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陶罐
东盛府府衙, 祝槐新称“琥珀肥田术”可以让田地亩产增加五六成,众人纷纷摇头,皆不信。
即便庄聿白研制出的药剂, 刚刚除掉春季虫害, 功劳甚至上达天听得到圣上嘉奖,堂上诸人也皆认为祝槐新关于增长的这套说辞是故意捧场恭维,严重失实。
药剂乃方术之流,误打误撞管了用,这只是说明今年的虫子, 吃这一套。
至于粮食……哼!粮食, 是社稷之根本。用了肥, 自会增产。若说增产五六成, 这是想立功想魔怔了吧。
堂上名仕乡绅们, 谁名下没有田地庄子,虽不用自己下田躬耕,每年大致收成还是能做到心中有数的。上田若照料的好, 加上年景不错,收成自然能有下田的两倍, 甚至更多。
祝槐新的意思是所有等级田地,不论上中下, 皆能实现增产五六成。而庄聿白竟然言之凿凿说,去岁他家上田亩产竟达到3石3斗又3升。
3石3斗又3升?!
正常上等田平均亩产是2石, 老朽胡子一大把, 早年天海地北宦游经仕,眼下头发都花白了,也还没听说过哪里亩产有3石。可见这人鬼扯。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哥儿。
不过一个哥儿,众人也不多为难他, 而是将异样的目光投向孟知彰。
你家夫郎在此大放厥词,你做夫君的就在此一动不动听着?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妄言妄语说多了,是会遭反噬的。
孟知彰本无意与众人争执,抬头却见荀誉眼神中带着七分狐疑,抬手行礼。
“学生夫郎所言,千真万确。去岁秋收时是当着孟家村全族上下的秤量的,断不会有误。而且再有一两个月就夏收了。学中学田与各庄上的田地全部使用了这种新型肥料。肥力如何,到时便知。”
荀誉拈须点头,眼神晦暗难明,既有诧异,也带着希冀,甚至不乏此事为虚的担忧。
“好。庄聿白灭虫的功劳先修进地方志。若是这肥田法子果真如此增产……这份功劳,可远非灭虫之功所能比的。”
毕竟此次来府衙目的是看在皇帝恩仪,也是给知府大人面子,众人将心中那份质疑和不屑暂且压住,收拾好得体的笑容,复又将庄聿白恭贺一番。
道贺,岂有空手的。御赐之物意是彰显尊荣,东西并不多,也不甚贵重。所以知府荀誉所赐便矮了一等。众人原本带的贺礼中不乏奇珍异宝,见状便默默收起来。只将那不起眼的玉石翡翠等呈递上来,说送与庄聿白,或把玩,或赏人,都行。
夫夫二人一个眼神,便明白彼此心思。
无功不受禄。荀誉之礼,在于感谢药剂帮他灭了这飞虫之害,且用的是府银,是官方赏赐。要收的。
至于其他人……庄聿白是天子面前挂了号且上了台面之人,自然人人皆想结识一番。有了这礼,便有了礼尚往来的敲门砖。
倒不是夫夫二人眼高于顶,不屑与众人为伍。人心隔肚皮,面上都笑得一派和气,内里如何,谁又能知。而且来而不往非礼也,自己家里就20两银子,加上今日新得的这90两,哪里够回礼。
庄聿白抬手,冲堂上众人恭敬施了一礼:“诸位先生的心意,在下心领了。至于这贺礼,知府大人的贺礼代表的是府城百姓,自然也包含了诸位的心意。在下就不重复收取了,以免年纪轻,承受不了这么多福泽。”
闹了大半天,二人想低调告辞,荀誉不肯。让方才仪仗队,复又一路敲锣打鼓,将夫夫二人送回了家。
谷雨之后,天气闷热起来。
田间麦穗抽条灌浆的时候,葡萄园中也是长势一片汹涌,此前掐尖控旺的葡萄树上不断有新枝新穗冒出来。整个园子,被越长越旺的旧藤新叶逐步占据,日益丰满旺盛。
夏收前,所有坐果枝条全部修整完毕,整理在桩柱引绳上。若有叶片太厚太挤,遮挡住果穗阳光,还需将这些拦路虎逐一摘取。
薛启辰喜欢来园中摘葡萄叶,每到此时庄聿白都会做一锅葡萄叶肉卷与大家分食。薛家二少除了饱餐一顿,还能带一些肉卷和葡萄叶回去给他长嫂和祖母。
这日众人正在园中忙着,管庄人周老汉说陶罐样品送来了,就在议事堂等着。
酿制葡萄酒的陶罐,与日常所用盛水泡菜之类的坛子不同。陶土选择、陶罐大小,甚至是形状都有明确要求。
庄聿白亲自画了图纸,平口、圆肚、尖底。
这等大小和形状的陶罐,府城工匠不仅没人做过,甚至连见过的也没有。能不能做成,谁也没底。
薛家推荐的几个有独立窑口的陶瓷铺子都来了。几位老师傅接过图纸一看,眉毛胡子登时拧成一团。做了一辈子陶瓷,若是栽在这样一个陶罐上面,还有何脸面立足于世。
商议半日,多数人还是选择知难而退。只留一家。
剩下的这家也是看在薛家的面子上,说试一试。庄聿白细说要求后,请对方先按要求做一个样品出来。若可行,再将剩下的一并做出来。
陶器制作的道理是相通的,做是能做,只是这形状实在古怪,塑性和罐坯厚薄的控制上难度不小。
这次送样品,那窑上老师傅也跟了来。
其实,庄聿白和这老师傅一样紧张。葡萄已经疏过果,黄豆大小的果粒密密麻麻挂了满园。再有个一两个月便进入成熟采摘期。
葡萄不同于苹果橘子,葡萄串离枝开始便开始发酵,根本无法长时间保存。中间还隔着个夏收。若这仅剩的一家窑口也生产不出来,问题就有点棘手了。
此前在孟家村隔壁镇子上定制过一个,当时只用于云先生家那一棵葡萄树所产的果子,陶罐体量小,方便制作。
眼下这批,单单容积就要大上一倍不止。难度可想而知。
庄聿白对今年的葡萄产量做了大概估算。54棵葡萄树,1500斤果子应该是有的。定制的陶罐单个能装200斤葡萄汁,至少需要8个罐子。不过仍然需要多做2个以备不时之需。
算下来,便需做20个,各庄葡萄园月孟家村葡萄园各10个。
“庄公子,陶罐样品运来了,您给看看是否可以。”对面掌柜笑着将一块红绸从齐腰高的大陶罐上扯下。
这是薛家介绍的贵客,不仅有薛家这层关系,关键前些时因为灭虫刚得了圣上的赏赐,连知府大人见了他都礼让三分,如今整个东盛府没人敢怠慢。他们一个小小的陶瓷铺子,既然接了单,岂敢不上心。
庄聿白走近慢慢细看,通体高度、罐口大小以及腰围都没有问题。曲指敲了敲陶罐,手掌又在管壁内外平磨几下,眉心不觉蹙了蹙。
“有劳李掌柜和师傅们。这陶罐的形状、大小,以及罐壁的厚薄等,正合适。”
“那太好了!”那陶罐师傅一拍大腿,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不少,“这么大个罐子,还是个尖肚,最难的一步是塑形。这些时日可把老头子我给愁坏了。好在庄公子说合适,那就好,那就好!”
到时那李掌柜看出庄聿白脸上表情优异:“庄公子,可是哪里有不完善的地方?您尽管说,正好师傅也在这,我们回去调整。”
庄聿白轻轻吸口气,手指停在罐口:“陶罐外面这层透明釉,是师傅上的?”
“是。是我。”师傅笑着走上前,擦了把汗,“我想着这是装酒用的,特意多上了一层,这样密闭性好,不渗水。”
庄聿白叹口气:“唉,怪我,当时忘记提醒一句,因为酿制葡萄酒需要用陶罐,而非陶瓷罐。”
一字之差,天壤之差。
选用陶罐,是看中其表面多孔,透气性佳,与橡木桶有异曲同工之妙,从而使葡萄天然品性和风土特色的表达,酿制出来的酒也更为纯粹。若用上这层釉,便是将这至关重要的优势给抹掉了。
众人的表情全僵在脸上,一时不知该如何。
庄聿白想了想,笑着宽慰众人:“好在时间还来得及。这个陶罐便留下,银子照付。半月之内再做一个不上釉的即可。下次若再出差池,银子可就不付了。”
那李掌柜等忙应承:“请庄公子放心。时间我们会盯着,如此前约定,夏收之后,这批陶罐会全部到位。”
*
转眼芒种。
葡萄园中修剪、定枝、疏果工作告一段落,又追了一遍水肥。只等时间将甜蜜与果香,慢慢倾注到一颗颗日渐浑圆膨胀的果粒中。
山中炭窑和庄上金玉满堂,也提前多赶出半月份额交给薛家。
因为接下来半月时间,对每一个农人来说是最为忙碌也最为重要的时间。
开始夏收了。
今年不同以往,此前祝槐新将“琥珀堆肥术”可以将田地产量提高五成之事,在府衙当着东盛府一众名流士绅的面说了出来,还扬言此事比灭虫之事功劳更甚,更应被写进在地方史志中。
此事,在府城很快传了个遍。
毕竟是圣上嘉奖过之人,大家面上皆不敢妄议,私下却小话满天飞。
当然了,无非什么一朝得了赏赐,尾巴便翘到天上之类的。说庄聿白不过一个哥儿,在家中骑到自己老公头上倒还罢了,在外人面前竟也飘起来!多少贤人能匠想给土地增产而不得其法,他庄聿白一来,这法子就有了?还能登时丰产五成。
府城众人虽不信这什么新型堆肥术,但夏收在即,大家那颗好奇的心还是按捺不住。
镰刀锋利,日头一打,发着清冽耀目的光。
各庄田地中第一把麦穗被齐根割下时,不少府城或临近村镇中人,便开始时不时“路过”各庄。
等各庄夏收之粮从打谷场整理起来,准备称重归仓时,各庄已然热闹得像个大集市。不少大户人家还专门派了管家小厮来定着,一有消息出来,好及时报回去。
意料之中。这种场面,去岁孟家村就上演过一场,只是当时仅限一族之人。眼下看热闹之人,可比干活之人多得多。
庄聿白没想到的是,知府荀誉和山长祝槐新竟然也出现在人群中。
第132章 夏收
各庄临山傍水, 自然环境优渥,田地相对有力。
当下田地的平均亩产上等田2石,中等田1.8石, 各庄的50亩上等田和30亩中等田收, 往年夏收入仓粮食差不多有120石左右。算是个人均较为富足的小庄子。
庄聿白接手以来,庄上田地全部使用了新型肥料。有孟家村去岁秋收的经历,这位新庄主预估今年夏收粮食总产达到180石应该不成问题。
晒干的麦粒圆滚金黄,日头一打,空气中飘荡着几缕甜丝丝的麦香。
“书院学田几时收仓?”
稻谷场上临时搭建了个遮阴棚, 知府荀誉端坐其内, 笑问三省书院山长祝槐新。
祝槐新明白其意, 笑答:“今日一同观摩各庄收仓, 大人若明日也得闲, 可来书院坐坐。”
“我看你是想作弊,先看了别人的答卷,后面再掂量要不要展示自己的。”
两人正说笑, 衣衫周正的两个小厮进来上茶,通透清润的两个汝瓷盏, 盏内是当季的团茶,清幽扑鼻, 将暑夏的燥热尽数驱散。
荀誉眸心顿了顿,想起上次来各庄正是飞虫猖獗时, 庄子议事堂的门窗都是旧的, 椅子也没几个。怎么短短几月,各庄竟能用上这汝窑茶盏?
“大人不会是担心他们想蒙混过关,特意给您下了瞌睡药?”祝槐新先喝了一口,“好茶, 虽不是龙团胜雪,胜似龙团胜雪。今日薛家派了不少人,担心庄聿白二人忙不过来。这茶具点心等皆是薛家准备的。”
荀誉循着祝槐新视线看去。确实。忙碌的稻谷场多了些衣衫相对考究的年轻小厮,想来都是薛家家丁。
“薛家提前押对了宝啊。”
到底是经商世家,对机遇和人脉的敏感度,远远超乎常人。去岁秋天孟知彰夫夫刚到府城,薛家兄弟便迎了上来。
“大人觉得孟知彰和庄聿白,谁是宝?”
“私下说,老夫觉得二人将来都会前途无量。”
薛家今日带队的是薛启辰,除了帮工小厮,还带了一名账房先生帮着记账。
稻谷场上的粮食一堆挨一堆,按照门户逐一过秤。
场外人群越聚越多,不觉围成圈,议论声不止。
“这小各庄的粮食看着不少,我估摸有上百亩田地吧。单这粮堆的数量绝对破百了。”有懂行的,一看这满地金黄的粮食堆,便觉不简单。
“我看得有一百五十亩。隔壁小刘庄是昨日称重收仓的,我在场。他们庄子上130亩田,也没这么多粮。”
“可我听说这小各庄只有八九十亩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也是种了一辈子地的人,多少田打多少粮你心中还没数么?最少一百亩田才能将粮食堆成眼前这个样子。”
“我大舅子就是这庄子上的,田亩数还能不清楚?或者说他们知道今日这么多人等着看收成,连知府大人也来了,担心此前说出去的大话,收不回来,怕丢人,偷偷多放了去岁的旧粮食来充数?”
