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星》 第1章 第 1 章 夕阳灿烂,为整间咖啡厅镀了层明亮的金。 夏洛特叼上烟,在包里摸打火机,还没摸到,对面突然伸出只手,抽走了她嘴里的烟卷。 “您拥有一双如此漂亮的眼睛,“对方的嗓音轻柔而动听,“它不该被烟草蒙上阴翳。” 四目相对,对面男人扬起眉毛,示意她看墙上的禁烟标识。 夏洛特耸耸肩,随手扔下打火机,十指交叠。 “考虑得怎么样了?”她平静地说,“钱不是问题。” 对面男人却忽然莞尔:“无意冒犯,不过一模一样的话,我昨天也听过一次。” 夏洛特说:“什么?” “‘钱不是问题’那句,”男人比了个手势,“昨天那位女士提议包养我,并给我开出了每月四千加币的慷慨价格。” 似乎是觉得这种歧义非常好玩,夏洛特嗤笑了声,并没有辩驳,而是伸出五根手指。 “那我出五千,”她淡淡道,“我不要一个月,我只要今晚。” 男人眼里那种轻浮的神色慢慢褪去了,他低头看手里的文件夹,再抬头端详夏洛特,猫眼微眯,内里似有探寻。 她不讨厌这种眼神,没有恶意,充满好奇,仿佛她是一道等他解开的谜题。 “不,我不打算收您的钱,女士,”片刻后,男人缓缓开口,“我更想要别的东西。” 夏洛特瞥了眼对面男人价格不菲的钻石袖扣,抿了口咖啡。 “比如?” “比如您的故事。” 放咖啡的动作顿了下。 夏洛特眼眸垂着,忽然笑了下:“你倒是贪心。” “是的,女士,我非常贪心,”男人露出个势在必得的表情,“因为在我的判断下,比起您的故事,金钱的价值不值一提。” 说着话,他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桌上的A4纸。 那不是一份明码标价的包养合同,而是塑封过的陈旧乐谱,手写的音符仓促而歪斜,昭示着创作者彼时的狂热。 夏洛特摩挲乐谱上的塑封膜,沉吟片刻。 “可以,”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已经过去太久了,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起。” “就从这里开始,”男人同样放轻声音,循循善诱,“这份乐谱被创作的那天,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 那是她与维科同居的第二个月,学校难得停课,夏洛特依旧起得很早,在琴房找到彻夜未眠的维科。 见她进门,维科露出个疲惫的笑容,叫她sweetie,纤长的手指毫无停顿,跃动在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继续演奏先前的乐曲。 为了避开对方过分干净的目光,夏洛特从后面环抱住维科,亲密无间的距离。 却谁也看不到谁的眼睛。 “你的钢琴真好听,”她伪装出情人般的温柔声音,恭维道,“真想用它取代我早上的闹铃。” 一无所知的维科显然十分受用:“为你演奏是我的荣幸。” 其实她分不清牛顿和莫扎特,也听不出吉他和贝斯。 好在交流用的是英语,而她匮乏的词汇量恰好遮掩住她贫瘠的音乐造诣。 结果第二天,她居然真的听着维科的钢琴声清醒。 前夜忘了关窗,有风吹开绛色的窗帘,很小的一条缝隙,晨光落下来,将维科那双湛蓝的眼睛染成浅色的香槟。 夏洛特醒了,却没动,盯着那单薄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似有所觉。 “平均律846,”维科回过头,嘴角微弯,“以后天天弹给你听。” 然后那缕晨光便落进他的酒窝里,那里有颗颜色很浅的红痣,像触不到的星星。 说天天就是天天,自那之后,每天早七点雷打不动,维科抱着电钢琴闯进夏洛特卧室,用曼妙的琴声将她唤醒。 只有一次,夏洛特被叫醒的时间是傍晚。 那天下午他们才做过,夏洛特实在是太困了,连澡也没洗,倒在床上补眠。维科弹起这首钢琴曲的时候,她正在做某个与云朵和星星有关的美梦,节奏轻盈的旋律凝结成五颜六色的晶莹天梯,一步一步,将她从梦境引渡回现实。 第一反应是掀开被子起床上学,然后才意识到天色不对,身上也没穿睡衣。 正在弹琴的维科看到她的身体,马上露出个有些害羞的表情,眉心皱出很可爱的凸起,却还是坚持将曲子弹完。 曲毕,维科反手抓过她的腕,把她抱到腿上坐着。 “这首钢琴曲,我想用你的名字命名,”维科吻她的眉心和鼻尖,“你介不介意?” 夏洛特闭上眼睛,说“好”,又说“那你叫我的名字”。 维科的声音带着笑意,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夏洛特,Charlotte,不是那个难听的、与生俱来的中文名,而是她自己给自己起的、象征着新生的英文名,从他的喉咙里滚出来,如此动听。 那天的夕阳极好,落在维科的头上睫毛上,又给他酒窝里那颗鲜红的小痣镀上金红,夏洛特心脏抽痛,看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如此清澈,只得装下她一个人的倒影,再容不下其他,就好像她是他唯一的神祇。 她抚摸维科的侧脸,而维科则是将她的手腕抬到唇边,亲吻她的脉搏,似乎在虔诚地品尝着她的生命。 心动的感觉如此分明,这感觉太陌生了,她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只能缠着他撒娇。 “再弹一次好不好?我还想听。” 维科欣然点头,双臂越过她的纤腰,将她拢得更紧,重新演奏了一次。 砰咚,砰咚,砰咚,心脏的节拍附和着旋律,她清晰听到了灵魂被他弹奏的声音。 那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过去,又好像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时间实在是过去得太久了,连带着很多细节也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只有那晚香槟色的夕阳,还有香槟色的钢琴,和香槟色的爱情。 * “原来您找上我,是夕阳的原因。” 咖啡厅里,对面的猫眼男人弯起眼睛,对她的叙述短暂叫了停。 “我去给我们买点喝的,”他站起身,“虽然时间有点晚了,但我是真的很推荐这家的咖啡拿铁。” 夏洛特勉强点点头,有晶亮水渍随着她的动作从下颌滴落,啪地砸在手背上,有点凉。 她怔了下,手背抿过脸颊,在落地窗里看到自己无比狼狈的表情。 等她整理好情绪,猫眼男人才端着咖啡回来,其中一杯分给夏洛特,乐谱推到一边。 “话说回来,我们好像还没互通过名字。”男人意有所指。 夏洛特瞥了眼顶端Charlotte的字样。 “如你所见,Charlotte。” 猫眼男人便也从善如流地报出英文名:“你可以叫我Vincent。” 又贴心地递给她一包纸巾。 夏洛特点头致谢,不经意间对上男人的眼睛。 刚刚在第一广场,文森特沐浴在夕阳下演奏小提琴,神色过分专注。 她向来听不懂这些,却在惊鸿一瞥间停下脚步。 不,不是容貌的原因,文森特是纯粹的东方人面庞,与混血的维科并不相通。让她驻足的是文森特的气质,应该是音乐家的通病,当他们沉浸在音乐里,那双眼睛总是如此超然物外,如此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是她再也没有见过的,与维科相似的神情。 这才是她邀请文森特坐在这里的核心原因。 短暂的沉默后,夏洛特放软了面孔,回他刚才的话。 “没错,我找上你,的确是夕阳的原因。” 