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御匾
迎接御匾, 是大事。
是各庄的大事,也是东盛府的大事。
辖下能人志士能得天子青睐,短短数月两获嘉奖。作为地方父母官的荀誉, 面上自是有光。
庄聿白以为还和上次灭虫药剂时一样, 府衙将匾额送来时,知府大人会派人敲锣打鼓一路热热闹闹。特意将自己好好捯饬了一番。
因未及冠,一瀑琥珀色长发松松束着,鸦羽色发带上缀了一颗红润玛瑙。
玛瑙,是薛启辰送的。
说自己那日在铺子里看西境新来的一批货, 一眼看到这颗玛瑙, 温润盈透, 当时觉得很搭庄聿白的发色。
还说“不值什么钱, 难得的是相配。”
若是寻常点心吃食之类的, 庄聿白就收了,宝石未免有些贵重,正要拒绝, 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抢先接了过去。
“谢过二公子。”孟知彰手中扫了一眼,视线落在他家夫郎脸颊上, 又细细端量片刻,“和眼尾这点红色泪痣, 很是相配。”
庄聿白一愣,回身仰头看过去, 阳光给来人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色轮廓。
而对方的眸子就这么正大光明盯着自己……当着外人的面。
庄聿白瞳孔一缩, 旋即放大。他快速别开视线。
或者是身后人的目光过于直白,过于炙热,庄聿白下意识抬手要去遮自己眼尾的那颗泪痣。手抬到一半,又滞在半空。
为何要遮。如此一来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像是害羞了似的。
他自己也不清楚当下自己是什么情绪,只觉怪怪的。
不容分说,孟知彰两手轻轻扶着庄聿白肩头,将坐在凳子上的人摆正。
“我替夫郎束发。”
薛启辰站在一旁抿嘴笑,不时给庄聿白递个眼神。
庄聿白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我自己来吧。”说着,伸手去接那条玛瑙发带。
手被拦回来。肩上一重,温热的手掌覆上,轻轻拍拍肩头。
“坐好。别动。”
执砚持笔的手,虚虚握着紫檀木梳,从上而下分发疏丝。一瀑柔顺头发,在隔着明瓦透进来的晨光轻抚下,折射出琥珀色独有的太阳光芒。
庄聿白看了眼不远处笑盈盈看戏的薛启辰,对方先是满眼八卦地瞅着自己坏笑,后被这散开的琥珀发色迷了眼,不觉走近几步。
“琥珀,难怪你叫琥珀,平时只觉你发色浅。今日光下一看,果真如上古美玉一般,真真是好看。”
不等庄聿白开口,孟知彰接过话去:“我家夫郎发如其人,如琥似珀,璀其璨矣。”
大有炫耀之意。
薛启辰姨母笑更甚:“孟公子,听说你们还没办婚礼。何时办?我到时一定备份大礼!”
又向前一步,笑着问到孟知彰面上,“不过孟公子,咱丑化说在前面,我作为琥珀的好朋友,这婚礼若是不够风光不够气派,到时我可不依的。”
“自当风光无两。”孟知彰将发带仔细挽了个同心结,束好后微微调整下玛瑙位置,双手搭在庄聿白肩膀,声音也柔和下来,“至于婚礼何时办,听我家夫郎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还真是没完了,庄聿白忙起身打断:“好了,两位公子!天不早了,再不起身,恐怕御匾已经到庄子上了。”
几人驾车向郊外赶,还没到庄上,遥遥便见张灯结彩一片,细听似还有锣鼓之声。
“不用谢,我安排的!”薛启辰洋洋得意冲自己竖了个大拇指,“这可是迎接御赐匾额,自然是要热闹一些。”
庄聿白笑着领情:“那多谢二公子!今日有葡萄叶肉卷,等会请你多吃一只!”
“两只!”
几人停车下马,抬头却见薛启原立在车旁,身后跟着薛家一众商铺掌事人。
“公子庄公子!恭喜孟公子!”薛启原笑着行礼。
“同喜同喜!” 夫夫二人忙还礼。
只是接一块匾,也就一会会时间,庄聿白没想到薛家竟如此兴师动众。除了当家人亲自来现场招呼外,所有铺子里有头有脸的掌事也带了来。
来给自己撑门面。
不仅人来了,议事堂旁还叫了一支十余人的乐班,吹吹打打,听着比迎亲队伍还热闹。
“晗儿身子重,不能成行。特挑了些时兴果品送来。”薛启原一招手,小厮抬出一些大食盒,“这两大食盒我稍后着人送去山中。这八盒,稍后会着人装入备好的小福袋。今日到场庆贺的乡邻朋友们,皆可领一份福袋。不拘多少东西,沾沾庄公子的喜气。”
薛启辰早拿了一个福袋在手上:“听闻圣上亲赐匾额时,我家长嫂已经开始准备这些小福袋了,足有两三百个,上面绣的莲花、蝙蝠、仙鹤、仙鹿等纹样,也是我长嫂亲自选定。”
薛启辰将福袋打开,有五文钱,一枚果子,三块豆糖。
庄聿白夫夫再次郑重行礼:“这次有劳大公子和少夫人了。”
薛启原笑说:“知道你们人手不够,空来不及准备这些东西。我们想到了,顺手就做了,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你我两家,这般谢来谢去倒显得生分了。”
“好,那却之不恭,我们就心安理得领受了。”庄聿白拿了一枚仙鹿的福袋递给孟知彰,“孟公子,来年秋闱好好发挥,祝你早日高官厚禄!”
孟知彰双手接过:“借庄公子吉言。”
众人皆莞尔。
庄聿白倒有些不好意思,转头问薛启辰:“你的玉琼羞呢?”
“在那呢!”薛启辰向不远处指指,“这大好机遇,我怎会错过?这玉琼羞的小瓷罐就摆在议事堂外这块最显现的位置,保证来观礼之人一眼便能看到。话不多说,我将茶坊的三位茶伎也请了来,专门调制渴水,供宾客们品饮。”
几人闲话时,来观礼之人已陆陆续续往庄子这边围聚。或乘车、或骑马,路途近的三五成群步行而来。
最先到的是与薛家交好的士绅商贾。或富或贵,各个华服锦冠,仆从成群。
薛启原逐一向庄聿白夫夫介绍。南城丝绸张,北街皮货李,恒运镖局的总镖头……全是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中不少人的生意和薛家一样,大江南北遍布。
庄聿白笑着接受众人道贺,接过众人名帖。心下正自责忘了准备时,身旁人碰碰自己胳膊。
一沓不知何时写就的名帖。庄聿白满怀感激看了孟知彰一眼,忙接过来,与到访众人交换,还每人递上一个福袋。
道贺之家有家主不能亲自前来的,则谴派家中后生香车宝马赶来捧场。捧场自有捧场的规矩,贺礼自是不能少。
庄聿白眉头蹙了蹙,古往今来,最讲究一个礼尚往来。自家情况他比谁都清楚,眼下看着几个生意傍身,现银可是没几两。与这些老钱们相比,自己哪里往来得起。
薛启原看出庄聿白顾虑,轻声说:“无妨,同众人交代过的,这贺礼大都是各家铺子中现成的,只图个吉利,不贵重,尽管收下。”
迎来送往、记账写单的只有然哥儿和周老汉几个,薛启原见忙不过来,征得庄聿白同意,直接让身边掌事和伙计等上阵帮忙。记账得记账、管理贺礼的管理贺礼,挤在议事堂外场地的各家抬贺礼人群霎时清爽起来。
一波寒暄结束,薛启辰上前将人引到自己的“主场”,玉琼羞。他听从庄聿白的建议,葡萄渴水中有的调入蜂蜜,有的调入龙脑、檀香末等香料,请来客品饮。
现场饮品虽是飨客,更多也是在调查市场口味。薛启辰让调汤茶伎细细留意品饮来客的偏好及评价,回去后整理出来作为今后玉琼羞口味调制的参考。
庄聿白爱甜食,对蜂蜜版情有独钟,不由多喝了一盏:“二公子越发会做生意了,我要在你长兄面前好好夸夸你!”
薛启辰开心地昂起下巴,又见庄聿白对这种迎来送往折腾得有点头疼,悄声宽慰。
“没关系,先习惯习惯,等你和孟知彰大婚之时,想来比这场面还要隆重,前来道喜之人比这还要多。”
“嘘!”庄聿白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人家刚夸了你,你倒好,反手恩将仇报,来打趣人家。
庄聿白本以为赐匾这种热闹,也就府城周边之人来看看。可随着人越聚越多,他发现好像并非如此。
进庄路上几辆驴车遥遥赶了来。走近才看清是驸马坡的庄头,后面几辆车上则是临近村镇上的乡民。前些时随差役去各州县指导肥堆时与众人打过交道。
“恭喜庄公子!恭喜!”以示敬重,庄头等人远远便下了车,一路小跑着过来,“都说好人有好报。庄公子这般积德行善之人,连圣上都听闻了,还特地写了牌匾来嘉奖。真是圣上英明,苍天有眼呐!”
庄聿白忙迎上去:“路上这样远,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给庄公子道喜!”庄头激动得眉毛胡子打颤,高兴得无可无不可,拉着庄聿白的手往车上看,“我给公子带了些东西,都是庄子上自产的,这几只野兔是我送公子的,上次见公子喜欢,又带了一笼。这筐鸡蛋是杨婶家的,她家肥堆公子指点过,上到地里,那庄稼刷刷长……都是大家的一份心。我这大老远带来,公子就不要推辞了。”
庄聿白与孟知彰一起欣然收了这几车贺礼,亲手多多递上几只福袋,又交代然哥儿好生招呼着去吃茶吃果子。
这时一长列官差模样的队伍,逶迤往庄子上来。是东盛府下辖四州一十八县官方派专人前来祝贺观礼。
都是远客。也带了贺礼。
议事堂前场地有限,观礼车马等,薛启原让小厮帮忙往庄子深处及后山疏离。
时间马上来到辰时,薛家小厮来报,御赐牌匾在城中沿主街绕了一周,这会儿马上出东门,再有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闻此,庄聿白竟深呼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己竟紧张起来。
孟知彰轻轻拦住他的肩膀。
递来一个坚定的眼神。
第152章 喜报
听闻御匾马上到来, 各庄议事堂外等观礼之人,皆纷纷开始理仪容、正衣冠。
不论年纪、地位、财富,还是学识, 不论平素在各自领域如何挥斥方遒, 如何受人瞻仰,此时此刻大家都默默站在庄聿白夫夫身后,恭敬而立。
人群之中,薛家的当事人薛启原谦恭地点了点头。
自打去岁夫夫二人来府城院试之时,薛家便先人一步放下投名状, 承诺今后将永远唯二人马首是瞻。薛家做到了。
不论是联手经营茶炭、金玉满堂生意, 还是以合作名义赠送的小各庄, 薛家都在自身能力范围内, 合情合理又谨慎得体地协助了夫夫二人。懂分寸、知进退, 不卑不亢,互利共赢。
庄聿白朝薛家二位兄弟点头回礼。这份周全与信任,他自然不会辜负。
视线从身后人群收回时, 庄聿白的目光撞上身边正看向自己的一双眸子。
孟知彰陪同庄聿白一起站在队伍之首。他垂眸看着庄聿白,但侧身半步, 将今日的主位,完完全全交给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像一位儒雅且弘毅的卫士, 忠心又虔诚地守护着自己的王。
远处的锣鼓之声越来越近,庄聿白深吸一口气。虽是有一丢丢紧张, 但有孟知彰在身边, 心中很快安稳下来。
通往庄子上的小路,已被送匾队伍全部占满,来人脸上个个洋溢着喜气。奏乐之声,更是锣鼓齐鸣, 声势震天。
庄聿白一时觉得有些不真实。
前些时日,他还为公子乙5000两银子强买葡萄园之事发愁。为躲避公子乙身后之人的收买,他甚至想带着孟知彰一起跑路。
可短短几天,一切竟峰回路转。不仅保住了葡萄园,眼下还因祸得福,时来运转。只要御赐的这块匾在,不管公子乙身后之人权势再大,一时也难动这葡萄园半分。
送匾队伍越来越近,红绸覆盖的匾额在队首,跟着吹吹打打的乐班之人。紧随其后的是一列人马,威风凛凛,庄严又喜庆。再后面则是挤挤挨挨的看热闹之人,越聚越多,看不见队尾。
薛启辰亲自向前将鞭炮点起来,又令小厮们撒了几大簸箩的糖果和铜钱,引得众多小孩子们嬉嬉笑笑在路上捡。
烟火弥散,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昂扬欢快的鼓乐声,加上孩子们的笑声,像极了一场盛大的迎亲。
匾额上的红绸团花已能看清纹路,孟知彰在庄聿白手臂上按了按。
入乡随俗,该有的礼仪,庄聿白还是懂的。他随孟知彰一起跪在路侧,恭敬相迎。
东盛府知府荀誉从马上翻身下来,款步向前将庄聿白夫夫搀起。
“庄聿白,恭喜。”荀誉眼睛满是欣赏。
庄聿白忙拱手施礼:“这是圣上恩泽和知府大人厚爱,庄聿白才有今日这份恩赏。圣上之恩与大人之恩,我夫夫二人,没齿不忘。”
话是漂亮话,但也不无真心。若非荀誉在关键时刻、接二连三几道请功奏疏递上去,圣上又岂会知道什么灭虫药剂、肥田之术。而庄聿白这个人,白丁一个,其名号又凭什么能上达天听?如今这奖赏恩赐,更去哪里寻?