有人悄悄上前随即抓了几把过来,又是搓又看是,还塞进嘴里咬了几口,半日挤出一句:“……确实是新粮。”
“马瘦毛长,说不定这粮食个头大显得多,但内里空,上秤就直愣不起来了。马上过秤了,等着看吧。”
人多口杂,各种好听的不好听的都出来了。
庄聿白倒不以为意,薛启原却有些着急:“琥珀,我有些紧张怎么办?”
“紧张什么,你担心今年收成不好被他们嗤笑了去?”庄聿白搂住薛启辰肩膀,轻轻摇了摇,“有我在,放心好了。今日收工后,我给你做葡萄叶肉卷。”
薛启辰勉强挤出些笑模样。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但还是有一点点担心……没事!退一万步,即便最后收成不好,今日谁若敢说出半句不顺耳的话来,我定打得他找不到北!反正我薛启辰府城纨绔的声名在外,不怕再多这一件出格的事。”
“两位公子,先从哪一户人家开始秤起?”薛家账房前来请示。
公示出来的第一组数字,相当于给今天定调。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人都在等这一刻,不管眼神下藏着的是好奇,是期待,还是看幸灾乐祸。所以上秤的第一家,很重要。
众人将目光投向庄聿白。知府大人都来看热闹,若今日这收成拖了后腿,不知东盛府这位新晋名人又将如何。
庄聿白视线扫向四周。万众瞩目不过如此,周围汇聚过来的目光似乎比天上的日头还灼目。
人群中,庄聿白将视线锁定管庄人周老汉,点下头。
铁钩穿过粗重麻袋,将圆滚滚沉甸甸一袋夏粮勾起。秤杆高高停在一个平衡点上时,全场呼吸也跟着停了,像是唯恐气息重了,扰了这秤杆上的星码。
“2亩中田,产粮……石5斗。”薛家账房先生报出了第一个数字。
“多少,多少?”离得远的没听真切,急得向周围人打听:“2亩中田,3石5斗?,那这亩产1石8斗,不是正常收成么!”
“可我怎么听着是4石5斗?”旁边人挠挠头。
“怎么可能!这样算下来亩产有2石2斗,比上等田还多。”那人频频摆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有人冲场地中央大喊一声:“那老头!是几石几斗?再报一遍!”
账房先生清清嗓子,抬高声量:“中田2亩,产粮5石5斗!”
如火箭点火,现场议论声登时沸腾起来。
“中田……亩产2石8斗?!正常上田亩产才2石出头!”有人口中啧啧不停。
“谁说不是!我岳父庄子上最厉害的种田把式,去岁夏收上田亩产才有2石5斗,这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眼下这中田比人家上田还多……”
“正常中田能有个1石8斗算正常,他足足多了1石,这可是2石8斗!确实增产5成有余!”
“看来这孟秀才家夫郎的这什么肥田法子,还是管用的。”终于有人点到了问题的关键。
众人顿住,细细琢磨片刻,心思也有些活络了,不似此前那般断定这肥田法子是哗众取宠的手段。
“再看看上田的。会不会是秤错了?将上田与中田的粮食弄混了。”
一句话提醒众人,大家复又将视线转回场内,看着那账房老汉踮脚、抬手,一双眼睛盯紧秤杆,仔细调整着秤砣的位置。
“上田4亩,产粮……”账房先生的声音有些抖。估计不太敢相信出来的数字,担心自己眼花或者算错,复又将手中算盘拨了两遍,“上田4亩,产粮12石2斗。”
如一道光炸开,全场空白。声音空白,视线空白,甚至感知也出现空白。
祝槐新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反复跟一旁的薛家小厮确认:“刚说的是不是上田4亩12石?”
“是是是”那小厮点头如捣蒜,祝槐新不信,又让那小厮亲自去看看。
很快小厮咚咚咚跑回来:“确实是上田4亩,产量12石2斗!”
“亩产3石! 3石!”荀誉负手走上前,一把胡须捋了又捋。
宦海沉浮多年,从边陲知县做起,后来南北宦游,什么样的田地没见过,从丘陵到平原,从贫瘠到颗粒无收的砂砾荒地,到黑润油亮的肥田沃土,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甚至闻所未闻有亩产3石之地。
或许只是个例呢?荀誉心中跟着兴奋,但他做事向来谨慎求稳。
“继续秤量,再探,再报!”
周老汉脸上的笑容再没消失,不说他这一辈,即便他的父辈、祖辈、曾祖辈,也没有亩产3石的时候。若不是现在人多,他真想给这位年轻庄主好好磕几个头。
稻谷场忙碌继续,逐门逐户一一秤量。现场气氛也随着一串串数字报出,而越发高涨而热烈。
中田亩产2石6斗左右,上田亩产2石9斗上下。
然哥儿扶着卓阿叔等在自己粮食旁,他用湿毛巾给阿叔擦着额间汗水,问阿叔要不要去旁边歇歇。
卓阿叔轻轻摆手。他是庄上种田的老把式,他家的田间产量向来是庄上的标杆。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他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家的田。
倒也不是想争个高下,可方才周老汉家的产量摆在那,若自家没能到这个数,岂不是辜负了庄主的期待。
卓阿叔正低头琢磨什么,却听账房先生已带人走过来:“阿叔,到您家了。”
然哥儿怕卓阿叔累着,自己忙前忙后跟着,好在薛家小厮给力,自己倒也帮不上太大忙。
不一会儿,账房先生报出了结果:“中田3亩,7石5斗!”
亩产2石5斗。相比以往,是非常不错的收成。
可庄上大部分中田都是2石7斗,有对比,就有了落差。
卓阿叔的眉毛拧成一团,他将这半年来侍候田地的经过,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似乎也没发现哪里不对,怎么就是比大家的要差些呢?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睛却不敢往庄聿白所在的方向看。大家用的都是相同肥料,自家的却有失水准,心中多少带着愧疚。
卓阿叔躬身抓了把麦粒在手中,沉甸甸圆滚滚,按理说不应该啊。
正想着,账房先生又道:“啊呀,少算了一袋,老朽该打,该打!”
“中田3亩,9石1斗!”
卓阿叔一惊,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两步冲到账房先生跟前,往那账簿上看去。是9石1斗,没错。
中田,亩产3石!
全场再次沸腾。
荀誉围着稻谷场的几袋粮食看了又看,亲手捧出一些,不断摩挲。
中田亩产3石!若非自己亲眼所见,断断不可能相信。
麦粒在指尖揉搓,上奏折子该如何写,荀誉心中已经有了大概。忽然他想到什么,冲账房先生说道:
“这位卓阿叔家上田亩产几何,速速称来!”
第133章 三石
“上田4亩, 13石4升!”
亩产3石3斗5升!
卓阿叔愣在当地,半日一句话也说不出。
看着今岁打回来的粮食,他自是知道比往年要多, 但没想到多这么多。如果谁家上田能打个2石2斗, 已经算是用心照料后的不错收成。可今年每亩田整整多出1石,那可是1石呐!
庄聿白心中自是高兴。去岁秋收时他最高亩产是3石3斗3升,今年卓阿叔竟家每亩还多出2升。这新型堆肥术的肥效,算是稳住了。
人群风向,瞬间变了。
“亩产3石粮!即便我爷爷从棺材里爬出来, 都不会相信亩产能有3石!”
“此前传闻说这肥田术可以增产五成, 我只道骗人, 谁知竟是真的!”
“我就说这庄公子品貌端正, 绝非常人, 定是做大事的。”
“还是在小各庄好啊,一季就能多打这么多粮。不知我们外乡之人能不能用这什么新的堆肥术?”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荀誉走过来, 冲稻谷场上的孟知彰与庄聿白二人点点头。他此时也说不出心中具体是什么滋味。
惊讶?兴奋?都有,也不全是。深究起来, 似乎还有几分酸楚。
他看着稻谷场内外因这3石3斗又5升的亩产数字、而振奋不已的百姓,不少人甚至掩面落泪, 荀誉作为父母官,自己也难免有些动容。
亩产竟能到3石3斗。其实整个大恒国土, 适合粮食种植的土地平均亩产不多1石5斗。想要所有土地亩产3石, 太贪心,也不可能。
但若用上这肥料,哪怕整体能提升1成,便可以多养活多少百姓呐。九州大地之上再无饥馑的盛世, 也便不那么遥不可及。
时不我待!需要马上将此等利国利民的肥田方子推广下去。这是东盛百姓之福,这是大恒百姓之福,这更是普天之下万万千百姓之福。
荀誉迫不及待要向庄聿白寻这肥田方子。话到嘴边顿了顿。莫说一亩田地增产一石粮,即便增产5斗粮,按市价算便也是每亩多收400多文。即便是一个小庄子也有上百亩田地,一县呢,一州呢,整个大恒呢。
庄聿白本就有商业天赋,若他手握此方进行牟利,情理之中,凭谁也难说个“不”字。哪怕每亩田每年收100文钱,想必购买之人仍趋之若鹜。
十亩田一年便是1两银子,放诸整个东盛地界,20万亩耕田,这一年便是2万两银子。
真金白银2万两。
一个肥田方子,便能享这一世荣华,想来谁都不会放弃。若州府出面,以官银来采购这方子的使用权,单单接下来这季水稻所需支付的银两,府衙一时也拿不出。
荀誉深吸一口气,正垂眸沉思时,孟知彰拱手行了个礼。
“荀大人,先生,两位今日也看到了。非学生自夸,我家夫郎这肥田之术当真能增产。去岁夏季开始,学生族中便开始推广此法,秋收过后,暨县官田也开始试着推广该肥料。想必过了今日,来寻这方子的人能将我家门槛踏破。”
荀誉捋着胡子,和祝槐新一起点头,二人没说什么,而是等孟知彰后面的话。
孟知彰回头看了眼庄聿白,继续道:
“学生课业繁重,夫郎操持家中内外所有事务甚至辛苦。所以,我二人商议下来,决定偷个懒。还和那灭虫方子一样,将这肥田术呈献给大人,如需要,便由官府出面进行推广普及。不知如此这般,可否?”
祝槐新抓住孟知彰的胳膊,问出荀誉的心声:“知彰,你是说将这肥田术‘免费’呈送官府?”
夫夫二人,郑重应“是”。
荀誉欲言又止,犹疑片刻还是开了口:“莫道老夫功利。这肥田的方子即便是千两银子出售,想必也是会有人来买的。”
庄聿白笑了:“大人说的有理。这方子若是有人愿意出高价来买,我们自然愿意,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喜欢?只是无利不起早,他既然能花千两银子来买,若旁人想用便没那么简单了。必得花更多的银两,让他赚够赚足才行。”
荀誉觉得庄聿白话中有话,冲他点点头,静候下文。
庄聿白再次开口前,先叹了口气:“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假若拜佛真的有用,普通百姓将连寺庙的门槛都进不去。而这肥田的方子,从去岁孟家庄的秋收和今年各庄夏收两次成果来看,却当真是有效的。”
祝槐新明白过来,帮着说:“以免被有心之人得去,奇货可居进行谋利,而真正需要这堆肥术的普通百姓却无方可用。所以你们夫夫决定将这方子交给知府大人,由官府出面进行推广。”
荀誉重新打量了下眼前这个看去并不起眼的小哥儿。脊梁单薄,人也瘦瘦的,却傲骨铮铮、一身正气。
“这份盛情,本官替东盛府百姓收下了。老夫定不负两位信任。”
荀誉冲着夫夫二人抱拳,郑重施了一礼。
*
上等田50亩,中等田30亩,各庄今年夏收共计入仓粮食225石。
数字一出,庄上人又哭又笑,心中喜悦之情竟不知如何表达。
薛启辰虽不管家,但临来时长嫂告诉了他,往年各庄夏收小麦在150石左右。膏梁纨袴子弟对眼前这些粮食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数字他算得明白。
225石比往年150石的收成,可是多出整整5成!
薛家府城周边的这一二十个庄子全部也用了这款肥料,想必也能有此大丰收!
薛启辰早让小厮将喜报传回家,并带话说今日在各庄用饭,庄聿白给他做葡萄叶肉卷。
这里薛家二少正缠着庄聿白要去葡萄园摘叶子,管庄人周老汉带众人来至正庄聿白跟前,尚未开口,便呼啦啦跪了一地。
庄聿白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起来,大家快起来!”
“庄主!理应受我们这一拜!”
周老汉抬手抹了把脸,滚烫的老泪顺着皱纹在脸上横淌。
“我们大都是向上几代人便开始在这小各庄的土里刨食的,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好收成。这全仰仗庄主所赐!还有茶炭和金玉满堂两项生计,庄子上家家户户都从中借了力。日子也都越来越有奔头。有的人家,每月单从这两项中就能多2两银子。这份恩情无以为报,请庄主受我们这一拜!”
后面人纷纷附和:“是啊,庄主就是活菩萨!请受我们一拜!”
荀誉和祝槐新已经离开,稻谷场外来看热闹的人却并未离开。他们见庄上人黑压压一片跪在庄聿白面前,心中盘算的小心思索性也不藏着了。
面子哪有实实在在的粮食重要。
为了多打粮,向外庄庄主求情,不丢人。哪怕下跪也不丢人。即便对方是一个哥儿。刚才连知府大人都朝这位文弱小哥儿拱手行礼了呢!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自然也跪得。
心中如此想,真正拉下面子做,还是隔着东西。
原本围观众人还矜持着继续观望,不知谁起了头,这下好了,争前恐后向稻谷场中间的庄聿白跑去,倒地就拜。
“庄公子仁心仁义、大慈大悲,请将这肥田的法子,也传授些给我们吧。”
“求求庄公子了!当然我们不白要,庄公子开个价!我们花钱买!”
