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强买
5000两, 买葡萄园?
庄聿白一时有些懵。这是什么财大气粗的金主,同行,地头蛇, 还是权贵?
若说同行, 看着不像。庄聿白夫夫与薛家交好,满府城谁人不知。与薛家有生意往来的,没人会在此关头硬撞上来。
若说是薛家的对家骆家,这笔银子骆家是拿的出,见葡萄酒预售如此火爆, 出高价截胡, 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位乙, 庄聿白视线又落回乙身上仔细打量一番。
骄阳当头, 对方却总给人一种水漉漉的阴湿之感, 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水影。黑色的水影,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虽说不出具体原因,庄聿白就是觉得这个乙并非骆家人。
若说是权贵, 庄聿白心中不禁冷笑。自己一个无名小卒,这小小葡萄园更身处郊野深山, 哪个权贵会看得上,还要大费周章掏出5000银子来买?
正想着, 对面一封信递来,庄聿白下意识接过。不过刚大致扫了一眼, 信就被来人收回去。袖中掏出火折子, 一把火烧成灰烬。
信上并无更多内容,只是措辞正式些,但却透着一股不容许有任何异议的霸道,让人不舒服。
正常一个山头不过百十两银子, 即便加上这果树,也无需千两。5000银子买一个园子,眼下来说算是开出天价。有了这笔钱,他庄聿白大可以现在就躺平。
但钱是死的,再多银子也有花完的一天。可这园子不同,单今年一年产出就有一千多两。若是现在拱手让人,刚刚预售出去的2000瓶葡萄酒如何兑现?靠葡萄园劳作贴补家用的佃农也失去一笔固定进项。还有然哥儿,能看出来他已将所有希望和期寄投注到这葡萄园。真的要亲手撕碎别人的梦想?
以及最关键的一层。这葡萄母藤是骆瞻带给云鹤年的。斯人已去,这葡萄树,云鹤年守了二十年。当时自己如何说服云先生将葡萄树扦插遍植的,仍历历在目。难道转眼间自己就要为一时之利,将这一切沾上铜臭?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但有些东西,却无法用钱衡量的。
庄聿白正了正腰板,朝乙拱拱手。
“感谢阁下厚爱。5000两银子委实不是小数目。且家中事都是我家相公做主,此事非同小可,我需回家商量一番。以及不知阁下主人是哪位贵人?”
庄聿白并没有当面回绝。脸上笑容仍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一派和气。
眼下前不见人后不见鬼的,庄聿白与然哥儿两人绝非这乙的对手,若此时硬碰硬一口拒绝,对方若是恼了,挥起他那沙包大的拳头,将二人揍开花也是无人知晓,无处求救。还是用下缓兵之计,等离了这人再说。
乙一动不动在站原地,晒了这么久的太阳,他这一身黑衣越发阴湿冰冷。和他脸上表情一样,怎么也暖不起来。
对方对这个答复并不意外,他似乎赶时间,或者跟本无意再听庄聿白的这些解释。
“你是然哥儿?”乙瞥了眼庄聿白身旁的小哥儿,并没有等对方回应,直接命令,“此事,与你不相关,你不要参与。”
庄聿白与然哥儿快速对视一下,心想此人了得。不仅连园子主人是谁,园中多少棵葡萄树都一清二楚,连园中做工之人也尽在掌控。
乙转了转手腕,向前迈了一步。
迈这一步不打紧,冷厉的威压感太强,庄聿白二人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庄公子,你误会了。这不是商量。”
声音如一道寒气斩破热浪,直送到庄聿白脸上。
“是告知。”
“十五日之内,庄公子接在手里的若不是5000两银子,便会是这园中132株葡萄树晒成的干柴,权当为庄公子添薪。”
话音落地,一道黑影腾起,乙飞身消失了。
空留庄聿白和然哥儿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半晌,然哥儿幽幽道:“公子,我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么?”
“可能吧。”庄聿白后背仍是凉的,声音有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巧的是,咱俩在一个梦里。”
二人一同下了山,庄聿白将然哥儿送回家又交代几句今日不要单独去园中之类的话,便驾车往三省书院去了。
树大招风,一场葡萄酒预售竟招来这么大一个麻烦,庄聿白一时也没了主意。
离家近,孟知彰平日都是去书院都是自己步行往返。他正与王劼等人说笑着往门外走,一眼瞥见山门口等着的庄聿白。
诧异的同时,心里竟翻起一股暖意。
王劼见孟知彰眼神直直盯着远处,视线跟着看过去,而后笑着拍拍孟知彰肩膀:“呦!我说知彰兄为何拒绝了先生的邀请,原来是佳人有约呐!”
孟知彰眉眼湾笑,轻轻摇摇头,转身向王劼等行礼辞别:“夫郎在等。孟某先行一步!”
待走近一些,孟知彰才发觉庄聿白神色凝重,眉毛都拧成一团,他忙上前拦住对方肩头,俯身下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
“南先生可在书院?”庄聿白尽量压低声音。
见庄聿白额角、鼻头渗出些细汗,孟知彰忙从怀中掏出巾帕抬手要给他擦去。
擦到一半,庄聿白忙伸手将巾帕抓过自己擦起来,还强行挤出一个笑脸,冲孟知彰身后点点头。
王劼等人走了过来,笑说:“听说庄公子的葡萄酒半日内卖出2000瓶,还是预售,恭喜恭喜!”
另一个跟着凑趣:“那日我让我家小厮去排队,排到我时,竟然已经没有了。真是可惜。庄公子,明年的葡萄酒何时开始预售,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我好提前派人去排队!”
庄聿白笑着同众人寒暄一通。等书院学子走远,庄聿白方将今日葡萄园黑衣人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孟知彰听。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孟知彰,眸底明显起了波澜。
他将庄聿白揽近些,扯着袖子上下查了又查,看了又看:“那人还做了什么?可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难得见孟知彰有如此紧张之时,庄聿白噗嗤一下笑出声,方才的焦虑不安也消了大半:“我没事。有事的是葡萄园。”
*
“来人自称乙?”
南时听过庄聿白的描述,眼底多了层阴翳。他半日没说话,慢慢踱起步子,不时抬眸和祝槐新对视一下。
“果然不出先生所料。聿白这是被人盯上了。”祝槐新想起此前南时的担忧。
庄聿白心中一沉,看两人神情,这次惹上的恐怕是个狠角色:“那乙还带来一封手书,内容倒没什么,落印上那个字我认得!”
“懿?”孟知彰看向庄聿白,看似询问,实则只是确认心中猜测。
“你怎么知道?”庄聿白噌地从椅子上站起身,“难道你认识这人?不对,若与你相识,应该来找你才对,为何偷偷摸摸跑去园中堵我?”
孟知彰安抚地拍拍庄聿白肩膀,扶他在椅子上坐好:“他当真说5000两银子来买?”
“千真万确。5000两确实是天价,我担心听岔了,还特意多问了句。可我也算了一笔账,咱们有这园子在,有这些葡萄树在,总有赚到5000两的一天,又何必一口价卖给他。”
南时捋胡子的动作停下:“聿白的意思是,这园子不想卖?”
“回先生。不是不想卖,是不能卖。”庄聿白语气坚定。不过个中原因,尤其涉及云鹤年的部分,他并没有细说。
祝槐新轻轻叹口气:“别人还好说。若是入了他之眼的东西,恐怕想方设法也要得到。更棘手的是,他许你5000两银子来买。”
“不花银子,难道还要明抢不成!还有没有王法?” 庄聿白义愤填膺。
“或许,他就是王法呢?”祝槐新眼神晦暗难明。
房内瞬时静下来。庄聿白心比刚才见到乙时还凉。看来此人,比他想的还有权势。
良久,南时开了口:“单这园子还没什么,可他出如此高价,实则也是在试探你的态度。”
“试探我?”从众人反应来看,庄聿白知道来着必大有来头,“我无权无势,有什么好试探的。”
“你有。”南时冲其点点头,素日总是挂在眼角的笑意,此刻明显淡去,“你的灭虫药剂刚得圣上赏赐,另一道关于丰产肥田之术的请功奏折又上达圣听。天下有如此能人,谁不想招入麾下?若有权势在身,别人尚能顾及一二。可对一介白身而言,这是至上荣耀,这也是隐形祸根。”
福祸相依。这个道理,庄聿白自然明白。
孟知彰也看得明白:“若能为其所用。这5000两便是收买人心。若不能……乙所提及的将葡萄园铲平,只是第一步。还是最轻的一步。”
这么刀光剑影的吗?
庄聿白心下不淡定了。别啊,自己这好日子刚开头,正是最爱的时候,戛然而止算怎么回事。
看着一筹莫展的小辈,南时复又恢复笑呵呵的常态:“聿白,上次开坛的那葡萄酒可还有?”
“有。还有半坛。先生若想喝,我这就去搬来!”
话没说完庄聿白就要向外走,被孟知彰扯手拉住。
“不急。回去装两瓶与我,知彰明日带到学中即可。”南时没说具体作何用,他看看窗外,“天不早了,你们回吧。对方应允半月时间,这期间想来不会有什么动作。”
见庄聿白眉间仍有难色,又笑着宽慰。
“有我在,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虽轻,但真起了风,还是能给你们挡上一挡。若最后真挡不住了,还能添一把尘沙,将这天搅浑。你们趁机溜了便是。”
第142章 哄睡
日升月落, 果熟罐满,一切似乎都在照常运转。
但庄聿白知道,乙现身以来, 很多事情就变了。尤其他从孟知彰那得知这乙是何人, 替谁办事,他家主子素日的行事做派。
“也就是说从灭虫药剂开始,或者再晚些的堆肥术上报之时,我们就被盯上了。”
庄聿白轻轻咬着手指甲,在枕头上翻了个身。
“这葡萄园只是一个由头, 若我们能拜在他麾下, 对他而言自然是好, 所以对方开出5000两银子的重金来收买人心。若我们不同意, 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等在后面, 对吧?”
“嗯。”身侧人呼吸平稳,语气平淡,似乎这是别人家的事情。
“啊呀!”庄聿白猛地坐起来, 夜色让他的心绪更加不宁。半日他调整姿势,侧身支在枕上, 推推孟知彰的肩头,极力压低声音, “那我们会不会被暗杀?”
枕上人配合着想了片刻:“不会。”
“怎么能不会呢?”庄聿白有些着急,他不明白为何孟知彰这般淡定, 又这般肯定。
“那人有权有势, 还有高手。想杀掉我们,简直不要太轻松!对了,那个乙哦,你是没见着, 三丈内杀气逼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虽然我没跟他直接交手,但凭我对天下武功的了解,我觉得他功夫不在你之下。若那日遇到他的是你……但你是君子。旗鼓相当的情况下,君子必输。”
枕上人一动不动躺着,窗外月光通过窗棂透进来,整张脸静谧得像轻纱薄覆的秘色瓷:“对我这么没信心?”
“不是对你没信心。是君子在明,小人在暗。那句话怎么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行事光明磊落,保不齐小人就使阴招、下狠手。谁玩得过小人!”
庄聿白想了想,给出了终极之解。
“孟知彰,我们逃吧!”
说着庄聿白便要下床收拾细软,却被一只大手稳稳拦住。
孟知彰仍平稳躺在枕上。似乎拦人的并不是他。
“刚你还说,对方手眼通天。普天之下,我们能逃去哪里?”
“逃到深山老林,或者逃去边疆,找个没人见过我们,也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庄聿白信口瞎编起来。
孟知彰将人拉回枕上,重新躺好。
“你忘记了,你相公我是要科举入仕的,将来朝堂上比这诡谲复杂的局势多了去了,难道次次都靠逃跑不成?”
事出紧急,庄聿白也不纠结对方措辞。相公就相公吧。现在他自己对这个词也已经脱敏了。
反正这次的事情,俩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需要同进退,共风雨。夫夫本是同林鸟,他只要别紧要关头一个人飞了就成。
“睡吧。”孟知彰见对方不再说话,缓缓闭上眼。
月色清幽。窗外虫鸣,细细响起。
“孟知彰,我睡不着。”
庄聿白复又侧身,双手托起下巴,静静趴在孟知彰身旁。像是为了得到糖果而撒娇卖萌的小朋友。
见对方不声不响,还伸手手指戳了戳对方:“孟知彰,你睡着了?”
身上的肉越发紧实了。一天天读书习字的,这肌肉到底怎么练的。自己每天田中园中忙活,也没见自己增肌。奇了怪。
“还没有。”声音平静如水。
“孟知彰我真的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各种凶杀案,灭门案。反正……我害怕!”