“你的才智与善举,实实在在惠及东盛府百姓。这是圣上对你的嘉奖,也是你昭昭功德应得的。”
莫说东盛府,即便全天下放眼望去,能有几个白衣幸得天子恩赏?且短短数月内,又是赏银,又是赐物,连最足以彰显功德的匾额都由圣上提笔亲书。
这是何等荣耀!
南时及府城众书院的山长们位列观礼之列首位,之后是东盛府各界名流士绅。能走到此等位置的,皆人中龙凤,其德昭昭,其志烈烈,即便如此,谁人家中也没有御赐匾额。
但众人羡慕却不嫉妒,这确实是眼前这位清秀小哥儿应得的。
今日送匾观礼之举虽是官方行为,但众人皆真心感激也敬佩庄聿白之所为。灭虫药剂与肥田之术,倾囊传授与众人,分文不取,这份恩德,众人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真可谓朗月清风,头角峥嵘,前景不可限量。
众人夸赞之辞,字字句句递进庄聿白耳朵里。听得他欣欣然,陶陶然。
爱听,多说。
接下来是最为重要的揭匾仪式。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在这红绸裹就的匾额之上。
庄聿白心中也好奇,九五至尊之人到底会写些什么字。他自己文采有限,能想到无外乎顺时集佑、德勤怡安、耕读世家。
正想着,鞭炮齐名,乐班齐奏,将现场气氛达到顶峰。
东盛府知府荀誉,各庄议事堂前殷殷目光下将红绸从匾额揭开。
“耕读传家”四个大字,赫然眼前。
庄聿白看了又看。
嗯……怎么说呢,往坏了说,这圣上要么图省事,也么也是个学问不佳的;往好了说,他与这位圣上竟能心意相通。
庄聿白又扫了眼匾额上的字,如此想着,心中又高兴起来。
不过这字么,他庄聿白肯定写不了这么好,但比起孟知彰的字,还是差了些。
荀誉带领下,众人朝此匾郑重行了跪拜之礼,之后着人将匾额悬挂于各庄议事堂的正堂。
堂前匾下,荀誉将庄聿白拉至自己跟前,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场上名流士绅们却都睁圆了眼睛。
与父母官同堂而立,这是多少人此生未到过的位置,今日庄聿白竟轻轻松松就走到了。
不过他连圣上御笔亲赐的牌匾都挂在了自家堂上,知府赐予他这份同堂而立的荣光,也顺理成章,不值得太大惊小怪。
众人又暗自安慰好各自内心的那份自尊和羡慕。不过接下来荀誉要宣布的另外两件事,众人心中无论如何都淡定不住了。
“为表彰庄聿白的突出作为,东盛府东郊,小各庄向东五里有一片官田,50亩上田,今日便送与庄聿白。”
人群一阵惊叹。懂行的都清楚,那片上田是东盛府数一数二的良田,位置又好,再加上庄聿白这肥田之术,将来产量一定炸翻天。
荀誉自然明白众人所想,50亩上田而已,不足挂齿。隔着人群,他又看向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
“《东盛府志》是由祝山长携东盛府有识之士共同编修,此前祝山长再三提及将庄聿白之名与灭虫和肥田二事编入其中,本府一直觉得时机未到,皆给拦下了。并非本府不想,而是在等一个时机。祝山长,时机到了,烦劳将圣上今日赐匾嘉奖之事,一并写入。”
妥妥名利双收。
“庄聿白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人声鼎沸中,荀誉笑着拍拍庄聿白肩膀,“不仅现在东盛百姓感念你的好,后世东盛子孙,也将记得你的名字。”
自己被写进地方史了?!今后将流芳百世,受人瞻仰。虽听上去怪怪的,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荀誉又道:“不论今后你到哪里,东盛府之门永远为你敞开,东盛府百姓永远感念你的好。”
庄聿白眼睛眨了又眨。他最喜欢钱了,50亩上田的分量他自是懂的。但此刻他只惦记着自己马上要千古留名这件事。
或许是太过高兴,整个流程下来庄聿白都处于迷迷糊糊的沉醉状态。好在孟知彰在旁,帮着周全回礼。
当然,庄聿白如今是东盛府的贵人,即便有什么放荡不羁之处,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那也是他心地纯良、性情纯真使然。
贵人这般行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整个迎匾流程直闹到临近午正才结束。众人又逐一再次向庄聿白道贺之后,方陆续离场。
这类迎来送往的大场面,薛家经历得多,带来人手也足。小各庄很快恢复如常。
薛氏兄弟在自家酒楼,设了整整三日的流水席,替庄聿白夫夫慰劳今日前来观礼之人。
庄上这边也没闲着,观礼之人带来的贺礼,堆满好几个屋子。庄聿白让管庄人周老汉和然哥儿帮着逐一登记在册,他和孟知彰又细细盘点一遍后,妥善收在庄子上。
不过看着厚厚一沓礼单名录,庄聿白眼底不由飘过一层淡淡阴翳。
孟知彰看出端倪:“无妨,他们能来,一则看在薛家的交情,二则是知府大人的面子。我们无需多想多猜。再有,也是最关键的,他们能来也是冲着这块匾额,圣上亲赐。这种恩遇,几人能得。”
孟知彰又将礼单打开,翻与庄聿白看。
“这礼单上,细看都是寻常之物,不过布匹、霜糖、药材之类的,即便是一些毛皮、人参等价高之物,也皆是自家铺子里现成的。
精心挑选,说明送礼之人有心了。并不送过于贵重之物,让收礼之人难做、难堪,看来都是些行事周全、可以结交之人。”
一席话,说得庄聿白胸中块垒尽除,复又便会那个眸底烁光的明媚少年。
“有些吃食药材之类的,经不住久放的,明日和然哥儿、周老伯挑选出来,或送人,或与庄上众人分掉如何?”
庄聿白指着名册,同孟知彰商议如何处置这些礼物。
“驸马坡那几个村镇乡民,这么老远赶来也是难得。挑些合适的布料,再从城中药铺买些现成的、素日用得上的汤药,按方子包好,改日托人送过去。”
孟知彰自然都依他。
“还有一事,然哥儿不提醒我还没发现。”
“是什么?”孟知彰望过来的眼神越发柔和。
“自从然哥儿跟着管园子以来,庄子上有哥儿的人家,态度似乎转变了很多。家境好些的,甚至都舍得花钱让哥儿去读书识字了。在之前,这可是他们眼中正儿八经、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子们才有可能有的待遇。”
“这其中还有你的功劳。”孟知彰说得认真,“因为你就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榜样。”
“我么?我哪里好,快说说!”庄聿白满怀期待回望孟知彰,他近来赞许致辞听了好几大车,但孟知彰的夸赞似乎还没听到。
不过孟知彰这人鲜少有情绪外露之时,夸人更是惜字如金。
“我家夫郎哪里都好。”
庄聿白刚想说对方打趣自己,孟知彰自己快速改了口。
“不,是你哪里都好。”
孟知彰看着庄聿白的眼睛,认真诚挚,风轻云淡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庄聿白并不熟悉的热切。
“你庄聿白,哪里都好。”他又强调一遍。
庄聿白正等着孟知彰往下具体夸自己,外面一阵马蹄响。
薛启辰兴冲冲跑了来,他是来分享玉琼羞大卖特卖喜报的。
*
“琥珀!琥珀!你可知道我这几日卖出去多少玉琼羞?”
薛启辰人还没进屋,话已经满院子响起来。
“呦!孟公子也在家呀。”
薛启辰两步跨到廊上,正抬脚往房中迈,迎头瞧见正从房中迎出来的庄聿白夫夫。
两人一前一后,庄聿白走得急,肩上头发乱了一缕,身后的孟知彰忙抬手将其理好。
薛启辰一愣,又见庄聿白脸上似带着醉意,红扑扑的。眼珠转了转,顿时品过味道来,一向大大咧咧的学家二公子,此时竟难得生出几分愧疚之心。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那个……有没有耽误你们……”
薛启辰想说有没有耽误夫夫俩造人大计,又怕光天化日下说出来庄聿白不好意思,故意将话留了半句。
“有。”
“没有,没有。”
夫夫二人异口同声,话一出口,又同时诧异地看向彼此。
齐物山的小院,瞬间安静。连院外竹梢上的鸟雀都尴尬得住了声。
“……或者,你们接着忙,我过会儿再来……你们继续,继续!”
薛启辰最爱八卦,冲庄聿白挤挤眼,让他加油,然后甩开袖子就向外逃。
如果放任让薛启辰就这么跑了,下次见面指不定怎么编排自己。
庄聿白忙赶着追过去,扯住袖子拽回来。
“跑什么!刚我听着说玉琼羞,这几日售卖情况如何,卖了多少坛,快说与我听听。”
薛启辰示意庄聿白向身后看,小小声:“玉琼羞不急,你家相公急。你们完事后我再来也不迟……”
庄聿白气得牙痒,隔着袖子,在薛启辰胳膊上掐了一把。
“哎呦——孟公子,快管管你家这位,他掐我!”
薛启辰怪叫,将庄聿白推到孟知彰身边告状。
孟知彰不仅没躲,怕他家夫郎被推得脚下不稳,倒向前迎了两步,伸出手掌,轻轻托住被动撞进自己怀中的腰背。
腰背紧致瘦削,在孟知彰手中旋了半圈。庄聿白半转身,仰头看了孟知彰一眼,尴尬神色中难得露出一丝羞涩。
孟知彰到底心软,怕当着外人弄羞了他家夫郎。
“你们先聊,我将云先生送的梅子露调两盏出来,给二公子也尝尝。”
不过等孟知彰将调好的梅子露端进来时,薛启辰已经没了踪影。
庄聿白满脸兴奋地同孟知彰同步葡萄渴水的情况,单迎匾仪式以来这几日,已售出450坛,若非近日园中适合做渴水的葡萄有限,销量翻番都不成问题。
孟知彰递了盏梅子露给庄聿白,让他慢慢说。
“这小子下手就是狠。半斤一坛,纯纯葡萄渴水1两银子一坛;调入蜂蜜的,多20文钱。调入檀香末和龙脑的,直接翻番,2两银子一坛。”
庄聿白嘴上说薛启辰出手狠,神色和语气则满满自豪,像是自家调皮捣蛋的孩子终于靠自己的才学和努力,考了年级第一,庄聿白甚是得意。
这个生意算是薛家二公子在家中自己独当一面做起来的,从葡萄采摘、渴水熬制到、装坛售卖,连名字也是他取的,玉琼羞,这名字越品越好,就和这夏日里调了一盏渴水一般,滋润清甜,沁人心脾。
“仗打得好,也离不开你这位军师的运筹帷幄不是。”
孟知彰总是冷脸夸人,若是不知情的外人,一时还真分不清这话是称赞,还是奚落。
“孟知彰你怎么回事?”庄聿白翻个白眼,带着傲娇,“为什么我每夸别人一句,你总有十句等在那里夸我。”
第153章 分银
庄聿白缠着孟知彰问为何近来总夸自己, 却见对方看过来的眼神越来越沉,越来越严肃,顿时有种大事不妙之感。
心下一顿, 打算认怂。算了, 眼下只有二人,别惹出对方呆病,庄聿白忙岔开话题。
方才提及庄子上不少人家将孩子送去读书,这是好事。虽无需人人都如孟知彰这般科考求仕,能写会算, 识几个字懂些圣贤道理, 也是不错的。
孟知彰点头, 听他家夫郎继续往下说。
“此前让管庄人周老伯做了个小银库, 凡庄子上婚丧嫁娶等人生大事, 不仅份子钱从中出,有需要的人家,也可以先无息借用些银钱。当然, 说是借用,若真还不上的, 后面也就装聋作哑抹了这笔账。荀大人将东边50亩上田给到我们,我准备将其中10亩田的收成, 全部放进来。你看可好?”
