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60-170

作者:樵山牧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61章 铁匠


    一把弩机, 用生铁复制,需要七八日。


    若是去掉弩机通身的鎏金刻花等所有装饰工艺,能省去一半时间。


    “若是复刻100把呢?”庄聿白给出了数量。


    别说老铁匠, 连薛启辰都惊了一跳。他抓住庄聿白手腕:“100把!琥珀, 你要这么多弩机做什么?”


    庄聿白拍拍薛启辰手臂:“车上跟你解释。”


    老铁匠环视了下铺子,又朝铺外看了看,确定安全后,方压低声音,一双黑色树皮般干枯的手, 哆哆嗦嗦抓住庄聿白衣袖。


    “公子, 两位公子, 这弩机……是兵器啊。一把两把的没人会管。可这, 这100把之事若传出去, 这铺子可就没了呀!小老儿这是小本生意,一家老小都指着这个铺子。当然,铺子没了也是小事, 说不定说不定,连性命都要搭进去……”


    民间私造兵器, 这是大忌。若律法收紧之时,杀头的情况都是有的。老铁匠声音极低, 不停擦着额头的汗,脸上恨不能拧出泪水。


    面前是薛家二公子, 他自是得罪不起。可杀头的风险, 他也没这个胆量去碰啊。


    老铁匠这话也点醒薛启辰,他难得皱起眉头:“琥珀,100把弩机……当真无事么?”


    庄聿白给了薛启辰一个坚定的眼神:“放心。没事的。”


    又对老铁匠笑笑:“老伯,你别怕, 也别急。我既然敢提这个需求,自然有正当合法的理由。所以,老伯尽管放心,只需给我报个制作周期和费用出来,若有什么制作上的那题也尽管说。”


    薛家这单当卢的生意,是老铁匠妻舅家的内侄王劼介绍的。王劼在府城鼎鼎有名的书院读书,是个乖巧仁义的孩子,又与薛家交好,才让这单很不错的生意落到自己手上。


    不然如此精美一当卢,富贵人家多是找首饰店去打制,谁能看上街边黑黢黢一铁匠铺子。薛家当卢这一单若成了,他这个几十年不见天光的铺子,也能接点体面些的单子,一举多得。


    可谁承想,后面还有这么一个刀山火海等在那里!


    “不行,不行!两位公子饶了小老儿!这事万万不成!”老铁匠差点要给庄聿白和薛启辰跪下,“薛公子,高抬贵手。贵府上即便没有铁匠铺,头面首饰店总有的,若想找能复刻这弩机的大有可选,何必为难小老儿!求求二位高抬贵手!”


    庄聿白将老铁匠搀起。


    “倒不是我们看轻了老伯,我与薛公子手上也有生意在做,自是知道这其中的辛苦。老伯这铺子,忙前忙后一个月若能赚上二三两银子,便属于大月,若赶上生意不好的小月,恐怕连一两银子也难进账。老伯若是接了我们这单生意,所赚钱银钱这铺子里一两年也攒不够吧。”


    庄聿白往老铁匠身后看了看,铁匠之子赤膊上阵,仍然在炉前认真锻造那柄长剑。锻剑的声音太吵,并没有听清这边在说什么。


    “听闻令郎已看好人家,只是迟迟未能下聘。秋收后择个好日子,将新妇娶进门,不好么?”


    庄聿白的话,命中要害。


    老铁匠眉心动了动。沉吟半晌,钱是重要,可命更重要不是么。


    庄聿白明白对方顾虑,又道:“方才我说过,这批弩机皆合法合规,断然不会让您惹上麻烦。您不信我也要信二公子不是?薛家有这么大的产业在,岂会为这几把弩机毁于一旦?”


    见对方不语,知道对方这是听进去了,庄聿白乘胜追击。


    “而且我也不瞒老伯,这批弩机最后是要运往边境给戍边的将士所用。老伯早年边疆效力,蛮夷之凶狠、之无情,想必老伯比我等知道的更多更详尽。若这批由老伯亲手打制的精良弩机送至西境,助边境将士一臂之力,护诸多百姓一时安稳,老伯子也是功德一件。”


    老铁匠微微打了个冷战,整个人一下怔住,不知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中竟然流出一股忧伤。遥远,又深切,像切入骨肉里的一把刀。


    铁匠铺虽小,也有自己的行规。那就是拿钱办事,不问来客,不问用途。


    但此事非同小可,既然来客自己讲了这弩机的用处,老铁匠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再破一次规矩:“不知这位公子……”


    “晚辈姓庄,庄聿白。与薛家二公子交好,靠做些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糊口。”


    庄聿白明白对方所想,也知对方担忧,索性将家门报的再详尽一些。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共事。


    “我家夫君也在三省书院读书,与贵家王劼王公子是同窗。”


    老铁匠点头听着,觉得庄聿白这个名字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与薛家交好这一点,他一开始便看了出来。只是没想到他相公竟然也是个读书的,还和王劼是同窗。


    老铁匠心中,庄聿白的好感值和可信度,在逐步抬高。


    “你怎么能不认得他呢!”薛启辰性子急,拉过那老铁匠道,“你家在南山脚下不是有几亩田么,满府城种田的人,谁人不认识庄聿白!新型肥田术就是他搞出来的呀!”


    老铁匠一拍大腿:“哎哟哟!是我老糊涂了!贵人多次登门,老朽竟然没认出来!”


    老铁匠拉着庄聿白满眼感激,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我家田中之粮虽还没归仓,但能看出来,稻穗沉甸甸的,比往年好不少!这要感激庄公子!”


    “老伯客气了。这肥田之术是知府大人推广的,是荀大人的功劳。”庄聿白心中有了数,笑问老铁匠,“老伯,那这弩机之事……”


    知道此人便是全城敬仰的庄聿白,自然也知道御赐的匾额,由知府大人亲自送到他家庄子上。有圣上匾额在,区区100把弩机算什么。老铁匠心中疑虑尽散。


    其实方才庄聿白提到运往边境,帮助戍边将士抵御外敌之时,他心中便已有了答案。当年在西境若不是骆校尉,自己这把老骨头早风化在西境的砂砾中了。


    “好!弩机之事,老朽接了。”


    庄聿白想起孟知彰的顾虑:“老伯,听闻早年军中也有弩机,不过因造价高,弩臂易损坏,渐渐用的少了。不知可有什么法子?”


    “确有此事。至于破解之法,容老朽想想”老铁匠在铁黑色的围裙上擦了把手,“公子这弩机可否留下。三日后我给公子一个方案。”


    *


    庄聿白和薛启辰一时离了铁匠铺,回程车上,他同薛启辰讲起复刻弩机原由。


    “我怀疑云无择父亲,骆瞻的去世不是意外。”


    薛启辰猛地睁圆双眼,听庄聿白慢慢说下去。


    当年骆睦与骆瞻虽为同年进士,几乎是一首一尾,隔着好几个榜,差距可谓悬殊天壤。且骆瞻不论才情还是相貌都是一等一的,若非当时有人拦了一嘴,当年的探花便会钦点到他骆瞻头上。


    骆瞻即便未能名列一甲,长公主慧眼识珠,在众学子中一眼看中了这位骆氏子弟。何况骆家祖上武将起家,长公主素来喜欢舞刀弄枪,更多了层滤镜。


    随着金榜高中和公主捉婿两个喜讯传至骆家。只能说几家欢喜几家愁。最不希望骆瞻如此风光的,只有一人。


    “是的,”庄聿白肯定了薛启辰心中所想,“就是当时骆氏族长之子,骆睦。”


    薛启辰恍然:“利高者疑。所以你们怀疑,当年之事是骆睦所为。所以云先生才会带着骆瞻的遗腹子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连儿子也只跟着自己姓云。”


    庄聿白点头。


    “云无择在府城比试,有你我在,有知府大人这层关系在,有书院的南先生和祝先生的观照在,想来问题不大。可去了京城,一切都是未知数。希望到时这批弩机能派上用场。”


    “我明白了。”薛启辰握了握拳,眼神坚毅,“你方才将这批弩机送去西境是假,只是为了哄那老铁匠接下这单。实际是准备在京城大干一场,对不对?若有人敢对云无择不利,我们就用这批弩机,直接跟他们拼了!”


    不等庄聿白表态,薛启辰又道:


    “放心!你庄聿白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况云无择也不是别人,此前曾有恩于我们薛家。他这个朋友,我们交定了!你放心,我们薛家在京城也有些人脉,即便是镖局里的练家子也能找上个大几十人。打架,够了!若是那骆耀祖闹事,我自己亲自收拾他!”


    庄聿白忙笑着拉住他:“那是京城,天子脚下,咱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去打群架?二公子话本子是不是看多了。咱还是不了吧!我还想留着这条小命在京城吃吃喝喝,见识下这人世繁华呢!”


    “那做这么多弩机干什么,你说呀!好琥珀,你就告诉我吧!”薛启辰不信,使用摇着庄聿白的胳膊。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庄聿白被他缠不过,又说一遍,“这批弩机要送去西境给戍边将士们的。”


    两人在车中正闹着,忽然马车猛地急刹车。


    坐没坐相的薛启辰一个没抓稳,“哐当”脑袋撞到车厢顶,痛得哇哇叫:“元宝,怎么回事。撞到我脑袋了!”


    驾车小厮回话:“公子,前面有一行人拦了去路,像是上次迎接御匾之时周边州县来的乡民。”


    庄聿白忙掀车帘出来,薛启辰紧随其后,揉着脑袋上的包,口中嘟嘟囔囔抱怨不停。


    是驸马坡的庄头,身后是十几个模样同样憨厚的乡民。各个咧着嘴角憨憨笑着,见到庄聿白,呼啦啦在马车前跪了一地。


    “我们是来给庄公子道谢的。到了庄子上才知公子来这镇上了,我们便一路找了来。”


    庄聿白忙将人都搀起来:“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年轻,那能承受这么重的礼?”


    “庄公子贵人天佑,是个仁心仁义的活菩萨。理所应当承受我们这一拜!”


    庄聿白和薛启辰拉了这个扯那个,好不容易将满地乡民扶起来,问了半天才明白,是他们庄子上秋收已经过半,这些收粮入仓的人家,产量皆比往年多出一大截!这才大老远赶来,要给庄聿白磕头。


    庄聿白没料到的是,随着秋收推进,今日这场面只是一个开始。


    第162章 掷果


    庄聿白和薛启辰先驱车拐到了庄子上。


    听见车马响, 管庄人周老汉远远迎过来,说方才有十几号乡民过来,还带了谢礼, 他见都是些各家自产的瓜果梨桃等, 又大老远拎过来,便自作主张收下了。


    庄聿白在东一筐梨子、西一筐鸡蛋等礼品中,选中一篮桃子,塞到薛启辰怀中。


    “晗姐姐喜欢吃桃,这篮桃肥嫩嫩、粉嘟嘟的模样, 看上去就甜。烦劳二公子给带回去吧。”说着庄聿白还拱手行了一礼。


    薛启辰理所应当受了这一礼, 笑问:“烦人办事, 可有什么好处?”


    “好处呀, 去问你兄长领。你给晗姐姐带了桃子, 你兄长岂能不谢你?”


    临行,庄聿白交代周老汉将剩下的果品登记在册后,分给庄上人家即可, 又四周看了看:“今日怎么没见然哥儿?”


    “公子怎么忘了,然哥儿说该淘澄葡萄酒了, 他这几日除了和他阿叔一起秋收外,其他时间都在山上守着那些陶罐。公子若有事, 我去叫他?”


    葡萄采摘榨汁后,最初的半个月陶罐并不封口, 利于葡萄汁更好发酵。不过陶罐封口后, 发酵过程仍在进行,中间还需定期开封搅拌,让葡萄汁与发酵后的葡萄果皮、果梗、果籽与果泥等充分融合,如此酿制成的葡萄酒口感才能更加饱满立体。


    而这中间需要两个月到半年。之后过滤出来的葡萄酒汁便可分瓶灌装, 进行售卖。因为与果皮果梗发酵时间越久,葡萄酒中的单宁含量越高,涩感便也越重。为照顾普遍的口味需求,庄聿白将后续发酵时间控制在三四个月,也就是冬月左右便能陆续分瓶上架了。


    好在然哥儿给力,上手快,人也聪明且踏实,近日这开封淘澄的工作,然哥儿全全揽下,庄聿白一时倒成了个甩手掌柜。


    薛启辰听说在淘澄葡萄汁,心中发痒,想去凑凑热闹,不过刚拿到新制的当卢,还要去城中挑选搭配的缰绳勒子等,只能作罢。


    “那我们去京城时,应该可以带些今年新制的瓶装酒过去吧?”


    庄聿白想了想:“看武举时间了,若再有一个月的话,采摘的第一罐葡萄汁,差不多就能分装出来。”


    薛启辰高兴,心中已经在设想葡萄酒在京城大受追捧的景象。而他薛启辰就站在庄聿白身旁,面上甚是有光。


    “庄上秋收进程如何?”庄聿白拎出来一篮子鸡蛋,让周老汉给到卓阿叔,自己则拿了几颗红彤彤的大石榴。他家孟知彰喜欢石榴。


    庄老汉接过篮子,说稍后将这些礼品登记在册,然后分门别户送过去,签收后的明细单会收好。不过提到秋收,庄老汉脸上皱纹挤成一朵花。


    “秋收比夏收还好些!”


    虽然庄子上今年比往年都忙,但家家户户心中都是欢喜的。田里粮食比往年多收个两三成,那可是几石粮食啊。老百姓一年到头土里刨食,为了不就是这口吃的么!


    家中有粮,心中不慌。而且这金玉满堂和茶炭的生意,每家每户都有参与,单这两项的进益,都能赶上平时两三年所赚的银钱了。仓满箱满,这日子也过得意足心满。


    “大家平时上香拜佛时,也都会求菩萨保佑庄主长命百岁,希望庄主和孟公子早生贵子……”


    周老汉越说越偏,庄聿白自然知道对方是好意,可他再多留一会儿,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多子多福之类的话等在那里。于是挑了个空,忙拉着薛启辰“逃”出来。


    此次前来登门拜谢的状元坡,秋收较早,随着各州县秋收推进,前来各庄给庄聿白磕头的乡民越来越多。


    送些腌菜蔬果也就罢了,来人话也不多说,直接对着庄聿白跪地就拜,一个接一个头哐哐磕下去,庄聿白脑袋都要大了。


    亲亲乡亲们呐,我还年轻,实在经受不起啊!只是多打了几石粮食而已,真的没必要。


    后来实在扛不住,他便躲在家里不出门。谁知众人便去齐物山堵他,弄得原本清幽素净的山中小路,一时像是往来开放市集一般热闹。


    拎东西登门的乡民,彼此看一眼,也都心照不宣,明白对方也是来谢庄聿白的,时不时也聊上几句。


    “都说观音送子。我看着这庄公子也是个菩萨,送粮菩萨!”