“庄公子弱不答应,我们今日便不起来了!求庄公子发发慈悲。”
刚刚送荀誉和祝槐新离开的孟知彰,回来便见蚂蚁般的人堆在庄聿白身边,挤得他家夫郎搀了这个扶那个,在那一点立锥之地上,急得无可奈何。
孟知彰眸心一暗,快速冲到跟前,拦腰将人护住,并稳稳揽在怀里。
满脸急切的人群,却并未退去,见庄聿白要走,甚至要来扯他的衣角。
孟知彰换了个姿势,将人护在自己身后。双手在空中拍了三下,人群方安静下来。
“肥田之术是我夫郎研制的,这没错。但这方法,却不会由我夫郎教给大家。”
孟知彰话音未落,现场又骚乱起来,请求变成了祈求,祈求不行又换成哀求,甚至有人号啕痛哭起来。
简直不成个样子。
“安静!”
孟知彰一声喝令。他声音低沉稳重,穿透力却好,加上不苟言笑一张冷脸,将嘈杂混乱的现场一下镇住。
“这肥田术,我家夫郎会详细呈现给知府大人,具体如何操作,会由官府统一安排。大家且回家等消息便是。”
“庄——”
有人不信,仍要继续跪求,恨不能此刻就将方子带走。刚一开口就被孟知彰凌厉的眼神锁定,吓得那人忙住了口。
“庄子上还有事务要处理,恕不能招待大家。若一炷香时间内还有人在此逗留,这方子就休想了。孟某说到做到。”
孟知彰下了逐客令。
众人求方心切之情,他自是明白,也理解。但凡事若一味的柔和顺从,只会将局面搞乱。因为这其中有多少浑水摸鱼之人,有多少心思乱动之人,谁也说不清。
恩威并施,菩萨低眉与金刚怒目兼行,方是处世之道。
*
农时不等人。接下来三五日,三省书院的学田和薛家一众庄子,也顺利完成了夏收。
不出所料,皆比往年多收了四五成。称得上是大获丰收,大快人心。
和灭虫方子的推广路径相同,在知府荀誉的统筹安排下,东盛府上下从官田到民田,凡有耕地处皆掀起一阵农家制肥忙的热闹浪潮。
荀誉关于“琥珀肥田术”的奏本,推敲了两日方成。此次肥田术的功劳,绝非灭虫之功能比。不夸张的说,若推广得当,荀誉坚信它能带来一个盛世。
驿站骏马北上传递奏本时,南边也来了信。
南先生正循着荔枝成熟的步伐,从南向北一路品鉴而来。信中称,差不多还有一个月便能吃到东盛府了。
祝槐新将信收起来,笑着对夫夫二人说:“先生好口福,到那时是不是园中的葡萄也开始成熟了?”
第134章 梅酒
七八辆马车将定制的酿酒陶罐, 小心运到各庄时,庄聿白和薛启辰正在山上摘梅子。
起因是苏晗现有身孕,薛启原让薛启辰多替他长嫂分担些, 恐这位二少饮酒误事, 近日明令他不许饮酒。无奈之下薛启辰便将一坛上好的屠苏酒藏来小各庄,准备每次来找庄聿白的时候,悄悄浅酌一下。
小酌怡情,庄聿白倒也并不反对,只是“严令”已下, 他也不想“包庇”这位二少爷。恰好山上梅子成了, 索性摘些来酿成梅酒。即便薛启辰想喝, 也得等上几个月了。
虽知道这是庄聿白的缓兵之计, 但听说可以山上采梅子, 薛启辰还是欣然点了头。
“琥珀,多亏这园中的葡萄叶,帮我长嫂熬过了那段时间。现在气色好多了。”
庄聿白踮起脚, 努力伸手将斜枝上挂着的三颗大青梅摘下来,圆滚滚, 沉甸甸的。
“晗姐姐喜欢就好。既然来了,今日这梅子多采些, 你带回去让小厨房做成梅子酱,佐餐、烹煮都可以。”
薛启辰接过梅子, 放进柳藤篮。篮中青梅已满, 各个肥嘟嘟的,还带着一层细软的透明绒毛,树枝叶缝中漏下的斑驳阳光打在上面,甚是可爱。
“这梅子好香, 若不是知道它比此时园中的小葡萄粒还酸,我真想咬一口。”薛启辰将拢在手心的梅子嗅了又嗅,“琥珀,再有一月,园中葡萄当真能熟?”
“那是自然。还需你薛二公子来帮忙摘葡萄,到时候你可不能偷懒推脱!”
“可给工钱?没有好处我可不来!”薛启辰四处看看,远远瞧见葡萄园旁边一排凉亭似的棚架,“琥珀,那是什么?”
“酿酒亭。”庄聿白从树上跳下来,拍拍身上尘土,拎起另一篮梅子和薛启辰一同往回走,“葡萄不方便运送,也不能长时间保存,陶罐埋在旁边,等葡萄摘下后直接破皮榨汁灌装,省时省力。”
二人还没到议事堂,便见装陶罐的马车已齐齐停在门前。
李掌柜笑着迎上来:“庄公子、薛公子,做好的陶罐全部运来了,两位看看。若没问题,庄公子提到需运往暨县的十只,此时便直接启程。”
二十只大陶罐,庄聿白轻敲闻声,细看观色,逐一检查过,笑回:“有劳李掌柜了。”
管庄人周老汉拿出一袋银子,庄聿白结接过亲手递到李掌柜手上:“20只成品罐子加上1只样品,每只5两,运费5两,共计110两,除去此前支付的定金20两。这90两银子还请收好。”
送走车队,庄聿白嘱托周老汉安排人手将陶罐仔细清洗几遍,过几日挑个好天气埋进山中酿酒棚中。
接下来,这园葡萄就交给阳光和时间了。
二人回到议事堂时,采回的梅子已用山泉水仔细清洗几遍,晾在那里。然哥儿又拎了一个空酒坛过来。
“公子,二公子带来的酒正好可以做两坛梅酒,这一只我用沸水煮过,可以直接用。”
薛启辰上下打量下然哥儿,笑说:“现在然哥儿做事越来越靠谱了。简直是成了你家公子的小管家。”
庄聿白将手中竹签递给二人“我家中就我和孟知彰两人,没什么要管的。倒是这园中需要然哥儿多照料。尤其眼下正值果串快速生长期,水肥都需跟上。”
“用这签子做什么?将梅子戳烂?”
薛启辰拿起一只梅子,正要戳,被庄聿白伸手夺了去。
“果肉破碎后,会在坛内快速发酵。酿梅酒不需要这个过程。看我,”庄聿白用竹签在梅子屁股上轻轻一戳,一小片薄薄的棕色果蒂便顺利挑了出来,“像这样将果蒂去掉。不然酿出的梅子会有涩味。”
庄聿白看着薛启辰成功挑出一片:“这些时日怎么没听你说起那骆家二少,他出发去西境了么?”
“出发大半个月了。那阵子你正忙着准备夏收。不过这骆二排场着实有些大,他出城那阵子,我带人去看了看,除了他爹给他请的那一群师父们,还有几十个小厮,后面浩浩荡荡又跟着上百个花钱买来的雇佣兵。这都不算什么,夸张的是他那一车接一车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带着十里红妆去西境和亲呢?同样是为国效力,人家云无择去西境之时,怎么不见带这么多装备?”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了下,眼底情绪暗涌。
薛启辰盯着手里的梅子:“不知道云无择怎么样了。上次听闻他的消息,还是定制那批军衣之时。不知道军衣收到了么。还有云先生寄给他的衣衫鞋袜和那坛酒,有没有收到……”
“行军在外,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庄聿白抬眸看了看这位薛家二少。他确实也担心云无择的情况。
不过整日笑呵呵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快乐公子,竟也有这忧思之时。庄聿白没有想到。
“别的不说,骆家是武将世家,在西境一定有不少线人和当年的部下。他们选择在这个时间将骆耀祖送过去。一定是看准了这会子边境相安无事。”
庄聿白这是在宽慰薛启辰,也是在宽慰自己。
不过听庄聿白如此说,薛启辰脸上愁云散去,又开心起来:“然哥儿,我听说你是西境人。”
然哥儿停下手上动作,竹签险些戳破果皮。
“嗯,阿叔从那边将我捡回来的。阿叔说他们在戈壁滩上见到我时,远远瞧着还以为我是被狼吃剩下的尸体。见我还有气,能活,就将我带了回来。不过那会儿我还小,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了。”
“那你会不会想家?”
薛启辰话一出口,便知冒失,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问一个儿孤儿想不想家,这和撕开人家伤疤,又当面抓盐撒上有什么区别!
不过然哥儿不以为意,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这儿,就是我家。”
空气安静下来,只剩挑好蒂的梅子“咕噜噜”放进坛子的声音。
“战乱会让更多人背井离乡,会让更多家庭残破不全,也会让更多孩子成为孤儿。” 认真思考了良久,然哥儿又道,“不过你们不用为我难过。我有家人。阿叔就是我的家人。从小到大,阿叔都待我极好。不过天下这么大,能有几人像我这般幸运。我不希望战乱不断。我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
“是是是,希望我们的将士牢牢守住西境,让外敌寸土难犯。”
薛启辰像是找到了为刚才那句话赎罪的机会,忙不迭地应和,又想到什么,朝窗外翻个白眼。
“……更希望这骆耀祖别拖大家的后腿!”
几人正说着,孟知彰走了来:“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么?”
薛启辰笑着推庄聿白:“这才几个时辰眉间,你家夫君就急匆匆来接你了!”
庄聿白悄悄掐了薛启辰的胳膊一把,面上若无其事:“我们摘了些梅子,酿两坛梅酒。正商量着这几日让西区的商队带给云无择。你今日怎么下学这么早?”
孟知彰挽起长衫衣袖:“荀大人有事找祝先生,便让我们自行安排了。我看日头还高,来看看你这边有什么要帮忙的。”
“帮忙?”薛启辰最爱凑热闹,冲庄聿白眨眨眼,“这是怕你累着!很懂心疼人。”
庄聿白暗暗龇牙让这个薛家二少闭嘴,又转头跟孟知彰说:“我们马上收尾,倒也不用帮什么。学中之事,怎么样了?”
一个个浑圆可爱的大梅子放进酒坛,约八成满时,将薛启辰带来的屠苏酒分进去,没过梅子。又用油纸细细封口,盖上坛盖后,又封一层油纸,最外面涂一层黄泥。
孟知彰洗去手上黄泥,接过庄聿白递过来的巾帕:“我刚提了一句,祝先生便接过话去,说他不管别人,他是一定要来的。让我们把帖子先留一份给他。不对,是两份。他说南先生若听说这等趣事,到时也一定会吵嚷着要来,若忘记给他留帖子,这老先生回来一定找他算账。”
薛启辰听得云里雾里:“我怎么没明白,什么趣事?留什么帖子?”
庄聿白道:“再过个把月,葡萄不就集中成熟了么,我担心到时人手不够,想让孟知彰帮我从学中寻些摘葡萄的人手。”
“人手不够,怎么还寻上外人了?找我呀!我把家中小厮丫鬟们都给你带来摘葡萄!”薛启辰拍拍胸脯,“保证活儿干得又快又漂亮!”
“到时确实需要你薛二公子带人来帮忙,不过不是摘葡萄。”
庄聿白将薛启辰带回家的一篮梅子递给孟知彰拎着,怕薛启辰又来打趣,只用眼神快速给孟知彰说了声谢谢,便开始给薛启辰讲起他的光辉计划。
“闲暇时,文人墨客们最爱参加雅集、诗会。书院的学子们自是不例外,七日一大聚、五日一小会的,名头更是五花八门。所以我就想呀,等葡萄成熟了,就在这园子中就搞一个‘葡萄雅集’。”
“葡萄雅集?听着蛮新奇。”
“你看你也感兴趣对不对?到时这群自诩未来天子骄子的学子们,徜徉在这甜香馥郁的葡萄架间,以亲手摘下的葡萄为题,品酒赏果,拈韵做诗,岂非世间一大乐事!”
薛启辰望着葡萄园的方向,跟着畅想片刻:“听你这么说,确实有些意思。”
“别急,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除了让学子们亲手摘下这世间独独属于自己的那一串甜蜜,我还会用这现有的新鲜甜蜜,和现成的榨汁工具,亲自教他们制作葡萄酒。更重要的是,对钱袋友好。”
“你还打算收钱?”薛启辰满头问号。
“以往的雅集诗会,一个人怎么也得三五两银子打底吧。我比较良心,我2两银子1份请帖。全程的茶水点心、笔墨纸砚我全包了,每人还可以带走一串葡萄。如何?”
“人人都说我鬼点子多,但和你庄公子比起来,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咯。” 薛启辰笑着在庄聿白额头点了一下,“你这明明就是找劳工帮你摘葡萄、酿酒,不仅不付人家钱,还每人收2两银子。我算明白为啥我兄长夸你有经商头脑,真是猴精猴精的!”
“别的不谈,就说这样好玩的雅集,2两银子你愿不愿意来?”
“来,怎么能不来!我不仅自己来,还将我家小厮带来,这群风雅世人对着葡萄吟诗作对时,席间所有茶水点心等,我不帮你张罗谁帮你!”
“二公子仗义!到时我亲手给你做好吃的,一言为定!”说完,庄聿白想起还有一事,回身看向孟知彰,“对了,学中除了南先生和祝先生,还有多少人要来?”