“听你的。”
庄聿白说下去:“这50亩田会租给有余力的人家。而多出的这笔银子,设立读书基金, 专门用于补助读书求学的儿郎。若是男孩子, 每人每月可领300文钱。若是送哥儿去读书,每人每月可领500文钱。”
孟知彰自然明白庄聿白此举用意,岂有不赞成的。
*
薛启辰估摸着时间,将这次葡萄渴水玉琼羞的账簿, 着人送了来。
450坛玉琼羞全部售罄。原味200坛、蜂蜜100坛、檀香末150坛,共计得银602两。
成本部分有限,定做小瓷坛花去22.5两,葡萄采摘、渴水熬制、最后售卖等人手皆是薛家现有仆役,发了些赏银,当前账目上剩银560两。
随账簿一同送来的还有300两银子。园中葡萄和这葡萄渴水的方子,都是源自庄聿白这位军师,所以原应拿大头,这算合理分配收益。
庄聿白自然知道薛家不缺这300两银子,不过自己这几百斤葡萄卖300两也有些太过黑心。算上云先生的方子和园中葡萄,他留下100两银子。
薛启辰也不愿意了。亲兄弟明算账,这才是生意合伙的长久之计。葡萄渴水方子的钱,薛家另外出100两送去与云先生。这560两银子收入,则坚持和庄聿白平分,说这是双方合作共赢的成果,他岂能一头吃大。
薛启辰将庄聿白退回去的200两银子,取了20收下。
双方各得银280两。
当然葡萄渴水只是其中一项生意。薛启辰从中尝到了成功的甜头,哪里肯罢手,将接下来的生意也一并让庄聿白点了头。
包括但不限于今年500瓶葡萄酒,明年的1000瓶葡萄酒,连葡萄叶肉卷的生意都准备跃跃欲试。
葡萄渴水确实是薛家二少爷薛启辰自己独自操刀的第一桩生意。
他高高昂着脑袋,将账簿摆在薛家少夫人苏晗面前时,心中美得已经泡泡乱翻。
苏晗四五个月身孕,身子一日重似一日,家中生意却从未耽搁。杀伐决断,一如从前。
议事厅外等着回话的掌事陆续进来请示。能即刻现办的,苏晗便当场放牌子着人去办;有待商榷的,暂且搁下,有结论时再令管事人亲自来领。
不同的是,如今她与薛启原打开心中芥蒂,遇棘手之事,二人也会有商有量,听听彼此意见再做决断。
就比如这次葡萄渴水之事,二少爷薛启辰仗着长嫂疼他,最先求到苏晗这边。
薛家现如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涉及孟知彰和庄聿白之事,皆属于家中头等大事,势必会派出家中精干老练的管事跟进,而且苏晗和薛启原二人也会亲自过问。
既然是葡萄园之事,苏晗自是上心。
薛启辰细说事情原委,又将这葡萄渴水如何制作,如何调制饮用等一一道出,还请他家长嫂亲自尝过自己带回来的样品。
苏晗思量复思量,原料现成,制作简便,且家中当下也忙得过来,遂让人去将酒楼周掌柜请来,带着薛启辰一起接这单生意。
薛启辰忙拦住,说自己跟着长嫂学了这许久的生意,也到了上场练兵、验收学习成果的时候。
“长嫂难道不想看看自己亲自教出的兵,功力如何么?”
见苏晗面露迟疑,薛启辰开始耍活,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捶背捏肩,浑身解数全用他家长嫂身上,忙前忙后殷勤得不得了。
“长嫂手中料理的生意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比这件大。长嫂亲自带着我,手把手教了我这么久,该如何做我自是清楚的。这一桩葡萄渴水的生意本来不复杂,且不难,更有长嫂坐镇,肯定不会出问题。长嫂就应了我吧!”
苏晗还是没松口。
薛家二少撒娇耍赖的功夫不是说说而已,又对着苏晗肚子,演起来。
“乖乖侄儿,你帮叔叔求个情,等你长大叔叔给你买糖吃!”
苏晗被缠不过,最后还是笑着应了。又将人讲薛启原回来,将此事原委详细告知。
薛启原是个稳重的,见妻子也有意让薛启辰历炼一番,便点了头。不过仍提点他,凡事当心,若有拿不准之处,及时回来请教长嫂。
不过这次薛启辰确实是打了个漂亮仗。
各庄迎匾之日,薛启辰将葡萄渴水摆在来宾接待处,派茶伎现场调制供宾客品饮之时,便已成功大半。
由御赐匾额加持的葡萄园所产果子熬制的葡渴水,可不只是味美香浓这般简单。除了渴水本身口味惊艳,这御赐的无限荣光,也随着这夏日的这一抹清甜成功转接到采买之人手中。
最高一档调入龙脑和檀香的玉琼羞,也仅2两银子一坛。薛家铺子中上架后的一个时辰,450坛玉琼羞全部售罄。
买到之人自是如获至宝,满心欢喜满街炫耀。没买到之人,则恳请铺子中伙计再去看看是否仍有库存。5两银子一坛,也是愿意的。
“长嫂,如何?我是不是很给长嫂长面子?”薛启辰亲自捧着这次玉琼羞的账簿,来苏晗面前邀功。
虽不在现场,玉琼羞的售卖情况以及府城口碑,苏晗还是从各位掌事口中听到了。
在场众人更是无不大家夸赞薛启辰打的这一仗。
“二公子长大了,且灵气十足,这生意做得哪里像第一次掌事的?行事作派倒像个久经商场的老手。从定价到售卖,干净利落。不仅眼下这单生意完成的漂亮,还给后续留下引子。瞧着吧,葡萄园后续的生意,只要二公子跟着,保准错不了。”
第一次独自做生意,不足百两银子成本,三五天便赚回500多两银子。确实值得夸赞。
薛启辰扬起下巴,这尾巴翘上天。
“只可惜今年琥珀园中的葡萄产量有限,待明年产量翻番时,这葡萄渴水的生意又是另一番景象。长嫂你信不信?”
苏晗笑着点头,让墨儿去调一盏荔枝甘露来。
苏家祖父托南先生给苏晗带回来两罐。苏晗睹物思亲,总不大舍得拿出来。薛启辰眼馋归眼馋,也从不敢在长嫂面前主动提这甘露。
他知道庄聿白在南先生那里也得了一罐,倒是隔三差五去蹭上一盏,一来二去,已经被他喝下去小半坛。
墨儿端来两盏。
虽是暑热,她家姑娘不能用冰,便只用泉水镇过,又加了些蜜瓜碎在其中。
给薛启辰这一盏则热闹许多。荔枝甘露用冷水化过后,又将冰块刨出细细“沙山”堆放其上,仙气飘飘的冰山中又堆上这位二公子喜爱的杏脯、林檎干等。
澄红色靓汤中,一座橙黄掩映的甜品小山递到薛启辰面前。
二公子眼睛一下亮了:“谢过墨儿姐姐。我长嫂疼我,墨儿姐姐对我也好!”
有了这次玉琼羞的经验,薛启辰的胆子和胃口也大起来,开始跟她长嫂讨价还价。
“琥珀答应了,今年还有会匀出500瓶葡萄酒给到咱们家,用作老主顾年底大单消费的福利酒。”
满满慢一大口冰山裹着果脯下肚,薛启辰的眼睛弯了又弯。
“我和琥珀商议下过了。当日消费每满50两者,可购葡萄酒1瓶,每人限购3瓶。到时先从成衣店和杂货店等先试试水。长嫂觉得如何?”
苏晗将玉琼羞的账簿放置一旁,该说不说,这次生意的确做得漂亮。关于这葡萄酒,她想了想。
“葡萄酒的购买门槛和注意事项,等过了中秋,你同这几个铺子的掌柜再细细商议才是。”
这是答应了。
薛启辰孩子似地在议事厅内欢呼起来。
“谢谢长嫂!也谢谢肚中的小宝宝!”
薛启原正高兴得满屋乱跑之际,胳膊却被人一把抓住。
定睛看去,见是兄长,薛启辰立马消停下来。
“你长嫂身子重,需要休息,休要在此胡闹。”
薛启原等弟弟完全冷静下来方松了手,来至妻子身边。仔细问过今日情况,可有什么不舒服,可有什么想吃的,需不需要此刻闭目小憩一会等等。
温言款语,极尽呵护。
薛启辰这会儿过来,是问妻子意见的。
孟知彰夫夫无疑是薛家贵人。相识半年以来,不论是茶炭、金玉满堂还是涮锅的生意,目前都成了薛家的主打明星产品,进益可观,更让薛家在府城的商业地位和商业版图皆稳固不少。
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若非孟知彰与庄聿白二人几次促成,夫妇二人的心结只怕越结越深,腹中孩儿再迟个几年也难到来。
再有就是,薛启辰这个全府城盛名在外的膏梁纨袴,跟着庄聿白,竟然真的正儿八经独自做成一桩生意。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薛启原想趁这眼下时机,好好宴请孟知彰夫夫二人。
家宴。
请帖送至孟知彰手上时,夫夫二人自是欣然同意。不过二人有一私事想求。
关于当年驸马坡那位传闻中的准驸马,也就是云无择的父亲,骆瞻。
第154章 家宴
十日后, 薛家家宴摆在薛宅东院。
郑重华贵,又不失温馨。
苏晗比上次见面时,身子重些, 不过气色却好许多。一惯清冷端雅中, 多了几分温暖底色。
寻常吃食、物品等薛家并不缺,所以庄聿白也没准备那些虚礼。而且依照两家的交情,也无需这些虚礼。
晨起亲自去园中摘了一竹篮新鲜葡萄叶,山路上又遇到几棵压满枝头的桃树,顺道也摘了些。圆润润、肥嘟嘟的红桃子搭着一篮翠叶, 一并送与苏晗。
“晗姐姐喜欢葡萄叶肉卷, 今日特摘了些。劳烦墨儿姐姐了。”
苏晗道了费心, 示意墨儿接过去。
怕妻子站久了脚疼, 薛启原忙请众人落座, 又亲自扶妻子坐下,还拿了个软垫让苏晗靠着。
“前几日晗儿还提起各庄后山的桃子,说比一般市面上卖的要香甜。”薛启原看着篮中桃子, 转身吩咐小厮去取些泉水镇上,等少夫人午睡后起来尝一尝。
薛家老太太去庙里上香了, 今日不在家中。席间侍奉的也只有苏晗贴身大丫鬟墨儿和薛启原近身的两名小厮。
因无旁人,所以座上几人也没那么多规矩, 言语等皆轻松自在不少。
薛启原作为家主,热略招呼客人, 眼角余光却一直留在妻子身上。
在外老成持重、威压四方的薛家长公子, 到了妻子身边,却换了副模样。素日杀伐果决、眼皮一耷,整个府城商界都要为之抖三抖的巨鳄,此时却小心翼翼得像个新手, 凡事确认再三才摆至妻子身边。
知道的,明白这是极尽体贴之能事的丈夫;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个新来的贴身侍者。
苏晗面前的果茶、热汤等,薛启原都亲自试过。他知道妻子偏好,热饮等皆需六分烫。
荔枝酿肉虽好吃,但贪多易上火,妻子夹到第四颗时,他便直直盯着妻子。妻子坚持留下这第四颗时,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对方作弊机会。
自己妻子,除了宠着还能怎样。
薛家长公子与少夫人和好以来,薛启辰只要与兄长和长嫂身处一室,便识趣地躲开。糖分太高,他怕自己碍事,也怕自己吃多了糖不消化。
见妻子微微在椅子上动了下,薛启原知道这是靠枕的位置不舒服,忙起身过来调整。
这夫妻之间司空见惯的日常举动,全落在面前这几位眼中。今日饭菜丰盛合口,还不时一把一把掺着现做的狗粮。
桌上几个从没有过夫妻之实之人皆停了筷子,只专心看着眼前这举案齐眉的场景。
有人一味瞧热闹,有人则认真学着,知道迟早能用上。
薛启原自然而然伸到苏晗背后,轻轻调整靠枕的角度,边调整便俯身下来,轻声询问是否合适。
苏晗倒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按了下丈夫手臂。意思是今日有客人,收敛些才是。
薛启原会意,笑笑,小声说,“孟公子和庄公子又不是外人。”
确实不是外人,二人心中隔阂尽除,还要多亏这空有其名的夫夫。
一汤匙递到庄聿白面前,他下意识接过来,是一颗荔枝酿肉。
荔枝不方便用筷子夹,孟知彰便用汤匙盛了一颗递与庄聿白。
要么说是学霸呢,现学现用,上手就是快。
庄聿白端在手中,刚要道谢,忽然想起在众人面前,自己和人家是合法且恩爱的夫夫。面前不正坐着一对现成案例么。薛启原如此这般照料,苏晗也未说半个谢字。这才是正常夫妻该有的反应。
不用说谢,那……礼尚往来吧。庄聿白夹了一筷“落雨观花”,放置孟知彰面前的碟子中。
孟知彰眼眸暗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笑意,举筷入口:“这鱼鲜嫩异常,肥润清香。甚好。琥珀也尝尝。”
荔枝尚未入口,一块“落雨观花”出现在庄聿白跟前。
薛启辰在一旁笑闹起来,盯着庄聿白:“看来,只有我是没人疼的咯!”
“二公子,我来疼你!”