    有人深以为然,双手合十向上拜了又拜:“多亏庄公子这肥田术,我家今秋比往年多收了4石粮食!那可是4石!有了这粮食,一年到头,我们全家都不愁吃上饱饭了。”


    那人也跟着拜:“我家也多打两成多粮食。庄公子心地善良,上回去我们庄子上指导堆肥,连口饭没吃就走了。这次我家院子里的桃子熟了,头茬现摘的大红桃,一定要让庄公子尝尝!”


    又有路人临时插进来:“我这是自家腌制的一坛酱菜,芜菁和胡萝卜做的,晨起搭配粥饭很是爽口。若庄公子试着喜欢,我隔个十天半个月就送一坛过来。”


    众人一边说着心中对庄聿白的感激,一边不停展示自己带来的谢礼。若有三省书院学子从这条路上走过,去庄聿白家专程致谢的乡民也顺手塞些李桃给对方。


    庄公子的相公也在这山上读书。庄公子相公的同窗,自然也要顺带感谢一番。大家一起沾沾这秋收的喜气。


    一日,骆耀庭乘车路过,乡民看见三省书院的院衫,纷纷往马车上扔桃果。驱车小厮不明何意,一开始横加阻拦。


    倒是骆耀庭提低声斥责仆役无力,大大方方将车帘打开,并坐在车门,满脸堆笑接过众人掷来的瓜果。


    “公子,家中多少比这名贵的果子多了去。这些穷酸贱民的果子,哪配递到您的面前?我将他们赶走!”


    “你懂什么!将这些果子全部装起来,就挂在车前面最显眼的位置。挂高些!”


    骆耀庭将果子丢给小厮,确实是些不入流的桃梨。他掏出巾帕,仔细擦了擦自己不染凡尘的手指,低着眼皮,根本没给小厮眼神。


    “亏你跟了本公子这么久,竟然没听过‘潘郎掷果盈车’的典故。那潘安美姿仪,丽辞藻,驱车出洛阳道,路遇妇人无不将手中花篮中投掷与他,以至于回城时满车而归。今日众人欲投掷果子与本公子,你却横加阻拦,真是没规矩!原应罚你的,不过本公子高兴,就只罚你今日晚饭减半。”


    骆耀庭理正衣冠,大开车窗,嘴角弯起最为妥帖大方的弧度,将世家公子的风度与谦和完美呈现在往来同窗面前。时不时瞥一眼,这满满一篮果子,甚是得意。


    谁会想到,昔日潘安掷果盈车的盛况,今日在我大恒朝重新上演呢。此事若传出去,自然也能在青史留下美名。今后,自己的才名与容貌,便能与潘安相齐。能与自己这般才貌双绝之人为同窗,难道这群庸碌学子不应该感恩戴德么。


    如此想着,骆耀庭的头颅,不觉越抬越高。


    甚至担心别人看不见他的果子,还让小厮逢人便派发几颗,不忘强调是山路上素不相识的乡民,见他家公子仪表堂堂、文采奕奕,以为潘安在世,纷纷投掷桃果,以示尊敬喜爱之情。


    谁知书院学子几乎人人皆收到往来乡民投掷的瓜果。


    “这果子真甜,一看就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等会见到孟知彰,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谁说不是!好久没吃到这样新鲜的果子了。我们这是托了孟知彰的福,也借了他家夫郎的光。”


    这几名学子素来看不惯骆耀庭鼻孔看人的嚣张劲,今日竟还巴巴来给他们发果子。心中难免不阴阳几句。即便借花献佛,也应该知道这花从何来吧。这不是变相给自己死对头扬美名而不自知么!真是好笑。


    骆耀庭一开始不明白,为何自己送果子,他们这些不识好歹之人不仅不收,还口口声声要去谢孟知彰。这不是将他不放在眼里么,简直岂有此理。


    悄悄打听下来才知道是因为秋收丰产,整个东昌府辖下四州一十八线的百姓,这些时正络绎不绝都来给庄聿白谢恩、磕头。


    众人感激孟知彰夫郎,特去山中叩谢其夫郎时带的礼物。知孟知彰在三省书院读书,所以遇到书院中学子,乡民们也们顺带送上几枚。


    “简直像菩萨一样,将那庄聿白供起来。这成何体统!”骆家小厮愤愤不平,又学着他家公子的语气斥责不合礼法的举动。


    “孟知彰两口子住的那个小院子,眼下比那最香火最盛的寺庙人气还要足……”


    “住口!”骆耀庭恶狠狠刀了小厮一眼,“这篮果子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是觉得你家公子面上有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不赶紧处理了!”


    比肩潘安,文史留名的愿望,不仅从青云坠入泥潭,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骆耀庭都见不得瓜果梨桃。


    不过前往庄聿白家磕头致谢的活动,却愈演愈烈。


    后来真的演变成进香朝圣活动。有的人为显诚意,像是走火入魔,竟要从山脚下一步一跪拜上去。无可奈何,庄聿白只能向府衙求救,希望官方能帮着劝说下乡民。


    不过直到初冬时节,这场轰轰烈烈的自发性谢恩活动才算真正告一段落。


    不过眼下庄聿白一门心思,全放在弩机的复刻改造上。


    上次取当卢时,老铁匠承诺第三日会给到一个解决方案,这日一大早庄聿白便伙同薛启辰急急忙忙赶至铺子里。


    二人到时,老铁匠和儿子已等在铺子前面,满脸笑容憨厚淳朴。


    “两位公子早!弩机方案已有眉目,快随老朽进来看看吧。”


    第163章 谢礼


    弩机作为高级别兵器, 军中早年也有使用,不过只配给高级别的弓箭兵,后来渐渐用的少了, 一则造价高, 二则弩臂易损坏。


    老铁匠将庄聿白和薛启辰带至铺子里,桌上一字排开一些大大小小的陶范,细看能分辨出是些机械零件。


    早期弩机无郭,将用于瞄准的望山、扣机用的悬刀等用栓塞直接固定在弩臂后部。前端弓弦张力极易造成弓弦损坏。后来出现了铜郭,很好解决了这个问题。


    “正如公子所持这把铜弩机不仅制作精良, 且周身一体, 干练协调。”


    老铁匠将弩机递到二人跟前, 细细讲着弩机构造。


    “周身铸铜, 确实解决了弩臂的问题, 但又引出另外的问题。”


    正常一件弩机五六斤重,若是铜铸,单单铜料便需六七斤。一斤铜算500文, 这就是三四两银子。再加上弓弦、箭簇等造价,以及人工消耗, 一把弩机成本,5两银子打不住。还不算后期维护、箭簇补给等费用。


    老铁匠继续说下去:“军中银钱也紧张, 许多兵士正常兵器都不齐整。这种耗资的兵器,后来用武之地就少了。”


    一斤铜500文, 一斤铁呢?


    庄聿白挪开一步, 看着这个工作痕迹堆了三尺厚的铁匠铺子。


    “庄公子说到了问题的关键。”老铁匠说,“一斤铜500文,一斤铁却只需120文。公子这把弩机虽小巧,威力劲道却不小, 两三斤铁料就做下来了。再省去这些雕花篆刻的工艺。一把实用的素弩机,小老儿可以将成本控制在1两银子。”


    1两银子?!


    薛启辰心中一惊,这两把弩机,自己花了近百两银子才托人买了来!还不算自己为还人情搭进去的那把上好的湘妃竹扇。虽说这铁匠用铁复刻,却能将成本控制在1两银子,这有些难说。


    薛启辰心情有些复杂,他找到庄聿白的视线,和对方快速交换了下意见。见对方一派淡定从容,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庄聿白同样很吃惊。坚实耐用的弩机,和可负担的价格,当真可以兼得了!


    心中虽欣喜,只是跟孟知彰在一起时间久了,对方临危不乱的“冷脸大法”,他多少学了些。眼下是生意。生意,生意就该有生意的谈法。


    他正了正神色,看了薛启辰一眼,让他稳住情绪,配合自己行事。


    “老伯,说实话,这1两银子每把,只是原料成本,若是100把弩机,算上您这边的辛苦费用,老伯看看出价多少?以及定金几何?何时可以交付?”


    庄聿白将问题先抛出来,不急着立即答复,请老铁匠考虑清楚再说。


    “还有,虽是兵器,到底是生意。生意场有生意场的规矩。”庄聿白面带微笑补充说,“我们先小人再君子,届时会一把一把验视,若有不合格的,我们可是会按数扣钱的。”


    老铁匠仔细听着庄聿白的问题,他同身旁儿子眼神交流片刻,方缓缓道:“100把弩机不是个小活计,若是单我父子两人做,恐怕要两个月开外了,中间若有事情耽搁,说不定要到年底了。”


    “年底?那不行!”


    薛启辰急性子。庄聿白跟他说过这批弩机要为云无择京中比武准备的,拖到年底,黄花菜都要凉了。


    庄聿白拍拍薛启辰肩膀,让他稍安勿躁,同铁匠父子道:“不知老伯如何复刻?锻造,还是铸造?”


    老铁匠复又抬头看了庄聿白一眼,他没想到这看上去斯文柔弱的公子哥还懂这些。


    “铸造为主。若一个零件一个零件锻炼出来,恐怕时间再翻倍也不够。” 老铁匠将方才那些陶范又端近些,“公子看看,试着做了几个陶土模范出来,这是望山,这是悬刀。铁汁浇筑后,稍稍修整即可。”


    庄聿白垂下眼眸想了想。此事非同小可,不像其他东西,外包给几家铁铺都可以。这可是兵器,若非可信之人,断断不能同乘一舟。


    “老伯,整个铸造过程中最耗时的是什么?”


    老铁匠眉头紧皱一下:“实不相瞒,这最难的便是这第一步,模具制作。”


    庄聿白点点头。他明白这模具制作需将每一个零部件拆卸下来,单独制成一件陶土模范。模范大小要异常精细,大半分或小一毫,最后都可能造成弩机涩手,更严重者在组装环节便会前功尽弃。


    “老伯,这一步至关重要,还是您亲自操刀为好。其他力气上的活计,比如后续铲炭烧炉、浇筑铁汁等力气活,我们可以派些人手过来。”


    听说派人手过来,老铁匠眉头唰地舒展开,一双眼睛也有了笑意:“当真?”


    庄聿白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身边的薛启辰。


    薛启辰立马明白:“当真!等你这什么模范做出来后,需要打杂出力之人尽管开口,我派一二十小厮过来。”


    老铁匠合计半日,给出了制作流程、周期和报价。


    7日内完成陶范的制作调试,再有3日提交第一把弩机。验收成功后,再进行铁料的批量采购和后续制作。


    等验收成功方才准备后续铁料,庄聿白一听便明白老铁匠的担忧,笑着宽慰。


    “我既然将这个活计交给您,对您的手艺技术是绝对放心的。也绝不会中途换人。后续所需全部铁料,现在便可着人去买。等我们写好契书,稍后我着人将定金和这边采买的费用先送来。”


    见庄聿白如此爽快,那老铁匠也不是虚与委蛇之人,当即表示他定不负所托。不过至于价格方面。最贵的是这陶范。花时间、花心思,铺子中的其他活计都要推后。


    老铁匠眉间挤着为难,给出了报价:“如此算来,这一套陶范需10两银子。”


    “好。”


    庄聿白点头,没有一丝迟疑。


    老铁匠一愣。怎么不还价呢,生意讲究个有来有往。见庄聿白应的如此快,老铁匠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是老朽故意拿价。这陶范最后会一并给到公子,今后若再想批量制作,有了这套模范,复刻起来必定方便不少,也省时省力。铁料的费用,公子直接承担的话,后续每把弩机给个一两百文钱,便可以了。”


    即便所有零件用陶范铸造,能省去不少锤炼功夫,但成型后的零件调整打磨等也是很花时间和精力的。一两百文钱,是老铁匠给出的中肯、厚道的价钱。


    庄聿白抿了下唇:“我不同意。”


    声音干脆利落,听得当场众人皆是一惊。


    薛启辰也听出这价格中的诚意。他以为庄聿白手上银钱紧张,忙悄声提醒,他有银子。这笔钱,他来承担!