孟知彰从怀中掏出一个名录:“今日来我这报名之人,有34名。”
“可以啊,孟知彰!你这轻声一吆喝,便攒来这么多人。”庄聿白心中盘算,“34人就是68两银子,茶水点心、笔墨纸砚等请景楼准备,20两银子应该够用。薛家小厮和庄上帮忙的人手每人300文辛苦费,预留5两银子。最后每人准备一份小礼物,花个10两银子。算下来,最后还能有30两银子。不错,不错!”
不过这些都是开胃前菜,醉翁之意是这园中酿出的葡萄酒。府城富庶,名酒数不胜数,新酒想打开销路,难上加难。
但若是府城最好书院的学子,亲手采摘酿制的葡萄酒,又当如何?是不是那杯盏中也能透出几分书香墨韵?
这套宣传方案,绝了!庄聿白忍不住夸自己是个营销小天才。眼下要做的,就是等南先生回来,等园中葡萄转色、成熟。
不过接下来半月,庄聿白没等来南先生的半点消息,倒是府衙派了皂吏。
东盛府下辖几个州县,堆肥过程中遇到一些技术难题,荀誉想聘请庄聿白为顾问去实地指导一二。当然一应行程,府衙全权负责,每日还会有500文钱。
听说公费出游,还有钱拿,庄聿白自然是愿意的。孟知彰也尊重他的选择。
随着出行的日子临近,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庄聿白越发察觉出孟知彰眼底的情绪变化。
第135章 劫杀
三日后, 府衙派了一辆马车来接庄聿白,两名差役随行。
这是官差,自然不用担心沿途匪盗。只是庄聿白一人前往, 孟知彰很是不放心。能到处游逛, 这等好事薛启辰倒是很乐意参与,只是恰好这些时日家中事务较多,难以脱身。
庄聿白想了想,决定带然哥儿同往,孟知彰思量许久方点了头。素日不苟言笑的他, 在庄聿白看来这次竟有些啰嗦, 像是庄聿白离开家便不回来了似的。
一应行李都是孟知彰亲自收拾的, 他又给两位差役每人封了2两银子, 说是让他们打酒吃, 不过是想着多照应一二。
差役也领这份情,笑说:“孟秀才放心,多则十日, 慢则七八日也就回来了。这次都是各地向知府大人求了庄公子去指点,自然没人敢怠慢。”
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 自然不需将各地走一个遍。挨得近的,一日能跨两三个县。晨起在甲地实地看视, 过了晌午便到了乙地,甚至晚上宿在丙地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当然也有情况棘手的, 一留就是两三日。
沿途水田连水田, 映着蓝天白云的水色中,嫩绿禾苗盈盈向阳,一片生机。
此去看查之地多为官田,交通便利, 畅行无阻。众人知道是知府大人亲派下来指导的,且有差役护送,自是热情欢迎。
所有佃户耕农一并候在田间,求人办事,诚意还是要有的,茶饭宿处等皆尽各自所能,有条件的甚至还搞了些锣鼓,敲敲打打很是热闹。
木质车轮在温热的田间缓缓停下,原本引颈观望的人群,气势达到顶点。可等车帘掀开,车上下来一个文弱小哥儿时,人群上空的火热气氛一下凝固。
差役看出端倪,高声道:“这位便是知府大人请来的庄聿白庄公子,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趁庄公子在的这段时间尽管问。”
差役发了话,庄头忙上前施礼问安,说他们根据方子堆的肥,到了第六日内里便烫的不得了,还请帮忙去看看。
庄聿白跟着众人往肥堆地方走,庄头跟在后面悄悄扯差役的衣角,低声道。
“官爷,这当真是那位研究出肥田方子,亩产能达到三石的庄公子?”
“自然是。”差役瞅那庄头一眼,“怎么,你觉得知府大人会骗你?还是觉得我二人护送这一路,将人给你掉了包?”
“不敢不敢!只是,只是施到田间的肥,关乎下半年收成,老朽不敢有一丝怠慢,若出了任何闪失,我们全家老小……”
“你扯这么远,到底想说什么!”差役明显有些不耐烦。
庄头开了头,并不想罢休:“来的这位是个哥儿。一个哥儿抛头露面也就算了,他这斯文秀气模样,哪像个能懂田地经的人呐!官爷,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将这肥弄坏了……”
“这肥田术就是这位庄子自己研制的,怎么会弄坏?”
差役刚要向前跟上人群,忽又品出味儿来。
“哥儿咋啦?我跟你说,满府城找不到一位像他这样的能人哥儿。这位庄公子不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庄子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斯文,就不像会种田的?你赶紧去好生招待,若再啰嗦,我们此刻就走!”
那庄头心中虽打鼓,便也不敢多言,低着头走到最前面,去将问题最严重的几个肥堆指给庄聿白看。
人已经请了来,先看看再说。
庄聿白在看去问题最严重的一个肥堆前站定:“今早可翻了堆?”
众人皆道翻过了,且严格按照上头给到的方子在操作,不敢有一丝差池。
庄聿白绕了两圈,肉眼看去肥堆至少也有十日左右,发酵过程过半,外层却出现白色粉末状物质。
他先用树枝在肥堆顶端戳开一个洞,须臾缕缕热气从中升腾出来。接着直接弯腰空手抓了一把堆肥,轻轻一攥,黑色水底沿着白皙拳头缝隙,簌簌掉下来。
那庄头心下一愣,这肥料虽不至于太腌臜,但确实不算什么洁净之物,哪怕他这个土埋半截的糟老头子都不太会上手直接去抓这堆肥,眼前这个斯文小哥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仅用手抓过,还放到面前闻了闻。
“这新型堆肥术,属于热堆肥。肥堆外出现这白色粉末,太湿或太热都会有这个问题。”
庄聿白掏出巾帕,擦拭手上的黑水。庄头见状忙让人去端盆水来。
“庄公子,那咋办?难道我们做的这一批肥料全部作废不成?这几十个肥堆,可花费了不少功夫……”
“别急。”庄聿白安慰着日渐焦虑的人群,“最近天气变热,施水过多是容易出现这个状况。不过问题不大。将出现这种情况的肥堆,像我方才这样,从正中间钻出一个“烟囱”,让湿气排走即可,每日翻转的时候,将肥堆弄得蓬松一些。”
众人将信将疑,皆将目光看向庄头。庄头眉头紧锁,不过俩差役在跟前也不好不依,忙命令众人:“看我做什么!还不快点按照庄公子说的去做?”
众人去戳烟囱的时候,庄头还是不大放心:“庄公子,那这堆肥情况,什么时候能见效啊?”
庄聿白看了看天:“明早翻堆之后,再晾个一个时辰,巳时左右就差不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禾苗下田后,正等着施肥。若错过了这一批,再花时间收集材料重新堆肥,恐就误了农时。庄公子这是解决了我们的一大难题呀。”
那庄头半客套,半真心。
庄聿白笑笑:“不过其中也有我的问题,实际操作中的一些特殊情况,此前写方子时并没料到。肥堆原料配比与反对手法固然重要,但天气变化带来的微调还是要考虑进去。此次实地看了这么多不同原料堆出的肥堆,以及不同肥堆在具体堆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都是此前小样本制作过程中所欠缺的。我回去后,会将这些新问题及相应处理方法一一更新到方子中。”
说罢,庄聿白又去检查了下肥堆上个“烟囱”情况,觉得问题不大,又交代几句,便与两位差役商议出发去下一处。
见庄聿白等人要走,那庄头忙拦住:“这次真是辛苦庄公子了,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而且住处都收拾好了万望留一夜,等明日再出发不迟。我们庄子上晚杏和早桃很不错,庄公子尝个新鲜。若实在不留,就是看不上我们的心意。”
这庄头说话面子上华丽无比,但却都是些不好拒绝的话。庄聿白自是明白对方心思。便点了头。
“好,那便依这位老伯的。今日尝过这果子,明早等肥堆有起色后,我们再离开。”
庄聿白一行被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至田庄上。虽是地方官田,但田庄比他小各庄还是气派些。办公屋舍便有八九间,且明窗净瓦,堂前屋后也阔朗通透。
晚饭丰富且乡野味十足,除了庄子上养的鸡鸭鱼虾外,还有人猎了野兔。调味后,明火一烤,鲜香扑鼻。
不多时,便有人将肥堆情况报与庄头,说热气几乎都下去了,白沫沫也没有增多迹象。
庄聿白给然哥儿撕了一只大腿儿,自己也夹了一块,赞不住口:“这肉质,真鲜。虽是烤的,炭火味仍盖不住这肥嫩甜润。若是孟知彰和薛启辰也在,一定也会夸这兔子好吃。”
庄头懂得察言观色,忙上前:“庄公子喜欢这兔子,再好不过了。正好,这是我家小子山上打来的。还捉了一窝半大兔子回来。若公子不嫌弃,老朽捉几只给庄公子带上。”
此前也去过几处,每每临行,送钱的送布匹的不计其数,庄聿白都没有收,且将问题性质往高了拔。说这是上头派来的公差,自己领工钱办事,若收了众人银钱便是贪污受贿。这个罪名,他可不想担。
但庄头的这几只兔子,庄聿白拱手收下了。
“恭敬不如从命。”庄聿白向众人举杯,“田地是咱庄户人的大事,大家丰田增产的念想,我都明白。今日与大家齐聚一堂,同饮同环,便是缘分。我就住在府城齐物山。若大家今后或有什么问题,或者书信我,或者托人给我带话都可以。”
“齐物山,我知道!我堂婶家的内侄婿就在那里读书,说是那山里有个鼎鼎了不起的书院,那内侄婿叫王什么,对,王劼王秀才。”堂上有人兴奋地站起身。
另有一人拉他坐下:“府城那么大,庄公子岂能哪个书院都知道。”
庄聿白笑着站起身:“王秀才就读的书院叫三省书院对吧。确实是鼎鼎了不起的书院。”
旁边一个差役喝得有点到份了,歪斜着起身说:“巧了,庄公子的夫君孟秀才也在这书院读书。孟秀才不仅是去年院试的榜首,武功,艺到也甚是了得。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那日我还与他比划了两下。你们猜怎么着,我一招都没赢,哈哈哈”
“那是陈大哥有意让着我家那位,做不得数的。”庄聿白忙上前圆场。
很多话当面不好讲,借着三分酒劲遮脸,倒容易说出来。
那老庄头举了杯酒上前,先就今日一开始对庄聿白的怀疑致歉,说自己越老越糊涂,自己对哥儿有偏见,险些得罪贵人,他自罚一杯之类的。
看出庄头诚意,庄聿白倒没为难对方,今日他有些累了,人人平等之类的道理他此时也没兴致去讲,胡乱与庄头碰了杯,打算就此结束今日宴饮。
谁知那庄头喝了酒却没有立马要走的意思,甚至抓着他的袖子,一脸严肃聊了起来。
“庄公子,明日去吴县可是打算走北面那条山路?”
认路识途向来不是庄聿白的强项,且这次有两位差役大哥规划路线,他自然不知道什么南面北面的路。
庄聿白回头,从差役那得到肯定答案后,视线重新落回严肃到有些紧张的庄头脸上。
“是有什么不妥么?”
“庄公子最好换一条路。”
庄头四下看看,又往庄聿白身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老朽是个粗人,说话直,不中听,公子多担待。公子是个哥儿,同行这位呢也是个哥儿,哥儿是至阴之人。而山北那条路,也是至阴之路。”
庄聿白虽不太懂这一大串阴阳之话,却总觉后背一阵凉似一阵。
庄头声音更低些:“公子方才那句话说得极好,我们能一同喝酒就算缘分一场,老朽也就不拿公子当外人。北山那条路有个拐角斜坡,外面都称它羊肠坡。只有我们本地人知道,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驸马坡’。”
“驸马坡?不错的名字。是因为当年有驸马途径此处么?”庄聿白不明白为何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眼神中都有一丝惊恐。
“庄公子只猜对了一半。”方才那王劼亲戚走了过来,“驸马确实途经此处,但也就走到了此处。”
庄聿白没听太懂,王劼亲戚直接将话挑明:“就是那驸马死在了这里。”
全场瞬间安静。随时暑热天气,门窗外挤进来的风,却寒意阵阵。
“这事要往二十年前说。庆鸿九年,我大儿子出生那年。朝中长公主榜下捉婿,这绣球一下砸进当时武将世家骆家。消息刚穿出来没多久,骆家那位选中的新科进士便急匆匆往京城赶。巧了,路过这羊角坡,也就是现在的驸马坡,就被歹人给害了。大好年华,大好前景,就这么硬生生断了。”
“我们这一带相对安宁,老朽打小就住在这里,从没听说这驸马坡有什么劫道歹人。那日这位驸马爷刚走到驸马坡,就被一路歹人劫杀了。听说他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得知后,很快也随他去了。唉!生死有地方。”
庄聿白浑身汗毛陡然竖起来:“那驸马是否叫骆瞻,就是现在府城骆家当家人骆睦的族弟?”
听庄聿白提名带姓说出那遇难驸马的名字,庄头不觉倒吸一口冷气,酒也醒了三分,忙又打哈哈。
“庄公子这般问,就是为难老朽了。老朽不过一个乡野村夫,哪知道那贵人的名字。这事呢,是老朽酒后胡言,公子听一句,回头忘记便是了。天不早了,庄公子舟车劳顿一日,早点休息。”
以骆家如今在府城的影响力,自然没人敢多言什么。庄聿白饮下今日最后一口酒,满腹凉意。
庄头起身告辞,走到门前,想了想,回转身又补了一句。
“庄公子只听老朽一句,明日午时,阳气正盛之时,公子再走。”
第136章 鬼神
阳光从窗棂漏下, 吵醒酣睡一夜的庄聿白。
他翻个身,眼珠转几下,对着眼前陌生的环境快速找回身份定位。
穿好衣衫, 庄聿白推门出来, 庭院内差役和庄头似乎等候多时,语气轻快地聊着什么。
“庄公子早啊!昨晚安歇得可还好?”庄头满脸堆笑迎上来,“晨起按照庄公子昨日给到的法子,已将那些肥堆又翻了一遍。果然,湿气明显见轻, 那些白粉也消下去不少。这下夏肥有着落了!”
