大关键。台下这几位师父也是攒足了力气,好生看护台上这位祖宗。可比试还没开始,你把力气用在开场耍帅上,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或许知道有军令状在,台下群师自会护自己周全。所以围观众人欢呼声越高,台上这位祖宗的大刀耍得越起劲,花里胡哨,上下翻腾。
台下名师们眼睛则闭了又闭,止不住摇头。现在也想不明白当时怎么就同意立了那军令状。钱难赚,人难扶。
战鼓响,第一回合开始。
阳光静静洒在云无择身上,影如其人,也变得沉稳内敛,听风、观意、留心场上台下的任何风吹草动。
而另一端的骆耀祖,大手一抬,抹掉额头汗珠,大叫一声,挥刀便朝云无择劈生生砍过来。
风声起,云无择轻轻向旁一闪,刀刃掠起的刺眼日光在面前晃过。
“咔嚓”长刀深深劈入武场木板。
说好的点到即止,骆家这位下手未免有些太过。
沸腾的看场登时收声,全场一片死寂。
“骆二,你大爷的!”阁楼上薛启辰直接开骂,“大家怎么都算同乡,你下死手,还是不是人!”
庄聿白心跳空了一拍,他快速将手探进衣袖,手指摸到弩机时,却瞥见身旁的赵琪早抽出一把长剑就要往楼下冲。看上去比他和薛启辰还要紧张,还要气愤。
康王忙起身让人拦住:“琪儿!使不得!你这是要去做什么?武举可是正儿八经比试,场外人岂能掺和?”
“我看那骆什么祖根本不是来比赛的,就是想借此欺负云无择。等我去教训他!”
“武举有武举的规矩,你此时下场,是要帮云家还是帮骆家?”老王爷半哄半劝,好不容易将人拦住。片刻他往楼下看了看,神情严肃地叹了口气,“骆家当年以忠勇扬名天下,眼下这骆氏后辈……看上去却并无早年家族之风呐!”
骆耀祖招招阴险,黑虎掏心,扫腿砍尾,全部不留余地,只想致对手于死地。不过都是蛮劲,云无择小心躲过几招,很快掌握骆耀祖出招规律,预判对方招式走向的同时,也找出了对方破绽。
云无择趁对方向自己猛砍过来的档口,一个闪躲,跳至对方身后,瞄准右肩,“啪”就是一剑柄。
惯性前冲,加上云无择打在肩上的这股力,骆耀祖重心猛地失衡。一整块人,像随机抛出的大沙包,踉踉跄跄、歪歪斜斜摔向武场边缘。若非场外看客帮忙推了一把,此时人应该已经滚到台下。
骆耀祖费了番力气从地上蛄蛹起来,骂骂咧咧回身要来冲云无择。鸣锣响起。
第一局云无择胜出。
赵琪提剑下楼时,康王便觉出自己这小侄子有些不对劲,担心他再作妖,便将人拘在自己身边扯着:“这云氏小生,确实不错。动作利落,人也干净。对方虽处处透狠,他下手却很君子。这孩子不错,不错!不过老夫看他倒有几分当年骆家军的气质。”
闻此,庄聿白和薛启辰默默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很快第二局开始。
骆耀祖已经丢了一局,此时开始躁怒,满场大喊大叫,像只发疯的黑熊,很吵,很蠢,但杀伤力却不足,至少不足以对云无择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于是黑熊的躁怒上,又添了暴戾。
阁楼看台上,气氛明显轻松起来。康王命人换了一批果子和茶点。他心里一直惦念着庄聿白的金玉满堂。
“庄公子,不知你在京中待至何时?若得闲,可否为老夫做一些出来?银钱都好说。”
“老先生,我们此行专门为云无择武举助威的,应该待不几日。不过这金玉满堂能得老先生喜爱是我们的荣幸,今日云兄若一切顺利,或许后日便可着手为老先生做上一批。”
庄聿白能答应,是看在南先生的面子,去年南先生确实专门找他约定一批玉片,没想到竟然是送这位京中贵人的。缘分这事,就是奇妙。兜兜转转今日竟遇上了。
“老先生若有什么书信或东西要给南先生,晚辈也可以代劳。”
听庄聿白说可以单独做一批给他,老康王自是高兴,不过提到南时他捋了捋胡子,带着气:“南时这老东西,明知你来京城,却没送一纸半字带给我。哼,我也没什么带给他的!”
康王又看了看一旁的薛启辰,若有所思:“东盛府薛志涛,你可曾听说过?”
薛启辰脸上神情微变,起身恭敬行礼:“正是在下祖父。不过祖父已经过世多年,家中现在是兄长主事。”
康王默默点了点头,眼神中却似浮上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他会抬手让薛启辰坐下吃果子,不必拘礼,忽又想到什么:“你们薛家在京中有产业,也有庄子铺子,这金玉满堂的生意,何不带来京中一试?”
薛启辰拉拉庄聿白的袖子,笑说:“我们也有此意。我们将带来的玉片装进福袋中,一是给云兄拉拉人气,二则也是想看下京中百姓反馈。不过等云兄这事有了结果,过几日去城外庄子上看看情况,再做后续安排。”
庄聿白补充:“魁炭我们也带了些,天凉了,或制茶,或燃香都是不错选择。过几日我们和玉片一起送过来请老先生试试。”
台上比试仍在继续,不过云无择明显占据上风。
庄聿白和薛启辰明显轻松起来。一旁的赵琪虽死死盯着武场,确切地说盯着云无择,不过也终于肯抽空接过小厮递过的茶,不过抿了口,视线仍挪回场上。
“琥珀,场下有人搞小动作!”薛启辰眼尖,起身往武场外指,“快看,云无择左侧台下,就那个包赭黄色头巾的老头,他扔暗器!”
赵琪先跳起来,他还没看清搞小动作的人在哪,话便骂出口:“天杀的,竟有人先坏规矩!”
庄聿白掏袖、装箭,举起弩机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孟知彰日日夜夜贴身培训,还是很见成效。
不过场外看客实在太密太多,万一瞄不准,势必伤及无辜。庄聿白正犹豫时,忽见那赭黄色头巾上挨了一棒。庄聿白忙收了弩机,仔细看去,是长庚师父出手了。
云无择台上应对,长庚师父带着应龙在台下扫清污秽。不过长庚师父视线不及阁楼看台开阔,庄聿白忙咬了面铜镜,通过折射阳光,帮长庚精准定位骆家安插在人群中眼下们。
康王阁楼上分工明确,薛启辰和赵琪负责捉虫,云无择负责用铜镜指给长庚,康王则派人去场外候着,若有需要,可以带着腰牌直接去场上帮忙。
正忙得不亦乐乎,一道黑影闪进骆睦所在的看台。
是公子乙。
“骆大人,好本事。”
声音冷得如从阴司黄泉中浸泡过一般。
骆睦心中一凛,面上仍一副泰山稳立的淡定从容:“原来是乙公子。此次前来,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方才乙去找云无择,骆睦心中属实起了波澜,但眼下公子乙又亲自来自家看台,这表明懿王还是很看重骆家的。骆睦心中顿时又舒展几分。
不过骆睦的眉头没舒展多久,不由又兀地锁紧。
公子乙双手抱臂背对他俯瞰楼下武场。气场越发低下来。骆睦一度怀疑,外面阴了天,日头被乌云整个遮挡起来。
“骆大人,打不过,就开始用这下三滥的路数?”
骆睦听出话中的戾气,一时没敢接话。只给一旁侍卫递了个眼神。暗自传令下去,场下眼线暂停行动。
冰冷的声音又起:“真若上了沙场,御敌交战之际,若令郎只有这点本事,靠什么取胜?”
“我骆家上下,誓死追随王爷。今日犬子在台上卖力,也是为王爷效忠。”到底是老狐狸,骆睦说话滴水不漏,“满京城皆知我骆家与王爷关系,若今日犬子惨败收场,丢的岂不是王爷的人?”
公子乙动也不动,如一块黑冰,将阁楼看台上的光整个掩住。
“骆大人,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王爷?难不成,今后王爷之大业,要全然仰仗骆家不成?”
这话,骆睦不敢接。
场上鸣锣再起,第二局胜负已分。
黑冰稍稍融开,情绪也悄悄起了变化,不似方才那般冷酷至寒。
“王爷只用得力之人。骆大人在王爷身边的位置,自是不可替代。可这云无择,也是王爷选定之人。骆大人别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作者有话说:已经60万字了,争取三章内结束第二卷(其实第二卷的结尾已经写好了,晚安宝宝们~啾咪啾咪~
第172章 赐婚
第二场, 云无择再胜。
现场欢呼声四起。此前收了骆家大福袋、为骆耀祖助威之人,也纷纷倒戈,跟着高呼“云校尉威武!”“云校尉必胜!”
为表敬意, 不少人开始往武场台上投掷“贺礼”, 香囊、玉佩、绒花,甚至钗环扳指。红肥绿瘦,纷纷扬扬,热闹异常。
这可是武举场上从未有过的奇事。连胡须斑白的主考官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下是他主持的第五届武举比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 中场会有人向武场投掷彩头。
或许是习武之人体格虽健壮, 但长相一般偏粗粝厚重, 且大都不甚修边幅。往日来看热闹之人也就喊几句好, 助几声威便罢了。投掷彩头, 那是科举仕子们才有的风头。
真是风水轮流转了。今年的武举也竟出现这等美事。
“去,将场上的彩头帮着收一收,稍后全部送给云校尉。”
主考官压了压眼底情绪, 假装若无其事坐回椅子中。心中盘算的则是,如何将此事风轻云淡又浓墨重彩地承秉给圣上。武举空了多年, 今年一启动便有如此盛景,是百姓同心、国运恒昌的好兆头。圣上开心, 自己的官运自然也就来了。
场下彩头漫天,场下众人的心思也蠢蠢欲动。这才胜出两场, 不少人已经准备提前押宝, 开始偷偷探听云无择家世。
有知道一二的,迅速被人围了起来。听闻云校尉至今未婚娶,众人长长舒口气,将知情人又围得更紧些:“那他家世如何?”
有人对这个问题明显不满:“英雄不问出身。家世好坏又如何?单凭他这一身本事, 这风流倜傥模样,多少人等着递八字呢。你在乎那些有的没的,你递帖子时往后站站,给别人留位置。”
去场下守着的小厮回来报给赵琪。赵琪一听,顿时黑下脸来。
“这是武举场,为我大恒挑选武将的庄重场合。竟有人开始拉纤保媒,简直岂有此理!”
他将茶盏重重放在案上,气鼓鼓提剑就想往楼下冲,走到楼体忽想到什么,猛地折了回来转身指着一众小厮:
“你,你,还有你们,都拿上剑,去给我好生看着场子。这等有伤风化的事,传出去岂不有辱我军威!谁敢递什么八字帖子,全部用剑给我戳毁。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薛启辰话本子看得多,懂得也多。他扯扯庄聿白衣袖,低声说:
“琥珀,我怎么觉得这琪公子……不像是刚认识云无择。”
庄聿白眼珠转了几圈,看看天,看看地,又往窗下纷纷扰扰的比武场看了看,狠狠抿下嘴:“真不好说。”
*
过了骆耀祖这一关,云无择接下来的比试,便一路顺风顺水。
庄聿白和薛启辰很快从阁楼辞别出来,与长庚师父汇合,站在台下看着云无择过关斩将。
“长庚师父,云无择这次的武状元稳了吧?”薛启辰一边看场上比试,一边招呼小厮来将今日收到的“贺礼”全部整理好。
“尚未可知。”
长庚师父永远一副冷脸菩萨面,声音也像寺院的晨钟暮鼓,听不出任何起伏和情绪。
庄聿白似乎有些知道他家那口子的冷脸硬脾气师承何人了。
武举每场成绩都由主考官细细记录后汇总给兵部,由兵部尚书萧之仁呈递上去。不过最后这武状元花落谁家,决定权只在一人。
比试结束之人皆静静等在各自候场区。日头偏西时,根据圣上口谕,主考官亲带了前十名参赛者,在皇家侍卫的护送下进了宫。
京城的繁华喧嚣是常态,而权力中心的宫门外却分外安静。
日暮盖下来,阵阵草虫声中,时不时响起几声马鼻响,远近错落,让人心中七上八下的那几桶水震得涟漪四起。
和庄聿白他们一样,进宫之人的家人们都安静且焦急地等在宫门外,引颈张望。不过除了黑洞洞的厚重宫门掩住的层檐叠影,什么也看不见。
薛启辰憋坏了。他已经半个时辰没讲一句话了。他实在想说话,但见众人不语,到嘴边的话又生生憋回去,只能百无聊赖用他那石青色暗纹小短靴在地上画圈圈。
华灯初上,宫门内有了动静。
很快十数日人从中款步走出来。众人眼角眉梢难掩喜色,虽高兴,却无人多言,彼此抬手作别与家人汇集后,或上马或乘车,各自快速离去。
一时回到薛家别院,云无择终于开口。他知道大家在等结果。
“若不出意外,这届武状元将会是我。”
“意外?什么意外?”众人不解,“不是已经比完了么。皇帝已当场钦点了你为武状元,怎么还会有意外?”
云无择鸦羽色睫毛垂下,顿了片刻。
“圣上有意给我赐婚。”
赐婚?!
“皇帝要给你赐婚?赐给谁?”
素日最冷静沉着、最不着喜怒的长庚师父,第一个站起身。
众人不知从哪里还是吃惊为好,是这赐婚,还是听闻赐婚后长庚师父的反应。
“不过,我婉拒了。”云无择补充。
婉拒?!
婉拒皇上,好小众的表述。庄聿白听得一愣一愣的。
金殿之上,议毕武举之事,云无择被单独留了片刻。
“听闻你未有婚娶。”皇帝问的直接。
“是。”云无择眉心动了下。
“朕这里有一个人选……”皇帝停了一下,他在观察跪地之人的反应,“当然,这也要看缘分和你自己的意思。你无需紧张。朕向来开明,从不强迫于人。”
云无择跪得更深。
“圣上美意,微臣荣幸之至。只是成家一事,云无择尚未有过打算。”
金殿上刹寂一片,一旁侍候的小太监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那权利至高者,眼睛轻轻扫过地上之人。对他说“不”的人,可不多见。
“微臣是阿爹独自抚养成人,平生所愿便是侍奉左右。而微臣家中位于郊野乡壤,圣上意向中人,定是尊贵,金枝玉叶岂能受凉风凄露之苦。”
“这有何难。将老先生接到京中便是了。”连掌事内官都听不下去,试着帮云无择找台阶。
“阿爹是不会离开的。”云无择拜了下去,“那是微臣父亲埋骨之处。”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云无择方被带出金殿。而为他引路的小太监,不住抬袖擦拭额头冷汗。
三日后御街打马游行。
这是云无择出宫前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
这两日,长庚师父陪云无择在家中休整。庄聿白同薛启辰则去了薛家郊外的庄子上。
京郊的庄子比小各庄大上许多,人口也多了两三倍。几人在马背上丈量了小半日,大致探明情况后,来到庄上议事厅慢慢翻着花名册。
庄聿白看看天:“虽眼下庄子上都是生手,但赶制一批金玉满堂出来,应该不成问题。”
“你是想着趁云兄御街游行的时候,我们赚点往来路费?”薛启辰满心欢喜从眼睛里溢出来,“武状元家的金玉满堂,这个噱头一出,岂不是三步之内就抢空了!”