    老铁匠见庄聿白如此决然地否掉报价,便认定对方是嫌价高,脸上神情局促起来,想了想,又说:“若这般……公子看着再减些,也使得。够我们开张的,就行。”


    打铁烧炭是世上顶顶辛苦的营生。寒来暑往在那火炉上挥锤铸铁,身上何时能有件齐整衣裳。若有其他体面营生,谁也不会端这碗饭。


    所以这拿命挣得血汗钱,无论如何不能克扣半分。


    庄聿白思量片刻,直接敲定报价:“陶范1套,20两银子;铁料400斤,合银子48两,多退少补;每把弩机制作费500文,合银子50两。”


    老铁匠当场整个呆住,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没见人主动提价的。他干瘪的嘴唇有些哆嗦,酝酿了半日正准备说什么,却被庄聿白抢先。


    “老伯,不过我有个条件。一月内,我要见到这100把弩机。”


    *


    各庄秋粮很快入仓。有了夏收的成绩,第一镰稻谷入手后,大家心里也便有了数。


    这一季的粮食,比夏收时更胜一分。不过眼下还不是庆祝之时,农时不等人,那50亩官田之粮还站在田中,万一来几场雨,粮食收不回来就坏事了。


    管庄人周老汉刚忙好庄上秋收,这又马不停蹄安排人手去官田,时不时还要接待前来向他们庄主磕头谢恩的乡民。好在今年有然哥儿帮着忙,然哥儿心细,又能写会算,是个很不错的好孩子。


    周老汉看着迎来送往的然哥儿,不住点头,跟着庄主这半年光景,人越发能干了。


    不过然哥儿并没注意到周老汉赞许的目光,他正眉头紧蹙,看着方才小厮送来的一篮“秋梨”出神。


    篮中有帖子,士绅刘家送给庄聿白的谢礼,说他家今岁粮食多收了50余石。一点心意,聊以给庄公子添茶加果。


    关于谢礼,庄聿白给过指示的。原则是拒收,若对方执意要给,若是自家产的瓜果梨桃,看情况就收了,再给些庄子上现有的菱角、莲蓬等做回礼便是。


    若是金银绵帛等物,则坚决不许收。


    刚然哥儿忙着往一个大婶的篮子中装菱角,旁边挤过来一个面生小厮,丢下一篮梨就跑了。


    等然哥儿得空统计这筐梨子时,才发现里面夹了10两银子。


    这种防不胜防的事情,并非个例。事后庄聿白都会让周老汉和然哥儿好生给送回去。


    见谢礼送不到庄聿白跟前,一些有意结交的士绅乡贵等便将目光投向孟知彰。谁知这孟知彰更是个刀枪不入的。众人不得已,竟将谢礼直接送去衙门,请知府大人帮他们送达这份谢意。


    庄聿白由皂吏请至府衙,看着堆了满地的绫罗绸缎、赤金素银,一下愣住。他知道众人皆感念他的肥田之术,可当这份感念实质化,堆放在面前时,还是有些小震撼。


    东盛府的秋收虽然还没完全结束,从目前看,比往年多收个一两成绝对不成问题。这肥田之术确实有效,也确实给四州一十八县的百姓带来一个扎扎实实的大丰收。


    “这些谢礼,于致谢之人来讲根本不值什么,只是表达一份感激。你庄聿白,理应收下,且当之无愧,若是拒收,多少寒了乡邻们的心。”


    荀誉知道庄聿白虽有不错营生,家底终究是薄的。来年孟知彰还要参加乡试,秋闱顺利就要去京中赴考。前前后后不知要多少银子备着。于是温言良语,劝庄聿白收下。


    庄聿白又翻看了下这些礼物,虽然每份所值银钱有限,若加起来还是很可观的一笔财资。


    “荀大人,乡邻盛情我心领了。但乡邻这份情谊是给肥田之术的,而真正用此法惠及百姓的人,是大人您。若没有您的信任与推广,东盛府土地上何时能遍施此法。所以,百姓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您。”


    庄聿白郑重抱拳施礼:“这些钱帛若我收了,获益之人也只我与我家相公二人。若是这笔财资,由大人您来运作,则能让更多百姓受益。大人素来重视民生教化,东盛府的书院、官学等远近闻名。”


    荀誉听庄聿白话中有话,让他继续说下去。


    庄聿白继续:“这些谢礼换个小几百两,应该没问题。若是在城郊、乡野修建几所私塾,教习乡村童子读书习字,岂不好?


    “城郊、乡野?”


    “是。城郊、乡野。”庄聿白言辞恳切。


    “贫家子弟不读书,一则家中难有余钱,二则私塾较远,往来不便。若私塾就近设立,而教书先生之束脩之资由这批谢礼承担,将童子送去读书学道理的人家,岂非越来越多?倒也无需人人走可靠求仕之路,哪怕只是能写会算,将来也有个好出路不是。”


    荀誉听罢,捋着胡子不住点头。他没想到庄聿白眼界竟然如此深远。


    增设私塾之事,他原动过这个念头,不过后面搁浅了。或许眼下是个不错的机会。


    “私塾设立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需从长计议。容老夫想想。”


    荀誉亲自送庄聿白出门。不过谢礼,他留在了府衙,并着人仔细登记在册。


    *


    庄聿白大踏步跨进家门时,孟知彰已闻声从院内迎出来。


    他接过庄聿白手中食盒,并递了块打湿的巾帕让对方擦擦脸。


    “近日怎么忙这么晚?会不会太辛苦。”


    孟知彰将食盒放在案上,扶庄聿白在椅子中坐好,将对方用过的巾帕接了过来。


    “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好香好香,我都饿了!”


    庄聿白边吃,边将午后去府衙之事细细同孟知彰说了一遍。


    “一地的谢礼啊,我粗略估计了下,小几百两肯定有的。荀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攒着给你备考用。白来的银子,谁不想要?世上哪有真的不喜欢钱的呢!至少我就很喜欢。”


    庄聿白夹了一大筷子酸萝卜炒肉丝。这道菜孟知彰从外面餐馆中学来的,试着给庄聿白做了一次,谁知大获好评,于是家中餐桌中隔三差五便能见到这道菜的影子。


    “不过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收。”庄聿白给孟知彰也夹了一筷子。


    “桃李瓜果等这种自家产的,收了也就收了。可这金银钱帛的口子若是开了,今后来送礼的岂不是更多?你要读书,我也要忙,哪来时间去应酬这些。再者,之人嘴软,拿人手短。如今收了他们如此贵重的谢礼,将来若有人开口求你办事,这人情还还是不还?不如当下就将这火苗按灭,谁来送礼都不收。”


    说到求孟知彰办事时,这位当事人筷子停了停,不等他说什么,庄聿白笑着挑下眉:


    “我们孟大公子才情无两,将来一定会封侯拜相的,到时排队送礼的岂不踏破门槛?”


    “你便如此信我?”透过渐暗的暮色,一双眸子直直看过来。


    寻常话语,寻常语气,庄聿白却听得心头一紧,他忙垂下视线,胡乱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嚼嚼嚼,心绪稳定后,挂上那熟悉的调皮神色。


    “我当然信你!咱可有言在先,将来你飞黄腾达了,一定要带上我!这世间繁华,让我也尝尝咸淡。到时若你也能被某位有品位的公主看中,榜下捉婿,我岂不是也能成为皇亲国戚!”


    庄聿白说的高兴。暮色中,孟知彰将眸子垂下去。庄聿白一时没明白,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孟知彰,我将所有谢礼全部推出去,你会不会不开心?”庄聿白放下碗筷。


    “怎会。我家夫郎做的是积德行善、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这是孟某的福气,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开心。”


    孟知彰鲜少会如此直白地当面夸人,他发现庄聿白这类夸夸时,便学着多讲些类似的哄人高兴。


    “至于备考经费,你无需担忧。即便家中没有银钱也无妨。书院设有专门助学经费,至少支撑到秋闱放榜前是没问题的。若能入第二年春闱考试,官府会发放路费等。所以,放心好了。我见你这几日都瘦了,快多吃些。”


    孟知彰又往庄聿白碗中多夹了几筷凉拌藕片,为哄他多吃几口,难得闲话起来。


    讲到近日学中同窗上学时多爱绕一段路,即便耽搁个一炷香时间也要途经咱家门前这条路走去书院。


    果然庄聿白来了兴致。孟知彰便将书院学子来领些乡邻谢礼,沾沾庄聿白喜气之事,略带夸张地讲述给庄聿白听。同窗们夸赞庄聿白的言语更是一句不落地转述给他听。


    果然庄聿白眼睛越听越弯,后面听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他们当真这样夸我呀!”


    “当真。不仅夸你,连带将我也夸了。说我好福气,能娶的这般心善也能干的夫郎。”


    啧!庄聿白白了孟知彰一眼,何时竟也这般不正经起来。不过听到骆耀庭捡拾了满车瓜果,以为自己即将成为下一个青史留名的潘安之时,直接笑得伏在桌上起不来,筷子竟也不小心拂在地上。


    两人正笑着,院门敲响。


    是薛启辰的贴身小厮,说今晚他家二公子不来练弩机了,特来请假一晚。


    “这是景楼新出的莲子糕,请二位公子尝尝。也祝二位早生贵子!”


    “借二公子吉言。”孟知彰接过食盒,又挑了些家中瓜果与那小厮,让他路上解渴。


    庄聿白则背后小声嘟囔:“这薛二,整日想的都是什么!除了生子,他就不能祝福点别的?”


    话没说话,忽然哽住,也就意味着今晚孟知彰将单练他自己……


    不过开始单练前,孟知彰带来另外一个消息。


    “武举时间定了,寒月二十三。”


    第164章 进京


    不出所料, 只剩庄聿白一个弟子的弩机教习课,主打一个节能环保。


    人是不能歇的。灯是不能点的。


    乌漆嘛黑,一庭一院, 一轮月, 一双人。


    孟知彰纠正弟子动作的力度,却比往常都要凶狠、粗鲁。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急。


    这有些反常。


    “孟知彰,你若是对我有意见,咱明白说出来好了!何必处处为难我……为难我的小胳膊小腿!”


    不知练习了多久,神志在到清醒与混沌之间来回横跳的庄聿白, 疲累得忍不住叽叽歪歪。


    “是。”声音冷厉。


    庄聿白持弩机的手腕被猛地向上抬了一下, 幸好他提前做了防备, 不然武器又被人缴了去。


    “我对你的弩机之术, 有意见。” 声音比方才更冷, “练习这么久,连一个靶点都未打中!”


    孟知彰向来持重,言语温和, 庄聿白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不留情面的批评一个人。


    这个人还是自己。


    谁还不会疾言厉色!庄聿白还嘴:“那还不是拜你所赐,谁大半夜黑灯瞎火练习射击啊!”


    庄聿白也生了气, 直接站起身来,似乎站得高些, 说话便更有分量似的。


    冷面书生罕见地并不示弱:“杀手杀人还选良辰吉日?等日上竿头,风和日丽, 阳光正好时, 再决定动不动手?”


    到底是腹黑书生,阴阳起来,头头是道。


    一般吵架斗嘴时,负责输出的都是他庄聿白, 孟知彰大都是听着、应着,最后稍稍顺着庄聿白的意思总结一二,便结束了。今日像是吃了火药了。见鬼。


    庄聿白鲜少见孟知彰直愣愣怼自己,且怼得让接不上话。一时竟愣住了。


    两人对峙片刻。孟知彰膝盖微屈,直直抵入庄聿白双腿内侧。


    “腿打开!”


    庄聿白小腹猛地一紧。像是毫无防备地被人掏了一把,扭紧,连他的心神一起全然偷走。


    “蹲好!别看我,瞄准前方!”


    庄聿白的下巴被人捏住,视线则从孟知彰坚毅的下颌线缓缓移向庭院悬于正中的那枚竹片。


    像被下了蛊,庄聿白竟真听话照做,乖乖地抬起弩机,眼睛透过望山,瞄准靶点。


    “一、二、三……”


    庄聿白正准备扣动悬刀,忽觉哪里不对。


    噌了一下直起身,小脾气也跟着上来:“我若不听话,能怎样?杀了我?”


    “再用心练习,和被我用强之间,你选一个!”


    这……有毒吧。


    一句话,说得庄聿白的腿,更软了。


    庄聿白心想,你还是强了我吧。他真的没什么力气了。心中虽如此想着,可这话终究难以启齿。


    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轻易缴械认输。


    夜色里,庄聿白将唇抿成一条线,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孟知彰,算你狠!我继续练!”


    不等孟知彰膝盖再次抵入自己双腿内侧,庄聿白自己□□,乖乖蹲了下去。


    *


    既然武举的时间定了,手上其他事情的节点,便开始向前倒推。


    寒月二十三开始,庄聿白想着十月十八左右怎么也要先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只有自己先安顿下来,才能安顿云无择和长庚师父,说不定武举前还有其他事情跟着。赶早不赶晚。


    眼下离十月中旬启程的日子也就一个月出头,很多事情挤在一起处理,确实耗些心神。好在弩机之事进展顺利。


    很快第一把弩机如期复刻了出来,老铁匠亲自骑着驴子进城,交到庄聿白手上。


    庄聿白接过弩机,掂了掂,很趁手。不错。


    或许是这些时日的训练见了成效,庄聿白竟然形成肌肉记忆。接过弩机的瞬间,他下意识装上箭簇,抬手,瞄准,扣动悬刀——


    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三丈外,熟透的一枚红尖尖桃子,应声落地。


    军中待过许多年的老铁匠,恍了恍神方反应过来,亲自将那枚桃子与箭簇取回来,不觉赞叹。


    “公子,好箭法!”


    箭簇齐齐射断果蒂,桃子完好无损。庄聿白自己也惊了。


    庄聿白心中乐开了花,面上却装出一副司空见惯、满不在乎的模样。


    “老伯过奖了。随手试一试。至于这弩机是否合格,我明日上门给您回复。”


    主要是庄聿白不相信自己这半瓶醋的功夫,必须让孟知彰亲口试过,说声好,他才放心让弩机进行批量生产。


    100把可不是小数目,而且每一把都重要。关键时刻这可是既能杀敌,又能保命的忠实战友。


    临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庄子上和官府赏赐田地中的秋粮全部归仓。庄聿白交代庄上人好生着人看管。防火防盗防鼠,都很重要。若可行,也可以去聘几只狸奴来捉鼠。


    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照旧,有孟知彰在家坐镇,庄聿白没什么不放心。不过临行前,又多做出一批,他要带去京城探探行情。


    当然一起带去探行情的还有今岁酿制的葡萄酒。葡萄酒不同与其他,不仅要算时日,还要看陶罐中果汁的具体发酵情况。好在临行前一周,第一只陶罐终于可以分瓶灌装。


    庄聿白带了100瓶,其余的等他京城回来也来得及。除了葡萄酒,各庄葡萄园的金牌经理人然哥儿,庄聿白也一并带上了。


    当然,卓阿叔那边的工作,他是一点没少做。


    说道分别,庄聿白以为孟知彰会有所表示。谁知这冷面书生像个没事人一样。日子照过,饭照吃。好像他这次出门就是去趟庄子上,傍晚天黑就会回来似的。


    “孟知彰,我离开这么久,你会不会想我?”