枕头上轻轻叹口气:“薛启辰推荐你的都是些什么话本子!改日我挑些轻松的给你消遣。”
“不是啦。孟知彰,我现在睡不着。”庄聿白的声音明显带上些小情绪。
“或许你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月光下,枕上人的喉结滚了滚。
“怎么转移……”
庄聿白的话还没说完,身边人猛地翻身上来,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被人紧紧压在枕上。
突然的失重,庄聿白脑子一下懵了。
“……”
如瀑青丝从孟知彰肩膀滑下。庄聿白曈昽失焦聚焦间,瞬间放大。
“你……你想做什么?”
话语明明是威胁,说出来倒又像是求饶。
上位者并未言语,一双眼睛直直盯下来,盯得庄聿白心中发毛。
“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我……”
庄聿白故意抬高声量,想让对方知难而退。
孟知彰明显挑了下眉,似等着对方没说完的威胁之辞,又似一种你奈我何的挑衅。
“咱们可是有君子之约的,你我人前为夫夫,人后是兄弟。关系章则里的条款也是你亲笔写的。你孟知彰可不能越线。你,你不能对我……”
“我不能对你怎样?”孟知彰压近一些,气息若即若离洒在庄聿白鼻尖,“庄公子以为,我会对你怎样?”
巨大的压迫感,让庄聿白浑身僵硬。他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了。
两人上下僵持了不知多久,庄聿白觉得自己有些发昏,脑子也不清楚了,半醉半醒间似乎听到近在咫尺之人又开了口。
“……或许我做些什么,庄公子才能停止胡思乱想吧?”
蛤?孟知彰你这不是趁人之危、不是恃强凌弱,是什么?
平日里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上了床就想对人家用强!你简直混蛋!
庄聿白心中骂得正欢,却见对方换了姿势。小臂撑在枕侧,腾出一只手朝自己额前探过来。
这是要弹晕自己,再行不轨之事?
可真有你的……额!
一缕头发荡在额角,孟知彰抬手将其撩至耳后。
温热又带层薄茧的手指,划过庄聿白的耳廓。
像被烫到,突然的肌肤接触,庄聿白浑身一颤。
灼烧感从耳朵快速蔓延,接着胸腹巨大的空虚感和紧绷感传播全身。
庄聿白整个人不由自主微微发起抖。
一只手掌伸至后背,将人稳稳托起,送至自己胸前,揽进怀中。身下人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别怕。有我在,你定会没事。”
“……”除了胸腔内炸裂的砰砰声,庄聿白此时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感知不到了。
庄聿白一阵头晕目眩。巨大的声浪和燥热的体感,将他完全淹没。
很久,或者只是一瞬,庄聿白没了时间概念。
他听着自己的气息在对方胸前来回游荡。
“现在能睡着了么?”
能能能!庄聿白想说话,可喉结紧得很,什么也说不出,只一味点头。
“真的吗?”对方稍稍分开一点距离,那只大手仍然稳稳托在自己背上。
或许是月色不明,庄聿白觉得孟知彰的嘴角挂上一丝坏笑。
真的真的!没有比这更真的了!庄聿白点头的幅度更大了:“孟知彰……我睡了。晚安!”
“晚安。”气息拂过自己额头。
那么烫,那么缠绵。庄聿白差点以为会有一个吻跟着落上来。
等了半日,没动静。庄聿白心中终于松了口气。放心的同时,似乎有那么一丝,嗯,一丝丝空落落的。
“孟知彰……”
“嗯?”声音在头顶想起,慵懒中带着磁性。好听。庄聿白的心像被羽毛撩了一下。痒痒的。
“我说我可以睡了。”
“好。”人仍然一动不动。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睡了。那你……为何还这般……抱着我?”
头顶呼吸缓缓挪向耳侧,轻柔得像微风扫过竹叶:“你,想不想让我抱?”
这什么话?直白得让人脖颈发紧。你好意思说,我哪好意思听呀。庄聿白心中暗暗翻白眼。都说文人骚客白日一副道貌岸然,脱了衣衫都是使不完的骚劲,说不完的骚话。今日他可算是见识了。
“今日份的抱抱……可以了。你去自己枕头上睡吧。”庄聿白浑身发紧,喉咙发紧,声音发紧。
孟知彰并没急着表态。
视线从庄聿白眼睛上缓缓移开,落上精致的鼻梁、柔和的嘴唇、玲珑的下巴,而后慢慢滑向乖巧的喉结,稍稍滞留片刻,旋即顺流而下……
庄聿白感觉自己想是被一股射线从上而下一路舔过去。麻酥酥的痛。
“你看什么……非礼勿视!”庄聿白强行别过视线,不去看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心中仍嗔怪对方不懂分寸,自己名言都要睡了,却仍抱着人家不放。什么人呐!
“庄公子不是要睡么?”
“是啊,你不动,我怎么睡?”
孟知彰向身下看了一眼,慢慢抬起眼,慢条斯理道:“庄公子……尚抓着我的衣襟,我如何能动?”
庄聿白一愣,视线跟着向下看去,不知何时自己的两只手死死抓着身上人胸前衣衫,似乎抠到人家肉里去了。
“啊!抱歉……” 庄聿白猛地松了手,还在人家胸前抚了抚弄皱的薄衫。
孟知彰缓缓从庄聿白身上退下去。
庄聿白缓缓舒出一口气,世界重新明亮起来。他一骨碌,整个人蜷进里侧。
“窝着睡,对身体不好。” 身后的孟知彰似乎并不善罢甘休。
声音刚落,一只温热的大手就搭在了庄聿白腰上。
庄聿白浑身一紧,四肢缩得更僵,恨不能整个人钻到墙里面去。细听,声音还有些发颤:“你……你还要做什么?”
大手却并没有停下来,大手的主人语气逼人:“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我……你……”
“好了。睡吧。”
正人君子决定大发善心,放过对方。他慢慢起身,躺回了自己枕上。
昨晚被孟知彰折腾太久,第二日庄聿白起得迟了些。
孟知彰已经去学中,灶上留了饭。他正想着今日先去园中还是先去找薛启辰,忽然瞥到廊下藤桌上压着一封信。
云先生回信了。随信一起的,还有一坛梅子露。
第143章 前夕
云先生的书信不长, 字真真是好看。
他想起孟知彰此前的评价,说这叫颜筋柳骨,遒劲不失细腻。
嗯……反正就是好看。好看到庄聿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想起读信中内容。
云先生那边一切都好, 夫夫二人无需惦念。府城这边一日便将今年两处园子的大半的酒预售出去, 当真可喜可贺。家中按照庄聿白画就的详细酿酒流程,正将园中葡萄采摘入罐。目前已装满四罐,预计还有个大半月的收获期。
信中提及孟家村和炭窑等也越来越好,夏收产量喜人,不少人家都出现了亩产三石。族中银钱多了些, 过了这阵农忙又有2名孩童会去念书。族人都感念庄聿白的好。
随信一起, 还有一坛新酿制的梅子露。梅子是刘叔和粟哥儿一起上山摘的, 刘叔用霜糖酿了几坛, 这一坛给庄聿白尝尝鲜。酸甜适口, 暑热天气调水佐餐再好不过。
庄聿白将信和一张葡萄渴水的方子一并收了。吃过早饭正要出门,却见薛启辰带着几个壮实家丁走了来。
葡萄园之事薛家已经得知,这几个家丁身上皆有些功夫, 以免出什么差池,近期便安排他们负责庄聿白的外出安全。
薛启辰脸上挂着怒气, 见到庄聿白就开始了言语扫射。
“琥珀,我只两三日没见你, 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管他什么公子甲、公子乙,下次让本公子见到他, 定把腿给他打折!天下哪有这种蛮横不讲理之人。见人家葡萄酒做得好, 就强买强卖?人家不卖就要拔人家的树,烧人家的苗?真是反了天了!别人都道骆家那二魔头蛮横不讲理,我看跟这什么甲乙丙丁比起来,还真就不够瞧了。”
庄聿白边安抚这位薛家二公子, 边带众人往外走。
看来众人没将全部实情告知这位二公子。若他得知公子乙背后之人是懿王时,估计也不会愤愤然咬牙挥拳,要打断人家的腿了。
“好了,我们去园中。今日云先生来信了,正好附了个葡萄渴水的方子。咱们今日便试上一试。”
听说又好吃好玩的,薛启辰脸上便又多了笑模样:“琥珀兄,我兄长天天说我心大,我看你比我心还大。人家都要来拔你葡萄园了,你还有心情带我去做什么葡萄渴水。”
“事情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好会怎样?不还是有一半可能咱能拿到那五千银子么?”庄聿白拍拍薛启辰肩膀,“而且你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与其整日期期艾艾,提心吊胆,不如还如往常那般该做什么做什么!”
薛启辰还想说什么,庄聿白忙拿话堵上:“启辰兄,我跟你说哦,这葡萄渴水可是刘叔的独家秘方,我求了许久才传授给我的呢!我也只在去岁吃过一次,真的超级超级好吃。信我!骗人是汪汪叫小狗!”
到底玩心大。薛启辰听庄聿白如此夸这渴水,而且可以自己亲手做,兴致更高了,一路扬鞭疾驰,不消两炷香功夫几人便到得葡萄园中。
然哥儿已带着乡邻将今日成熟的果串摘回来,此刻正在压榨滤汁灌入第六只陶罐。另有两人将此前五只陶罐中持续发酵的葡萄汁上下搅拌一番。
未及走进酒亭,醇厚甜蜜的果香,混合着淡淡的酒香,霎时将人包裹。
“琥珀,几日没来,这葡萄酒的味道已经慢慢出来了!”薛启辰不无夸张地弹出鼻子嗅着,“我可以先尝尝么?”
“这才哪到哪呀,过些时日这些发酵过的葡萄梗、葡萄皮以及最底层的葡萄籽与果泥等还需整个儿淘澄一遍。过滤后的汁液还需几个月时间静置发酵。最快也要初冬时节,咱这酒才能大致成型。现在就喝,为时尚早啊,我的小馋猫!”
“不过没关系,别说初冬,深冬我都能等,可那什么乙……”
“嘘——”庄聿白向薛启辰递个眼神。对方立马住了声。
事关重大,以免节外生枝或者惹起不必要的恐慌,目前庄子上知情的就只有然哥儿。甚至卓阿叔以及管庄人周老汉都不知道。
庄聿白跟亭中众人道了辛苦,让他们忙完手中的活计,便全部回去了。又向然哥儿交代了一个工具清单,并派一个薛家小厮跟他去庄子上取来。
这边庄聿白和薛启辰一头扎进葡萄架内,开始采摘葡萄渴水所需果串。
“琥珀,我看这园中葡萄待成熟的还有一半呢!你做的那十只陶罐装得下么!”
“二公子越发心细如发了!”庄聿白冲薛启辰高高比了个大拇指,“其实灌第六只罐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原本预测可以收1800斤葡萄,看情况超过2000斤轻轻松松。将这十只陶罐全部灌满,完全不在话下。”
“这葡萄不同于柑橘梨子等水果,保鲜期很短的。罐子里装不下的果子,该怎么办呢?”
“云先生不是已经将法子告诉我们了么!”庄聿白拎起一串即将转色变熟的葡萄,在薛启辰面前晃了晃,“葡萄鲜果不好保存,但这渴水浆汁保存个十天半个月没问题,而且方便运送售卖。懂了么?”
“琥珀,你当真是个经商奇才!限量版葡萄渴水!前些时日没抢到葡萄酒预售之人,听闻有这现成的渴水可买,那不得疯抢啊!”
“二公子这话也说早了。”庄聿白挑下眉。
“好,那等我尝过这渴水再说!”
葡萄渴水需选七八分熟的果串,过生则涩,过熟又上糖过多,盖过其他风味。二人不一会儿便剪了满满一藤篮。
小厮将水漉漉的一篮玉色透红的葡萄用山溪中清洗后拎回来时,渴水熬制设备也已取回,且挑了块阴凉地准备就绪。
熬制葡萄渴水忌讳铜铁等金属器皿,晶莹剔透的果串放入石臼,木杵捣之。
薛启辰撸起宽袖,兴冲冲毛遂自荐,一杵下去,满臼汁水迸裂,溅了一脸,倒将他吓了一跳。
庄聿白忙递了巾帕过来,拍手笑道:“启辰兄,这眉毛眼睛先尝上渴水了,味道如何?”
薛启辰也笑说:“这木杵欺负我,连琥珀你也打趣我。看来捣药玉兔的活我是干不了,我帮你滤渣。”
一口陶锅架在风炉上,捣碎的葡萄汁以三层纱布滤去渣滓,锅中慢火细熬。红紫间绿的汤汁咕嘟咕噜,慢慢稠浓,木勺轻扬,明亮柔和的酸甜和馥郁缠绵的果香越来越浓。
汤汁挂壁,呈现胶质状时,这渴水原浆也便熬好了。倒入干净瓷坛中,存放十天半月没问题。
冷凉后,庄聿白调了几盏出来,然哥儿帮着分与众人。
“快尝尝薛家二公子亲手制作的这葡萄渴水,味道如何?”