知道庄聿白之行是公差, 众人不好多留, 早饭时庄头临来一个大木笼, 里面是昨日提到的那一窝兔子, 还贴心放了一小捆现割的青草。
然哥儿帮着放到车上,谁知乡邻也热情,各色瓜果蔬菜等也跟着往马车上塞。
庄聿白忙拦住, 说好意心领了,但天气热加上一路颠簸, 带这么多东西不方便。撕扯半天,还是留了一篮杏子和一篮桃子。
“那就好。肥堆今后再遇到什么问题可以书信给我。”
庄聿白刚想拱手告辞, 庄头却抢先一步:“时间尚早,庄公子不如再去看看昨日肥堆。”
庄聿白看下太阳位置, 是还早。他明白对方因昨日提及的驸马坡之事, 在有意拖延时间。
昨晚大家都带了醉意,众人觉得庄聿白人好,性子也好,便借着酒劲多说了些。
凡是阴天下雨, 当地人没人敢走那驸马坡,说那怨气盛,邪气深,阴气重。尤其女人孩子和哥儿路过那,七魂至少留下三魄才能勉强脱身。身强体健的男人们,一般也只敢日头晴好时结伴通过。
听庄子上年岁大的人说,这是那驸马死得冤,死得惨,所以阴魂不散,萦绕在这个坡上不肯走,遇到过路之人,便拉着与人诉冤。
阳气壮之人,鬼魂自会避让,若是阴气盛之人,就没那么容易逃脱。而被拽住听那屈死之人诉过苦的,自然没什么好结果,要么吓破胆,换了性子,要么直接疯傻,成了废人。
庄聿白自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此事关乎云无择父亲,是云先生守了一辈子的伤痛。他自然想多了解一些。
不过太阳出来之后,众人却像全部失忆一般,只打着哈哈,绝口不再提什么昨晚聊得兴致勃勃的驸马坡事件。
庄聿白将昨日的问题肥堆检视一遍。昨天处理之后,今早又翻过一遍,现在看来确实有很大改观,不细看已和正常发酵肥堆无异。
众人见庄聿白给出如此评价,皆放了心,围着庄聿白不住夸赞。得知他一个哥儿撑起家中所有产业之外,竟然还在自己夫君族中担任上首,众人惊得下巴掉了满地。
上首可是族中德高望重之人方担得起的位置,他年纪轻轻竟然能料理族中事务,还是自己夫君家中。这可了不得。
众人聊了许多,但就是绝口不提昨晚驸马坡之事。庄聿白几次将话往这上面引,总有人将话头接走。
日头越来越高,脚下影子越来越短。
庄聿白辞过众人,翻身上车之前,拉住庄头手腕,强行开了口:“老伯,昨日驸马坡之事……”
庄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恐,不过很快散下去,他径直走到兔笼跟前,从青草中抽出两把木剑。
“现在日头正盛,阳气足,你们快快地经过,不妨事的。”庄头将那两把剑递过来,“昨晚连夜削的两把桃木剑,快到时握在手中。驱邪。”
庄聿白接过摸了摸,新鲜的木头味,细闻似乎还有一丝桃香,确定是桃木,只是做工粗糙了些。他在空中挥了两下,无论真假,别人出于好心送了东西给自己,还是要道谢的。
“当年这驸马遇害之事,可有知情之人?我想同那人聊聊……”
庄头打断庄聿白:“二十年前的事了,还聊它做什么?而且若有亲历之人,他们连驸马都杀了,你想想还会留下目睹现场的证人?而且这事也不是好事,自从这件事之后,我们庄子上往来行商都少了。需要再提。”
见庄聿白还有话等着,庄头直接拱手送别:“庄公子,天不早了,早些上路吧。”
看来庄上所有人对此事讳莫如深,昨夜也是话赶话,巧了,加上喝了几杯酒便口无遮拦将此事说了出来。
晨起酒醒,太阳一照,脑子也清醒过来,知道酒后失言,不该对外人提及。
庄聿白辞过众人,一行北上,绕进山路时便觉树影成荫,正午的阳光都被遮得暗下来,马车带风,吹在身上凉津津的。
“庄公子,前面就是那状元坡了。”差役并未回头,空中挥了两鞭,马车快速朝前奔去。
庄聿白掀了马车的帘子,让视线更开阔些。他侧头看看一旁的然哥儿,将两把桃木剑全放在他手上。
“别紧张。鬼神只说都是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家中大人就编出大灰狼最喜欢抓挑食小孩子之类的话。”
“公子,我不怕的。”然哥儿将那两柄儿童玩具似的桃木剑放在一旁,“人心有时比恶鬼更可怕,不是么?”
此话一出,庄聿白忍不住多打量了然哥儿两眼:“看不出啊,我们然哥儿这么有见地。”
“公子取笑我。”然哥儿腼腆笑了笑,“我是我阿叔他们从死人堆了捡回来的。这条命原本死过一次。所以在这世上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赚来的。我很感恩,也很知足。但这位驸马,想来就没我这么幸运了。”
然哥儿眼神远了些:“大概前面那个弯坡就是了吧。”
庄聿白将门帘挑高了些,马车在的山路上缓缓爬坡,绿荫遮地,山风沁骨。
他不觉拢了拢衣领。暑夏时节,后背却凉津津的。
车行方向呈缓缓的弧形,遮天蔽日的树木随着车辆前行而快速向后躲去。
庄聿白眼睛紧紧盯着山路。他不知道当年事发之地,是哪一处。
或者,车轮下的每一处,都可能是。
当年的骆瞻正是金榜题名、意气风发之际,又一朝被公主看中,在世人看来可谓风光无两,前途不可限量。
问题是,他只需等在家中,等圣上赐婚诏书颁布下来即可。为何选择急匆匆奔回京城?
若没有这此行,此时的他早已功成名就,上承天家尊崇,下享儿孙绕膝之乐。哪至于身死异乡,魂魄无依,整日在这荒郊野外拉着过路之人诉说生前凄苦?
后来的各种猜测中,有一种声音便是,这骆瞻原本在族中并不受重视,甚至处处被贬低压制,所以一朝得势,心中势必患得患失。他匆忙回京,肯定是担心公主变卦,担心马上到手的荣华富贵烟消云散。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骆家在当家人骆睦的带领下盘根府城,称雄一方,上头更有得失皇子罩着,谁还会想起当年这个尚未开刃就断掉的一把弃刀?
山风习习,庄聿白觉得视线一空,车辆行到路坡最高处,路却在面前陡然消失!像被人齐齐砍断,没有一点点防备,一如骆瞻那短暂、又被人无限拉长的人生。
车速并未减,庄聿白愣神之际,出于惯性,他和然哥儿猛地被甩向车厢右侧。
未及从失重之后的错愕和惊魂未定中反应过来,车辆已绕过断路尽头。这是一个近乎90°的拐角。若想埋伏在右侧密林中,防不胜防。
只觉告诉庄聿白,就是这里。
一条断头路,接在另一条断头路之上。
阳光透过密林洒下来,越发凉了。
“差役大哥,可否停下车?”
庄聿白朝车外喊了一声。两位差役像是完全没听见,自顾自驱马赶车,头也没回。
“停下车!” 庄聿白又喊了一声。
一阵风被另一阵风带走,庄聿白的请求,突兀,但被风吞没,瞬间消散。
差役八成是信了昨晚众人说辞。恐有闪失,不敢贸然停车。
车辆快速行驶,或者说全速逃离。
庄聿白趴在车窗,死死盯着外面。他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希望鬼神之说为真。
假若驸马魂出现,是拦在路中间,还是藏于两边密林?
他会以怎样的形象现身,峨冠华服风度翩翩,还是血衣伤体狼狈不堪?
庄聿白胆子并不大,连只毛毛虫都会怕。但此时,他却迫切希望骆瞻魂魄能出现在面前。
别人口中狰狞可怖的厉鬼,也是别人心中此生永远无法见到的爱人。
他想替别人问一问他,这些年他还好么?自己孤身一人在外,衣可暖,饭可温?
他想将别人未能亲口说给他的话代为转达。他们父子二人都很好,云无择现在少年长成,而且沙场立功、在军中崭露头角。当年那棵葡萄树每年仍会结出许多果子,代他陪伴他最放心不下之人。
庄聿白将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视线在每一团阴影背后仔细辨别。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将那阴影背后的纹理拼凑出一个人形。
奈何风摇树林,阳光将一切打碎。
远远看到村落之时,车辆才慢下来。
庄聿白见然哥儿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忙上前扶住。
然哥儿看出他的担忧,挤出些笑容:“公子,我没事。方才车行太快,有些晕车。”
接下来的几日,仍是按计划在各州县游走,实地解决各处出现的堆肥问题。
但关于驸马坡之事,没人再提起。
此行原定最多半月的行程,等庄聿白回去时已是离家二十日有余。
家中有孟知彰操持,薛家兄弟不时来帮忙,一切都好。
只是随着庄聿白在外出行的路线,各地的请愿信,纷纷摆上知府荀誉的书案。
堆肥时间早些的,肥料已进田,虽只有三五日,但禾苗长势明显凶猛起来。众人皆称庄聿白是神农转世,特来扶住他们的,所以联名请愿,希望官府能给庄聿白一些赏赐。
荀誉宦游大半生,第一次遇到百姓为一白衣请愿的。
不过田地增产这等大事,确实值得。不过这赏赐,自己自然是会给的,但不够。
此前荀誉为这堆肥术请功的奏章,现在仍没有任何回复。事不宜迟,借着万民请愿的时机,他又递了一道奏折。
暖风和煦,田间施过肥的禾苗,挺直胸脯向上伸展。葡萄园中的果子也渐渐转色,圆鼓鼓的,被阳光染上的红晕越来越浓。
南时带三省书院众师生在各庄葡萄园宴饮雅集时,荀誉为庄聿白请功的两道奏章,却由公子乙亲手递到懿王面前。
第137章 荔枝
东盛府本地荔枝上市时, 南时方从南边回来,一骑一仆,优哉游哉。
他这一路从岭南开始, 各色荔枝尝了个遍, 蚶壳、虎皮、龙牙、火山、中元、江家绿、十八娘,不一而足。南时最喜欢的是陈紫。称其香气清远,质如凝水,消如绛雪。
不过荔枝鲜果吃的就是一个“鲜”字,不方便携带, 南时只带了几罐荔枝甘露来, 正适合夏暑季节做渴水。
祝槐新先哄去一罐, 说不给他的话, 他掏腰包得来的这“葡萄雅集”请帖就送给别人。
“越大越贪嘴了!”南时笑着指他, 强行将这请帖抢了去,“果园中雅集,还可以亲手酿酒, 有趣。日子定了么?”
“定了。孟知彰说园中第一批葡萄已熟,因为此次雅集都是书院学子, 等五日后学中放假。”
“不仅等五日,还要占用假期?不好不好。我看后天就是个好日子。” 南时摆摆手, 强行让祝槐新去说和,“这两罐甘露和这封家书你派人送去薛家, 苏家那老头子让我带给他孙女, 还有这一箱东西也一起。这一罐甘露呢,你拿去给孟知彰他俩,若是答应雅集改到后日便罢,若不答应, 你再给我带回来,可不能便宜了他们俩。”
祝槐新打发了两个学童往城中去给薛家送东西,自己则拎了一罐甘露往夫夫二人的小院中来。
山路幽静,鸟雀啁啾。祝槐新拾阶而上时,庄聿白正坐在院中藤椅上,将此行见闻说与孟知彰听。
关于驸马坡的。
“你怀疑当年之事,并非意外?”孟知彰切了些蜜瓜,将一枝竹签递到庄聿白手中,“大公子着人送来的,西州蜜,甜润脆爽。”
“此事过去这么多年,当年新科进士被害,想来也是不小的案子,应该又结案卷宗在。若是意外,是劫匪随机杀人事件,只能叹一句时运不济。可我路过那个山坡拐角,虽具体看不出什么,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庄聿白难得没有胃口,只用竹签戳弄着竹碟子上几块蜜瓜。
“是什么不对呀?”柴门轻推,祝槐新笑着走进院子,“南先生回来了,嘱咐我给你们送一罐荔枝甘露过来。南先生难得这么大方,一定好好尝尝!”
夫夫二人忙起身让座,又新切了一只蜜瓜过来。
祝槐新不算外人,且比二人年长,庄聿白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先生可知当年新科进士骆瞻遇害之事?”
“你不是和薛家兄弟交好么,怎么又对这骆家之事感兴趣了?”祝槐新尝了快蜜瓜,眉毛轻挑,“这西州蜜果然好吃,清甜中还带着花香。知彰,若还有,与我带一只回去!”