第2章 第 2 章 “还是从头开始讲吧,讲讲我和他的初遇。” “那天我送了整整五个小时的外卖,从市区反复折腾到郊区,小费总共只有二十四。” 与那些家境优渥、换个国家享受生活的富二代不同,夏洛特的留学生涯非常艰苦,她没有家里帮衬,必须自行负担开销,于是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夏洛特不得不利用几乎所有的休息时间打工赚钱,四处奔波。 在这片资本主义的土地上,金钱意味着一切——穷人本来就穷,还要用时间换钱,没时间提升自我,注定一辈子做着时薪最低的工作,永远无法解脱;而富人却可以用金钱买到时间,并利用时间提高身价,钱生钱,向金字塔的顶端越走越远,那是夏洛特想也不敢想的另一个世界。 二十四块钱的小费,意味着今晚最好跳过晚饭,能省一点算一点。 人饿一顿不会死,但如果攒不够下学期的学费,坏了签证,被遣送回国,那一切就都白费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她忙碌了一整天,她累坏了,而且心态也很崩,需要稍微放空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分钟。 藏好车,夏洛特在崎岖的石头上艰难躺下,放松身体,长长舒了一口气。 野生花海郁郁葱葱,她几乎溶进了这片铺天盖地的紫色里。 也就是这个时候,夏洛特第一次亲耳听到小提琴。 那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曼妙旋律,由风携来,随着花瓣的摆动起伏摇曳。 如此清隽悠扬,如此遥不可及。 那曲子演奏了多久,她就在乱石上聆听了多久,时间仿佛在这片花海中彻底失去了意义,等她回神的时候黄昏已至,无论是她,还是那位陌生的小提琴手,都平等地沐浴在相同的夕阳里,一种暖金色与火红色的结合。 日光将她的影子牵拉得极为漫长,一点一点,攀过藤蔓,而另一边的琴声就是在这一秒钟戛然而止。 “你好啊,陌生的闯入者,”小提琴的主人开口说道,声音温和,“这里是并不对外开放的私人领地,接下来也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建议你在这里过夜。” 夏洛特的英语很烂,却也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拒绝,急忙开口道歉,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很快就会离开。 “我没有驱逐你的意思,年轻的女士,”地上的影子晃了晃,却没有与夏洛特径直照面,堪堪停在转角,“我只是想说……还剩两首曲子,你希望我在这里继续演奏,还是当面拉给你听?” 夏洛特没太听懂,下意识回了句ok,下一秒,维科闯进她的视线。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混血男人,面容清癯,眼窝深邃,头发是东方人的墨黑,那双眼睛却是白种人特有的湛蓝。 四目相对,男人不再接近,而是保持着得体的社交距离,眼神清澈却疲惫。 “我不想吓到你,但作为可能是见证我人生最后一秒的人,我想对你坦诚,我有MDD。”维科说。 彼时夏洛特的词汇量还不足矣理解MDD是重度抑郁障碍的缩写,只茫然点头,可在维科看来,却是这位闯入私人领地的陌生女性并不介意他的疾病,不以那种对待病人的、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待他,这让他感觉舒适而平等。 “我的父母非常开明,在我初次试图自杀的那天,他们告诉我,他们不会阻止我离开人世,只是我需要将脑子里的曲子全部创作出来,留给他们作为纪念,然后才能赴死。而现在,我已经没有能创作的东西了。” 维科架起小提琴,自顾自地开口。 “所以我向我的父母告别,然后来到这里,准备将我所有的曲子演奏一遍,然后结束生命。事实上,这里是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他忽然羞赧地笑了下,又转过身,背对着她,只给她留下一个修长而挺拔的剪影。 “抱歉向你倾诉这么多,很荣幸与你聊天,我会等到你离开后再动手,不会让警察找你的麻烦。” * “其实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杜撰的。” 夏洛特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个怀念的笑。 “毕竟我那时的英语实在太烂了,我什么都没听懂,只知道他长得好看,举止优雅,身上散发着我一辈子学不来的贵气。” “恕我直言,女士,您也很优雅贵气,请不要妄自菲薄。”文森特认真说,语气诚恳。 夏洛特不置可否,又抿了口咖啡,望向窗外。 远处,视野的尽头是当年的她自己,衣着朴实土气,在维科无比绚烂的小提琴声里扯过花藤,慢慢编起花环来。 * 当最后一枚音符消失在风中,维科以为她已经走了,长长叹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表情麻木。 没有人能忍受那种长期沉浸在抑郁中的痛苦,像是行走在没有边际的深海,他看不到光明,也找不到出口。 普通的疼痛已经无法唤起那种‘清晰地活着’的感觉,他不想再忍耐了,他只想要一个解脱。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这个给你,作为回礼,”夏洛特磕磕绊绊地说,“如果你不觉得它很廉价的话。” 维科一愣,转过头。 逆着光,他看不太清夏洛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双手,捧着一枚小小的紫色花环,犹如捧着模糊的圣光。 也是在这一秒,教堂钟声突兀响起,叮叮咚咚,象征着圣洁与虔诚,他的腿突然发起抖来,单膝跪地。 夏洛特被他突如其来的跪地吓了一跳,不过还是问他,你是想让我帮你放到头顶? 没有听到反对,夏洛特大着胆子,把花环给维科戴上。 后来维科在很多地方,对很多人讲述过这场‘命运般的初遇’。 按照他的话来说是:在这场有钟声响起的黄昏里,夏洛特亲手为他戴上冠冕,维科的心上忽而有蝴蝶飞过,将蒙在上面的暗纱轻柔揭起,那种阴湿沉重刹那间消失不见,他遇到了拯救他的神祇。也是在那个瞬间,他的心里绽放出崭新的旋律,他从未如此企盼自己能够活下去。 但当时的夏洛特对此一无所知。 手机闹钟响起,夏洛特马上反应过来,时间到了,该回去打工了。 于是她与这仅有一面之缘的漂亮男人匆匆道别,跳上从学姐手里便宜租来的二手小电驴。 先送外卖,再去华人餐厅打工,夏洛特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直到深夜才回到距离贫民窟只有两个街区的合租房。 夏洛特今天忙得晕头转向,又饿又累,脑子嗡嗡响,几乎是在沾上枕头的瞬间就睡着了,没注意到回来的不止她自己,还有一辆豪车,在她关灯后慢慢打开车窗。 第二天早上,头发乱糟糟的夏洛特打着哈欠推开窗,又僵住了。 因为窗口的正下方停了辆闪闪发亮的豪车,而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维科正在车顶端坐。 四目相对,面容疲惫的维科微微笑了下,酒窝微凹,藏了颗殷红的小痣,漂亮得像另一场不真实的梦。 