庄聿白冲薛启辰竖了个大拇指:“我们二公子已经深得营销之道!不过这批金玉满堂不对外出售。”
庄聿白有他的考量。
“一则庄子上都是生手,第一次做恐怕需要些磨合,我们满打满算只有两日时间,求稳为上。二则答应了那位康老先生,要送些金玉满堂与他,那日他送了我们好多礼物,我们就当还礼。还有,云兄游行之时,想来满城百姓都来围观,我们再做些简易福袋,将这些玉片分发出去,就当为戍边军士祈福,为新晋武状元祈福。”
“琥珀想的就是周到!”薛启辰拍手称赞,并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到时,我要亲自去派发这份满满喜气的福袋!”
御街打马这日,是个好天气。
朝霞漫天,铺染东方。一大早喜鹊便在薛家院落上空盘旋啁啾。
云无择换上庄聿白和薛启辰特意为其准备的行头,霞光映了个满身。虽无太多金丝银线,但人长得好,衣衫上身前,又请人就着云无择的身型修整一番,越发衬得人肩宽胸阔腿长腰挺。
“怪不得人称云公子是二郎神下凡。”
庄聿白和薛启辰啧啧称赞,帮着整理好衣衫,又将配套的那套当卢给云无择的马儿戴上。
高头大马,端立云端,迎着朝霞走来之人,不是天神转世,又是哪位!
辰时正,游行开始。
游行是皇家恩典,代表至高的荣耀。百姓围观热情虽受欢迎,但过于热情,恐场面难控。万一再出些差池,踩了碰了的,就得不偿失了,也不吉利。
所以游行区域都由御林军和京城府兵严加管控起来。围观百姓一早等在御街两旁,隔着兵士们拉起的人墙防线,可远远瞻仰新晋武状元的风采,至于走到近旁摸摸马屁股,沾沾喜气之类的事,那是不可能的。有人想借机将自家待字闺中女儿的生辰八字悄悄塞过来,想也不要想,半分机会也没有。
不过沿途有些专门观摩区域留出来,这是给皇家贵人们准备的。若有皇子公主或者王爷亲贵、京中士绅等想一睹武状元风采,提前向内廷司预约这些位置即可。
京城百姓们,此次既是来看武状元游街,也是想看看哪位贵人能让武状元驻足下马。
才子佳人,若能在这良辰胜景之中缔结秦晋之好。世间再好的话本子,也是写不出其中的精彩的。所以这种热闹,一定要亲自凑一凑。
而沿途这些专属位置中,最惹人瞩目的,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马。
上了年岁的京中百姓自然知道当年长公主殿下榜下捉婿之事。只是那新科进士命薄福浅,没几个月便辞世了。今日再见长公主马车停在游行御街旁,不少人唏嘘感慨当年之事。
“若当年长公主入愿嫁给那骆家子,想来此时已儿女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了。哪需如今这般深陷西境黄沙,受那边疆凄苦?”
“长公主这是为国戍边,为大恒百姓谋福,是我们的恩人!”有人反驳,不过话虽如此说,语气中仍是掩饰不住的无奈和惋惜。
“啪——”一声脆亮的马鞭在御街上空响起。
长公主叫停了游行队伍。
云无择与另外两位胜出之人,翻身下马,以军礼跪拜在长公主车马前。
三人中,只有云无择一人是随长公主从西境回来参加武举比试。只是戍边将士众多,云无择一小小校尉并没有机会见过长公主殿下。
即便他立功无数,中间隔着云泥之别的身份悬殊,长公主也只听说过此人,并依例赏赐些东西罢了,仅此而已。今日是云无择第一次见长公主。
三人垂首低眉恭敬跪于御街青石板。
长公主端坐马上。她略过云无择,同另外两人闲谈起来。姓甚名谁,家自何处,今后有何打算。
云无择明白长公主这是器重两位将士,所以自己只一旁安静听着。
良久,长公主不再说什么。司礼监之人以为长公主接见结束,正准备鸣锣开道继续向前,地上三人也谢恩起身。
“你便是云无择?”长公主唤住人。
“是。”云无择重新行礼,“末将云无择拜见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
长公主马鞭轻敲车窗,示意车内人仔细瞧着些,不过等云无择这张脸映入她眼眸的一瞬,长公主的呼吸倏忽一滞。
这眉眼,这神情,倒像是哪里见过一般。
第173章 游行
“你姓云?”
长公主华羿的视线, 在云无择身上扫了个来回,最终停在眉眼处。
这份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有些心绪不宁。仿佛隔着时间的尘埃, 早年的一位故人正透过眼前这双眸子, 直直看过来。
十八九岁的少年,猿背蜂腰,飒爽英姿。可以确定的是,华羿并不认识眼前少年。
少年双手抱拳,单膝跪地, 端正尔雅。虽为武将, 难掩书卷气。体格敏健, 眉目却清澈谦和。一身月白衣衫, 兽面纹饰缭绕其上, 文质彬彬且侠骨铁血的儒将之风跃然面前。
“令堂叫什么名字?现居何职?”
云无择只道是寻常闲话,不觉有他,目不上视, 仍规规矩矩行着礼:“末将是遗腹子,从未见过父亲。阿爹云鹤年, 乡野白衣。”
“云、鹤、年。”
长公主华羿口中喃喃,眼角压了压。她并不认识任何云姓之人。但马前人眉眼的熟悉感, 这种裹挟风沙的似曾相识……
“听闻你拒绝了圣上的……好意?”
华羿没明说,云无择自然清楚这“好意”所指何事。
他视线垂得更低, 看定马蹄下的青石板:“是末将人轻福薄。恐怕委屈了天家贵人。”
长公主华羿心头皱了皱, 她看似不经意摩挲着手中马鞭,实则暗自压制一份说不出的苦闷。
都道“榜下捉婿”是世间一大美事。当真如此么?
说的好听,这是才子佳人永结同心。一旦撕开这层富丽堂皇的面纱,底子不过是年少才华与财富权势的一场光鲜亮丽的交易。全是利益算计罢了。
随着阅历增长, 华羿越来越看淡了。所以当别人还拿云无择有意拒绝赐婚之事,风言风语、大做文章时,她倒觉得此人豁达通透,胆识过人,绝非等闲之辈。
换做别人游行,或许今日她便不来了。当来,她之所以答应御街驻马,还是因为身后马车中人。
她微微回头,看见车帘微微掀起的一角,笑着摇了摇头。至少,云无择过了她这一关。至于今后两人能否拧成这股缘分,那就看二人本事了。至少马不喝水强按头这事,她堂堂长公主做不出。
“今日一举夺魁,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长公主轻勒缰绳,这是她打算结束这次谈话的信号。
云无择忽而腰背挺得更正,声量也稍稍高起来:“末将此前在西境戍边,于长公主麾下效力。能有今日荣耀,也是长公主栽培之力。只求今后仍能允许末将在西境效力,尽犬马之劳。”
长公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忽地挥鞭,将即将探出车窗的脑袋给吓了回去。
云无择的游行队伍在长公主车马前,停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或许更长。
这一炷香的时间,在京城百姓瞩目下,当朝长公主停车驻马与新晋武状元御街谈笑风生,这等花边新闻够编排好几场精彩绝伦的话本子了。
“长公主和武状元都说了些什么?”
多数人根本听不清现场聊了些什么,伸长脖子四处打听。好像离得远,自己听不见是人之常情,但站在自己身边之人一定听见了,且听得明明白白。
“长公主想封云校尉做将军!”他人眼神带光,说得情真意切,“不过云校尉拒绝了。说自己年纪尚轻,还需再多锤炼几年。”
“我听到的是,长公主有一个年轻貌美的世家小姐要指给这武状元。武状元的意思是,等他当上了将军定来迎娶这位小姐。”
大家吵吵嚷嚷,互不相让,都说自己听到的是真。
当然这类消息不一而足。听到的人也都当了真。之后再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散播出去。今后一年或者今后三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话题都有了。
散布人群中的骆家眼线,在各种流言蜚语中交换着眼神,不时派人回去将现场之事,一五一十报给骆睦。
骆睦额头紧锁,着人看着他家那位祖宗。骆耀祖因败给云无择,已经在京中宅子里闹了好几日了。骆睦心烦,派人看好他,不闹去大街上丢人,其他想怎么作就怎么作吧。等他心中这股怨气散了,也就好了。
而且一早听闻长公主也去了御街,骆睦便更没心思管这个不争气的傻儿子了,只着人好好去探听消息,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长公主虽一介女流,因深得皇帝喜爱,且常年戍边有功,在军中甚有威望,也深受百姓爱戴。骆睦在懿王身边呆的久了,自然知道懿王对这位长公主的态度极为微妙。
生于帝王家,最不缺的就是权术和谋算。各位皇子们,虽面上一团和气,私下怎会没有各自小九九和小派别。一旦有机会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谁又会真的退居幕后、拱手让人?
但要爬上去,少不了财和权的托举。
而这权中重要的军权,懿王选定的是骆家。骆家西境武将起家,近年又插手商界,明里暗里给他搞到不少银钱。或许太过专注搞钱,家中子侄没一个潜心武艺的。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骆耀祖,还是这般扶不上墙的憨熊。
起初,懿王一派自是想拉拢自己这位小姑母。但长公主和懿王生母萧贵妃,心中一直存有嫌隙。为了大计,萧贵妃几番示好,奈何长公主脾气烈,根本不屑站队。
以免真惹怒了这位姑奶奶,再事与愿违去了辰王赵拓阵营,懿王一派尽量与长公主维持表面的和善。但对方的任何风吹草动,还是很能牵扯懿王的视线。
眼下骆耀祖难堪大任。懿王将目光转向后起新秀,云无择。
骆睦有把柄在懿王手上,所以骆家除了依附他这棵大树,别无他选。帝王之术也是权衡辖制之术,若将云无择招入麾下,不论他与骆睦如何较量,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倒灌东风,二人互相牵制、彼此掣肘,上位者才能在绵延不断的斡旋中,高枕无忧地获利。
懿王的这招棋,骆睦在公子乙靠近云无择时,便嗅到苗头。
对骆家而言,这可不是好兆头。不等骆睦想到什么可行办法,云无择被钦点武状元之事,让骆家家主着实头疼得很。
这还没完。今日御街上,从不偏袒存私、从不站队结党的长公主,竟亲自驾马驱车去为云无择撑场面!
骆睦后背一阵阵发冷。
“长公主马车中的,当真是安小王爷?”
御街来报的小厮称是:“一早便有人等在公主府外,亲自看着长公主和安小王爷一同出发。不过此事多半是安小王爷的主意,听说武举比试之后,他每天都缠在公主府。”
安小王爷?!
“安小王爷素来眼高于顶,富贵闲散,云无择一个武夫,怎入得了他的眼?”话一出口,骆睦旋即住了声,脸色青黑,有如阴司地府走了一遭的罗刹。
加上今日种种,骆睦忽然意识到一个骇人的事实:云无择比他想象中还要风光,还要招人。
似乎比他那个死鬼父亲更盛些。
他有些透不过气,尘封的记忆开始猛烈砸击他的心脏。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即便隔了二十年,骆睦仍记得当年张榜后的御街。长公主立于马上,将马鞭缓缓按在骆瞻肩头。那一幕,成了骆睦这半生心中永远拔不出的刺。
金榜题名,榜下捉婿,结亲皇家……
我骆睦与他骆瞻同宗同族,同中进士,可这一切的荣耀,为何都是他骆瞻的?为何只是他骆瞻的?
二十年前,骆睦不服。谁知二十年后,昔日场景竟然重现!
骆耀祖败给了云无择,但后面的比试中,因动了关系,前十名还是混了进去。天家赏赐,自也是有的。但也仅限于此,今日这游街活动,便没有他家祖儿的分儿。
骆睦青筋暴出的手撑在门框上,脸色煞白,眼中是震惊,更是恐惧。他似乎看见当年那场血腥场面中的一滴血,隔着岁月,迸溅回他脸上。
滚烫的锈铁味扑面而来,将此刻的他整个淹没。
当年事,情非得已,但不得不做。
骆瞻才情在他之上,品貌在他之上,长公主的青睐更是在他之上。虽自己是骆家家主之子,但由着这骆瞻肆意张扬下去,加上长公主在朝中地位,骆瞻跨过自己的次序,成为下一任骆家家主指日可待。
真到那时,我骆睦如何自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仔细去探探,接下来这云无择有何计划。要当心。”
骆睦扶正冠帽,理正衣襟,复又立于中庭。日头正盛,他还有许多事要多,还有许多路可以走。
不过日光越盛,日光下的影子便越锋利。
公子乙的影子刀刃般直直切到骆睦面前。他此次来,算是代懿王安抚老臣的。
“殿下新得了张白额吊睛虎皮,想着二公子应该能喜欢。”
骆睦忙躬身谢恩,面上极为恭敬:“犬子此次表现着实欠佳,辜负殿下的厚爱。”
心中却如凉刀暗插。
如此名贵虎皮,换做平时懿王哪舍得往外送。不过懿王越如此,说明云无择在懿王棋盘上的位置被摆得越重。
公子乙看不见的地方,骆睦的眼神愈发阴鸷。
“过去之事,就让他过去。”公子乙补充,“殿下这也是在帮骆家,不是么?”