“有。”
不一会儿孟知彰用草绳编织的网兜两只蜜瓜出来。“正好先生来了,这一只麻烦先生送给南先生。”
祝槐新笑说:“不愧是南先生挂在心尖上的学生,一只蜜瓜还想着分他尝鲜。”
骆瞻当年之事发生时,祝槐新年纪尚小,且人也不在东盛府。不过被公主榜下捉婿之人,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双喜临门之际,转眼命赴黄泉。天下文士皆为其唏嘘感慨许久。
这事,祝槐新听学中先生提起过一些:“说是赴京途中遇到劫匪,只留下一个老母亲,不久也随他去了。”
“只留下一个老母亲?”庄聿白脱口而出。抬眸发现祝槐新用一种略带自审视的奇怪目光看过来时,又找补道,“那确实是命运弄人。”
现在满府城,没人知道云无择就是这位英年早逝的准驸马的遗腹子。若当年骆瞻只是随机被害,那还好说。若是另有隐情,云无择的身份一曝光,不就相当于将他推到有心之人的刀尖上了么。
孟知彰用南时送的甘露调了三杯荔枝渴水:“琥珀这些时日在州县游走,正好经过当年事发之地。听了些当地的一些怪力乱神的话语,这几日便总念叨此事。”
“是了,想想确实惋惜。大好前景已经铺到脚下,一切却戛然而止。加上中间还有一位当事人是公主,想来民间的这些传说,都非常的奇异吧。”祝槐新尝了下这渴水,“你们也试试,南先生跟我夸了半日这甘露如何如何好,却楞是没舍得给我喝一口。”
荔枝甘露的味道着实是不错的,层次丰富,花香与果香缠绕,甜而不腻,清爽适口。不过三人心绪还在时运不济的骆瞻身上,品饮起来,也觉无趣。
不多时祝槐新拎着他的瓜,起身告辞,行至柴门忽想起一事:“我记得骆瞻是庆鸿九年的进士,那时南先生在京中为官,想必听说过一二。不过此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且当年早有定论,乡野流传的怪力乱神之说听听便好,不要当真。”
夫夫二人将人送至门外,看着祝槐新的背影向山中走去,正要转身回家,又听祝槐新遥遥喊着:
“对了,差点忘记正事。南先生让我告诉你们,葡萄雅集定在后日!”
*
庄聿白从庄子上带来的一窝兔子,薛启辰觉得好玩,庄聿白便全送与了他。
不过这位少爷只是三分钟热情,没过几日便送去了郊外庄子上。庄上有农户专门饲养兔子,正好可以改良品种。
驸马坡之事,庄聿白自然也问了薛启辰。薛启辰素来对骆家的八卦丑闻最感兴趣。
骆瞻可是庆鸿九年二甲第八名进士,天之骄子!而骆家后人骆耀庭、骆耀祖兄弟,自是将其作为家族之大荣耀时时挂在嘴边。
这岂是世代商贾为业的薛家所能比拟的?所以薛启辰与骆耀祖每每发生冲突,骆耀祖都笑他是满身铜臭气的下等人。
血气方刚的薛启辰自是气不过,但骆耀祖蛮力大,薛启辰正面打不过,便耍阴招。
去年武举场上,云无择的应龙当众撕下骆耀祖裤子,让这位骆家二世祖搞了个大没脸。从那时起,薛启辰便认定云无择以及庄聿白就是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骆瞻这位准驸马当年金榜题名、很快又身死途中,薛启辰自然是知道。但具体因何殒命,殒命何处,他并不知情。至于魂魄不散盘踞人间,逢人便诉苦之事,他自然也没听说过。
“这等事,我最感兴趣,一定帮你上心打听!”薛启辰拍拍胸脯,不过转念一想,“你怎么突然对骆家事感兴趣了?先说好了,你只能跟我做朋友,坚决不能跟骆家一伙。不然庄子上送来的烤兔,你想也不要想了。”
*
如南时所愿,葡萄雅集提前举行。
天气虽热,好在葡萄园地处山中且视野开阔,满目苍绿中微风吹过,倒也清爽。
“比去岁秋天斗茶之时,你家夫郎又长高了些。”
南时对着庄聿白不住点头。说来这确实是去年院试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南时虽不在府城,消息却灵通。知道夫夫二人搬进山中小院,清楚薛家将各庄送与二人,茶炭和金玉满堂的生意更是风生水起。
行至岭南时,发现官府在普及一种新型灭虫药剂,细打听才知这方子是从东盛府呈送上去的。还是一名叫琥珀的哥儿研制的。今年春天多地虫患严重,这药剂如一场及时雨,快速解了这燃眉之急。
圣上亲自赏赐了东西,百姓无不感念其好。一介白衣,能得天家恩赐者,古来能有几人。他庄聿白就做到了。
“是孟知彰这小子眼光好,福气也好。”祝槐新笑着与刚回来的南时同步消息,“去岁茶会上,知彰一举夺魁,院试张榜更是高举榜首,一时府城多少人家眼馋,都希望能与之结秦晋之好。但知彰眼中,心中只有他夫郎一人。不少人暗恨其英年早婚。”
关于堆肥术,去岁秋收孟家村的佳绩,南时早已知晓,也是在他的授意下,祝槐新才将百亩学田全部用了这新型肥料。果不其然,夏收时,往年200石上下的收成,今年直接多收了51石粮食。
“眼下不仅府城上下耕田全部在用这又快又好的堆肥技术,荀大人又递了一道奏折上去,希望这肥田方子能够惠及全天下百姓。”
南时笑眯眯点头:“这孟家夫郎,委实是个不错的好孩子。春夏之际竟然能让朝中大员两次亲自上疏为他请功。”
“这也罢了。还有一件更奇的事。”祝槐新说,“近来这孟家夫郎在各地传授堆肥技能。他人还没回来,百姓为他求封赏的请愿帖子已经雪片般吹到荀大人案头。”
“真有此事?”南时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眼底眉角隐隐有一丝不安,“对常人来说,这算得上是至高荣耀。但物极必反,恩宠越高,越容易被人看到,遭人嫉恨。他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孟知彰尚只是一个秀才,万一被人盯上,眼下的孟知彰恐难护其周全。”
“这不还有先生您和荀大人帮忙看着呢么,不会出岔子的。” 祝槐新立马明白南时所指,不过南时刚回来,祝槐新不想扰了老师的兴致,忙又岔开话题,笑说,“您那得意弟子似乎不大喜欢‘孟家夫郎’的称呼。他前些时大放厥词,当众说自己就是个吃软饭的,将来有了孩子,也要跟他家夫郎姓庄。真有他的!”
此次参加雅集之人,全部来自三省书院。除了南时与祝槐新,成行的学子还有45名。
当然,作为学子中的佼佼者,骆耀庭自然也在队伍中。他此时正挥着扇子,侧头问旁边的小跟班。
“旁边那些马车是做什么的?”
那学子道:“今日南先生带我们雅集,正可谓群贤备至,才俊云集。多少士绅的小姐们想一睹我们风采而不得,正好今日有了机会,她们自然不会放过。得了消息,便赶来了。”
说罢,那学子还正了正衣冠。
第138章 酿酒
“请先生为葡萄园开园。”
孟知彰从庄聿白手上接过一枚竹剪, 恭敬递给南时。
“好!待老夫挑一串最大的。”南时笑着步入葡萄架间。
满架苍翠中缀着一串串红紫色葡萄,颗颗浑圆盈润,挂着薄薄的白霜。南时站定在一串紧致饱满的果串前, 端量片刻, 抬手剪下来,放在庄聿白捧过来的一个木质托盘上。
“祝知彰和聿白的葡萄园,年年岁岁丰收如是!清雅如是!”
说罢,南时摘了一颗放入口中。果皮脆韧,轻轻一咬, 果粒瞬间爆破, 汁水盈然。品果人不觉闭上眼睛, 随和缓林风吹过鬓边, 鼻息唇齿间的香气越发婉转悠扬。
祝槐新也拈了一粒在手中, 笑说:“先生,这果子如何,比起您一直念念不忘的陈紫荔枝, 谁更胜一筹?”
“各有千秋!“南时笑着指指祝槐新,示意他也尝尝, “这葡萄香气馥郁且明丽。香甜果味中裹着雅致的花香,如兰似桂, 缥缈变幻,余韵却给人一种踏实的满足感。不错!”
自己只是离开府城数月而已, 城郊竟然多出这样一片硕果累累的葡萄园, 若非亲眼所见,凭谁也定难相信会是真的。不过这葡萄当真好吃,南时爱甜,又吃了两颗, 转身邀众人一起品尝。
庄聿白托着果串,一一分与众学子:“各位公子,请!沾沾南先生的才气与福气!”
南时喜欢这般活泼嘴甜的年轻人,他将庄聿白唤至跟前,时不时就这葡萄园中事宜问上两句,看着比待孟知彰还亲些。
祝槐新冲孟知彰眨下眼:“看吧,把你比下去咯!”
“我家夫郎聪颖机敏在学生之上。学生被比下去,情理之中。”孟知彰眼角湾笑,不远不近跟在他家夫郎身后。
“玛瑙拟形,琼浆其内。”南时目光在肥硕葡萄串间不住流连,“老夫只知西境葡萄天下无双,谁知在千里之外的府城竟然也能种过如此优秀的果子。实属难得!对了,听说今日不仅可以品果作诗,还能直接动手酿酒?”
庄聿白笑着向不远处指了指:“酿酒的整套工具已就绪,就摆在园子深处的酒亭下。若能得先生亲自酿酒,是我们的荣幸。”
“荣幸不荣幸的,都是虚的。”南时随庄聿白向酒亭缓行,“你亲自去摘两串葡萄让我带走,我便答应你!”
酒亭一旁临时搭出个凉亭,又摆上几张桌椅,笔墨纸砚、瓜脯茶果一应俱全。薛启辰带来的几名小厮,厅前园中随时待命。
数十名学子于清甜为底色的葡萄园中徜徉漫步,或持剪摘果,或临风吟咏,或时刻关注南时与祝槐新的动作,若有需要及时凑上前去社交应答一二。
这边,葡萄园内青衫翩翩,吟风诵诗;不远处,葡萄园外钗环熠熠,香车宝马。
停在园外的车辆越来越多,打的幌子是没见过成熟的葡萄园,特来郊游看一看。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视线跟随的是葡萄还是这群摘葡萄的人。
“这葡萄园藏在山中,这般隐蔽,她们竟然也找了来。”
与骆耀庭交好的学子,一开始便关注到场外这群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另一人摇着折扇,开始摇头晃脑念白,“这就所谓的我所爱兮在深山,路其险阻兮,奈何心坚。”
“他们今日做东,南先生和祝先生自然带他们亲近些。都是面上客套。”有人看出骆耀庭的失落,“骆公子素来是书院众学子之首,两位先生对骆公子更是期待有加,此事,满府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旁边几人忙附和:“不仅如此。今日葡萄园外怎会有如此多的车辆?还不是各位闺秀小姐们知晓骆公子在此,特意寻了个借口前来,只为远远看上骆公子一眼?”
骆耀庭眉宇间轻松不少,世家公子的风度又拿捏起来:“哪里,哪里。不过今日我们是陪两位先生雅集郊游,或作诗或品果,皆听先生们安排。园外之事,纯属插曲,不提也罢。”
几人正说着,却见薛家小厮满果园忙碌起来,端着些杯盏正到处分发。等走近再看,托盘齐齐摆着几只清透的琉璃盏,盏中液体倒是不多见,澄红明亮,说不上是什么。
“听闻南先生带了些荔枝甘露回来,这难道就是这甘露做成的渴水?”有消息灵通的,端起一盏凑到鼻头,“不对,怎么有酒味。”
骆耀庭冷哼一声。荔枝甘露之事他也听说了,不过南先生只带了几罐,自己没有倒没什么,只是凭什么孟知彰得了一罐。
“这都不知道!”骆耀庭轻轻翻了个白眼,“这是葡萄酒!自然有酒味。”
那人恍然明白:“听闻今时今日这葡萄酒只在西境之地才有。想必是那薛家行商在西边游走高价买来的,见今日南先生在,特意来巴结献宝。你们看那薛家老二,满园子跑得多欢!狗腿!”
“这酒当真不错!好喝好喝!”有人将酒一口闷,觉得好,追着薛家小厮又取了一盏,“听说今日这园中的葡萄会采摘下来现场酿成葡萄酒?”
“葡萄多在西境种植,他孟知彰家的葡萄能结出果子来已属上天垂怜,竟还不知足,要酿什么葡萄酒?整个东盛府,连京城也算上。你们谁听说有有酿葡萄酒的?忙活几个月,到时空欢喜一场不打紧,白白浪费这么多好吃的葡萄。简直暴殄天物!这孟知彰看着像个正人君子,私下为了取悦两位先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骆耀庭冷冷又是一个白眼,不过这酒的味道着实醇厚顺滑,回味轻盈。他低头沉思片刻,正要问薛家小厮再取一盏,忽听凉亭下的庄聿白在对众人高声说些什么。
只是隔着这许多架葡萄,一时难以听清。此时另一端大木盘小厮走来,将竹剪发与众人。
“各位公子,方才南先生说若公子们感兴趣可以亲自摘些葡萄下来,去凉亭体验酿酒过程。”
既然南先生发的话,众人自然依从,接了剪刀各自象征性摘了几串,胡乱往那小厮捧的木盘上一丢了事。
有人猜出骆耀庭心思,故意问那小厮:“方才这葡萄酒是你们薛家从西边买来的么?”
“这是庄公子去年酿制的,正好今日南先生在,便开了坛。公子们若还想喝,凉亭内还有一些。”那小厮语气中不无骄傲。
“好好好,我可以再喝……三大盏。”那人正笑着要讨酒,见骆耀庭神色明显不对,忙住了口,
“可是胡说!东盛府从未见过会酿制葡萄酒之人,庄聿白生于斯长于斯,何时会这酿酒术?”有人冷笑一声,“若是从西境带回来的,也无妨。”
那小厮是跟薛启辰的,嘴巴里自然也有三言两语。他看骆家原本气就不顺,这几人竟还敢冷嘲热讽,便挺了挺腰杆:
“东盛府没有会酿葡萄酒之人,那是之前。之前连灭虫药剂和新型肥田术的人,不也是没有?庄公子来了,不就都有了!”
