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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220

作者:樵山牧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1章 年礼


    雁来茶坊门外, 求见庄聿白之人越聚越多。


    手上所拎之物,大多是家中寻常之物,有今年新晒的绛红大枣, 有蹬腿乱蹦的野兔, 有自制的胡饼米糕,还有大鹅和家鸡,“嘎嘎嘎”“咯咯咯”一路。


    不知谁手中山羊断了绳,人群中“咩咩咩”大叫,或许受了惊吓, 没头没脑满街横冲直撞起来。


    原本井然有序的送礼人潮, 顿时如撞上礁石的浪潮, 被冲击的四散躲避。一时跑了兔子, 飞了鸡, 一篮子核桃咕噜噜满地滚。


    满街欢声笑语,霎时换成喊声连连。


    “这谁的鸭子!”


    “挤到我的鸡了!”


    “核桃!哎呦呦,我核桃呦!”


    “谁能帮忙抓住那只羊!”


    大型送礼之行, 瞬时成了大型闹剧现场,越聚越多的人群直捣雁来茶坊, 气势雄赳,大有不下此城誓不罢休的攻城掠地之势。


    雁来茶坊只是一个寻常商铺, 门前伙计不过三五人,哪能顶住这般架势。


    活计见事不妙, 忙不迭往后院通风报信。


    “公子!人越聚越多!这礼……啊!雪, 雪豹!”


    两人长一大只雪豹趴在廊下,将小伙计脸上的血色顿时吓没了,好在他刚才得知令狐掌柜今日猎得一头雪豹,只是没想到这么大, 猛一见,魂儿差点吓飞。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么多,雪豹再大,即便此刻活过来,猛叫一声,哪及门外送礼之人的破门之势骇人。


    那小伙计一蹦三尺高,从雪豹长而粗的尾巴上跨过来。


    “公子!送礼之人……要挤破门了,该怎么办?”


    能得百姓如此信任和爱戴,庄聿白简直受宠若惊。可这份喜爱太过浓烈,就这么迎面重重砸过来,他这小身板,哪承受得住!


    不几日,他便返程回家了,知州大人们送来的官方年礼已经堆满茶坊后院,此时正愁如何处理。


    百姓之礼万万收不得,哪怕一颗枣,一张饼。因为没有只收一家的道理。收你的不收我的,我岂不是要闹?若是全收……这怎么可能收的过来。眼下只是凉州百姓,若隔壁城池听说,五六座城的百姓全来……


    那可真要命了。


    “庄公子,茶坊前门已全全堵住,争着抢着要送东西给您!说天冷,您不必出去,只让人将东西接进来便是……”


    这小伙计话还没说完,另又跑进两个小厮。


    “公子!送礼之人,已经排出两条街了。现在满城百姓什么也不做,一心要来给您拜年!”


    庄聿白跟去前门,透过紧闭的门缝向外那么一看。哦豁!一只睫毛长长、眼珠大大的眼睛,也正对着门缝往里瞅!


    “咩——”大眼睛大叫一声。


    怎么还有人牵羊来?不等庄聿白感慨,脚下有东西在动。


    一只红亮亮的长鸡喙正伸进来,正认真而艰难地伸长脖子啄自己的短靴。


    天寒地冻,这么多人堆在街上也不是办法,万一发生踩踏或其他不好的事情,这还得了。


    庄聿白忙回到后院,跟九哥儿说:“烦请从后门去趟衙门,将目前情况禀报上去,务必请差役们来帮着疏散人群,杜绝不必要的安全隐患。”


    两炷香功夫,九哥儿回了来,说知州大人也听闻此事,正安排人手来维持这几条街的治安。


    差役就位后,庄聿白方开了门,在薛启辰,然哥儿兄弟的陪同下站在茶坊门前,用自制简易喇叭,冲着热情洋溢的拜年人群喊话。


    “各位新岁安……”


    后面的“康”字还没说出来,人群便炸开了锅。如癫狂的信徒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神明,争先恐后向庄聿白跟前前挤。


    “庄公子!这是家中腌制的酱菜!”


    “我这杏干很甜,快收下尝尝!!”


    “这只羊……”


    庄聿白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沸腾的人浪稍稍安抚下来。


    “大家听我说一句。我前些时大病一场,昨日便去问了一卦。仙人说,我这个年,不能收百姓的节礼,哪怕一个馒头也不可以。若收了,便是减福报了。”


    人群又一阵骚动。


    趁着众人再起议论前,庄聿白先发制人:“今年我们听仙人的。明年我还会再来,到时大家田中庄稼丰产丰收了,我们一起好好过个年!”


    见众人还是不依,庄聿白上演起准备好的苦肉计。


    “天气冷,大家快散了吧。何况我近来身子刚好些,你们不走,我也不能回去歇着。大家都在这冰天雪地里冻着,咳咳咳……”


    说着,庄聿白掏出巾帕,正儿八经、认认真真咳嗽起来。


    装柔弱这块,庄聿白手拿把掐。他甚至都不用演,这通身小体格即便什么也不做,往那一站,便自带三分病弱感。


    别说,这招真有用。


    众人原本听什么仙人不仙人的,也没太当回事。等庄聿白一咳,肉眼可见慌起来。天着实冷,这会儿还起了风,若真冻坏恩人,岂不罪过。


    起初撕把着,非要将手里的羊呀鸭子等物强塞给庄聿白的人,也没敢那么坚持了。自己一刻不走,庄聿白便一刻留在这风地里。那不成!


    人群开始松动,众衙役和茶饭伙计们的疏导下,慢慢向外散去。


    众人一步三回头,满眼皆是恩人不收自家年礼的遗憾。


    人潮散去,茶坊门前一切恢复如常时,夜色已经降下来。华灯初上,茶坊各个角落被点染得亮堂堂、喜洋洋。


    茶坊伙计们帮着将各州衙门送来的节礼一一清点出来,妥帖分类归置。庄聿白回程带走的,放置一处,不日便直接装车;送去军中的马鞍马鞭等物,节前便派人送去军营;还有一些布匹、果品糕饵等,便交给九哥儿,让他和吴茂才一起分与铺子中的伙计们,就当填几样年终福利。


    一晃便到了除夕夜。


    午后忙好茶坊中的事务,并帮着将年夜饭准备个大概之后,九哥儿将茶坊中最后几个伙计也打发回家了。临走每人各封了一两银子的红包,又塞了几包荷花酥并两瓶苏合香酒。


    茶坊关了门,将街上此起彼伏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挡在外面。茶坊阁楼风炉上,一锅炖着百果甜汤,一锅炖着锁阳羊肉。


    然哥儿喜欢甜食,试过一次百果甜汤后,很是喜欢。九哥儿便将这个汤,添在了每日菜单上。只要然哥儿在他身边一日,他就亲自煮上一日。当然满满两大包炖汤食材也已装好,不在自己身边时,然哥儿也能尝到这甜汤的滋味。


    九哥儿将这锁阳炖煮了两个时辰的羊肉汤,给每人盛了一盏。


    “快尝尝!上好的锁阳炖出来的。这样好的锁阳,外面可是买不到,咱们家即便弄来现货,一般也不会在铺子里卖。或者送回府城给大公子打点关系,或者当做人情留给一些老主顾或者合作伙伴。这一包锁阳,很花了一番功夫才让吴掌柜从他往来甚密的那位羌族商人手里弄来的。剩下的半包,庄公子带回去好好补一补身子。”


    然哥儿似想起来什么,眼睛闪着光:“锁阳!我听阿叔说过,当年他跟着跑西境这趟线的生意时,锁阳就是紧俏货。据说某个部落的大首领深受重伤,原以为不久于人世,谁知神仙托梦,告诉他帐子外向东十丈远有仙草,服用便可痊愈。那首领醒来后,便让人去帐外寻,挖出来一根锁阳。他只当是神仙显灵,虽不知是何物,当即整根吃掉,随后昏睡了三日。等再醒来,浑身酸疼症状全无,不仅身体大好,而且较之前更加孔武有力!”


    “阿叔,很疼你?”


    九哥儿静静听然哥儿说完。眉心微凝。虽是问句,九哥儿眼中除了没能一起长大的遗憾,多了些宽慰。


    “是。阿叔待我很好。”然哥儿吃了口羊肉,不住点头,“等回去,我也给阿叔炖上一炉试试,他年岁大了,牙口不好。这羊肉软绵甜嫩,阿叔应该也会喜欢的。”


    第212章 归心


    廊下滴漏声声, 阁内笑语阵阵。


    凭谁也想不到,今岁除夕,这四人会围聚一起, 在西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城里过年、守岁。


    四人中, 九哥儿年岁最大,年夜饭是他张罗的,此外他特意备了四只“压岁”荷包。


    “九公子,这压岁荷包中,可有压岁钱?”


    庄聿白弯着眼睛接过来, 明灯亮烛下看去, 红底金线的缎面荷包上绣着几只蝙蝠。


    “自然是有的!”


    九哥儿跟着笑了, 打开一只荷包, 倒出四五颗金灿灿的东西, 一把塞进然哥儿手心。是几枚形状不一的金锞子。


    “金葫芦两颗,寓意福禄盈门。金寿桃两颗,福寿安康。还有两颗金元宝, 吉庆有余。”


    九哥儿说着将金锞子装进荷包,仔细系在然哥儿腰间。


    “新岁平安, 岁岁顺遂。”


    这句,是单独说与然哥儿的。


    杯盏横斜, 茶酒皆过三巡。四人取了几碟果子、甜汤,去里面暖阁长塌上坐了, 吃茶闲话, 混过这个困劲。


    不多时,九哥儿捧了只大大的汝窑粉青釉观音瓶进来,里面插了几枝精挑细选的红柳枝。


    “西境不像中原,入冬后颜色单调的很, 半片绿叶红瓣也难寻。今夜我们做些蜡梅,取个喜上‘梅’梢的好意头吧。”


    说到要动手,薛启辰一骨碌爬起来,抢着接过瓶子,放在塌案正中。


    “怎么个做法,快教我!”


    九哥儿笑盈盈端来风炉,隔水将一碟红蜡融化,冷在一旁。端坐塌旁认真示范起来。


    这蜡梅做法倒也不复杂。并拢五指,瓷盏中先蘸下清水,再探入红蜡油碟,待指腹形成一层蜡模,快速粘合上红柳枝条。随着手指轻轻松开,一朵盈盈展展的红梅,便翩然落在枝头。


    “有趣!快让我试试!”


    薛启辰挽袖上前,半跪在榻边,全身用力又小心翼翼地跟那半盏蜡油较劲。很快,也成了一朵红梅。只是花瓣不一,且歪歪扭扭。


    不过很有些憨态可掬的天真,真是物如其人。


    庄聿白和然哥儿也加入这梅花制作大军,一盏茶功夫,借着屋内烛光和窗外廊灯,疏影横斜暗香起,满枝梅花映雪开。


    “不知军营中,又该如何过年。”庄聿白将最后一朵花苞粘上枝头。


    九哥儿撤去风炉、蜡碟等物,围着这瓶蜡梅,又放了些果脯等小食。


    “长公主前些时回去述职了。军中主帅不在,自是多方戒严。几日前小厮去给云校尉送东西时,听闻他近日和长庚师父一直守在荆棘岭。云校尉送来的东西已经放在库房,过几日一并装车。”


    庄聿白点点头:“不过只要没有战事,无论如何过,都算是个好年吧。”


    “不知祖母、兄嫂如何过的年。前些时往家寄送的信件,不知他们收到了没有。”薛启辰望着窗外,鼻头一酸,一颗眼泪咕噜噜滚下。


    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外过年。虽然新奇也热闹,开心过后,终归还是想家的。


    庄聿白笑着帮薛启辰抹掉那颗泪,又拈起一枚果脯:“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杏干没吃够?来,最后这颗留给你!祝薛二公子,新岁安康,喜乐常随!”


    薛启辰破涕而笑,慢慢嚼着,也塞了枚核桃酥给庄聿白:“那祝庄大公子新年好运连连!祝庄大公子的相公状元及第!祝你们俩早生贵子!”


    庄聿白接过核桃酥,正想咬,忽听这祝福里还有“早生贵子”一项,手指滞在半空。


    “怎么,提到早生贵子不好意思了!”薛启辰抹了把眼睛,开始起哄,将核桃酥塞进庄聿白口中,“回去养好身子,赶紧生一个。我还等着认干亲呢!”


    众人又玩闹一会儿,子夜时分,外头鞭炮声越来越响,几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热闹,也好好放了一通烟花爆竹,直闹到四更天。


    西境夜空,烟火绚烂,清冷如冰凌的星子也失了颜色。


    庄聿白仰头看着腾空升起,又瞬间消散的这份美好,心下一阵空空的。


    若是孟知彰也在,就好了。


    他闭上眼,不知对方这个年是如何过的。只希望自己能早些回去,也希望孟知彰新的一年平安喜乐。


    *


    说是过了年立即启程,一晃到了初五这日,随行人员和车上货物等才算完全齐备。


    天不亮,庄聿白等便出了城。以免惊动城中百姓,像年前送节礼那般兴师动众来送行。


    归心似箭。


    庄聿白也不知怎么了,原本大病初愈后尚有些疲累的身子,此时全然好了,还一直嫌马车跑得慢。若给薛启辰拦着,竟要跑出车厢,亲自去扬鞭赶车。


    会试二月开考,同乡试,也分三场,分别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举行。


    “若是赶一赶,二月初,我们能到京城的吧?”


    庄聿白不停问薛启辰,时不时掀开车帘看外面静止了一般的沿途风景。


    “放心,跟带队把式和镖师大哥都说过,我们回程会尽量快。”薛启辰拍拍庄聿白肩膀,“放心。即便你不在家,孟公子那边还有我兄长在,绝对不会让他独自一人去赶考。京中房屋和家仆都是现成的。孟公子只管提笔上阵,其他的我兄长自会打理。”


    “春闱不比乡试。一则在京中举行,他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水土不服可怎么办?还有京中饭食谁给他准备?”


    “那你们在家中的饭食,都是谁准备的?”


    一句话问到了庄聿白,他张了张嘴,支支吾吾:“平时在家……都是他做饭。”


    “这就对了。平时你在家,他还要准备两个人的饭。如今他一人在家,只需要照顾好自己便是。难道不比此前轻松?”