话音未落,薛启辰面前的碟子已经被庄聿白堆了个盆满钵满。
近日庄聿白被一系列事情绊着,有段时间没来薛家。前有公子乙来强买葡萄园,将夫夫二人推入难堪
甚至危险境地。接着御匾亲迎化解危机,如愿留住园子。这几日家中贺礼料理以及庄子上事务安排,也费了些心力。
这次两家人坐在一起,闲话复盘近况,也聊聊接下来的打算。
“此前葡萄园之事,甚至凶险。”谈到正事,薛启原眉间凌厉之色顿起。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点头:“确实称得上凶险。尤其得知这公子乙背后之人的势力,以及那人与南先生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过往。这颗心更没了底。实不相瞒,我当时都想带着孟知彰跑路了。”
“此事,我是后面听王劼提起一句,才知晓的。”薛启原为没能第一时间提供帮助,深感自责。
庄聿白察觉出对方语气中的懊悔,忙又解释:“事发突然,当时我们也是有些懵的。倒不是有意瞒着你们。能看出来那公子乙一开始是计划悄然办成这事的。不然也不会兀自单独来寻我。后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将骆家兴师动众卷了进来。薛家与骆家素来在商场针锋相对,若是一切尚不明了的情况下卷入此事,到时我和孟知彰真的连个退路也没有了。”
“当然了,”庄聿白又苦笑一声,“后来发现确实扛不住对方压力,还是动用了这个后路,将薛家拉了进来。二公子当时真的好给力!派人直接将骆家那帮散兵游勇打了个落花流水。”
说罢,庄聿白不忘回头冲薛启辰大大竖了个拇指。
薛启辰思量片刻。此前确实因夫夫二人遇事没能第一时间告知自家而心下烦忧了几日,后面听庄聿白将薛家认定为夫夫二人的退路,心中不觉释怀,忙郑重举杯。
“今后,我薛家不仅是二位的退路,还将是二者的前锋与中流砥柱。如去岁薛某所承诺的,鞍前马后,惟阁下之令是听。所以,今后若再有类似状况,请务必通知薛家。薛家自当责无旁贷,全力支持。”
苏晗举了盏果茶,笑着为丈夫打圆场:“当然了,我们希望今后一切皆坦途,再无类似烦难之事。”
众人相视一笑,痛快干了杯中酒。
“不知两位,其他方面进展如何?”薛启原扶妻子落座,问向夫夫二人。
“其他进展?什么进展?”庄聿白听得一头雾水。
薛启原笑笑,一时倒不知如何解释这进展。
“当然指你的肚子了。”薛启辰抢先一步,“我家小侄子年底就能生出来陪我玩了。你和孟知彰在一起这么久了,何时也生一个出来?让他俩做个伴也是好的。”
孟知彰怕问羞了庄聿白,忙拦在前面解释:“关于孩子,我与夫郎尚不急。”
“茶炭与金玉满堂的生意等都是启原兄帮忙照看,我夫夫二人全然放心。不过眼下葡萄园算是刚刚起步,不论葡萄酒还是渴水等都尚在探索阶段,需要操心的地方尚多。而孟某明年准备秋闱,家中之事全落在夫郎肩上。若此时有了孩子,一时难以照料,我家夫郎属实太辛苦了。既然眼下孟某无法给夫郎一个安稳,莫如等后年殿试之后,好好博个前程,再来细细与夫郎规划孩子之事。”
“知彰兄所言极是。”薛启辰又端起一杯酒,“不过依照孟兄的才学,将来殿试之时定能大放异彩,博得圣上青睐。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说到殿试,话题自然而然引到庆鸿九年的那一榜进士。
这一榜虽算不上千年龙虎榜,但榜上几位进士,却是在座几位都熟知的。一位是当今东盛府知府荀誉,一位是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一位,则是骆家当今家主骆睦。
当然还有一位,也就是时至今日提起仍然令人唏嘘不已的准驸马,骆瞻。
骆瞻与骆睦同宗同族,名字又位列同一榜。
一门二进士,喜讯从京城一路穿回府城骆家时,当时的骆氏家主,也就是骆睦的父亲,将流水席摆了三日,又请了三个戏班子现场打擂。
荣耀至极,热闹至极,喜庆至极。
后来骆瞻被长公主榜下捉婿的消息也传了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几大乐事莫过于此!
骆瞻,这位在骆氏族中原本名不见经传、且无人在意、甚至在族中不时受人奚落冷待的落魄书生,一时声名鹊起。不仅满府城人尽截至,在京中的风头甚是都盖过了当时的一甲前三名。
他与长公主之事,更是被传得花浓月浓。连两人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类的传闻,都满街巷散播了出来。
奈何命运弄人,骆瞻的人生际遇正繁花似锦、烟花绽放之际,一切戛然而止。所有的美好前景,随着骆瞻的意外辞世,霎时烟消云散。
“当时,骆瞻已被钦点入翰林院,府城家中尚有一老母,他回府城按理说应是接母亲一同进京任职。可几个月后,骆瞻为歹人所害、曝尸荒野时,却是在独自一人回京途中。”
薛启原将近来打听到的消息,详细说与孟知彰二人。他虽不知孟知彰夫夫为何对如此感兴趣,不过对方既然提出想知道,他尽力探听便是。
至于原因,该自己知道之时,孟知彰自会让自己知道。
这属于骆家当年的尘封往事,除了唏嘘,也并没有太多能为人称道之处。且时间久远,隔着时间尘雾往回溯,真相早已褪了色。
“你怀疑,当时骆瞻回京另有隐情?或者再进一步说,这隐情与他的死,直接有关?”
孟知彰二人全程没有讲话,薛启原还是感知到一股本不应该出现的情绪,在席间蔓延。
哀伤。
素不相识,毫不相干的一位作古前辈,为何勾起庄聿白夫夫如此强烈的情感?
孟知彰与庄聿白交换下眼神,并请薛启原屏退所有仆从。
“实不相瞒。马上从西境回京参加武举比试的云无择,还有另外一层身份,骆瞻的遗腹子。”
第155章 真相
“云无择是骆瞻……遗腹子?!”薛启辰猛地站起身。
或许信息内容冲击过大, 信息又来得太突然,他整个人原地呆愣了许久。稍稍回过些神,八百个问题登时一齐向外涌, 却又临门全卡在那。脑中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知先从哪一点开始吃惊为好。
“那云无择……那骆家……这……”
在薛启辰认知里,骆家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家主骆睦是个正儿八经的阴湿老贼,欺行霸市、下绊使坏,天下第一;长子骆耀庭,人模狗样, 一副斯文读书人做派, 实则伪君子一名, 最会鼻孔看人;次子骆耀祖更甚, 从小就长着一副欠揍模样, 斗鸡走狗、欺男霸女,没有他不擅长的。
云无择,竟然是骆家人?这怎么可能!
在薛启辰这里, 云无择和庄聿白夫夫一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之人。不仅风流倜傥, 貌比潘安,功夫还好。
武举比试, 府城一战便大放异彩。西境短短几个月,屡立战功, 从一无名小卒迅速升至带兵校尉。
最最让薛启辰对之好感度爆满之事, 是云无择的猎犬应龙,当众扯下骆耀祖的裤子。
如此招人喜欢之人,怎么可能是骆家人!
一杯酒滞在半空,盏中酒滑落手臂, 薛启原才意识到自己听闻此消息的失态。
他放下酒盏,若有所思地擦去手上残酒,见身旁薛启辰呆愣楞立在那,口中支支吾吾不知说些什么,便拉一拉弟弟衣袖,让对方坐好。
关于孟知彰夫夫调查骆瞻之死,薛启原此前想过许多理由。甚至猜测对方想以此为突破口,抽丝剥茧找寻骆家把柄,进而当作筹码与骆家背后势力斡旋。不至于像这次葡萄园之事,被对方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唯独没有想过背后有云无择这层关系。
薛启原意识到这其中厉害,忙起身郑重承诺:“兹事体大。孟兄信任我薛家,才将此事告知。我保证,此事薛家绝不会向外透露半个字。”
这边薛启辰也理顺自己的脑子,硕大“云公子一直冠以云姓,想来云先生便是当年骆瞻青梅竹马之人。此前琥珀说,云先生父子替人守墓。想来守的便是这骆瞻之墓。云公子此次来府城参加武举比赛,也是顺道来来认祖归宗的?”
“非也。”孟知彰摇摇头,将当时如何劝说云先生让云无择走武举之路,简单说了一遍。
薛启原听完沉默半晌。
骆瞻英年殒命,实在令人唏嘘。云公子作为骆瞻的唯一血脉,云先生再小心谨慎,都在情理之中,也都能理解。“我与云公子接触不多,但知其绝非池中鱼、笼中雀。孟兄科举入仕,在朝堂为君王进言献策;云公子武举从军,处边境为万民守土扩疆;一文一武,双向兼修,安邦定国,志向昭昭,赤心拳拳。实乃大恒之幸事。”
“可我还是接受不了。云无择怎么成了骆家人?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姓骆的……”薛启辰摸了摸鼻子。
“启辰,住口!”薛启原呵斥弟弟,“云公子是云公子。骆家人是骆家人。”
这些年,云先生隐姓埋名在孟家村默默守着骆瞻的坟墓,守着骆瞻为他留在人间的这脉骨血。直到云无择长大成人,也从未动过让云无择回骆家的念头。即便是武举,所用之名,仍是云无择。
“前些时日去各处指导肥田之术时,偶然听到状元坡乡民对这位准驸马的各种传说。鬼神之事,不足为信。但足以发人深省。”
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长公主榜下捉到的佳婿,转眼之间命丧黄泉,还是被几个不知哪来的游匪流寇直接杀掉。
“后来就没有人深究此事么?以及,凡事真的就这么巧么?”孟知彰指腹按在盏壁上,因用力,骨节发了白。
庄聿白也恨。他将手轻轻搭在孟知彰的手腕,试图宽慰。孟知彰并没有回头看他,不过眉宇间凝滞的阴翳散了许多。
孟知彰将酒盏放回桌上。抬手覆上庄聿白安慰自己的手背,以示感激。
庄聿白手心一紧,加在自己手背上的力度,让他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动了动,想将困在孟知彰手掌和手腕之间的手收回手。不过还是迟疑了。
他知道此时孟知彰心中的愤恨,也理解他这份化不开的哀伤。
孟知彰终究算是同云无择一起长大的,云先生也称得上是他的启蒙老师,制茶技艺也师承云先生,而且一直以来云先生对其照料有加,甚至让孟知彰同云无择一起拜长庚师父为师,练武强身。
云先生的这份恩情,孟知彰是还不清的。所以云先生这么年守在心中的这份哀痛,也是孟知彰解不开的心结。
庄聿白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收回手。作为夫郎,当着薛家夫妇和薛启辰的面,若这般强行从孟知彰手中撤出手,孟知彰作为丈夫的面子,便荡然无存了。
他不能这么做。
作为朋友,此时是孟知彰最为柔软、伤心的时刻,若自己现在选择转身离开,让他一人如何承受。这和往本已受伤的伤口上撒盐,又有何区别?
庄聿白哪里忍心这么做。
庄聿白的手,终究没有收回来。
被握在宽大有力的掌心的手,又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腕。是安慰,也是表态。
他庄聿白,会一直在。
似乎此事哀伤之人意识到庄聿白的这份心思,很是领情。将掌心中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摩挲两下,当做回应。
好在,席间除了庄聿白自己,大家对此事宽容度都很高。
“此事,我确实也问过一些府城当年的老人。”薛启辰亲自给孟知彰夫夫添了茶,又提醒妻子若身子有任何不舒服,一定告诉他。
“这件事,当年在府城闹得很大。倒不是骆家苦主来闹。骆瞻只有一个足不出户的老母,凭她再闹又能闹出个什么?怪就怪在并没听说薛家有人闹,直到不久后骆瞻母亲辞世,大家方才发现他还有个老母亲。至于骆瞻还有一个遗腹子之事,从未有人提及过此事。众人口中,骆瞻未有婚娶,并无妻室。不然怎会有长公主榜下捉婿一事。”
孟知彰一双眸子望过去,没有任何情绪。似乎望向很远的过去,又似乎跟着薛启原的话,在认真还原当年那不堪回首的场景。
“后来这案子,是如何结的?”孟知彰喉头滚了滚,似花了力气才将这话问出口。
薛启原重新落座,神情更为严肃:“不到三日骆家就将骆瞻的尸首运了回来。官也是报了的,不过是尸身运回在前,府衙伸冤递状子在后。”
薛启原似想到什么,顿了顿,“不过很快这几个歹徒便被捉住,而且没等到秋后,直接伏法定案。”
“如此快便结案处刑,不知该庆幸苍天有眼,还是该说一句草菅人命。”
孟知彰语气中忽然多了悲愤。他猛地起身,眸底带着恨意,不过冷静片刻,为薛家兄弟斟满酒。
众人皆未见孟知彰有如此情绪外露之时。不过“草菅人命”一说,似乎也并不那么让人意外。
“那几名游匪流寇当真是惯犯么?真能如此精准杀人后又乖乖等着被抓,被绳之以法?而且无一漏网?”
凡事巧合过多,便显出刻意来。
虽说有时现实生活中多有不可思议之事,比话本子还传奇。但骆瞻当年之事,却是实打实的疑点重重。
只是骆瞻母亲很快随他而去,族中更无一人替他出头。而且府衙已经断定之事,谁有这个本事再去置喙。
至于云先生。孟知彰从未问过云先生当年如何想的,今后又是如何打算的。
不过细想想,也能猜出一二。
当年的云鹤年尚未及冠,涉世未深。寄居骆家本就无依无靠,幸有青梅竹马骆瞻一直看护着,才勉强。可随着骆瞻辞世,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熄灭了。
若骆瞻之死如官府所判,杀夫之仇算是报了。若骆瞻之死另有隐情,骆瞻已去,世间再无人相护,他与府中孩子,便是刀俎下待宰的鱼肉。
自己的生死,云鹤年早已置之度外。但骆瞻留在世间的这唯一骨血,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这么多年,云鹤年潜居山中不问世事,只一心将云无择平安养大。现在想来,他应该也察觉出当年之事,绝非山贼作乱这么简单。
只是许多事,他尚无能为力。
可真相究竟是什么?查出真相后,能否安然善后?