骆耀庭等人被噎得额头之汗直冒。虽然说得有三分理,但这态度着实该打,但当着两位先生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说上一句“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骆家小分队来到凉亭时,里面已围了不少人。众人采来的葡萄,一盘盘琼山玉林般摆满放在纸笔的书案上。
葡萄离枝开始,发酵便已经启动。葡萄外皮那层白霜,作为天然优质酵母发挥着重要作用,所以榨汁的葡萄串无需清洗。
三尺见方的大木盆中堆满了破碎的葡萄串。祝槐新正双手捧着一个大木杵认真捣击果串。果汁迸裂,鲜香四溢。
“槐新,再用些力气!怎么劲头还没老夫的足!” 南时站在一旁试汗,又向众人道,“方才这葡萄园的主人可是说了,等这酒酿成,还会请咱们来一起品饮。”
众人正说着,忽听葡萄园外有人朝这边大声喊着什么。
“这酒怎么买?我家小姐要一坛。”
是一个陪主人家来“郊游”的老者。
庄聿白没想到有人比他还着急,笑答:“您老人家说笑了不成,酿酒,不就在一个“酿”字么。要花时间的。这葡萄刚摘下来榨成汁,怎么也得在这陶罐中酿上几个月!”
那老者回到车旁,冲里面叽叽咕咕一阵,复又回来,高声说:“我家小姐说了,时间好说,哪怕一年我们也等。怕的是到时排不上小郎君家的这酒。不如现在就定下来。翡翠珠花一支作为定金,不知可否?”
这老者如此一喊,可了不得了,像捅了蜜蜂窝。来“郊游”的车辆争先恐后派人在园外喊话。
“我家公子预定两坛,定金十两银子!”
“孟公子,庄公子,我们家也预定两坛,定金十二两!”
“我们要三坛!这是一对和田玉耳环!”
……
有人唯恐抢不上,竟然开始坐地起价。像极了一个自助叫价的拍卖会现场。
这等场面是庄聿白没料到的,他猜到了有南时和祝槐新的加持,再有三省书院学子亲自酿制这两个加分项,葡萄酒在府城打开局面不成问题。
谁知这局面开的有点太大了,让人一时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强烈且热切的厚爱。
同样没料到的还有骆耀庭等人。直到此时,他们还以为葡萄园外众人,是冲着要瞻仰风度翩翩的骆家长公子而来的。
薛启辰一旁看得心热,不停扯庄聿白袖子:“琥珀!这等盛况,恕我见识短浅,我可是从未见过!谁家这酒连个影子还没看到,就抢着要来买的?即便京城最知名的桑落酒当年传到府城时,也没见有人竞价来预定呀!”
盛情难却却盛情。众人给出的定金虽诱人,此时却绝对不能收。因为他要做的是长久生意。
凡事若想长久,前期规则制定至关重要。每坛酒售价几何,如何销售都要考虑,甚至现在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
庄聿白与孟知彰和薛启辰简单对了一下,决议搞一个小型预售会。
有意愿预订新酒之人,两日后可以去薛家景楼交定金。
第139章 预定
接下来一个多月, 葡萄进入成熟期。
庄聿白往园中跑得也勤了些。
每日观察果串的生长情况,挑选完美成熟的葡萄进行采摘、压榨。确保最后的葡萄酒成品能呈现出最佳风味和色泽。
葡萄雅集当日所压榨出的葡萄汁有大半罐,等众人散去, 庄聿白又摘了三五十斤, 凑满一罐。
接下来,差不多每六日集中采摘、压榨、入罐一次。采摘多选择在每日清晨,避免阳光暴晒,影响果子口味。
园中挂果的54棵葡萄树,原先预估产果1500斤。三两次采摘下来, 明显觉得能上1800斤。庄聿白庆幸当时多做了2 个大陶罐备用。
除去酿制过程中的正常折损, 1800斤葡萄可以产酒1350斤。分两种规格, 1斤瓶装和3斤坛装。
庄聿白从薛家了解到当下市酒行情。
常见羊羔酒每斤百文, 银瓶酒每斤80文, 乡间米酒则便宜许多每斤只需20文。
“桑落酒刚到府城时,可是一两银子一斤。后来供不应求,甚至涨到二两银子一斤。”薛启辰坚持让庄聿白将价格定在每斤3两银子, 这么好的酒,可不能落了下风。
每斤3两银子?!
这和抢钱也没什么区别。虽说现代社会一支红酒卖到几百上千司空见惯, 但眼下3两1斤,庄聿白有些下不去这狠手。
“尝尝。”薛启辰递了盏酒过来, “景楼在售的竹叶青,猜猜多少钱一瓶?”
庄聿白抿了一小口, 入口平滑, 无辛辣感,片刻后唇齿间似有清新竹香:“不错的一款清雅小酒。我猜每斤100文。”
“每斤500文!”薛启辰凑近了些,“琥珀。别看我整日不学无术,说到酒, 我可是行家。满府城的酒,就没有我薛二公子没喝过的。而且我嘴巴刁,第一口便知其高下。并非我有意偏袒,你这葡萄酒,真真独一份。”
薛启辰四处看看,压低声音:“单单此前和我一起逛酒楼的酒搭子们,听闻此事,已经私下托我来排队了。说哪怕十两银子一瓶也要买!”
“启辰兄你!你兄长不是让你好好在家忙生意,你怎么还和他们……”
“嘘!轻声些!”薛启辰委屈地努下嘴,“我近来乖的很!不信你去问我长嫂,她昨日还夸我了呢!我想说的是什么呢,即便10两银子1斤,咱也不愁卖。”
如此一想,薛启辰觉得方才3两银子一斤的价格说低了,坚持要改成5两。不然对不起他薛二公子每天往园中跑的辛苦。
“还有哦,琥珀,你这开园之人可是南先生。而且第一罐酒是三省书院的天之骄子们亲自采摘、酿制的。你如果只卖个百八十文,是不是也枉顾了他们的情分?”
庄聿白没有立时表态。他铺开纸张,粗略合了下葡萄园运营成本。
水肥管理、药剂喷洒、藤蔓修剪、果串疏理、园地看护等日常类运维,平均下来每月就要5两银子,若是加上采摘压榨、酒罐搅拌淘澄等工作还需再添1两。一年下来,七八十两银子。
此外葡萄架桩绳索等采买更新、陶罐定制等硬件设施,前后花下去近百两银子。
接下来还会有酒瓶定制、销售管理等后续成本。
若是寻常酒价出售,那是连成本也盖不住的。赔本卖吆喝的事情,不能做。
物以稀为贵,当下除了西境附近,鲜少见到葡萄踪影。而西境战火不断,温饱尚难以维续,枉论酿酒。所以连京城、府城等富贵人家的酒盏中也鲜少能斟上葡萄酒。葡萄雅集当日,宝马香车来围观的公子小姐们不惜重金求购,也足以说明葡萄酒市场可观。
以上这些还是次要的。
关键是这葡萄母藤珍贵,果串上乘,酒的风味更是一口惊艳。若称其为世间独绝,难免夸张。但凭心而论,称其位居酒中上品之列,实至名归。
葡萄雅集的小高潮是红酒品饮。庄聿白取出去岁云鹤年家中酿制的葡萄酒时,南先生的眼睛都笑弯了。
说自己早年随恩师云游时,有幸试过葡萄酒,还是恩师好友从一个往来西境的行商那里高价买来的,若非恩师远道而来,断乎不舍得拿出来的。后来南时在京中任职,偶尔在一二筵席上也见到过这葡萄酒,只是过于珍贵,每人也只得了一小盏。
在场的学子中,大多只在过往书籍或前人诗歌唱和中见到过葡萄酒。至于这酒如何,南先生说好,大家也识趣地应和说好。心下倒也没太当一回事。
这葡萄酒即便再好,果酒而已,荔枝酒、杨梅酒等寻常也是能买到的。再惊艳,又能惊到哪里去。
可等酒坛打开的瞬间,现场沉寂一刹,继而登时躁动起来。如淬火之剑插进冷水,水面霎时点燃,水珠水浪翻涌四溅。
南时与祝槐新也顾不得自己为师为长,两人竟然当着一众学子的面,抢起了分酒木杓。
尊长如此,这群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们更甚。什么兄友弟恭、什么同窗情谊,通通抛开。扑酒坛的扑酒坛,夺酒盏的夺酒盏,有的还为了谁比谁多喝一口争论起来,扯衣襟、拽头巾甚至还要挥拳相对。
纵使目无下尘、见多识广的骆家长公子骆耀庭,心中也早已不淡定。一只空盏在手中转来转去,盘得比正午阳光下的石头还热,只等着孟知彰看不见时,瞅准时机好上前再续一杯。
葡萄雅集两日后,天蒙蒙亮,街角每天最早出摊的馄饨摊尚未开张,薛家景楼门前已经排期长队。
来预定葡萄酒。
此前参与高价竞购的公子小姐们,一早就派了人来。目标明确,哪怕百两一斤,今日也定要预购几瓶。
衣衫鲜丽的仆从,揣着鼓鼓钱袋,眼睛时刻盯着景楼正门动静。余光则时不时彼此打量,但一个个架势十足,志在必得。
街上商贩及行人渐渐多起来,景楼门前的队伍也越来越长。
不知情的以为薛家又在施粥济贫,可看队伍中人的衣着状态又不像,一问才知是在卖酒。而且今日只交定金,这酒还要等上几个月才能到手。
换做别家,众人会以为商家故弄玄虚,但这是薛家。薛家出品,想必这酒一定是稀世珍品。不然哪会惹出这许多富贵人家争相来买?
“看这架势,绝对不会便宜。”
“不仅不便宜,像你我这等人家想来也是高攀不上的。看到了么?队伍前排那个柳青色衫子的小厮,银饰刘家的,他家老爷子最爱在这茶酒上花心思。看来今日要豪掷百金了。”
除了排队的人,竟还出现了看热闹的围观者。
太阳刚露脸,排队的和旁观的,就将半条街给堵了个严实。
随着景楼正门缓缓打开,街上人潮霎时兴奋,海潮般向前涌进。
“掌柜的,这酒我要五坛!”“我先来的!掌柜的,先给我留十坛!”“别挤!踩到我鞋了!掌柜的,看这里,也是十坛!十坛!”
人群炸了锅,像极了领赈灾粮的难民。
景楼掌柜门开到一半,愣了下。昨日东家特意交代过说今日排队人多,让他人手上多做安排。
刘掌柜是做了心理预期的,但显然这预期没做够。他只打眼往外看了一下,当即将门关了。
身后的门被拍得山响,门外吵嚷声震天。
门内伙计看着探出头又缩回来的掌柜,不明所以:“掌柜的,看见什么了?门外这是……来讨债的?”
掌柜的抬袖擦掉那惊出一额头的汗珠。心下发愁。
外面这么多人,若全放进来,景楼大厅非挤爆不可.再有一两个脾气爆的,在楼内起点冲突就更麻烦了。
眼下情形,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了的。
半盏茶时间,掌柜与账房先生带着店内所有伙计,从景楼后门绕至正门外。
“静一静,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
掌柜的找了个高处,朝人群喊了半天,吵闹声方小了些。
“庄公子庄子上的葡萄酒,今日可在此预订。”掌柜说一句话,下面人群说十句,花了好半天时间,才将预订规则清楚说与众人。
葡萄酒每瓶1斤,每家限购3瓶,订金为售价一半。
队伍无需动,掌柜和账房先生会逐一走至跟前,记录预订数量,收取订金,给到取货凭证。
“3瓶?!3瓶怎么够呀!我家老爷让我买10坛,只让我买3瓶,我回去怎么交代呀!”
“谁说不是!我们家公子说了,哪怕一百两一坛,也要买10坛回去。”
“这酒售价几何?每瓶多少银子?真的百两一瓶?”
队列中等着交定金的,只关心自家能买多少瓶。场外围观之人,则高声打探价格。
景楼掌柜声音又高了高:“是老朽忘记交代。年底拿凭证来景楼领取。每瓶1两银子!预定总额度为……”
每瓶1两银子一出,人群再次炸开锅!比刚才还甚!整条街被人影、人声塞得满满当当。
“1两银子?!确定是1两银子,不是1两金子?”
“这样一来,我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买上1瓶,回家孝敬阿爹?”
“这个价格,年底取酒又有何妨,哪怕明年年底我也能等!”
掌柜后面那半句“预定总额度为500瓶”完完全全被吞没,除了他自己,根本没人关心限额多少。
原本围观的人,一听这价格,也不淡定了,全部呼啦啦往队尾跑去,唯恐迟了就排不上了。
账房先生看着掌柜,两人面面相觑半日,终于有人想起什么,拉来两个小厮:“快去请示公子和庄公子,就说眼前这情况500瓶是打不住,问问还能加多少?”