*
御街游行之后是宫宴。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薛家南北货行门前已经排起长龙。
庄聿白和长庚师父等看着云无择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内,不知宫宴何时结束,长庚师父带着应龙和两个薛家家小厮等在宫门外。庄聿白二人则折返铺子里,一起应对越聚越多的人群。
原计划游行时分发的玉片福袋,换成在铺面前排队领取。一则不会扰了现场秩序,二则铺子里人手多,方便统筹安排。
若无门槛,善意容易被践踏。
福袋领取旁设置一个募集箱,领取小包玉片福袋者,需捐资1文。所得银钱全部用于采买米粮赠与京城福田院。
骆家已以云无择的名义准备了米粮3000斤、棉被100条,届时一起送给福田院中的鳏寡孤独,以及衣食无着的流民。
福袋派发井然有序,一旁的募集箱中铜板声不断。
忽两块银锭,被郑重摆上一众铜板堆。
庄聿白抓着福袋的手滞在空中,待看清来人,眼中笑意泛起惊喜。
“康老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康王弯着眼睛:“老夫来为武状元贺喜。以及吃不到你这玉片,老夫心中着急呐。”
第174章 宫宴
庄聿白哪料到仆役成群的康先生, 会亲自排队来领一小份玉片,忙笑着将人请进铺子里。
“原打算忙完铺子中这摊事,便将给您老人家的那份金玉满堂送至府上。忽想到没有贵府地址, 可巧您自己找来了。”
“是老夫疏忽, 那日你们走得急,忘记留拜帖。稍后我让人和送武状元的贺礼,一起送过来。”
贺礼是送武状元的,庄聿白等人不好拒绝,只是代为道谢。
眼下已是初冬, 康老先生袖子里拢着个精巧的小铜炉。庄聿白知道他年岁大, 怕冷, 所以让人上了滚茶热汤奉客。
“云兄这会儿在宫中赴宴, 一时半刻估计回不来。” 庄聿白将一碟新炸的玉片端至茶案前。
“无妨。想来今后在京中总是会见到的。”看得出, 相比于武状元,康王更心仪这玉片。
康王直接上手拈了块,闭起眼细细品味, 半日,眯着眼睛看向庄聿白, 笑呵呵说。
“新制的玉片就是好。清鲜松脆,酥香满口。老夫很是喜欢。”
说话的功夫, 半碟玉片已经下去,“不怕你们笑话, 当时南老头托人给我送了些来, 可没说京城没的卖呀,我实在馋这口,满京城找人复刻这而不得呢!都怪南时。这老东西,只管挖坑不管埋!不过今后好了, 你们这铺子里上了这金玉满堂,老夫定要日日着人来买。”
庄聿白和薛启辰对视了一下,语气中不无歉意:“恐怕要让康先生失望了。我们这几日便离开京城回家,东盛府那边的产量着实不够覆盖京中所需。京中人手又实在安排不开。所以金玉满堂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康王慢慢捋着胡子,若有所思。许是手炉里的炭火燃得太久,此时热劲消散,他掀开炉盖,拨了两下,查看其中炭灰情况。
“不过玉片之事,若康先生不嫌弃,我们按月给您送一批过来也是可以的。”庄聿白去架上取了几块魁炭,递过去,“康先生,或者试试我们的炭饼。”
“如此甚好!银子我先预付半年的。”康王接过炭饼,凑到光下,花白眉毛下的眼睛立时瞪圆,“魁炭!”
看来南时也送过魁炭给这位老先生。和金玉满堂一样,数量有限,成功将馋虫引出来,就没有后续了。
康王将炭饼细细埋入手炉,先是高兴,忽然又变得气愤,坐进椅子里吹胡子瞪眼开始数落:“天底下就没有比南时再坏的老头子了。他最好别来京城,若让我见到他,定薅秃他的胡子!”
数落完南时,康王又指指庄聿白和薛启辰,鼓着肚子:“不用说,这魁炭也是东盛府专属,老夫也只有尝尝鲜的资格。”
庄聿白挠挠头,无奈笑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都说人呢要往高处走,但这京城的门槛实在太高了。在东盛府,他能背靠三省书院,还有薛家送的庄子和山头,天时地利人和。所以茶炭生意和金玉满堂,可以很快风生水起搞起来。
京城,一则离得实在远,往返半个月,眼下实在顾不过来;再者产能方面,眼下的东盛府又实在覆盖不了。
虽知京城这块蛋糕比府城大得多得多,可一口塞不下去。庄聿白劝自己要慢慢来,步子迈太大,扯着裆,就得不偿失了。
关于福田坊捐粮米被褥之事,康王听进心里。
“入冬后,这天一日冷似一日。普通百姓家都开始屯米储粮准备过冬。福田坊收容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一些实在无处可去、无米可食的流民。他们能指望的只有衙门固定的补给,若说好衣好饭那是断断没有的,只能混个温饱。你们能想到给福田坊送物资,真是胸襟敞亮的好孩子。”
康王回头跟管家道:“我记得中库房有些暂时不用的布匹和衣衫,你明日一并送了来,请庄公子和薛公子一起送到福田坊。”
又想起什么,说自己也认识几个衙门里办事的,看今年能不能给福田坊多设一些床位,尽可能让更多鳏寡孤独需要照看之人,得到救助。
别看上了年纪,康王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说完便抬脚要走,又交代这玉片和魁炭之事,千万想着他些。改日他先将半年的银子送来。
临行又拉着庄聿白的手腕:“你相公明年秋闱,南老头的得意门生,中举肯定没问题。这老头子的才华和识人能力,我还是相信的。”
“那借您老吉言。”庄聿白也觉得孟知彰中个举人稳稳的,不过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心中还是高兴的。
“哎,这可不是最重要的。”康王冲眼前这个明媚阳光的年轻人挑了下眉,“我想的是,中举之后你家相公参加春试,最好就留在京中,这样你们的金玉满堂就能带来京城了!放心,看门外排队这架势,这生意就瞧好吧!”
康王离开不久,铺子里分发的玉片福袋便见了底。
听闻往福田坊捐衣捐粮,不少人会多给些银钱。丰俭由人,都是一片心。
不多时,账房拿着账簿子走过来,脸上遮不住的笑:“共计银钱121两又355文。”
薛启辰交代王掌柜和账房:“铺子里再添些,凑足3000斤粮和200床被褥,等康先生的物资来了,即刻送往福田坊。”
庄聿白不觉高竖大拇指:“二公子越发有乃兄风范了!”
薛启辰悄悄冲他吐舌头:“琥珀,你又哄我。”
二人惦记云无择宫宴情况,忙完铺子中事便急忙忙往院子里赶。
院门紧闭,没有任何回来过的迹象,跟去宫门口接应的小厮回报说又加了场酒宴,估计至少还要一两个时辰方能结束。
经过康老先生的一番鼓励和“怂恿”,庄聿白和薛启辰的心也起了浪花。
二人心照不宣,策马又去了趟京郊的庄子。这次带着目的,河前道旁又细细探查了一番。
庄子旁有几座青山,环境和交通情况与府城小各庄类似,只是在京郊,各方面条件要更便利些。
是的,若是造窑做魁炭、组织人手制作金玉满堂,也不是不可以。
“琥珀,干吗?”
“想干。”
魁炭和金玉满堂,虽说都是劳动密集型生意,但之所以能从一众相似产品中脱颖而出,靠的还是庄聿白这独特的方子和技术。
京城是块肥肉,但京中百姓的眼光也高,这块肉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吃到嘴里的。若是产品无人把关、质量疏于管控,这可是生意场的大忌。来京城的第一枪若是哑了,后面再想起来就难了。
但当前情况就是,庄聿白这个核心技术掌控者,没办法留在京城时时查看指导。
庄聿白想了又想:“这山上开四五口窑是没问题的,窑上人手也不是大问题。难的是最后这魁炭的工艺。当然金玉满堂也很考验手上功夫。启辰,不如这样。我们回去后在你们铺子里找些人品靠得住,手脚也机灵的小厮或伙计,统一培训,考核优异者便派来这京中跟进生产,你看如何?当然,我们中间也需时不时到京中跟进。”
“甚佳!”
薛启辰听说自己能常来京中耍,自是满口答应。又说伙计之事,尽管放心,他兄嫂东西两院加起来随便挑挑十几个人不在话下。
如此一来,年末年初便要规划京中生意了,这可比预想中的要早许多。不过能赚银子的事,赶早不赶晚。说不定明年孟知彰来京中赶考时,他庄聿白都能通过这京中赚来的银钱购置一处房产了。
梦想还是要有的。何况也不算什么高不可攀的天方夜谭。
当然薛家京城京郊的庄子,还有几处,虽然相对较远,不过条件大差不差。若是想大干一场,也是有硬件条件的。
当然,庄聿白还留意了山中植被情况以及水源等分布。来年春天,在京郊开辟一片新的葡萄园,也未尝不可。
二人策马从郊外赶回来时,心情比来时舒畅不少。山风清凉,鼓进衣襟,庄聿白却半分不觉冷。似乎激起一阵好风凭借力的热血斗志。
暮色渐渐上来,二人院前下马,正值小厮们往院中抬东西。
云无择已回来片刻,换了轻便常服,因饮了酒脸颊似有红晕,越发显得清朗超逸,公子温其如玉。
“圣上赐了些东西下来,两副铠甲,还有一些绸缎布匹和珠宝银两。”
云无择指着院中的几个箱子:“听闻你们往福田坊送粮米,这些布匹和银两我选出三成来,一并放进去。剩下的这些,还需庄公子和薛公子帮个忙。”
见云无择如此正经,庄聿白没什么,薛启辰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云公子有事直说便是,这般客气,倒见外了。”
云无择从自己随身行囊中,掏出一张密密麻麻满是蝇头小字的纸。
庄聿白接过,灯下细看,是一份姓名清单。只是名字大多有些随意敷衍,牛二娃、赵铁柱、张大壮、武老三……
“这些都是云某军中的兄弟。”云无择郑重抱拳,“夏衣收到,军士们分外感念,让我将谢意一定送到。”
“云兄严重了。”庄聿白二人抬手还礼,“将士戍边守国,护的是天下黎民百姓。我们只是力所能及尽一点心意而已。再多礼,就折煞我们了。”
云无择眉心蹙了下:“恭敬不如从命。所以云某特将名单列下,希望二位用这赏赐的银钱帮忙准备一些冬衣。”
“这不巧了,我们已经制作了一批冬衣出来,正是送与将士们的。只等你回西境时直接带去便是。”
庄聿白看着云无择的目光先是亮了下,忽然一层阴霾覆了上来。
“云兄,有话不妨直说。”
云无择从窗外收回视线,隔着数千里路,边疆风沙的腥味似乎仍萦绕在他左右。他正了正神色,将那份名单又细细看了一遍。
“这些是我在军中的战友,都是些可爱的人。有些连个大名也没有,只有个代称。即便如此,他们每每提及远方的家人,都笑得像个孩子。是的,不论身在何处,总有一颗心,一个人,在远方挂念着他们。我想请你们在军衣里侧,将这些名字绣上去。绣得结实些,至少汗水洇不坏,血水染不糊。”
薛启辰有些不明白,皱眉想了想,半日道:“你是怕这些衣服弄混了,到时大家分不清谁是谁的,对不对?”
“不尽然。不过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云无择难得叹了口气,哽了哽喉咙,半日调整好语调。
“冲锋陷阵,伤亡是常事。只是希望通过绣上这一个名字,让沙场收尸之人,得以知其名,识其姓。若有相识之人,寄送家书时添上一笔,也能给家人传个信,知道是死是活。若无人知晓其家在何处,至少看到衣服中的名字,能在坟前立个带名姓的木牌……黄沙埋骨,有了姓名,便不再是孤魂野鬼。”
窗外,京城灯红酒绿的热闹喧嚣仍在持续。想来也无人在意北风卷地、百草折尽的边塞,有多少人正望月思亲,或许他们此生再也听不到娘亲唤一声自己的乳名。
夜风拂灯,火苗颤了又颤。
*
一股化不开的情绪,牢牢笼住京城这个身处闹市的院落。
云无择强行换了个语调,故作轻松了聊起今日宫宴之事。
“圣上原本属意,从七品翊卫郎,属于橫班副使。后来改为正七品武翼大夫,属于诸司正使。眼下有官职傍身,我们返程官道行走、驿站停留,也方便许多。”
“还能讨价还价,当场改官职?这和我们谈生意有什么区别。”薛启辰大呼惊奇,不过他还关心一事,“那我们在外面见到云兄,是不是需要下跪磕头,称一句大人?”
庄聿白笑着揽他的肩膀:“启辰兄若想的话,现在也不是不可以。”
玩笑归玩笑,说起这拜官又改之事,庄聿白神色正经下来。
“想来这是长公主的意思吧。云兄随长公主在西境戍边,为国效力,且屡立战功。如今又凭这一身真本事在众多武人中脱颖而出,理当受嘉奖。而长公主为云兄求情请命,也在情理之中。”
云无择视线从窗外转回来,眼眸中带着不解:“不过提议的,是懿王。”
“懿王?!”庄聿白上前一步,确定云无择听清自己的问题,“你确定是懿王?骆睦依附的懿王?”
云无择点头:“确定。一开始众人并不认得席上这些皇子皇孙,是共同赴宴的张校尉私下帮着介绍一二。”
庄聿白吸了口冷气。此事虽反常,倒也像是懿王手笔。此前懿王不是还将主意打到他家葡萄园身上,借机拉拢么。
“骆将军家中前景,全压在骆耀祖身上。可这位仁兄着实不争气。懿王机会是给过的,这次定是伤透了心,才转头培植新势力。不过听闻懿王和辰王之间有些龃龉,懿王当众提议,辰王有何反应?”