薛启辰笑着指庄聿白,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一番,煞有介事道:“琼浆玉液难拟其名,珍馐佳酿略逊其味。”
“启辰兄两句话,便将名字取好了,这葡萄渴水就叫‘玉琼羞’,无论多寡,悉数在薛家铺子里出售如何?”
“如此甚好!甚好!”薛启辰举盏碰了下庄聿白的杯子,“致‘玉琼羞’!”
一盏见底,薛启辰擦了擦嘴角,他看着满园郁郁葱葱,眼中笑意却被忧愁逐步占领。
庄聿白明白,撞了撞他肩膀:“昨晚我还商量着要和孟知彰一起逃跑,今天忽然想通了。很多事,一味逃避,是解决不了。即便一时侥幸躲过眼前,后面还会冒出更大的难题。”
“你有解决办法了?”薛启辰睁大眼睛。
“二公子不是带着这么多高手,为我保驾护航么!这还不够?”庄聿白将薛启辰从矮凳上拉起来,“走!然哥儿带我们去看看扦插苗的长势。过段时间,园子西面那一片也要开育出来,咱们就等着明年葡萄产量翻番咯!”
日子一天一天照过。酒亭里的陶罐已经满了第八只。
这日管庄人周老汉将两车风炉及成套的陶锅等拉至议事厅,通知各庄佃户得闲时来领取。家家有份。
“庄主惦念大家这些时日辛苦,特意定制了这批风炉,等天凉时家中用着方便、暖和。”
每家来领取之人,皆会逐一登记在册,会拿笔的就画上两笔,不会写字的就摁个手印,作为签收凭证。
周老汉做事细致,将账目一一拿给庄聿白看。一共45套风炉,共花银25两,40套分发下去,另有5套留在庄上议事厅以备不时之需。
“大家可还满意?”庄聿白阖上账目簿。
“满意!满意!”周老汉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庄主是没看到,若不是我拦着,他们都要来给庄主磕头呢!”
庄聿白笑笑,最近他在盘算另一件事情。
“我计划在庄子上设一个小银库,每月视金玉满堂和茶炭的情况存个三五两银子,这样一年下来也有个几十两。谁家婚丧嫁娶,一时短了银子,可以直接从这小银库里支。没有利息。当然,庄子上的份子钱,庄上也从这里面支。”
“诶!诶!”周老汉点头应着,感恩戴德地去办差了。
一时四下无人,然哥儿扑通跪在庄聿白脚下,神情戚戚:
“明日便是十五日之期。公子当真要卖了这园子么?”
“起来说话,这是做什么!”庄聿白想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奈何然哥儿执意不起。别看然哥儿平时文文弱弱、谦和有礼,脾气却倔的很。“何出此言呐?我何时说过要卖了葡萄园?”
然哥儿腰板跪得板正:“公子每家每户送了风炉,说是犒赏,实则是给大家留个念想。连今后庄上人婚丧嫁娶之事都考虑到了,这难道不是在抽手善后吗。”
“你想多了。没有的事……快起来。”
庄聿白不否定还好,他越是如此,然哥儿便越发坚定自己的猜测,眼角竟生出些泪花。
“别人不知,我日日跟着公子岂能不知?今日第八只陶罐已满,明日葡萄园中公子一个人也没留。连我都打发去随车往城中送金玉满堂,想来公子就是等那个乙来交接。”
“当真没有的事,你再不起来,我可要恼了。”庄聿白故作生气。
“即便公子恼了,有些话然哥儿还是要说。”然哥儿扯着庄聿白衣袖,言辞恳切。
“依照对方的手段,葡萄园之后就是炭窑和金玉满堂。公子是要将整个庄子卖与那人?骆家的手段,公子是知道的。那公子乙的背后之人,想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子,各庄四十余户,上百口人,您真的忍心推入虎狼之口吗!求公子救救我们!”
说罢,然哥儿一个头磕下去,长跪不起。
庄聿白心中叹口气,他没想到然哥儿心细如此。他确实有意将所有人调出葡萄园,且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还是被察觉出来。
“然哥儿,你放心。今天你家公子将话放在这,这葡萄园不会有事,各庄不会有事。”——
作者有话说:关于葡萄渴水,此前章节出现过,此处再列一下~~
元·佚名《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己集》
“生蒲萄不计多少。擂碎滤去滓令净。以慢火熬。以稠浓为度。取出收贮净磁器中。熬时切勿犯铜铁器。蒲萄熟者不可用。止可造酒。临时斟酌入炼过熟蜜及檀末脑麝少许。”
第144章 惜才
为让然哥儿相信自己不会跑路, 庄聿白提议他这几日就跟在自己身边。
然哥儿凝眉顿了一下:“那我阿叔……”
“他们的目标是我,是这园子。你阿叔,他不会有事。”
庄聿白陪然哥儿回家简单收拾了点贴身衣物, 又跟卓阿叔交代几句。
“阿叔, 向您借然哥儿几日。这些时家中账目较多,堆在一起,想请然哥儿帮着打下手理一理。”
庄聿白提前和然哥儿对了说辞。
然哥儿见阿叔犹疑,走上前帮阿叔扯了扯衣角,带着几分撒娇语气:“最多三日就回来。您此前不一直念叨说我让跟公子多学学么,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阿叔就让我去么。”
庄主亲自来接, 卓阿叔哪能说个“不”。他边帮然哥儿收拾东西, 边嘱咐他凡事听庄主的, 若缺什么及时回来取。
然哥儿拎好包袱, 临出门又交代两句:“阿叔,我不在家时,不要外出, 有事等我回来再说。晚上记得关好门窗。”
卓阿叔只点头,嘴上不问, 眉间却一直没舒展。
*
薛家小厮将庄聿白和然哥儿护送回齐物山后,便带着庄聿白的话, 先行回去了。
孟知彰回来得比往常要晚。直到掌灯时才进家,带着些许暗不可察的疲惫。
“我在学中告了假, 明日陪你们一起去园中。”孟知彰将一盒点心放在桌上, “先生送的一盒酥饼,说是让人去嚼月轩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
山中夜色拢上来,刹寂一片,宿鸟都没了动静。
屋内烛火簌簌跳动, 似乎知道等在明日的会是什么,连影子都消了声。
“先生今日可有说什么?”
一室三影,随着灯光静静晃动。庄聿白打开点心包装纸的声音,都变得突兀起来。
南时的特殊身份以及和朝中各派的过往,他若明着掺和进来只会让局势走向更加不可控。祝槐新作为三省书院山长,这层身份也由不得他大张旗鼓站队。
所以明日葡萄园之事,是他二人私事。夫夫二人早将这一共识,同步南时与祝槐新。
不过南时作为德高望重的尊长,作为朝野斡旋的旧臣,庄聿白还是想听听他的建议。
孟知彰视线在庄聿白和然哥儿脸上扫过,神情淡然,目光坚定。
“先生说,这点心好吃,多吃一些。”
庄聿白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将点心分与然哥儿,自己也拿起一块:“先生这是什么建议么!拿我们当小孩子哄呀。”
孟知彰静静看着庄聿白:“明日有我在。会没事的。”
一粒点心渣沾在庄聿白唇边,孟知彰下意识抬手拂去。
好在庄聿白眼疾手快,预判了对方的预判。若是往常只有二人在家,擦也就擦了。可今日外人在,夜深人静当着然哥儿做这亲昵之举,像什么样子。
庄聿白快速退后一步,手背在自己唇边抹了抹,忙又抬高声量,勾住然哥儿肩膀。
“然哥儿放心,孟知彰功夫很是了得。你知道去岁武举时打败骆家二公子骆耀祖的那位公子么?那是孟知彰发小!他俩功夫不相上下。有他孟知彰在,来十个乙,咱也不怕。明日咱俩就听先生的,躲在孟知彰身后,负责吃点心。”
孟知彰看出庄聿白在哄然哥儿,也看出然哥儿心思,难得挤出一丝笑意:“那庄公子今日吃点心环节就到这里吧。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明日带去园中吃可好?对了,我听薛大公子说你和与薛家合作售卖葡萄渴水?”
庄聿白接过孟知彰递过的巾帕,擦过手,又自然而然还了回去,神秘一笑。
“若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薛家扯进葡萄园,明日薛家如何正大光明站在我们这边?”
*
第二日,“师出有名”的薛家小厮,一早便在葡萄架间穿梭巡查。
名曰,寻找适合做葡萄渴水的果串。毕竟现在葡萄渴水的招幌,薛家铺子里已经打了出来。
带头的是薛启辰,他今日一副戎装打扮,手里摆弄着一个弩机:“琥珀,瞧我这一套行头,如何?肯定能镇住那什么甲乙丙丁!”
“一定能!”庄聿白往园中细看一圈,“二公子,你这是把家中小厮都带了来?”
“嘘!会点功夫的都来了。我兄长还特请了几人说是专程保护我的安全。真是小看我!别的不行,这弩机,我还是会用的。等会那个乙若是能好好说话便好,若是敢奓翅,先吃我一箭!”
庄聿白将然哥儿推过来:“别人还好说,等会儿你先帮我保护好然哥儿。”
“公子,我跟着你……”然哥儿刚要拒绝,见庄聿白冲自己眨眼,明白过来这是让他看住这位二爷,忙跟着演戏,“然哥儿听公子的,等会我和二公子就守好这酒亭里的陶罐。”
日光流转,葡萄架下的影子越来越短。
辰时,山路上来了一队车马。
为首的是骆家大管家,趾高气昂立于马上,甚是威风。数十个精壮打手,跟在后面,脸上横肉乱动。
意料之中。
骆家背后依附于谁,满府城都不是秘密。骆家人打头阵,为主子开路,合情合理。
那管家下了马,等马车中人跟上来,一起冲着等在路中的孟知彰抬手行了礼。
“孟秀才。老朽今日是奉命而来。希望能如上面所愿,也希望今后能在我骆家宴席上常常见到孟秀才。”
九哥儿托着一个螺钿紫檀匣子:“这是约定的银钱。请孟公子和庄公子过目。”
不等孟知彰二人开口,薛启辰跳了出来。
“我当是谁,这不是东盛府第一茶伎九哥儿么!今日怎么得闲到这荒郊野外来了?”
薛启辰背着双手在九哥儿面前踱来踱去,下巴指指对方手里的匣子。
“来买酒?九哥儿的消息何时这样滞后?葡萄酒预售早已结束,眼下凭你多少银子也休想买到!不过九哥儿若能在茶坊为我破次例的话,我也能为九公子破例。今日,酒没有,这葡萄渴水,倒是可以卖两瓶与你。”
管家知道这薛启辰和他家那位二少爷是一副德行,最是刁钻难缠,恐他误事,忙上前隔开:“薛二公子怎么在这里?这里没什么好玩的,二公子速速家去吧。”
薛启辰剜了一眼:“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我看你饭不多,管得不少!本公子我想在哪,就在哪!难不成还要你应准?你算哪根葱!”
庄聿白笑语盈盈走上前:“忘记介绍了,这位是我们葡萄园的合伙人,薛家二公子。若是两位要买葡萄渴水,直接去薛家铺子即可,无需亲自来此。速速回吧!”
那管家被抢白一顿,脸上过不去,不过薛启辰到底有个薛家在后面撑着,一时也不好跟他撕破脸。但这穷酸秀才和他这能说会道的小夫郎算怎么回事,也敢在自己面前抖威风!是真不把骆家放在眼里。
他心中窝着或,将匣子从九哥儿手中一把夺过,向庄聿白硬塞过来:“诸位休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趁早收了这钱,离了这地,对大家都好!”
庄聿白正要往后躲,一堵坚实身影早挡在自己身前。只听“哗啦”一声,那木匣重重摔在地上。
孟知彰语气冷淡:“这个园子我家夫郎说了算。我夫郎说了,让阁下带着钱,离、开。”
“敬得你们越发得了意!真拿自己当盘菜?劝你们见好就收,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管家一拍手,后面打手立马呼啦啦围上来。
九哥儿看了眼不远处的然哥儿,没说什么,默默捡起木匣,将那一沓银票归整好放回匣中,摆好适当的笑容。
当然这银票,也是这半月来他着人“收”上来的。
“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九哥儿如一抹轻柔丝绦,缠着众人视线之中,试图化解剑拔弩张的冷厉气氛,“上头主子惜才爱才,正是看中了庄公子的绝世才华,这才派公子乙亲自走这一遭。这银子……”
庄聿白从孟知彰身后钻出来:“九公子无需多言。我人微福薄,腰板也弱,担不起这许多器重。麻烦回去跟公子乙说,蒙上头错爱了。”
九哥儿笑笑:“庄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如此执拗?你可知那上头之人是谁?眼下还有商量机会。若是稍后公子乙来了……”
“有你我在,岂能再劳公子乙大驾?事事指着主子,要我们这些奴才做什么!” 管家后槽牙咬紧,瞪了九哥儿一眼,又将浑浊的眼球转向孟知彰,“时辰不早了,孟秀才还是拿着银子走人,至少能体面些。不然老朽只能得罪了!说句不好听的,这五千两,够买你命了。”
薛启辰带着弩机冲上来:“老不死的,你说什么!”