孟知彰不语,指腹重新按上手中盏壁。隔着近二十年往回探,没人知道探出的是斑斑痛心血污,还是一团无法应对的锥心利刃。
往事随风,但最怕的是风中暗藏回旋镖,伤及马上去京中比试的云无择。
第156章 弩机
一顿家宴吃得席间云层浓布, 苏晗还有身孕,不宜伤神太甚。庄聿白忙举杯岔开话题。
“启辰兄帮忙挑选的那套比武行头,怎么样了?若不满意, 我可是不付钱哦!”
薛启辰几乎全程沉默, 不知从哪一点开始,神色已经从义愤填膺,恨不能登时奋起直发,手撕脚踹那群歹徒,变得极度忧伤。像一轮光芒暖暖的小太阳, 一点点被浸入冷厉的深潭。
潭水冷而厉, 太阳沉浸其中, 感同身受, 也渐渐熄了光, 失了温,只剩湿漉漉的无法化解的忧愁。
听闻庄聿白提行头之事,薛启辰这轮小太阳从冰冷的潭水中缓缓抬起头, 眨眨眼,切换下心绪, 顿了片刻方道。
“铺子里新来了一批上好皮料和绸缎,只是款式都是近来府城流行的。我想着既然是去京中比试, 那自然要用试下最流行最好的款式。已经让京中铺子收罗些京中时兴的款式送过来,估计再有个几日就到了, 到时我们一起选一选。不知云无择具体身量, 衣服裁制时可以留些放量,等云无择试穿过,我们再让裁缝细调下尺寸。”
不知又想到什么,薛启辰轻嗤一声, 眉眼掠过一丝鄙夷。
“我们准备的行头虽不一定是最华贵的,但一定是最拿得出手的。不像某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骆家老二,即便通身缀满珠宝,也只能显出‘俗气’二字。何况将自己打扮得再漂亮又如何,一只亮闪闪的花孔雀上了比武场,只有丢人现眼的份!”
凡事都要拉踩下骆家,足可见薛启辰真的对骆家厌恶至极,也能理解为何听闻云无择也是骆家之人时,心中的那份不解和无奈。
“我们云无择就不一样了。身材好,相貌佳,哪怕七八分的衣衫上了他的身,也能显出十二分的好来。再加上武功奇绝,人长得又好,想来到时定会在京中引起一波不小的轰动。”
到底有几分孩子心性,薛启辰说着说着,忽然又高兴起来,似乎已经看到几个月后,武举场大获全胜的云无择正被京中百姓簇拥御街行走。高头大马,彩绸缠身,甚是风光!
他和庄聿白是一伙的,自然也算是这云无择的半个朋友。朋友风光,自己自然也跟着风光!
“琥珀,若云无择到时拿了这武举状元,我一定给送信差役包个大红包!这还不够,像上次的福袋、果子等也准备上几百份,遍洒京城,广交善缘。当然了,作为同台比试的骆家二公子,这份喜气,我自当亲自送到他手里。对了还有这玉琼羞,希望到时还能留上一瓶给这位新科状元尝尝。”
见那个熟悉的薛启辰又回来了,庄聿白将这次家宴准备的好消息公布出来。
“云兄能不能中武状元我说不准。不过启辰兄的玉琼羞,今岁倒是还能做上一批!酿酒陶罐明日便可全部装满,今年园中接下来所产葡萄,将全归二公子所有了。”
“真的?!”
薛启辰一听,眼睛都睁圆了,一改方才唉声叹气之态,兴奋地跑到庄聿白身边,一把抱住。
“琥珀,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今岁的葡萄渴水还能再战一拨!你等着,我一定要送你一份大大的谢礼!”
*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薛启辰便和庄聿白一起扎进葡萄园中。
各庄葡萄园酒亭的第十只陶罐装满之后,薛启辰便将院子全然接管过来。
清晨初阳刚照亮油润铺展的葡萄叶片时,薛启辰已在葡萄架间亲自挑选果串,将颜色和成熟度适宜的果串仔细剪下来,着人带回去熬制成浆,再调入蜂蜜、果浆或檀香龙脑等物,只需大半日便能装坛上架。
只是过了葡萄集中成熟期,后续转熟的这些果串产量开始不稳,果粒大小、颜色也出现良莠不齐的状况。好在葡萄渴水的味道可以后续调整,不及葡萄酒对葡萄风味的要求那般严苛,所以薛家所出玉琼羞整体质量一如往常,而且仍是一上架便售罄的局面。
园中葡萄采摘,进入八月才算结束。统计下来,今年做成的葡萄渴水总数有近800瓶,共计得银千两又六十。除去成本和给到云先生的百两银子,还剩600两。
葡萄渴水的收益原本属于意外所得,不在今岁的整体规划中。而这五六百两银子,庄聿白和薛启辰兄弟二人给它规划了一个好去处。
春季时,孟知彰与薛启原牵头做了一批军衣送到西境。大获好评。眼见深秋入冬,边境原本苦寒,夏衣仍有短缺之难,想来冬季御寒之物更难齐备。葡萄园二人组一番商量,决定再送些棉衣过去。
军中服装虽有定制、定例,人皆有份。一则内里服饰终归需要各自准备;二则军中士兵家境不一,能在边境当小卒的,想来身上衣被又能暖和到哪里去。
“到底自家送去的穿得舒心。只有身上暖了,心中安定了,等上了战场,却敌之时才能英勇无比。琥珀,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庄聿白温柔刮下对方鼻头,笑说:“二公子说得很是!这份功劳,我一定替你告诉云家公子!”
“这还是庄公子的主意,我可不敢独自邀功!”提起云无择,薛启辰似有三分不好意思起来。
薛家本就有府城数一数二的成衣店,协调衣料、着人剪裁制作、打包入库,本也轻车熟路。全程又几乎以成本价来操作,本来市面上只能购买五六百件冬衣的银子,足足做出一千件深冬御寒的军衣来。
冬衣已成,二人原计划等云无择来京中比试时,亲自将这批冬衣带去边境。
谁知直到秋收在即,京中武举之事,仍然没有动静。
多听探寻才知一二。原来西境战事再起,虽规模不大,到底缠人烦心。原定中秋左右举办的武举,也只能一再后延。
因此次武举胜出之人大多在西境“历炼”,前方战事不休,将士岂能擅离职守?这锦上添花的武举,只能向后排。
又后来,说是今岁长公主和小王爷会到京中述职。主将离营,朝中到时会再派些得力干将去西境守着,将武举之人“换”回来。如此一番折腾,这场已经搁浅一年的武举,最快也要今岁深秋入冬后才能开始了。
看来托云无择带去西境是不现实了。几番商量,赶在中秋之前,载着满满冬衣的车辆便从府城出发赶往西境。
武举时间虽延后,但中间隔着一个秋收。以免到时候临时赶往京城,手忙脚乱再漏掉什么东西,所以进京为云无择加油助威时要用的物件,仍然按照原定行程进行准备。
庄聿白虽是第一次去京城,到底跟着薛家二公子薛启辰,一应生活所需大抵不太需要操心。无外乎自己在准备些随身衣物。
给云无择准备的比武行头,众人一起选定布料、饰物与款式之后,交由薛家铺子中当家裁缝紧锣密鼓赶制起来。
与此同时,往西境运送军衣和武举秋冬之后在京举办的消息,庄聿白托人告知了云先生。云先生若有带给云无择的东西或者对武举有什么安排,也可以提前有个准备。
秋收在即,除了各庄本有的田地,庄聿白还要组织府衙奖赏的50亩上田的粮食收仓。今年各庄佃户们比往年秋收压力要格外大。
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自然不能停,所以进入七月份,窑上和庄子上便开始逐步提高产量,以期在集中秋收无法投产的半个月时间内,保证铺子里的正常供应。
这日,庄聿白正在庄子上和周老伯与然哥儿商议秋收人手安排之事,薛启辰兴冲冲骑马跑了来,一脸神神秘秘。
“琥珀,我有个宝贝送你!你得空了,可以让孟知彰教教你。”
“宝贝?什么宝贝需要孟知彰教我?快拿出来看看!”
见薛启辰一直捂着袖子,庄聿白便将人拉过来,强行往袖子里探去。
薛启辰向后退了一步,冲庄聿白挤挤眼,笑着:“别动,宝贝可是会咬人哦!”
“咬人?!”
知道庄聿白胆子小,薛启辰便不逗他,煞有介事地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
是只小铜弩机。鎏金羽纹,乖巧可爱。
“我托南北行商寻了许久才找来两柄。弩机并不难寻,难的是这般大小的和机敏度的,并不多见。”
薛启辰将弩机放到庄聿白手中,让其试试手感。
“怎么样,大小是不是正合适!你我二人皆非习武之人,今后若路遇歹徒,至少这小东西可以用来防个身。”
庄聿白拿在手中掂了掂,大小和现代手枪相差无几,铜制的,很趁手。出于安全考虑,并没有放箭头。
“上次葡萄园中和骆家大战,我拿的那把弩机也是顶好的,只是块头太大,不方便携带。而且你我这种功力有限之人,若真与旁人硬杠起来,说不定还没等我们出箭,对方反手就将我们的弩机抢走了。这种小巧的就很好,隐蔽性强,可以做到趁其不备,出其不意,关键时刻能保命的。”
薛启辰拿过庄聿白的袖子,将铜弩机一把塞了进去,又拉着他原地转了转,不住点头。
“若不细看,谁能发现袖中拢着弩机?就等着来犯的坏人,好好吃上一箭吧!”
庄聿白又将这把铜制低配手枪,翻来覆去看了看,甚是喜欢。
“说到这弩机可以出其不意制服高手,我倒是有一个现成的测试对象。这样,且等我回去试试效果!”
第157章 套路
今日庄上事情结束的快, 庄聿白早早回家等孟知彰下学。
天擦黑时,孟知彰才从山路遥遥过来。看见等在门前的庄聿白,不觉心中一滞, 庄聿白很少在门前这般等自己回来。
孟知彰脚下越走越快, 等至跟前,眼神在庄聿白身上快速检查一遍,并不见什么异常,方稍稍松了口气。
“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知彰扶着庄聿白的腕肘,将人往家中带。
“我有些饿了。”庄聿白殷勤地帮孟知彰摘下招文袋, 身高差在那, 庄聿白踮起脚尖, 试了两次才够到对方肩头的绳带。
孟知彰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 有些莫名。不过他还是弯下腰, 递上肩膀,让对方帮自己将招文袋取下。
“你在廊下坐着休息片刻,先吃些瓜果, 我这就去做饭。”孟知彰将人引到廊下摇椅上,“有什么想吃的?”
庄聿白一把抓住对方衣角:“晚饭好了, 就等你回来。今日和薛启辰到城中逛了逛,想着你学中回来做饭也是辛苦, 就买了些现成的菜肴小食。”
孟知彰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一时灯盏燃上, 两束火苗将饭桌上的影子调合得温馨又忙乱。
食不言寝不语, 平素两人虽不至于完全遵守这等原则,吃饭时也算规矩守礼,至少庄聿白不会像今日这般忙前忙后、扯东弄西。
“孟知彰你尝尝这道凉脆藕片!”“孟知彰你等下,我来帮你倒茶!”“你肩膀是不是酸?薛启辰刚教了我几招按肩的手法, 我给你捏捏!”
一顿饭,薛启辰耍宝似的围着孟知彰左右开弓,不明所以。
孟知彰正襟端坐,放下筷子,伸手覆住在自己肩上按来按去的手,缓缓回头,递过去一个探究的眼神。
“你今日,怪怪的。家中真的无事?”
“没有没有!能有什么事!秋收期间,茶炭和金玉满堂半个月的存量已经有了,大半个月不开工,也不会影响薛家铺子的供应。而且……”
庄聿白想从对方手心将自己抽出来,奈何对方手劲跟老虎钳似的,哪个抽得动。害得他眉毛鼻子一起用力。
“……而且秋收的人手,我已经安排好了。各庄和官府赠送的官田,都有着落了。自是什么事都没有的!”
“当真?”
孟知彰手上似乎用了力气,庄聿白看着他咬牙恨恨,不过脸上仍挤出满满笑意。
“当真!当真!”回复洪亮,满满自信中透着满满心虚。
“我劝庄公子还是如实交代的好。若是不说……”
孟知彰自知对方有事,不过看对方反应也知无伤大雅,不过仍将对方左手控在手中,慢慢起身,正对庄聿白。
见对方仍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倔强,又向前挪了半步。
高大身躯,被身后灯光一晃,更加魁梧莫测,以碾压之势将庄聿白整个罩住。
庄聿白眼前一黑,心中警铃大作。近来事情多而忙,孟知彰夜间“犯病”需要人安慰的次数倒是少了。可别今日给招惹出来。
手还被人控着。庄聿白的行事哲学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好了好了,你松手,我告诉你!”
他连忙招供,边揉着被孟知彰攥红的手腕,边气愤地翻白眼。
“今日薛启辰送了我一个好东西,说放在身上,即便是高手也很难发现。我想着家中正好有一个高手,答应回家试试。果然!从你进门开始到现在,我们连晚饭都吃过了,您这位武功高手还是没看到。”
如此说着,庄聿白竟忽然开始自豪起来,眼角弯弯,笑意盈盈。
“薛二公子诚不穷我欺,这宝贝果真能躲过高手视线,我明早便将这个好消息……”
庄聿白话还没说完,一个黄铜色物件递过来,直直怼到他面前。
“是这个宝贝么?”