    听上去很有道理。庄聿白一下愣住。薛启辰这个角度,他从来没想过。


    “所以呀,琥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照看好自己的身子。这一路舟车劳顿,正常好人都要扒成皮,何况你这大病初愈的。若是你老公临进闱场前,见到你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岂不是会心疼。一心疼,考试时自然就会分心。一分心,这字也乱了,文章也做不好了。”


    然哥儿也来劝:“阿兄又带了些散装锁阳,让我们路上若得了便宜之处,多煮些锁阳羊肉来吃。这菜做法简单,补肾阳,益精血,滋养身体亏空,最好不过的。公子放宽心,我们不急在一时,边走边养身体,等养得白白胖胖了再见孟公子,他岂不是更开心?”


    庄聿白听进去了,心中没此前那般急躁,不过嘴还是硬的。


    “我只是不放心家中晾晒的蔬菜干而已。他心不心疼,开不开心,有什么重要的。”


    “好好好,有庄大公子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不过等去了京城,见到你家相公,我们约你出来耍,你可别推三阻四找由头搪塞!”


    刚过完年,数九寒天,天气自然还是冷的。说是加速往回赶,满车满厢的货物,加上庄聿白身子并未完全好利索,行进速度自然也快不到哪去。


    庄聿白数着日子,挂在天上的月亮从细细弯弯一勾,渐渐变胖变亮。等月满中天,上元节的圆月挂上柳梢时,他们的路程刚过了三分之一。


    庄聿白觉得自己好奇怪,他从未如此想念过一个人。尤其夜深人静,蜷进冰凉的被子,一只手却总是不受控地想向外伸,想去摸摸身边是否有那个熟悉的人。


    西境榻凉,比卧榻更凉的,是空空如也的枕旁。


    早已习惯了翻身就能窝进那片温热,如今除了冰凉如霜的月光,再无其他。


    庄聿白在陌生的时空,裹了裹身上的被角,没来由的虚空将他死死缠住。他蜷缩在那,像被人遗弃的一只小猫。心中无数次的唤着那个名字。


    他以为马上回家了,这份落寞感自然会减弱。谁知这返乡的车轮越走越慢,这归途之路越走越远。


    庄聿白的心猛地抽搐,心中那根线像被人在远方猛地拉了一把。


    没来由的酸楚涌上来,庄聿白鼻头一酸,一股滚烫冲出眼角。


    “孟知彰,你还好么?”


    天上圆月很快被时间侵蚀成半轮,继而又慢慢缩成细细长长的银钩,挂住西方那片暗夜帷帐。


    行程过半,却已进二月。


    二月初八便要进场的会试,无论如何是赶不上的了。原本庄聿白还在纠结若是二月到家,是先到府城,还是直接去京城。眼下哪还有其他选择。


    这个时间点,若是顺利,孟知彰应该在京中备考了。


    日子一页一页在手中翻过去。


    庄聿白的考前焦虑综合症又复发了,在二月初八这日达到顶峰。已经开始茶饭不思,甚至一夜一夜熬着。


    京城贡院中某个号舍中,孟知彰该闭目休息了吧。虽是早春,天气仍然寒彻骨,尤其到了夜里,会不会起风,会不会带的被褥不够厚,脚下会不会冷?


    庄聿白睡不着,好多问题充斥在他脑海中。或许自己时刻清醒着,便能陪伴到远方的那个人。


    二月十六,春闱三场考试落下帷幕,庄聿白像跟着大考过一场似的,稍稍松了口气。


    考完便是胜利,即便落第也没什么。今年不行,三年后我们再战。三年后若还不行,仗着举人这个身份,当个教书匠还是绰绰有余的。


    会试之后,名落孙山的举子们,自是各自打道回府。


    又十日,二月下旬,庄聿白和薛启辰等与大车队分道扬镳,两辆车马毫无迟疑地直奔京畿。


    庄聿白相信,且没来由地坚信,他家孟知彰一定能进殿试。


    三月初一,一百九十八名贡士列队进宫殿试之时,庄聿白掀起车帘的手,不住在抖。


    他已经能看见京城城门巍峨的檐角。


    第213章 春闱(一)


    今日殿试, 对京中百姓而言,也是大事。


    店家商铺处处掌灯结彩,一为预祝“天子门生”们金榜高中, 二则也是为自家铺面招揽生意的绝佳机会。


    从会试开始, 直到殿试,再到后面的传胪大典,前后这一个多月,京中商家极尽所能都要和科举沾上边,扯上关系。这叫借势营销。甚至寺庙道观外摆摊占卜的“编外”半仙们, 也懂得紧跟时事的道理, 招牌旗子只要写上“科举仕途”几个字, 来问前程的人就比往常多上好几倍。


    满城车辆穿梭, 今日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 自是禁城大殿上由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不时有只言片语透出窗帘,传进庄聿白的耳朵。


    “依照孟公子的才学, 一定能进殿试的。”


    薛启辰拍了拍庄聿白的肩膀,将起将身后的窗帘遮好。一路都算太平, 虽辛苦些,但庄聿白并没有发病。眼下好不容易进了京, 他要完好无损地将人交给他老公。


    庄聿白默默点头,接了薛启辰递过来的水囊, 抿了口, 润润唇。手中擦汗的巾帕,已经湿了第二块。


    刚进城门不多远,车辆忽地停下。薛家的小厮来迎接。


    “公子们可回来了!让小的们好等!”


    不等薛启辰发话,庄聿白忙掀开车帘, 一把将人拉进车。


    “家中情况如何?孟知彰近来都谁跟着?他会试过了么?今日殿试,他可有参加?他近来身体可好?有没有生病?日常起居都由何人照看?”


    一连串问题直接丢出来。


    那薛家小厮被死死握住手腕,痛到咬牙。心中纳闷,这庄公子平日柔柔弱弱,不急不徐的,今日怎么力气这么大,性子这样急。


    “公子莫急,容我慢慢说。孟公子都好!一切都好!”


    春闱是大事。庄聿白不在家,前前后后的准备工作,薛家自是义不容辞。不仅一样大小事务全接了去,大公子薛启原更是亲自随行来京城陪着。


    “庄公子放心!此时孟公子在宫中应考,我们大公子就在宫门外等着呢!知道公子们这几日就到,让小的们散在各个城门接应。我们此刻是回家休整,还是去宫门外看看?”


    “回家!”


    “去宫门外!”


    薛启辰和庄聿白同时下了指令,小厮一脸懵。


    薛启辰劝道:“我听说这殿试是要考一整天的。我兄长在那等着,即便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定能周全处理。你这风尘仆仆过去,除了干等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家先休息一下,等晚上精精神神地去接孟知彰岂不好?”


    “没事!我现在状态可以的。我们去宫门……”


    车内还在争执,马车忽地又停下。


    “可是庄聿白庄公子的车马?”


    车帘掀开,是一衣冠富丽的小厮。


    那小厮抬手恭敬行礼:“在下是公主府家丁。殿下让小的再次恭候庄公子,说若公子进了京,烦请去公主府一叙。”


    我?去公主府?一叙?


    庄聿白指指自己,满脸问号。


    “你和长公主相熟?”薛启辰推推愣住的庄聿白。


    “我哪认识什么长公主?”庄聿白咬下唇,“抱歉,我相公在宫中殿试!我此刻要去陪考!”?!


    这话拒绝得直接,不仅那公主府小厮愣住,薛启辰更是惊得眼珠都要滚下来。


    大哥!咱是病糊涂了么,你可知道拒绝的是谁?


    皇帝嫡妹,西境主帅,大恒朝长公主殿下……若得罪了她,任何一个头衔拿出来,即便祖坟青烟烧成滚滚狼烟,即使祖宗十八代的脑袋摆在前面,也不够用的。


    *


    公主府的折子递进宫中时,皇帝赵真正与各部老臣在紫宸殿议事。


    “今岁殿试,才华昭彰者不在少数,陛下文治天下之举将再添良材;而耕地向来是民生之根本。肥田之法,举国之地,亩产皆可上升;垦田之法,在已有基础上,扩大耕地面积。百姓口中米粮,足矣。民生富足,百姓乐业,指日可待!”


    众人附议。


    “恭喜陛下双喜临门!此乃我大恒朝之福气!是陛下勤政爱民之举,感动上天,赐福于天下子民。”


    另有一人上前。


    “陛下应该是三喜临门。”


    众人不解。


    那人道:“武功方面,也是取得不菲功绩。去岁初冬,长公西境大破贼军,而陛下去岁钦点的武状元更是年轻有为。臣闻他仅十八人潜入敌营,手刃叶护头颅,真正做到不伤一兵一卒而却获大捷。此乃天赐英才于我朝。是大恒之福,是百姓之福。”


    这一番话,赵真心中很是受用。这一年来,确实喜讯连连,值得庆贺之事,比往年都要多。


    “大胜外族之事,华羿当时便捷报传来,我记得当时还提到有一白衣秀才预判羌人异动,千里书信前方,长公主这才有所准备,最后大破敌军。”


    “东盛府暨县孟知彰。”有人报上名字,“今科参加殿试之人,有这位孟姓贡士名列其中。”


    赵真点点头,想起当时捷报上的这个名字,不过关于此事没再多做评论,而是又翻开长公主华羿的上疏,心中盘算着时间。


    明日辰时,读卷官会送来前十名试卷,皇帝阅罢,钦定本科殿试名次。之后再召读卷官入殿,拆开弥封后,朱笔填榜,一甲三名,其余几人为二甲。接着便要传此十人觐见。


    “请长公主明日早朝后,来宫中陪朕用早膳。近日御膳房新制的小菜不错,让她尝尝。还有……长公主最爱的杏仁酥酪也准备些。”


    赵真交代身旁的总领大太监,手指在奏疏上点了几下,补充:“长公主提到的这位庄聿白,一并带了来。这个名字在奏疏中多次出现,既然人已经在公主府,朕自然是要见见。”


    众人一听,不觉暗暗诧异。


    这位庄聿白,可真是实实在在的布衣白丁一位。当朝天子在殿试揭榜前竟然抽出时间召见他。这份恩荣,闻所未闻,当真是古今头一份。


    不过也有知情之人:“当初东盛府知府荀誉几次三番为这位白丁请功,此人种田之才,当真不容小觑。”


    “东盛府去岁缴粮委实较往年提高了近三成。向来也是全府城上下四州一十八县全面推广这肥田之术的功劳。”


    “不论是此前武状元,还是当下这位弄田白丁,以及为长公主军营千里送信之书生,三人皆出自东盛府。东盛府真是人杰地灵。想来东盛府知府荀誉定是管辖有方,治理有效,辖下方能如此人才济济。这荀大人不日便有望高升了。”


    大总管亲自去公主府传口谕,长公主得令,命人准备明日进宫的行头。


    家丁们一迭声地跑去偏殿书房内,向庄聿白道贺。庄聿白此刻正埋头与公主府上清客一同撰写呈上用的肥田之术与垦田之法。


    我?进宫?面圣?


    这三个词语组合在一起,还挺奇怪。今日奇怪之事多了,也就不奇怪了。不过能直接走到权利至尊场所,亲眼见一见天颜,也是难得的人生体验。


    而且长公主带自己去,肯定是要给自己邀功的。皇帝一高兴,大手一挥,再赏赐自己些什么……好!甚好!到手的财物不要白不要。


    庄聿白当即应下:“这肥田术与垦田法,已经与各位相公们沟通清楚,辛苦诸位誊抄一遍了。我这字属实是丑,见不得光,以免给长公主丢脸。对了,长公主殿下在何处?我和她辞行一下,今晚先回家了。”


    庄聿白摆摆衣袖正要往外走,却被家丁一把扯住。


    “庄公子留步!偏院客房已经添了茶,长公主的意思是,委屈您再留宿一晚。”


    “再留一晚?!”庄聿白眉毛一皱,扯回自己的袖子。


    那家丁忙赔笑,哄说:“明日是殿试揭榜的日子,陛下会在辰时召见前十名进士。因为不知谁会在这应召之列,所以殿试的一百九十八名贡士们一早都会齐齐等在宫门口。也就是天不亮,御街前后便会挤满车马。庄公子随长公主一早便要进宫请安的。万一路上有个不测,或惊了马,或堵了车,误了时辰,就是大罪过了。”


    庄聿白的眉头,已经拧成一团。


    他已经在公主府待了两日了,家中情况如何,一无所知。他说好今晚回家见孟知彰的。


    “或者我现在回家一趟,去取些衣衫之类的?”


    那家丁的腰,躬得更深,态度也更低微。


    “庄公子,进宫面圣,可是千载难逢的恩遇。迟一晚回家,您那家舍也不会跑了不是?依老奴之见,您先陪几位相公们,将明日呈送陛下的这肥田垦田良方整理出来。家中事呢,您安排给老奴我。我亲自去府上给您跑这一趟,如何?”——


    作者有话说:人已回京,还是见不到老公……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同城异地恋”


    第214章 春闱(二)


    孟知彰殿试顺利的消息, 是长公主家丁带来的。


    一起放到庄聿白面前桌案上的,还有一封信和一套符合身份、得体且稍显隆重的衣衫。


    庄聿白顾不得其他,忙一把接过信。见不到人, 看看字也是好的。


    家丁看着庄聿白满脸欢喜拆信, 也便放了心。毕竟长公主看好的人,明日还要带去宫中请赏,惹恼了他,想来也没什么好处。不过对方视线落在信纸上的一瞬,脸上的表情倏忽僵在那里。


    “额……庄公子家中, 可是出了什么事?”