孟知彰抬手拦住弩机,又回头看向护在自己身后的庄聿白,目光柔和:“带他们走。”
“那你呢?”庄聿白目光热切。
孟知彰将飘到眼前人额前的一缕碎发勾住,轻轻理到耳后,一如那晚将人压在身下时那般温柔。
庄聿白的心猛地漏了一拍,又像被一只手攥紧、揉碎,空落落地酸。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反悔了。去他的园子,去他的庄子,与眼前人比起来,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想任性一回,想自私一回。
孟知彰眸底起了波澜,他似乎看透眼前人的心思,在庄聿白手上按了下。
“放心。走。”
莫名的酸楚从庄聿白心头溢上来,他只觉鼻头一酸,死死扯住孟知彰的袖子:
“你那日说二公子推荐的话本子不好。你答应帮我找些好本子的,你不能食言!孟知彰,你不能食言!”
第145章 群架
庄聿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明明想说的是“注意安全”“打不过咱就跑”“一定活着回来”……
话到嘴边却成了,那晚答应给他找话本子,他孟知彰不能失言。
管家是会办事的。人都带来了, 这架是一定要打的。即便对方兵不血刃拿银子、交园子, 回去秉明经过时,这份功劳也一定是他带人“打”来的。
更何况对方给脸不要脸,不仅不领情,还骂他是老不死的。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好好喝上一壶吧!
管家伸双手, 夸张地击掌为号。霎时打手乌泱泱围上来, 朝孟知彰及其身后的葡萄园步步碾压过去, 气势汹汹。
孟知彰冷冷瞥了一眼, 立于原地, 不动声色地扎紧袖口。
薛家小厮一字型聚在孟知彰身后,如盾墙将葡萄园牢牢护住。
早有几人将庄聿白、薛启辰和然哥儿护送到葡萄园深处的酒亭。
“琥珀,你老公行不行?”薛启辰一脸担忧。
对方带来的人看着不像什么善茬, 倒像是道上混的。要么说整个骆家都透着邪性。
庄聿白嘴唇紧咬,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只紧紧盯着远处的动静。
他自是相信孟知彰的功夫。此前不管是匪霸来闹还是庄家上门抢人,孟知彰都用自己的拳脚让对方心服口服。
这次……这次对方带来的人是多, 但薛家也有不少帮手,可庄聿白的心像被什么整个揪住, 紧张得要透不过气来。
此前孟知彰打架, 他庄聿白都是一旁加油助威的,今日是怎么了,紧张的同时,竟然还有些害怕。
庄聿白回头看了薛启辰一眼, 将其手上弩机夺了过来。
薛启辰手里一空:“琥珀,当心!你会不会用呀?”
“我学过一点射箭,也用弹弓打过鸟窝,这弩机的原理应该大差不差。”庄聿白调整机关,找了找手感。
不多时,园外两拨人马动了起来。
管家人聪明,放完狠话,人就躲了起来。九哥儿虽是主和派,眼下局面也是非他所能控制得住的。索性上了马车,退避三舍。
管家带来的打手,目标明确,一个个向葡萄垄架中冲。今日不收银子,那就收下这葡萄树的根子。
薛家小厮一开始出于防御状态,形成一道人墙,将闯入者挡在外面。
两拨人马乱打成一团,但孟知彰还是人群中最亮眼那一个。他动作干净利落,别人都是近身肉搏,到他这里,不知不觉形成一个结界,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彼此打着掩护,方敢上前试量几招。
孟知彰出招不急不躁,以静制动,看准之后方才出手,且招招到肉,拳拳入骨。三招之内,上前试量之人便泄了气势,便龇牙咧嘴躲去一旁,再不敢上前。
雄狮在前,群狮蓄力,孟知彰带领下,胜势很快显现出来。薛家小厮乘胜追击,将骆家打手们逼出园子百米开外。
酒亭下观战的众人,虽看不清具体招式,但这胜利在望的大好局面还是看得一清二楚。正要庆祝,却见远处一道黑影飞来。
是公子乙。
庄聿白刚刚放下的心,倏忽又提起来。两只脚不听使唤地向前奔去。
“公子,你做什么去!”然哥儿着急地追在后面。
庄聿白稍稍回过些神,声音有些飘忽:“我给孟知彰送工具。你……”庄聿白往后面看去,薛启辰也跟了上来,“然哥儿,护送二公子去酒亭等我。这是命令。快去!”
庄聿白转身继续向前。葡萄叶打在脸上,起初还有钝刀剌过的痛感,后面也变得麻木。往常看来并不算长的葡萄架,今日却没有尽头似的,怎么走都走不到头。甚至架上转色中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果串,也失去了往日的可爱。
离得越近,群架的嘶喊声越大,庄聿白脚下越急,忽然鞋子踩到什么。一个趔趄,庄聿白重重扑在地上。弩机也甩了出去。
这一摔,庄聿白头脑稍稍冷静下来。他不能离得太近,万一被敌方抓了去,岂不让孟知彰分心?自己能不能帮上忙暂且不论,至少不能拖后腿。
庄聿白对自己还算有清晰且理智的认知。
他弓着腰,寻了个茂密的葡萄架,躲着众人视线慢慢向前挪。
孟知彰和公子乙已经交上手了。
孟知彰收拾方才那群小喽啰耗费了不少精力,且这公子乙本身功力上乘。庄聿白找到一个合适位置,不远不近窥视战况时,孟知彰便稍显吃力,五招中有三招是在防御。
庄聿白一颗心荡在半空,手心跟着冒汗,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战场。
他从小就是个乖乖仔,这种打群架的场面属实没见过。怕,终归是怕的。可场上还有个孟知彰啊,他没办法。自己不帮他,谁帮他。
半日,他身子伏得更低,持弩机一点点挪得更近。
场上两人近身相持,正打得难分高下。忽然,乙一个翻身,后退几步。
这是孟知彰占据上风。庄聿白松了口气,衣衫上擦了把手心的汗,重新调整下手持弩机的姿势。
等他视线再回到二人身上时,只见乙已飞身回来,一拳重重砸下,孟知彰没挡住,肩膀重重吃了一拳。脚下向后退了两步方站稳。
“啊——”庄聿白惊得叫出声,好在离得远,没人发现他。
谁知这公子乙并未收手,又迅猛上前乘胜追击,挥出的几拳狠厉异常。
庄聿白指甲死死抠在弩机上。心中暗骂这乙太实在过分,人家孟知彰已经受了他一拳还不算完,非把人打伤不可吗?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反正我庄聿白从来没立过什么君子人设,今天就搞偷袭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将弩机平举到眼前,锁定乙的行动轨迹。该说不说这乙动作着实敏捷,想瞄准绝非易事。
庄聿白静静等待时机。场上二人又打了十数个回合,忽然持力对抗起来。
就是此刻!
庄聿白扣动扳机,弩箭离弦,“歘——”直飞出去。
没想到这弩机威力不小,后坐力震得他手酸麻麻的疼。
一刹那恍惚,等他视线重回场上时,孟知彰与乙已分开一段距离,远远说着什么。群架两方也停了下来。
乙捂着左臂。身后是骆家打手,稀稀落落只剩十数人。
应该是休战了。办差而已,为了一个葡萄园搭上性命,也是没必要。骆家这群人向来最识时务。
多亏自己这关键一箭,直接扭转战局。洋洋自得的庄聿白直起身,准备走上前去,简单做几句胜利演说。远远却见管家带着一群人又回了来,更多的人。
踮脚细看,庄聿白的心,扑通一下摔进泥潭。
骆家打手将庄子上的人抓来了。被推搡着走在前面的是周老汉和卓阿叔,还有一些妇人和孩子。
骆家行事,简直畜生!
庄聿白满腔愤恨,脚下步子越迈越大,等他快走出葡萄园时,却听身后一声“阿叔!”
然哥儿也发现了园外状况,先庄聿白一步跌跌撞撞冲出去。
难怪场上一下少了这么多骆家人,原来搞偷袭,不愧是骆家手笔。
“有事冲我来,抓这些乡民做什么!”庄聿白拎着弩机赶到园外,正要与那管家对峙,被孟知彰上前护在身侧。
管家昂着下巴走上前,指了指葡萄园,又指指被他带来的这些乡民,笑说:
“一棵葡萄树,换一个人,如何?”
既然庄聿白不接银子,那便拆园子。园子拆不成,他们也没办法,只能拿葡萄树来换人。
“一颗树换一个人,你们不吃亏的。”管家瞄了眼公子乙,见对方并没明确制止,愈发得了意。
够阴的。庄聿白槽牙紧咬:“若是我们不答应呢?”
管家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这中场合他最懂得如何游刃有余地拿捏。他脸上笑意不减:“我们不做杀人放火之事。不答应,也放人。但每人脸上,留一道疤,如何?”
一满脸横肉打手,抓过一个瘦弱小女孩,将将锋利断刃按在那稚嫩小脸上。
“娘亲!娘亲我怕!”
孩子一下吓哭了,人群中妇人哭喊着要上前扑救,又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小女孩满脸泪水,哭着想往母亲身边跑,那打手反手一拎,像捉小猫一样,霸道粗鲁地扯着胳膊给拽回来。
人群开始骚动。迫于骆家打手们的手中利刃,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庄聿白真生了气:“畜生!你们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吗!”
孟知彰担心庄聿白控制不好弩机,慌乱中再弄伤他自己,于是接到自己手里,视线却看向不远处的乙。
经过方才交手,孟知彰觉得此人与骆家不同,招式诡谲凶狠,但冰冷骨子里仍留着几分君子气。
乙有意避开视线,瞥了一眼那弩机,淡然将肩上箭头拔下,扔在地上。
赶来的九哥儿余光快速确定人群中的然哥儿并无大碍,便理理衣衫,站在乙身旁。
九哥儿看向人群的那一眼很快,很不经意,但仍逃不过乙的眼睛。他抬抬受伤的胳膊,递给九哥儿一个眼神。九哥儿会意,不无歉意地回马车取包扎之物。
管家又向前站了一步:“即便躲得过今日,但这样的戏码,隔三差五便会上演一次。若连孟秀才二位都不顾惜自己庄上之人,我们作为外人,下手更没个轻重了。”
管家走到那小女孩身边,捏捏她哭花的小脸,口中啧啧两声。
“上头主子有的是耐心,我们下面办差的自然也有的是手段。孟秀才何必非吃这不必要的苦头呢?”
“拿开你那脏手!死老头,你到底想怎样?”庄聿白要去孟知彰手里抢回弩机,一箭射穿这管家。奈何没抢动。
管家见公子乙并没有查收自己作为,自认为摸准主子脾性,腰杆越发硬起来.
“老朽不过底下一办差的。不能怎样。不过我劝二位一句,还是收了这银子,今后大家便是一家人。听闻孟公子学问了得,去岁一举夺得院试榜首,连我们家长公子的风头都生生压了下去。想来今后也是要入仕为官的,给自己找个靠山,不好么?”
管家说着这话,视线看向九哥儿。意思是自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赶紧把银子递上来。
九哥儿却并未给眼神,只一味低头帮公子乙清理伤口。箭伤不深,离要害也远,并无大碍。
管家脸上讪讪的,不无谄媚地看着乙。
乙轻轻侧头,九哥儿这才停了手上动作。将方才被孟知彰打翻在地匣子又捧了回来,思量片刻,直接塞到管家手上。
管家端着钱匣子,心中憋了口气,不过公子乙在,自己又不好发作,便给挟持人质的打手递了个命令。
那打手用了些力气,锋利的刀刃切在小女孩脸上,登时一颗血溢出来。
“娘亲,救我!娘亲……”小女孩哭得脸色发白,抽噎得几乎背过气去。
庄聿白眉毛扭成一团,成大事者,必须心硬如石。
可他终究做不了那心狠之人。
“你确定,我们收了这银子,你们便放人?”