夏洛特的学校并不是那种学术性很强的university,而是college,类似大专,学幼教,师资水平极其有限,课上老师大部分时间都在放youtube上找到的视频ppt,几乎学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它能提供结业证明,从而帮她找到用于过签的正式工作,所以就算学费很贵,夏洛特也从没想过放弃。 所以就算被维科追到家门口,夏洛特依旧不敢为他分出时间,生怕上课迟到,从而影响学分。 好在维科并未阻拦她的脚步,而是一路尾随,从合租房追到教学楼。 “运气挺好啊,这才来多久,就钓到了凯子。” 午休时分,班上几个年龄相仿的国人凑到一处吃午餐,说话的叫刘慧燕,是个与夏洛特年龄相仿的女性,因为还要给地球另一端的一家老小寄钱,打起工来比夏洛特还要拼命。 听到对方的揶揄,夏洛特马上颦起眉毛:“不要胡说,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刘慧燕哂笑:“糖爹包养糖宝,一方出钱,一方出身体,你情我愿就够了,名字重要么?” 另一名女生也拿着三明治凑过来,聊起她那位同样被包养的糖宝朋友,又说起这边成熟的包养体系:只要糖宝没有上位的打算,随便付出几年的身体与青春,就能换到对她们这样的人而言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为了攒够college下学期昂贵的学费,为了不被遣送回国,夏洛特不得不拼命节衣缩食,连今天的午饭都是前天去救济站排队领回来的免费食品篮。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够,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久,还要继续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夏洛特咽了口苏打饼干,在玻璃的反光里打量自己干瘪的身体,眼神闪烁。 * “你刚才说,昨天有位慷慨的女士想用每月四千加币的价格包养你,”夏洛特问文森特,“当时你动心了么?” 文森特弯起眼睛,欣然摇头。 “我想也是,”夏洛特勾起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毕竟你宁可放弃五千加币,也想听这张乐谱的故事。” 又垂下眼,指甲深深攥进手心。 “但当时的我,非常可耻的动心了。” 文森特马上附和:“可以理解,宁愿饿死也不接受嗟来之食,那是影视剧里的圣人才会做的事情。” “谢谢你为我开脱,”夏洛特轻笑,“不过这不重要,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道德是富人才玩得起的奢侈品。” “……所以,我的底线比你预想得更低。” 第3章 第 3 章 接下来的一切好像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交换姓名,交换联系方式,然后在同期生羡艳的目光中坐上豪车,驶向全然未知的远方。 维科始终没提包养合同的事情,夏洛特就没问,反正她英语烂得可以,法语更是完全不会,这给了她当鸵鸟的好借口,得以暂时逃避这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约会的第一站是餐厅,在这座城市最高的那栋大楼里,落地玻璃窗明几净,看得人腿软无比。 这或许就是上位者每日看到的景象了,芸芸众生不过蝼蚁,为了些许微薄薪水丑态毕露,心甘情愿地遵循上位者制定的秩序,压榨自我寿命,最大化为老板创造利益。 在海量金钱的加持下,服务生笑容得体,用一大堆夏洛特听不懂的复杂词汇向她介绍餐品。好在维科马上替她解围,不仅替她点了菜,还额外对服务生说了几句什么,最后那个单词她听懂了,是‘筷子’,她马上看向对方,而维科则是弯起嘴角,悄悄对她眨了下眼睛。 后面出来的时候维科看出她的拮据,向她道歉,说这里是他最喜欢的餐厅,食物新鲜,就餐体验好,所以没多想就过来了,但却忘记了询问她的喜好,导致她没能吃好,对不起,下次会记得参考她的意见。 为了照顾她的听力,维科的语速故意放得很慢,只用简单句,单词也尽量直白。而夏洛特则捂着充盈的胃部摆摆手,说这是她出国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 她没撒谎。 昨晚没吃饭,而今天的早餐和午餐都是苏打饼干,她饿了太久太久。 不只是胃部,还有贫瘠的精神。 约会的第二站是维科自己的乐团。 活动室在另一座大楼,那也是夏洛特从未涉足也不敢涉足的领域,玻璃墙面闪闪发光,脚下的巨大地砖被擦得锃亮,过路人纷纷带着高度发达文明下富人特有的那种温和气质,对夏洛特友好微笑。 夏洛特回以同样的微笑,跟着维科走进电梯,门在眼前阖上,遮住西装男女的视线,也遮住了她未曾言明的、某种难以言喻的自卑感。 这是白天鹅的世界,光鲜亮丽,气质脱俗。 而她,而她,只是格格不入的丑小鸭。 维科的出现换来乐团所有人的惊诧,团员纷纷涌上前来,手舞足蹈,与维科拥抱,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夏洛特自然被挤到了旁边,像一片不起眼的垃圾。 “她叫Charlotte,是我的药,拯救了我的性命,”缝隙里,维科艰难向其他人介绍,“也是我的crush。” 于是被簇拥的人又换成了夏洛特。 为首的是个金发有雀斑的女生,肿着眼睛过来拥抱她,反复叠声说谢谢,说你不知道你的出现,对我,对维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混乱中,夏洛特听了半天才勉强听懂,原来昨日她遇到维科的时候,维科正准备自杀。 这里的团员都知道团长的精神疾病,所以平时会选择尽量不刺激到他的方式与维科相处,直到昨天,维科突然将乐团团长的位子移交给金发雀斑女,他们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他们并未干涉维科的决定,只做好了参加维科葬礼的准备,却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活蹦乱跳的维科。 “谢谢你,谢谢上帝,”金发雀斑女死死抓着夏洛特,啜泣道,“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拯救了维科的性命。” 夏洛特的手指被捏得变形,求救似的望向维科,堪堪捺下惶恐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居然会拯救你的性命,这太沉重了,我承担不起。 好在维科很快接到她的求救信号,从琴盒里掏出一件东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是夏洛特昨天随手编就的紫色花环,作为听他小提琴曲的回礼,此时浸在容器里,被透明的胶状物包裹。 “就是这个,夏洛特制作了它,将我从泥潭里拯救出来。”维科说,视若珍宝的动作。 团员纷纷配合地发出赞叹的声音,尤其是金发雀斑女,率先挤开所有人,接过花环仔细打量。 “这真是一件艺术品,夏洛特,你有考虑过在eBay上贩卖它吗?”金发雀斑女问她,“顺便说,我叫艾米。” 接下来,许多人你一言我一语,探讨制造永生花的方法,又很快聊起各自在在eBay上看到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手作品,所有人都刻意忽略了维科的病情,热切讨论别的内容,这是乐团成员保护维科的一种方式。 很快,有戴眼镜的男生拿着几张纸过来找夏洛特,将她叫到角落。 “你看一下这个,”眼镜男说,“如果没问题的话,下次过来的时候记得带份简历。” “这是什么?”夏洛特没听懂,不过还是接过纸笔,发现是份雇佣合同,聘请她在乐团打杂。 而时薪,足有在星巴克打工的两倍那么多。 “噢好的,让我尽量用简单句解释,”眼镜男推了推镜腿,几根手指搓了搓,“签合同,打工,赚钱。看你的样子,你很缺钱吧,我猜?” “我——” 她被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砸蒙了,两倍的时薪——这意味这同样是出卖时间,在乐团打工,比在外面赚得更多。 夏洛特忍不住转过头,望向人群正中的黑发男人。 维科没死,自然要从艾米手中接回团长的位子,黑发男生指间夹着羽毛笔,从艾米手中接过文件,在上面奋笔疾书着什么,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维科敏锐抬头,对她微微笑了下,凹出明显的酒窝。 “顺便说,你制作的东西的手艺真的不赖,”眼镜男接过夏洛特签了字的合同,又推了推眼镜,道,“我想你可以试着做点寿命更长的东西,挂到eBay上卖卖看,定价标高些,我敢肯定会有人买单。” * “如果不是他们,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人人都会做的那些逗小孩的玩意,比如草编蚱蜢,在我老家一文不值,却能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卖出十二刀的天价。” 夏洛特轻声叹了口气,又抿了口咖啡,说:“抱歉啊,本来要讲乐谱,结果却越讲越多。” 对面的文森特倒是没露出半点不耐烦,而是偏了偏头。 “你的草编蚱蜢,应该还能卖出更高的价格。” 夏洛特:“愿闻其详。” “既然您当年的专业是幼教,那您完全可以去面向中产家庭的亲情培养班兼职,带父母和他们的小孩一同做手工,”文森特比了个合家欢的手势,“情绪价值合并商品价值,这样的蚱蜢,就不止一只十二刀那么便宜了。” 夏洛特便笑:“阶级的本质其实是认知与信息差,那时我的认知……达不到这个层面。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会在兼职的同时尝试掌握所需的人脉与技术,亲自开班,那样能赚得更多。” “可那样的话,”文森特轻声说,“你就得不到这份以你为名的钢琴曲谱了。” 夏洛特的笑容不见了,目光落在镀膜的乐谱上。 几秒钟后,她说:“如果时间真能倒流,我反倒情愿……不曾在那片花海里认识维科。” * 糖宝总要有糖宝的样子,比如接受糖爹介绍的打杂工作,比如对糖爹的赏赐感恩涕零,以提供情绪价值。 在那之后,夏洛特辞掉大部分兼职,又将二手小电驴还给学姐。 下午自习结束,夏洛特从教学楼里出来,装作没听到身后‘还说不是糖爹’的揶揄,坐上维科的豪车。 维科眼下的青黑比前日更甚,夏洛特摘下刮出毛边的挎包丢到后座,问他:“昨晚没睡好吗?” 维科点头,简单解释了句:“疾病让我的入睡相当困难。” 又说:“去吃中餐?我做了功课,让人推荐了家华人很喜欢的店面。” 夏洛特肚子正饿,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只不过那不是中餐店,而是家日本人开的日料,座位狭窄逼仄,店面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干净。 维科明显不太适应这样的环境,鼻子皱起来,却依旧主动将自己塞进椅子里,点了份鳗鱼饭,又把菜单交给她。 夏洛特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意识到,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维科接近她,是迁就,是向下兼容。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除非他对她别有所求。 夏洛特对这种不健康的金钱关系不是没有耳闻,大多与床笫上的奇怪癖好有关,还有她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 ——像她老家被拐回去的女人,断绝食水,被塞进地下室,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 虽说迄今为止,维科没对她做过任何事情,但既然已经接受了命运的馈赠,或早或晚,她总得付出相应的价格。 异国文化进展飞速,那一天的到来并不算晚。 那天维科带她去奢侈品店,买那种没有明码标价的首饰与衣服。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夏洛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做过头发,又换下了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与衬衫,恍惚有那么一秒,她好像真的成为了上流社会的一员。 店员应该是见惯了这种野鸡变凤凰的场合,带着百分之九十九的真诚表情伺候她穿上Logo低调的外套,眉眼里的不屑被掩饰得很好——如果不是她自小敏锐惯了,应该什么都察觉不到。 就像维科,对店员内心的os一无所觉,笑吟吟看着她从更衣室出来,把卡交给服务生,眼睛弯着,像准备迎接圣诞的孩子,为即将拆开的礼物裹上色彩瑰丽的包装纸。 也是在那天晚上,夏洛特付出了相应的价格。 好在维科不是那种非常粗暴的伴侣,非常尊重她的个人意见,牵手之前会问,接吻之前会问,邀请留宿会问,甚至连进去之前也要再确认一遍她的意愿,也没有展现出任何虐待倾向,动作非常温柔,从头到尾,几乎没给她带来任何疼痛,而是保质保量地将她一同送上巅峰。 事后维科摘下措施,捏着去浴室灌水,打结,拿回来展示给她看,让她不用担心怀孕。 * 夏洛特单手按着小腹,眼里有痛苦神色一闪而过。 “他不知道的是,我因为一些原因很难怀孕,那让我弃如敝履的体质,却让我接受包养的时候感觉无比安全。” 文森特眸色微垂:“……是,某种先天性疾病?” 夏洛特摇头:“后面再告诉你,总之。” * 总之,经过这夜,夏洛特终于得以确认,二十二年过去,这一次,命运终于给她尝了口畸形的甜。 一位出手大方又没有特殊癖好的糖爹,这让接下来的包养生活变得简单。 夏洛特孤零零躺在尺寸惊人的大床上,怔怔看着太阳升起,眼角滚出一滴泪,又很快融入床单,消失不见。 哪怕代价是道德与自尊。 只要有钱,只要能拿到钱。 第4章 第 4 章 后来维科的乐团有音乐会,很正式的演出,尤其是after party,出席的无不是业界名流。 夏洛特谁也不认识,却被维科塞进昂贵的高定正装混迹其中。 她的英语依旧不是很好,不太能掌握时态与长难句,但起码已经可以用简单句正常交流。聊天气,聊首饰,聊时尚,更重要的是聊Euterpe''s Star,欧忒耳佩之星,维科的乐团名,取自希腊神话里的音乐女神。 恭维如海潮,将场地的每个角落慢慢填满。 也是在这些琐碎的聊天里,夏洛特不小心窥视到有关维科背后家族的冰山一角。 比如脚下这栋金碧辉煌的大楼,本身就是维科母亲名下的资产;比如当年为了庆祝维科的诞生,维科的外公特意更改了当年那颗发射到太空的卫星的名字,以维科的中间名命名。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名流参加这小小乐团的音乐会,欣赏艺术不过次要,重要的是与这位二少爷攀上关系。 