……错金弩机?!
庄聿白一愣:“咦?巧了,孟知彰,你怎么也有一把?”
顿了顿,庄聿白下意识向自己袖子里摸去,袖中空空,白日一直拢在其内的宝贝早不知去向。
“诶?奇怪了。明明在袖子中的,方才也没做什么,怎么不见了。难道刚才丢在了廊上了?”
庄聿白抬脚往门外走,刚卖出去一步,忽地折回来,带着愠色问道孟知彰面前。
“你……孟知彰,你何时偷了我的宝贝?!”
“并非偷也。”见对方要来抢,孟知彰稍一转身,躲过没轻没重朝自己抓来的毒手,云淡风轻将弩机稳稳控在自己手中。
“孟知彰,将宝贝还我!”庄聿白手掌朝上,摊在孟知彰面前。
“会用吗?”孟知彰视线一直停在弩机上,并没给庄聿白半分。
“小看人!怎么不会用?别忘了上次可是我用弩机射伤公子乙,才解救了你!”
被人近身下了武器,无论如何都不算一件光彩的事。庄聿白有些黑脸。
人家救了你,不仅不知感激,还执意人家会不会用?搞笑。
不过让庄聿白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孟知彰果然算个高手。弩机自己是随身拢在袖中的,隔着薄薄两层衣衫,孟知彰竟不知何时取了去,自己竟丝毫未察觉。
孟知彰眉角暗不可察地扬了扬,转身折了根短竹枝安在弩机上。
找准角度,轻轻侧身,视线盯紧望山,慢慢调整角度,只听“咔哒”一轻脆响,弩机机关触发,竹枝离弦射出去。
“刷——”屋内两盏灯苗,应声熄灭。
暗夜降临。漆黑一片。
方才菜香茶浓的家常景象骤然消失。庄聿白心中一紧。
未完全适应黑暗的他,盲人摸象般摸到温暖的大块头,为求安定,一把扯住人家衣角不松开。
并非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怕黑。实属这黑来得太突然,根本没给人留准备时间。
一柄弩机,半根竹枝,摆放于不同方位的两盏灯火,霎时全熄。
“孟知彰,你……牛的!”
夸赞是真,黑夜之下的莽撞也是真。扯住别人衣角的手,不小心滑到一处。单单根据位置和手感,庄聿白已经头皮发紧。
“火折子,应该在厨房……我去点灯。”
黑暗中慌乱的脚步撞翻椅子。
温暖的大块头,连人带椅子稳稳扶住。
“想学吗?”
“……什么?”
“弩机。”
“想是想的。”惊魂未定的庄聿白,顿了顿,“可这黑灯瞎火地怎么学呀?等我把灯点上。”
“想学非常之异能,自然要在非常之情景下练习。”
已经适应黑暗的庄聿白,微微仰头,近在咫尺的刀削般坚毅的下颌,正透过门窗向外看去。
院子中有月光。
明月当空,清辉满庭,随树影轻轻晃动。
孟知彰将人牵至廊下,庭中悬一木片。弩机装上竹枝为箭,递到庄聿白手中。
庄聿白为难,轻声埋怨:“若非走近看,我都没发现目标在那。这么远,怎么射?”
孟知彰没言语,接过弩机,悬刀一扣,“嗒嗒”两声,悬挂木片应声落地。
竟然还悬了两处。庄聿白心中叹口气,真是看得起自己。
“那个……我还是先从一个目标练起吧。”
借着月光,庄聿白扯扯孟知彰衣袖,歪头请求。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姿态。
“好。”
孟知彰背过身,克制着重新安上竹枝,喉结却滚了一下。
庭中月下,庄聿白伸直手臂,通过望山,紧紧盯住枣子大小一枚木片。弹弓自己还是会打的,这又有何难。
庄聿白信心满满要给给孟知彰展示下自己的基本功:“孟知彰,瞧好吧!”
掌中悬刀扣动的瞬间,手臂却被撞了一下,等庄聿白反应过来,离弦之箭早不知射去哪里。
好在弩机还握在手里:“孟知彰,你怎么搞偷袭!”
这太不地道了。
“弩机的关键在力道。臂力不稳,箭簇如何能精准到达目标?臂力只是其表,气沉丹田,凝心聚力,核心稳了,发力才稳,目标命中效果也越好。”
庄聿白按下白眼,听孟知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却只听见两个字“要练”。他重拾旗鼓,抬手标准木片,对孟知彰努努下巴。
意思是,教我。
孟知彰绕着庄聿白身后,顺着弩机望山看了眼木片的位置。教习,从姿势纠正开始。
“手臂直而不绷,用力收敛。”孟知彰手臂半贴,抬手微微调整庄聿白握弩机的姿势,“掌心虚空。”
握机的手被人虚拢着,每根手指都被逐一调整位置……这,有点奇怪。
孟知彰掌心指腹的薄茧,擦过庄聿白指节,动作干净利落,且细致入微,如蜻蜓点水,似荷叶滚珠。若虚若实,又带着真切的触感,扯人回味。
庄聿白不知怎么了,手上一下泄了力,弩机失控,猛地从手中滑落。等他反应过来,弩机已根本来不及去救……
还没吃上饭呢,就摔了饭碗,这可不吉利。庄聿白倒吸一口冷气。
好在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从下托住,将庄聿白的手和弩机整个稳稳包住。
“额……多谢。”庄聿白有些心虚,似乎应该道个歉,抿下嘴唇,“刚一只蚊子咬了我的手。”
“手臂抬高。”到底是师父,教学向来要求严格,奖罚分明,“举够一炷香时间。下次再掉,再加一炷香时间”
一炷香?!胳膊岂不是举废了?
庄聿白正要求饶,下身又受了两下。孟知彰不知拿什么在他膝盖内侧快速左右扫击。
他下意识双腿张开,整个躯体却像空出一大块,嗖嗖冷风从下灌注,无一丝防备。
“膝再曲,下盘稳住。”
声音从耳后传来,气息洒在自己脸颊时,庄聿白像被人搅坏了脑子,四肢不受控地绵软下去——
作者有话说:弩机教学先到这里,下章还有一点。
宝宝们想看,我就多写几笔,不想看,咱就快速往后过了~
最近在博物馆看到几个汉代弩机,颠覆我以往对弩机的刻板认知,真的可以做到很小巧,很精致……
第158章 上头
到底没有童子功打底, 庄聿白练的这叫一个辛苦。
孟知彰这位“严师”,则全程保持君子姿态,不苟言笑, 不容舞弊, 动作须到位,姿势要标准。
庄聿白刚刚露出懈怠的苗头,就被人立马强势制止。
腿上绵软,使不出力气。他偷瞄对方一眼,尝试挺起腰身, 缓缓站直。
肩膀一重, 温热又力的手掌结结实实将人按住。这一按不得了, 原本就控不住的重心, 立马失衡。
庄聿白软绵绵一人, 乱七八糟向后倒去。
身着外衫,且宽大轻薄,整个人挣扎得像条鱼鳍翩飞的热带鱼。
严师也是坏。
眼见徒弟要摔个大仰壳, 却选择听之任之。或许只是想看看这条离水的鱼儿ber ber乱跳的落魄与滑稽模样。
不过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摔疼了还得自己哄, 摔伤了还要自己治。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只是怕麻烦, 在鱼儿实打实摔地上前,孟知彰终于大发善心。
他弯身就范, 单手去抄对方腰身。
腰身瘦劲, 接触的一瞬,还在硬挺翻动;掌心展开,稳稳托住后,忽地瘫软下来, 软软化在自己掌心。
这种体验,很新鲜,也让孟知彰莫名升起一股浓烈的情绪,非要给这种情绪定义的话,那就是满足。一切尽在掌控的满足。
庄聿白就没这么幸运了。猛然向下的失重感,所带来的惊心动魄尚未消除,后腰上这一记猛烈向上的推背感,又给了他致命一击。
庄聿白,很上头。
两人连接处,生出一股温暖又略带刺激的电流,瞬间从腰腹向庄聿白全身散去。
瘫软的热带鱼像注射了一针麻醉剂,通身发麻,听之任之地将自己完全交付在孟知彰托在自己腰身下方的那一只手掌上。
慢慢,四肢也没了知觉,只有脑内隐隐闪出一抹一抹的亮光,汩汩流动,像极光,也像烟花。
庄聿白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身下的力气,这般沉稳,这般炙热,这般值得依靠。或许想要更多,他选择让自己沉醉的更久些,再久些。
或许庄聿白没意识到,或许意识到只是不想承认——他喜欢这种感觉。至少,他的身体喜欢。
这种眩晕感带来的放纵,一开始是真的,真的需要借助身下之力将自己稳稳托住。庄聿白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稍稍清醒过来。
不过后面清醒后,他仍然一副柔弱无力模样,只靠身下掌心这一个支撑点,仰卧在这片大地上。
当然至于后面这份绵软之中,多少真,多少假,只有他自己清楚。
“好些了么?”见掌中人的涣散目光渐渐聚焦,玉山俯倾下来,仔细查视情况。
“孟知彰你怎么回事?刚让我双腿绷直,又让我腰身下压,一会儿一个姿势,是存心要把我折腾死么?”
掌上人开始兴师问罪,言辞激烈,语气却和他此时的腰身一般绵软。
狠狠的话,软乎乎地落在孟知彰脸上。
“抱歉。”
孟知彰眼神真诚,掌上托力加大,打算将人扶正。
腰身被人托在股掌,任何一丝轻微力度变化,这片敏感的区域中所带来的身体感受,都会被无限放大。
配合着对方,庄聿白借势在人家掌心扭蹭着腰身,慢慢向上起。
同时下意识抬手,软绵绵的胳膊勾住健硕有力的脖颈,就这么半搂半抱地重新立了起来。
“弩机之技,非一日之功。若想深得其法,至少需每日睡前练上半个时辰。当然了,若你只是好奇,玩个一两日就丢开的话,也没必要吃这份苦。”
说罢,恢复冷脸的“严师”转身向房内走去。
诶?怎么还激将起来!
他庄聿白是谁,他可是最吃这一套!
庄聿白见不得别人看轻自己,腰板一挺,气势很足:“练!这点苦算什么!去京城为云无择助威还有一段时间。我定在这算时间内将弩机练成!不过话说回来,孟知彰,你这个当老师的,可不能偷懒,更不能有所保留。”
“当然。”
*
庄聿白不清楚自己怎么上的床。
或许没上床之前,他已经是半晕状态。
疲累不堪的庄聿白,脑袋挨到枕上很快昏睡过去。任由家中劳力帮他脱鞋褪袜,为他宽衣解带……
后来又打湿几方巾帕,从手脚开始,为他细细擦拭身体。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对孟知彰在教习时有意为难自己的一种变相惩罚,庄聿白闭着眼睛,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一切。
不过进入梦乡,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用尽自己仅存的一丝力气,翻身过来,严丝合缝地挂在孟知彰脖子上。
孟知彰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很期待,也很享受这个时刻。
不论对方有心还是无意,他都可以。
当然,弩机之法,他还是会尽职尽责教习。自己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庄聿白身边,若再像上次那般,来个什么公子乙、公子甲,庄聿白至少有个防身之物。
“嗯……别走,等等我……”随着软糯糯哼唧几声,窝在孟知彰颈窝里的人,手臂又抱得紧了些。
孟知彰心下又开始不忍,甚至还有些自责。是不是自己将人练的太凶了。怀中这盈盈一握的小身板,估计承受不住太多。
孟知彰抬手拍拍对方的背,缓缓安抚着。明日少罚些吧。
如此想着,环抱对方的一双手,拢得更紧了,试图挤掉隔在双方之间的所有缝隙。
不过到底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暗夜笼罩下的床帏之内,怀抱如此佳人,即便是石头变的,也难保坐怀不乱。
其实怀中人一挨身,孟知彰便下意识开始敛气凝神,任凭对方在自己身上如何缠绕、怎样折腾,自己是半分不敢动。
直到庄聿白闹腾累了,哼唧几声,身体慢慢放松,彻底瘫软在自己身上后,孟知彰才能很君子地将人抱住,起心动念,放纵自己一二。
*
这日薛启辰一早来接庄聿白。
俩人相约去给云无择选一件骏马当卢,用来搭配云无择那身尚在制作中的比武行头。
铺子在郊区镇子上,马车缓缓行进,车内的庄聿白靠着一只杏色苏绣软枕,倚在车窗旁,神思倦怠。
“琥珀,我们一起选定的那套衣衫纹饰,几个关键部位的绣品快成型了。”
薛启辰精神得很,扯着庄聿白袖子说个不停。
“昨日我去看了下,前胸、下摆,以及肩上几组兽面纹甚是威武,比样纸上的精神多了,周身又辅以云雷纹……穿云无择身上,想来一定英姿飒爽,矜贵无比。云无择只需往那一站,便能镇住一片,尤其骆耀祖那个金光闪闪的大□□!”
庄聿白又拿了一只软枕抱在怀中,下巴抵在上面,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
“琥珀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庄聿白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懒懒抬手摸了几下,“蜘蛛落我脸上了?”