    庄聿白看着一趟趟往马车上搬运行李的孟知彰,决定开口逗逗他。


    孟知彰并没有回头,也没说话,只将车厢内的被褥铺得更厚了些。


    庄聿白垫脚看去,是当时来府城时,牛婶送的那床大红囍被。


    *


    京城路远,路况复杂,薛启原将家中身手最好的护院近侍等都安排在队伍中,还觉不放心,又亲自去镖局用人情请了两位朋友护送。


    四五辆马车,七八匹骏马,浩浩汤汤离了东盛府,一路北上。


    仲秋时节,大地上的颜色也渐渐秾丽起来。植物生灵似乎要赶在寒冬之前,将自身所有能量用尽,极尽所能地展示这最后一季的风采。


    因出发时间早,留有余地,庄聿白等人赶路心情也没那么着急,一路走走停停,如此花了八九日时间才进得京城。


    进城时天色已晚,暮色渐行渐深。


    华灯初上的京城,如披上满缀珠宝的黑色纱巾,火彩熠熠,又华贵神秘。


    庄聿白打起帘子,透过车窗看着街道上的往来行人。行旅如织,人声鼎沸,灯管掩映下的脸上,皆是富足与悠闲的神色。


    天子脚下土,繁华京城地,这里百姓的气质相较府城又是另一种感觉。富足的悠闲。


    马车在闹市一家招牌高挂的商铺前停了下来。


    木质牌匾上鎏金的“薛记南北货行”几个字已微微斑驳,看来是个很有些年头的老店。


    货行掌柜满脸欢喜从内迎了出来。


    “二公子终于到了!快里面请!自打书信说要京中,我们日日盼夜夜盼,今日终于等来了。”


    王掌柜招呼人上热茶热汤,先递了热热的巾帕给薛启辰,擦手。


    “知道二公子要来,东城院子早派人收拾出来了。各个房间的都炭炉多备了几个。近来几场雨过后,一天冷似一天,过不多时,就快下雪了。”


    进门时王掌柜一眼便看见他家二公子身边这位公子,风度翩翩,神采奕奕,虽服饰素淡些,谈吐气度却在他家公子之上。


    “琥珀,这位是王掌柜,是家中老人了,京中多处生意都是他在料理。今后京中若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来问他。”薛启辰向庄聿白介绍着,又冲王掌柜眨眨眼,“这位便是家中常提到的庄公子。”


    “这位便是庄公子呀!”听闻自己见到了真人版庄聿白,这王掌柜竟高兴得竟有些不知所措。


    后来庄聿白才明白为何对方如此兴奋。原来他以为只要庄聿白来了京城,就意味着自己管理的铺子里,马上也能上架金玉满堂和茶炭。


    不过薛启辰早看出王掌柜的心思,先请拦住:“今日刚到,休要拿金玉满堂等事来烦庄公子。”


    王掌柜笑着给二人奉了茶:“隐约听得京郊御田,今秋收成大涨。说不定来年,京郊百姓也能用上这堆肥术了。”


    原来薛家在京郊也有几个庄子,同府城一样,也在用新型堆肥术。只是皆悄悄的,未敢声张。


    “为何要悄悄用?”庄聿白不解。


    薛启辰解释说:“京城不同于府城。因荀大人安排,东盛府上下皆推广此法,不是什么秘密。京中因荀大人上的折子,今夏司农司方在京郊御田中方开始试用。”


    其实薛家名下所有田地,不论府城还是京城,以后西境北疆,早在得知肥田术的那刻起,便开始直接使用起来。其他地界还好说,京中之地,听闻司农司在试用后,倒藏着掖着起来。以免被知晓后,抢了风头,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王掌柜补充:“京中,天子脚下,看上去风光,行差踏错一步,很可能便万劫不复。”


    众人简单闲话一会子。薛启辰让掌柜安排人将带来的金玉满堂和茶炭等卸下来,便准备去院子里休息了。又交代都是自家人,接风洗尘那一套虚礼便免了。


    王掌柜明白:“二位公子一路舟车劳顿,饭菜与汤茶院内都备好了。公子们自去休息,其他的尽管交给我。”


    东院是个二进小院子,较薛家在府城的宅子那是小了不少,不过比庄聿白夫夫在齐物山的竹舍还是大许多。能在京城繁华地购置这样一套院落,想来不只有钱这么简单。


    进了垂花门,四面抄手游廊皆灯火通明。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布局紧凑,但装饰却不含糊,虽是夜间,梁柱窗棂上的纹路色彩,仍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铺子里的小厮前头打着灯笼引路:“已按照二公子吩咐,正房安置了张大床。”


    薛启辰应着,让他小厮先回去了:“琥珀你同我睡正房。房子大,没有你我睡不着。东厢两间用落地屏风隔开,给云无择和长庚师父留着。然哥儿的话,睡正房外间的床榻,还是西厢都可以。”


    庄聿白看向然哥儿,让他自己选。


    然哥儿一路被京城的繁华景象砸得有些懵懵的,听闻让自己选床,当即道:“我同我们公子一起。我选正房床榻!”


    几人简单收拾一下,用了些饭食便早早歇了。


    第二日一早,庄聿白正迷迷糊糊睡着,却被薛启辰摇醒:“琥珀醒醒,快醒醒!”


    庄聿白揉了半天眼睛,却并没睁开,翻了个身背对薛启辰,声音带着慵懒。


    “二公子,行行好,再让我睡会!”


    “琥珀,快别睡了!听说长公主今天就要进城了!”


    庄聿白一听,咕噜爬起来:“长公主进城,岂不是云无择他们也跟着一起进城?”


    “很有可能。满城已经热闹起来,我们也去看看!晚了估计连观看的好位置都没了!”


    第165章 初探


    庄聿白带着然哥儿, 随薛启辰兴冲冲往主街上走。


    路上行人如织,议论声更是不绝于耳,大都是关于这位即将回朝述职的长公主。


    虽听不太清具体说的什么, 但众人脸上洋溢的喜气之色, 让人觉得迎接的并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家长公主,倒像是个许久未谋面的故人。


    除了薛家两位身手不错的近侍跟着,昨日那王掌柜也派了个腿脚麻利、有眼力见的小厮做向导。


    长街上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三两成群,或闲话, 或站在沿街各色摊位前边挑选货物边留意长街上的动静。


    随着长街尽头一阵马蹄渐近, 人群开始往街边聚拢。


    打头的是一队内官模样的宦官, 先纵马跑了两个来回, 随后当街驻马, 冲身后交代些什么,很快又挥鞭策马消失在长街另一头。不多时,宫人打扮的小太监们开始沿街标记, 并粗略洒扫。


    庄聿白第一次见活的太监。不免多看两眼。清一色蓝青圆领长袍,腰间束带, 挂着进出宫禁的腰牌。除了领头的年岁都不大,十六七岁的模样, 一脸稚气未脱。


    “长公主还没有进城,说是还有个一两日路程。即便到了, 按惯例也要在城西临时军营稍作休整后再入城觐见。”想到小厮仔细给薛启辰等人解释。


    “既然还有这许多日才进城, 眼下这是在做什么?”薛启辰指指街上忙了的小太监们。这番景象,他也是头一次见。


    那小厮笑说:“这是内侍在勘测街道,制定行进路线。若有需要还会提前交代街道两旁商铺,长公主经过时, 不要弄出奇怪声响或者色彩太招摇的幌子,若惊到长公主的坐骑,扰了长公主。那可是犯忌讳的。”


    庄聿白默默点头。天家威仪,向来以肃穆雅正为主。如此这般,也无可厚非。


    不过提起这长公主,这小厮眼中明显闪着光:“长公主常年戍边守疆,护四海升平,是大恒百姓的福将。圣上向来最疼爱这个妹妹,所以长公主回京之时,往往比过年还热闹。圣上不仅会广施恩惠,减赋轻税,施粥放粮。这几日已经在几个城门发了起来平安果子,每天限量一千枚,祈祷长公主永远平安顺遂。这还不算,据说连牢狱中的犯人这些时日的饭食都较往常好很多。”


    小厮越说越兴奋,能看出京中百姓对这位长公主的感情,绝非一般皇室的表面敬畏,还有发自内心的爱戴。


    庄聿白看了眼薛启辰,眼底情绪交杂。他知道这位长公主就是当年榜下捉婿之人。也正是因为她当年的这一举动,直接或间接造成骆瞻以及云鹤年的人生悲剧。


    “戍边守疆,餐沙茹血,这般凄苦的日子,即便正常男子也备觉煎熬。若照你所说,既然圣上如此喜欢这位长公主,又为何给她派了这样一个苦差事?”


    庄聿白问得直接。


    那小厮一怔,复又笑着说:“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自小喜欢刀枪剑术,传闻身上流着一半马背上的血液,若真将她拘在城中,那才真是害了她。所以圣上虽万般不舍,终究还是依了长公主的意思。”


    既然今天没有长公主进城的节目,薛启辰也不想在这看小太监们扫大街。他很有些时日没来京中了,便让那小厮找些热闹的地方,带他和庄聿白好好转一转瞧一瞧。


    这个建议正合庄聿白之意,他想了想,却拦住了:“先去看看武举场地吧。认认路,看看环境,到时给云无择加油助威时一则方便接送他,二则万一出点什么问题,也好提前有个照应。”


    薛启辰立马改了注意:“好,那听琥珀的。”


    小厮笑说:“今岁京城就这两件大事了。一是长公主回京,再就是这武举。所以武举擂台设在城中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和文华路的交叉口。拐过前面那个街口就是了。我们看完场地,正好在旁边逛一逛。两位公子有什么喜欢玩的、吃的,小的定尽心安排。”


    “先找个说书品茶的地儿,我倒要听听京城又出了哪些新鲜本子!”薛启辰挽了挽袖子,大有大杀四方的气势。


    “公子想听市井家常,还是绿裙红袖?”


    小厮虽第一次接待自家这位二公子,对他的做派喜好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今日还跟了位庄公子,又不太确定如何选择,犹豫片刻还是将疑虑问了出来。只是问的委婉。


    薛启辰自然明白,笑着拍拍小厮的肩膀:“今日听正经话本子!不过这品饮的茶上,可以来些花样。琥珀家相公可是东盛府的茶魁,喝不到好茶,我可不依。”


    京城繁华确实非府城能比。车水马龙,往来行人摩肩接踵,街边商铺摊贩吆喝声更是吃此起彼伏,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短短半条街的路程,几人倒走了半小时。


    不过武举场地目前看不出任何影子,因长公主的进城仪仗车马要经过此地,所以等长公主进城后,这边才会将擂台搭建起来。


    “公子放心,擂台对面这茶楼二楼的最佳观战位置,王掌柜已经提前预定下来。”


    庄聿白四下看了看,此处交通便利,离薛家东城院落骑马过来也就一炷香时间。届时人多,即便算上半柱香时间也是方便的。


    “随军之人是和长公主一起进京朝拜么?”庄聿白关心的是何时能见到云无择师徒。


    那小厮机灵,自然明白:“长公主爱清净,随他入朝的一般是寥寥几个有爵位之人。其他将士会在长公主进京后的第二日准许进城。当然若是参加今岁武举之试的,或许当天晚些时辰也便可以凭路引入城。”


    不一时,庄聿白一行便由小厮引着在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茶楼坐了下来。


    庄聿白此前觉得九哥儿所在的茶肆已属登峰造极,今日再见京中这茶楼,方知山外有山。茶楼悬红挂绿,富丽堂皇,即便是白日,烛台上的红烛仍兴高采烈燃着。盈盈点点,浮光乱,迷人眼。


    薛启辰叫了个雅座,几人落座听书。那说书先生立在台上,醒目一拍,口中万千绿林好汉纷至沓来。


    几人听得正起劲,可不等第一盏茶饮完,南北货行的活计慌慌张张找了来。


    那伙计额头汗如雨下,扯着薛启辰衣袖不撒手,说他家王掌柜快要撑不住了,请二公子和庄公子速速去救他一救。


    “这可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竟有人打家劫舍不成!还有没有王法!”


    薛启辰一听就炸毛了,不等对方细说,薛启辰拉着庄聿白往外走,又觉不对,当即接下腰牌递给身边替身小厮。


    “元宝你拿着我的腰牌,去龙门镖局找些人来!”


    报信伙计小跑跟在后面,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公子不是打架,是抢东西……也不能说抢……就是要买东西!”


    庄聿白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扯了扯薛启辰的衣袖,眼神暗示对方,等会儿若有什么状况,记得用袖中的弩机防身。


    几人脚不沾地往南北货行走,未及近前却见门口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了围了起来。而王掌柜正被堵在门前,涨红了脸,似与众人争论些什么。


    报信伙计拨开人群,卖力往前挤,边走边喊:“让一让,我家二公子来了!请让一让!”


    王掌柜闻声看过来,见是薛启辰和庄聿白,如获救星,忙挤上前,将二人护送到铺子里,趁乱将铺子门也关了起来。


    原来有人听说了公子这次带了金玉满堂过来。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接着外面开始以讹传讹,就传成今日就可以在铺子里买到金玉满堂。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大半条街的人都跑了来,非要买这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目前只在东盛府售卖,京城之人是怎么知道的?”


    薛启辰跟着他长嫂经手这桩生意,自是清楚此前东盛府之外的各家铺子都在申请售卖金玉满堂,只因产量有限,一直搁置未决。京城铺子更是一片都没见着,可看眼下这情形,金玉满堂的盛名却像被大肆宣传过似的。


    王掌柜一脸茫然。不过他想起此前听过的一个传闻。


    说是京中那位老饕王爷,不知在哪得了一个叫“金玉满堂”的吃食,甚是喜欢,因为珍贵不易得。便重金悬赏厨子来试做。前前后后折腾好几个月,结果满京城无一人复刻成功。


    如今看来,恐怕和老王爷之事脱不了干系。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将门外人员疏散开,若任由其越聚越多,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


    庄聿白同薛启辰商议下来,请王掌柜出面去门外喊话。


    “金玉满堂是确实就在铺子中!”


    王掌柜话音刚落,场外又一阵骚动,众人求购心切,恨不能当即挤进铺子。更有人开始为了抢先买到,开始自动加价,互相攀比起来,不一会儿就开出了10两银子1包的高价。


    王掌柜忙打住,赔笑说:“诸位能来,小店蓬荜生辉。不过这批金玉满堂,是专门为武举准备的。分文不取!届时支持云无择云校尉之人,可免费领取。数量有限,还请多多支持云校尉!”


    “云校尉?这云校尉是谁?”人群一听,窃窃议论起来。


    有消息灵通的忙解释:“应该就是去岁在西境屡立战功的年轻将士,叫什么云无择。”


    “我听说过他,去岁被派去西境,在长公主麾下效力。两把斩月刀,一匹汗血吗,英雄善战,所向披靡,直杀得羌狄匪徒抱头鼠窜!”


    “你是听说书的讲的吧!”


    “别管我听谁说的,这云校尉就是我们的大功臣!这次他参加武举。我一定现场去助威!”


    “敢问你们从哪采买来的金玉满堂?”有人心思专一,只盯着好吃的。


    “金玉满堂的制作者庄公子与我家公子交好。用不多时,我薛记南北杂货行也能正常出售金玉满堂。也请诸位到时多多捧场!”