夏洛特远远看着维科,看他混在名利场里,游刃有余地应对每个人的搭讪,笑容标准真诚,像一颗天上的星星。 如此明亮,如此遥不可及。 直到那颗星星露出微不可查的疲惫表情,放下酒杯,推开会场的侧门。 夏洛特追上去。 高跟鞋让她的脚步变得迟缓,好在维科并未走远,背脊靠着墙壁,在听到她的声音后警觉回头。 又在辨认出她的脸后神色放缓。 “嗨,”维科捏了捏眉心,勉强撑起身体,“抱歉,我不得不应付很多人,慢待你了。” 夏洛特缓缓摇头:“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任何能透气的地方,也许,”维科长长呼了口气,“我喜欢音乐会,但我恨after party。” 夏洛特向身后看了眼。 靡靡的大厅,精致的装造,浮夸的笑容,饮酒,谈笑,各自戴着各自的面具,各自带着各自的目的。 而此时的维科陷在寂静里,单手按着胃部,眉心微颦,明显不舒服极了。 ……糖宝总要起到糖宝的作用,夏洛特神色微定,主动挽住维科的小臂。 “我想去楼顶,就现在。”她捏造出任性的声线。 维科勉强打起精神:“那我去联系工作人员。” “不,不找他们,”夏洛特摇头,“只有我们两个,偷偷的。” 铁丝捅进锁眼,富有技巧地转了几下,咔哒声响,大门应声而开。 这也是她在摸爬滚打中掌握的技巧,曾让夏洛特在钥匙落在工地的时候省下开锁钱。 高楼晚风唰然扑来,夏洛特哇了声,张开双臂,奔进夜色。 脱离了那种随时需要营业的环境,不再被无数视线聚焦,维科的表情果然轻松不少,跟着夏洛特来到露台角落,小臂倚着扶手,并肩俯视下方霓虹闪烁的人间。 看出维科心情不好,夏洛特就没拖着他聊天,而是静静欣赏夜景,顺便随手掏了张纸巾,左叠右叠,变魔术似的叠了只软趴趴的千纸鹤。 维科迷惑眨眼,显然没想到如此平整的纸巾竟能在她的手中变得如此立体,夏洛特还是不说话,把纸巾分给维科一张,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叠。 没想到万能的维科居然会有不擅长的事情——不管他怎么努力跟上每一步,叠到最后,形状总会变得奇怪。 数次尝试未果,夏洛特干脆钻进维科怀里,把着他的手指,一折一折,亲自带他叠好纸鹤。 分开顶翼,推开正中间的小方块,雪白纸鹤张开翅膀。 可高楼风大,几乎是瞬间,纸鹤就被从维科掌心卷走,落到到扶手外面的平台边缘。 夏洛特看看维科又看看纸鹤,咬紧牙关,决定翻出去帮维科捡回来,这么高端的大厦,应该不至于豆腐渣工程。 结果才笼起裙摆,就被维科牵住了手腕。 “谢谢你,但是不用了,”从上露台起始终沉默的维科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它只是想找到它的自由。” 又是一阵风,吹起岌岌可危的纸鹤,它颤了颤,最终还是缓慢的、不可逆转的坠向了下方的深渊。 “其实我现在很想像它一样从这里跳下去,”维科喃喃道,“这样至少在前往天国的路上,我会有纸鹤陪伴。” 夏洛特想了下,飞快将自己手里那只折完,然后摊开手,让夜风吻过掌心。 于是第二只纸鹤便循着第一只纸鹤的路径追去,一同坠入夜色。 “你想和我一起死么?”维科笑了下,又马上从那种迷顿的状态中警醒,绷紧身体。 “抱歉,”维科语速很快,“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奇怪的话,忘掉它,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为了接她去音乐会,维科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才从贫民区边缘来到富人区,夏洛特不想让他再开两个小时回去,便蓄意勾引,问维科这样就好了吗,我们今天的约会就到这里了么,你难道不想要更多? 维科眉毛动了动,目露了然,再次说抱歉我会错了意,又凑过来吻她的唇。 豪车再次飞驰在路上,最终的落脚点在维科的别墅。 一进门,维科便再次亲吻上来,稍显过分的热吻,掠夺她口中的津液。 在没有来维科家过夜的这些天里,夏洛特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问了其他人,找到许多高热度的‘教学视频’。 糖宝是玩物,糖宝本就不需要任何尊严。 然而当她真的跪到维科脚边,得到的却是维科愤怒的质问。 *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维科发火,原来真正温柔的人,就算发火也很内敛。” 夏洛特笼着咖啡杯,食指敲了敲杯壁,问文森特:“要猜猜看吗?他发火的原因。” 文森特垂了垂眼睛:“因为他对你,从来不是包养关系。” 夏洛特笑起来:“看来我的误导非常失败,不过bingo,从头到尾,有关包养的部分都是我的曲解。维科是真心想和我交往,而不是成为我的糖爹。用他那天质问我的话来说,make 1ove只有在饱含love的时候才有意义。” 夏洛特伸了个懒腰,突然身体前倾,换了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你觉得我的相貌——我的长相如何?”她问。 文森特目光闪烁,反应却很快:“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审美,在他眼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比你更好看了。” 夏洛特却露出个了然的表情。 “如果问你这句话的是林青霞,你还会把这句‘审美不同’送给她吗?”夏洛特说,“应该不会吧?你只会毫不犹豫地夸她好看,夸她的骨相,夸她的眉眼,而只有面对相貌平平的我,你才会给出审美不同的答案。” 文森特却并未露出那种话术被看穿的窘迫,而是悠然道:“但您的气质的确非常特别。” 夏洛特被他的找补逗笑了,背脊重新贴上椅背。 “我对我自己的颜值心里有数,现在你看到的我,已经是医美之后的效果了。当年的我——” * 当年的夏洛特只有二十二岁,生如夏花的年纪,却已经离家整整八年。 自从弟弟出生,家里所有资源便都向这未来的当家人倾斜。 九年义务教育尚未结束,夏洛特却已经不再拥有读书的权利,被迫外出打工,从小县城起,逐渐跑去赚钱更多的大城市,常年的奔波辗转让她皮肤很差,肤色发黑,离同龄人那种漂亮的粉白相去甚远。 就算被维科送她的大牌奢侈品层层装点,她也不是什么好玉,只是块再平凡不过的石头,不管如何打磨,也不会散发出钻石般璀璨的光晕。 维科不一样——越是缺少什么越是强调什么,这片异国土地越是强调禁止种族歧视,越是说明白皮才是人上人,而维科恰好是那个人上人,黑发白皮,海蓝色的眼睛,笑起来有酒窝,矜贵自持,高不可攀。 在合租房无穷无尽的吵嚷里,夏洛特锁上浴室门,直视镜子里的自己。 黄黑皮,只能勉强说是五官端正,毫无优势的脸蛋,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可在某几个恍惚里,她想起维科凝视她的眼睛,那里面的爱意沉重而热烈,他看着她,就好像她真是他的crush,是配得上他的、令他一见钟情的爱人。 夏洛特照着镜子,手指划过镜面上并不好看的脸,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居然值得维科那浩如烟海的倾心。 好在自从那天维科对她发火,二人就再没见过面,维科也没再给她发过短信。夏洛特不确定这是不是代表关系终止的信号,只拿着对方买给她的奢侈品去二手回收店问了次——出售的价格比购买时要去掉整整两个零,但覆盖下学期的学费已经绰绰有余。 