“自然。”管家看看公子乙脸色,见对方无异议,便自作主张应了下来。
庄聿白平息下心中怒气:“不过我有几个条件。其一,你们要的是这葡萄园,与庄子上的人无关。今后你们只管园子,不许干涉庄上事务,更不许再骚扰庄上之人。”
乙点头,并侧眼看了管家一眼。
那管家一愣,忙也跟着点头。
庄聿白继续:“其二,园中今年所产葡萄酒已经预售出去,希望阁下可以按照名册逐一兑现。”
“好。”
乙声音一惯冰冷。
孟知彰看看天,巳时了。但通往庄子的山路上,仍然没有等来任何动静。
“空口无凭,凡事还是白纸黑字写在之上为是。”
孟知彰提议放掉众人,双方去山下的议事堂签订书面契约。
乙同意。
庄聿白将然哥儿和周老汉一起护送乡民回去:“先去账上支10两银子,请个郎中来给大家看看。”
众人从葡萄园往山下撤,刚到议事堂外,忽然进庄山路上,三五匹官马跑来。
孟知彰轻轻按住庄聿白肩头,抬手将他鬓角琥珀色碎发理好。心中缓缓舒出一口气。
府衙皂吏翻身下马,抱拳高声道贺:“恭喜庄公子,知府大人有请!”
众人问喜从何来。
“庄公子肥田之术的恩赐下来了。而且圣上尝了庄公子进献的葡萄酒甚是喜欢,特批示每年采购200瓶作为御用之酒,还为这葡萄园亲题了一块匾额。庄公子快收拾收拾随我去府衙领赏谢恩!”
第146章 麒麟
葡萄园到议事堂的这段路, 庄聿白走得愤懑又无奈。
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和骆家咫尺比邻,今日若是不同意收钱交园、遂了他们的意愿, 今后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安生日子。
若是孤身一人, 受些委屈倒也无妨,可身后是庄上一百余口,他不能熟视无睹,更不能置若罔闻。
烈日当空,庄聿白的心却像被一团湿哒哒的云罩住, 裹紧。胸中闷闷的, 指尖发凉, 渗出些细汗。
离议事堂越近, 一颗心越沉。
忙前忙后一年有余的葡萄, 马上看到成果之际,就这样被人刀架在脖子上“摘”走了?他如何向自己交代,如何向对葡萄园寄予厚望的乡邻交代, 还有,又当如何向云先生交代。
庄聿白脚下有点软, 撑着孟知彰的小臂向前缓缓走着。
孟知彰自是察觉出对方的情绪变动,不时俯身下来, 目光温柔而坚定:“放心。会没事的。”
庄聿白只当时寻常宽慰,只点点头, 直到府衙小吏出现在议事堂前, 他才明白孟知彰这话中之话。
尤其小吏提到圣上对“进献之酒”甚是喜欢时,庄聿白方明白过来那日南先生问他要葡萄酒的用意。
庄聿白快速看了孟知彰一眼,目光中有疑惑,更多的是探究和询问。
孟知彰眼神示意, 此处人多,详情稍后告知,眼角眉梢似有邀功的得意神色,视线从庄聿白身上移开前,眉毛微挑,轻声道:“不用谢。”
庄聿白此时一下明白“云开月明”的意思。罩在他头顶的这团湿云,随着这恩赏插曲的到来,倏忽一下便散了。
阳光晴好,身旁目光晴好,庄聿白咧开嘴角,笑容也刚刚好。
知府有请,且是去领赏,还是圣上恩赐,自然耽误不得。
庄聿白请小吏前方先行,自己随后跟上。然后对着乙深深一抱拳。
“乙公子,或许一同去府衙看看?不过眼下这买卖契书……恐怕一时难以签署了。”庄聿白遥遥头,不无遗憾地说,“可不是在下有意反悔。刚才乙公子也听到了,圣上喝了葡萄酒,甚是喜欢,还批示每年在这园中采购御用酒水。这,这让在下也是很为难呐!”
薛启辰的心情此时也舒畅得不得了,刚才小吏报喜话音刚落,他便组织自己带来的薛家仆役,在公子乙和那骆家管家面前大肆欢呼起来,声音震耳欲聋,只是眼下没有锣鼓,不然他定让人敲得远在十里开外的府城之人都听到。
薛启辰见庄聿白如此说,忙挺着胸脯走到公子乙面前:“这契书还是得签,圣上喜欢又能怎样,你家主子可是要明码标价买这葡萄园。我看不如这样,稍后我们一起去府衙,这契书呢,就当着知府大人和府衙众人一起签署。也请知府大人做个见证,就说这园子今后就是公子乙和骆家的了。将来圣上要买酒只管问骆家就是了。啊呀!”
薛启辰又想到一事,拉住庄聿白,神情夸张且搞怪,“对了,琥珀,葡萄园易主之事,圣上还不知情,这可不行。等会领赏谢恩之后,还需请知府大人再上疏一封,让圣上知道这园子被如、此、这、般‘买’走了。”
说到“买”,薛启辰大大翻个白眼,嘴巴并没停。
“今后若圣上他老人家想喝酒,直接问骆家买就是了。还有方才差役说圣上还给这园子亲题了一块匾,既然是给这园子的,琥珀你大方一些,也一并请骆府管家搬了去吧!就挂在他家祠堂里,毕竟骆家老爷最爱邀功请赏。哪怕这功劳不姓骆。”
说酸话,穿小鞋,他薛启辰最会了。
骆家管家气得胡子飞起,枯树般的手指哆嗦着指过来:“薛启辰,你……你不要因为你兄长护着你,你就无所顾忌,在这信口开河!”
薛启辰伸手挡开指到自己面前的手指,昂起下巴:“哼!与你这老匹夫比,我这道行差得还远呐!至少我不会让人拿刀架在一个小女孩脖子上。”
那管家气得跺脚,还想要做什么,公子乙一个侧目过来,他忙敛气息声住了口,恭敬地立在一旁。收放自如的速度,让薛启辰都忍不住想为他竖大拇指。
公子乙神情淡然,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只是比此前更冷了。
他料到庄聿白不会轻易让出园子,也想到骆家会用些手段帮自己拿到园子,他没料到骆家使出的“杀手锏”竟然是拿手无缚鸡之力的乡民威胁庄聿白就范,而且首当其冲的还是个孩子。
九哥儿给自己处理伤口时,手是微微抖的。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伎人,尤其是稳字当头的茶伎,他清楚九哥儿情绪断不会因眼下自己身上这点伤而起伏。九哥儿目不斜视,一双眼睛始终定在自己并不深的伤口上。但他就是知道,此刻九哥儿的心思意念,全在三丈外被骆家打手的刀剑指着的然哥儿身上。
最是了解骆家手段的九哥儿,定是预判到骆家人接下来会做出怎样残忍且失控的举动。而他公子乙,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过去,就可以阻止这场并不光彩的小人行径。
他没加阻拦。他默许了。
顺理成章,最后成功达到自己的目的——庄聿白同意“归顺”。乙,完成了他的主子,交给他的差事。他可以安心回去复命了。
可这份安心,前后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被府衙小厮的到来,冲了个稀碎。
公子乙内心翻搅得越凶猛,他的神情便越冰冷。
庄聿白觉得眼前这块黑冰,已经冻得像块黑曜石。
黑曜石半日未动,更未下任何指令。一旁的管家眼珠来回转,几次想上前来请示,嘴巴张了又张,终究没能迈开脚。
主子与圣上是父子,更是君臣。君王之道,是服从,也在制衡。
这次收服庄聿白之举,也是见不得光的,本应神不知鬼不觉悄悄私下议定。庄聿白是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的能人,若能为主子所用,自是好事。但若此事被上面得知,再被有心之人添上几句,事情很快就会变味。
眼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公子乙的眸心,冻出了冰针。
或许今日的太阳足够暖和,半日,眼见冻成雕塑的黑曜石慢慢抬起手,朝庄聿白施了一礼。
“庄公子,恭喜。”
*
薛启辰着人将喜讯先行报回家,又快速搞来一个锣鼓乐队,一路吹吹打打护送庄聿白夫夫去府衙领赏。
府衙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府衙内士绅耆老们的人数比上次灭虫剂赐赏时更多。
东盛知府荀誉将赏赐旨意当众宣读一番,又将所赐之物着衙役端与众人看视后,自己亲自递与庄聿白。
“赏银百两,金麒麟一对。”荀誉顿了顿,换了语气,“圣上亲赐匾额,我已着人去雕刻出来,等好了,不日便送到庄子上去。”
今日各庄葡萄园之事,荀誉已听人报过。此事牵扯众多,他不便明着站队。不过有了这御赐匾额,接下来不论是谁,想打这葡萄园的主意想来也难了。
庄聿白拉孟知彰一起领赏谢恩。将银子一股脑塞到孟知彰怀里,自己对这对儿金麒麟甚是感兴趣,翻来覆去查看起来。
荀誉看着夫夫二人,不住点头,他看了眼金麒麟,眯起眼睛道:“庄聿白,你可知这麒麟之意?”
“我知道!是让我时刻皆有贵人相助,凡事逢凶化吉,事事顺遂。”
庄聿白恭维之辞说得漂亮。
荀誉哈哈大笑起来,圣上所赐之物,还有一层意思,他指指庄聿白又指指他身边的孟知彰。
“希望你们早生麟儿。”
*
“孟知彰,你今天真的神勇无比。”
夫夫二人被庆贺队伍送回家中时,暮色已经渐渐上来。
此事还应感谢一人,南先生。不过天色已晚,深夜去打扰多有不便,且今日闹了这一天,身子也有些乏了。二人决定明日收拾一番,再好好去向先生道谢。
一时用过晚饭,庄聿白将两只小麒麟拿在灯下反复把玩。这可是金子做的。这么一大块,够他买上几十亩地了。
他是越看越喜欢,不觉凑到孟知彰跟前。
孟知彰放下手里书册,接受了对方的感谢,对眼前人这个“神勇无比”的评价也很是满意。
“配做你的相公么?” 目光柔和,且诚恳。
“……”庄聿白愣住,疑惑地从麒麟上抬起眼睛,看向发言人。
自己没听错。可近来这孟知彰也不知怎么了,私下说话总是这么没轻没重。
对方问得直白,庄聿白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当他开玩笑,便陪了个大大的笑容:“咱不是说好了么,人前你就是我的相公,不是么?”
“人后呢?”
人后?庄聿白的心被戳了一下。或许对方离得太近了,看向孟知彰的视线恍惚了一下。
这话题怎么还没完了。深更半夜,孤男寡男,这个话题再继续聊下去,不合适了吧。
但这一根筋的孟知彰似乎中了邪,死盯着自己不放。看来不给个满意答案是不会罢休的了。
“人后是兄弟!好兄弟,顶好顶好的兄弟。”
庄聿白给了个标准公关话术,顺便将那金麒麟塞了一只到孟知彰手里。
“这是圣上赏你的。”
孟知彰将麒麟还回对方手中。离开时,手指不小心擦过庄聿白手心。
庄聿白手心一痒,灯光下对方的眼神也开始有些不对。他忽然想起今日荀誉提及的这麒麟的另一层寓意,脸上刷地烫起来。
不知是不是察觉自己目光闪躲,原本搭在庄聿白椅侧的手臂,忽然换了方向。
孟知彰手上用力,猛地将眼前人往前揽了一把。
“庄公子,我有没有什么奖励?”
第147章 奖励
奖励?!
“我今天可是帮你赢下了制胜回合。”
庄聿白嘴硬。一报还一报, 怎么也算扯平了吧。
不过对方似乎并不这样想。孟知彰将庄聿白牢牢钳于股肱之间,任凭其如何挣扎,奈何半分动弹不得。
“弩机不错。多谢你帮忙。”孟知彰眉心一松, 脑中闪现与公子乙交手时半路飞来的那一箭, “下次,不要再用了。”
孟知彰肌肉坚实,铸铁一般,庄聿白被钳制得有些气短。
“孟公子是不是觉得我‘偷袭’那一箭,并非君子所为?”
他原以为孟知彰会夸自己, 谁知话说一半竟冒出一句不要再用了, 心中便有些不爽。
“事出从权。权宜之计, 不分君子小人。”回复云淡风轻。
灯光下, 孟知彰一张脸越发耐人寻味, 柔和似玉、立体如瓷。如清风朗月,君子之气荡于松间石上。
这张脸,像极了鬼斧神工的手办。这语气, 又宛如一谆谆善诱的父兄。若非自己手脚被眼前之人以一种扭曲到变态的姿势压制着,庄聿白真的要信了眼前这厮的话。
“将我这般控住, 难道就是你说的权宜之计?”庄聿白试图挣脱,连额头碎发都用了力气。
徒劳。
“哦?庄公子竟学会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孟知彰像喝了假酒, 手腿并用,轻而易举便将怀中人上下困牢。视线越发明目张胆看过来。
“休要打岔。庄公子, 我的奖励呢?”