云无择顿了下,这也是此事蹊跷之处:“二王之事,并非新闻,朝堂之上向来分庭抗礼。可这一次,兄弟二人竟反常地站在一条线上。辰王不仅附议,增加的一些赏赐也是他帮忙争取来的。”
薛启辰是个乐天派:“管他呢,只要对云兄好的,赐官也好,赏钱也罢,我们都开心收着。”
庄聿白跟着笑了:“启辰兄说的对!估计二人看在你乃长公主的部下,又是朝中新秀,为讨长公主欢心才作此姿态。反正是大好事,值得我们庆祝一番。”
提到长公主,一旁一言不发的长庚,眸底暗了暗。于无人察觉的角落,他缓缓叹出一口气。
*
三日后,几人将京中事情快速收尾,便一路朝东盛府疾驰而来。
归心似箭。
“听说讨厌人的骆家老头和他家那个二祖宗,比试结束就离开了京城。想来怕丢人,早早躲回家了。”
车厢中的薛启辰一路可没闲着。拉踩骆家是他的最爱,逮着机会自然多说几嘴。
这次到京城认识康老先生和那位琪公子,属于意外之喜。不过除了武举当日不打不相识之外,公子琪便再没露过面。康老先生人非常随和,出手也大方。
送给福田坊的东西装了满满四五大车,给云无择的贺礼个个拿得出手,什么兵书、剑谱之类的,至少云无择爱不释手。
“这康老先生好像真有些人脉呢!我听说粮米送去福田坊的第二日,坊内便发了公示,说今岁冬季的柴米供给比往年增加了足足两成。是个不错的老爷爷,我们答应他的玉片和魁炭,我一定让王掌柜按时送去。”
“还有哦,琥珀,咱俩下次啥时候再来京城……”
庄聿白笑着按按眉心,抬手掀开车帘,透了些夜风进来。这一路被这位二公子吵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云无择急着回家看望云先生,庄聿白和薛启辰也希望早些回去。一路近侍跟着,还有长庚师父和云无择这位武状元压阵,哪个敢扰。
是故,一行人星夜兼程往回走。
皎月高悬,郊野寂静。
离开这段时间,不知道留在家的孟知彰怎么样了。
庄聿白视线放远,觉得夜色下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熟悉,高声向前问道:
“快到家了吧?”
“快了!”车前小厮回,“前面便是驸马坡。”
第175章 情债
驸马坡?!
庄聿白心中一凛。一袭夜风卷过。方才车中谈笑风生、踌躇满志的融洽气氛, 被一扫而空。
驸马坡,他夏收后来过,当时正巡游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指导堆肥技术。附近百姓传闻, 当年驸马命丧此处, 每每夜深人静或雨雪天等阴气湿重时,驸马亡魂便会在此游荡。
所以此处阴气重,暑夏时节路过,仍觉凉津津的,更何况这初冬深夜。庄聿白觉得寒气不住往脖颈中钻, 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披风。
他抬头看看天, 明明还是那轮悬月, 不知何时铺了层寒霜, 又被锐利树枝划得支离破碎。
“琥珀, 你怎么了……不舒服?”
薛启辰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庄聿白,此刻像换了个人,眉头紧锁, 死死盯着车窗外,警觉又戒备, 像是有野鬼马上附过来。
庄聿白摸了摸袖中弩机,冲薛启辰笑笑:“无事。或许一路颠簸, 终于快到家,倒觉出累了。”
车行方向开始呈缓缓弧形, 遮天蔽日的树木, 随着车辆前行而快速向后躲去。
“呜呜——”车行前方,应龙叫了两声。
清寒月辉下,空旷,悠远。像是预警, 又像是在向主人求助。
庄聿白心中一根细索陡然收紧。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慢慢变化。
“公子,或许我们停车烧些……纸钱。”然哥儿不觉靠近庄聿白,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庄聿白知道他害怕,拍拍他的肩膀,又给他系紧披风束带。
“放心,没事的。云大人的阳气盛着呢!定能镇住一切。何况还有长庚师父这位佛门高僧在。别怕。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等天亮时,我们就到家了。”
怕庄聿白担心,然哥儿只得靠在一旁车厢壁上,闭了眼。可哪里睡得着,睫毛动了又动,最后挣扎着又睁开眼睛:“我不说话,只陪着两位公子。”
寒风卷起车帘,庄聿白视线不自觉还是看出去。山路尽头,视线跟着一空,车辆行到路坡最高处,路却在面前陡然消失,像被人齐齐砍断,没有一点点防备。一如那死去的准驸马,短暂、又被人无限拉长的人生。
庄聿白知道,前面就是驸马坡了。
帘布翻飞空隙,云无择的长剑已握在手上,随车近侍小厮等也都器械在手,全副武装。
车辆已绕过断路尽头。这是一个近乎直角的转弯。
是一条断头路,接在另一条断头路之上。
月光透过密林洒下来,越发冷了。
车轮轧在坚硬的山路上,也轧在庄聿白一颗没着没落的心上,声音沉闷,和着马车前后踢踢踏踏的马蹄响。
马上就要到那个直角弯了。庄聿白的心越发不安静,他屏住呼吸,以免自己的心绪影响到薛启辰和然哥儿,他故意低了头,将下巴藏进斗篷中。
“咣啷”,马车似乎停了。隐隐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似还有人高声喊着什么。
然哥儿猛地坐直,夜色中瞳孔越来越大,声音颤起来:“难道乡民所言为真。冤死的驸马,带着阴曹地府的兵将……来取我们性命?”
“阴兵?!”
薛启辰猛地起身,动作太大,整个脑袋重重撞上车厢,疼得他抱头弯腰,歪在车里。
庄聿白将人扶正,帮着揉着磕碰的地方:“鬼神之说,岂能当真?而且那冤死的何许人也,云无择何许人也,若真有鬼魂。那死驸马,见到活状元,父子相认相惜还来不及,怎忍得兵刃相向!”
“或许那骆瞻死去后,便不记得前世之事,但凡过路的,都要索命。那可如何是好?”
薛启辰话本子看得多,这类情节一抓一大把,不仅记得清,还能融会贯通,自己延伸改编。此时脑海中各类妖魔鬼怪已经打了起来,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庄聿白没敢开车门,隔着帘子细细听外面的动静。“若是阴兵,直接开打就是了。又不是做生意,谁家索命前还讨价还价不成?”
薛启辰转了下眼珠,耳朵贴在车壁上,半日道:“像是在吵些什么……这烦人的口气,怎么那么像那骆家老二?若遇到这么讨人厌的阴兵,本公子一定一剑攮死他……”
不等薛启辰说完,马车猛地超前冲去,外面驾车小厮明显慌了,朝内喊着:“公子们坐好!云公子示意我们突出重围……”
外面果真打了起来,厮杀喊打声一片。在肃寂的山谷中回荡,诡异,骇人。
车辆歪歪斜斜狂奔过程中,外面痛苦的喊杀声时近时远,有重物闷声撞在马车上,登间又猛地撞飞出去。庄聿白来不及分辨是什么,半截箭羽射穿车帘钉在木质车框上。
“低头!”
庄聿白按着薛启辰和然哥儿的肩膀,尽可能压低重心。
“琥珀,我们这是被人追杀,还是被鬼索命?”薛启辰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难说!”
一把带血的刀,砍在坏了一边的车窗上。要不是庄聿白躲得快,脑袋应该开瓢了。
厮杀声越来越盛,庄聿白没打过群架,但没个大几十甚至上百人,不可能有这般动静。
我靠!这是真来索命的!
我们此行并没带多少财物,满打满算小几百两银子。难道值得为这点钱,带人来火并?不对,不应该是为财。
若不为财,那只剩仇杀和情杀两种可能。
庄聿白将薛启辰和然哥儿死死护在身下,脑子里飞快转着。
若说情杀,他眼下是个有夫之夫,感情经历简单,没有在外牵三拉四的,不会有人为自己来劫道杀人。薛启辰呢,是个不开窍的纨绔子弟,虽说整日吊儿郎当斗鸡走狗,他敢打包票也不会有人为了他搞这么大动静的情杀。然哥儿单纯得像张白纸,更不可能了。
至于外面,那就是长庚师父和云无择。长庚师父是出家人……薛启辰刚想否定掉长庚师父的可能。忽觉不对。出家人出家前,也可能欠下情债啊。说不定情债就是他出家的直接原因。
长庚师父到处云游,又在西境待了这么久,好容易回来,这未了情缘的仇家就寻上来了!
更多箭羽射到车窗上,庄聿白将头压得更低,他侧头看过去,原本周正整洁的车厢,此时已如断井颓垣中的破窗,遥遥欲散。
空气中还有油烟燃烧的焦糊味和甜丝丝的铁锈味。是血。
或许驾车的小厮已经下车去厮打,马车现在属于无人驾驶的状态,在山路上一阵狂奔。
三人挤在一处,大气不敢喘。忽然车厢一歪,几人连人带车整个翻在路边。
天旋地转,三人七手八脚从车厢里爬出来。
不远处激战正酣。
难道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死在长庚师父的情债之下。
庄聿白躲在马车后面,扒着车框,小心将头探出去看了看。借着月光和星星点点的火光,他能分辨出云无择和长庚师父的身影。还有应龙,在二人之间接应着。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人,能和当今武状元和武林高僧对打这么久仍未见胜负。
“那人像不像骆二?和云无择厮杀的那人,对,就是外围厮杀那个!”薛启辰眼尖。
“像他!”庄聿白点头,“身型和体态,蠢得如出一辙。”
庄聿白下意识去袖子里摸弩机。不在!定是刚才翻车时从袖中滑了出去。他忙蹲下去在堆在一起的行李中仔细摸寻起来。
等弩机上箭,望山瞄准时,那骆二仍在马上看着手下人围杀云无择。
眼下他们的马车翻了,等骆二等反应过来,迟早要过来杀他们,与其被动受死,不如先发制人。
庄聿白没杀过人,很紧张。他瞄了半天,最后选择了骆二的腰部。
手起箭发。
果真,那骆耀祖应声翻落马下。
“想不到竟然是骆家人。”庄聿白咬牙切齿,此刻他才明白这场争斗,根本不是针对长庚师父的情杀。
“骆耀祖只是武举比试输给了云无择,这么输不起么?大家本是同宗同族,半路劫杀,天理不容!”
同宗同族?!驸马坡?!
庄聿白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一股彻骨寒意,将他劈成两半。
二十年前骆瞻途径此地时,想必遇到的也是眼下情景吧。他应该也想不到来杀自己的,竟是自己的族兄。
昔日重现。二十年后,骆睦之子,就在骆瞻命丧处,以同样手段截杀骆瞻之子。
看来今日是个死局。在场之人,必不可能留下活口的。
“启辰,你带然哥儿去山里躲躲!”庄聿白指着路边乌漆嘛黑的林子。
“那你呢?”
“我在这守着。放心,我手里有弩机。厉害着呢,刚你也看到了,一下就把骆耀祖射翻了。听话,快去!”
“你不去,我们也不走!”
庄聿白见那二人也是轴脾气,咬了下唇:“好!我们一起。”
黑灯瞎火,三人手挽手,深一脚浅一脚往那树林里闯。
刚走出去十几米,庄聿白忽觉后领被人死命拽住。他刚要回头,上吊般被人拎着脖子直接平地薅起来。
脖颈勒紧,血脉贲张,喉咙里半分声音发不出。
庄聿白回过神来时,已被凌空甩了半圈,重重摔在地上。寒冬腊月的地面,奇硬无比,比厚重的铸铁块还要冰冷。庄聿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摔散黄了。
脑袋重重撞在地上,身下一阵钝痛传来,不等他喊疼,月下一道冷光闪过眸底。
一柄冷剑朝他刺来,直直插向胸口——
完了,完了。躲不掉,跑不开。
死定了。
庄聿白心如死灰,他不想认命,可还是认命地闭了眼。
他晕血。但死前他还想留几句话给孟知彰。
万一自己看到长剑从自己胸口扒出来,血淋淋的,再将自己吓晕过去,这一生,就没有机会留话给孟知彰了。
庄聿白正等冷剑透穿自己胸膛,谁知一个热热的拥抱盖在自己身上。
“公子!”
然哥儿猛冲过来,用身体将庄聿白牢牢盖在身下。
冲劲儿太大,庄聿白的头,再次狠狠撞在地上。这次真懵了。
迷迷糊糊间,他去摸然哥儿的背,并没有利剑,稍稍放下心,口中喃喃:“……快走,走啊。”
头顶除了薛启辰的大叫嘶吼之外,庄聿白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九哥儿的声音。
“二公子,求您大发慈悲,饶了他们吧!求求您!若公子今日必须杀人而后快,九哥儿代为偿命!”
骆耀祖持刀怒目,这庄聿白射了他一箭,若不杀这厮,心中怒火难平。
“滚开!”骆耀祖被那九哥儿撕扯得心烦,抬腿朝对方胸口就是一脚。
慌乱中,冷地上尚存一丝清醒的庄聿白,觉得原本被然哥儿箍得快喘不上气来的身上,又被人狠狠压了过来。
滚烫的液体,一滴滴落在自己已然睁不开的眼睑上。
甜丝丝的铁锈味。
庄聿白的身子软了下去,凉了下去,整个人的意识朝那没有底的深渊,渐渐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庄聿白睁开眼时,天已灰蒙蒙有了些亮光。他视线微微上移,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中。只是这双眼睛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伤感、愤怒、心疼与无助。
“孟知彰,我是死了吗?”庄聿白声音很虚,很弱。
孟知彰摇摇头,将人往怀中拢得更紧了。
庄聿白从孟知彰颈窝看出去,不远处,公子乙幽灵一般站在那里,死死盯着地上之人。
然哥儿怀中也躺着一个人,和自己一样的姿势。
九哥儿。
胸前插着一把长剑。
鲜血将大半个身子染红,染透。
“然儿。你应该替我高兴,我只要活着,就永远脱不下这层身份。我累了。真的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然哥儿已哭得没了力气,只一味摇头。
“……月是故乡圆。那年我们在西境分开时,也是这样一轮月亮。然儿,你答应哥哥,将来不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只要这轮月亮在,哥哥就永远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落雪
曙色渐渐上来, 东方泛起青白色。
趁着天未明,孟知彰、云无择与公子乙一起处理着善后之事。不时有人小心翼翼过来请示。
疼痛和哀伤让庄聿白极度疲惫,他缓缓抬起眼睛看向孟知彰。他不明白作为懿王暗卫和心腹的公子乙,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站在了他们这边。
孟知彰将人往颈窝里拢了拢,他明白庄聿白的困惑,没有说话,只用眼睛温柔安抚。有我在,一切都会没事的。放心。
今夜之事, 不论对哪一方而言, 都不算体面, 更不值得宣扬声张。趁天亮前, 止息扬尘, 让一切恢复平静,才是正事。
孟知彰怀中抱着人,公子乙一双眼睛时刻关注九哥儿与然哥儿, 驸马坡紧锣密鼓的清场活动,便落在云无择师徒与薛启原兄弟等人肩上。
二十年前的夙怨, 一夕明了。二十年后的新仇,火上浇油。
当年的罪魁祸首竟想在血仇旧地, 凶招再施。
骆睦害死骆瞻还不算,竟想让他在这世间唯一个骨血也惨遭毒手。
人心之毒, 猛于蛇蝎, 骇于狼豺。
寸许长的猩红剑伤,斜斜贴在长庚师父额头,已止血结痂,仍触目惊心。他双目圆睁, 如地狱炼火中走来的罗刹,一步一步踏在他隐忍多年的复仇之路。
沾满风霜的一双僧鞋,站定在尘土飞扬的驸马坡。二十年前骆瞻饮恨倒地之处,长庚举起一根齐眉棍,狠狠砸向当年挥剑刺向血亲手足的骆睦。
戾风呼啸而来,僧棍击碎骆睦头颅前的一刹,长庚忽而收了手。
他红着血丝满布的眼睛,咬牙将齐眉棍收回身旁,臂腕微抖,青筋滚了又滚。
“择儿,你来!”长庚声音暗哑。
杀父之仇,杀身之恨,应由云无择自己亲手来报。
冷剑凉刃划亮驸马坡,残月微光中,没人知晓云无择眸中是何情绪。一个凌云微步,云无择朝着骆睦喉间刺去。
沉重的暗夜,被复仇之火刺破。
父亲的冤屈,阿爹的苦楚,这二十年来家中不见天日的阴雨绵绵,似乎都在等当下这一剑。
“噌——”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云无择剑刃被一股外力挡了下。剑锋猛地换了方向,刺向半空。
抱头倒地的骆睦,没伤着半分。
云无择一惊,猛回头。
“……乙?!”
