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五岁及笄那日,趁着府中奴仆忙碌,她悄悄溜到御花园南角——那是她与景昭约定好的地方。
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着月白绫罗锦袍的男子立在花下,身姿挺拔。景和脸颊一红,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哥!”
景昭回头,眼底漾着笑意,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促狭鬼。过了今日,你就是大姑娘了,还这般调皮。”
景和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撒娇道:“有哥哥在,我调皮些又何妨?反正哥哥会护着我。”
景昭失笑,捏了捏她的鼻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簪:“你看,哥哥给你准备的及笄礼。”
景和接过,玉簪触手生温,举到阳光下一看,质地通透,竟无一丝瑕疵。簪头雕刻着一朵她从未见过的花,栩栩如生。“这是什么花?好生别致。”
“是蒲公英。”景昭拿起玉簪,轻轻为她插在发髻上,“宫外才有,我上次溜出去见了,觉得好看,可惜摘下来没多久就随风散了,便让人照着样子,用暖玉打造了这枚簪子。”
景和从香包里掏出小铜镜,对着镜子拨了拨鬓发,看着那枚蒲公英玉簪,笑得眉眼弯弯:“好看,我很喜欢。”
她抬头问:“这花,有什么寓意吗?”
景昭望着她的眼睛,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却没有说话。
他没说,蒲公英的寓意,是把心意托付给风,不问归期,只盼风能将这份隐秘的情愫,悄悄送到她心底。
这份心意,终究还是没能藏住。
那日,元观帝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砚台狠狠砸在景昭额角,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却依旧直挺挺地跪着,不肯低头。
“景昭!她是你的妹妹!是朕的女儿!你怎能对她存此心思!”
元观帝颤抖着举起桌上的一张宣纸,上面是景昭的笔迹,字迹遒劲,却藏着无尽的温柔:“曾踏江南十里春,繁花不及你眉颦。相思化作窗前月,夜夜清辉照故人。”
“好一个‘相思化作窗前月’!”元观帝气得浑身发抖,“既然你如此不知廉耻,这太子之位,这万里江山,你也不必要了!”
“父皇!”
殿门被猛地推开,景和红着眼眶闯了进来。她一眼便看见景昭额角的伤,心头一紧,却没有看他,径直走到元观帝面前,“噗通”跪倒在地:“父皇息怒,女儿今日来,是求父皇赐婚的。”
景昭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景和迎着他的目光,强忍着泪水,对他笑了笑,而后转向元观帝,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女儿前些时日偷溜出宫,对一位公子一见倾心,已然私定终身。”
“你说什么?”元观帝愣住了。
“女儿不敢欺瞒父皇。”景和从发髻上拔下那枚蒲公英玉簪,双手奉上,“这便是定情信物。那公子说,这花叫蒲公英,象征着自由。他说,他对我的爱,不会束缚我,会让我一世平安喜乐。”
景昭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疼得喘不过气。
那蒲公英,是他带她去看的。
那玉簪,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
那些话,是他私下里,偷偷对她说的。
元观帝看着那枚玉簪,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儿,终是长叹一声:“罢了……两月之后,公主府修建完毕,便成亲吧。”
“谢父皇。”景和重重叩首,额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起身时,与景昭的目光再次相撞。他眼底是无尽的痛楚与绝望,而她的眼中,只剩下一片死寂。
大婚前夜,常宁宫内。
景和坐在书桌前,手中握着那枚蒲公英玉簪,指尖反复摩挲着簪头的花纹。冬雪跪在她身侧,眼圈通红:“殿下,您何苦如此……您明明……”
“没什么何苦的。”景和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或许从一开始,他我之间,就是个错误。”
烛火跳动,将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孤单而落寞。
她知道,这场婚事,是她能为景昭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是她,为自己的心动,画上的一个句号。
“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春香急急忙忙撞进来,裙摆扫翻了案上的茶盏,瓷片脆响里,连主仆规矩都忘了——她眼底的急切明晃晃的,大抵是盼着这位太子能将自家公主从这沉闷的皇宫里逃出去,逃得远远的
景和指尖还沾着刚磨的墨,听见这声唤,笔锋猛地顿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浓黑。
屏风外的脚步声极轻,却像踩在她心口。
良久的沉寂后,是景昭的声音,比往日低了些,裹着未散的倦意:“怎么不说话。”
景和压下喉头的涩意,刚要应声,屏风被人轻轻拨开——
他就站在烛火里,眼下乌青像化不开的墨,下巴的胡茬泛着青灰,连常穿的月白锦袍都沾了点风尘,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神,瘦得肩线都落了下去。是她日思夜想的模样,却比梦里更颓。
没等景和回神,手腕忽然被攥住——他的掌心带着外头的寒气,指节硌得她生疼,指尖的薄茧擦过她腕间的玉钏,是这些年握笔批奏磨出来的痕迹。
“景和,我带你走。”
他的声音发颤,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抓着浮木的人,要把她连带着拖出这囚笼似的。
景和的指尖蜷了蜷,目光落在他沾着墨痕的指腹上(那是昨夜批奏折到天亮的证据),忽然轻声道:“阿兄,这是皇宫,我们能逃到哪,你我走了父皇母后又该如何。”
她没挣开他的手,只是这句话像把钝刀,轻轻划开了两人之间那层“能逃出去”的幻梦。
景昭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我从未认过这门亲事。”
“可父皇认,满朝文武认。”景和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腕间的玉钏被他攥得硌进肉里,泛出浅红的印子,“阿兄,你我,这一生,怕是只能做兄妹了。”
这句话像盆冷水,浇得景昭眼底的光瞬间暗下去。他盯着她的侧脸,烛火在她睫羽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连往常的冷都软了些,软得像当年雪地里那个抱着他说“景和保护你”的小丫头。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碎冰:“兄妹?”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鬓边——那里空着,没戴当年那支蒲公英玉簪。
“景和,你骗得过别人,骗得过自己吗?”
回忆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捡起来重新穿串,纵使勉强成形,那道裂痕也终究刻在上面,再回不到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