庄聿白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了, 像被猎豹揪住后颈的小鹿,后背发凉,腹部滚烫,四肢更是绵软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这是中毒了吧。
孟知彰一定有毒。
庄聿白别开视线, 躲开对方直直盯下来的目光。太烫了。他根本接不住。下一秒就能被烫化似的。
谁知下巴却被人捏住,慢慢扶正,正正对着散发毒素的罪魁祸首。
“看着我。”语气像请求,但却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这是做什么?强制爱吗!庄聿白有些急了。脸颊莫名烫得厉害。
如何看?离这么近,庄聿白一双眼睛根本不敢上抬,再三努力也只能勉强平视。
平视后的庄聿白,瞳孔缓缓聚焦。待他看清眼前之物时,心头像被击了一拳,猛烈一紧。
额……喉结。孟知彰的喉结。
“我在想一个问题……”
庄聿白此刻脑子有些不好使。不过以免孟知彰接下来有其他动作,庄聿白决定先发制人,抢到话语主导权。话一出口,控住自己手脚的孟知彰的手脚,确实沉稳持重了一些。
不知是离得太近,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孟知彰的喉结,好大……
就在他面前,还微微动了下。
像是故意为之。
庄聿白的心颤了颤,他有些心猿意马。他闭了闭眼,让声音尽量听上去冷静、清醒。
“你我都是成年人。如果你有需要。当然了,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如果你需要……”
或许后面的话烫嘴,庄聿白用了咽了下自己的喉结。
“……嗯?”对方声音听不出情绪,绅士地等庄聿白说下去。
“我可以……” 庄聿白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你可以什么……”
孟知彰靠得更近了些,气息也重了些,轻轻洒在庄聿白脸上,额角碎发跟着拂动。捏住对方下巴的手指,有意往自己面前勾了勾。
被孟知彰缠绞住的庄聿白,似乎被逼到绝境,动也不敢动,唯恐某些细微动作碰触到不该碰触的地方,让彼此难堪。
不过,此刻他却在对方股肱之间猛地挺直腰杆,大有一副豁出去的大义凛然。声量不觉也高起来。
“我可以让薛启辰帮忙推荐几个伎人……给你。”庄聿白甩掉捏住自己下巴的手,故作轻松和无所谓,“我没关系的。真的。咱俩是好兄弟。好兄弟不能看你吃苦。”
你难受,好兄弟给你想办法找人。这算仁至义尽、够意思了吧。
好兄弟能为你两肋插刀,但不能被你插。
话是糙了些,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庄聿白向来觉得自己是个非常通情达理之人。
“伎人?!”孟知彰冷笑一声,喉结在庄聿白面前翻滚的幅度更大了,“庄公子,真是大方。”
庄聿白接受了对方的夸赞。不过自己大方的地方可远不止这一点。他要让孟知彰知道,自己是真大方,不是假客气。
“咱俩谁跟谁啊。你不用客气哒。花在这上面的银子,咱家还是有的,信我!若是找来的伎人你不满意,薛启辰还有些京城的门路。可以一起想想办法,总能找到合意称心的。你别不信,薛家二少爷的在外名声,可不掺水!”
庄聿白越说越真,连细节都想好了。这人么,什么高矮胖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是性格。什么若孟知彰看中的,即便娶进门也未尝不可。聘礼、婚礼等他庄聿白全部来操办,一定办得妥妥帖帖、风风光光。
“将来有了孩子。你放心。若到时咱俩还一处过,孩子我也能帮你们养。读书求仕、习武参军、再或者行商坐贾,我都会鼎力支持,绝不亏待孩子,当然,也绝不会亏待你带回来的人……”
“看样子庄公子对此事甚是上心。蓄意谋划很久了?”
庄聿白笑着挠挠鼻间:“也没有很久。刚想到就随口说出来了。若是你还有其他要求,尽管提!我都行!”
“若我不愿意呢?”
庄聿白根本没听出对方话中情绪变化,仍自顾自往下说。
“这何苦呢!别不好意思呀。这又有什么!大家都是男人。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你要听夫子的话,正视自己的正常欲望。对吧?”
不知是不是庄聿白将夫子搬出来,起了作用。孟知彰眉宇暗不可察蹙了蹙,浑身肌肉似乎也没那么僵硬。
见压在自己身上的力气松了,庄聿白忙从孟知彰腿缝中将自己撤出来。
离了孟知彰股肱搭就的人肉陷阱,离了孟知彰怼到自己眼睫毛上的大喉结,他庄聿白神志稍稍清醒一些。
猎物跑了,猎人却一点追的心思和迹象都没有。这有些反常。
倒不是庄聿白喜欢玩什么欲擒故纵,只是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孟知彰心中慢慢流淌,他尚还没来得及抓住,却要消散。
“孟知彰,你怎么了?”见孟知彰一味低头不语,庄聿白故作无所谓地在孟知彰肩上锤了一下。“孟兄,你说句话呀!”
“嘶——”孟知彰忽单手扶额,侧身支在桌侧,蹙着眉头,脸上似有痛苦之色。
庄聿白吓了一跳。
自打认识以来,孟知彰在他这里就是一个所往不利的大海神,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即便今日吃了那公子乙几掌,但他一个书生,下手也没留情,他打出去的几拳,也够对面公子乙受的。眼下这是怎么了。
“孟知彰你是不是受伤了?”庄聿白忙上前扯住孟知彰的袖子向里翻看,“你别吓我……到底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呀!”
庄聿白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手臂还好,坚实有力,外表看不出哪里有伤。见孟知彰一味不语,只支着额头暗自吃痛,庄聿白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将手伸进人家衣领里。
一只大手按过来,擒住庄聿白胡乱抓摸的手。
“你做什么!”声调有些吃力。
“我帮你检查检查!大家都是男人,你害什么羞呀!我又不能把你怎样!”
庄聿白试图甩开压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宽厚温暖,又带着些粗粝薄茧的大手。奈何绝对力量的碾压下,自己竟连手也抽不出来。
“松手!再不松开,我生气了。”庄聿白灯下威胁。
手掌从庄聿白手背慢慢移开:“今日与公子乙过招时,肩膀挨了一拳。”
“方才……”庄聿白想说,方才扭绞他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受伤,刚要抢白两句,但见孟知彰额头渗出一些细汗,似乎又不像是装的,便善解人意地自己强行将逻辑理顺。
“方才是不是我那一拳,刚好打在了你的伤口上?”
灯光烛影下,孟知彰的面部轮廓越发立体,也越发晦暗难明。他轻轻点下头,算是肯定了这个说辞。
“那公子乙是个狠角色,想必没有手下留情。孟知彰你忍一忍,我现在去找郎中来!”说着庄聿白就要往外跑。
没跑出两步,未到加速环节,就被刚才那只温暖且有力的大手一把拉住。
“尚不至于请郎中。”孟知彰坐在椅子上,微微抬头。
在庄聿白看来,灯火摇曳下,孟知彰眸底似多了些破碎之感,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狗狗,抬眸看着自己。
“劳烦庄公子,帮我看看!”
第148章 宽衣
让我帮你看伤?这不强人所难么。
庄聿白正想说自己哪会看病, 可这双眼睛楚楚可怜看过来,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我手上不知轻重,若是疼了, 你就吱一声。”庄聿白伸手去翻解孟知彰的衣领。
他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孟知彰的脖子。青筋凸出, 蜿蜒附于颈上。雄性荷尔蒙气息,从叠压一丝不苟的衣领中一汩一汩隐隐散出。
庄聿白头脑有一点点晕乎。
他指尖探向那忽明忽暗的颈窝,像是迷途小鹿盯着一个未知洞穴好奇探寻,瞪大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终于鼓足勇气要进入了, 一时却不知该迈左蹄还是右蹄。
庄聿白咽了下口水, 他不清楚自己在迟疑什么, 暗搓搓深呼吸, 强行给自己打气。自己眼下可是临危受命的代理郎中。治病救人最要紧。可不能耽搁。
如此这般想着, 庄聿白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眼一闭,心一横, 一只手直愣愣探了进去。
接触到温热肌肤的刹那,庄聿白像被烫到一般, 手指猛地一下又缩了回来。
“怎么了?”伤员似乎察觉出业余郎中的窘态。
庄聿白将带着对方体温的手指,负于身后。无人察觉处, 轻轻摩挲了两下,似乎在回味那份滚烫。
“衣领较紧, 我怕翻扯时, 弄疼伤口。”
庄聿白没继续说下去,但语义所指已经很明显。需要他孟知彰将罩衫解开,褪去外衣,露出肩颈, 好让这位临危受命、赶鸭子上架的郎中给诊断一番。
孟知彰会意,略带吃力地站起身,长衫轻垂,丝绦旁缀。褒衣博带的谦谦一君子,亭亭立于庄聿白面前。
大概迫于君子这巍峨身躯带来的威压,庄聿白不觉往后退了半步,找到一个他觉得气压稍稍正常的角度,乖乖等在那里。
孟知彰站定,微微展开双臂,衣衫下的宽肩窄腰大长腿,颀然展露于庄聿白面前。也等在那里。一动不动。
“孟知彰,你怎么不动?”
庄聿白大惑不解,他微微昂头,水汪汪的小鹿眼睛对上孟知彰垂过来的视线。
孟知彰双臂张得更开了些,完整露出腰间那条庄聿白帮他挑选的鸦青色绦带。视线轻压,委婉又明确地做了个“请”的指示。
庄聿白一下愣住。这是让他来为他宽衣解带?
“庄公子,你怎么不动?”
我怎么不动?我说你这个人呦,你只是肩膀上有伤,又不是手指坏掉,怎么就不能给自己解带脱衣了。而且我看你站得挺直的,肩上这伤有没有还两说呢!
孟知彰向前迈了一步,方才那种湿漉漉的大狗狗的感觉忽然又流了出来,将庄聿白心中这一大通埋怨的话,生生压了回去。
庄聿白认栽,心中翻个白眼,慢慢走上前。
可他除了自己,没解过男人的腰带。这解起来,并没有想象那样简单。
该说不说,这孟知彰的腰腹紧致得很,隔着衣衫似乎都能感觉到凹凸有致的腹部肌块。不知摸上一把,是何感觉。
庄聿白摸过孟知彰的胸肌,无数次,都是夜半趁人熟睡之时摸的。但这腹肌的滋味,他没敢试,担心将人摸醒,大家都尴尬。
庄聿白弓着腰身,认真又严谨地在孟知彰腰间操作起来。
找到绦带打结之处,轻轻一拉就可以了。额……不知是不是紧张,庄聿白在腹部翻了半天,愣是没找到。
庄聿白扯着丝带要腰间顺了一圈,咬下唇,思量再三:“孟知彰,胳膊抬高些。”
临时郎中在伤员腰腹腋下绕了一圈,终于寻到解带处。庄聿白松口气,拉住一头,只一拽,绦带坠落的瞬间,外衫倏忽从腰腹打开,露出里面贴身中衣。
中意如月光细纱,薄薄一层,覆住所能覆住的□□,烛光一打,影影绰绰,藏匿着暗潮汹涌的波澜。
或许是低头劳作太久,庄聿白觉得一股贲张血脉直冲颅顶,顶得他整个人懵懵的,耳根,脖颈,甚至全身跟着发烫。
“那个,我……”话没说半句,脚下又被什么狠狠绊了一下。方才接下的绦带。
要么说巧了呢,原本就没直起身的庄聿白,重心更加不稳,一个趔趄,脑袋直直插向孟知彰腰腹。
腹肌似乎比胸肌更坚硬韧弹,庄聿白的头,彻底昏了。
庄聿白觉得整个被弹了回来,他腿下一软,即将失去意识倒地之时,一双有力胳膊伸过来,轻轻一抄,瞬时将他捞扶起来。
搭着孟知彰的臂弯,庄聿白手忙脚乱站稳,口中前言不搭后语:“实在抱歉,刚不是故意的……你的伤……我”
“无妨。”
以免再生不测,孟知彰坐回椅中,亲手将中衣褪至腋下,露出结实的肩头和横阔的半个胸膛。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庄聿白心中默念,他向前跟了两步,离得更近些微微俯下身。视线掠过禁忌之地,心头跟着一颤。
自己是个郎中,该有的职业素养还是要有的。庄聿白定定神,目光只盯向肩颈那一处异样肤色。
确实是有一处淤青,红紫一片,好在没有开放式伤口。
庄聿白搓搓手心指腹的汗,伸手在那红紫淤伤上按压两下,然后歪过头看伤员反应。
孟知彰对上这位江湖郎中看过来的探究目光,反应了片刻,登时明白一个合格伤员该有的反应,忙蹙起眉头,两分真八分假地喊了声:
“……疼!”