公子乙手持弯刀,挡在中间。
“云公子。且慢。”
哼!云无择冷笑。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怎么忘了,骆睦是懿王走狗,乙,自然是要给骆睦父子出头。
云无择剑锋转向自己之前,公子乙将弯刀收于腰间。
标准的投诚动作。意思很明确,他站云无择。
云无择将剑锋从乙身上挪开,他等对方解释。
“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公子乙声音凉如冰霜,“不过只要目的达到,云公子又何须在乎这剑是谁刺出的?”
云无择冷眼瞥了下地上瑟瑟发抖的骆睦,剑眉倒竖看定公子乙。
公子乙继续。
“若明日白天骆家家主和二公子曝尸荒野,这事传出去,势必惊扰官府。其他事都好遮掩。但若府城大户士绅被人杀了,即便是懿王殿下,这事恐怕也难兜住。”
公子乙知云无择根本不在乎世俗功名,他还是补了句,“新晋武状元,今后之路若想顺遂平坦,身世清白,手上也需清白。”
“清白?!”云无择冷笑,视线转向东方。方才渐渐透亮的天际,似乎堵上一团烟灰色厚云。
“站在云公子立场,骆睦是该死。但他死了,可就一了百了了。当年事,死无对证,没人说得清。不过今日命案若报至官府,云公子此生……”
公子乙将视线拉远,声音更冷,更决绝,当真如一道影子掠穿心头。
“云公子打算置家中云先生于何地?前半生守丧夫之痛,后半生经丧子之悲?”
远处群山,隐在晨霜中,寒意入骨。利剑冰刃,握在云无择剑袖下,泛着寒光。
“更何况,你与云先生这二十年来的心酸苦楚,一剑解决掉,岂非太过便宜了对方?”
云无择持剑犹疑,不过不似方才那般坚持。公子乙向前借了一步。
“他可以端坐家中正堂,不小心饮下一盏带毒的茶汤;他也可以高枕无忧别院卧榻酣眠,不凑巧卧房走水;他可以闹市乘车悠游,不曾想与对面车马相撞,碎了脑袋;抑或者对方心中有愧,夜黑风高夜,畏罪自杀悄悄死在令堂坟前……”
公子乙将将个中利害说得一清二楚。言下之意,更是直接挑在明面上。
“他可以有千万种死法,唯独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你云无择之手。”
不能死于云无择之手。那便假手别人。
“我来。”长庚师父稳稳向前踏了一步。
公子乙未置可否。
“师父与云公子在西境戍边这么久,别人早将两位捆绑在一起。师父动手,与云公子自己手刃,又有何区别?”
公子乙看看天色,又看看不远处的九哥儿,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有些事,你只需说。我自会着人去办。”公子乙又看了眼眼前和尚,“乙知道师父想问什么。乙只能说懿王欣赏云公子。”
“懿王早就交代过骆睦,让他与云公子和睦相处。可他敢抗命令,私下进行劫杀。懿王这里,骆家已经是弃子。不对,不仅是弃子还是毒棋子。懿王是不会等着毒棋反噬的。毒棋断断不会留。”
劝人容易,劝己难。
公子乙看着冷地上躺着的九哥儿,一身雪白衣衫被血洇了大半,红梅覆雪。他眉角不停抽搐。
第一缕朝阳射出云端时,手起刀落,骆睦与骆耀祖的脚筋齐齐断在公子乙的弯刀下。
这是九哥儿,曾经送他的弯刀。
猩红的血,流淌在青黑色山路上,热气随水流蜿蜒,宛若仇怨蔓延。
山谷凄厉的哭喊之声,终究惊扰到临近村镇的乡民。
日出前后,阴气最盛。谁都不会冒着被枉死驸马亡魂缠住的风险,去这驸马坡围观一二。
只是关于驸马坡上亡灵游荡的传闻,传得更真了。不时有人携带贡品纸钱等前去祭拜,祛煞气,除魔障,求平安。
天亮前,骆睦父子仍被送回骆家宅子。因何受伤,公子乙确信骆睦一定会有一个说得过去、又见得了光的理由。
毕竟满府城最顶级的伎人,懿王委以重任的九哥儿,命丧在他们之手;毕竟骆家上下283口,还想着要活命;毕竟骆家还有一个等待科考的骆耀庭。
穷寇莫追,给对方留一线希望吊在那里,比赶尽杀绝要明智得多。
天空开始飘雪,起初零零星星,继而柳絮般撕扯起来。
冷阳,如一面蒙了水汽的铜镜,透过云层越升越高。
一场悄无声息的太阳雪,漫天铺下来。将这一夜的争斗,将这一世的恩怨情仇,全然埋在下面。
白茫茫一片。就像这个世界,本来便纯净如此,沉寂如此。
公子乙提刀上马,携了九哥儿朝西去了。
九哥儿来自西境。他要将他送到西边去。
*
骆家埋伏在此的,都是精锐近侍与护院。又是暗夜偷袭,着实打了云无择师徒一个措手不及。
像是有预感一样。孟知彰得知一行人星夜兼程往回赶时,便觉不妥。又获悉骆睦父子早几日便回来了,之后关门闭户,谢绝一切访客。孟知彰的心中越发不安宁。
他找到薛家。
薛启原明白,当即将家中会功夫的小厮伙计找了三五十,还觉不够,又托人情请了十数个镖局的朋友。
庄聿白临行前赶制的弩机留了50把在家中,随行之人每人手持一把。多亏这批弩机,很快将战况扭转过来。
后来这批弩机全部随云无择去了西境战场,在抗击羌狄之战,尤其面对对方骑兵大军碾压时,一次又次立下奇功。没人知道,这批早已沾过血的弩机,首功是在驸马坡。
公子乙遇到孟知彰接应队伍,恰在一个岔路口。
两条路都可以通往京城,但云无择选哪条路而来,不得而知。
孟知彰和薛启辰正踌躇时,一骑黑影从夜幕中驰来。
公子乙原本接到的指令,只是护送云无择等出京。
不过然哥儿跟在队伍中。然哥儿与九哥儿的关系,他自是清楚。以免然哥儿路上有什么闪失,后来他便冒了极大风险,主动申请一路跟到东盛府。由头是,希望云无择看到懿王的纳贤之心。
公子乙是有分寸的。唯恐耽误了回去复命,又要被懿王狠狠惩罚,他看着对方车队驶入东盛府地界便准备回马返程。
刚行不多时,夜深人静的山路忽闪过几道人影。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公子乙暗觉不好,停马,只身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进得平安州境内,不少夜行人在集结设伏。为首的是骆睦亲信。很明显,这是一场针对云无择的暗杀。
他见识过云无择的本事,长庚功夫应该在其上。但猛虎难敌群狼,何况车队中还有不会任何功夫的然哥儿。若真动起手来,所有人都会去保薛启辰和庄聿白,而没有任何身份地位的然哥儿……
然哥儿不能有事。
云无择一行很快便到埋伏之地。若他出面劝对方改路而行,却又不妥。
一则自己与骆家同属懿王阵营,对方自不会相信自己之言。二则,骆睦像是下了狠心,即便此时云无择一行改道,侥幸躲过一时,但乙是了解骆睦的。目标已定的情况,骆睦的刀落不到猎物身上,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公子乙想到一人,孟知彰。
孟知彰与这位公子乙,上次葡萄园一战后,再未见过。数月前,彼此敌对,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何曾想此时再见,对方却是来通风报信。
公子乙简要说明来意。他顿了顿,觉得对方可能不信自己,正想补充几句。
孟知彰一抬手。他信他。
公子乙是懿王心腹,此人性情孤僻,行事诡谲,永远给人一种苦涩的阴冷感。若为敌人,是个十足十的危险人物。但这层潮湿晦暗的披风之下,又似有一股君子的堂正之风。
孟知彰带人朝驸马坡去了。他信乙,他也信骆睦。
凶手对自己初次得手的案发地,往往有种特殊情结,类似初恋般的心悸。胆战心惊,又着实让人欣喜若狂。
若时机成熟,他自是不介意旧地重游、故技重施。
公子乙并未随行。他去了悦来茶坊。
去见九哥儿。
*
然哥儿呆呆跪坐在路中,看着那匹马带走了他刚刚相认的哥哥。
从小到大,他幻想过无数次,或许自己还有亲人在这个世上。哪怕不得见面,只要想想对方与自己同沐一轮朝阳,同照一轮明月,他便是这世间最知足,最幸福的人了。
他也幻想过有朝一日,或许在茫茫人海中,突然有人停下来唤出自己的名字,说自己便是那个他朝思暮想、苦苦寻找的家人。如此想着,梦中也能笑醒。因为这样,自己便不再是个孤儿。
当然,也无数次想象与亲人团聚的场景。哪怕亲人现在是褴褛乞丐,草莽贼寇,哪怕相认之地在躁糟烂的泥淖沟渠,他也都愿意。
怎样他都愿意的。
他心中向佛祖菩萨、各路神明求了万万千千遍。
佛祖神明听到了他的祈求。然哥儿没想到,神明只听了他愿望的后半句。
这场他苦苦盼了一生的团聚,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硬塞到自己面前。
他此生谨小慎微,向来与人为善,自认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四邻。为何苍天要同他开这般玩笑!
是团聚了。不过只有瞬间。接着便是天人永隔。
早知道愿望是这般刺在自己心上,他宁可不要。
没人听见他心中的控诉。
漫天雪片糊了他的眼睛。不知在看来时路,还是看生生断在眼前的这条路。
他的脸上血污一片,却没落一滴泪。
*
庄聿白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齐物山家中的床榻上。
一双手被另一双手紧紧握着。
“孟知彰,我还活着么?”
庄聿白以为自己要死了。昨夜在骆家劫杀困境中,他确实有很多次可以死掉的机会。
他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许自己死掉,就能穿越回去,回到那个他熟悉的现代世界。自己本该高兴的。可他胸口却像压了千斤巨石,剧烈的钝痛,让他呼吸也变得困难。
驸马坡上,意识半醒半睡之际,想到此时一别,此生将永远见不到孟知彰,一颗心像被铁锤重重击打,击碎,碎成粉畿。
庄聿白自己也承认,他确实无数次动过想离开的念头。可真的要离开了,他满脑子想的是很多事情还没做完。
他还没赚到足够的钱支持孟知彰进京赴考。他还计划在京中买房安家,京中的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目前已有一二眉目。他还没能好好享受一下这一世的纸醉金迷和荣华富贵,
……和孟知彰一起。
不知从几何起,自己的未来中,全是孟知彰的影子。
自己不能就这么死掉。庄聿白不甘心。
“孟知彰,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怪我没能早些去接你。都怪我。你可以原谅我么?”
庄聿白看着眼前人,心中万千言语,一时全部压下。
暮色很美,仍落着雪。
庄聿白让孟知彰抱他去院中看雪。
雪花轻洒,纷纷扰扰缠上孟知彰的发丝、睫羽。
庄聿白抬手虚虚摸了下孟知彰眉眼,半日哽了哽喉结。
“孟知彰,我可以亲亲你吗?”
庄聿白牵起孟知彰的手,恰一枚六出雪花落在薄茧轻覆的虎口。
他轻轻探身,吻化了那枚雪。
*
冬季前,家中各项生意都按部就班进行。
京城回来后,然哥儿大病了一场。庄聿白和薛启辰带人完成葡萄酒的淘澄分装,一脚已踏进了腊月的门。
虽入年关,不过驸马坡上带回那股沉重的情绪,始终都在。
直到这日孟知彰从学中回来,将两封信放在庄聿白手上。
一封是云先生托人寄来的,写给孟知彰和庄聿白。
另一封,没写收件人。信封皱成一团,像被塞在隐蔽的货物缝中,私带过来的。且路途遥远,污迹斑斑浸入纸背,还沾了呛鼻的胡椒粉。
天色已经黑透了。漏夜不出门是规矩。
庄聿白还是披了斗篷,和孟知彰一起快马加鞭朝小各庄奔去。
然哥儿本就单薄,这一病比之前更瘦了一大圈,神情懒懒的,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然哥儿,信!西边来的!”
西边?!
