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想到,要在今天给我过生日?”
那天晚些时候,夏洛特将最后几袋贺礼放进车后座,然后拉开副驾驶,坐进去,系上安全带。
“因为你给我看过你的护照,上面有你的出生日期,”维科显然心情很好,比了个翻页的手势,“身为你的同居人,我总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夏洛特欲言又止。
“怎么?”维科瞥她一眼,神色变得严肃,“……不开心?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坏事——”
“不,我很开心,”夏洛特马上回神,赶在维科多想前给他解释,“我只是,我还从来没被人庆祝过生日,也没收到过这么多生日礼物,谢谢你,for everything。”
维科翘起嘴角:“接下来的时间只属于你我,在休息之前,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
第二站是家鸡尾酒俱乐部。
进门之前夏洛特还以为是间酒吧,进门后才发现这里更像研制鸡尾酒的工厂。
服务生递上小册子,夏洛特随手翻了翻,是调酒的教程,每张桌上都摆满不同颜色的酒瓶,客人可以自行动手,或者根据教程调酒,或者原创出独一无二的配方。
俱乐部通风一般,细胞浸泡在浓郁的酒香里,恍恍惚惚的醉人。
维科不看册子,示意夏洛特坐下,挽起袖子。
维科自己不喝酒,只给夏洛特调了两杯,一杯褐色,味道像姜汁汽水,还有一杯是沉甸甸的海蓝色,像极了维科的眼睛,甜得腻人。
“好喝吗?”维科问她。
夏洛特不说话,抿了口酒,然后吻上去,让维科品尝她的唇舌。
“还可以,”唇分时维科满意点头,又说,“我偶尔会看到你背着我偷偷喝酒,但那个牌子便宜又不好喝。”
赶在夏洛特脊背僵硬前,维科很快补了句。
“我只想说,如果你喜欢喝酒,我可以给你买更好的,你也不用背着我。”
*
注意到文森特视线微垂,夏洛特也跟着看了眼掌心。
那根皱巴巴的烟已经被她捏碎了。
“那是我从小养大的陋习,我的爷爷就习惯借酒发疯,然后遗传给了我的父亲,然后是我。”
文森特并未作出评判,而是示意她手里的碎屑:“我只是在猜他送你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你是真的很敏锐。”夏洛特笑着说。
*
维科送她的生日礼物是雪茄,只有一根,用看起来就很名贵的匣子装着。
夏洛特强迫自己不去揣测它的价格。
晚上他们在靠近大海的别墅留宿,也是维科家里的产业,有专门的管家照料起居。
鸡尾酒口味很甜,后劲却不小,夏洛特整晚都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不太想睡觉,就和维科打了个招呼,从后院出去,坐在悬崖上,看下面跌跌撞撞的大海。
不一会儿维科过来找她,还带了块甜点,夏洛特尝了口,海盐冰淇淋蛋糕,好吃得差点咬了舌头。
夏洛特作势要喂维科,维科却摆摆手,说胃不太舒服,你自己吃,还说我知道厨师汉克从来不会让我失望,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在白金汉宫的厨房工作。
海风混进海盐的味道里,或许还有眼泪,都是咸的,夏洛特分辨不清。
“其实今天不是我生日,我出生在夏天。”她突然说。
维科局促道:“我很抱歉——”
“但具体是哪天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连我的亲生母亲也记不清了。”
维科不说话了。
“是,”夏洛特点头,“我的护照,和我在国内的身份证——类似枫叶卡的一种国民卡片——上的日期都是今天,但那是因为国家人口普查,每个公民都要上报身份,才随便编上去的日期。”
“……也是你的家庭原因?”
“啊,家庭原因。”
维科沉默。
夏洛特也没有过多解释,而是在海风中叠起千纸鹤。
维科问她讨了张纸,却怎么也折不好,那双手明明在键盘上灵活得像是跳舞,却偏偏在折纸上完全不擅长,编花环也是,步骤全对,结果却总是歪歪扭扭。
最后还是夏洛特把着他的手,叠好属于维科的那只,放在悬崖边上,等下一阵海风吹过。
这次的两只纸鹤却没有并肩,夏洛特那只飞向了别墅,而维科那只却径直坠下悬崖,坠入大海,像一个来自命运的隐喻。
等到雪白的纸鹤完全消失在黑暗里,维科才在海浪声中再次开口。
“其实这里也是我备选的自杀地点,有一次我站在这里,我拼尽全力,才忍住跳下去的冲动。”
夏洛特马上抓住维科的手,怕他突然想不开。
感受到她的紧张,维科轻轻笑了下,反手与她十指相扣。
“别怕,我没发作,我最近的感觉——意外的还不坏。”
“那就好,”夏洛特松了口气,“你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让我知道。”
维科嗯了声,笑着说:“我不想自杀了,我想活,我想为了你,为了我们的未来,好好活下去。”
他低头轻吻夏洛特的指根。
“但我还是想多问一句,夏洛特,如果我愿意陪你活下去,你愿意陪我死掉么?”