    后面这段是王掌柜自己做主加的。


    等人群渐渐散去,他抱拳施礼,就方才的自作主张向薛启辰和庄聿白请罪。


    薛启辰给庄聿白递了个眼神,笑说:“琥珀,我说什么来着,京城就是你的下一个风水宝地。”


    第166章 魁炭


    进京这些时日, 除了听书看戏、品茶饮酒,到处找好吃的,庄聿白和薛启辰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准备武举之事上, 毕竟此行目的就是为云无择助威。


    定制的两身行头妥善带了来。一件剪裁简约、行动方便, 比武场上穿;一件则繁复华贵得多,用于拔得头筹、御街打马时供人瞻仰。


    以防压皱影响上身效果,还特意悬挂在紫檀衣架子上。一并放在东厢房的还有那套马具,配了精心编织的辔绳和马鞭,兽面云雷纹当卢怎么看都英武。


    同时要准备的还有福袋。


    一千份福袋, 齐齐整整存放在西厢房。福袋内有此前承诺分发给众人的玉片, 也有从东盛府尘端食肆定制的豆糖一小份, 京中白马寺最知名的素斋点心定胜糕也各装了一只。此外还有三枚铜板。意在讨个好彩头。


    这日临近傍晚, 庄聿白等刚将最后几个福袋装好, 准备收工去夜市逛一逛时,货行小厮笑着跑了来。说长街上已经开始洒水清扫了,想必明日一早长公主的仪仗队就能入城。


    长公主回京是大事。那日内官定下路线后, 沿街视线好的酒楼茶肆的席位,早水涨船高被订了出去。京城遍地是官, 随处是爷,望族权贵多了, 像薛家这般的在京城都只敢称小户人家。


    席位预订不只看钱袋,还要看脸面。所以“小户人家”的薛家也只在一个二等茶肆的二楼订到两个位置。


    “琥珀, 今晚要早睡, 估计明早天不亮一些仪仗队就开始慢慢进城。去得晚了,路上人挤人,不好走。”


    到底是十八九岁年纪,各个兴奋得像是要过年。


    尤其是然哥儿。夜里翻身起来好几次, 看看外面天尚早,于是略带失望地又躺回榻上。


    这是他第一次来京城,也是第一次见这么盛大的场面。想来即便是府城最厉害的说书先生也讲不出这其中的热闹,所以他一定要好好看,等回去了细细说与阿叔听。


    毕竟要见长公主,第二日一早,几人还是好好收拾了一通。


    果然天没亮,院外巷子里,以及再远些的街上,已经隐隐有了动静。没预定上位置之人,更需要早起去占个方便观看的好位置。


    庄聿白和薛启辰带着然哥儿出门时,正遇到赶来陪同的王掌柜。


    王掌柜说他前几年见过一次长公主入京仪式,方便解说。实则是今日外头人多,他自己不亲自跟着自家这位小祖宗,终究是不放心。


    果然,出了巷子口拐到街上,幽微晨曦中人影已经开始攒动。


    “王掌柜,是不是已经开始了?我们快些。琥珀,我拉着你跑!”


    短靴踩在青石板,回声清脆短促,还残留着晨起的慵懒和些许混沌。


    王掌柜亲自在前打着灯笼,让他家二公子和新晋小财神庄聿白看着点脚下。


    “公子,莫着急!咱们买了位置的,放心。耽误不了事。”


    “我听着远处似乎有队伍已经在长街上走了!是不是真的开始了?”


    王掌柜笑说:“这刚卯时,哪能这么早。估计长公主这会还在城外营中梳洗。长街上的声音,想来是整理街面的洒扫小太监们。公子,慢慢走,咱不急!”


    等几人走到长街时,天微微亮起来,身边的行人也越走越多。


    有喜笑颜开的小夫妻,有怀抱婴孩的年轻父母,有牵着孩童的妇人,为怕孩子哭闹,小手里塞了满满的糖果。再走走,连驼背老妪都拄着拐杖慢慢向前挪着,边走边念念有词,大概是希望上苍保佑长公主身体康健、若能寻个如意郎君便更好了之类的。


    这话传到庄聿白耳朵里。长公主和云无择的父亲骆瞻是一辈人,骆瞻之子云无择已经长大成人。她一个皇家公主,在这个封建礼法社会竟然还没结婚?这有些不寻常。


    “长公主……还未婚嫁?”庄聿白问向王掌柜。


    天空泛起鱼肚白,朝霞染在东方,也映进庄聿白眸子里。


    王掌柜将手中灯笼熄灭,缓缓点头:“是的。长公主今年三十六七岁应该有了。想当年在榜下给自己捉了个乘龙快婿,听说还是位仪表堂堂的二甲进士。为此,圣上亲赐了一处宅子,就是现在的公主府。满京城已经开始期待这场亲事时,谁知那书生无福,回了趟家,竟一命呜呼了。”


    王掌柜深深一叹,很是为那位书生惋惜。


    “对了,那位新晋进士家就在东盛府。不过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位公子当时应该还没出生,想必没听过这档子事。反正那书生去世之后,很快长公主便去了西境。这些年常年守在西边,也就过年述职回京住上一段时间。”


    庄聿白与薛启辰对视一下,没再说话。


    京城清晨的空气是凉的,透过衣缝,不住往人心里钻。庄聿白不觉打了个冷战,他伸手拢下衣襟,却怎么也抵不住寒意。


    一时到了预定好的茶楼,两名近侍先行上楼查看一番,确认一切正常后,迎在楼梯口。


    薛启辰和庄聿白拾阶而上,在临窗位置坐了。日头已出,温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沉稳的大漆茶案上朵朵海棠花纹缓缓移动。


    今日这等场合,能预定到位置的,都是名副其实的贵客。茶楼掌柜哪敢怠慢,亲自带了当家茶博士来献茶。


    “这是小店新制的吉祥团茶,二位公子尝尝。”茶博士上前给庄聿白和薛启辰斟茶。


    茶汤清幽,茶沫如雪,宛若雪天之松林,饮之令人忘俗。


    茶楼掌柜一眼看见王掌柜。他趁众人品茶的空档,笑着拽了拽王掌柜的衣袖,悄声道。


    “有些时日没见你了,你那铺子中茶炭上新了么。我可是听闻你们东家的什么魁首茶炭在东盛府广受追捧,何时你们京中铺子里也进些来?眼下天凉了,正是亟需茶炭和香碳的时节。”


    那茶楼掌柜手指虚虚向上指了指,“你是知道的,京中这些主儿们钱袋中可不缺银子,只要是好东西入得了他们青眼。多贵都有人买!”


    王掌柜笑笑,朝席上努努下巴:“今年你算见到真佛了。”


    “此话怎讲?”


    这茶楼掌柜并不认识薛启辰,王掌柜预定位置也没说带主家来,他便以为是王掌柜结交的贵人。不过见王掌柜如此行事,也猜出座上人便是薛记南北货行的东家。


    茶楼掌柜眼睛登时瞪圆,太过高兴以至于挥着衣袖想直接冲到薛启辰身边求人。好在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复又正正衣冠,调整好笑容,弯着眼睛走到薛启辰身边。


    “小的不识,原来是薛家二公子!这茶可还中意?我让人再上些果子来。或者二公子想吃谁家的点心,我现在就让人去买!”


    薛启辰只道是店家寻常寒暄,客气地说茶不错,其他就不劳费心了。谁知茶楼掌柜不仅没离开,竟还扭捏起来,有话想说又不好意思似的。


    茶楼临街,不多时楼下人声小沸。原来是洒扫太监们刚过,八九个手持香炉之人便跟上来,沿途缓行,用艾草等粗制香料慢慢熏路。一说驱散瘴霾之气;一说是路拜途中生灵,相当于礼貌打声招呼,等会长公主路过时,还请各方注意避让一二。


    楼上窗内,茶楼掌柜一张嘴张张合合半日,也没将话说明白。王掌柜一旁看着着急,直接替他点明茶炭之事。


    “原来你要买我家在售的魁炭!”


    薛启辰恍然大悟,又冲庄聿白挑挑眉,颇有大局在握的从容。


    “巧了,这位便是这庄记魁炭的制作者,庄聿白庄公子!能不能卖与阁下,我也要听他的!”


    茶楼掌柜一听,忙又冲着庄聿白深深施了一礼,脸上原本挂着笑,谁知笑着笑着,竟生出些委屈出来:“还请公子救我!”


    这话说的严重,庄聿白和薛启辰皆是一怔。


    京城,揽天下奇诡,集天下富贵。京城之人,更是无所不求个精,求个雅。这茶楼因广罗南北茶博士,在京中也算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只是前些时来了个贵人,稍稍点评两句,便让他嗅到危机。


    “那贵人说了什么?”王掌柜替他的二位公子问出口。


    茶楼掌柜未语先摇头,复又叹口气,颇为为难:“说我这茶虽精巧,器物却不精。特意指出我这茶炭还不如他手炉之炭。”


    近来这茶楼老板一门心思寻炭。后来想起王掌柜南北货行消息广、物品足,又听闻商铺东家在当地正经营一款了不得的茶炭。便以为自己找到了对症的“还魂丹”。所以求庄聿白救他一救。


    不过这茶馆掌柜并为言明这贵人是谁。只说是鼎鼎贵重一人。


    鼎鼎贵重。好吧。庄聿白也并不是那么八卦,非要刨个根问个底。


    庄聿白从荷包中掏出那枚海棠状魁炭递过去:“巧了,今日出门我还带了一枚。”


    茶楼掌柜双手捧过,魁炭通体乌黑油亮,很是细腻趁手。拿到新起的晨光下,浮光流彩,水润温和,比珍珠厚重,比彩石沉稳。


    货比货得扔。这样看来,素日自己茶楼所用之炭,确实只配被扔掷到大街上铺路。


    “这这这……庄公子,我要定这茶炭了。多少钱一斤?500文?一两?” 茶楼掌柜急得直转圈,“庄公子,你说句话呀!”


    庄聿白又将茶炭收了回来:“实不相瞒,我庄记魁炭,所有经营权全在薛家。哪怕一斤,哪怕一枚,也必须从薛家售出。不过当前窑口有限,所产之量仅够东盛府城内所需。至于京城,还需从长计议……”


    话没说完,忽听窗外骚动起来。不知何时长街两旁早挤满黑压压的人头,此时正齐刷刷引颈向南张望。


    “哒哒哒——哒哒哒——”


    两列高头大马长街过来,为首一人每行约十丈远,便挥起一记惊路鞭,提醒众人避让。


    “啪——”鞭声洪亮,一声接一声。


    又过了半盏茶时间,两列持戈骑兵驶过,铜戈高刺入空,整体威严肃穆。


    隐隐听得有鼓乐之声,想必长公主的仪仗队马上到了。


    庄聿白下意识坐正身子,一垂眸,发现窗下长街两边的围观之人也在各自整理衣衫,敛气凝神。


    满街寂静。像恭候自己心中的神明。


    就在这庄严的时刻,队列行进反方向,忽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喊叫声。


    凄厉、惊恐,令人不安。


    庄聿白站起身,从窗户探出头去,遥遥见七八个衣衫褴褛之人慌慌张张跑来,边跑边朝后看,似有恶鬼追在后面。


    “是西境百姓!”然哥儿不知何时也站在窗前,声音颤抖,手也不受控地跟着抖。


    果然,不远处,一身戎狄装束的骑兵挥刀跟了来,张牙舞爪,张狂得意。离得远,庄聿白看不清此人长什么模样。只依稀辨出其鬓插鸟羽,其面涂抹兽血,举止乖戾,甚是瘆人。


    眼下长公主回朝,如此喜庆仪式中怎会出现这格格不入的一幕?


    更令人疑惑的是,方才过去的几队人马竟还听之任之,司空见惯一般。


    第167章 王爷


    那戎狄装束的少年骑兵, 在长街纵马叫嚣。


    目的似乎只有一个,驱赶这群西境边民取乐。


    他一手持弯刀,一手将豹皮马鞭挥得震天响。不明就里的, 还以为是仪仗队的开路礼炮。


    长公主马上就到, 此等庄严肃穆的场合,岂能容这戎狄贼寇在京城街上耀武扬威?


    一切来得太突然,不等庄聿白细想,前方那几个西境百姓被马鞭驱逐着连滚带爬在长街上逃窜而去。长街两边站满了来观礼的百姓,这几人无旁路可去, 只能在骑兵的挥鞭范围内沿街向前, 希望找到一线生机。


    众人正哭天抢地跑着, 不知怎的忽有一人扑地摔倒, 后面之人躲闪不及, 四五人如多米诺骨牌般倒在一起,叠成一团,现场“哎呦”一片。


    高头大马的骑兵已至跟前。铮铮铁蹄围着倒地之人乱踏, 恨不能将铺就长街的青石板踩出火花。


    地上几人七手八脚忙不迭要挣扎爬起,尚未站稳, “啪——”耳边乍起一道惊雷。


    又一记马鞭响在长街上空响过,现场一阵刹寂, 连沿街树上的鸟啼也住了声。而在这一片难得的安静中,不远处鼓乐声越发近了。


    眼见是躲不过了, 地上一长相胖胖的少年忽地跪地, 对着那骑兵不停求饶:“我们只是普通百姓,身上真的没钱了。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旁边一人跟着附和:“家中所有早被你们抢劫一空,连田地都没你们占了。我们没了法子才逃荒至此, 就剩这一条贱命,难道你们也要拿了去?”


    那骑兵下巴昂起,鼻孔对着众人,看狗似地扫视蹄下蝼蚁。


    很显然,他很享受这种彻彻底底的征服感和掌控感。


    长街两旁观礼之人有看不下去的,拳头紧攥,愤而起身便要上前制止。可不等他走到街中,这群摔倒的西境百姓,忽又被骑兵像羔羊般驱赶着继续向前逃去了。


    茶楼窗内的然哥儿此时已经脸色煞白,不知是被眼前场景惊吓到,还是想到了年幼时逃难的自己。整个人在与那骑兵拼命的愤怒,和对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百姓的同情,以及自己无力相助的自责中来回煎熬。


    庄聿白拍拍然哥儿肩膀,让他在椅子上坐了,轻声说:“这里是京城,何况当着这么多人,对方不敢做什么的。放心。”


    此事突兀又蹊跷,庄聿白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没弄清之前,他选择静观其变,看看情况再说。天子脚下岂容外族欺辱我黎民百姓?