看着庄聿白眼中兴奋的光,然哥儿登时意识到什么,他跌跌撞撞上来,将那封信一把接过去。
落款只有一个字。
“九”。
第177章 读信
云先生的信厚厚一沓, 蝇头小楷就写满了七八张宣纸。
庄聿白将信凑到灯下,心中越看越欢喜,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不时跟一旁的孟知彰同步一二。
园中葡萄酒罐装出1000瓶, 已装车打包好, 等庄聿白看这封信件的时候,应该已经在送往府城的路上。
小各庄陶罐中的酒也分装完毕,根据计划,腊八之前会将今岁府城预售的2000瓶葡萄酒线下兑现,并将尾款收回来。
进上的200瓶酒, 稳妥包装后送至府衙。荀誉年末进京述职, 会一并带了去。
迎接御匾时, 内务司称这酒属于皇家采购, 想来是会给银子的。即便不给, 庄聿白也不觉得亏。有了“御酒”这个由头,来年不论府城还是京中的销路都会畅通无阻,甚至还会如今年这般, 预售消息一出,便万人空巷, 一瓶难求。
余下的800瓶,上次进京给云无择武举助威时, 100瓶带去了薛家南北货行。等年关时作为京中老主顾们的节礼。庄聿白特意交代,其中5瓶一定要仔细送给康老先生。
小各庄产的100瓶, 庄聿白托人送去给云先生, 或自饮,或送人,都可以。再一个100瓶,留给孟知彰。大半年来夫夫二人在府城结识不少师友, 也多亏这些师友的照看,二人才能在府城稳稳立足。南先生、荀大人、祝先生之辈,以及薛家兄弟自然要送上几瓶。同窗好友如王劼者,也一同尝尝鲜。
余下的500瓶留给薛启辰,当做薛家老主顾们的年尾福利酒。这是之前许诺过薛启辰的,若敢中途反悔,薛启辰定会在这小院闹翻天。
说实话,葡萄酒能否被接受,能否顺利售出变现,庄聿白起初心中一点底也没有。后来一瓶一两银子的葡萄酒,竟然在府城被这般哄抢。庄聿白是没料到。
眼下葡萄酒总数有限,这紧巴巴的产能,估计来年会稍稍缓解。今年新扦插的两批新苗已经下地,庄聿白预估明年两个园子的产量至少能翻番。当然今岁入冬后又多多留足了枝条。接下来葡萄园的面积,便会逐年裂变增长,葡萄酒的产量自然也会节节攀升。
云先生信中提到,眼下葡萄园已经完成冬剪,前段时间送来的灭虫药已经收到,根据使用手册上的剂量配比,着人完成了今岁的清园工作。以免霜冻,新苗以及去年的一年苗剪枝后埋土过冬。
庄聿白上半身整个趴在桌上,看信看得过于投入,这个奇怪的姿势保持了太久,这会竟有些腰酸。他直起身往腰里捏捏捶捶,又用力抻了抻胳膊,绕着孟知彰踱了两圈,继续趴回桌上读信。
灌完1000瓶分装酒后,大陶罐中还多出小百斤。云先生已托了族长每家每户分上一斤,就当为新年添添喜气。剩下的两大坛,过年族中宗祠祭祀时一同品饮。
“对了,小各庄散装葡萄酒,也能有一百多斤。”庄聿白挠了挠鬓角,“明日我们请周老伯帮着分给庄上人。大家跟着种了一年葡萄,这成果的酸甜,自是需要先尝上一尝。”
“好。”家中所有事务,孟知彰向来都听他家夫郎的。
除此之外,作为庄主,逢年过节自然要有所表示,这几日管庄人将往年惯例及去岁分发下去的米粮、禽菜及布匹清单拿给庄聿白看。
庄聿白一时没表态,倒不是他小气不舍得出银子。实则这些东西的采买派发,太过劳力伤神。
米面粮油到底选那几样,每样买多少,从哪家铺子里采购,确定执行方案后,后续采买,验收,挨家挨户派发……一套流程走下来,少说要忙个七八日。
管庄人周老伯上了年纪,虽说有他儿子跟着张罗,到底也要操心。然哥儿大病初愈,可不能再给累着,不然卓阿叔就不会再让然哥儿跟着自己做葡萄园的事情了。
“孟知彰,今年庄子上,我不打算发实物节礼了。若是魁炭和金玉满堂的账上各拿出100两银子,这样差不多每户能分到六七两银子。有了这些银子,各家想置办什么年货不成。而且送东西,哪有直接送银子更让人高兴的。你说是不是?”
孟知彰隔着烛火看过来,他虽不过问庄子上的事,但今年庄上人家在这几项生意上得来的银子,他有个大致概念。每家每户至少能赚个十几两银子。他是庄户人出身,自然明白日常进益中多出一二十两银子意味着什么。
“庄公子所言极是。那便直接发银子吧!”孟知彰敛袖蘸墨,刚想继续手中动作,忽又停住,“有了这笔钱,想来明年庄子上送去读书习字的孩童,要更多了。”
“是呢!”庄聿白兴奋得一拍桌子,“云先生信中也说了,今年孟家村也有四五家跟族长打过招呼了,说来年开了春,便将孩子送去私塾读书。虽不指望着考秀才中举人,识几个字终归是好的,哪怕去镇上铺子里当个学徒,说不定将来也能像粟哥儿一般有出息。”
信中自然也提到粟哥儿。
粟哥儿如今已经是炭窑上的正式账房先生。他人聪明机灵,人又踏实能干,族中上下没有不信任他,不喜欢他的。当然因为有孟家村撑腰,张家那边虽然眼馋他这账房先生的地位和收入,但没人敢为难他。
“云先生信中说,粟哥儿和货郎张的孩子阿禾已经会跑了。前些时我们从京城带给阿禾的鞋帽荷包、小项圈等,阿禾很喜欢。”
阿禾这孩子鬼机灵,有时候粟哥儿会将他带到山上来,窑中事务多时,云先生便帮着照看一二。上了年纪的人,有个小孩子在身边蹦蹦跳跳,咿咿呀呀,也热闹些。
当然,让粟哥儿带孩子来的主意,是刘叔想到的。果不其然,自从这孩子在身旁“爷爷”“爷爷”地喊着,云先生餐饭都能多吃上小半碗。
庄聿白托腮看向窗外,眼睛亮亮的:“好快哦,上次见阿禾还在襁褓里裹着,转眼已经一岁多了。小孩子长得快,不知道现在小模样变了么。最好长得像他阿爹。”
孟知彰顿住笔,从纸上抬起视线:“为何长相要像他阿爹?”
“他阿爹生长得好呀!眉清目秀,清清爽爽,脾气秉性都好。”
庄聿白很喜欢粟哥儿,没来由地觉得亲切,这种亲切感,他初遇薛启辰和然哥儿之时,也有类似感觉。这大概就是大家臭味相投、同类相吸吧。
牛叔牛婶和大有、二有的消息,写了整整一页。一看就是牛婶求了云先生代笔,信中不少话明显是牛婶的语气。因为这茶炭营生,家中日子越来越好了。新晒的干枣又让人带了些过来,还有两双亲手做的鞋子,和一大坛腌菜,知道庄聿白喜欢。
不过信中没提牛大有和周堇的近况,想来是还没下定。庄聿白见过周堇几次,印象很好。若真能和大有成了,也算天赐良缘。
庄聿白想着孟家村的一张张面孔,眼睛不觉弯了又弯。
一年前,他们对自己而言,不过是些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分属不同时空,认知与价值观更是迥异。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竟渐渐打成一团,成了伙伴,成为好友,变成亲人,甚至比亲人还要亲……
想到这似乎比亲人还要亲的人,庄聿白下意识将头看向房间内的另一人。
视线猛地撞到一起。
那人不知何时开始,一双眼睛紧紧锁定自己,隔着三尺远,都能感觉到眸底的炙热。
庄聿白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视线下意识挪开几分,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忽而变了脸,指着孟知彰道:
“孟大秀才,你怎么偷懒!咱可有言在先,腊八前,这些葡萄酒的标签你若是写不完,我可跟你没完!”
孟知彰眉毛暗不可察地挑了挑,极力配合:“是小生错了。小生这就赶工!万望夫郎大人饶恕一二!”
一封信,两人直看到三更半夜才结束。
不过有一事,云鹤年信中没有提及。
那便是骆睦。
初夏季节,庄聿白回孟家村处理族中事务时才知道,九哥儿从西境寄来那封信不久,骆睦便“谢罪”死在骆瞻坟墓前。
临死前见了谁,又说了什么,是否悔过,通通无人知晓。
云无择陪云先生过了一个团圆年,之后便由长庚师父陪着,去西境上任复命去了。带了100支弩机,也带了500套绣着将士名字的冬衣。
不过庄聿白再见云先生时,对方脸上多了笑意,半生以来压在心中的那片阴霾,也似在缓缓散去。
当然庄聿白自己回孟家村还有一件私事,顶顶重要的私事。
关于孟知彰的。
他想要了人家,怕孟知彰不愿意。所以回家去孟知彰父母坟前请示一下,先取得“父母之命”,争取掌握主动权。
当然了,若将庄聿白几个月后的心愿,告诉当下的他。恐怕他要立马吓昏过去。
哪怕二人“关系章则”中,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增加了不少条款。
如一人提出拥抱需求,另一人需无条件答应;冬天脚冷,晚上睡觉,允许对方将脚放进自己怀里;若有必要,还可以睡同一床被子,进同一个被窝……
即便如此,在庄聿白的认知中,他与孟知彰仍然是好兄弟。
且只是好兄弟。
不过驸马坡劫杀之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变化。庄聿白说不好是什么,但有些东西就是变了。
不论孟知彰看过来的眼神,还是一想到或许某一天自己将先行离开时,心中那份不明的钝痛。
夜已沉了。
近日雪大,窗外雪光和月光透进来,给枕上的庄聿白,蒙了层轻纱。
“九哥儿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声音很轻,很小心,像是怕惊扰到这个好消息。
“嗯。”
公子乙与九哥儿关系匪浅。九哥儿是满府城,甚至满京城数一数二的顶级伎人。
伎人,是傀儡,是玩物,更是武器。
他活着的使命,就是替这些贵人们网罗情报,收敛钱财。必要时,也是死侍。
只要一息尚存,他这具身体,他这个人,他的所有意念情绪,都不可能属于他自己。
事发时,当时公子乙就在旁边。十个骆耀祖也难敌乙一人。骆耀祖的剑,怎么就这样轻轻松松刺在九哥儿身上?
答案只有一个,公子乙在“借刀杀人”。
以骆家二公子之手,“杀死”骆家伎人九哥儿。
“他背上的那一剑,是替然哥儿挡的,也是替我挡的。”
庄聿白翻身过来,支肘趴在孟知彰枕边,静静看着月光下越发棱角分明的脸庞,轻轻唤了句,“孟知彰”。
“孟知彰,如果说……我是说如果,这只是一种假设……”
庄聿白抿着唇,手指轻轻抠着孟知彰肩上的轻薄衣领,半日方道:
“如果我死在这次驸马坡劫杀中……你会不会……”
“没有这种如果。永远不会有这种如果。我不允许!” 声音像是嗅到危险的猎豹,警觉又凶狠。
庄聿白没看清孟知彰怎么从枕上起身的。等他从一阵昏天暗地的眩晕中找到方向时,自己已被紧紧压回枕上。
孟知彰的脸,那么近。近得庄聿白只能看到一双震荡不已的眸子,死死盯住自己。似乎一个眨眼,自己便能从他身边消失一般。
“我、不、允、许!”喉结翻滚,眼前人又重复了一遍。
孟知彰素来矜持稳重,庄聿白私下会叫他冷脸书生。即便知道对方如此,庄聿白还是被对方的这份严肃,给惊住了。
庄聿白想像往常般插科打诨,萌混过关,说自己只是说句玩笑话,怎么还当真了。
不知为何,话没出口,鼻头先一酸,竟扑簌簌滚下泪来。
刚才还铁骨铮铮的孟知彰,一下乱了手脚。
他没见过落泪的庄聿白。他慌了。
“抱歉,我……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此话一出,更不得了。庄聿白挺起上身,直接环抱住对方脖子,整颗脑袋埋进人家颈窝。
颈窝滚烫,血脉贲张。
庄聿白,哭得更凶了。
第178章 暖脚
庄聿白埋在孟知彰颈窝里, 嚎了半宿。
一开始确实是委屈。
你说人家好端端从京城回来,全程沉浸在好事盈门的喜悦里:不仅好友斩获武状元,自己还结交了忘年交康老先生和他的奇怪小侄子琪公子, 甚至在京城铺展生意都有了一二眉目。
虽星夜兼程, 但有云无择和长庚师父压阵,一路还算顺利。谁知马上到家了,却跳出来个骆耀祖。
夜半深山,被人追着劫杀,这种惊心动魄也算是被他体验到了。
庄聿白想到那夜的哀嚎声与血腥味, 不觉一阵阵后怕。
他仰着头, 伸长脖子, 下巴搭着孟知彰结实的肩头, 胳膊紧紧搂抱住对方, 就这么粘在人家身上,眼泪一汩一汩的。
寒冬雪地,在坚硬如冰铁的地上, 被人那般摔来摔去,刺来刺去, 虽捡了条小命,可害他在家躺了好几日才能下地。这, 难道不值得委屈么?
哭到痛处,庄聿白将自己挂得更紧了些, 伏在人家肩头, 手指还扣进人家背后,像只小软猫,委屈地一阵一阵抽噎起来。
一开始呜呜哇哇,后来哼哼嗯嗯, 再后来终于哭累了,声音也小下来,嘤嘤嘤几声后,忽地瘫软在人家身上,睡了过去。
孟知彰不清楚庄聿白睡得如何,不过他将人拢在怀里伺候了一夜,轻不得,重不得,小心又小心,仔细又仔细。
自从驸马坡回来后在孟知彰怀里哭过这一场,庄聿白看孟知彰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就是那种,又亲密又陌生,还夹杂些不好意思。无事时偷偷盯着人家看。见对方要看过来,又忙慌慌移开视线。确认自己“安全”了,目光很快下意识黏回去。
*
马上过年,雪一场接一场。对庄户人来说自然是高兴事。瑞雪兆丰年嘛!厚雪一盖,下面的矮墩墩的冬小麦就可以安心冬眠咯。
“等开春这雪一化,地里喝饱水,麦苗眼瞅着就能蹭蹭往上窜了!”
这日雪刚停,周老伯就敲响了齐物山的院门。说庄上乡邻将自家制的年货土产快将议事堂给堆满了,都是送庄主的。请庄聿白得空去看看。
“大家攒些东西不容易,我这里什么都不缺的!”
风炉上咕嘟咕嘟温着红枣黄芪甜汤。枣子是牛婶院子里结的,托人给夫夫二人带了一大袋。
庄聿白忙盛了一大盏:“周伯,喝两口压压雪气。雪天路滑,叫个腿脚利索的小子来送话就好了,上了年纪还是当心些身体。”
“这东西呢,是大家的一片心。我拦不住,也不好拦。他们还说要亲自送到您这里来呢!”周老伯笑呵呵喝了几口甜汤,直夸熨帖,“我这身子骨还硬朗,再帮庄主管几年庄子不成问题。庄主给庄上人采买的风炉,眼下大家都用上了。煮茶热汤,非常好用。这雪冷天,家家屋子里也都有了热乎气。”
“那便好。”
庄聿白套了马车,和周老汉一起往庄子上来。
一路上,周老汉话没停。
200两福利银子已经全部发下去,账簿明细,然哥儿写好放在了议事堂。明年春肥材料和灭虫药剂的材料,都准备妥当。庄稼地里的事,庄上人都会上心。
庄聿白同他交代:“年前还有半个月,让大家赶工多产几窑炭火,金玉满堂也将元宵前的量备足,一并送去薛家铺子里。如此,庄上人可以长长放一个假,正月十五之前,都无需做工了。”
“这样好!这样好!”周老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庄户人嘴笨,说不出。但能看出来,大家心里高兴!对庄主也真的是感恩戴德!过日子最俭省的张婶子,前几日还去买了两斤肉回来,坚果蜜糖也买了一大袋。说今年收成好,家中跟着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攒下几两银子。说全亏了庄主,这日子才能过成今年这般,所以眼下这个年一定好好过!”