这次没有拥抱,他们依旧贴得很近,维科凝视着她的双眼,不准她逃避,不准她别开眼睛。
于是夏洛特说:“你把这个问题再问一遍,就刚刚那句,一个单词都不要变。”
维科很认真地重复:“如果我愿意陪你活下去,你愿意——”
夏洛特想,她应该是喝醉了。
不然她也不会卡在他话音未落的那个瞬间说好的。
“I do,Vico,I do。”
像婚礼上的宣誓。
*
“后来维科承认,其实他还为我准备了另一个惊喜,只是还没彻底落实,所以暂时不想告诉我。不过我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因为一旦落实,我就再也不用为未来发愁了。”
文森特挑起眉毛:“他准备向你——”
“不,不是求婚,”夏洛特摇头,从旧事中短暂抽离片刻,“他给我的,比那要好得多。”
“他在为只有山野初中文凭的我,筹备一个去多伦多大学读书的资格。”
*
不过那时的夏洛特,对维科的打算一无所知。
后来网上有个很火的提问,是:和一个层次远超过自己的人生活是什么感觉?
好多人提到认知,提到消费观念,很空泛的框架,缺乏具体的概念。
让夏洛特感触最深的地方其实是:她不敢生病,因为没钱缴纳保险,无法支付高昂的药费,而像维科那样的人,从来不会去免费的公立医院挤占医疗资源,日常只会选择精致漂亮的私立医院,更会定期拜访心理医生,话疗,并适当增减药量。
维科的心理医生是个相当干练的中年拉丁裔女性,戴着黑框眼镜,笑容和蔼,距离感却很强。
维科最开始是自己去拜访,后来会带上夏洛特,他在里面聊,夏洛特在花园里等。
不多时,有人送来一小捧花,散状的,用报纸随意包着,就是她遇到他那天随手编花环的那种不知名紫色花朵,卡片上写着抱歉让你久等,署名‘正被困在房间里的,你的维科’。
夏洛特笑起来,随手又编了个花环,任凭微风吹过,细小花瓣簌簌落下去,卷进不远处的泥土,了无踪迹。
维科出来的时间意料之外的早,看到夏洛特手里的花环眼前一亮,主动弯下腰,让夏洛特为他戴到头顶。
然后转头面向心理医生,指指头顶的冠冕,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路易斯医生想和你也聊几句,”维科牵住她的手,“可以么?不想聊的话,我帮你回绝。”
夏洛特看着心理医生,她拥有一双灰褐色的眼瞳,深邃,精明,洞察人心,正平静地审视着二人的互动。
夏洛特闭了闭眼睛,借着维科的力道起身,走到心理医生面前。
“不用这么防备我,我不是汉尼拔,我不吃人,”心理医生主动开了个玩笑,那种审视感不见了,“维科急着摆脱我见你,想必你也会急着摆脱我回去找他,”她张开手,“只要五分钟,请进,成为我的客人。”
夏洛特说:“我的英语不是很好……”
“我知道,维科和我说了你的事情,”心理医生随手关上门,“我想问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是可以持久存在的么?”
夏洛特吞咽了下,本能地避开了心理医生的注视。
不愧是花高价聘请的心理医生,只一句话,恰好戳中她的心病。
为了帮她练习英语,维科有时会给她念童话故事。
昨夜的故事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讲小女孩又冷又饿,于是擦亮火柴,看到这辈子最美好的愿景。
然后为了让这美好延续,小女孩一根接着一根地擦下去。
她与小女孩的共同点实在太多了,夏洛特拒绝去深想这个故事所代表的含义。
于是她岔开话题。
“比起这个,女士,我更关心抑郁症是否可以被治愈,而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心理医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没再继续逼问,而是顺着她的话题点头说可以。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的发作非常频繁,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干预,病情好转,他遇到了第一道坎。”
夏洛特想到她从文献上看到的:“因为刚开始抑郁很严重,所以患者根本提不起自杀的力气,但经过治疗后,患者有所好转,也意味着他有力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心理医生点头:“是的,好在有你出现,他迈过了那道沟壑。至于你能为他做些什么——维持现状就可以了。他信任你,所以只要你坚信他会好起来,他也会坚信你所坚信的一切。虽然他的未来不都是坦途,但我相信,他的抑郁症一定会有被治愈的那一天。”
听到这里,夏洛特松了口气,说谢谢。
正要离开,又被心理医生拦住。
这次的心理医生不再有方才的那种隐性的攻击性,神色和缓。
“我做这一行已经很久了,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这让我相信我识人的能力。女士,你值得最好的。这句话也许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建议你学着保护自己。因为很多药,在疾病治愈后,就没有用了。”
夏洛特没听懂,却依旧耐着性子微笑,然后回到维科身边。
“聊了什么?噢不用告诉我具体内容,”维科边替她系上安全带边解释,“只是我的母亲,让我把你引荐给路易斯医生,说路易斯医生人很好,也许你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夏洛特忽然耳边嗡鸣。
心理医生的确是个好人,在尽可能不透露雇主信息的范围内,给了她最大的提醒。
——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维科的母亲什么都知道。
那是可以用外孙中间名为卫星命名的家族,可能拥有着她连想都想不到的庞大势力。
之所以他们允许她出现在维科身边,是因为对于维科而言,她是一剂治疗抑郁的良药。
而一旦维科的病被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