    不过这西境难民衣衫虽破旧,身体状态看着倒还好。吃食上似乎并没受苛待。从西境到京城中间隔着大几千里路,一路逃难而来,这几个百姓脸上倒没有一丝饥民饿殍的感觉。


    庄聿白拣了块果子让然哥儿压压惊。有外人在,他安慰得含蓄又谨慎,有意将然哥儿也来自西域之事隐藏,以免传出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鼓乐声越来越近,引颈看去,长街那头浩浩荡荡的队伍正迤逦而来,为首开路的是上百杆迎风挥舞的旌旗。这是长公主仪仗队先导旗手队。


    被追逐的西境百姓,如获救兵,慌不择路地冲进旗手队列,像游鱼寻得海草,藏匿其中,没了踪影。


    而这戎狄少年见到长公主的仪仗队,不仅毫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更加兴奋。他刚想纵马向前,忽又想到什么,直接翻身下马,直愣愣便要往仪仗队中硬冲。


    天家威严,哪容你一个异邦小贼冒犯?仪仗队中飞出两匹骏马,左右护卫挥剑便朝这愣头青刺来。


    戎狄少年先是一愣,估计嚣张惯了,哪成想真有人出来挡他的好事。剑都刺到自己眉眼,岂能装瞎看不见?


    能看出这戎狄少年身上有些许功夫的,他用弯刀和马鞭挡掉两名护卫的剑锋,站稳后又与对方往来几个回合。不过他这功夫也只限于“些许”,对方招式只接了几下,颓势和漏洞便显露出来,很快败下阵。


    该说不说,人还是机灵的,打不过就跑。他回身上马,掉头便往反方向逃。身后却空了出来,被人瞄准后心,狠狠刺出一剑。


    那两位护卫也没想到在京中还能遇到戎狄贼寇。长公主仪仗前,不管生擒还是刺死贼寇,都算奇功一件。如此千载难逢的加官进爵的大好机会,岂能白白浪费?


    所以二人对视一下,刺出的那一剑,默契地用了十成十的功力。


    剑锋稳准,有的放矢,下手狠辣,不留余地。


    剑锋已刺到盘金错银的罩衫,再深一寸,这功劳就到手了。可正当此时,从旁飞来一道马鞭,眼见刺穿罩衫的剑锋瞬间偏离,双双震落在地。


    世上就是有这么多巧合。马上入口的肥兔子,就这么跑了。


    二人不甘心,纵身一跃,徒手便要去掏那小贼后心。


    “住手!”


    一记长鞭挥下,硬生生拦了二人去路。手法与那少年骑兵甚是相似,只是技巧更为纯熟,震慑力也更强。


    二人猛回头,看清来人,忙翻身下马,郑重抱拳跪地:“长公主,有刺客!”


    长公主一身戎装女子立于马上,凤眼流转,风姿绰约。行动时既有女子的婉约英气,又不乏雷霆万钧的将帅威势。目光扫过,威压无两。


    鞭声再起,等众人反应过来。策马逃跑的戎狄少年被马鞭缠住右脚,生生拽到地上。


    披甲卫队上前,将五花大绑的少年拖至长公主马前,摁在青石板街面上。


    “你是何人!敢来阻我仪仗,扰我百姓!”长公主收了马鞭,问向地上少年。


    不等少年答话,方才躲至队伍中的西境流民,齐齐跑了出来,欢呼雀跃。


    “长公主殿下救我等于水火!救西境百姓于生灵涂炭!长公主守疆卫土,护一方安稳,是西境恩人,是大恒功臣!愿长公主安康顺遂,长乐无极!”


    西境百姓如此一喊,沿街百姓也跟着祝祷:“愿长公主安康顺遂,长乐无极!”


    一传十,十传百,整条长街山呼千岁,久久不息。


    能得百姓拥戴至此,是再华贵、再威仪的迎接仪式也换不来的。


    长公主华羿握着马鞭的手,不觉紧了紧,眸底情绪复杂。最后,她收起鞭子,视线缓缓在热情洋溢、情绪饱满的人群中扫过,最后停在地上少年身上。凤眸轻转,顿了片刻。


    “你,抬起头来!”


    地上少年将头别向一边。


    “我不!”


    华羿微微偏头,又看了对方一眼,唇角浮上些笑意:“再不抬头,难道想尝尝这鞭子的味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少年见对方要动真格的,忙抬起头,眯着眼睛,冲马上端坐之人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阿姐,阿姐!是我,是我呀!琪儿!这鞭子……还是算了吧。免得阿姐手疼。”


    “哦!不对……”恐对方认不出他,赵琪忙又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兽血”,“颜料,假的!”


    方才那几个“边境流民”,也跑了过来,从摁少年的侍卫手中抢人:“快放手,放手!”


    见那几个侍卫不放人,呵斥道:“放肆,这是安小王爷!还不放手!”


    众人闻之大惊,忙放了人。


    押解少年的披甲护卫以及方才那两名护卫,忙上前纷纷跪在少年身边。


    “不知是安小王爷,多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长公主微微俯身,将手递到少年面前,轻轻示意下身边那匹马。


    这位安小王爷会意,拍拍身上灰尘,抓着他阿姐的手翻身上了马。


    仪仗队恢复方才的秩序,姐弟两人骑马并行,在鼓乐声及沿街百姓的祝祷声中徐徐向前。


    “阿姐,你怎么一下就认出我来了?看来我的演技还是有待提升啊!”这位安小王爷孩子似地冲他阿姐撒着娇。


    长公主华羿将赵琪鬓边鸟毛摘掉,又掏出一方手帕递过去,眼神全然没了战场上的冷戾:“今日晚些时还有宫宴,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赵琪吐吐舌头:“呀!阿姐,我现在是羌狄贼寇,正在驱赶边境流民。阿姐应该拿鞭子抽我,或者拿那个刀砍我才是。”


    “胡闹!刀枪无眼,而且这些护卫个个身手在你之上。若非我方才发现是你,你这小命还要不要?”


    赵琪叹口气:“我原本自己想演流民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奈何小德子他们胆小,担心当街被揍,所以这羌狄贼首的苦差事只能我自己上。阿姐,看我演得这么辛苦的份上,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给我?”


    长公主在额头上点了一下:“你只比我早回京两个月,倒像是两年没见似的。不过,好像瘦了些。”


    “我对阿姐思念成疾呀。”赵琪说话没个正形,“我想最先见到阿姐么。若不然,阿姐一回来,便由这仪仗队引着直接进了宫。等会在皇兄面前又要述职,又要参拜,估计等到晚宴时我才能见到阿姐。我可等不及,所以提前来见阿姐。我为阿姐这个欢迎节目如何?”


    “小脸脏得像只小狸奴,左边脸颊还有些,再擦擦。”华羿笑着摇摇头。


    这就是阿姐喜欢的意思。赵琪挺了挺腰板,一本正经。


    “京中百姓日子安稳,哪知道边民可怜,戎狄可恶,阿姐可敬?所以,我就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阿姐,快夸我!”


    海棠窗棂内,庄聿白等人静静看着长街上的这一场闹剧。


    “这小王爷,闹是闹了些,不过和长公主的关系很是亲近,看着是个很受宠的皇子。”


    王掌柜笑说:“这位是安小王爷。他可不是皇子,而是皇子们的小皇叔,当今圣上最小的一个弟弟。”


    “弟弟?” 薛启辰探出窗口的身子收回来,“可我看他年岁和我们差不多,长公主看上去都像她的长辈了。”


    “二位公子有所不知。先皇临终时,这小王爷还在襁褓中,先皇便将他交给了圣上。圣上确实亦兄亦父地将这个弟弟养大。富贵闲散王爷吗,自小在千娇百宠中长大,没受过什么委屈,所以行事便有些乖张。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庄聿白坐回茶案前,将杯中茶饮了半盏。茶早已冷掉,涩口,微苦。


    关于长公主,庄聿白知道榜下捉婿之事起,心中是有着自己的想象。不管别人是否婚娶,自己看上了,便要霸王硬上弓,硬生生捉个男子便要与之成亲。在他印象中,这应该是个目空一切且骄横无礼的刁蛮公主形象。


    今日一见,虽隔着远远的街,隔着万千趋之若鹜的百姓,隔着二十年封陈于旧梦的时间,庄聿白脑海中勾勒出的线条开始逐渐洇染褪色,失了本来面目。


    这位长公主如罩着层层迷纱,并不是非黑即白,或者一黑一白,总之让人一时看不透。


    庄聿白视线再次望向窗外时,长公主和安小王爷的坐骑早淹没在遮天蔽日的旌旗与依仗金戈中。不过后面仍跟着一抬一抬的大箱子。应该是进献给圣上的西境礼物以及长公主的随行物品,一车接一车,一抬接一抬,直走了一刻钟还看不到队尾。


    “长公主进了城,那跟来的边境将士,尤其是要参加武举比试之人,是不是就可以进城市了!”


    想起马上见到云无择,庄聿白终于又高兴起来。


    “想必今日午后开始,有些将领便可以凭着路引入城安置。云公子是校尉,最迟明天上午也能进城了。”王掌柜跟着说,“我已在京城最繁华的岚楼定了雅间,若云公子到了,二位公子可在那边为之接风洗尘。”


    “好!好久没见到云兄。云先生托我们带了东西,云兄见到想必一定很开心。”庄聿白又想到什么,对王掌柜说,“酒楼,还是算了。云兄从西境而来,这一路想必辛苦得紧。相比饭菜,或许梳洗后睡一个安稳的觉,更为重要。”


    薛启辰点头同意:“那等云公子进城后,王掌柜你派人去这岚楼点一些上好的招牌菜送至别院。酒也要上好的。”


    庄聿白拉了拉薛启辰的袖子:“酒就算了。我们有云先生带来的葡萄酒。再者长庚师父在,外面的酒就算了。不过斋饭倒是非常需要备上一份。”


    “好,都听琥珀的。”薛启辰嘴巴抿了抿,“只是不知云公子从哪个城门来,我们也好出城去迎一迎。”


    “难不成你想效法这安小王爷,也搞一场闹剧?”庄聿白拿话逗薛启辰,见对方要来拧自己,忙又说道,“我昨日请王掌柜派人去城外军营送过了信的,若云兄能收到信件,定知道我们在城中接应他。纵使我们接不到人,云兄也定会到别院来寻我们!”


    此时窗外仪仗队已近尾声,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们跟在队尾一路跑着闹着。沿街百姓跟着依仗队伍渐渐散去。


    众人也起身准备离开,此时茶楼掌柜接待完其他贵客,又急急忙折了回来。


    还是魁炭之事。


    “并非我拿乔,此事眼下恐怕要辜负阁下厚爱。”庄聿白想了想,“不如这样,贵茶肆可以合计一个数字给到王掌柜,也容我们回去商议一番。”


    一时众人出了茶楼,薛启辰今日起得早,此刻想回去睡个回笼觉,便缠着庄聿白回别院。


    几人说说笑笑往回走,不时点评两句今日那安小王爷的乖张与滑稽。


    正说着,忽一条黑豹从巷口直冲过来。


    然哥儿没见过这么矫健的猛兽,哎呦一声躲到他家公子身后。


    薛启辰原地愣了一下,揉揉眼睛,认出来者后,忙小跑着迎上前去。


    是应龙!


    第168章 妻妾


    朱雀大街和文化路口, 武举擂台很快搭起来。


    旌旗昭昭,战鼓雷雷,台下里三层外三层挤满看热闹的人。


    武举和科举都是京中大事, 何况前者观赏性如此强, 百姓自然都想来围观。


    安小王爷最爱凑热闹,岂有不来的道理。


    按理说,他本可以订个观战视野好的酒楼茶肆的阁间,边品酒边看赛,何乐不为。可他就爱剑走偏锋。前几日长公主回京时他扮成羌狄骑兵, 今日又乔装打扮成读书仕子, 挤在人群中, 一把折扇正摇得欢。


    这可苦了近身伺候的小厮。


    “爷呦, 今日是武举正日子, 人来人往打打杀杀的,这热闹咱还是别凑了吧。爷还不让我们多带几个护卫。爷自己说,我们这几个谁能扛打、谁扛杀?万一出点差池, 让爷磕着碰着,小的们的脑袋可不够砍呐!”


    “小德子, ”赵琪最烦人说教,他翻个白眼, 三根手指伸到小厮面前,空中用力捏住, 威胁道, “闭嘴!若再多话,现在就砍脑袋!”


    那小厮忙住了口,鼓着腮帮子跟在后面。


    “今日西境跟来的将士都有谁上台比试?”


    赵琪引颈踮脚,边挤边往擂台旁边的候场区看。又怕被人看到似的, 不时拿折扇遮面。


    小德子和几个小厮瞻前顾后地帮他家爷开路:“有骆家二公子骆耀祖,有步兵校尉张远,还有兵部尚书萧之仁家的旁支弟子萧潜。”


    “萧家人也在?有懿王赵措那小子撑腰,加上萧之仁兵部尚书的交椅摆在那,这萧潜岂不是妥妥的武状元?”赵琪冷哼一声,眼神鄙夷地朝台上瞪了一眼,“那他呢?他今日在不在?”


    “他?哪个他?公子说的是谁?”小德子用力挡着身后人,以免挤到他家少爷,自己的帽子却被挤得歪七扭八。


    赵琪伸手帮小德子扶正帽子,又用折扇在上面敲了一记:“还能有谁!”


    小德子恍然明白过来:“在在,在的!我看过那册子。爷要见他?我这就去候场区喊他过来?”


    “嘘——”赵琪瞪他一眼,“瞎嚷嚷什么,低调些。”


    小德子嘿嘿憨笑几声:“爷想他赢,还是想他输?”


    “哼!他这个人冷面冷心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输掉比武,那才让人高兴呢!”


    主仆几个正往前走着,迎面挤过来几个斯文俊俏小哥儿,手里拿着些福袋,正欢天喜地派发给围观众人。


    赵琪半遮折扇边走边往候场区方向看,忽地面前递过来一个云纹织锦福袋。


    “公子好呀!也是来看武举比赛的吧。稍后可以为我们助助威,加加油!这是福袋,还请笑纳!”对面小哥儿眼中带光,一头琥珀色头发越发衬得人白皙干净,两颗虎牙更是让空气都变得甜起来。


    “你们?”赵琪一眼看见福袋上醒目的“雲”字,眸心一垂,脸上却没了半分喜色,“你们是谁家的?这,又是要给谁助威?”


    庄聿白并没留意对方情绪变化,仍笑着将福袋向前递了递。


    “我们是云校尉云无择家的。公子瞧着像个读书人,这福袋中有定胜糕一枚,吃了我家云校尉的定胜糕,公子接下来的科举之途也定顺风顺水!”