    “只有这一封信?”庄聿白将信封里外又掏了一遍。


    “只有这一封。”家丁见庄聿白神色有变, 没敢多言。


    “有劳了。”片刻后, 庄聿白收起浮上眉心的落寞, 看似轻描淡写地道, “我家相公此刻也在为明日“小传胪”候场做准备。”


    信不长。家中一切皆好。庄聿白安心在公主府住下便是。


    不过,这信,是薛启辰写的。


    *


    寅时三刻, 庄聿白被人唤醒。


    天还黑着,庭外杏花和漫天星斗一动不动, 静静盯着公主府内的仆役丫鬟们,在游廊阶前步履匆匆。


    庄聿白沐浴更衣后, 由昨日那老家丁引着去给长公主请安。


    隔着帘子,长公主华羿在里间梳妆, 侍女端着巾帕、钗环、香盒等物不停穿梭于湘妃竹帘内外。


    华羿向庄聿白道了辛苦, 又提及若垦田与肥田之法在西境全面推广、铺展开,军中粮草供给不仅大大降低成本,时效上也能有所保证。后方粮草无虞,前方军士也能多一份安心。


    掖池与凉州等诸城知州, 联名恳请开荒免税或减税的奏折,年前便递到御前。华羿此番也是打算推波助澜,一并促成此事。


    华羿这才劳烦庄聿白将这垦田与肥田的方子细细写下。明日科举张榜,趁着她皇兄心情好,她从旁说上几句,这事便八九不离十了。至于这垦田的大功臣,也自是要带到御前露个脸,领个赏。


    庄聿白喝了盏热茶,吃了块香软糕饼,便随长公主一前一后登车出发了。


    长公主府离宫中并不远,马车从后巷绕出来便是御前大街。刚到卯时,满街商铺已经开始慢慢苏醒,檐下灯笼和阁窗中的亮光,仍透着晨起的慵懒。


    街上人影攒动,知道是长公主的车驾到来,不觉自动避让。其中有不少是本次参加过殿试,准备去恭候候召的贡士。


    今日殿试“小传胪”,殿试科考前十名将应召进殿面圣。此时乾清门外侯得佳音者,便有十分之一的可能点中状元。


    同为殿试之人,孟知彰也会在这候召队伍中。


    庄聿白掀开车帘,向外望着,停在路边的马车上皆垂挂各家姓氏的灯笼。他下意识地寻着“薛”字。


    不知这满街车辆中,能否遇到孟知彰。如此想着,庄聿白心里不由地倒生出几分气来。


    人家离家数月,好不容易回来了,他竟连只言片语也没有。亏我还给他从西境带回来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


    冷脸冷心的汉子。


    不多时,车辆便停了下来。几个小太监迎出来,冲长公主行礼问安。


    庄聿白下车随长公主跨进檐角气派的门宇,步行进入一个长长的巷子。宫闱之内,规矩森严,昨日公主府家丁多少给庄聿白科普过一些。


    为首的小太监一边引路,一边向长公主交代着什么。庄聿白跟在一旁听着。


    “这会早朝还没散,殿下先去西暖阁休息片刻。陛下知道殿下要来,很是高兴,特意让人现制了杏仁露,殿下等会先尝尝。”


    庄聿白毕竟是客,真正的外客,并没有吃到西暖阁的杏仁露。没走多远他便同长公主分开,被带至一处院落的偏殿。


    屋内客饭热热闹闹摆了一大桌。


    见庄聿白落了座,旁边一个小太监走上前待命,先是盛了一碗粥端到庄聿白面前,又拿了长长竹筷准备给客人夹菜。


    “不劳烦公公了。我自己来,吃得多!”


    庄聿白和薛启辰混的久了,吃食上多少也算见过些世面。他朝桌子上看去,认了个七七八八。酱菜七八碟,各色热粥三两样,夹杂些糕饼点心,还有一碗小馄饨。估计是猜不透自己的饮食习惯,甜咸酸辣每样都准备了些。


    自己是跟长公主来的。长公主在皇帝陛下那的地位,庄聿白还是知道一二,料想没人会难为他,他也就没必要难为自己。


    折腾一大早,肚子早饿了。宾至如归,他直接抡起胳膊,横扫一通。最后摸摸滚圆的肚子:“这杏仁莲子酥,很不错,外面不曾见过这样做法。这几只没吃完的,可否容我带回去?”


    小太监笑着将一大包莲子酥递到庄聿白手上时,外头有人来报,“陛下有请庄公子。”


    众人立马紧张起来,不时提点庄聿白等会面圣时,见面便磕头,若陛下有什么话交代,只管低头应“是”便可。


    庄聿白一一记在心里。眼下是君权社会,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好日子就在前头,没必要跟自己这颗脑袋过不去。


    小太监将他引到一个正殿门口,掀了帘子便退下了。庄聿白抬脚进去,只管看自己脚下。走进去五六米,绕进一架镶螺钿紫檀落地屏风,便见主位坐了位上了年岁的老者,自带上位者的不怒而威。


    不用猜便知这就是王朝的至尊权力所在,庄聿白忙一个头磕下去。


    “草民庄聿白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面这句是他自己加的。他不清楚这大恒朝是个什么习俗,多叫几声万岁,高帽子戴上去,人总是开心的吧。


    偏席的长公主先开了口。


    “庄聿白,快谢过陛下。刚陛下应允西境九城开始垦荒辟地,前三年一应税费全部减免。同时封你为‘垦田使君’,一应待遇等同乡君,另外免税两百亩。赏银200两。贡缎10匹。”


    庄聿白除了免税之外,其他的其实没太明白。尤其这使君呀乡君的,是个什么君。不过怎么都是好事,磕头谢恩便是了。


    赵真听说庄聿白已成婚,还有些可惜。估计年岁大了,总想做些牵线说媒的事情。他身边老臣众多,有几个后生倒是不错。


    可惜了。


    “朕赐予你夫夫一块匾额吧。祝你们白头偕老。”


    庄聿白再次磕头谢恩。


    这皇帝真爱赐匾。庄聿白想起此前给他赐的匾,东盛府知府荀誉携满城士绅敲锣打鼓将御匾送至各庄,匾额上不过平平无奇的四个大字“耕读世家”。


    此刻这皇帝陛下,不知又能写出个什么好意头的吉祥话来。算了,毕竟年纪在那,也不能强求他能有什么创意。


    庄聿白心中将这皇帝陛下的预期,拉到最低。


    虽然拉到最低,皇帝就是皇帝,有时候还挺任性。等庄聿白看到御笔亲题的几个大字时,眼睛睁了又睁。


    额,怎么说呢,也不是不能用,就是有一点点难为情。


    既然是按功行赏才赐人家匾额,总得写个人家喜欢的吧,比如“明德惟馨”“禄寿双全”,再不济写个“此人最棒”也是可以的。这样仪仗队跟着游街,被奖赏之人脸上才有光呐。


    司礼小太监鸣鞭开路,庄聿白端坐高头大马,胸前系上一朵大红花,在一众小乐班吹吹打打声中,由众人簇拥着向前行进。


    好喜庆。


    身后便是皇帝陛下亲赐给他的匾额题字,只是这会子来不及造匾,由几名小太监器宇轩昂地展开,向世人展示着皇家恩典。


    庄聿白回头看了眼那横轴大展的四个大字,心中又默默叹了口气。


    两尺高六尺宽的明黄色卷轴上,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大字。


    “喜结连理”。


    半城人跟着庄聿白的游行队伍向前。知道的,明白这是皇帝恩赏游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亲队伍。


    人群中议论最多的除了“这位新封的使君,生得好生齐整,当真不是天上仙子下凡么!”便是“肥田之法能提高三成亩产,使君当真是世间难得奇才!”,零星夹杂几句“听说已经婚配。可惜了。不然这样才华横溢又样貌奇绝之人,被哪位王孙世子娶了去,也是有可能的!”


    庄聿白端坐马上装聋作哑。他不知这游行队伍要闹到几时。京城各大主街都绕遍了,还不见有歇场的迹象。


    前面就是御街了。今日黄榜张出后,新科进士们也是要游街庆贺。这要迎面撞上人家的队伍,就不好了。


    庄聿白等不及,直接跟牵马小太监说:“我住在东城折枝巷,把我送去那里就行!辛苦各位了。”


    小太监摆摆手:“使君莫急,这路线都是规定好的。游过了这御街,便送您回家。”


    话没说完,御街对面的游行队伍迎面走了来,锣鼓喧天,越来越近。


    跟随对面队伍的人潮,一股脑涌了过来,与庄聿白这股浪潮正正好对上。人挤人,肩碰肩,如遮天蔽日的两股喜鹊,搭出一座严严实实的鹊桥。


    不用猜,对面来的一定是今岁新科状元。新科状元的含金量,庄聿白还是知道的。


    寒窗十载,一朝及第,人家的高光时刻,可不能被自己给耽误了。


    “快!我们让至街旁,请新科状元的队伍先过去!”庄聿白有些急了,准备调转马头。谁知对面队伍先行停了下来。


    新科状元将来可是要入朝为官的,将来入翰林进内阁,一步步高升上去,做到内阁首辅之位也未可知。我一个平头老百姓,今日若抢了人家风头,将来他发迹了,动动小手指,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那牵马小太监却不为所动,前面奏乐扬鞭之人,见状元队伍停在跟前,更起劲了。


    一个个祖宗!


    逃吧!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三十六计走为上,庄聿白准备翻身下马,往人堆中扎去。


    谁知一条腿还未落地,忽重心一空,被人打横抱进了怀里。


    庄聿白并未挣扎。手臂力度、胸前温度,以及熟悉的气味,让他立马猜出来人是谁。


    他抬眸朝他脸上看去,怯生生的目光,撞进孟知彰那黝黑深邃的眼眸。


    “孟知彰!我们快走!挡着新科状元的路了!”


    “怎会挡路?”孟知彰微微一笑,“新科状元说了,他家夫郎选哪条路,他便跟定哪条路。”


    第215章 春闱(三)


    辰时三刻, 冉冉紫气升于宫禁之上。传胪大典即将进行。


    紫宸殿前,代表至高皇权的卤簿大驾,郑重设于庭内。旌旗猎猎, 车马昭昭, 威严隆重,荣耀华贵。


    丹陛大乐,只有皇家盛大典礼时方会使用的奏乐,此刻正以其庄重典雅之声,与整个大恒子民一起期待着本次科举大魁之首的揭示。


    紫宸殿内, 皇帝赵真端坐龙椅, 钦点一甲三名, 状元、榜眼、探花。而后当着群臣之面, 唱出三人名姓。


    大恒历来文治天下, 三年一大考,举国选出这几百名仕子,自当给予极高的尊荣。


    “一甲第一名, 东盛府暨县孟知彰,赐进士及第!”


    “一甲第二名, 新和府赵县王之琳,赐进士及第!”


    ……


    阖门承接, 阶下卫士听闻,齐声高呼, 传名至乾兴门外候场的诸位进士。


    门外静候佳音的贡士及亲友们, 皆引颈竖耳,唯恐错过一字半句,听岔自己的名次。


    “孟知彰”的名字在丹陛大乐的衬托下,传至乾兴门外时, 全场一阵惊叹。


    “一甲第一名,东盛府暨县孟知彰,赐进士及第!”


    人群静了片刻,旋即如议论四起。


    “作为会试榜首,孟会元一举夺魁,获一甲首名,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在下也觉得状元之名,非他莫属,果真如此!”


    “听闻东盛府孟知彰的字,是一顶一的好。稍后国子监外里进士题名碑,当推举新科状元亲笔题写!”


    “我还听说他早已婚娶,且是个惧内的。到处声张自己是赘婿。嗐!若知今日登科及第,或许该后悔那么早完婚吧。”


    “各人有个人的命数。说不定等会御街游行时,或许有高门贵女看上仁兄……”


    “难道还能停妻再娶不成?不过也说不准。荣华富贵迷人眼,世上有几人又能真正做到守一人而终老。”


    此时最为高兴的,当属陪同孟知彰一同来看榜的薛氏兄弟。


    素来沉稳庄重的薛启原,此时衣衫下的手掌,早洇湿半块巾帕。


    “快!快同传回去,孟公子高中状元!家中大小铺子,不论京中还是府城,西境北疆南域东滨全算上,同贺孟公子高中!即日起一个月内,张灯结彩、广发福袋。上至掌柜下至伙计,每人奖2个月薪资。快去!还有,放鞭炮!放多多的鞭炮!”


    薛启原握住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不停踱步,不时朝宫门口看着,只待孟知彰一出来,立马迎上去道喜。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忽然他察觉到什么,如此喜事,换做往常自己这个弟弟早蹦跳着闹腾起来。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薛启原视线旁落,看向身旁的薛启辰。一时倒给自己看怔住了。


    薛启辰扯着袖子,正淌眼抹泪在那哭,抽抽噎噎:“若是琥珀此刻也在这里就好了。这等天大的好事,他竟不能第一时间得知!呜呜呜……”


    薛启原笑着摇摇头,帮自家憨痴弟弟擦了下横斜在脸颊上的泪花:“今早庄公子随长公主进宫,想来也是有赏赐的。眼下孟公子高中,他们家也算双喜临门。对了,孟公子交代的事情,可有安排下去?”


    薛启辰从巾帕中睁开大大的眼睛,点点头:“都安排好了。不确定琥珀从哪个门出来,我将二十几名小厮都派出去了。断断不会误了孟公子的大事,不对,现在该叫状元郎了!”


    薛启辰用力擦了把脸,又想到什么,一本正经问薛启原:


    “兄长,那我们今后见到孟公子,是不是都要跪着说话?”


    薛启原笑着用手指点了下薛启辰的额头。


    殿试只排名不淘汰,也就是一百九十八名贡士将全部进为“天子门生”,成为金榜题名的进士。


    不过大家还是希望自己名字靠前一些。一甲三名进士及第者,可直接入翰林。二甲五十七名进士出身者,则需通过考试进入翰林院,或通过专门考核留京任职。余下者,皆为三甲“同进士出身”,通常外放地方上任。


    骆家小厮陪骆耀庭盛装等在人群中,孟知彰夺魁之声传出来时,众人一惊,如冷刃抵喉,各个呆若木鸡,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孟知彰天生就是他们家大公子的克星!


    让人又恨又气,却怎么都踩不死。如今还撞了大运,竟给他考上状元!真是老天不公!


    状元唱名之声此起彼伏,恨不能满京城都能听见,等在车中的骆耀庭又岂会不知。小传胪前十名应召面圣,眼睁睁看着孟知彰随礼部官员大摇大摆消失在宫门之内时,骆耀庭已经“失手”打碎一个汝窑茶盏。


    如今他孟知彰春风得意,一举盖过全天下学子。骆家小厮岂能不各个如临大敌?今日回去,若自家大公子没将跟着之人抽筋剥皮来出气,就算上苍开了眼。


    眼下能做的,就是不停求神: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家大公子进二甲。


    二甲共五十七名,已经唱到五十名,仍未闻骆耀庭之名。


    骆家牵马小厮,眼见要昏厥过去时,终于传来救命之声。


    “二甲第五十七名,东盛府骆耀庭,赐进士出身!”


    那骆家小厮一个腿软,直接跪在地上。心中暗暗发誓,一定给菩萨供个十斤香油的大海灯。


    骆耀庭敲了下车窗。


    管家忙躬身贴到近前:“恭喜公子!二甲第五十七名!小的已着人回去报喜!”