浴室外的嘈杂还在继续,是她合租的其他人发出的噪声,有男有女,明明已经到了后半夜,却依旧在为游戏或者球赛大声呐喊。夏洛特额头抵上玻璃,听到外面砰砰敲门,问她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出来。 这才是属于她的现实,不会留出伤春悲秋的时间,夏洛特应了声,假装去冲了水,打开门。 维科已经给了她不少钱,又带她去吃去玩,让她见识了可能一辈子不会见识到的光景,已经足够了,夏洛特不敢奢求更多。所以关系到这里结束也是可以的,都没有关系,付出身体总比辛苦打工轻松得多,夏洛特知道感恩。 明天就去卖掉那些奢侈品,再去找工作。夏洛特想。不管再怎么难过,都会过去的,一切总会过去的。 不过是重新开始罢了,总不会比她刚到这边那时更难。 夏洛特眉头皱紧,被子徒劳地盖过耳朵,试图遮住其他房间合租人的吵嚷声音。 睡吧,睡吧,睡醒了就好了。她安慰自己。 太阳总会升起,故事也总会翻页,萍水相逢,过客而已。 却没想到下一秒,手机嗡地声响,屏幕亮起短信提醒。 夏洛特睁开眼。 Vico:我想见你,就现在。 第5章 第 5 章 好像某种无形的指引,夏洛特猛然趴到窗边,向下看。 果然,还是那辆不该出现在贫民区边缘的豪车,正停在她窗户下面。 驾驶室里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屏幕亮着,照出很小的一方暖色。 而在这方暖色里,维科如福至心灵般抬头,准而又准地捕捉到她的身影,眼睛湿润。 * “有的人,生来就是别人的劫数,”夏洛特说,“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做不到把他丢在下面不管。” “毕竟我从没得到过任何无条件的爱,我太渴了,而维科,他恰好是我的水源。” * 打开大门,夏洛特将维科放进合租屋。 一楼公共区域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叶子味道,浓郁鲜明的恶臭,纵使维科教养良好,也依旧为这个味道皱起鼻子。 夏洛特低声咕哝了句抱歉,走在前面引路,刚迈上第一级台阶,手腕就被维科攥住。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练钢琴磨出的细茧,力道很轻,仿佛是在寻找现实的锚点。 夏洛特闭了闭眼睛,反手与他交握,十指相扣,亲昵无间地贴紧。 那天的维科状态奇差,海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就好像光是完成‘开车到贫民区找她’这个行为,就已经耗光了他全部的生命力,连话也不再能说得完整。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维科,不再身披温润妥帖的外壳,他坐在她狭窄卧室的床上,像一颗蒙了尘的珠子,又像一道轻飘飘的幻影,随时可能消失。 在夏洛特不算漫长却也足够丰富的人生经历里,她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向她求救的抑郁患者,更何况那时她词汇量有限,对维科的抑郁症一无所知,只知道维科眼下的情绪非常不对,而她身为糖宝……而她收过他那么多的好,有义务让他开心。 夏洛特沉默半晌,说你等我一下。 十几分钟后,夏洛特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盘子回到卧室。 一份红烧鸡块,一份炒白菜,匆匆放在窗边,手指捏住耳垂。 “吃饭了,搭把手,桌子支起来。”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显然搞不懂‘桌子支起来’是什么意思,夏洛特只得先把菜放到床头柜上,单手拎起墙边床桌,三两下拼好,再出去拿米饭和餐具,强行把勺子往维科手里一塞,自己用筷子。 直到这时,犹如雕塑般凝固的维科才终于稍微动了下,看手里的勺子,又看夏洛特的筷子。 “要交换吗?”夏洛特问他。 他先是缓缓摇头,又勉强舀起鸡块,一点一点,抬到嘴边。 维科动作很慢,像坠入黏腻松脂挣扎的昆虫。 与此同时,隔壁的合租室友突然叫起来。 一男一女的深夜成人怪叫,声音震天响,粗犷又嘹亮,毫无任何避讳。 合租屋隔音极差,每个颤音都清晰可闻,夏洛特的脸腾地红了,匆匆起身。 “我我我——我去叫他们注意音量。” 从跳下床到压下门把手不过几十秒,那男的却已经驴叫着结束了,女方显然对自己伴侣的时长极其不满,开始破口大骂,男方自然不甘示弱,很快将单方面的辱骂升级成双人互喷,混进其他舍友的吵嚷,如浪花融入大海。 让那么干干净净的维科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夏洛特绝望叹气,额头当地敲上门板。 而身后,混杂着这片嘈杂的噪音,维科突然很轻地笑了下。 夏洛特猛然回头。 那个温润妥帖的男人又回来了,神色温软,在大口吃她做的饭。 他挣脱了无形的琥珀,再次破茧成蝶。 吃过夜宵,夏洛特在厨房刷碗,维科也过来帮忙,试图对付炒过糖色的铁锅。 富家少爷显然从未做过这种活计,直接把水流开到最大,任凭油渍溅满昂贵的衬衫前襟。 少爷果然是少爷,夏洛特颇为无奈地瞥他一眼,动作麻利地刷完二人份的碗筷,将维科赶到一边接手铁锅。 就算站在脏兮兮的厨房里,就算衬衫上满是难看的油渍,维科擦手的动作也依旧优雅,他垂眸看着夏洛特,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有魔法。”嗓音是那种许久未曾说话的哑。 “真的吗?”夏洛特随口应他,“那我念个咒,锅能自己变干净吗?” 维科笑起来。 合租房的各个卧房依旧吵得不行,维科却充耳不闻,海蓝色的眼睛盛着盈盈的光,只看着她一个人。 “我有一个请求,”他说,“……夏洛特,你愿意和我同居么?” 夏洛特刷锅的动作顿住了。 第一反应其实是听错了——住进他那偌大的别墅,享受有佣人伺候的生活,那是她哪怕做梦梦到,都会生怕惊醒的好梦,如今却变成了切实的选择,摆在她面前,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照维科发火时表达的意思,他从来没把她当做自己的sugar baby,在他眼里,二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交往关系。 但这怎么可能呢,在真正正常的交往里,两个人应该势均力敌,没有谁迁就谁的道理。 她习惯这样的环境,习惯挣扎在贫民区边缘的出租屋里,这里才是她的安全区,她做不到像维科那样,就算弄脏一件价格顶得上半年房租的衬衫也浑不在意。 维科还在那里为自己的动机辩解:“我知道我的邀请有些唐突,我们才吵过架,我的病情又不算稳定,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这个邀请绝不是我的一时冲动,在你走后我深思熟虑了很久,如果——” “多少钱?”夏洛特打断他,“你的房租,每个月多少钱?” 维科住的地方在富人区,她知道自己负担不起,她需要一个A不起的价格让自己死心。 维科却只是摇头:“不要钱,这不是我租来的房子,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成年礼。” 觑着她的脸色,维科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每周能为我做三次夜宵作为租金。”