周老汉说的大家这份感恩戴德,可不只说说而已。很快实质化,而且就直愣愣戳到庄聿白跟前。
庄聿白看着议事堂堆了满堂的农副产品大集合,一整个怔住。
有自家酿的桂花蜜,有晒的果干果脯,有一只山上打的小獐子,不一而足。有手巧的,竟做了顶兔皮帽子,还有几只藤条篮子……
能看出来每一样都细细选过、挑过才送到这议事堂的。若不收,倒是真寒了庄上人的心。
恰好薛家小厮来送帖子,从齐物山一路找了来。
“我们家大公子特写了请柬,腊月二十五景楼设宴,款待庄公子和孟公子。万望赏光!”
庄聿白笑着接了请帖:“家里都还好?你们二公子怎么样,我好几日没见他了。”
薛家往年多年都是少夫人苏晗打点,近来身子月份大了,行动着实不便,薛启辰便留在家中当他长嫂的小跑腿,来找庄聿白厮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过他的心还在这边,薛家准备了什么年货,隔三差五他也备一份给庄聿白送来。
“老太太、少夫人和两位公子都好,只是二公子天天念着要出来找庄公子,不过家中年末事情多,他这几日出不来。快闷坏了。”
薛家小厮帮着将这些年货装车,足足装了两大车。
庄聿白指着其中一辆交代薛家小厮:“这一辆你带回家去,就说是小各庄备的年货,给老太太提前拜年!祝老太太身体康健,笑口常开。”
临行,庄聿白又想起一事,他勒住马。
“周伯,我听说有人在家给我供了牌位,日日烧香念佛。这有些……”
庄聿白想说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不过也清楚这是庄上人以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表达对自己这个庄主的祝福。话在嘴边转了个弯。
“您老年纪大些,帮着去劝劝。别搞这些。我年纪轻,折了福气就不好了。”
“可他们这就是给庄主祈福呀。”周老汉颇有些惊讶,也可以说心虚。
因为他自己也搞个小神龛,一天到晚空了就去上柱香,给他家庄主祷告一二。他不仅自己拜,家中子侄孙辈都要拜。
周伯还想劝他家庄主两句,见庄聿白不像是客气,犹豫片刻还是依了他:“好。听庄主的!我去说说那些人。”
庄聿白调整马头方向。
“年前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便不过来一一给大家拜年了。周伯帮着给大家带个好!庄子上有需要看顾的老人孩子,就劳周老伯多费些心。对了,咱们设置的“小银库”里,应该有大几十两银子了,取20两银子出来,谁家走亲访友需要的,让大家尽管来取便是。若有需要再买些肉蛋油和布匹给大家分一分,周伯张罗着办就行。”
越近年关,日子过得越快。
这是庄聿白夫夫在府城过的第一个年。虽家中还是这两口人,庄聿白也不想糊弄。他打算弄得热闹一些。腊月二十几开始,他边开始张罗年货采买。
不过庄聿白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栽在采买年货这一关。其中的手足无措和“心酸”,庄聿白再也不想再经历。
倒不是他不清楚自己该准备什么或者去谁家买。他已经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揣在怀里。可刚进第一家纸笔铺子,问题就来了。
扑面而来!
纸笔铺子掌柜的家中有六十几亩良田,今年用的这新型堆肥术,粮食多打三千多斤。三千斤!这可是实打实的收成!
所以见到庄聿白进来,就像见到小财神!眼睛也亮了,腿脚也快了,一个箭步冲到庄聿白身边。
“庄公子怎么亲自来了!有需要的,让人带个话就成,我给庄公子送家去!”
掌柜脸上笑成一朵花,一边忙着将庄聿白往里请,一边招呼伙计上茶,“新得的那份甘露茶,给庄公子尝尝。快去!哪有那份莲子酥一并端来!”
庄聿白被请到上座,店内伙计捧着各类商品逐一过来,掌柜的绕在庄聿白耳边,亲自介绍着店里的尖货,这是湖州的笔,这是宣城来的纸……
掌柜热情劲太猛太足,一下给庄聿白顶住了。他面上点头应承着,袖子里的手指狠掐自己,真真招架不住。
不一时又是递茶,又是上果子,还让伙计此刻就去排队买尘端食肆的豆糖给庄聿白带上。
而且全程根本不用庄聿白开口,只要他多看了哪种纸张一眼,多摸了哪方砚台一把。妥了!掌柜直接打包,让小厮好生送到庄聿白的车上。
想付钱?!不可能的。
见庄聿白采购意愿已尽,掌柜便亲自将人“请了”出去,架到马车上,然后一拍马屁股,看着马车离开,方转身回铺子里。
“庄公子,得空再来!”
年末本就是各类铺子最忙的时候。听闻庄聿白驾车来买年货,得了消息的老板掌柜们,撂下手里事情就往门外跑。他们和纸笔铺子老板情况差不多,皆从这新型堆肥术和灭虫药剂中获益。
“去看看庄公子逛到哪里了?这两壶十年女儿红给他尝尝。”
“咱家新来的这批皮货不错,去把那两条白狐皮包好拿来!”
“这两匹石青色软烟罗实属难得,抱到门口,看到庄公子,直接递上去。”
很快,府城几条最繁盛的商业街一下热闹起来。大家都站在铺子门口,翘首以盼,只等庄公子的马车驶来。
有了第一家铺子的硬送经验,庄聿白再看路旁一个个笑盈盈的掌柜和伙计们,立刻懂了这笑容背后的深意。大冬天,冷汗直冒。他屏住呼吸,目不斜视,手持马鞭,将车子赶得车轮冒火生烟。
“庄公子!庄公子别走呀!快停一停!这几包果子,您拿去试试!”
庄聿白一辆车在府城主道上飞驰,离远看就像个笨拙的骑扫把巫师,只是飞得太低,速度也有限。有眼尖手快的早早等在车行方向前面,只等庄聿白一到,不管三七二十一,东西往车里一通硬塞。
等庄聿白好不容易逃回家,一看车厢,横七竖八,颠三倒四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大都隐去了铺面名号和印记,一时倒不知该给谁去送钱。
孟知彰从学中回来,正在厨房忙着,听见庄聿白叽里咕噜进了家,以为被熊追了,忙接出来。得知来龙去脉后,不禁莞尔。
“昔日潘岳掷果盈车,今日我家夫郎掷礼盈车,自当是府城的一大美谈了!”
“什么美谈丑谈的,只知取笑我。明日薛家在酒楼设宴,记得早些回来!”
一时到了就寝时间。傍晚时刮起北风,温度瞬间降下来。
庄聿白身子单薄,素来怕冷。孟知彰将炭盆往床边挪了挪,又拿了床被子给庄聿白盖上。汤婆子比平时也多灌了一只。
枕头上的庄聿白,下巴乖巧地窝进被子里。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转来转去,时刻追随着孟知彰的行踪。
“孟知彰,我听说高门大户里都有暖脚的丫鬟。”
“大概吧。” 孟知彰起身,将汤婆子往庄聿白被子里塞了塞。
庄聿白叹口气:“有钱有势就是好,暖脚丫头,暖脚小厮……冬天里,有这样一个人形暖宝宝抱着睡,应该挺舒服的吧。”
至少比被窝里这两只硬邦邦的汤婆子搂着得劲。
庄聿白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他试着踩了两脚汤婆子,然后气鼓鼓一脚蹬开。
“你想要?”孟知彰熄灯上床,声音四平八稳,冷静得像是随时等待主人下指令的一个机器人。
谁不想要!但说出来就不好了。庄聿白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擅长的白眼,倒是翻了一个又一个。
算了。命苦。只配睡汤婆子。
庄聿白伸直脚丫,去够刚才被他踹走的汤婆子。
够了几下没够着,正要起身去找,忽地一只大手从隔壁被窝伸出来,一把揽住庄聿白腿弯,用力一拢。庄聿白一双冰冰凉的小脚丫,瞬间被裹进一片温暖之中。
庄聿白整个人僵住,他现在面对孟知彰,处于一个半抱膝状态。陷入对方怀中的一双脚,更是动也不敢动。
半日,不见对方有更进一步动作。庄聿白转了下眼珠,他大着胆子,用脚趾踩了踩那温热的一片。
对方……竟没有一丝反抗。
第179章 被窝
冰凉的脚, 探了下那片天地。
越发有型了。如一片温热的盔甲。凹凸有致,坚硬柔韧。
庄聿白摸了摸自己小肚子,平坦坦, 软乎乎。心中不觉叹口气。
大家一桌吃饭, 一床睡觉,为啥别人腰腹肌肉长八块,自己这里……嗐!
“别动。”盔甲一紧,似往后躲了半寸。
同时,一只大手猛地擒住两个脚丫。
庄聿白跟着一僵, 忙停住十只脚趾。
大家都是好兄弟, 动一动怎么了。你又不会少块肉。
庄聿白心中翻白眼, 话却没说出口。毕竟人家此刻正暖着你这冰块一般的凉脚。
吃人嘴短;用人, 嘴也短。
如果庄聿白此刻抬头看一看孟知彰, 或许便能收一收心中的张狂和大胆。
因为对方眼睛中已然升腾起另外一层意味。
危险,甚至带着一丝侵略意味。
一双脚若再这般没分没寸地在人家身上,孟知彰是不会少块肉。但他庄聿白, 可就不一定了。
夜色中,一双眸子如竖瞳毒蛇, 紧紧盯着已囊入地盘里的猎物。
圆圆的脑袋窝在枕上,月光和雪光浮游在那一瀑柔软的琥珀色头发间。下巴微扬, 一双黑眼珠咕噜噜转着。
都说发丝柔软的人,性子也软。不过眼前人, 脾气倔得很。主意也正得很。此刻心中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孟知彰擒了他的脚, 知道对方此刻没那个意思,自己还是忍住了。到底是习武之人。这点自控力还是有的。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合法夫郎。
果子已经养了这么久,也不差再等一个水到渠成,等一个瓜熟蒂落。犯不着硬上, 强扭,更是没必要。在此之前,他只需要浇水施肥,日日陪伴。
上次驸马坡之事虽惊险,也算因祸得福。那一片雪花吻之后,若非当时人多,怕羞着庄聿白,他本可以再进一步做些什么的。
孟知彰蹙着眉头,握住脚丫,将其带回自己腰腹,慢慢暖着。夜色中缓缓调匀呼吸。
只是这腹部肌肉,崩得委实是有些辛苦。
很快,庄聿白还是感觉到了异常。两人静静躺在床上,谁也再说话。空气中的氛围,却明显出现了变化。
双脚拢在人家怀里,一双大手虚虚搭着脚踝,耳边孟知彰的呼吸均匀平稳。
白日里的孟知彰向来道貌岸然,一副冷脸冷心模样,处处给人一种内敛的威严。不过脱衣入寝后……那份盛气凌人的威压……额,好像也还在。
就像现在,月光斜斜铺在床上,孟知彰一张脸越发棱角分明,线条硬朗。
庄聿白下巴往被子里窝了窝,目光随着线条起伏,慢慢描摹着这张英俊脸庞的轮廓。
额角,眉宇,鼻梁,唇……
夜色掩盖下,庄聿白的目光大胆又热烈。在对方唇部游移、流连。
看看而已,又不上手。反正此刻孟知彰闭了眼睛。我不声张,谁能知道有人在看他。
不过对方男性荷尔蒙气息,着实太盛。强势到,哪怕隔着夜色,庄聿白的目光都被逼得有些闪躲。
他忽而想起那日驸马坡上,自己双手缠住人家脖子……怎么就说出要亲亲人家的请求。
人家还真给他亲了。虽说只亲了手,确切地说是手上那枚雪花。
凉凉的?麻麻的?他已不太记得具体是什么感受。当时整个人是懵的。
只记得,若不是后来薛启辰过来问自己伤势如何,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孟知彰都要压过来了……
庄聿白不敢继续往下想。
此时,有什么东西从死寂荒芜的试验田里疯狂生长起来。这是他这块试验田中从未出现过的东西,这种感觉很神奇。
田中种下的像是一个光源,或者热源。一定是的。不然他庄聿白怎么觉得热气从脚底源源不断传来?
不多时,庄聿白浑身开始发热,先从先半身,接着向上蔓延,脸颊也烫烫的,但脖颈和后背却丝丝发凉。好奇怪的体验。
暗夜的被窝里,他小心婆娑下手指。潮了,汗津津的。
脚底的汗,更甚。
湿脚踩在人家身上……好像不太礼貌。庄聿白想结束这个暖脚的服务。
只是脚底所处的位置,让他不敢乱动。
若能动,他真想好好感受下这冷面书生的腹肌。倒不是自己没这个贼心,虽说双方没再说话,终归是醒着的。一双脚,赤裸裸在人怀里蛄蛹。这不太好吧。
庄聿白终于良心发现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还是男人。万一撩上火来,一时想吃点自助餐,这被窝挨被窝,没什么隐私,委实是不方便。
庄聿白现在一点儿也不冷了,甚至燥热得让他有些想逃。对方这暖脚丫鬟的神通,真的可以收了。
两人都是侧躺。是一个面对面的姿势。
庄聿白半蜷在那里,据他判断,自己的腿弯以下部分,应该全部在隔壁被窝里。他小心翼翼拿捏着气息,试着将脚抽出来。
刚一动,脚踝猛地被大手钳住。
“怎么出汗了?”
“哪里不舒服?”
庄聿白只觉下身一空,整个大后方全然暴露在敌军攻击范围内:“是你身上太烫……我有些不习惯。”
他原本说得蛮有气势的,不知为何,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竟莫名心虚起来。
庄聿白往回收脚,脚踝上的大手却越发用了力。一时呈现一种拉扯之状。
“你要做什么?!”庄聿白猛地弹坐起来,“孟知彰你别胡来!”