    车内轻咳一声:“等会游街之事,都稳妥了?”


    管家看看四周,压低声音:“稳妥了。萧家千金是乔装来的,车马停在御街左侧。”


    *


    唱名前后持续了三炷香时间。唱第结束,礼部依制赐与众进士袍服、朝靴、笏板。而大魁天下之状元,则由皇帝另赐紫囊、金带,以示恩荣。


    脱却白襕衫,披挂绿袍服。礼部仪仗队前方开路,状元郎孟知彰手握丝鞭,端坐同样披红挂绿的骏马之上,身后御赐百面黄旗相随,带着今科一百九十八名进士,出东华门演御街向礼部贡院缓缓行进。


    沿途百姓争着抢着来看新科进士,高门贵府待字闺中的女子,也皆趁着游街仪式相看如意郎君。而皇帝钦点的状元郎,自然成了权贵选婿的最佳人选。


    “但看探花郎,已属人中龙凤。不过和状元郎着实英俊,单论容貌,简直甩探花郎两条街。”


    “我活这么大岁数,游街状元也见过几个,今日这位当属第一。不知谁家有福气,招赘了去!”


    “状元郎看上去甚是年轻,不知是否婚配?”


    “有如此才学,自是要在此天下共瞻的得意之时攀门好亲事才是!早早完婚,岂不可惜!”


    众人目光不受控地黏着孟知彰,不时有宝马香车“意外”失控,想从街旁冲到队伍前头,只为和今日万众瞩目的魁首打个照面。


    皇家卫队也不是吃素的。以维护天子骄子的尊贵和安全,数十名御林军亲自随侍在孟知彰鞍前马后。


    鼓乐齐鸣,春风得意。


    胸中之志,已找到可施展之池渊;心中之人呢?


    众目睽睽下,孟知彰抬手,停马,叫停了身后整支御街游行队伍。


    他要正衣冠,以见良人。


    孟知彰将人从马背接到自己怀中时,眼角眉梢的欢喜整个儿溢出来。


    “庄聿白,如今我科考及第。当着京中百姓之面,当着一百九十七名同榜进士之面,当着天地苍生、万物鬼神,有一个问题,是时候要你一个答案。”


    庄聿白怔愣片刻,他从未见孟知彰有如此严肃之时,一时倒没了主意:“……什么问题?”


    孟知彰也不遮掩,眼神坦荡而直白。


    “你可否愿意,与我成亲?”


    庄聿白有些没明白,他眨了眨眼,单纯的像一头初出茅庐就被猎人抱进怀中的小鹿:“……我们不是有婚约么?”


    他不懂对方为何要当众提这个话题。一身状元服在身,就这么紧紧抱着自己。庄聿白试图挣扎了下,奈何半点动弹不得。


    “那个婚约,是父母为你我缔结。”孟知彰顿了片刻。


    就是这不动声色的片刻间,庄聿白被孟知彰牢牢盯着。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不过后面的话,听得他更是浑身一颤。


    “庄聿白,我要问的是,你,愿不愿意与我成婚?”


    服了!自己离家几月,这书生的力气倒比此前还大。手臂托着自己,一只手还紧紧箍了自己两只手腕。


    好霸道。好强势。


    考中状元就可以当街逼婚么?考中状元就可以当街欺负人了么?


    庄聿白被欺负得脸颊飞烫。


    薛启辰此时也挤到近前,正掏出银两塞给为庄聿白鸣鞭牵马的司礼小太监。不停道谢。


    庄聿白猛地醒悟过来。果然,他刚还纳闷,御街游行何等重要仪式,司礼小太监不仅不主动避让,还要硬带着自己怼到面前来。原来都是“事在人为”。


    想来幕后之人就是这位披红簪花的新科状元。这是早有预谋。


    “孟知彰……你放我下来!”


    庄聿白眼中羞愤得起了一层水汽。用脚趾想想也知道,御街之人都在津津有味看向自己。


    皇帝新封的使君奉旨游街,撞上新科状元御街打马。使君本想驻马退让,谁知身后跟着一百九十七名进士的,大魁天下的状元郎,竟先行下马,一步一步在众人瞩目下走到使君马前。


    伸手、将人、抱进、怀中。


    神情缠绵,举止暧昧。


    这般热闹,哪个能不喜欢看?哪个能不出去东说西传?


    庄聿白开启鸵鸟神功,自动关上视线和耳朵。他知道很快这件事便会添油加醋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今日他庄聿白的风头正的已经出够了,一块“喜结连理”的牌子,还不够自己扬名么?


    喜结连理?!


    庄聿白心中一震,暗暗叫苦。难道长公主和皇帝陛下也知道些什么?


    不过霸道的状元郎,眼下似乎耗尽了耐心。


    庄聿白觉得头上气息越压越近,内外施压下,他自己都要透不过气起来了。


    沉稳庄重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庄聿白,我数到三,你没有否定,我就当你愿意了。”


    “……愿意什么?”


    或许出于惊讶,庄聿白终于对上孟知彰的视线。黝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似有一种缠人的魔力,让人甘愿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就在庄聿白觉得自己马上要溺死在这一汪目光中时,眼前人线条硬朗的唇部轮廓动了动。


    “三。”


    天地良心,庄聿白敢向神明发誓,他孟知彰只数了这一个数。


    第216章 春闱(四)


    御街游行时, 新科状元看上陛下新封的垦田使君,驻马上前,当众抱起不撒手。


    啧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当街抢婚。


    “新科状元, 高才博学, 英俊威武;垦田使君,风流宛转,质高气洁。如此看,倒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只是这状元郎,太心急了些。京中高门贵女这样多, 再多挑挑么!怎么只见了这使君一眼, 就挪不开脚了!”


    “猜我刚听见什么?状元郎直接问人家愿不愿意嫁他!金榜题名, 洞房花烛, 他这是要弄个双喜临门呐!”


    这桩艳奇之事, 很快传得满城风雨。


    沿街人潮不断涌过来,争抢着要看一眼状元郎和他的郎时,游行队伍中段, 还有另外一段佳话传出。


    兵部尚书萧之仁最宠爱的小女儿,也乔装隐在道旁。不知怎么了, 所乘马匹突然受惊,一个没控住直接冲上御街行进的队伍。


    马头顶马头, 马腹碰马腹,马嘶人吼, 环佩乱撞。


    那萧家小姐哪见过这般阵仗, 早吓得花容失色。眼见就要从马上摔下去。御街青石铺路,直挺挺摔下去,皮肉之苦在所难免,关键是车马行人乱成一团, 铁蹄乱踢,落地后岂能保全?


    野马脱缰,萧家小姐摔落马背时,死死捂住了脸。身上伤尤可医治,若伤在脸,往后余生可如何是好。


    金尊玉贵的美娇娘,即将坠入京城污秽尘土。萧家小姐紧闭双眼,谁知没有等来石板撞击的疼痛。脚上一空,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跟着的萧家丫鬟小厮,见自家主子被一陌生男子当街救下,忙围上来。将人接过之后,一边自责一边检查是否有伤痛。


    确定她家小姐无碍后,方想起伸出援手之人。


    “不知这位郎君,姓谁名甚?”


    近身侍候的大丫鬟上下打量这位男子。身着御赐绿袍,自然是榜上新科进士。容貌英俊白净,想来也是世家弟子。虽救了她家小姐,到底男女有别,当街这般将人抱进怀中,实属不雅。人心隔肚皮,悠悠口能淹死人。


    骆家小厮抬高声量:“这是我们骆家大公子。二甲第五十五名,陛下御赐进士出身。”又补了句,“不曾婚娶。”


    骆耀庭轻咳一声,示意小厮住口,理理衣衫,挂上大家公子谦和得体的笑容:“家丁不懂规矩,失礼了,让小姐见笑。”


    说罢向前一步,深深作了个揖:“小生东盛府骆耀庭,这厢有礼。方才若有冒犯,还请小姐恕罪。”


    萧家小姐,缓了缓神,一双眼睛在骆耀庭身上转了几个圈,回了个屈膝礼。


    “谢公子搭救。这份恩情,小女子心领。今日实在不宜在外久留,先行告辞。”


    骆耀庭留在原地,目送萧家小姐离开,自己翻身上马,重回自己的游行队伍。


    “公子,那萧家小姐悄悄落下的。”小厮递上一方巾帕。


    骆耀庭掏出自己巾帕擦着手,视线若有若无瞥了眼,昂起头,正视前方,并没打算去接:“好生收起来。今后一定会用上。”


    没有高中一甲又如何?兵部尚书,乃至懿王这条梯子,他是登定了。


    骆耀庭颇具玩味地朝行进队伍前方看去,唇角不屑地抽了抽。


    “去通知刘管家将此前拟好的聘礼单子,好生再添些。”


    金榜题名,只是入仕做官的敲门砖,高举榜首,只能说明你书读得好,文章写的好。大家皆已进入天子门,将来谁能如鱼得水、平步青云,还说不定呢!


    官场之事,可不是读两句之乎者也,写几行横平竖直,就能摆平的。乡野村夫,目光短浅之人,才只会抱着他家那妖媚勾人的夫郎,低三下四地求欢。


    哼。可笑。


    *


    御街游行队伍的最前方,庄聿白意识到自己被孟知彰摆了一道。


    他还想做最后挣扎,张了张口,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想反悔?”孟知彰一眼看出怀中人心思,眼底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数月不曾谋面,我家夫郎带着御赐的‘喜结连理’来见我,又岂会反悔。”


    庄聿白仰头看了看状元郎,绿罗袍,金簪花,银丝软鞭子在手,红绸披挂束于身。仪表堂堂状元郎,果真气派威风。


    孟知彰仍将人抱在怀中,阳光从颈窝漏下,和着簪花金片的光芒一起落入怀中人眸底。


    庄聿白下意识眯眼,脑内一阵空白。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赢。眼下除了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这个霸道不讲理之人,似乎也别无他法。算了,认命吧。


    庄聿白在孟知彰臂弯里,被转了几下,一阵眩晕。人群一阵高似一阵的欢呼声中,庄聿白更晕了。等他意识稍稍回过些神,才发现自己坐在孟知彰的马鞍之上。


    “今后,我孟知彰人生所有得意时刻,都必须有我家夫郎同享荣光。”


    紧贴在自己身后之人,手握丝鞭,将马缰绳塞进手里一截,“坐好。”


    状元郎携家眷同乘共游,这算得上是古往今来头一份。


    “你这算不算假公济私?”庄聿白终于给当下的状况安了个合适的罪名。


    孟知彰转头示意,下巴轻轻蹭了下庄聿白的后颈。


    庄聿白后背一阵酥麻,知道孟知彰并非有意,也只能当做无事,朝孟知彰示意的方向看去。


    “喜结连理”御笔亲题的几个大字,就跟在队伍旁边。


    “我这是奉旨迎我家夫郎,怎么会是假公济私呢!” 孟知彰双腿不由夹紧。


    不过这次,庄聿白敢肯定,对方就是故意的。


    整个御街游行的既定路线走完之后,今科榜眼、探花及一众进士,浩浩荡荡将孟知彰夫夫送至二人所在院落。


    未及走进花枝巷,只见巷口披红挂彩,鞭炮齐鸣。


    鞭炮青烟中跳跳蹿蹿跑出来一群小孩子,手里拿着福袋和糖果,笑闹着跑过来,口中不停高喊。


    “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中了状元入洞房!”


    “恭喜庄使君,贺喜庄使君!得了嘉奖慰夫君!”


    不用猜,一定是薛启辰教的。


    薛启原与薛启辰携京中所有铺面掌柜、伙计、家中小厮仆从等,百余口人迎在巷口。


    “薛氏兄弟,携带薛氏兄弟携带京中众人,恭喜孟公子大魁天下,恭喜庄公子荣膺使君!”


    薛启原忙拱手还礼:“启原兄,启辰兄,我们同喜!”


    薛家管家忙封了厚厚的银子给到司礼队伍,又散些钱果糕饼和福袋,给一路跟来看热闹的人群。


    不过骆家大公子骆耀庭并不在队伍中。依制走完游街流程后,他便掉转转马头去了骆家在京中的宅子。


    切!孟知彰也配让他亲自相送!


    骆家宅邸,家丁仆役丫鬟婆子跪了满院,三叩九拜恭贺骆耀庭高中。


    老管家高兴得忙前满后,又是递茶水又是端果碟,还亲奉上一块湿帕与他家公子擦手试尘。


    “若是老爷也能看到公子金榜……”


    骆耀庭从茶盏抬起视线,那管家正要擦眼泪,忽察觉空气中的冷意,忙住了嘴。


    “交代你的,可都安排好了?”


    管家弓腰点头,递上一份红绸装裱的聘礼单:“大公子看看,是否需要增删。我将京中的两个绸缎铺子和东郊的100亩良田也加了进去。”


    骆耀庭大致扫了眼,没表态。


    这是可以的意思。管家松口气,不过这口气只松了一半,又提了起来。


    “府中西院那位如何了?”


    “西院?”老管家以为大公子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竟然惦念起家中那位,忙道,“身子越发重了。小的们已经将喜讯传话回去了,估计知道后……”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骆耀庭慢条斯理品着茶,语调却像带着冰碴,“我为何要准备这聘礼单子?”


    老管家一下愣住。


    筹划这么久,自然是为了聘娶萧家小姐。西院那位是骆睦亲自为骆耀庭选的,再高贵不过是个尊贵的侍妾。侍妾永远灭不过正妻的秩序,留下她又有何妨?


    “你以为萧之仁的东床之婿那么好当?”骆耀庭眼中带了杀气,“你听好了。本公子眼下无婚约,未婚娶,且后院干净。”


    “是是是……”


    骆耀庭起身,拿起桌案上的聘礼单子,眼神睥睨,颇具玩味地拍着老管家的脸,一下,接一下。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十日内将西院处理干净。若误了我的大事。下一个,就是你。”


    *


    花枝巷内欢声笑语不断。


    孟知彰将庄聿白从马背抱下来,就这样一直抱着,穿过正门,走过正庭,来至院中主屋正堂,并肩坐下。


    中间任凭庄聿白求他,掐他,哄他,捶他,他都视若罔闻,甚至低声威胁怀中人。


    “你如今可是答应嫁给我了。若再闹。我便当众吻你。”


    这招管用。庄聿白当即放弃挣扎。


    他信孟知彰能干出这事。若真当众被孟知彰强吻了,这事够薛启辰取笑他一辈子的。


    庄聿白要脸。


    众人落座,孟知彰郑重施了一礼。


    “多谢诸位近来对我夫夫二人的照料和帮助。此恩此情,我孟知彰没齿不忘。”


    简单客套后,孟知彰说出接下来的计划。喜中状元,当衣锦还乡,告慰宗庙。作为孟氏子孙,理当如此。


    “再有……”孟知彰看向庄聿白,“我们夫夫二人,尚缺一场婚礼。祭祖之后,欢迎来喝我们的喜酒!”