“是你看上去很是疲累,这才一大早,倒像抽干了精血似的,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庄聿白长长叹口气,下巴在抱枕里窝了窝,找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歪头看着薛启辰。
“别说了,都怪那个孟知彰。每天晚上都加练,非得把我累晕过去才肯罢休。害得我这些时日腰酸腿疼胳膊软……”
“晚上加练?累晕?腰酸腿疼?这么猛的么!”
薛启辰成功锁定关键词,眼珠都瞪圆了,一双眼睛八卦地庄聿白身上反复打量。
平时庄聿白鲜少提他两口子的私密事。这让薛启辰一度怀疑孟知彰太过君子,床笫之事不甚擅长。
单独见庄聿白还看不出什么,可等两口子一起出现,问题就显露出来。俩人不论肢体互动,还是眼神勾缠,那叫一个举案齐眉、彬彬有礼。
薛启辰自己虽还没开过荤,但他见得多啊。见多识广的薛家二少,经过坚持不懈的观察和调研,得出一个非常严谨的推断。
这两口子,太素淡了。
再看一眼庄聿白,这明显就是不够吃,或者吃不饱呀。
为了庄聿白的幸福考虑,他薛启辰岂哪能袖手旁观。
强烈的责任心,如正道的光,让这位热心肠的东盛府好市民,通身散发出七彩斑斓的熠熠光芒。
薛家二公子在府城圈子大、门路广,一开始他打算从府城最知名的男风馆中选几位技术超群的伎人出来,手把手教习下这看上去如一对青涩雏鸟的夫夫二人。
建议刚提出一半,就被庄聿白断然拒绝了。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孟知彰他……”庄聿白红涨了脸,烫嘴似地挤出几个字,“……很行的!”
很明显,这种反应只能再次印证自己的推断——孟知彰不行。
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事实,又岂能逃过他薛家二公子的法眼。
床笫之事,既怕羞,又不行……
这根本难不住点子多、心思活的薛家二公子。
上手教,不可取的话,那就给到教材,让二人自己慢慢悟。
孟知彰的体格子,体力和耐力上想来都没问题。那就是技术不行。这个可以教。
那就因材施教。
薛启辰开始特意搜寻一些制作精良、辞藻高雅、画面含蓄,但技术精确又异常实用的话本子送给庄聿白。
只是小厮们悄悄带回来给他过目的那些,都被他打回去了。要么过于文雅、故弄玄虚、一点不实用。要么过于插图和话语皆直白露骨,连自己这遍览群书之人,看了都不觉面红耳赤,直呼大胆过分,但也只浮于表面,缺少深层次的实操技术。
前者直接销毁,后者么,庄聿白脸皮薄,即便收到也定是不好意思拿给孟知彰一起研读学习,薛启辰也便没急着送过来,让小厮们再去外面好好搜罗。若是府城没有,那就去京城的地下书肆、天桥下面找找。哪怕多花些银子,又如何。
琥珀现在是他最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看好朋友的老公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干着急,吃不上,万万不行!
他薛启辰的好朋友,可以吃撑、吃胀、吃到吐。可在床帏之内、卧榻之上干瞪眼,守活寡?这份苦,断断不能!
所以,一直以来,在薛启辰这个“饱读诗书”理论知识满腹的情爱专家眼中,庄聿白两口子还是属于小孩子过家家的入门状态。
可谁知眼下这二人竟然闷声干大事,要么不做,做了,就是震天动地。看把我们琥珀折腾的,都快虚脱了。
这孟知彰,也太非人了吧。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薛启辰心中虽骂这孟知彰就是个粗鲁武夫,不过这床笫之间如此勇猛,想来细节定比那话本子写的要精彩得多。
“啧啧啧,看不出来啊,快说说,他是怎么练你的?别不好意思,细说说!”
第159章 当卢
听说庄聿白近来每晚被“练”, 四肢酸痛到几乎下不了床,薛启辰一颗八卦心哪里按捺得住,缠着对方细说, 快说。
“啧啧啧!大半夜, 你们两个……在院子里?”
薛启辰边叹边摇头。真是想不到,看上去斯文有加,沉稳持重的孟大秀才,玩得这么花。
“还不点灯,借着月光练?”薛启辰的眼睛越睁越圆, “什么……还, 还站着!”
厉害了。
“不站着, 还能躺着、趴着不成?”庄聿白不明白薛启辰反应为何如此大, 拉着兄弟大吐苦水, “我连懒都不能偷,姿势稍有不对,便要罚我再练一炷香的时间。”
“掐着时间来?想练一炷香就练一炷香, 想两炷香就两炷香?”
若非亲耳所听,哪个能信?即便是亲耳所听, 薛启辰也是一愣又一愣。看来话本子里的描述,都太保守了。换做往常, 哪个话本子敢这样写,他定让小厮去掀了人家的摊子。
这简直危言耸听, 恐怕还会互相攀比、误人子弟。
“他块头那么大, 我又拗不过,可不得听他的!”庄聿白委屈地点头,又锤锤自己的腿,“我这两条腿都要撑不住了!简直遭罪!”
遭罪不遭罪的, 薛启辰根本不在乎,他一门心思追问另外一件事:“那他能坚持得下来?”
“受累的是我,他有什么坚持不来的?”
也是,出力气的都甘之如饴,无半分抱怨,受力的还是闭上嘴巴为是。不过听庄聿白这语气,孟知彰不仅能坚持,还能坚持更久,发挥空间巨大。
收放自如!这孟知彰的本事真不小。
也能理解。年轻么,血气方刚的年纪,应该的。
薛启辰又看了眼自己这位好朋友,此刻像一只垂着耳朵的小狗,糯叽叽累兮兮的将下巴埋在抱枕里。每晚对着这样一位钓系夫郎,任谁也收不住。
更何况过些时日马上去京中为云无择助阵,小两口还要分别一段时间,可不需要趁眼下在一起时多加练加练。
薛启辰不明白庄聿白为何眼神这般委屈。老公神勇如此,不应该骄傲么?
若非两人是好朋友,彼此了解,换个外人来说此事,除了赤裸裸的炫耀薛启辰想不出其他。
“想来,去府城前,你都要遭这份罪了。”薛启辰还是宽慰了好朋友两句。毕竟这是两个人的事,哪能只顾自己爽,不管别人死活呢。
庄聿白长长叹口气,下巴在抱枕里埋得更深了:“二公子,说实话这事还要怪你!”
“怪我?”薛启辰举手伸冤。
你亲亲老公大半夜折腾你,和我什么相关?你两口子被窝里的事情,哪里能怪到我一个外人身上!
“若非你送我弩机,又让孟知彰教我。我岂能每晚练得这般辛苦?”庄聿白摸了摸袖子,发现弩机没带,复又将下巴插进抱枕,“那冷脸孟知彰能用弩机一箭双雕。他可是放下话了,去京城前,一定要我练会,练成!”
“练……练弩机啊?”
知此“练”非彼“练”,薛启辰失望得朝身后车厢倚去。
“当然是练弩机。不然你以为练什么?”
得知庄聿白在偷偷开小灶,偷偷进步,薛启辰不知哪来的上进心,整个人一下支棱起来。
“不行,我也要去学!”
“你这小身板还不如我!小心给你累散架。”
庄聿白想起自己那冷面老公的手段,自己糙皮钝肉的,练也就练了,能承受得住。但这位养尊处优的薛家二公子,哪里能吃得了这份苦。
庄聿白又一转念,忽地来了精神,忙扯住薛启辰袖子,唯恐这位二少爷脑子清醒后再反悔:
“累是累了些,不然也学不会不是?我能坚持下来,想来二公子比我学得更快,练得更好!我们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自己单练之时,这个狠心的孟知彰只会刚正不阿,一点通融的机会都没有,凭人怎么求,他都只沉这他那张冷脸,整夜“腰板挺直”“胳膊抬高”“腿部用力”……自己稍稍松懈一点,动作稍稍不那么标准一丢丢,就会被人加练、处罚。
但若是薛启辰在,看在薛家二公子的面子上,这个罪大恶极、罪孽深重的孟知彰会不会收敛一些?
这岂不是绑定一个免罚系统?
退一步说,哪怕一起受罚,有个作伴的也好。
“启辰兄,等什么,今晚就一起加练吧!”
*
很快马车进了镇子,径直来到一家铁匠铺子跟前。
铺面不大,也没有招牌,黑黢黢一个门脸。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
外面阳光大,看不清店内情况,只能看见一炉火苗红彤彤向上窜着,里面叮叮当当金鼠砸击声不停。
二人下马,未及近前,一个皮肤黑亮的老铁匠笑着从内迎了出来。
“是庄公子和薛家二公子吧。当卢纹样都准备好了,快里面请。”
说着,老伯又向内招呼家人给贵客奉茶。
“不进去叨扰了。”薛启辰掏出一张纹样给到老铁匠,“这种兽面纹的,可能做?”
老铁匠在自己腰间那近乎铁打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恭敬接过去,迎着光看了片刻:“能做能做!不复杂的。浮雕、透雕,都行!”
这老铁匠早年跟在军中,兵器锻造、车马修蹄补轴等,都要做,也都会做。后来岁数大了,找了些门路回来原籍开了个铁匠铺。
一般铁匠铺也能做当卢,只是都不如这老铁匠手艺好。毕竟他在军中待过这么长时间,一件兵器,一件马饰如何做最适合行军作战,他比谁都清楚。
一小童端了个大木盘子过来,以显尊敬,还特意铺了一块巾帕。上面几个黄铜当卢样板范式,一字排开。有叶片形、莲花形、鸣蝉形,还有弯月形。皆手掌大小。
“老伯,我们就要雕这兽面纹,您觉得哪种板面最适合?”薛启辰正经起来,大家公子该有的礼节气度甚是到位。
老铁匠将纹路在范式上比了比:“若二位公子信我的,就用这叶片型的。版式简单,托得住这兽面纹。”
薛启辰看向庄聿白征询意见,庄聿白笑说:“好!那就听老伯的。”
庄聿白掏出一两银子作为定金给到老铁匠,十日后可以来取。
一时两人离了铁匠铺,已到中午便在镇子上随便吃了个午饭。
薛启辰惦记晚上练习弩机之事,下午陪庄聿白去庄上转了一遭,确定秋收一切正常后便着急好回家取弩机,并央求庄聿白将这些天自己没学到的部分,先教自己。
庄聿白被缠不过,将他带回山中。好在这几日主要练基本功,依葫芦画瓢,庄聿白也能教上一教,只不过,他心软,不像冷脸孟知彰,动不动就罚人。
不知练到几时,薛启原将小厮打发回家,让他晚点来接自己,特意嘱咐:“我书房西面书架最底层,和四书堆在一起的是一些话本子,你来时务必一起带来。”
“什么话本子,需要你这般用心藏?”
“别问!到时你就知道了。”薛启辰冲庄聿白眨下眼,嘴角勾着一抹坏笑。
*
孟知彰从书院回来时,庄聿白按照自己所学已经教薛启辰练习了有一阵子。
“回来啦!今日学中如何,可有什么烦难事?”庄聿白殷勤地上前帮人摘招文袋。
“学中无事。”孟知彰低头弯腰配合着。
“二公子今后要跟我一起学习弩机。你那什么一箭双雕的技能要将我们二人都教会才行!”
“好。你们二人常在一处,遇事也可互相照应。”孟知彰冲薛启辰点头致意。
一时燃灯点蜡,三人吃了些东西准备今日的操练。一个时辰为限。
庄聿白习惯性走到灯台,正准备熄灭灯火,却被孟知彰拉住胳膊。
“再燃一盏灯,方便纠正动作。”
庄聿白虽纳闷,但也照做了。可教习内容和前几日大差不差,为何我练时要熄灯。二公子一来却换了口径?
薛启辰手臂上挂了一只简易沙包,虽吃力,却仍然咬牙坚持。
“孟公子,你一个书生,为何功夫这般好,连弩机也会。”
孟知彰手持一根戒尺,隔空冲薛启辰手臂指了指,意思是抬高些。
“儿时,跟师父学了些皮毛。论功夫,孟某差的还远。”
这位师父,自然指的是长庚师父。庄聿白笑说:“看来云无择的弩机技术也很好。不知军中有无弩机可用。”
一句话提醒众人。
孟知彰伸手钳住庄聿白手腕,目光警告:“伸直。”
“自古以来,戎狄最擅马战。若在地面,近身短兵相接,双方差别并不大。可若是对方上了马,便如猛虎添双翼,一马平川,所以中原将士素来畏憷戎狄骑兵。而弩机是很不错的远射程兵器……”
庄聿白眼睛一亮:“羌马虽烈,但马腿却弱,若酣战不下之时,趁其不备,以小弩机攻马之膝,马伤而倒。他们的优势岂不就没了!”
薛启辰忙附和:“我在话本子上见过类似的,说交战时,会专门派小卒子去砍人马腿。”
见孟知彰垂眸不语,庄聿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就知道!孟大公子一定想说这是偷袭,非君子所为!”
孟知彰轻轻摇头:“孟某也觉得这伤马腿的主意甚好。君子所为?!羌狄蛮族,屡犯我边境,戕害我百姓,民不聊生。对方之罪罄竹难书。凡能有效驱敌之所为,皆君子行径!”