他示意夏洛特刷到一半的锅铲,笑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中餐,它拥有将我从……那种状态中拯救的魔力。” * “我妥协了,几乎没有任何挣扎。” 夏洛特苦笑,习惯性叼上烟卷,又想起来咖啡厅禁烟,便没去摸打火机。 “毕竟不管房租再怎么便宜,每月也要七百加币,而如果省下这些,还能为我积攒的学费再添一笔,运气好的话甚至能覆盖明年的医疗保险,不然我连病都不敢生也生不起。” “我看着他湛蓝的眼睛,他的眼里满是爱情,我的心里只有算计。” * 夏洛特搬进维科家里的那天,维科邀请乐团所有朋友来家里开趴体庆祝他们同居,也算是公开了他们的关系。 乐团朋友们眼神各异,尤其是那位名叫艾米的金发雀斑女。 后来夏洛特才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一段seeing关系,那是外国佬的交往习惯,类似于正式恋爱前的‘实习’,只不过维科对艾米并不感冒,很快对这种关系叫了停,但艾米显然对维科依旧念念不忘,就算身边有正在同居的男友,也依旧对夏洛特表现出了不算明显的敌意。 或者说,艾米看她就像看到糖宝上位,眼里不止敌意,还有妒忌。 “所以,你们就这样了?从crush走到今天,我相信Vico一定付出了很多。”艾米主动将香槟杯塞进维科手里。 维科好像没有听出艾米话中的深意,笑着与艾米碰杯,却没有喝,只象征性地沾了沾唇珠。 “我非常感激夏洛特愿意容忍我的怪癖,与我住到一起,”维科温声道,“艾米,我记得你现在应该也在和你的男友同居,恕我冒昧,你昨晚有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吗?”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维科不慌不忙地辩解道:“没有性方面的隐喻,我只是在问,你们和人同居,都会与伴侣在同一张床上入睡,对吧,如果对方拒绝,你会怎么想?” 艾米呃了声:“我会认为他不喜欢我了,会与他大吵一架。” 维科微笑:“但我不行,你们知道的,我的病让我做不到在身边有人的情况下入睡,我试过了,无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我的亲生母亲,还是我的crush。” 人群静了,看看维科,又扭头看向几乎被隔绝在外的夏洛特,饱含同情。 “但是,夏洛特愿意迁就这样的我,愿意与我——她的同居人——分住不同的卧室,在不同的床上入眠,”维科向夏洛特遥遥举杯,酒窝微凹,“她愿意信任我,愿意接纳我,所以回答你刚刚那句话,艾米,我的答案是,从crush走到今天,夏洛特的付出远比我更多。” 或是真心或是假意,人们纷纷发出“a”的声音。 又说“to Charlotte”,找到喝酒的由头,纷纷举杯,闷掉香槟。 在众人的簇拥下,夏洛特也举起高脚杯,学着别人的样子品酒,酸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那种梦幻般的感觉又回来了,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堪的过去,从最开始就隶属于这个友好和谐的团体,她是她们的一员,拥有与他们同样引以为豪的家境,人人平等,她可以与他们谈论慈善,谈论时尚,谈论最新款的奢侈品,从不需要发愁生计。 夏洛特怔怔看着维科,看着这位改变她人生走向的引路者。 他听懂了老朋友艾米话里的深意,却用这种方式,强行站在夏洛特这一边,而不是艾米。 于是她稍稍放松了警惕,任凭自己浸泡于这场有酒精参与的幻梦里。 第6章 第 6 章 同居第二周,结束在乐团的打工,夏洛特惯例坐上维科的车。 宝格丽的背包丢到后座,双语的资料瘫在膝盖上,夏洛特撩起过长的侧发别到耳后。 脱离人群后,维科那种礼貌的温润褪去不少,他眉心微颦,发动车子,顺便瞥了她的资料一眼。 “这些东西,你已经看了整整三天。” 维科意有所指,夏洛特却忙着寻找上次没看完的记号,她没注意。 找到了。然后才想起来回维科的话,头也不抬:“我报名了食品安全初级证书考试,我太笨了,才看完一半。” 维科的语速很慢,问她:“……考这个东西的用处是什么?” “当然是让我的简历漂亮一点,”夏洛特随口给他解释,“你知道的,这里是注重认证与资质的国度,不考证,就不会在面试时加分,就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工作,没有稳定收入,签证不能续签。” 维科沉默半晌:“……无意冒犯,但我真的很想问,你为什么会这么需要钱。” 夏洛特本来已经沉浸于知识的海洋,闻言不由得失笑,只觉得这个问题荒谬得不可置信。 人活着,怎么会不需要钱? 吃饭要钱,租房要钱,事实上,这片资本主义的国土就连新鲜空气也昂贵得要命——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叶子泛滥,如果不想整日浸泡在叶子那股恶臭的味道里,必须租住更好的房子,才能得到足够新鲜的空气。 如果有更多的钱,她甚至能生得起病,还能过上寻常人的平凡日子,再平凡的死去。 但她没办法把这些掰开揉碎讲给维科听。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身世显贵,拥有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卫星,可以不看价签随意消费,少爷活在温室里。 她只能说:“因为我和你不一样,Vico,我没有光明磊落的未来。” 接下来的路上只有沉默,夏洛特看完剩下一半资料,终于舒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身边开车的维科面色灰败,额上满是汗珠,胸口起伏急促,身上抖个不停。 他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眼白处遍布红血丝。 糟糕。 夏洛特的背脊唰地被冷汗浸透。 同居数天,她终于初步搞懂了维科初遇时跟她提过的疾病——抑郁症。 它不是什么只要‘想开点’就能解决的小病,放在心理疾病并不被重视的过去,它只会演变成‘好端端的怎么就想不开自杀了’的结局。好在维科的家里足够重视,有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但它依旧像极了迁延难愈的慢性病,只有定期吃药,定期看医生,才有痊愈的可能。 当然,在治疗期间,也要避开一切引起发作的诱因。 而这一次发作,夏洛特想,我就是那个诱因。 可能是这两周的同居生活太过安逸——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住处宽敞而整洁,三餐都能正常吃饱,甚至每天能吃到四种水果——这让她偶尔会忘记对维科伪装爱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装得了一时却装不了一世,维科想要的是长长久久,但她打心底就不相信自己能和维科一直走下去,这是他们从源头上的分歧。 不管再怎么用‘喜欢’包装这段关系,在夏洛特看来,这依旧是维科在用金钱来交换她年轻却并不漂亮的身体,所以只要稍稍放松警惕,她总会在维科面前不小心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眼下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未来的某一日,她对这段关系的悲观总会诱使维科抑郁发作。 