    薛启辰当即开始起哄:“一定!一定!喜酒怎能少得了我!我还要给琥珀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那我替我家夫郎先谢过二公子!”


    孟知彰又看了眼身旁之人,乖乖坐在自己身边,甚是可爱。握着庄聿白双手的手,不觉紧了紧。


    “我与夫郎数月未见,眼下,还有正事要办。便不留诸位了。”


    第217章 大婚(一)


    懿王府, 西纱阁。


    “雪中春信”的香气,袅袅亭亭,缠绕住交·叠在一起的两道气息。


    双交四椀花棂窗影, 打上雪霰似的的白狐裘。霞光穿过明瓦, 把橙红之色,留在那座他爬了无数次的,坚实而横阔的脊背。


    懿王赵措斜倚着三足紫檀凭几,慵懒地侧坐在罗汉榻正中。身上只有薄薄一片一尺见方的青罗丝帕,盖住此刻已偃旗息鼓的大功臣。


    三指托腮, 乜斜着眼, 赵措细细打量眼前自己的杰作, 脸颊绯红, 一如既往地餍足。


    乙, 端正跪于榻上。


    即便这般境地,他仍冷静肃,一如乱箭射来, 也自信无法伤及自己半分的冷面佛陀。此刻,乙已完成既定使命, 像往常一般起身,依照流程, 他可以去那架透雕落地屏风后面,结束自己的后半程。


    “就在这里。”


    赵措瞥了眼身上这块罗帕, 轻描淡写改了流程。


    乙一怔。


    供主子享用, 是他的职责。作为一名合格的暗卫,他责无旁贷,向来也是尽职尽责,满足主子的一切要求。


    可主子从他身上退下去之后的后半程, 是属于他自己的私事。过程中,无论赵措如何折腾,乙从来都是默默承受。可这余下的时间……


    廊下已上了灯,乙垂眸看着窗外昏橙的灯光将自己的影子钉在榻上,胸腹一片冰凉。攥紧锦褥的手,不觉一抖。


    自己不过玩物而已,使命有只有一个。


    服从。


    乙,收回即将伸出榻边的腿,调整姿势,背对他的主人。


    虽未回头,乙仍能察觉出那道灼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每一道都如同一条被烧得通红的铁链,一鞭鞭舔过他的后背,蹭拭他身体的每一寸。


    羞耻?他不配。


    他闭了眼,执行主子的指令,将手伸向自己身下。


    “骆耀庭用5000两银子,敲开了萧之仁家的大门?”


    赵措声音低缓,端起手边的琉璃盏,品了半口琥珀色葡萄酒。


    乙停了手上动作。控在胸腔的那一口气,缓慢调匀。


    “骆公子与萧小姐,情投意合。京中都在传,萧小姐榜下撞得佳婿,月老牵线,才子佳人,也是一桩美谈。”


    “这你也信?”


    赵措蔑视地冷哼一声,手中酒盏放在榻旁的小方案上,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乙的手。青筋凸起,攀爬在结实的小臂。


    “别停。”


    声音窸窣,身影微动。赵措盏中汤液,微微泛着涟漪。


    “只是吾没想到,这骆睦的儿子,竟比他识时务,有出息。”赵措就着灯光,玩味地看着被琉璃盏中被光线折射变形的乙。


    “除了这5000两银子,骆耀庭还有长长一份聘礼单子,依吾看来,骆睦攒下的半份家业,都被他悉数列了进去。为了抱紧萧之仁这条大腿,骆耀庭这是下了血本,孤注一掷。”


    “主子洞若观火,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


    “哦?是么?”赵措嘴角上扬,“那吾问你,骆耀庭送你的那三张火红狐狸皮呢?”


    乙死死顶着卧榻上自己被锦被纹理弄皱的影子。


    “怎么又停了?转过身来。”


    “乙不喜欢狐狸皮。已原封不动退给骆公子。”


    “紧张什么。收了也没关系。不止你,连懿王府赶车的小厮,骆耀庭都送了礼。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以为他极力爬上萧家东床之位,真的是为了那萧家姑娘?都是幌子。不过是想通过萧之仁,牢牢绑定在吾之阵营罢了。不得不说,此招虽为君子所不屑,但却最行之有效。有姻亲在,利益便牢牢绑在一起。如今骆耀庭位列殿试二甲,才学是有的,人也长得不错,比起萧之仁家里,家底也算殷实。何况这骆耀庭心思活络,御街游行时,自导自演了一出“英雄救美”。此子心思,绝不在他老子之下。不过萧之仁最后应下这门亲事,还有一个原因……”


    赵措晃了晃酒盏,游蛇一般快速爬行几步,直直递到乙唇边。


    乙瞳孔微怔,犹豫片刻,还是张开了那线条硬朗的双唇。半盏葡萄酒,一股脑灌入,充满口腔,顺着喉咙一路之下,呛了满肺满腑。


    灌得急,一滴橙红色,顺着唇角缓缓滑过下巴,淌入脖颈。


    赵措很满意影子的表现。他伸手抹过脖颈的那滴酒,然后就着乙咬过的盏壁,将盏中最后一滴,仰头倒入自己口中。


    游蛇退回自己的巢穴,闭眼,咂摸片刻,细细回味这酒的味道,比方才更醇厚,更引人入胜,也更惹人流连。


    “萧之仁接了骆耀庭的投名状,还有一个原因。萧之仁一直有意在军中培养自己的势力,而他看好的人选,右武郎萧潜,眼下已成半废之子。萧潜实属无能,羌人来袭,他竟一夜之间,利利索索丢了所守城池。长公主原本看他不惯,如今撞到枪口上,岂会再留他!一时间,风头全然被那名武状元云无择给抢了去。‘狼校尉’?哼!有意思。萧之仁正失意,眼下这名新科进士,带着万贯家私投奔而来,岂非如虎添翼?双强联手,今后萧之仁在吾面前的分量,也将更重了吧。”


    乙全程默默听着,如一道安静的影子。


    赵措,喜欢这道影子。


    毒蛇忽想到了什么,瞳孔竖立,盯紧影子:“那狐狸皮是骆耀庭亲自送到你手上,还是托人给你的?”


    影子沉默两秒,快速拆解这话中的重点。


    “东西是着人送到乙住处。带了话。乙原璧归赵。没收,也没看,直接让人带了回去。若主子不同意这门亲事,乙,可以去阻断它。”


    赵措没有表态,视线留在身上这仅有的一方罗帕上。


    带着赵措气息的罗帕,整个儿铺在乙脸上。


    隔着这层纱,一切变得动荡、模糊、混沌起来。


    赵措玩心大起。那提枪耍剑的手,循着乙的脸部轮廓慢慢游荡、巡视。眉眼,鼻梁,唇瓣,最后停在脖颈的凸起之处。


    毒蛇在喉结上猛劲啃了一口,良久方收了信子,意犹未尽地缩回自己的巢穴。


    罗帕留在乙脸上,顺着结实宽阔的胸膛,一路掉落。


    掉落在双膝正下方。


    “用它裹着。”


    乙胸膛微微有了起伏。


    在主子面前,他平生第一次萌生出一个字,不。


    这个念头只是一瞬,等理智稍稍清醒,这个念头瞬间打散。他了解赵措。若自己再多迟疑片刻,握住自己的,便不再会是自己的这双手。


    “吾听说有种黑底白章的毒蛇,其蛇胆,稍加炮制便能强身健体,舒筋强骨。对你常年习武之人,甚好。”


    乙捡起罗帕,按照赵措的吩咐,裹了起来。答曰:“是。”


    “不过此蛇剧毒,咬中即死,无一例外。”


    赵措视线下移,落在罗帕包裹之处,语调懒散,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十日内,若那骆耀庭交齐100颗蛇胆。吾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100颗?!


    捕蛇,是门技术活。即便有经验的蛇农,三日也不一定能遇上一条。即便遇上了,也是蛇口夺命,九死一生。


    乙,第一次想替一个毫不相关之人求情。倒不是因为骆耀庭这个人,而是10日100颗蛇胆,这背后要动用多少百姓,伤及多少无辜,又有多少家庭会惨遭祸殃。


    十命换一胆。平均每死十人,方得蛇胆一颗。100颗呢?


    乙,不过是一暗卫,一具只需执行命令的傀儡,一道不得有任何个人喜恶偏好的影子。他深知设给自己的那条线在哪里。


    世人皆传,懿王礼贤下士,广揽贤能。能效力其麾下者,个个文韬武略。虽有夸张成分在,但懿王是储君的热门人选,能鞍前马后侍奉储君者,没这个能力,没有这份手段和魄力,将来如何能在关键时刻为懿王所用?


    似乎察觉出乙眼神中的那一点点不坚定,赵措眸心一暗,生出些阴鸷。


    “手拿开!”


    赵措命令,欺身过来,不容分说,一手握紧下方,另一只手按住乙的后颈,将人埋入锦被,把人压进尘埃。


    这一次,更久,更凶,且明显带了惩罚意味。


    乙不知道骆耀庭如何做到的。十日之期,萧之仁家的东床快婿,亲捧了100颗蛇胆,来给懿王请安。


    谦谦公子温其如玉,陌上良人玉树临风。新科进士,豪门贵婿,未来储君的座上宾。几层身份加持下,骆耀庭清楚,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已经铺好。


    锦衣罗袍之下,究竟掩了多少血泪,藏下多少污垢,又有谁人会去关心?


    很快,骆耀庭即将大婚的喜讯,传遍京城。进士娶亲,尚书嫁女,当真是一段门当户对的喜事。


    这可气坏了正在为庄聿□□心准备嫁妆的薛启辰。


    “琥珀!那骆家老大现在可是山鸡·插凤毛,威风起来了!满京城散喜帖,恨不能连街上遛弯的狗,都要邀去给他贺喜!”薛启辰双手环抱,甚是鄙视,“不行!你老公是状元郎,你又是皇帝亲封的使君,哪点比他们差。所以这婚礼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


    最让薛启辰愤愤不平的是,这骆耀庭一进京就傍上兵部尚书这条大腿,将来仕途岂不是如履平地,节节樊升!


    而且许久未见,那日街上远远看了一眼,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薛家二公子,竟被骆耀庭一个眼神惊得后背一冷。


    若说那一眼,来自地府鬼魅,薛启辰也是信的。


    庄聿白自然也关心孟知彰的仕途,同时他也关心自己的前途。


    这一切是真的么?孟家村祭祖之后,自己就要真真切切嫁给孟知彰了么?——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被强行更新了最新版本后,手机还是不能回复评论。真心服了我大绿江![托腮][托腮]


    不过宝宝们可以留评~爱你们~


    第218章 大婚(二)


    状元回乡, 礼部特派一支礼乐小队相随,人多处,便鼓乐齐鸣, 以示荣耀。


    孟知彰认为太过招摇, 便只命随车安静跟着,不必鸣乐惊动沿途百姓。


    不过有些事,越想藏越是藏不住。早有人得了消息,估摸着时间提前等在途中官驿。一则想亲眼看下新科状元郎的英俊容颜,二来听闻状元郎夫郎是亲封的“垦田使君”, 此次一同回乡。这便更要来瞧一瞧了。


    “状元郎大家都名表, 这什么使君倒是头一次听说。是个什么来头?”


    “你不晓得他?你可知那东盛府, 短短一年时间, 从藉藉无名摇身一变, 竟成了远近闻名的产粮大府。为何?就是用的这位庄聿白庄使君的肥田之法。厉害着呢!”


    “这个我听说了,用过这种新型肥料的田地,亩产能提升两三成!起初旁人只不信, 先用者尝到甜头后,东盛府的知府大人亲自下令推广。短短三季粮, 东盛府那是一个仓满廪实!”


    “当真如此?我说堂堂一位状元郎,怎么就看上一位不知名的小哥儿。原来有这番缘故。”


    “何止这些!我还听说另外一档子事。状元郎与这庄使君是自小定的娃娃亲。可庄使君那娘家黑心, 当时为了2两银子,竟悄悄将使君卖给人, 祭了河。天地良心, 哪怕是后母,也没有这般心狠的!好在庄使君福大命大,上天庇佑下逢凶化吉。不然这肥田的法子,可去哪寻!这多打出来的粮食, 又去哪找!”


    “吉人自有天相。这是菩萨开眼了!那庄使君娘家人后来如何?眼下庄使君荣归故里,他们不得跪迎三十里?”


    “跪迎三百里也没用!后来那后母发现庄使君还活着,且藏在了状元郎家,立马带人又去闹了一场。当时状元郎还只是个童生,家徒四壁,那后母一心钻进钱眼里,哪里看得上,便收了一个富户的聘礼,要将庄使君抢了去,好嫁给那富户做小。是状元郎据理力争,且将这后母谋划祭河之事公之于众,才将庄使君护在了自己身边。那后母,早被刺青流放了。恶人有恶报!”


    “真是苍天有眼!状元郎和御赐使君,也是一对苦命鸳鸯。好在一切都好起来,如今一起风风光光把家还,是多少人几世也修不来的好福气!”


    除了看热闹的乡民,一些士绅乡贵闻信后,也早备了厚礼等在驿站外。


    虽说大家素昧平生,但收了礼,这关系不就有了么?翰林编修,别看品级不高,但那可是天子近臣,是可以上朝议政的。出入仕途,便有如此高的起点,将来平步青云岂在话下?此时不结交,更待何时!


    有送京中房产地契的,有送金银财宝的,甚至连送小厮奴婢的都有。远远看见孟知彰的队伍,一股脑挤上去。一时房契地契,甚至元宝珠串乱飞。吵吵闹闹。乱乱哄哄。


    此时跟来的礼部仪仗队起了作用,孟知彰请众人围住马车,送礼之人一时不得近前。因为沾着皇家,沾着礼部的关系,谁也不敢硬碰硬撞。


    孟知彰根本没有下车,只在车上不停拱手致歉:“诸位抬爱,孟某与夫郎心领了。这礼,还请带回去。若真想送的话,我们亲事在即,诸位祝我们白头偕老便是!”