郎中忙从温热的伤处松开手,确定好病情,一本正经开了方子。
“没什么大碍,家中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我帮你涂上。休养几日,想来也就好了。不过这些时日不能太过用力气,以免加重伤情。”
伤员很是配合,对医嘱言听计从:“好。用力气的地方,就拜托我家夫郎了。”
难得持重沉稳的孟知彰竟然会开起玩笑。
一时医治结束,二人躺到床上时,早已月影西斜。
“庄聿白。”
庄聿白马上睡过去,忽听身旁人唤了自己一声。
大半夜提名带姓,唤人家大名,还是在被窝里,这是要做什么。庄聿白原想装睡,装没听见。不过看在他为这个家负伤的情况下,想了想,将凉被向下拉了拉,露出下巴,应了声,“嗯?”
声音像被这夜色吞噬,静到庄聿白脑海中开始出现回声。
旁边枕上人也再没了动静。
难道刚是说梦话?
黑夜中,一双小鹿眸子眨啊眨,庄聿白终于忍不住,歪头看向身侧。他倒要看看这个莫名其妙唤了自己名字却不说话之人,到底要做什么。
视线渐渐习惯了夜的状态,眼前事物也开始渐渐清晰。庄聿白视线扫向身侧。
额!他定睛看了又看……正正对着自己的,是不知何时定定看向自己的一双目光。
孟知彰的目光。
“庄聿白。”枕侧人喉结凝滞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
片刻后声音又起,“认识你,并得以相伴,是我孟知彰的幸运。”
“……”
庄聿白心跳漏了一拍,随后砰砰砰狂跳起来。
他忙将头在枕上调正,逃也似地将视线收回,直直望着房顶,假装方才什么也没听见。
还觉不够,又快速闭了眼。
不过是梦话罢了。
*
能娶到庄聿白,孟知彰真心认为,此生是幸运的。
不过另一边,从东盛府回去复命的公子乙,便没那么幸运了。
府衙皂吏说出圣上赏赐之时,他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
只是事实比他预想的还要坏。
懿王府,西阁内的“雪中春信”已经燃了许久。
更确切地说,懿王赵措接到公子乙飞哥传书的那一刻,就燃了起来。
乙每晚到一个时辰,“雪中春信”便会多燃一盒,赵措眼中的恨意也会增加一层。
一个葡萄园而已,一个胎毛未干的哥儿而已,一个不知哪个乡野出来的穷书生而已,自己最亲近的暗卫亲自出马,费了这许多功夫,最后竟然只惹了一鼻子灰。
“好!这很好!”
赵措手中银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挑弄香盒中的香粉。忽而,他眸底一沉,将香匙重重扔在地上,起身抬脚,当地的瑞兽香炉盖子被整个踢翻。
整盒“雪中春信”全部倒进炉。呛人烟气中,赵措的眼神更加狠厉。
“去探一下,公子乙到了哪里!”
院外侍卫在这一阵浓似一阵的雪中春信中,汗如雨下。懿王府的差事难当。公子乙不在时的差事,更难当。而西阁燃上“雪中春信”时,则是懿王府所有差事中的至暗时刻。
阁内传来去寻公子乙的指令,侍卫们如蒙大赦,争先恐后领令离开。
日影西斜,双交四椀花棂窗影,越发阴沉诡异。
独属于懿王赵措的那一道影子,日落前,终于出现在了懿王府西阁。
乙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没的躲,他也躲不开。
乙沉默地跪在香炉旁。
懿王府西阁楼燃起“雪中春信”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事情原委信中已秉明,此时无需再言。作为一道影子,乙也本不该多言。
他此次来,只是来受罚,或者说,是让主子泄愤。
西阁内的日光,渐渐褪去。暮色如浪潮一层一层压上来,给阁中一切罩上浓黑的影团。
乙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久到他几乎以为下一刻懿王便会拔剑将自己刺死。
“回来了。”
公子乙声音慵懒,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
乙跪得更低了。
“有一事,等着你去办。”
赵措将一个折子扔到乙面前,并没有提各庄葡萄园之事。
“昨日萧之仁来过。以免撞上明年秋闱,此前搁置的武举比试会在今秋重开武场。届时去西境历炼之人自然也会回来,包括骆耀祖,和那个云无择。”
提到云无择,赵措的眼神暗了暗。
“骆家老二,能用。但难堪大用。”
一只手按上乙肩头,慢慢向上游走,掐住脖子。
“我想要云无择。”
环住脖子的手,缓缓绞紧。气息递到耳边。
“别再让我失望。”
第149章 狞猫
乙始终垂着视线。
一双惯于握剑弄香、翻云覆雨的手, 死死绞住自己的脖子。
额角青筋簌簌跳着,灭顶的憋闷与窒息下,乙缓缓闭了眼。若能这样死过去, 一了百了, 也是好的。
不过乙知道,对方哪会允许自己这般轻易解脱。
对一只顽劣的狞猫而言,自己这只乖顺的乌鸫,不仅要能出任务,更要在主子需要时, 提供足够的价值, 情绪上的, 身子上的。
能被主子亲手调教、玩于股掌, 这份恩宠, 可不是谁都能有幸承幸的。乙应该匍匐承恩,带着敬畏与感激。
供他戏耍,凭他玩弄。
至少, 一直以来,乙都是这般做的。且做得很好。
笼中鸟, 手中雀。仅此而已。
很明显,此刻狞猫兴致正浓。不管这兴致出于愤怒, 还是出于狩猎天性。
他不会罢手的。
果不其然,乙鼻间气息, 尚存一缕之时, 狞猫或许动了善念,或许只是玩腻了,将人拉近些,凑到灯下, 盯着被控在手心的这张、冷静得像冻在冰潭深处的一张玉石雕刻的脸,嗅了嗅。
并没发现任何异常,方略带满意地缓缓松开手。
窒息之人,蒙恩被释,气流猛地灌满胸腹。乙拳肘支地,猛烈咳嗽起来。
浑身力气,也泻了一半,不似往常那般□□刚毅,倒多出几分破碎感,惹人怜惜。
“受伤了?”赵措玩味地微微挑眉。
这个人,这道影子,这具驾驭过无数次的身躯,狞猫甚至比他自己更熟悉。他的每一个细微变动,每一个无意识反应,狞猫都能第一时间轻松捕获。
狞猫享受且沉溺于这种无与伦比的掌控欲和征服感之中。
“乙,无事。”地上人下意识偏头,刚要转向臂膀中箭一侧,似意识到什么,忙整理衣衫,正正在地上跪好。
狞猫还是发现了这件近乎完美的玩具身上,所带回来的陌生裂纹。
他伸出手,精准找到隐在夜行衣下的裂纹。试探着,用力按下去。
乙端正跪直,擎受住主子的巡视,眉心却不由蹙了蹙。
如他所料,夜行衣下渗出些液体,夜色下的深色衣衫,肉眼分辨不出汗意还是血迹。但鼻子可以。
按在伤口的手,又用了力气,故意不停碾动,挤压。血腥味,越发明显。浮在那一炉“雪中春信”之上,如专属的猫薄荷,精确撩拨着狞猫的心弦。
狞猫微微侧身,让烛火直直打在面前这张温驯又执拗的脸上,直到猎物紧蹙的眉心中,流出三分吃痛的挣扎。
他方满意地抿下唇,收回手。
“脱掉。”
眼神凉薄。语气凉薄。容不得半分反驳。
乙,自然明白命令所指。也明白,这脱是要脱到几分。
后背挺直,跪地之人先松了腕间束带,于掌中理好,规规整整放置一旁。就像放置他所剩无几的尊严。
尊严?!不,尊严,对与乙这种身份的影卫而言,是不存在的东西。主子面前,自己和阿猫阿狗是有没什么区别的。一条狗,何谈尊严,又怎敢去奢求尊严。
接下来的流程,驾轻就熟,剑茧厚覆的指腹向下,按照主子偏好的姿势,伸至自己腰间。
狞猫直起身,乜斜着眼,向后退了两步,坐回自己专属的镶螺钿紫檀矮榻,慵懒地靠上凭几。一双眼睛却始终缠着自己的猎物。
贪婪,又侵略性十足。
腰间束带解下,整理后放置腕带旁边。
玄色暗蝠纹夜行服,主子喜欢的色调与材质,没了腰带束缚,松松荡在紧致有力的腰身上。
这也是主子喜欢的环节。训练有素的下位者站起身,将外衫缓缓脱掉,露出其下的冰台色软烟罗中衣。
中衣轻柔,烛光下如霜似霰,行动间如月辉罩身。
松石之资,朗月其内,一派临风君子之态。
榻上人手指微抬,乙会意,将搭在身侧系带上的手,收了回来。恭顺立于香炉旁,等待下一步指令。
“来。”狞猫看了眼脚下。
乙垂眸走过来,在主子目光扫过的那块青石地砖上,稳稳跪好。
中衣着实轻薄,但没了这层中衣,其下风光便失了味道。
赵措半歪在凭几上,伸出手拽住似透非透的衣襟,轻轻拉向自己。
面前人懂得,弯了腰身,随着胸前拉扯力度和速度,缓缓靠过来。一双眼睛仍然垂着。
恭顺二字,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准则。
衣襟力量散去,跪地之人保持上身半倾的姿势。没有支撑,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需要很强的腰腹核心之力。好在,乙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左肩臂膀处,洇红了一片。这是赵措刚才的杰作。
赵措目光在这片雪中红梅般的印记上打了个转,刚要抬指让乙掀开给自己验视。眉心一动,转了念,收出未及发出的指令。
他不急。
“得圣上恩赏的是那个哥儿?”
两次御赐恩赏,赵措都知情。只是没太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哥儿能研制灭虫药剂,还搞出什么肥田之术,他倒是第一次听闻。
“不会是他相公弄出来,假托他的名义哗众取宠吧。”
隔着薄薄的衣衫,赵措在乙胸前打了一拳,坚实强韧,身板却纹丝不动。
“回主子,据我所查当真是这位小哥儿自己研制出的药剂和肥田方子。”
“哦?”
赵措抬起眼眸,玩味地看着身前人,照着方才的位置,又是一拳,比方才更用力。回应在拳头上的力气,跟着也愈发坚韧。不过眼前这将倾未倾的玉山,仍然纹丝不动。
“这灭虫药剂,我听萧之仁提过,说京郊的皇庄今春虫蚁成灾。正好东盛府知府荀誉进献的药剂递了上来,便试了试,据他说效果不错。圣上便赏了那民间进方子之人。”
乙是一个合格的影子,除了会呼吸,沉默得像是根本不存在,只静静听着。
“再之后,是这肥田之术,说是亩产能到三石。说实话,这可不多见。连司农司的掌事都给惊住。如此能人,竟然还是圣上上次恩赏之人。天下有此异才,若不招入我之麾下,岂非暴殄天物?谁知老三也动了这个心思。他还特意让南时那老匹夫去给这个哥儿的葡萄园开园……这小哥儿叫什么?”
“回主子,庄聿白,别名琥珀。”
赵措顿了顿,食指顺着眼前衣襟的纹路来回勾勒。天热了。衣衫下的温度,也升了起来。
“琥珀,”赵措冷哼一声,“至于这葡萄园之事,原本我是不在意的。世上大才多了去,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过老三赵拓要得到的人,我也要得到。”
赵拓手指游走到下方,狠厉抓了一把。眼神幽暗。
“若我得不到,那就毁掉,谁都别想吃上!”
乙下意识躬身,眉心蹙得更紧。额角渗出些细汗。
赵拓从怀中掏出一方巾帕,抬手要将这些汗珠试去。
乙一怔,眼神闪过一丝惊恐:“乙自己可以……”
“别动。”
赵措轻轻吹口气,将不小心从额角滑落的两根碍事的头发吹开:“你此行负了伤,我知你辛苦的。”
额间细汗一点一点擦干,巾帕并没有收回怀中,顺手甩到榻上。稍后,还用得上。
“不过,你可知罪?”赵措坐正身子,眼神中变得狠厉。
伴君如伴虎,前一秒缱绻温存,不耽误后一秒朝你要害伸出爪牙。
“乙知罪。”
地上人向后跪退一步,匍匐在上位者脚下。
“乙办事不力,没能将葡萄园帮主子拿下,更没能笼络住庄聿白。如今,庄聿白和南时,也就是三皇子身边之人,走得更近了。乙有罪,乙万死难辞其咎,请主子责罚。”
一抹狞笑挂上赵措嘴角。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哥儿而已,丢了就丢了。即便他有些本事又如何,老三想要拿去便是。
自己堂堂懿王,若真为了一个无名之辈大动肝火,这心胸如何撑得起五湖四海与苍生社稷?