    武举场下拉拢路人当啦啦队,诀窍就在于面软嘴甜,广撒网,多言谢。


    庄聿白和薛启辰各带几人绕着武举擂台派发福袋。他们如此,竞争对手也都没闲着。尤其是财大气粗且骄横的骆家。


    来京城前薛启辰和庄聿白自是打听过的,这骆家提前一个月便派人在京城各种打点。见得了光的,见不了光的,银子不知撒出去多少。到了这登台试炼的正日子,面子又岂会不争?骆家当家人骆睦亲自坐镇,对面酒楼的观战位置就定了三四间。


    所以眼下登台比试了,台下助威叫好之人自是不能少。薛启辰他们刚到现场,就发现骆家人已经在送福袋了。逢人就给,不仅请别人给他们家骆耀祖助威,还顺道拉踩别家。说别人都是花架子,他家二公子才是真正的将帅之才,将来定能为国冲锋陷阵,开疆拓土。


    薛启辰听说后气得直跺脚:“我呸!脸皮比鞋底厚!这话说得简直让人不忍卒听,将来要下几层割舌地狱,才能说出这般颠倒黑白、天打雷劈的话!”


    他气呼呼打开小厮假装路人得来的一个骆家福袋。


    该说不说,骆家出手确实阔绰,单单袋子就比他们的大了整整一圈,里面有果子、祝语外,还有一串钱。这真是当街撒钱。眼下还只是比试,若他家那老二真榜上有名,这骆家不知又该如何大肆显摆了。


    那又怎样,等会上了台,迟早要成为我们云无择的手下败将!心中不忿,薛启辰和庄聿白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热情和精力,为云无择吆喝起来,逢人便发,见人便夸。


    此时庄聿白正好看到,几个小厮护着一个年轻公子往擂台边挤,他便上前将手中福袋递了过去。


    他哪里知道,眼前人就是前几日在长街长公主仪仗队前,大出风头的安小王爷。只一味笑着将为云无择加油助威的福袋递过去。


    见对方问自己是谁家的?想也没多想,自报家门,当然是云无择云校尉这边的。


    谁知对方听到云无择这个名字之后,便开始盯着自己和薛启辰来来回回打量。看得庄聿白眼尾的那抹红色泪痣都有些烫了。


    更让他不解的是,自己递出的福袋在空中举了半天都没人接。不接就算了,自己收回来便是,可对方又死死盯着这福袋不挪眼。


    小德子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他了解到的情况也是这云无择单身一人,至今未娶。哪曾想这小子竟然娇妻美妾俱全,私下里偷享此齐人之福!


    小德子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下眼前这两位小哥儿,不仅长相光鲜照人,为人处世更是进退有度。一唱一和间,努力帮云无择张罗周全,大大方方当众宣称自己便是云无择家眷。想来这事是真了。


    “公子,这福袋……”庄聿白将福袋在那公子面前抖了抖,意思是,若对方不接也没关系。


    恰此时骆家小厮挤了过来,举了满手福袋,高声吆喝:“公子,来为我家二公子助威吧!骆家二公子骆耀祖,刚从西境回来,为大恒守疆护土,值得公子为我们二公子叫一声好!这是福袋,您请收下!”


    “怎么,你们是……对家?”


    “对家谈不上。不过是我们云无择云校尉的手下败将罢了。等会若再当众输掉裤子,烦劳提醒你们二公子回家再哭鼻子。当着满京城百姓的面,别给我们东盛府丢人。”


    薛启辰狠狠白了一眼那骆家小厮。他素来看不惯骆家人,今日竟敢当众抢自己的啦啦队员,还妄称那骆二守疆护土。心中无名之火越燃越旺。


    这让跟着这位安小王爷而来的随从们也越来越坚信,他们就是云无择金屋藏娇的妻妾。


    两枚福袋递到自己面前,赵琪转着手中折扇,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反复盘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我选……你家。”


    安小王爷将两枚福袋拿在手上。骆家的递给小德子,另一枚,直接扔在地上。抬起蟠龙纹织锦短靴,狠狠踩了一脚。


    这是来找茬的吧!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薛启辰忙将印有“雲”字的福袋捡起来,用袖子擦去上面的尘土,“不要就不要,我们也没强求你!你既接过去又踩两脚,是什么意思!”


    庄聿白心中暗诧,这可是武举,台上坐着的都是朝中有头有脸之人,两边茶楼酒肆的看台上更是卧虎藏龙,他远远便看见骆睦所在之处,比骆家排场大得多的,大有人在。且今日武举场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添油加醋传出去,成为街头巷议的新鲜事。


    即便如此,当着这么多大人物的面,面对这么多悠悠之口,眼前这个文弱公子,似乎根本不屑,根本不在乎。他一双眼眸虽干净,却倔强得很,天不怕地不怕,好似这武举场是他家开的一般,他想怎样闹,就怎样闹。哪怕将天戳个窟窿出来,众人都得就其方圆研究一番,还要说戳得好,戳得妙。


    初来京城,云无择马上登台比试,庄聿白担心薛启辰性子躁,将局面弄得越发不可控,所以自己再生气,也强压住怒火,面上尽量摆出得体的社交谈判表情。


    庄聿白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冲赵琪一抱拳。


    “不知方才我们哪里得罪了阁下,还请阁下明示。若果真是我们不小心惹恼了公子,我们赔罪。但若公子只是拿我们寻开心,我们虽初来贵地,也不是那种任人拿捏蹂躏的怯懦之辈。今日等不到公子的赔罪,我们是不会走的!”


    一旁的小德子扶了扶帽子。让他家小王爷赔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此事他家小王爷确实不占理,即便他小德子想训斥对方几句,毕竟心虚,他张了张口,选择了闭嘴。


    赵琪也生了气,这云无择夫郎看着文弱,性子倒烈,还让我给他赔罪道歉!简直岂有此理!看来这云无择也是个惧内的,我说为何同在西境时,对自己爱答不理,整个人比砂砾中的石子还冷,还硬。


    心中之火越压越不烈,算了,不忍了,我打不过云无择,还打不过你们了?


    台上武举比试还没开始,台下已经打成一团。


    打架的,拉架的,假借劝架实则拱火的……很快几拨人在地上缠扭成一团,帽子、折扇、鞋子、福袋满天飞。


    早有人报与主考官,可不等官差过来,几个衣着华丽的仆役先行跑了来。


    他们一叠声喊着“爷”,试图唤醒已经打架打到沉醉的安小王爷。赵琪哪听他们的,双拳双脚并用,众人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赵琪从地上拉起来,仔细理好衣衫,附在耳边低语几句。


    “我不!”赵琪没打够,觉得自己吃了亏,仍要上前去扑庄聿白和薛启辰,奈何被后来的仆役拦腰抱住。


    “小祖宗,爷可在楼上等着您呐!”


    “架还没打完,我不去!”刚没发挥好,才被人摁在地上动不得,赵琪决定换个招式对付这云无择的一妻一妾。


    “爷说了,小爷若不去,他便亲自过来……捉你。”


    赵琪像只疯了的大蝴蝶,正扑闪得厉害,听到这句,登时熄了火。


    那仆役朝同样在整理衣衫的庄聿白和薛启辰深深施了一礼。


    “两位公子,方才我们小爷得罪了,望海涵。”


    又回身朝不远处的一间酒楼阁间示意一二。


    “我们爷,一并有请。”


    第169章 皇叔


    庄聿白和薛启辰, 交代然哥儿同王掌柜继续在擂台前继续发放福袋,无论如何不能让骆家盖过风头。


    二人则和方才厮打到地上的那斯文公子一起,随仆役上了武举场外朱雀大街视野最好的一家酒楼。


    赵琪被先行带入阁间。一个上了年岁的仆役等在帘子外, 陪庄聿白和薛启辰在外间用茶用果子。


    这仆役沉稳持重, 全程没说一句话。衣衫颜色形制低调,却难掩华贵质地。想来阁间中坐镇之人定是非富即贵。


    那赵琪多少知道自己不太占理,又当街与人拳脚相向、扭打到地上,实属有些掉份儿。此刻收敛不少。


    他小心抬头瞅了瞅座上人,见其脸上并无怒色, 大大松口气, 于是弯起眼睛小跑到跟前扯住那人衣袖摇起来。


    “皇叔今日也来……也来看这武举比试啊!”


    “别打岔。我来问你, 你方才在楼下做什么来着?”座上人无奈地放下茶盏, 摇摇头, “没看错的话,是跟人打架,还打输了?”


    赵琪眼珠咕噜, 复又眯得更弯了,还殷勤地将桌上一碟果子献了上去。


    “皇叔看错了。我打架怎会输呢?一打二, 最多也就算平手。”


    老康王伸手点了点赵琪的额头,笑着拈了一枚莲子酥。


    论辈分, 这康王是当今圣上的小叔叔,平素最不喜政务, 只爱在吃食上钻研用心。又素来与圣上关系亲厚, 圣上一登基便封他为亲王,恩荣自也是头一份。老康王性格温和,爱吃也爱笑,向来最喜欢和这些小辈厮混, 尤其觉得这安小王爷赵琪就很像年轻时的自己,所以叔侄二人最对脾气。


    “我听说这云无择在西境屡立战功,小小年纪,大有可为,前景无量。这是国家难得的将帅之才。此刻人家在场上比武应举,你在场下同人家的朋友大打出手?”


    “他们不是云无择的朋友!是云无择的……妻妾!”


    赵琪不知自己为何要特意纠正这层关系,好像自己有意针对云无择家眷似的。不过也奇怪,自己一想到对方是那冷面云无择的大老婆和小老婆,心里就有股气在翻腾,怎么都平息不下来。


    “怎么,朋友打不得?妻妾就能打了!什么歪理。”康王将那枚莲子酥又放回碟子里。


    “也不能这么说。我就是看他们不顺眼。便想打上一架。”


    “再有下次,一定告诉你阿姐,让她好好教训你。”康王扬手假装要打赵琪。


    听说要告诉阿姐,或许来自血脉压制的恐惧,这安小王爷立马老实下来。他将一个大大的笑脸送到康王面前撒娇。


    “皇叔素来最疼琪儿的。今日事若是告诉了阿姐,我岂不白白挨一顿训。回头皇叔又该心疼了,对不对?”


    老康王被逗得直摇头,后来噗嗤笑出来声,手掌变成手指,勾了下赵琪的鼻头,眼睛里满是宠溺。


    “你可有亮自己的身份?”


    赵琪忙摆手:“没有没有!若是打赢了或可以说上一说。眼下又没打赢,说出去岂不丢人!”


    “那就好。堂堂安王当街与人赤手空拳打架,传出去成何体统。等会跟人家说两句好话,这事便过去了。”


    康王这是要息事宁人。刚才台下那场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少人看见了的。若另外两人不服气,出去瞎讲八讲,也是没必要。不如和气为上,好言安慰几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不。”


    赵琪扭过头去,隐隐上了小脾气。


    虽然这两个小哥儿看上去文质彬彬,也挺招人喜欢的。可他们是云无择的妻妾,这让赵琪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自己不喜欢的人,他才不会去说好话。他赵琪脖子硬得很。


    “你不?!”


    康王一听,胡子要气歪了,鼓着肚子,双手叉腰威胁赵琪。


    “上次你阿姐可是说了,你再惹是生非,她这次回西境就不带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是长公主知道自己在外与人打架,想来一定不会轻饶了自己。赔个礼就赔个礼吧。反正也不会掉块肉。


    “那我们说好了,我等会跟那二人说两句软话,今日之事皇叔一定不能让我阿姐知道。”


    赵琪伸出小指,要康王拉钩。


    康王依他:“你今日若想看武举擂台,就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若不想看呢,我着人送你回去。顺便知会你阿姐一声,让他派人看好你。”


    一时庄聿白和薛启辰被请至阁间看台。


    主座上一位面相和蔼的老者,正笑容可掬地请他们落座。而方才楼下撕打在一起的那年轻公子,此时坐在老者身边,看过来的眼神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薛启辰刚打完架,气还没消。哪有这样欺负人的?扬手不打笑脸人,他倒好,不仅脚踩人家福袋,还动手打人,天底下就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之人。所以这位薛家二公子一屁股就要坐在那客椅上,双手环臂,让对方给个说法。


    好在庄聿白及时将他拉住,递了个眼神。


    武举这般重要场合,能在最为显赫地段定得如此绝佳位置,可不只是简单的富贵人家能比。再看那老者神态中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雍容冲淡,这也不是一般老钱能比的。祖上没大富过三代的,哪能有这般气度。


    自己眼下还只是白丁一个,加上刚和他们家这位祖宗打了一架,一不清楚对方是何方神圣,二不晓得人家家长的态度,所以处处谨慎小心才是正事。


    庄聿白和薛启辰端正站好,冲坐上恭敬施了一礼:“阁下让我们来,不知所为何事?”


    “你们是云无择的家眷亲友?”康王示意左右给客人奉茶。


    “是。”庄聿白点头,“我们此来为云校尉加油助威。初来乍到,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公子。”


    康王视线在庄聿白身上打了个转,心中暗自称奇。


    活这一把年纪,也算阅人无数,这世间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可眼前之人——他微吸一口凉气,不觉又多看了庄聿白两眼——着实与众不同。衣衫虽普通了些,可这模样,若此人想有什么不正的心思,即便想祸国殃民也不是不可能。


    更难得的是这眉宇间的英气,谈吐时的气质,即便皇家精心调教出来的子弟,多有不及。


    这云无择,好福气。


    “误会。误会一场。”康王点头笑着,用胳膊肘怼了下身旁的生气鬼。


    赵琪鼓着嘴,将头扭向一边。


    “琪儿!” 康王递了个眼神过去。


    赵琪鼻孔张圆,猛呼一口气,气鼓鼓瞪着庄聿白和薛启辰,虽不情不愿,还是抬了抬手:“抱歉,方才只是误会。”


    “误会?!”薛启辰气也没消,“误会就能将别家福袋踩在脚下践踏呀?这声‘抱歉’我们可承受不起。”


    小孩子们斗嘴且谁都不服谁时,就需大人出来劝架圆场。康王笑着走到几人中间,当起了和事佬。


    “这福袋这般好看,踩在地上岂不可惜。这是琪儿的不是了。”康王将被踩的福袋接过来大致翻看,“里面的果子也碎了,这……”


    忽然康王一双眼睛越睁越圆:“这福袋中的玉片,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您认识玉片?”