    孟知彰的车马在乐队护送下,逃也似地冲出重围。有了这次的经验,前方连稍大一点的驿站都不敢多停留。尤其进入东盛府地界,更如做贼一般。


    在东盛府,庄聿白的名字至少是叫得响的。他研制的肥田之法,东盛府辖下四州一十八县,全部推广,15万顷田地,皆被恩泽。


    东盛府百姓若知道庄聿白荣归故里,正途经自家门前,莫说杀鸡宰羊留客,即便让他们当街跪迎,他们也是一百个愿意。


    若庄聿白嫌弃马车颠簸,他们也可以一路将庄聿白背至孟家村。


    *


    孟家村孟氏祠堂内,知县刘宗不停踱着步子,还时不时探头朝门外望上一望,看看前去探信之人来了没有。


    得知孟知彰今日到,天未亮,刘宗便到了孟家村,以示隆重,还带上了知县的全部仪仗。只等孟知彰车马临近,自己带队亲自迎出去。


    族长孟向贵活了这么大岁数,哪曾想过有朝一日知县大人会来自家祠堂祭拜!忙带了一众孟氏族人夹道跪迎。


    刘宗作为父母官,辖区子民见到自己,自是要跪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凡事都应变通。今日是迎接新科状元和新封使君,而地上跪着的正是衣锦还乡之人的族人。他下轿,亲自将族长孟向贵扶起来。


    “自不必多礼。今日迎接孟大人和庄使君,这些礼节,暂免了。”


    孟向贵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竟然能得知县大人扶自己起身,还如此这般和风细雨同自己讲话。他亲自奉了茶,又端了些果子和银钱,分与跟来的胥吏、仪仗兵使们。


    众人正闲话,忽听探信者来报,“到了!到了!孟大人和庄使君到了!”


    “到哪里了!”刘宗猛地起身,险些将茶汤洒在自己崭新的官服上。他顾不了这么多,忙招呼院外候着的仪仗队,“速速随我去村外接人!”


    那探信者拦在前面:“大人!孟大人已到祠堂门外!”


    话音未落,孟知彰牵着庄聿白的手,从祠堂大门并肩走了进来。


    虽是衣锦还乡,圣上也给了最高恩遇,但这些虚架势,哪里能摆在看护自己长大的族人面前。以免惊动族人,孟知彰在村外便停了队伍。自己挽着自家夫郎的手,悄悄走了回来。


    孟知彰受翰林修撰,从六品。暨县知县,正七品,低了一级。


    刘宗见到孟知彰和庄聿白,先抬手行礼问好,一团喜气:“下官恭喜孟大人大魁天下!恭喜庄使君荣膺圣恩!”


    “知县大人同喜!”二人皆没料到,知县大人竟亲自来迎接。


    祠堂院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祭祖用的三牲齐齐摆上桌案,还专门系了彩绸。另又摆了两案时令瓜果、糕点饼饵等,一同祭祀先祖高堂。


    刘宗乃外姓。今日是孟氏族人祭祖,他不便参与,临行前将带来的五抬贺礼留下。


    “莫要推辞。孟大人考中状元实乃为我暨县添彩增光。庄使君的肥田之术推广以来,全县上下已无饥馑。两位,就是暨县父老的贵人!是天下百姓的福星!”


    除了布匹、茶叶等实物贺礼外,还有两个好消息。


    其一,为贺二人喜结连理,特划50亩上等官田为庄聿白添妆。


    其二,孟家村所有田亩,免税粮三年。


    消息一出,全场哗然。


    免税粮?!


    “啥叫免税粮?”牛大叔有些懵。


    “牛大叔,您是我们这里最有见识的,连府城都去过,怎么连个免税粮也听不懂了?”


    免交税粮自然是听的懂,牛叔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活了大半辈子,新皇都换了两个,可从未听说百姓种地不用缴税粮的。


    每年收成结束,最重要的就是缴税粮。如今是儿子赶车去缴,从前都是自己肩挑背扛一步一个脚印地步行去缴。


    他记得自己八九岁上,跟着家中大人去镇上缴纳税粮。往年双脚背过去就可以,那年要交的却尤其多,家中甚至还用上了车。倒不是家中收成变好,而是上头硬性规定。


    那年初春西境战事起,夏收时,税粮已经飞涨到收成的五成。


    父母用补丁摞补丁的几只麻袋装满粮食,又小心翼翼搬上年久失修、破损不堪的木车板。孩子们从来没在自家院子中见过车,简直比过年还开心。


    还是孩子的牛叔不知道,这是生性要强的祖父赔了几天笑才借来的独轮车。他也不知道,粮税占收成两成时,家中日子便已艰难,而如今却要缴五成税粮……他更不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将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


    面朝黄土,奋力推车的父亲,一颗头颅越垂越低。空荡荡的裤腿,蹬在滚烫的大地上。一路扬起的尘土,像一串挥不去的叹息,无奈、 无助、又无望。


    祖父没熬到那年秋收,就去世了。


    家中二妹,最喜欢“哥哥,哥哥”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的二妹,饿得慢慢不会笑了。一双眼睛在瘦瘦的小脸上显得越来越大,小肚子也越来越鼓,到后来就白天晚上地哭。气若游丝,像只病弱的小奶猫。


    没多久,二妹也随祖父去了。


    如今日子越来越好。可曾经那灼心的饥饿感,那细弱的哭声,早刻进牛叔的骨血和记忆。


    眼下竟给农人免税粮。牛叔一双手不停抖着,仰头看了看天。


    若当年也能免去税粮,祖父便不会离开,二妹……如今,也应该儿孙满堂了吧。


    当然,所有人都清楚,即便眼下不免税粮,全村上下也没有谁家会吃不饱饭。一则琥珀带来的肥田术,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二则琥珀开创的茶炭生意和葡萄园,整个孟家村两年内成了十里八乡最富裕的地方。


    庄聿白,当之无愧是孟家村的小福星。


    小福星和他相公一起完成祭祖流程,刚出祠堂门,便被人团团围住。


    牛婶握住他的胳膊,不停嘘寒问暖,“一路累不累?怎么看上去瘦了不少!是不是知彰欺负你?你跟婶子说,婶子给你撑腰!”


    柳婶直接递上来包热乎酥饼,知道庄聿白喜欢吃甜食,特意加了牛乳:“我新包了羊肉馅的饺子,走!跟婶回家尝尝!”


    庄聿白笑着一一谢过众人的热情,许久未来,仍是那般亲切、熟悉。


    忙完祠堂中事,孟知彰和庄聿白回了老宅。


    牛叔牛婶已将老宅收拾停当,房中被褥、碗盏也都准备齐全。院中那颗石榴树越发旺盛,墨绿色叶片层层叠叠,不时露出几个圆滚滚的红色花苞。


    阳光洒满庭院。安静,安心。


    终于只剩夫夫二人。孟知彰搬了个竹凳,扶庄聿白坐下。自己则单膝点地,蹲在一旁。


    “庄聿白,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庄聿白眼珠转了下,带着三分疑惑对上与自己视线齐平的眸子。


    “今日,是祭祖的日子。”


    “也对。也不对。再想想。” 孟知彰视线稍稍偏移,眼前人眼尾这枚红色泪痣,越发可爱了。


    庄聿白抿了下唇,摇摇头:“想不到了。”


    孟知彰弯曲的腿,向前靠了半分,轻轻握住庄聿白的手。


    “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第219章 大婚(三)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庄聿白眸心一空, 穿越来时的窘迫,忽地窜到眼前。


    他只知道那是春夏之交,哪里记得具体年月时日。若预知这户院落的主人就是有朝一日迎娶自己之人, 身为直男的庄聿白, 恐怕宁可被应龙撕碎在山中,也绝不踏进这院落半步。


    还有,那锅中饼子不会吃,孟知彰的衣服不会穿,他那张挤挤挨挨的床, 更是不会睡……


    不过话说回来, 若只是做兄弟的话, 孟知彰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天下第一不错。


    庄聿白唇瓣微张, 失焦的眼神稍稍收拢, 放置在眼前人盯着自己的双眸上。此刻孟知彰似乎正轻声同自己说些什么。


    “家中所有,皆是夫郎辛苦经营而来。自当全部作为夫郎嫁妆。”


    庄聿白懵懵懂懂点头,视线却在眼前这张脸庞上游走流连。


    世间怎会有如此“不错”之人?会武功也就罢了, 还有满腹才学。试试魁首,状元及第。有才学也就罢了, 谁知还如此……如此英气俊秀。好看。


    “……而我无以为聘。孟知彰此人、此生为聘,万望公子莫嫌。”


    薄茧轻覆的指腹, 轻轻摩挲庄聿白的手背。见对方没回应,只痴痴看着自己, 不觉加重力度, 使了坏。


    “……什么?”庄聿白猛地回过些神。


    孟知彰嘴角弯出些弧度,又靠近半分,轻声耳语:“我说,我们马上成亲了, 你开不开心?”


    这次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庄聿白眸心震荡几下,有些慌不择路地从孟知彰看向自己的视线中挣扎开去。


    庄聿白默不吭声,自动跳过这个问题。


    红了脸的泪痣,更加可爱。


    单膝点地的孟知彰换了姿势,俯身轻轻吻住那抹红色。


    怀中人明显一抖,不过并没有半分抗拒或不悦,上位者得到授意,理直气壮扩大攻城略地的范围。


    细细密密的吻,有秩序、有节奏地盖下来。滚烫、轻柔,有些防不胜防,却让人无处可藏。庄聿白一开始确实是在被动承接着。


    他原想推开的,可是他抬起的那双已经开始失力的手,却不受控地按惯性找到自己该有的姿势。轻轻攀住孟知彰的脖颈,越拢越紧。


    庄聿白怀疑这孟知彰就是一个妖孽。西境临行前,那场吻,让他足足惦记了好几个月。


    眼下,眼下……身子怎么像瘫软的磁石一般,严丝合缝地与人越贴越近……


    “唧唧咯咯”忽然柴门窸窣,传来一阵的清脆笑声。


    柴门外探进几个小鬼头。


    “状元郎哥哥,阿爹说等你们回来,我们就可以进学堂读书了。是真的么?”


    “嗯。”孟知彰点头。


    “哇!太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去么?”


    “现在?”孟知彰冷了语调,“现在你们全部回家!我数到三,谁若不听话,便不让他进学堂。一、二……”


    “二”刚落,那群小鬼头便“咕咚咕咚”地四散跑开了。


    被迫中断充电的庄聿白,像被人抽了魂,失了所有防线,整个人瘫软进孟知彰胸前。


    “……或者,我们去床上?”


    孟知彰低头,温柔地征询怀中人意见。


    手上却早将人抱起,不同分说向房内走去。


    *


    村中学堂之事,孟知彰和庄聿白很早就在筹备。


    孟家村茶炭每月收入,除了葡萄园日常开销及族中供应外,其他银子仍留在公中账上,目的就是留给孟家村自己的学堂。起屋舍,备笔墨,请先生,以及后续日常运维,哪一项都需不少银子。


    族长带头张罗下,用作私塾的一方五间大瓦房院落已经建好,同时承接七八十孩童读书完全没问题。


    按照孟知彰和庄聿白的规划。村中适龄孩童来此读书,不仅束脩全免,书本纸笔费用,以及一餐中饭也全部由学中来出。逢年过节还会发些果品糕饼等,比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新年的糖瓜蜜角等。


    族中孩童成绩优异者,还有额外奖励。通过县试者,奖银子5两;通过府试者,奖银10两,布一匹;通过院试,考取秀才者,奖银子20两,布两匹。当然,所有应试费用,全部由学中承担。


    临近村舍的孩童要来读书,也是可以。


    粟哥儿对学堂之事很是上心。阿禾马上三岁了,时长跟着云先生在葡萄园中一待一大天。云先生喜欢小阿禾,大手牵小手,在山中漫步,于园中除草,不时诵两句诗,间或认几个字。“之乎者也”,“咿咿呀呀”。


    粟哥儿听云先生说阿禾是个聪明孩子,如今已认得大几十个文字,自是满心欢喜。自己没能读过的书,上过的学,一定不能再让阿禾错过。


    粟哥儿首先想到的是孟知彰恩师周先生的私塾,不过一则路程远,往来接送不是很方便,二则周先生年岁大了,如今计划颐养天年,过了明年便不再教书。何况自己教出来个新科状元,在教书领域可以称得上是功德圆满,此生无憾了。


    粟哥儿一开始听闻庄聿白有建学堂的打算时,自告奋勇,主动跟着忙前忙后。村中其他人,也是如此。


    村中人一辈子在田垄间谋食,食可果脯,衣能蔽体,便是大多数人的所有追求。读书?那是有钱有闲人家才敢有的奢望。但如今不同了。


    自从孟书郎孟知彰将他那位娃娃亲小夫郎带回家中,孟家村就开始一点点变化,往好的方向变。因为这“琥珀肥田术”,田中米粮皆增产丰收,如今村中再无有人家缺米下锅,再无有孩童忍饥挨饿。


    除了人人饱腹,村中每家每户的钱袋子也跟着鼓起来。


    先是金玉满堂,后面又加入茶炭生意,眼下葡萄园也是一再扩产,村中人家家户户都能在几项生意中谋到事情做。力气壮的去拾柴烧炭、堆肥翻园,做事细致的去压炭脱模、翻搅酒桶,能识文断字的,还可以给账房先生打打下手,帮着刘叔贴贴酒标等。只会烧火做饭的,窑炭和园中工人的午饭,也能找到用武之地。


    此前谁家若有个5两银子,便是中等人家。攒够10两者,便称得上是富裕之家。所以孟知彰院试前,庄聿白跟族长称家中已有十两银子时,那份吃惊和诧异可不是装出来的。


    如今算上工钱和年末分红,每一年家家都能有十两银子的收入。仓中有粮,袋中有钱,生活安稳的农人们,便将视线移向下一代。


    读书。


    族长家的小孙子已经读了四年书,牛二有也被送去了私塾。孩子们的读书问题,村中不少人家或正在张望,或已经着手张罗。


    不过关于私塾先生,一直没寻到合适人选。


    祭祖第二日,孟知彰带了厚礼先去拜谒了云先生,闲话一番,接着又去往私塾周先生处。


    许久未见,周先生腰背更驼,鬓间白发也更多,拄着拐杖亲迎到院门,正要下跪,被孟知彰一把扶起。


    “先生折煞知彰。”


    院中槐树越发茂盛,阳光从叶片间落下,斑驳光点铺了孟知彰一身。当年塾中读书少年,如今已披红簪花,成了世人艳羡瞩目的状元郎。


    “很好!很好!”周先生捋着胡须,不住点头,弯弯的眼睛中闪着半颗浊泪。


    洗得发灰的衣袖擦了擦眼睛,忙又将夫夫二人拉至堂上喝茶,说如今私塾中的孩子,各个都以孟知彰为榜样,都在好好读书,将来也要考取功名做官。又夸庄聿白聪明能干,肥田之法的推广,足以值得立生祠来时时供奉。


    “知彰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正说着,门外一乘小轿落下,“请问周先生家是这里么?”