赵措将视线重新落回脚下之人身上。不过此人是在乙手中弄丢的。这很好。
他既下定决心要乙亏欠于他。又怎会不原谅他?何况他还为自己负了伤。
只是这原谅来得太容易,便没了意思。他要慢慢来,要对方带着愧疚,慢慢赎罪,慢慢补偿。
赵措沉溺于这种掌控欲和征服感。
虽说二人关系中,他已是绝对的上位者。可他仍觉不够。他不确定对方的言听计从中有几分是职责,几分出于真心。
他要他。
他更要他的心甘情愿。
赵措脚尖点在乙肩头。对方会意,仍如方才那般跪直听命。
“我听闻这云无择和庄聿白夫夫是旧相识,你要花些心思了。不过你已经搞砸了我的一桩好事,云无择这一桩,若是再搞砸,”苏绣青竹罗袜勾起乙的下巴,“……双罪并罚。”
乙垂眸应“是”。
罗袜换了方向,沿着横阔胸膛向左,一脚踢开半掩着的中衣。
臂上伤口被仔细包扎过。这点伤,换做往常,乙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请医问药。
“是谁?”赵措质问,带着杀气。
纱布虽被血染得一片狼藉,所打的结,仍能看出包扎之人的用心。
不待罪人答话,抵住腰腹的脚,猛地收回,死死踩住那枚熟悉的喉结,隔着罗袜,在上下吞咽的脖颈上又添了几分力气。
乙心中一哽,后背隐隐发凉。
“是骆家人?”
赵措猜到了答案。但只要对方不亲口说出来,他便可以假装不知。可心中怒火难抑。
“去榻上跪好。”
雪中春信越燃越浓,赵措发了狠,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了。
双交四椀花棂窗外,夜色如水,平静无澜,一丝风影也看不到。乙却觉得,这一夜的风雨,好大,好烈,粗暴异常。
海浪冲击着岩石,没有章法,不论角度,攒足了十成十的力气,仍觉不够。
雷霆炸裂,闪电如鞭。无坚不摧的岩石,尽量维持体面。可越是这样,冲撞到他身体内外的力量,便越发凶狠。
第一次,乙觉得自己要被弄坏了。
*
庄聿白得知云无择要从西境回来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
起因是骆家开始采买打点,并频繁派人往返京城。这一反常举动自是逃不过薛启辰的法眼,他着人一打听才知去岁中断的武举比试,今年秋天要重新敲鼓扬旗续起来。
“八成在京中比试。”薛启辰是个爱热闹的,“琥珀,你要不要现场去给云无择助威?”
云无择比试,庄聿白夫夫作为发小和朋友,去加油助阵自是义不容辞。况且他还没去过京城,能去见识一番,当然好。
“不过去之前,家中事情也要料理清爽才是。”
酒亭下埋就的陶罐,九只已经满了。园中葡萄,仍在陆陆续续转色成熟。
“二公子,你此前预定的100坛葡萄渴水,看来产量不止要翻番了。”
庄聿白摘下一颗葡萄塞到薛启辰口中。
“晨起府衙差役大哥带话过来,说御赐那块匾做好了,后日会送到庄上。二公子这‘玉琼羞’,届时要不要搞一个品鉴试酌,带带人气?”
第150章 攒钱
说到京城, 庄聿白视线放远,心中的小算盘响了起来。
明年孟知彰是要参加秋闱的,此次乡试若中了举, 之后便要去京城参加会试、殿试。
庄聿白就是有这份自信。他坚信依照孟知彰的才学, 肯定能进殿试环节,考中进士问题应该也不大。
若是孟知彰能留京做官,自己就是京官家眷,在京中安家势在必行。若不留京,去地方上任, 想来自己也会随他一起。
这就涉及到一个重要议题, 钱。
来府城前, 夫夫二人手里只揣了百十两银子。若仅凭二人之力, 当时想在府城安身立命是根本不现实的。
幸亏有三省书院的这个免费院舍住着, 薛家少夫人苏晗又看着增添了不少东西,连马车也送了一辆,眼下这个遮风避雨的小家才算立起来。
京城就不同了。孟知彰和庄聿白在那里一张熟悉面孔也没有, 属于两眼一抹黑。若再没了钱这个敲门砖,更加寸步难行了。
单说这安身之地, 庄聿白同薛启辰打听过,目前二人所住书院的这个院子, 京城同等大小和规格的,甚至还在稍偏些的地段, 没个一千两银子是下不来的。
而且京城一应开销, 比府城还要高上不少。即便是金玉满堂和茶炭生意,单单场地和人工酬劳,前期都是一大笔银子。
即便换个小的居所,生意之事也慢慢筹备, 去京城前的开路之资,一千五百两银子还是必须的。
这可是一千五百两银子呐!若放在之前,庄聿白是想也不敢想。
庄聿白最开始到孟知彰那个小院时,晚上连油灯都点不起。两人能攒个一两银子,便是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了。攒足十两银子时,连族长都对二人刮目相看。
现在想想,二人从孟家村到府城时怀中揣的122两银子,怎么不算“巨资”?可跟眼下的生活所需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又根本不值一提。
蛟鱼飞升,总需要成本和代价。
飞升之后的前景,虽然都是未知数,不过庄聿白暗自庆幸,自己当初抱定孟知彰这个大腿的选择,对极了。若没有他这个跳板,自己哪有机会跟着来府城,京城更是想也不要想。
不过到时就要离开府城了。想到这里,庄聿白胸间忽然涌上一点点忧伤。不过就一点点,很快就被脑海中想象到的大好前景冲散了。
即便离开府城,有金玉满堂、茶炭和葡萄酒这三个生意在,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他与孟知彰二人上有全瓦避雨、下有锥地立足的日子还是能保证的。而且薛家生意遍布各地,有这样的商业大亨护航,想来一切也会顺风顺水。
一切美好梦想,都离不开现实物质基础。庄聿白心中有数,眼下首要任务,是多攒银两。
不论是进京赶考,还是后面或留京或外任,家中没银子可是转不赢。
当然,眼下虽有几个大营生跟着,若让他立时就拿出这千把两银子来,也属实是难为人。
入夏前,经过西境军衣筹备、整体灭虫、葡萄园扩建、酿酒物料定制采买等几件大事,家中可用银子几乎见底。酿酒陶罐银钱,还是因灭虫功劳而得到的御赐赏银和知府荀誉奖励的银两,才填上空缺。
目前账上可支出的,就是葡萄酒预售的1000两银子定金。其中400两,庄聿白已托稳靠之人,专程送去给云先生存着。
后面葡萄酒预售出2000瓶,而定制的3000个酒瓶花出去60两;葡萄园新一批扦插苗移栽所需扩园物料等也是一笔银子,加上家中日常花销等,200百两银子,没听见个响呢,就没了。
剩下的400两,是家中所有生意的流动资金。轻易动不得。
一通盘下来,庄聿白心中轻轻叹口气。
后面京中赴考,或者举家搬迁费用,则需要从零攒起。
1500两银子,从0攒起,并非易事。
好在家中生意稳固,更有薛家这颗冠大根深的大树罩着,每月账上还是能进一些银子。
炭窑共5座,每月得银65.5两。金玉满堂和苏晗谈定长期合作,每月得银73两。此外还有涮锅分红,每月5两左右。夫夫两人府城每月的进项峰值在143.5两左右。
除去二人日常支出,平均每月攒个120两银子,到明年秋天秋闱之际,这1500两银子便能有个大概着落。
当然这还是理想状态下的攒钱进度。若中间凭空再冒出来一两件大事,这些银子恐怕就不够了。比如初春时西境军衣筹备,就是临时所需。
还有这次突然开启的武举比试。
云无择虽在西境立有军功,想来职位不高,奖赏和薪俸都有限。这次进京比试,作为亲友团的庄聿白自然要为朋友好好助威。
武器、坐骑,云无择有惯用的。但人靠衣装马靠鞍,上阵行头,庄聿白决定要为云无择好好准备一套。
不过这个费用,真是丰俭由人。
庄聿白跟薛启辰打听过,上千两的行头,大有所在,价值连城的,也并不稀奇。
据说骆耀祖那匹坐骑脑门上的当卢,就价值千两银子。
“切,那又怎样!千两银子的当卢,也盖不住他那三脚猫功夫。若不是他老爹运作,比武场上他能打得过谁?”
薛启辰翻个白眼,厌弃的同时,嘴角忽地露出一抹狡黠,
“希望这位骆家二公子在京中比试时,可千万护好自己的裤子,不要再被应龙当街扯掉了!哈哈哈”
说回比武场上的行头,如骆耀祖这样炫富似的,庄聿白自然是送不起,但一二百两银子他还能拿出手。
庄聿白请薛启辰帮忙,在这个预算范围内物色款式和料子。等过些时日,和孟知彰一起去选定。
“放心吧!保证为庄公子办好这次差!”薛启辰信誓旦旦打包票。
当然去助威,往返京中的衣食住行也是笔不小开销。一通算下来,孟知彰赴京赶考的银子还没开始攒,已经欠下一笔账了。
攒钱,有时候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不过眼下令庄聿白欣慰的是,葡萄园产量超乎预期的好。
今年挂果的54棵葡萄树,庄聿白最开始预估产果1500斤,几轮采摘下来,觉得能上1800斤。现在9个容量200多斤葡萄汁的陶罐全部装满,架上仍然有不少待成熟的青葡萄。
除去酿制过程中的正常折损,10只大陶罐所装2000斤葡萄可以产酒1500斤。孟家村云先生那边也能有1500斤。
庄聿白盘了一下,陶罐中所产酒量都是有所保留的,两处园子再各多出个五六十斤不成问题。多出的这些酒,便不记在账上,准备与孟家村和各庄辛苦劳作了一年的乡民,一起分享。
一年到头,辛苦酿制出来的葡萄酒,第一杯自是要敬这群从扦插、生芽开始就悉心养护的护园人。
兑现预售的2000瓶葡萄酒,以及圣上所需200瓶外,还有800瓶在手。
300瓶酒,庄聿白自有安排。其中,第一个100瓶,留给云先生,或自饮或送人。第二个100瓶,大半年来夫夫二人也结实不少师友,南先生、荀大人、祝先生之辈自然要送上几瓶。同窗如王劼者,也一同尝尝鲜。
剩下的100瓶,庄聿白打算为云无择助威时,带去京城试下水,探探行情。
“还有500瓶!“薛启辰发现亮点,一双眼睛比那架上的葡萄还圆,满是惊喜,“这500瓶,是不是留给我的!”
“你猜!”庄聿白点了点二公子的鼻头。
今年产酒有限,庄聿白此前答应明年会留一千瓶给薛家,当做薛家老主顾们的福利酒。
当下这葡萄酒实在是火,连圣上都要采买回去做御用之酒,下面百姓岂能不为之疯狂。薛启辰原以为明年也摸不到这酒,谁知眼下就有了!
薛启辰一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挽起袖子便要给庄聿白表演翻跟头。
“你这跟头先留着,等这福利酒摆进你们薛家铺子里,年底账簿上哗啦啦进钱时,记得在景楼开一桌大席面给我吃。”
“哪里需要等到年底,此刻我们便去!”薛启辰忙慌慌让小厮去套车回城。
庄聿白笑着拉住他:“急什么!后日迎匾,还不趁这两日将葡萄渴水做出来?这桌席面,我先给二公子记下。”
渴水制作一应工具都是现成的,现在只需将葡萄摘回去细细熬制成浆,再装入洁净的瓶罐即可。
制作流程,薛启辰已是轻车熟路:“上次我带回去一罐,我家老太太试过,直夸这玉琼羞味道甚好。还说我在生意上愈发有长进了。让我多跟你学学。”
“葡萄渴水就是吃个应季,我看今日摘300斤葡萄不成问题,也就是至少200瓶是有了。”
园中不具备大批量熬制条件,庄聿白让薛启辰带回城中。
“二公子,我再教你一个巧宗。铺子里寻些常见的食用香料调进去。这渴水又会呈现不同风味。你售价上也能做些文章。后日来观礼的想来会有不少有钱绅贵,自然不在意这一两半两银子的差别。”
薛启辰深以为然:“琥珀,你还别说,我长这么大,都没见府城谁家收到过御赐的匾额。你真是给东盛府长面子!”
多亏了这匾额,才保下葡萄园。这怎么不算是一道护身符呢。
庄聿白决定将匾额迎到各庄议事堂。并交代管庄人周老汉内外仔细洒扫一番。还让那日手上得闲之人,也来凑凑热闹。
毕竟圣上赐匾,知府亲临这种事,也不是天天有的。
而且趁着人多,与薛家的这层关系,庄聿白也计划当众宣布出来。
薛家在府城扎根多年,恩仇两立。只希望这块匾额多少也能给薛家遮下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