孟知彰也坐起身,一手钳住被窝里的脚踝,一手揽住庄聿白肩膀,将人缓缓压回枕上。
“别动。”
见对方身体没那么抗拒,孟知彰下面一只手将脚丫引到自己腹部,慢慢擦着。
脚底湿滑,踩着平滑的鹅卵石,慢慢滚动。
脚下神经密布,原本比别处更敏感。再加上眼前这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气氛……
方才要好好感受人家腹肌的“贼心”被成全了。却又有几分自己被人糟蹋了的念头。
这种感觉太奇妙,不对,是太奇怪。
庄聿白想到了温水煮青蛙。虽太上头,太让人沉溺。但久了,会溺死吧。
另一只见光的手,则轻柔地整理枕上头发。手指从额头鬓角往下,柔顺的发丝慢慢划过指间,轻轻掖入耳后。
气息越来越近。
庄聿白却屏了呼吸。对方手指划过发丝时,似乎故意碰了下他的耳垂。
整只耳朵忽地烧起来,滚烫难耐。
庄聿白不知道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只知道,十个自己也挣脱不掉的这个大壮汉。为了将伤害降到最小,他索性放弃挣扎。躺在枕上,任由对方胡乱动作。
半夜三更,孤男寡男,自己两只脚还踩着人家腹肌。莫不是这孟知彰今日受了什么刺激,想报那日一吻之仇?
可我只亲了你的手。对!此前那是吻手礼!是高尚又纯洁的吻手礼!
你孟知彰不能趁人之危。顶多亲亲人家的手就好了。再多,就是额头。或者脸颊也行……
庄聿白心里一个人激烈地唱着双簧,此刻竟讨价还价起来。不,是步步退让……
最后他自己跟自己达成了共识,可以浅亲一下嘴巴。
自己这可是初吻。孟知彰你最好识好歹,意思一下就行。若还想更进一步……那是另外的价码。
孟知彰单肘支在枕上,光线虽暗,庄聿白还是能察觉对方视线中的图谋不轨。哼,还说正人君子呢。一天天的,心里不知都惦记着什么。
庄聿白倔强地将头扭向一边,这是他当前唯一能做的。他要以此向全世界证明,他是被逼无奈,被人强来的。他庄聿白哪怕深陷泥淖,也将永远出淤泥而不染。
至少他的内心,始终坚贞不渝,清清白白!
清新皂角的气味,从悬到眼前的眼前温热的衣领里,隐隐透出,洒了庄聿白满脸。
庄聿白闭了眼睛。
啊,救命!
他不会真的要亲过来了吧?天王奶奶!
接吻是什么感觉?有哪些注意事项?若被人发现自己是个纯纯小白,会不会被嘲笑……
又紧张又刺激,又躲避又期待。真服了。
“你身体怎么这么紧张,是不是太虚了?”
孟知彰将人在枕上调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又将两个汤婆子塞到庄聿白身边。掖好被角。
“明日找个郎中看看,再抓些药膳来,冬日最适合进补。”
*
年尾是薛家最忙的时候。营收汇总、货品盘点、来年经营规划等等都要赶在除夕前完成。
今岁家中少夫人又有身孕在身,虽说苏晗历来能干,但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铺子里的事情很多都让薛启辰代为操办。
薛启原兄弟直忙到腊月二十几还不见消停。作为东盛府的重要商贾,各种人情往来也是不可避免的。但薛家能推的就推了,只备足了年礼好生着人送去。
不过今年,哪怕推掉所有事务都使得,只有二人,薛家必须要将这个“谢”字当面、亲口说出来。
腊月二十五,薛家大酒楼景楼上设置了最高规格的宴请。雅间所在的二楼整个清场,后厨大师傅们全部待命。前厅贵客有任何需要,必须第一时间、尽心尽力完成。
景楼做事的,大都是薛家老人,自营业开始,薛家也没宴请过如此高规格的宾客。宾客来头,众人猜测纷纷,议论纷纷。
“前些时日二公子去了京城,说不定是京中某位达官贵人要来。”
有人摇头:“不见得。还有几天过年,那京中贵人不回京团圆么?我看这贵客就是咱府城的。多半是知府荀大人要宴请府城绅贵。”
宴席定在酉时三刻。刚过酉时,薛启原便带着薛启辰恭恭敬敬迎在门口。
忽然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薛启原亲自上前打帘搬凳,将客人从车上扶下来。
众人一看,先是不明所以,后幡然明白,这确实是最名副其实的“贵人”,薛家贵人,也是东盛府的贵人。
庄聿白和孟知彰,在薛氏兄弟的带领下,进了景楼。
第180章 贵人
众人寒暄着进了雅间。
雅间整体打通, 阔朗清逸,装陈不俗,足足有三间之大。最里面被一架镂空透到的落地屏风隔开一小间, 是供不胜酒力或临时想休整片刻的客人使用。
隔壁阁间还置了小乐班, 不远不近弹奏。宾客可以欣赏乐音,但交谈内容不至于被听了去。丝竹管弦,余音绕梁袅袅亭亭,清雅沉稳中又不失空灵轻快。
一张梨花木大圆桌赫然眼前,桌上正中摆了一盆奇石, 嶙峋瘦劲, 起于细腻白砂石之上, 如海上升仙山。整体石青色底子中, 已点缀了些月白色或温润、或奇巧的杯盘, 淡雅悠远。
细看,是些精细点心和瓜果。有景楼的招牌果品秋梨膏、莲子酥酪等,也有嚼月坊的桃花酥, 尘端食肆的豆糖。想来是薛启原根据客人喜好,着人细细准备的。
单果子就有一二十碟, 等会冷盘热碗一上,开胃菜加上餐后茶点, 小一百道菜应该有了。
庄聿白第一次见这么高规格的宴席,心中既惊诧又期待, 兴奋感满满。今日终于吃上大席面了!
只是有点后悔, 临出门前为何贪嘴吃了那半块栗子糕。早知道应省点肚子的。
圆桌旁分宾主设置了四把椅子。孟知彰冲主人致意后,扶他家夫郎先坐了。
孟知彰知道庄聿白体虚怕冷,愣是塞了个小手炉让他捧着。炉套子还是粟哥儿此前做的。知道庄聿白喜欢,这次又随云先生的信件送来了新做的炉套、香囊和扇套。
薛启原就庄聿白手上看了一眼:“这炉套子的花纹倒不常见。”
天下之大, 没有薛家生意做不到的地方,不论北域南疆还是西境东滨,不过见多识广的薛启原,一时竟瞧不出这纹样属于哪一派哪一支。
“这是一位朋友亲手绣的。”庄聿白摸了摸炉套子的针脚,细密规整,“粟哥儿早年从西边逃难到了这边。这花样子想必是根据西边喜好做的。不过这样式我还挺喜欢。”
庄聿白看了眼薛启原:“若大公子或少夫人喜欢,我书信粟哥儿,请他得空再绣几个。”
薛启原笑笑:“我只是看着纹饰特殊,此前竟未见过。无需这么远过去麻烦这位朋友。”
“不麻烦,不麻烦!”薛启辰忙摆手。
“兄长不知道,我此前和琥珀回去给云先生送东西那次,见过这粟哥儿。人恬静斯文,绣活儿一等一的好。还能写会算,琥珀特意给他谋了一个记账的活计,现在已经是孟家村茶炭生意的账房先生了。”
薛启辰越说腰杆挺得越直,就像是炫耀自己的励志经历,脸上神情别提多自豪了。
方才有外人在,薛启辰一直规规矩矩跟在他兄长身边,接待来客,安排人手。并按照大家礼仪同夫夫二人寒暄问好。不过等屏退众人,只剩他们几人时,立马现了原形,两步上前缠在庄聿白身上。
薛启原最后立了规矩,他才不情不愿回到自己席位上,乖乖坐好。
都是朋友,也没外人,便少了那些规矩礼节。薛启原让掌柜的安排人逐一上菜。
因为是年尾,图个团圆喜气,所选菜肴不仅品相怡人,名字也凑趣。喜上眉梢、顺水遂意、落雨观花、宏图再展等等,一道接着一道。掌柜的不仅亲自报菜名,还会细细介绍每道菜的所用的食材与烹饪方法。
看似简单的一盘上汤芦笋头,汤底竟是两只长半尺的冬鱼和整只羊腿熬制整整两个时辰而成。羊腿选绵软醇香的一岁龄戈壁滩羊,还必须是前腿。鱼,则是今早从冰封尺许的江水中凿冰网上来的凌波鱼。
这还只是第一轮开胃菜中的一道,越往后食材越复杂,烹饪手法越繁复。看得庄聿白是眼花缭乱,口齿生津,手中筷子一时都不知该宠幸哪一道菜。
他这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富贵菜,几乎每一道都猜不出食材,若非对方言明,他甚至不知道所吃为何物。真真涨了见识。
席间还开了铺子里窖藏的屠苏酒。都是自家人,孟知彰和薛启辰给庄聿白和薛启辰也各倒了一小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时宾主尽欢。
薛启原言谢的话,一句未说。众人皆心知肚明,以两家现在的交情,提“谢”便见外了。
在商言商。庄聿白交给薛家经营的金玉满堂和茶炭以及涮锅的生意,不仅生意本身火热,顺带着也提升了铺子中其他货品的销量。整个盘下来,薛家在府城的生意竟然增收近半数。这是薛家从来没有过的盛况。
账簿拿到各家掌柜面前,大家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今年生意好归好,但往年营收百两银子,今年竟增加至百五十两,整整多出五成!一定是年末事情多,账房先生眼睛算花了。
“这账目不对,一定不对!这怎么可能!快快再核一遍!”
各家掌柜的一边给自己账房先生添油加蜡,让其再仔细算下营收;一边私下互通有无,悄悄打听别家的进益。
得知大家营收,都比去年多出一半,这才松了一口气,瞬间开心起来,这才敢欢天喜地将又核了一遍的自己账簿拿到薛家掌事人面前。
薛家天南地北的庄子不少,庄聿白去过府城和京城的几个,知道田里皆用了庄聿白的新型堆肥术。收成比去年多了近3成。单这一项便足够管田庄的管庄人好好得意上一阵子。
得知各处铺子里的生意增收近半时,庄聿白惊得筷子都没拿稳。虽然不清楚薛家的盘子具体有多大,但近半他懂,相当于一年打下来半个薛家的产业!
“正是如此!”
薛启原颔首点头,对庄聿白这个表述深以为然。然后起身将手边的一沓册子和单子,郑重递到孟知彰和庄聿白面上。
“现在可以收下了吧?”
夫夫二人看了下彼此,自然清楚薛家掌事人所指的是什么。
京城回来后,知道庄聿白有意在京中扩展茶炭和金玉满堂生意,薛家自是高兴,更是无条件支持。当即提出将京郊的两个庄子并京城的那处宅子,一并送给庄聿白。
如此一来,庄聿白去京中处理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也方便些。来年孟知彰秋闱高中之后,去京中参加春试,也有个稳妥的落脚地。
这两个庄子地势条件和小各庄差不多,背靠京城,交通更便利些。其中一处山坡上果木异常好,每年所产杏脯桃干,都是王掌柜铺子里抢手的俏货。
“庄公子也去看过了,那一带种植葡萄树,想来也是不错的选择。”薛启原冲庄聿白点下头,提到葡萄酒来增加自己成功赠予的胜算。
若说庄聿白没动过心,那是骗人的。这可是两处庄子和一个宅子啊。还是京城的!
庄聿白此前盘算着,若无大的差池,他再攒一年,就能有个千两银子了,到时孟知彰若能留在京中,俩人买个城郊的小房子,也算有个窝。谁知眼下薛家大手一挥,竟要将这一年的辛苦全免了。凭谁能不心动!
庄聿白夫夫自然知道薛家并非假意客气,他们既然提出赠予,一定是十成十的诚意。但这也太贵重了!!!
家中大事小情孟知彰都听庄聿白的。薛启原当面提出这个赠予请求时,庄聿白没等孟知彰下学回来,他思考了三十秒,还是坚定推辞了。
当然这中间空档的三十秒,庄聿白收了收看到这么大笔赠予时流下的口水,同时对自己的高风亮节,心中默默颁发了面小锦旗。咔嚓!还合照留了个念。
“眼下我们正筹备购买更多铺子和田庄,不只在府城,也不只在京城。到时二位若得闲,可以跟着一起去转转。”
有一事,薛启原没有提。其实驸马坡劫杀以来,骆家在府城的影响力一落千丈。早年依附骆家的家族和铺子不少寻求新的庇护。所以近来找上薛家的,一波接一波。
薛家没有一棒子全打死,但也不会一味慈悲心。
“这是京郊的那两处庄子的地契和人员花名单。”
“这是京中那处院子的地契。”
薛启辰跟在旁边帮忙,唯恐庄聿白反悔,此刻正死死抓住对方胳膊。
庄聿白转向孟知彰,眼神是询问,更像是想在对方那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
孟知彰视线和庄聿白交错了一瞬,旋即举起一盏酒。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一起举杯。
“正好我有一事要与大公子商议。”庄聿白接过薛启原递来的茶。
薛启原知道庄聿白身子弱让人准备了热茶。庄聿白喝了口,压压酒气。
“京中用香之风更盛。春夏秋冬,晨起暮坐,气候、冷暖、心境,会燃不同的香。尤其冬季,手炉里中往往放颗香丸,取暖、熏香两不误。”
薛启原点头,康老先生下了百斤香炭定制订单之事,他已知晓。而且也清楚庄聿白有茶炭工艺在手,香炭,不在话下。
“京中王掌柜手下还管着一家香铺子,已买了一个大些的店面,明年京中香料生意会更进一层。而且,”薛启原端了酒,微微举杯,胸有成竹,“专门留了重要位置,售卖这香炭。”
其实这段时间,有京中王掌柜帮着打点,京郊山上已经选出五个窑址,万事俱备,只等来年开春便可施工。京城金玉满堂的生产,已经有模有样,王掌柜的原话是,“铺子里不管来多少,顷刻便抢购一空”。
“孟兄,我可是要去京城发展了,你也要加油考去哦!”
“遵命。”
孟知彰一本正经应着,当着薛家兄弟,庄聿白倒多了几分不好意思。
临行,薛家兄弟将贵客送至等在正门口的马车上,互相道了别,薛启辰偷偷拽住庄聿白袖子,压低声音。
“琥珀,我近日新寻了几丸香,冬日夜间隔火熏,最是怡人。你们,对,你和你相公,晚上回家试试!”
说完还冲庄聿白眨眨眼。意思是好东西,放心用,不过得仔细点。
“好嘞!那谢过二公子咯。” 庄聿白接过,往袖子里塞了塞,细想又觉哪里不对,“不过启辰兄,送香就送香,你这么鬼鬼祟祟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