掌柜又让伙计去其他铺子里借调了些人手过来,现场维持秩序,口中则尽量安抚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焦躁的队伍。
“别着急,都有,都有!一个一个慢慢来。”
花枝巷张家3瓶。南街金饰黄家3瓶。十三铺东茶坊3瓶……
账房先生的笔写到飞起。掌柜看着纸上越加越多的数字,这颗心跟着越发着急。
已经240瓶了……
300瓶……
可后面队伍仍然一望无尽,看不到尾。
450瓶的时候,前去请示的小厮终于气喘吁吁从人流中挤到掌柜和账房跟前。
“庄公子说了,加到1000瓶。”
谁家铺子里一日能卖出去1000瓶酒,还是只交定金,连酒瓶子都摸不到的那种。说出去,根本不会有人信。
掌柜踮起脚尖,引颈向前又望了望,心中倒吸一口冷气,摇摇头:“1000瓶,恐怕也难打住。”
未到巳时,已经800瓶卖了出去。
买到的人自是欢天喜地离场。后面队尾之人,则一个个急得面红耳赤。
让景楼掌柜为难的是,队尾还在不停加人,都是方才听闻消息也特意跑来跟风之人。
“公子说加到1500瓶。”
再次被派去请示的小厮所带来的消息,让掌柜稍稍放宽了心。
作为掌管府城数一数二大酒楼的当家掌柜,每日楼中酒水果蔬全经他之手,他自然知道2个时辰售出1500瓶酒是什么概念。只是此刻根本没跟他留时间去想,去惊叹。
正午时,庄聿白和薛启辰一起出现在景楼门前。
被这看不到尽头的预定队伍,折磨到没一丝心力的掌柜和账房,此时如被恶鬼缠身之人,看见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天菩萨 !公子们,你们可来了!”掌柜也顾不了那么多,抓住庄聿白的袖子不松手,“已经1423瓶了!”
“1423瓶,还是423瓶?!”薛启辰再三确定自己没听岔时,惊得吃了一大惊:“就这小半日,卖出去近1500瓶!王掌柜那酒铺子,大半个月也卖不了这许多!”
“还不止,公子也看到了,后面都是等着求购之人!”掌柜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老朽真怕若是到了限额,后面没买到之人会不会一气之下将我撕碎啊。”
庄启辰往一旁拽了拽庄聿白,悄声道:“琥珀,给你说你还不听!怎么能定价1两呢,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你看看,看看呀,都收不住了!这一日是不是将这一年的酒全卖出去了。虽不让你奇货可居,水涨船高叫价。但你若听了我的,按5两银子每瓶叫价,此刻是不是到手银子能翻好几倍?”
有庄聿白等坐镇,掌柜的心里有了底。
等到1800瓶时,庄聿白让人去按顺序先去统计各自采买数量。截至2000瓶,后面之人便无需排队。为表达歉意,没有买到葡萄酒之人,庄聿白每人发券一张,七日后可来景楼免费领取玉片一包。
庄聿白在景楼半日售出去2000瓶葡萄酒之事,不到一个时辰满府城传了个遍。
一日之内,今年两个园子的葡萄酒便都有了着落。庄聿白忙让孟知彰书信一封给云先生,告知这个好消息的同时,也让云先生给这酒想个名字。
七日后,来了信。
寄信人却不是云先生。
来人话不多,待庄聿白读过信之后,又要了回去,掏出火折子,将信烧掉。
“庄公子好,我叫乙。”
第140章 犒劳
新鲜采摘压榨的葡萄汁, 缓缓住满各庄葡萄园的第四只陶罐之时,园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日之内售出2000瓶葡萄酒,这是庄聿白没料到的。
见多识广的薛家当家人薛启原, 也是暗暗吃惊。雅集当日他没来园中, 事后尝过一盏,不住点头。称赞的同时,眉宇间不无惋惜之情。
弟弟薛启辰看出端倪,蹙下眉头,开了口:“这酒美则美矣, 只可惜, 有一个极大的缺点。”
“什么缺点?”薛启原看着薛启辰煞有介事的模样, 又品了口盏中酒, 圆润明丽, 余韵不歇,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对。
“只是当下产量有限。”薛启辰调皮地摊摊手,“不然放至铺子中, 定能成为下一个金玉满堂。”
眼下只有兄弟俩,他也不像往常那般拘束。
薛启原笑着摇摇头, 随手拈了一块芙蓉糕,放进对方举在半空, 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上。
清风一吹,肥厚坚实的葡萄叶片跳动, 搅动满架果香。
庄聿白摇着扇子, 神情满足地吸了一大口。
来府城这半年时间,庄聿白从没见到过葡萄酒的影子,他着实担心府城人不买账,打不开销路。孟家村和各庄两个园子, 前后忙了一年时间,人力物力财力搭进去不少,更多的还是情感付出。
葡萄酒不同于烈性白酒,90%以上的红酒需要在酿成的一年内喝掉。若销售不出去,或积压在库,这么多人的心血岂不白白浪费了。
随着葡萄结穗、成串、膨果,到转色成熟,采摘的日子越近,庄聿白的心中越忐忑。
雅集当日,去岁那坛葡萄酒开坛后,众人的反应给了他信心。他知道,哪怕只瞄准这群有钱的读书子弟,这酒也不怕没销路。
预定当日薛家小厮来报已经售出500瓶时,庄聿白这颗定心丸算是稳稳咽了下去。
“然哥儿,这杏仁酥是孟知彰今早去嚼月轩买的,刚才你尝着如何?”
请来帮忙采摘压榨的几位乡邻,葡萄汁入罐后,又将此前三罐发酵中的葡萄汁搅拌一遍。众人临行前。然哥儿记下每人的出工情况,后续按月结算发放工钱。
庄聿白带来两盒杏仁酥,一盒与众人分食,另一盒在得到然哥儿答复后,便递与对方:“这一盒带回去给阿叔也尝尝。”
然哥儿也没客气,笑着道了谢。两人看着满院待熟的葡萄,眼中皆是亮晶晶的。生活又奔头,心中越发敞亮。
然哥儿先开了口:“公子,新扦插的一批藤苗长势也不错,等过些时日挨着园子西面再阔出一片地来养一养,东面葡萄采摘到尾声时,差不多就可以移栽了。”
“然哥儿不错啊,已经学会规划了。”
庄聿白笑着点头,甚至有些自豪。刚认识时,然哥儿还是个凡事不爱出头,稍显青涩的少年,短短数月,园子事务不论是人员安排、新苗培育、藤树管理等都越来越上手。
每隔一日便会将园中大小事务和各类账目,汇报给自己。账目也清,头脑也灵,字写得比自己还好。若庄聿白有事没到园中来,他便自己跑去齐物山非把事情汇报清爽才算完。
庄聿白劝他也不必这么远跑这一趟,这些事等下次他去了园中再说也是一样的。然哥儿却不以为然,说凡事不能堆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许多事情若不及时处理,小事会滚成大事,到时就不好处理了。
“公子让我学着管理这园子,是对我的信任。我岂能辜负了公子的好意。即便日日来同公子说话,我也是愿意的。然哥儿喜欢跟公子在一起。”
倔强得可爱。执拗得可爱。
庄聿白拗不过,也便随了他。只让他路上注意安全。不过为减少然哥儿往山中跑的辛苦,庄聿白倒比从前在庄子上跑得更勤了些。
庄聿白站起身,往园子西边更西的地方看了看:“这次新扦插的苗子若长得好,等来年也可以挂果了。这样下来明年产量便会是今年的三倍。”
预售如此成功,庄聿白的野心也跟着渐渐膨胀。即便三倍之量,他相信不出府城就能全部消化。何况他还有薛家这个遍布全国的销售网络。
今年两个园子两千多瓶葡萄集酒,薛家是只有看的份,根本轮不到售卖。庄聿白已经承诺给薛启辰了,无论如何明年先预留一千瓶给薛家。当然价格不能变,还是1两银子1瓶。
“明年还1两银子1瓶,大家不得抢破头!”薛启辰仍然满院庄聿白没听他5两银子1瓶的建议,“预售那日你也看到了,大家抢成什么样子。这还是今年知道的人少的情况!明年说不定你这葡萄还没发芽,就有人要来预定了!”
“咱这是正经生意,岂能水涨船高?今年1两,明年就5两,岂不让人说咱只是一位唯利是图?” 庄聿白让他稍安勿躁,“既然大家公认咱这酒好,且难得。不如你便将其作为薛家老主顾们的福利。”
“福利?”薛启辰一脸困惑。
“薛家在府城这么多年,不论酒楼、撑衣服、杂货行等,各种铺子中的老主顾一定很多。你将这1000瓶按量分派到各个铺子里。当月在铺子里购买满20两银子者,便可购买1瓶。具体规则,你回去让各自掌柜的统计一下,设一个大致门槛。某种意义上,这也算回馈老主顾。一举多得,不是么?”
听罢,薛启辰直接将庄聿白抱起来大大转了一个圈圈:“怪不得我长兄长嫂,人前人后夸你。庄聿白,你简直是一个经商小天才!我现在回家就去给你支1000两银子。明年这一千瓶,我们薛家要定了。”
“二公子你急什么!快放我下来,再转,头都要晕了!”
葡萄园比山下凉快许多。灌满第四罐,今日的工作也算差不过结束了。幸好今日薛启辰不在,若他知道明年产量比今年要增加几倍的话,想必他绝对不满足只买1000瓶。
庄聿白不急着回去,便和然哥儿二人留在园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然哥儿,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
“然哥儿能跟着公子在这园子中学东西,已经非常知足了。”然哥儿说的是真话。
人的想法会跟着生活机遇的变化而流动。儿时,他想着只要能活下来就好。后来阿叔攒钱让他去读了书,他便想着要多识些字,多帮阿叔忙些家务。再后来,阿叔脚伤,他便从学中回来学着种田养菜,想着,若能一直陪着阿叔在庄子上这般生活下去,此生就很知足了。
眼下不一样了。
庄聿白带来了葡萄园。从幼苗培育到现在的瓶酒预售,几乎每个环节,然哥儿都参与其中。
他看到更多,学到更多,不知不觉中眼界和见识也更高远了。整个人,或者说接下来的人生,都变得有光彩起来。
“那然哥儿你近来有什么想给阿叔买的东西?”庄聿白换了个问法。
然哥儿想了想,眼中倒有三分不好意思:“此前去公子家中,见那涮锅的风炉就很好。阿叔年纪大了,现在还好,可等入了冬,怕冷的紧。这风炉使用方便,烧个茶水,热个饭菜都很方便。还能取暖。跟着公子这几个月,我自己也攒下好几两银子。担心公子忙,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公子那风炉在哪里买的,等忙过这阵子,我去给阿叔买一个。”
“你别说,这风炉确实是个好东西。秋冬天气凉,涮锅子煮茶做饭,都方便的很。家中有老人小孩的,甚是适用。”
庄聿白想着近来葡萄成熟期,园中活计重,打算这一段时间,给庄子上的人也发发福利,这才来探下然哥儿的口风。果然问出个好东西来。
“风炉之事,交给我!下个月,保证庄子上每家每户都能收到一个,算是犒劳大家这段时间的辛苦。等下我直接和周老伯讲,你无需管。”
然哥儿忙起身行礼,代庄上乡邻谢过这位可爱的庄主。
不过等然哥儿抬起头,庄聿白却从对方眼睛中看出一阵惶恐和不安。
“怎么了?干嘛这样看我,难不成我长出了三头六臂……”
庄聿白话还没说完,但见然哥儿两步绕过自己,带着防范和怒气。
“你是何人!”并冲自己身后厉声警告。
庄聿白回转身,顺着然哥儿视线看去,十米之外站定一个黑衣人。
通体玄色,剑眉星目,暑热天气下周身却散发出一股冰冷的寒意。
庄聿白虽不会武功,一眼也能看出对方是个练家子,且功夫高深莫测,心中不觉也一紧。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葡萄园深处山中,四下无人,一时难以求救。
以庄聿白二人的武力值,对方若要起什么歹念,想也不用想,二人自然是打不过的。逃,最多也只有一条生路。
庄聿白向前两步,将然哥儿护在身后,偏头低声说:“快走,去喊人!”
然哥儿哪肯听,又护在庄聿白前面:“公子,交给我,你快走!”
两人紧张又急躁地撕扯起来,像极了两个小学鸡在凶悍歹徒面前互相掩护。
黑衣人环保双臂,就这样冷眼看着二人。
良久,他微微挑下眉,放下胳膊,抬手冲庄聿白抱了下拳。
“庄公子好,我叫乙。”
互为掩护的二人愣了下,不仅停止撕扯,原地站定后还快速理了理衣衫。
能当面叫出名字,且以礼而待,自报家门,看来不是恶人。
“你好啊,乙。”
名字好怪。不过庄聿白还是抬手恭敬回了一礼,一脸风轻云淡。
对方没再说话,似乎有什么惜字如金的毛病。一双眼睛越过庄聿白,在然哥儿身上打量一遭。
这人也怪。庄聿白上前一步,抬高声量:“阁下是来买酒的?”
虽然酒的名字还没想好,但葡萄酒的生命经预售一战,名声大噪。不时有人托关系来问能否买上几瓶。
答案只有一个,否。
这当然不是庄聿白拿乔作势。今年产量大半已销售出去,他手里终归要留一些的。
乙的目光已挪到二人身后的酒亭之中,仍然没有搭腔。
若非方才对方开口说了话,庄聿白真以为他是个哑巴.
不能大家都当哑巴。庄聿白心中翻个白眼,面上一团和气:“抱歉,今年的预售已经结束,或者阁下等年底再来看看?”
这个答案,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他抱臂踱了两步。
“我家主人,出价5000两。”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
5000两?!庄聿白倒吸一口冷气。
哪来的金主!都说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可这是5000两啊!当面5000两砸过来,这腰或许也可以折上一折。
庄聿白喉咙滚了滚,想着怎么回应才显得自己没那么爱财,谁知腹稿还没打完,却听对方说。
“5000两,不买酒。”
乙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5000两,买这片葡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