    庄聿白一愣。这玉片从未在京城售卖,今日装入福袋也算是在京城的首秀。眼前这位老先生竟然认识这玉片。


    “实不相瞒,此前老友曾托人送了老朽两包。所以我认得。”康王将那一小包玉片放在手心,宝贝得不得了,“不知两位可否转售一些给老朽呀?价钱好商议。”


    庄聿白和薛启辰对视一眼,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此人就是别人口中的老饕贵人。


    “今日一见,也算缘分。都是自家做的。若老先生喜欢,我们改日让人送一些到府上也是可以的。”


    “自家做的?”老康王捋着胡子,又将庄聿白上下大量一番,然后转头小声问身边老仆役,“近日可有那南老头的书信?”


    仆役摇摇头:“南先生的书信,老奴都会仔细留意。”


    康王眼底闪过一丝落寞:“这老东西真是的,自从南边荔枝成熟开始,他便没了消息。希望荔枝吃到他流鼻血。”


    庄聿白眼前一亮:“老先生说的可是在三省书院教书的南先生?”


    康王语气一顿:“你认得南时?”


    庄聿白郑重行了一礼:“认得的。实不相瞒,我家相公算南先生的半个弟子。”


    康王疑惑:“你家相公是南时的学生?他可不会功夫,如何能教云无择习武呢?”


    庄聿白知道对方误会了,忙说:“云无择是我相公的发小。我相公名叫孟知彰,现在三省书院读书。这次我与薛家二公子是专程为云公子助威的。”


    “原来你们不是云无择的……算了,不重要!”


    还不等康王说什么,赵琪一下冲过来勾住庄聿白和薛启辰胳膊。方才还乌云雷雨漫天,此时一下雨过天晴,笑得异常明媚。


    “刚才是我不对,我一时冲动踩坏了你们的福袋!我陪你们一千个如何?你们就原谅我还不好!对了,今日就留在这看台上。我敢保证,全京城没有一处比这里更适合观看了。”


    不管人家愿不愿意,赵琪强行将两位不打不相识的同龄人,拉到栏杆前,一起兴冲冲向外看。


    而此时几人凭栏朝楼下擂台观看的场景,落入街对面一家小茶肆主客的眼中。


    “那不是薛家老二和那庄什么白吗,他们怎么来京城了?”


    骆耀祖刚咕咚咕咚干完一碗茶,他瞪着眼珠,抬手擦了擦嘴角茶渍。


    “这厮一定是给这云无择助阵的!去岁在家比试,那薛家老二就来砸我场子。还弄了条破狗撕我衣裤,毁我名声!”


    这位二世祖越说越气,脚步躲得山响。


    “这云无择在西境便出尽风头,眼下到了京城,还这般不知收敛,真是毫无廉耻!那孟家夫郎和那薛家老二还巴巴跟了来。就这么稀罕汉子?老子麾下多的是!他俩今日若再敢闹事,看我不把他们弄去军中犒劳将士!”


    一旁小厮忙躬身上前献殷勤:“听说方才那薛家老二和对面茶楼阁间家的人起了冲突,当场打了起来,牙都被揍掉一颗!”


    “哦?这么精彩!为什么打的?去查查对面茶楼是谁包的场!能为本公子出气,本公子定要好好赏他!”


    “少胡说!”骆家当事人骆睦走了来,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仆从,“那是康亲王定的席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讲,脑袋想不想要了!”


    骆睦重新落座,看着眼前的儿子摇摇头:“我只离席片刻,你不在候场区等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骆耀祖素日还是惧怕父亲的。只是他听说对面贵人是康亲王,一下来了精神。


    “父亲,小厮来报说康亲王派人收了我们的福袋。不仅如此,还将云无择带来的人当街狠狠揍了一顿。您看对面,康亲王正派人将薛启辰和那庄聿白逼赶到栏杆处,一定是要把他们扔下楼以示效尤。谁敢与我们骆家作对,这就是下场!”


    康亲王向来不涉朝政,远离党派之争,与骆家更是几乎没任何往来。今日怎会公开表态支持?


    骆睦锁紧眉头,不过他目光扫过对面茶楼阁间时,眉头不觉又舒展开。


    康亲王确实让人将庄聿白和薛启辰控在了临街栏杆上。


    第170章 弃子


    骆睦远远看着康亲王所在的阁间里, 庄聿白和薛启辰被人按在栏杆上,脸上竟浮上一抹得意。


    骆家依附懿王,这是众所周知之事。若是连康亲王都对自家另眼相看, 说明骆家在京中根基将越来越稳。


    “祖儿。”他将儿子唤到近前, “今日武举,也是你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你上场好好表现,待得个好名次,懿王殿下自然有赏,也让天下人看看我骆氏男儿的风采!”


    “是, 父亲!”


    骆耀祖鼻孔扫视了下楼下看客们, 又将视线挪向候场区方向。想起云无择, 他槽牙紧咬, 眼底越发阴暗。


    很快一个人影引起他的注意:“父亲, 那人看着像公子乙。”


    骆睦起身上前几步,手掌搭在额角仔细看了看。确实是公子乙。


    公子乙此时出现在武举比试现场,定是懿王有事交代。骆睦忙让骆耀祖回候场区:“走!一起去看看。”


    这边康亲王包场的阁楼上, 公子乙的身影也落入庄聿白眼底。


    公子乙独自一人。阳光下一道瘦硬影子,利落醒目, 如逆流而上的一刃利剑,旁若无人地径直穿过人群, 直直悬至云无择面前。


    不远处的长庚师父和应龙,随时戒备。


    因离得远, 庄聿白看不清表情, 更不知公子乙与云无择在说什么。


    庄聿白搭在栏杆上的手不觉扣紧,凉津津出了汗。


    前些时日,懿王派公子乙去葡萄园强行拉拢,威逼利诱, 甚至动了武。中间若非孟知彰周旋,请南先生托知府荀大人再三向上请功,岂能平稳躲过那一劫。


    难道懿王上次并未遂愿,心生怨怼,知道云无择与我们交好,特意选今日这个场合来大加为难?


    公子乙的功夫庄聿白见识过的,阴险诡谲,狠厉霸道。上次孟知彰险险打个平手。眼下虽说有长庚师父在,公子乙这把阴湿利刃,还是足够危险。说是一条随时取人性命的静默黑蛇也不为过。


    尤其京城是懿王的地盘,若懿王真有什么想法,动动手指,便能将草芥蝼蚁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公子乙作为懿王赵措的暗卫,虽然见过他的人不多,但有意朝堂者,谁人不知懿王身边有这样一位的存在?与懿王几乎形影不离,且关系特殊,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代表懿王的恩宠偏好,也自是需要小心伺候。


    武举候场区重兵把守,外人不得擅入。参赛诸人也是严格核实身份后方可放行。入场后不能擅自走动,只许在各自帷帐内待命,以便随时抽签上场。


    公子乙走至候场区门前,递上腰牌。


    那守卫见是懿王府的腰牌,忙飞速跑去报与副考官。那副考官将“懿”字反复看了看,又端量公子乙片刻,这才恍然明白眼前这个黑影一般的人是谁,忙亲自开了门,躬身将公子乙请进去。


    为表蓬荜生辉的喜悦恩荣,那副官还特意封自己为引荐官,要亲自为懿王跟前的这位大红人亲介绍此次参加武举之人。


    “公子这边请!本次参加武举对决之人共计一十八名,最终将决出一甲三名,并由圣上钦点状元。此次有望胜出的有骆家……”


    公子乙停了步子,并未讲话,震耳欲聋的沉默如一记冰凉的耳光猛地抽了过来,结结实实打在那副官脸上。


    那副官一愣,如犯了错的狗子,小心翼翼抬起眼睛,试图强行揣度主人的意图。意图已经非常直白了,他忙恭顺地垂下眼睛。


    “公子自便,下官就在入场处候着,若有需求,您随时叫我。下官告退,这就告退……”


    副官灰溜溜退下,走得太急,险些被地上的草皮绊个仰壳倒。


    公子乙收回冷厉的视线。目如鹰隼,他早就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他认识云无择。他家主人要的人,他岂能认错。


    “云公子,在下乙。”


    公子乙径自走到云无择帷帐前,抱了抱拳。


    云无择眸心微转,快速打量一眼来人。


    来人如一条阴湿的鬼魂,因常年不在光下,透着锈铁的苦味。虽收了棱角,不过仍能看出其功力老辣。双脚立地如巨树生根,举手投足如化风于无形,功力深厚难测且变化莫测。若此时与之交手,自己也没有十成十的胜算。


    过往经验告诉云无择,这是一个极度危险之人。眼下对方却刻意掩去锋芒,收拢硬刺,尽量将自已化成一团柔和的没有棱角的乌云,缓缓靠近自己。


    “阁下,认识我?” 云无择微微抬手还礼。


    “懿王殿下,想认识云公子。” 公子乙单刀直入。


    云无择眼眸微聚,登时明白来人意图。在西境浸染多时,朝堂风云多少知道一二。


    “抱歉,云无择人微力薄,恐怕要辜负懿王殿下美意了。”


    云无择眼睛澄澈如冰,话也冷酷如冰。


    公子乙似乎并不意外。他眼眸转了半圈,仍然回到面前这张线条硬廓、英气逼人的脸庞上。


    不论入朝堂,还是戍边疆,总有那文死谏武死战、只忠君爱国、不站队不结党的中正之流。和预想中一般,眼前人,也想走这清流一派。


    “这事由不得公子做主。”公子乙薄唇轻抿,半日又道,“我这个人的出现,已经宣明懿王的态度。今日哪怕我一字未说,单单往你这帷帐前一站,你便已经和懿王脱不了干系了。云公子是聪明人,若能得懿王青睐……”


    “若我不依呢?”云无择挑了下眉,却并非挑衅。


    公子乙冷笑一声,眼神在云无择眉眼间探寻个来回,再次抱拳:“那祝云公子,旗开得胜。”


    衣摆翩然,公子乙利落转身。如一道阴晴不定的影子,倏忽消失在云无择眸底。


    见公子乙来了武举场,骆睦带着骆耀祖,忙慌慌便往武举候场区赶去。宽袍大袖,金玉满襟,在往来看客中挤得着实辛苦,等他们好不容易到得近前,却只远远看到公子乙一个背影,冰冷,阴湿,像是根本没有来过。


    “去查查公子乙方才都见了谁,可曾交代什么?”


    骆睦心中隐隐不安。懿王府上下谁人不知今日武举场上有骆家参赛,公子乙已经来了,为何连个招呼也没打。


    懿王只用有用之人。骆睦想起公子乙的警告。


    帝王家,哪有什么情分可言,今日你有可用之处,给你个笑脸。一朝才尽,弃之如敝履,哪还会顾念素日之功。


    所以这么多年,骆睦一直让骆家充当懿王“有用”干将,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于商,他掌管操控东盛府几条重要商脉,敛资聚财,充当懿王钱袋子;于文,他精心培养家中长子骆耀庭,只待明年秋闱崭露头角,得入懿王青眼,竭心效力。于武,骆家军中仍有不少死忠部将,这也是懿王最终肯看上骆家一眼的原因。


    很快前去探消息的家仆回了来。骆睦担心之事,还是发生了:今日公子乙是专程来寻云无择的。两人交谈甚欢。


    懿王可以重用任何人,唯独不能是云无择。


    骆睦转身看了眼儿子:“祖儿,今日无论如何,你要得个好名次。”


    骆家不能成为弃子。因为懿王手下弃子只有一条路,一条不归路。


    骆睦脚步有些沉,良久,他又折回来,在儿子耳边补充,“不论你用什么法子。”


    *


    阁楼上,庄聿白的视线一直紧跟公子乙的方向,太过专注以至于眼前这位公子哥将话说到第二遍,他才回过神来。


    “启辰说你叫琥珀?好名字!你们可以叫我琪。”


    庄聿白笑笑,他现在也没明白为何眼前这个少年忽然转了性子:“琪公子认识我们云兄?”


    “当然认识!”


    赵琪回答得干净爽快,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忙改了口。


    “也不能说认识……长公主回朝,京城谁人不知边境将士劳苦功高。尤其这年轻有为的云校尉。我可是听说了,他在西境大杀四方,羌狄匪军听闻对面来的是云无择云校尉,各个不战而退!”


    “当真这般勇武?”


    薛启辰一听来了兴致,他原本对战场英雄就有滤镜,何况这位英雄还与自己相熟,大有一种偶像养成系的快乐和成就。


    赵琪看向薛启辰,眼神中带着打量:“京中百姓都是这么传的,不信你去外面打听打听!”


    薛启辰下巴微扬,别人夸云无择他自是高兴的,自己脸上也有光,不过口上不饶人:“不对呀!如你所说,你既然敬佩云无择,刚才为何将我们给云兄准备的福袋踩在脚下,还和我们打了一架?”


    赵琪一时语塞,张了张口,不过他脑子活,眼珠骨碌转了转:“方才我以为你们是那等投机倒把之徒,认定云无择奇货可居,打算利用他牟利,居心不正。我路见不平,所以才出的手!”


    薛启辰还想说什么,忽听楼下一阵鸣锣。是皂吏在清场,武举比试马上开始。


    主考官落座,端正威严:“根据抽签结果,第一场比试,广安府人张远对东盛府人云无择!”


    场下一阵欢呼。


    方才拿了云家福袋之人,自是大力叫好。也有久闻云无择威名的,今日能现场看其比武,捧场热情一阵涨似一阵。


    “云兄第一场就上啊!琥珀,我们去场下看吧。”


    薛启辰拉着人要走,被赵琪拦下。


    “现在挤到擂台前,说不定已经比完了。不如就在这加油助威,也是一样的。”


    赵琪是自己也想跟了去,只是他家皇叔看着,他脱不了身。索性将庄聿白二人一并留下。


    康亲王很以为然,也跟着往栏杆边凑:“已经开始了?琪儿,哪个是云无择?哪个铜金甲胄,手持霹雳锤的?看着很壮实,是块习武的好料子。”


    “阿叔别吵!”赵琪搀着他皇叔胳膊,带着些许不满,“云无择怎会长成那副黑陶缸模样!自是旁边那位长相清秀的啦!”


    “云兄长相怎么能用‘清秀’形容呢!”薛启辰加入叔侄对话,“是松风朗月,绝尘超逸!”


    康王端水:“好好好,让我细看看,是个怎样人物……”


    话没说完,老王爷脚下一绊险些摔倒,吓得众人忙上来扶。


    好在只是虚惊。老王爷刚站稳,楼下沸腾起来,欢呼声震天动地。


    “云校尉威武!”“云校尉大胜!”


    第一场,云无择胜出。


    康王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还没来得及看,怎么就比完了。”


    很快,场上宣布第二场比试人选。


    “东盛府骆耀祖,对战东盛府云无择。”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