    小书童一路跑着迎出去,不一会儿带进来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和一位年轻书生。


    周先生起身相迎,往脸上瞧去,一时愣住。难道自己老糊涂了,来人似乎并不认识。


    那人先同周先生见过礼,然后径直走到孟知彰跟前,敛起衣角,跪地行礼。


    “恭喜孟大人金榜高中!”


    如此大礼,倒给庄聿白看不会了。行礼之人起码有五十多岁,身上绸衣缎袍,看着也像个有身份之人。为何见面先拜一个后生?


    孟知彰眸心一转,想起此人是谁,忙双手郑重扶起:“兄台莫要多礼,快快请起!”


    这位便是去岁乡试入场时,那被考官责难险些拦在门外的老秀才。


    “多些孟大人出手相助,方使得在下顺利进入乡试闱场。若再不中,一家老小就要沿街乞讨了。”


    这位老秀才,十八岁便过了院试考中秀才,谁知乡试路上却无比坎坷,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四十八岁再入秋闱,已属最后一搏。哪曾想,浮票上“微须”一词,害他被考官当场拦下。


    是孟知彰出面据理力争,才为老秀才争取秋闱入试的机会。


    “说孟大人如老朽再造父母,也不为过!”


    老秀才名曹瑜,隔壁华县人。此番乡试顺利中举,奈何会试不第,不过也不打算再考了,便以举人身份,谋得一个南方小县的知县之职,不日便要上任。


    当时乡试闱场外一别,曹寓问了孟知彰名姓,会试回来后多方打听,得知孟知彰眼下人并不在暨县,刚准备在自己上任前,去府城亲自拜谢,又得知孟知彰高中状元,眼下正在暨县祭祖,忙又一路跟了来。


    众人闲话寒暄一番,那曹瑜得知孟知彰正在到处物色私塾先生,忙道:“若孟大人信得过,在下这里倒有一合适人选。”


    曹瑜指了指身边这位后生:“家中内侄,曹合,去岁乡试未中,正准备再战。孟大人可以试试他的才学。若可以,只要提供饭食和一间可以容身的房舍即可。”


    孟知彰略略打量下这曹合,不卑不亢,气质出众,身上衣衫虽旧,眼中神色却明。简单聊了几句,甚觉投缘,便看向一旁的庄聿白。


    “聿郎,意下如何?”


    庄聿白一愣,足足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这个“聿郎”是唤自己,耳根不由一阵发烫。当着这许多人,孟知彰现在说话越发没轻没重了。


    孟知彰倒不以为然,还颇为自豪地同众人解释。


    “家中大小事务,皆由我家夫郎做主。此番建私塾兴学堂之事,也是我家夫郎提出并落实的。还有……”说着孟知彰牵起庄聿白的手,“不日我与聿郎将在家中老宅完婚,诸位若得闲,可以来喝杯喜酒。”


    庄聿白看了眼孟知彰,这位当真是天下君主为自己选定用来治国安邦的潜在能臣?


    结个婚而已,怎么逢人便提,见人就讲?高中状元时,也没见他有丝毫炫耀的念头。眼下如此臭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擒了反叛,破了贼营呢!


    孩子气。


    *


    三日后的孟家村,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全族老少全部盛装出席。


    孟知彰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庄聿白则是他们的福星、恩人。二人成亲,这不只是二人喜事,更是全村上下的大喜事。


    孟家村上下,家家贴囍,户户张灯,处处是笑脸,声声皆“恭喜”。


    外头有云先生、族长、牛叔等帮着张罗,后勤有牛婶、柳婶、粟哥儿等安排。庄聿白自是什么都无需操心。


    而此刻坐在云鹤年山中竹舍,等待新郎官来接亲的的庄聿白,却不停搅着自己的衣角。


    他心中不停闪回孟知彰同他说的话。


    二人虽有夫夫之名,却一直守着那根线,从不越雷池半步,也未逾规矩半分。


    可大家都是成年人,且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事,馋,也是应当的。


    所以庄聿白一直敬孟知彰是位克己守礼的君子。坐怀不乱,自持若松。从未碰过最后一步。


    今日不一样了。


    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婚礼之后,所有人心照不宣,等在洞房的会是什么。


    庄聿白没有试过。说不上恐惧,还是期待。


    不过这最后一步,他马上就要试到了——


    作者有话说:下章礼成。


    第220章 大婚(四)


    喜气和着细碎阳光, 丝丝缕缕打在竹叶上。


    云鹤年所居竹舍内,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庄聿白与母族断亲,便从长辈云鹤年的竹舍“出门”, 等待孟知彰迎亲。


    云鹤年将亲手制作的两册《茶谱》和一件亲手缝制的紫貂大氅为庄聿白嫁妆。东西虽看去并不贵重, 却是云鹤年精心准备过的。


    他此生从未穿上嫁衣,但与自己心悦之人成亲会是什么模样,无人处,他想象过千百次。今生今世自己已无缘的那份幸福,他希望天下有情人皆能拥有。


    提前三日云鹤年和刘叔便将西厢收拾出来给庄聿白暂住。云鹤年生性淡泊, 所喜之物也皆雅致冲淡。不过婚礼要的是一个喜庆热闹。他特意让柳叔备了十丈红绸, 或结红花, 或缠彩灯, 整个竹舍内外妆裹一新。


    云鹤年在庭中那株老葡萄藤前站了许久。或许还说了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说。


    藤皮被岁月撕开一层又一层干枯的沟壑, 粗糙得能刮破心中最深处、最柔软的那道防线。他亲手在藤身上系了朵红绸花,树根处还摆上三颗糖果。乖巧,可爱。


    这日清晨, 弦月西沉,夜色尚存, 竹舍内廊前檐下的灯已经亮了起来,灯火通明, 内外笑声不断。


    牛婶、柳婶等年纪长些的,负责照看整体流程, 安排梳洗、着装等仪式性环节。粟哥儿等人则一边帮着打下手, 一边时不时同庄聿白闲话几句。


    或许是太紧张了,庄聿白不时要找人说话。


    “这件衣衫是不是大了些?”“……领子有些紧?”“真的要穿这么多件么?”“我有些喘不上气来。”


    薛启辰将拖着层层衣裾向院中“逃”的庄聿白,拽回来,按回椅子上。


    “怎么, 庄大使君连陛下天颜都不怕,今儿这是怎么了,想做临阵脱逃?”薛启辰递了一盏酥酪过来,“先多吃些,今日事宜多,后面忙起来顾不上吃东西,不能白白饿着肚子。”


    “谁逃了!”庄聿白努努鼻头,瞪了薛启辰一眼,手上却诚实地接了酥酪过来,“二公子听上去像是非常有经验呢!”


    “我虽然未成亲,但我兄嫂的成亲仪式还是参与过的。你现在不多吃点东西,白天肚子咕咕叫也就罢了……小心你晚上没力气!”


    薛启辰知道最后一句话肯定能惹到庄聿白,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忙闪至一旁,将主场留给过来帮庄聿白整理冠帽的粟哥儿。


    “粟哥哥救我!”


    果真庄聿白起身就要来追着打薛启辰,粟哥儿笑着拦住,理了下庄聿白礼服上弄乱的流苏。


    “薛二公子说的在理,公子确实应该多吃些。这一天的琐事繁复着呢,不仅要依照流程一项项进行,还要一直穿着这整套衣冠拘着礼。公子身子本来就弱,去西边又受了伤……公子听薛二公子的,多吃些总是对的。”


    几人正闹着,云鹤年托了盏清茶进来,让庄聿白清清口,又将一小包樱桃小饼用油纸和巾帕包好,递到庄聿白手中。


    “若中间饿了,随时吃一块。规矩是规矩,人可不能被规矩完全束缚了。”


    庄聿白忙起身接了,道了谢,将小饼仔细揣进衣袖中,一抬头看见刘叔笑嘻嘻进来,说门前来了许多乡邻,要给庄聿白“添妆”。


    “添妆?!”


    薛启辰甚是好奇,。他作为专属娘家人,这嫁妆可是精心准备了九十九抬,还有人要来给他的好朋友“添妆”,他自然要出去看看都准备添些什么。


    关于这九十九抬嫁妆,庄聿白多次私下同他商议。说是商议,实则委婉劝阻。一则他和孟知彰什么都不缺,没必要准备这么多东西;二则二人今后大部分时间不会在孟家村居住,这些嫁妆府城抬过来再抬走,花花时间精力不说,到底也是辛苦的。


    薛启辰却不以为然。


    “这是给你傍身的,又不是给他孟知彰的。他如今有状元及第,又一朝入了翰林,今后步步高升、风生水起的日子多了去。你不一样。有了这些东西傍身,哪怕你在家什么也不做,吃穿用度也是齐备的,谁也不敢小瞧了你去。”


    “家中就我和孟知彰二人,谁还能小瞧了我不成。”庄聿白笑薛启辰杞人忧天。


    “此言差矣。他当朝为官,谁不想有个岳丈当靠山,就像那骆耀庭一般,二甲末流的进士,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兵部尚书的东床快婿。将来平步青云,可是省去不少力气。你是个没有娘家撑腰的。孟知彰又这般出挑,万一将来被什么工部尚书、礼部尚书什么的也看上了,也要嫁女儿给他,你将如何?”


    “停妻再娶?孟知彰……不是那样的人。”


    “憨憨琥珀,倒不是婚事在即,我在这泼你冷水。官场这泥潭可不是一般的深。他孟知彰现在不是那样的人,保不齐将来有人强迫他成为那样的人。即便将来他不畏强权,不会另外出妻再取。官宦人家三妻四妾的,也都是常有之事。金玉满堂、茶炭和葡萄园生意,加上这些嫁妆,至少能让你下半生生活无虞。即便将来他就守着你一个人,他一个朝廷命官,家中总要或雇佣或采买些仆役,有钱能使鬼推磨,驭下之道有一招叫‘恩威并施’,这‘恩’便和银子脱不了关系。”


    薛启辰越说越认真,好似庄聿白下一秒就能被人骗了去。


    “婚姻可不止是花前月下的你侬我侬,你听我一句,西境掖池的200亩农田加上后来九哥儿新垦的以及各知州送你的300余亩土地,以及小各庄和京郊庄子还有京中的院子,你都写进自己的嫁妆单子里……将来万一有个变数,你将这嫁妆捏在手里,也算有个依靠。这年头谁还能嫌弃嫁妆多呢。”


    “知道了,我的薛二公子!”


    庄聿白忙答应薛启辰将九十九抬嫁妆从府城抬进孟家村。若是再不依,真不知这位二公子要和尚念经一般念叨到何时。


    九十九抬嫁妆,竹舍是放不下的,今日更早些时候,已经全部从就近客栈抬至竹舍之外。只等婚仪开始时,随结亲队伍抬至新郎家。


    而此时等在门外为庄聿白“添妆”的,多是附近乡邻,有孟家村的、也有隔壁张家村的,陆陆续续,连镇上甚至县城中人也来了。再后来,整个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受过庄聿白新型堆肥术的人,皆派代表来与庄聿白道喜。


    他们知道若是贵重之物,庄聿白是断断不肯收的,索性只带些寻常实用物件。有人腌制了两坛酱菜;有人带了自己亲自绣制的抱枕套子、手炉套子、荷包等;有人送来家中自制罗绢布匹;有人去寺庙求了观音送子的挂画……琳琅满目,满目皆情。


    起初庄聿白不时中断梳妆,拖着厚重礼服走到门外,与众人一一道谢,并请粟哥儿帮着登记在册,以便日后逐一答谢。


    众人见状,恐怕耽误了庄聿白的正事,也便只敢悄悄的来,远远看一眼庄聿白的背影,放下东西就走。


    启明星渐渐暗下去时,竹舍院外的编外“嫁妆”已经堆得山高。根本记无可记,查无可查,哪里分得清是哪个送来的。更让众人犯难的是,九十九抬嫁妆是薛启辰带来的薛家小厮在负责抬运,而这多出的“祝福”,一时找不到送嫁的人手。


    天色逐步放亮,家中有车辆的乡邻,自觉将加入送亲队伍,或赶牛车,或牵毛驴,有的挑起货郎担,再不济用背篓帮忙运送。


    庄聿白见状,鼻头一阵发酸。


    自己刚来时,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时空中,不仅一人不识,甚至连条合身的裤子,一顿像样的饭食也吃不上。可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和自己有了关系,甚是有了牵绊,他们也以自己能想到的最高礼遇来爱护自己。


    这层甜蜜的关系网,让人感慨,也让人安心。


    不过庄聿白最为感慨,甚至一直不敢相信此事为真的,是自己竟然要在此成亲了。


    云先生、牛婶、柳婶、粟哥儿,还有薛启辰,笑盈盈围在自己身边,这份喜悦是发自内心的,这份亲切和熟悉,让他没来由地也跟着想笑。


    庄聿白抿了口茶,茶汤的清幽让这份缥缈悬空的感觉,找到真切实感。也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层又一层衣衫加在自己身上,一件又一件头饰戴上自己冠帽。那朵园中新采撷的大红色牡丹插上琥珀色鬓发时,欢快高昂的奏乐声透过阳光洒金的窗棂穿了进来。


    是接亲的队伍。


    “时辰到了么?怎么这样早!”庄聿白一惊,猛地站起身。肩膀一重,又被按回椅子上。


    “看来是新郎官等不及了!想早点将人接回家!”众人手上节奏加快,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薛启辰也紧张到有些慌脚,只一味给庄聿白塞吃的:“再多吃点,多吃点。”


    “喜结连理”的御赐匾额,戴上大大的红绸花,气派地走在队伍最前方。


    接着是一个鼓乐班子,各个穿红着绿,甚是喜庆,原本请了九人的班子,谁知听闻是这二人成亲,其他鼓乐之人,纷纷加入进来,人数扩大了三倍不止。哪怕权贵娶亲也用不了这么多的乐人。


    紧跟着的是一匹妆裹一新的高头大马,此前制作弩机的老铁匠专门制作了一套马具为二人道喜。叶片型当卢中间透雕着蝙蝠、寿桃、葫芦等代表福禄寿喜的经典纹样外,还有童子抱鱼的形象,祝福新人家有余庆,早生贵子。


    孟知彰端坐马上,手中的缰绳握了又握。家中离竹舍并不远,孟知彰却觉得像走了数年。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竹舍的方向,恨不能一个扬鞭冲到竹舍。不过今日这场合,他急不得。


    夹道皆是来道喜的相亲,孟知彰一边拱手向众人道“同喜”,一边不时问跟在身边的牛二有。


    “我的冠帽,正不正?”