又说:“早年军中也有弩机,配给高级别的弓箭兵。不过因造价高,弩臂易损坏,渐渐用的少了。”
庄聿白和薛启辰对视一下,想起今日那位打制当卢的老铁匠,决定去取当卢时请教下,说不定能有什么法子。
薛启辰亲自去马车上拎了一包书册回来,神神秘秘又鬼鬼祟祟地塞给庄聿白,悄声说:“得空时,和你家那位一起看看。好用的。”
一时送走薛启辰,庄聿白迫不及待翻开包裹:“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好用的宝贝……”
二人交缠的画面,赫然顶在书册封面上。
光风霁月孟知彰,拿过庄聿白藏至身后的话本子,强行翻看了两页。
半日方反应过来薛家二公子送这话本子的用意,黑了脸:
“你天天在外造谣,说我不行?”
第160章 话本
薛启辰带来的宝贝, 画面过于炸裂。只一眼,庄聿白便如遭雷击,整个儿呆在原地。
心中止不住暗骂薛二。大半夜的送什么春宫话本!送也就送了, 还当着这瘟神孟知彰的面送!不仅当着面, 还说让俩人好好学习下。小祖宗,你这不是给我挖坑么!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
愣了片刻,庄聿白忽然想起来这批“宝贝”太过香艳露骨,就这么堂而皇之摆在他和孟知彰面前, 实在有碍观瞻, 也容易让人多想。自己定力好, 保不齐人人如自己这般正人君子, 于是手忙脚乱开始奋力“销赃”。
谁知这孟知彰竟不仅枉顾往圣先师“非礼勿视”的教诲, 竟还当着他庄聿白的面,就这么若无其事拿过一本翻看起来。
庄聿白眼神掠过封面,“轰——” 一声血压飚上来。
这画得也太写实了吧……好难为情……这怎么能让人睁眼看呢?视线挪开。
不对, 画上这人的腿和那人的腰,怎么能凹出来这样一种姿势?这不科学啊!
不过若让庄聿白明确指出哪里不科学, 他也说不好。毕竟他和薛启辰一样都是半斤八两。或许XXOO本来就是这样的,是他自己少见多怪?
庄聿白忍不住又看了几眼。科学求真知的一颗心, 仍然好奇这姿势究竟怎么摆出来的。果真上进。
“庄聿白。”
冷冷一声,从头顶传来。还提名带姓。
庄聿白下意识应了一声, 抬头撞上孟知一双彰晦暗难明的眸子。庄聿白第一次在孟知彰的眼睛里一下看出这么多情绪。
生气?愤怒?不可置信?都有, 又不全是。
“你天天在外造谣,说我不行?”对方将话又重复了一遍,眼神牢牢锁住庄聿白视线。
“……”庄聿白这次终于听清孟知彰刚才说的是什么,他眼睛瞪圆, 下巴错愕得都要掉在地上。
造谣?说你不行?
他冤枉。
“我可什么都没说过!你行与不行……这种事也不是那么能摆得上台面!”
庄聿白被问住,口不择言胡乱解释。你那点子事,我哪里知道。
“若你从未提及此事,薛二公子又为何会送这些宝贝过来?”孟知彰呼出半口气,眸底冷意越聚越多,“以及庄公子觉得孟某‘这种事’摆不上台面?”
“……”
庄聿白觉得自己脸颊像煮沸的红酒,滚烫又迷醉,熏得人晕乎乎。他脑子快要宕机了。
“薛二他向来顽皮!这些……这些就是个玩笑!我明早就丢还给他!再狠狠批评他一顿!或者,你也可以去他哥那里告状!”
庄聿白恨不能用身体挡住这些淫词艳画,几乎是趴在桌上将这些春宫图整个包住,不允许露出一个字来调戏他的眼睛。
将包裹捆好后,庄聿白忙又嘿嘿尴尬笑了几声,试图找补:“孟公子威武雄壮,这种事……想来自然能摆上台面!摆得上……”
“我不喜欢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回答。”孟知彰慢条斯理,眼神中又多了几分严肃。
这是怪自己回答时迟疑了,庄聿白忙换了语气,一本正经宣布:“孟公子摆得上台面!摆得上!放心。”
很多事越描越黑,说多错多。孟知彰根本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将方才拿去的那本书塞到庄聿白手中。并趁人家收书之际,将人步步逼到廊柱上。
身后是硬硬的木柱,面前是越压越低的兴师问罪之人。庄聿白逃无可逃。不过这深更半夜的,他也无处可逃。
“你想怎样?”
一只结实的手臂撑上廊柱:“庄聿白,你得还我清白。”
“这,这要怎么还呀?”庄聿白非常为难,他原想说你本就是清白,这不是无理取闹么,又怕面斥不雅,话到嘴边,换了说辞。
“我明早就去找那薛启辰,把他这些污言秽语的话本子当面塞给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告诉他,你,孟知彰,非常厉害,英勇无敌,根本用不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拒绝得果决干脆。
“那还能怎样还啊?”庄聿白双手环臂,头扭向一方,也来了气。
“怎么还?”孟知彰冷哼一声,“还我清白之前,庄公子要先摸清一个事实,我行与不行——这个事实。”
庄聿白眉头一皱。这要怎么摸啊!他刚想质问,又听人开了口。
“不过此事,不怪你。庄公子做事向来严谨,没有亲身验证结果,怎会轻易撒谎,轻易为我证清白?我不能强人所难。”
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既然不强人所难,眼下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谣言止于事实。庄公子向来最看重实操结果。不论是堆肥之术,还是灭虫药剂,必须实地操作,看到结果之后方向外人推广。不如自己亲自来试一试?。”
试一试?!庄聿白猜不出对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试什么?怎么试?你别是被这春宫图冲昏了头吧!
虽然这春宫图的姿势——庄聿白百忙之中又抽空假装不经意地往书页上瞅了一眼,这胳膊、这腿、这造型——实在匪夷所思,令人叹为观止。
“别别别,你行的,很行,真的行!”庄聿白抱拳求饶,“我发誓,不用试,皇天后土为证,你孟知彰古往今来最厉害!”
正常情况下,为证清白,确实需要当事人以身入局,亲自体验一番。严谨的行事态度固然重要,不过这等事,与测试堆肥法和灭虫药剂,根本不一样。
撑在柱子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孟知彰站直身子,没再说什么。视线却转向院外,似多了一点落寞和委屈。
庄聿白歪头挠了挠鼻子,刚想说对方怎么还委屈上了,转念一想也对。哪个大男人被人说自己那方面不行,会不委屈呢。
可让自己亲自试上一试……庄聿白一双眼睛在孟知彰身上上下萦绕,遇到自己感兴趣的部位,目光还会不自觉盘旋片刻。
该说不说,随着年纪增长,这孟知彰的个头是见长。健壮度和挺拔感比刚认识之时,又增进不少。某种程度上,这怎么不算自己一手养大的呢。
自己亲手养大的,自己尝一尝似乎也无可厚非。
当然了,此尝非彼尝试,我们这是本着严谨的实验态度,对人类身体的构造和机能进行科学探索。
庄聿白不知怎么搞的,一时又没那么抗拒了,不过心中仍然再三重申试验宗旨。
说到科学实验,庄聿白可是最有经验。不过一般的试验,很难一次便得出结论,起码要来个三五轮,还要控制变量。而至于这种试验,最大的变量就是亲密环境和操作方式。
点灯还是不点灯,赤膊上阵,直接就干?还是全装上场,从解扣子开始……这都是要考虑到的因素。
当然了,场地也很重要,床上,桌上或者地上,都非常影响出力者的发挥和受力者的感受。
那些和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若有人问为啥自己懂这么多,庄聿白心中给自己找补了一下。
大家都是成年人,何况一张床睡了这么久。而且自己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现代人,虽不要求自己思想多么前卫,但至少不能过于固步自封。要正视人的正常生理需求,思想上也要开放一些。
古板到近乎迂腐的人,都能提出共赴云雨的要求,自己若再百般扭捏,在胆识和见识层面倒被人比下去了。
孟知彰独自一人立于庭中。宽肩窄背大长腿,玉树临风小潘宋。月光落在他肩上,庄聿白甚至担心月亮顽皮,扰了这样一位佳人的清净。
不过方才的问题悬而未决,一包裹的小黄书堆在那里,想来孟知彰又能清净到哪里去。
庄聿白深吸一口气,暗自给自己鼓鼓劲,为了人类科学,那就试试吧。
孟知彰身后有眼睛似的,庄聿白刚想走上前,孟知彰猛地转身,顶着满身月光,款步朝他走了过来。
庄聿白怔在原地,“那我们试试吧”这句话,心中练习好几遍,嘴巴张了又张,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孟知彰走至近前,俯身下来看着庄聿白。眼神清冷,带着某种决绝。
庄聿白的心,唰一下提到嗓子眼。难道想霸王硬上弓?自己还没准备好。毕竟这也是人生第一次,谁也没个经验,总得给人家一点心里准备的时间吧。
“庄聿白,这次,算你欠我的。”
*
十日之期已到,庄聿白和薛启辰二人驱车前往铁匠铺取当卢。
这些天二人在孟知彰手下练习弩机,苦头可是一点没少吃。
薛启辰碍于情面,毕竟拜师学艺,有求于人家,训练时表现得异常乖巧,唯师命是从,指东不敢看西。虽心中叫苦,每次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庄聿白呢,现在已经背上了亏欠人家的债务,债权方不要求高额利息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债务方再兴风作浪,惹恼了人家,可就不好办。所以训练时,那是一个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但离了孟知彰,庄聿白和薛启辰单独一起时,话题只有一个,大肆吐槽孟知彰。
“琥珀,我给你那些本子你到底给他看了么!”
庄聿白叹口气:“可别提这事了。本子自然是没看。那天你走后就给我甩脸子。说我满世界给他造谣。说他……不行!”
薛启辰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我说这些时他怨气那么重,训练起来也没个轻重,像被罗刹附体似的。恨不得将你我累趴下不可。原来是在公报私仇。”
“随他吧。我可争辩不过他那张嘴。”庄聿白已然缴械。
薛启辰的八卦之心又上了来:“他说你造谣,那他……行还是不行?”
他见庄聿白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又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知道他行不行?这事全天下只有你清楚。咱俩是好朋友,他行,我就放了心。他不行,我帮你想办法!”
薛启辰说着仗义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这事,全天下确实庄聿白理应最清楚。但他庄聿白却当真不清楚。不仅不清楚,还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不清楚。
“行的,他行的!真的行!”庄聿白真想捂上薛启辰这张巴拉巴拉的嘴,“小祖宗,那些话本子可别再给我送了。被他看到,又要闹我。”
“呦!怎么个闹法?”薛启辰坏笑地撞撞庄聿白肩膀。意有所指。
庄聿白拍了下他手背:“二公子,我真服了。光天化日聊这个,不好吧。”
薛启辰嘴上不饶人:“行吧行吧,还给整害羞了。都老夫老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刚成亲。不管怎么说,他能折腾你,也说明人家实力是有的,那我也就不操心了。你们只需按照那话本子上练,就行了。”
一时到了铁匠铺,兄弟二人忙收敛神色,正正经经地同老铁匠打过招呼。
当卢已成。老铁匠亲自端至阳光下,捧到二人面前。
一层红绸在老铁匠铁黑色茧子满布的手指间缓缓揭开,石榴红下,一抹耀眼的金色缓缓显出。
当卢手掌大小,整体呈上宽下窄的叶片形,中间兽面纹如龙似虎,爪牙挥舞,威风凛凛。四周缠布云雷纹,线条舒畅且刚劲有力,精细又华贵。铜制合金质地,阳光一打,光彩熠熠。
见惯金银珠宝无数好东西的薛启辰,却惊呼一声:“稳了!这就是武状元的当卢!琥珀,云无择的马匹戴上这当卢,一定能金榜高中!”
庄聿白也是越看越喜欢,阳光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交与老铁匠包好。又付了2两银子尾款。
“老伯手艺着实精湛。不知有一种东西,老伯会不会做?”
老铁匠嘿嘿笑笑,黝黑的皱纹将眉眼都挤没了:“不是小老儿夸口,公子提到的这个东西,若是能用铁打出来,且有个大致图纸,小老儿便能给公子做出来。”
庄聿白与薛启辰交换了个眼神,同铁匠道:“老伯借一步说话。”
几人往铺子里走了几步,炭炉上一个小伙子正丁丁当当挥锤敲击着刚从火上煅烧过的铁条。红彤彤一条火舌,被翻来覆去锻造,看形状应该是一柄长剑。
“这是犬子,不碍事的。二位公子请讲。”
庄聿白从袖中掏出弩机,小心递了过去。
老铁匠方才笑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一下瞪圆了:“公子要做这……弩机?”说到弩机二字,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声音不自觉下压。
在军中多年,这弩机还是认识的。庄聿白起初还担心对方会不会打,但看对方握在手中,扣动悬刀的姿势,疑虑尽消。
“公子这弩机当真是好,制作精良,装饰华贵,关键是虽小巧精致,力道却大,比一般的大弩机射程还要远,还要有力。”老铁匠擦了把额头的汗,“若要复制一把这把弩机,估计要花些时间的。”
“多长时间?”
老铁匠又将弩机细细看了几遍:“七八日,是要的。”
“若是100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