    迎亲队伍到达竹舍外,乐班奏乐声中,哔哔啵啵的鞭炮声响了又响。七八个跳跳蹿蹿的小孩子在爆竹烟气中钻来钻去,捡拾福袋、糖果、饼饵和铜钱,欢笑声不断。叽叽喳喳,像一朵朵快乐的小喇叭花。


    孟知彰忙翻身下马。儿时便长于云先生家门前的那丛茂竹,此时越发苍翠,也越发可爱。


    素来持重沉稳的他,此时第一个念头竟是跑进门去。不过刚行两步,便住了脚。抬手理理衣衫,顿了下,回身看向牛二有。


    牛二有会意,忙笑着点头,很好,冠帽也正,衣衫也齐,“琥珀哥哥看到,一定喜欢。”


    孟知彰听闻,脚下更加轻快,正要跨进大红喜字高挂的正门,薛启辰带人从中吵吵闹闹拦了出来。


    “聿郎呢?”


    孟知彰脱口而出,说完自己也觉赧然。人,还能在哪儿。自然是在舍中梳妆等自己来迎亲。


    薛启辰笑着端起一盏酒:“呦!新郎官来咯!只知道催今日若想见到你的聿郎,可要先过我们这一关!”


    随着拦门酒递上院中人潮跟着往门口涌,庄聿白不觉循声望去:“是不是孟知彰来了?”


    一旁指点规矩的喜娘笑说:“是!是新郎官来了!不过使君莫急,尤其整个婚仪过程中,这面纱千万不能摘。不吉利。”


    庄聿白点头应着,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门外:“怎么这么多人拦门,孟知彰的酒量……”


    一旁人笑说:“使君这是心疼了!拦门用的酒云先生特意准备的,红红的葡萄酒,看着喜庆。依照孟大人这体格,喝上一缸也不会醉的,耽误不了晚上的事。使君放心好了!”


    庄聿白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我去看看吧。启辰玩心重,万一……”


    不等庄聿白走到门前,人群忽然涌过来。


    “新郎官进来了!”“新郎官进来了!”


    庄聿白被人按回椅子里,一群人七手八脚帮他做出门前的最后检查,理红纱的理红纱,正衣襟的正衣襟,扶帽花的扶帽花。乱而有序,闹而喜气。


    这边,好不容易从门外闯进来的孟知彰,理理冠帽,稳稳心神,给牛二有递了个眼色。方才若非提前备了大红包,及时瓦解薛启辰缔结的拦门小分队,想来一时半会儿还进不了这竹舍的外门。


    好在牛二有也机灵,见情形不对,忙怀中掏出一沓红包,高扬在手中,吸引战力。


    竹舍内同样站满了人,拦门任务主要在正门外,里面送亲之人多是祝福。牛二有走在前面,一边发红包,一边为孟知彰开路。


    道喜声中,孟知彰笑着同众人回礼,脚下却不觉越走越急,一双手也攥得越来越紧。


    殿试之时,皇帝面前金殿对奏,也未如今日这般心中忐忑,孟知彰又摸了摸头上冠帽。无数喜气洋洋的笑脸纷纷出现在他面前,却一直没有他要寻找的那张面孔。


    孟知彰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理智告诉他,庄聿白就在西厢内等他来迎亲,心中还是没来由地害怕。害怕眼前景象只是自己心中幻想,害怕庄聿白就像那个琥珀色的梦,风吹吹就散了。


    一张张笑脸渐次从眼前分开,孟知彰擦拭下额头细汗,收回巾帕时,一条路从面前展开。


    孟知彰的心,空了半拍。


    路的尽头,云先生牵着一位红装盛裹之人,静静等在那里。


    鬓角簪花,红巾覆面,不用想也知道这便是今日亲迎的主角。


    孟知彰愣了下,一双脚却不听使唤地停住。


    众人见状,忙笑着提醒:“新郎官等什么呢!还不快上前将你家夫郎迎回家!”


    孟知彰如梦方醒,调整气息,大步上前,从云先生手中,将人接了过来。


    彩缎绾成的同心结,新人各牵一端。


    “聿郎,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孟知彰喉结发紧,俯身低语一句。


    彩缎那端之人并未回应,孟知彰知他紧张,便靠近一步,直接牵了对方的手,拢在手心。


    指尖凉津津的,渗出些细汗。或许是怕羞,手心中的手,微微挣扎,想要挣脱。


    孟知彰不觉用了力气,将人慢慢拉进。


    “聿郎,你还好么?”


    红巾覆面,对方不语。


    孟知彰没了主意。他不清楚对方好还是不好,抬手便要去掀开面巾。


    众人忙拦住,笑劝:“新郎官怎地这般着急!面巾要到洞房时方可摘下。”


    伸至半空的手,滞了片刻,缓缓放下,又将那双凉凉的小手牵过来,十指相扣。


    拇指摩挲了下对方食指指弯处那颗琥珀色暗痣。


    放了心。


    人群一阵掩口窃笑,“怎么,新郎官这是担心迎娶错了人?”


    过了今日,庄聿白就是他孟知彰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夫郎了。孟知彰从未如今日这般自豪,这般畅快。


    他微微侧身,照看着他家夫郎脚下的路,唯恐遮面红巾妨碍着他家夫郎。


    众人簇拥下,孟知彰将人送进八抬喜轿。他亲自理好轿帘,又绕轿一周,细细查看下并无不妥,这才走至迎亲队伍前端,正要翻身上马,又回头嘱托薛启辰和牛二有,这一路细细照看他家夫郎,若他家夫郎有任何吩咐,一定要立即告知他。


    规矩都是人定的。怎么舒服怎么来,才是正理。


    薛启辰笑他:“素来雷厉风行的孟大公子,今日怎的这般婆婆妈妈起来。总共两箭地的路,等到了家,他再吩咐你也是一样的。”


    竹舍到孟家老宅确实不远,奈何嫁妆委实太多,若迎亲队伍直接回家,新人已经下轿,单单是薛启辰准备的嫁妆还没能全部走出竹舍。何况后面还有一众乡邻等送来的添妆之礼。


    其实庄聿白不知道的是,在拦门的空档,东盛府四州一十八县的衙门送来二十几车“嫁妆”,而东盛府父母官荀誉更是派了专门卫队送来足足三车之礼。当然,除了府城,远在西境的垦荒六城也急急送来礼单,因路途远,所备之力要花些时间才能送到。


    新郎孟知彰只得带迎亲队伍绕远道而行,等他绕孟家村三圈时,十里红妆的尾巴方在刘叔的看护下慢慢走出后山。


    已经远远看见人群攒动的老宅门口时,迎亲队伍停了下来。


    路旁等了一小队人马。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陪同一位神采奕奕的年轻男子站在队首。


    待看清那人是南时,孟知彰忙翻身下马走上前。


    孟知彰不知这位年轻男子是谁,但见对方虽一身微服,衣角内却隐约露出的四爪蟒纹,也知此人并非常人。何况连恩师南时侧身而立,让出主位。


    “学生不知先生在此,多有怠慢。”


    孟知彰向两人行礼,动作、言语皆未敢造次。


    南时笑着示意孟知彰向前:“今日是你大喜,小爷特意让我带他来讨杯喜酒。”


    “小爷与先生能亲临婚礼,是下官与夫郎的荣幸。”


    孟知彰正要去请庄聿白下轿一同行礼,那小爷忙抬手制止。


    “孟大人且慢。我们只是来贺喜,且莫因我二人坏了规矩。这是一串上好的砗磲念珠,请高僧在佛前供奉了三日,祝孟大人与庄使君凤凰于飞,毓子孕孙。”


    孟知彰双手接过,郑重道了谢。


    那小爷又向身后指指:“这五抬贺礼,是长公主殿下指派我送来的。”


    长公主?!孟知彰眸心一滞。


    那小爷笑说:“孟大人去岁西境传信有功,长公主殿下自是感激。他知道孟大人与云大人及长庚师父关系亲厚,也知二人边境戍守无法亲临贺喜,特将他二人贺礼一并备了出来。祝二位新人白首同心,诸事顺遂。”


    长公主替臣子备礼送人,已属罕见,竟然还带上并无重要职务的长庚师父……孟知彰心中生疑,不过此时不容他多想,忙躬身行礼。


    “下官谢过长公主殿下,谢过小爷,也谢过西境的云大人与长庚师父。”


    “孟大人休要多礼,快快上马。我等也先告辞,这婚仪之礼便不观了。”小爷上前一步,对孟知彰扬下眉,压低声音,“赴任虽重要,孟大人可在多留几日,好好陪陪新婚夫郎。”


    孟知彰猜出对方来历,低声应和:“谢辰王殿下。”


    目送辰王及南时离开后,孟知彰折回迎亲队伍,怕轿中人担心,先行来至轿边,“是南先生来送贺礼,将长庚师父和云无择的礼物也一并带了来。”


    孟家老宅前爆竹声声,鼓乐齐鸣。


    等着观礼之人,已将院落完全占满,甚至连墙外树上也站满了人。


    孟知彰一步三回头地紧紧看着跟在身后的喜轿,像是一个不留神,连轿带人就能凭空消失了似的。


    门前这条小路并不宽,却见证记录着他孟知彰人生的每一步。从蹒跚学步到朗朗诵诗,从童生初试到状元及第,从孩提议亲到如今的喜结连理。


    这条路,父母带他走过无数次,孟知彰自己走过无数次,他和庄聿白并肩走过无数次。


    今日,这条路迎来了它真正意义上的另外一位主人。他孟知彰真正意义上的夫郎,那个他将携手一生之人。


    大门之外,孟知彰恍惚看到父亲和母亲站在迎亲人群中,笑语盈盈盛装等在那里,等他带夫郎回家。


    孟知彰翻身下马,正要回身去掀轿帘,将他家庄聿白迎出来,却见族长孟向贵携一众上首走过来。一同迎接。


    不论谁家娶亲,从未有过族长门前亲迎的礼遇,而且带着所有上首一并,其隆重,其厚爱,不言而喻。不过若迎接之人是庄聿白,对整个孟家村而言,无论怎样高的礼遇,都是应该的。


    “知彰,莫急。”


    新人落轿后,不宜直接踩触地面。孟向贵带上首们分列两旁,将一条长长的青毡花席,从轿边一直亲手铺至门内。门前还特设一马鞍。


    此时克择官手执一方花斗,将其中的谷物、豆子、铜钱、彩果等物望门而撒,惹得小孩子们纷纷捡拾。寓意凶煞退避,吉星高照,子孙盈门。


    “撒谷豆”环节后,庄聿白在喜娘和薛启辰的搀扶下落轿,手持彩缎同心结一端,和孟知彰一齐缓缓向门内走去。


    “新人跨马鞍,此生平平又安安!”


    红巾遮面,庄聿白看不清外面情形,不过还是能感知人群之众,情绪之高。喜娘一旁轻声提醒流程,他便依样照做。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夫对拜!”


    交拜礼毕,随着礼官一声“送入洞房!”现场人群气氛达到高潮。


    夫夫二人被簇拥着坐到洞房内铺设好的喜床上。


    满屋子人围观坐在床上的自己和孟知彰,庄聿白还是有些难为情,好在他有红巾遮面,只要孟知彰不尴尬,他自己倒是无所谓。


    新人坐床,礼官端一金银盘,将其上的金银钱,彩钱,桂圆、枣子等杂果,依次撒向帐子各处,口中还念念有词。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撒帐北,从来夫唱夫相随;撒帐中,鸳鸯枕稳睡方浓,休问日高花影重。”


    词是好词,若深究其意,倒有些烫耳朵了。庄聿白正紧张地攥着彩缎,忽手中一重,一只酒盏递了过来。


    “夫夫同饮合卺酒!”


    一片热闹的起哄和掌声中,庄聿白半推半就地和孟知彰喝了这酒。除了脸上火辣辣的,不记得方才是如何饮的酒,更不晓得这酒是苦还是甜。


    洞房内仪式告一段落,孟知彰被人簇拥出去接待宾客。庄聿白则被留在房中。


    房内很快安静下来,庄聿白定了定神,将云先生递给他的糕饼从袖中拿了出来。


    他并不饿,只是有些紧张。


    谁都明白,正常婚礼还有最后一项流程,必须要好好完成的流程,甚至可以说是硬性任务,等在后面。


    日色渐暗时,孟知彰带着一身酒气走了回来。


    庄聿白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手中樱桃煎也不香了。


    他并不害怕,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说:下章洞房。明天更。


    宋朝,婚礼上“撒谷豆”“撒帐”习俗已在民间流行。


    *关于“撒谷豆”


    宋代吴自牧《梦粱录》:“迎至男方家门首,时辰将正……克择官执花斟,盛五谷、豆、钱、彩果,望门而撒,小儿争拾之,谓之‘撒谷豆’,以压青阳煞耳。方请新人下车……”


    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新妇下车了,有阴阳人执斗,内盛谷、豆、钱、果、草节等,咒祝望门而撒,小儿辈争拾之,谓之‘撒谷豆’”。


    *关于“撒帐”


    宋代吴自牧《梦粱录》:“礼官以金银盘盛金银钱,彩钱、杂果,撒帐次。”


    文中“撒帐词”改编自宋代史浩《鄮峰真隐漫录》和宋元话本《快嘴李翠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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