那么,我该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停车。”夏洛特说,尽可能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十分镇定,就好像对他的情绪一无所觉。 “换我来开嘛,我还没开过这么贵的车,我想试试。”她装出撒娇般的语调,向维科央求。 好像过去了几秒,又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维科缓缓吐出口气,点点头,踩下刹车。 别墅。 今日份的夜宵是砂锅酿豆腐与干炒牛河,夏洛特没敢敲门,而是给维科发短信,喊他出来吃饭。 维科没有回复。 夏洛特等了又等,半小时过去,还是没有回音。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琴房前,耳朵贴上门板,又给维科发消息。 里面没有短信提示音,倒是下面的车库稍稍亮了下,维科上楼时根本没带着手机。 几小时后,书房里的夏洛特阖上那本名字很长的英文书籍。 这些年里,维科在接受治疗的同时也始终有在坚持自救——书房里摆满各种各样的心理学相关典籍,夏洛特的英语水平只比之前稍好一点点,啃专有名词啃得头皮发麻,不过还是坚持看完了翻看痕迹最多的那本。 书上说,正常人很难体会到抑郁发作的感觉,大概类似一种不得不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窒息,患者已经很痛苦了,所以最好别要求抑郁患者在发作时强行给出回应,不过他们依旧需要陪伴,这非常考验身边人的耐心。 夏洛特思索片刻,从衣帽架上摘下维科的领带。 琴房的门没锁,门把手下弯。 天可能快要亮了,也可能没有,夏洛特眼上蒙着领带,视野非常局限,她什么都看不清。 琴房里的电线多得离谱,她的行进非常缓慢,好在维科没有睡着,她听得到房间角落里近乎微不可闻的呼吸音。 一步,两步,三步。 维科始终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如雕塑般凝固在角落,夏洛特慢吞吞蹭过去,摸索着在他身边落座,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维科常吃的药盒。 维科的药一直都有按星期装好的习惯,今天的还没有吃过。夏洛特也不强求,只打开盒盖,然后静静等着。 剥夺视觉会让人对于时间的感知变得紊乱,说不清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掌心终于一轻,然后是细碎的开盒声音。 这应该是个缓解的信号,夏洛特悄悄松了口气,但为了不给维科带来额外的负担,她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拆掉系在眼睛上的领带,静静陪着维科。 几秒钟后,维科先一步开口,向来温柔的嗓音无比嘶哑。 “你在这里,你在我身边。” “是的,我在这里,”夏洛特轻声回应他,“我会陪着你,always。” “Always?” “Yes.” 维科的呼吸音粗重了些许。 “我其实……我很矛盾,babe,在我生长的文化里,同居意味着婚姻的预习。但我知道事实上,我们的感情其实并没有到达那里……将你从贫民窟里捞出来,不过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沙文主义,是我在强迫你,对不起。” 有些词汇夏洛特没听懂,但她大概明白了维科的意思,无非是在自省。 她的心脏突然被某种酸楚感层层包裹。 维科是什么人?是钢琴王子,乐团团长,家境殷实,教养良好,被人簇拥、被人景仰,可以说除了这点微不足道的精神疾病,维科身上没有任何缺点,距离完美只有一步之遥; 反观自己,家庭破败,相貌平平,光是填饱肚子就已经拼尽了全力,更遑论教养与学历,如果不是在维科想自杀的那天与他在花海中偶遇,他们的人生本来不该存在任何交集。 有人生来活在云朵上,有人生来活在泥地里,连他的那些朋友都看得出来,她只是他花钱买来的玩物而已,可这一刻,这一秒,维科明明身处泥潭,却依旧因为她这个一无是处的人,在自省。 “……但我还是想和你好好聊聊,babe,”维科继续说道,“我想要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我知道我不够好,但我需要一个努力的方向,才能让你对我打开你的心。” 夏洛特张张嘴,又闭上了,她想说你不是不够好,你已经很好很好了,好到让我自惭形秽,让我每时每刻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你我之间的差距,感受到我根本根本配不上你;想说我接近你只为了钱,我根本不值得你为我自省;更想说我不是没有对你动心,我只是不敢而已,我太害怕了,我怕我那夹杂着铜臭味的喜欢,会玷污原本干干净净的你。 但在这一秒,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能得到答案,维科很轻地叹了口气,凑过来,额头抵在夏洛特肩上,沉甸甸的、责任的重量。 “抱歉,我是不是逼得太紧了。”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如从水里般捞出来冰冷,但听声音,精神状态显然比之前好多了。 停顿片刻,维科贴心地岔开话题:“今晚的夜宵是什么?已经放凉了吧?我去热,微波炉我还是会用的。” 他捏着药盒起身,夏洛特却马上抓住钢琴家的手指,触到他指肚上的薄茧。 “Victor。”她叫他的全名。 “嗯?” 夏洛特仰起头。 眼睛上系着领带,她什么都看不清,但依旧可以在脑海里勾勒维科的模样,那双带着淡淡忧郁的、湛蓝的眼睛。 她不说话,维科也不催,任凭彼此浸泡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 “……我不是不想对你坦诚我的过去,”她最后说,“只是坦诚它的代价——” 坦诚意味着危险,如果维科不能接受她烂如沉疴般的过去,那么迄今为止的一切就都将变成泡影。 不再能得到他随手施舍的金钱,不再能生活在环境如此优渥的富人区。 这是一场无法预知未来的豪赌,她手里筹码太少,她赌不起。 夏洛特相信,只要她坚持什么都不说,维科应该不会锲而不舍地追问下去。 因为抑郁症患者往往比普通人更温柔些许,他们所有的攻击性都不会对外,只会针对他们自己。 维科是个好人,而好人,不该承受这样的待遇。 算了,夏洛特想。坦白从宽。 至于我的去留,将交给他来决定。 第7章 第 7 章 “对你而言,从地球的这一面飞往另一面,不过是‘要忍受数十小时的无聊航程’的问题,但对我而言,这场路途的漫长,无异于重活一次。” 在答应维科向他坦诚后,夏洛特让胃疼的维科先去吃夜宵,而自己去洗了个热水澡。 特制的加温镜子没有雾气,清晰地倒映出夏洛特干瘪的**,她没有选择维科买给她的大牌睡衣,而是穿上她来这边时从国内穿过来的那套衣服:别人淘汰的牛仔裤,和地摊上讲价十五块钱买来的T恤。 书房里,维科正在整理桌上的相框,从这边到那边,滑雪,壁球,马术训练,第二排则是求学时的留影,哈罗足球的颁奖现场,莫斯科大剧院的谢幕仪式,还有儿时在罗马过圣诞的同时全家一起看《罗马假日》。 夏洛特走进来,维科看到她的打扮,眉心微微颦起,刚想说句什么,手里却被塞进写着passport的红本。 “这是我的护照,你翻到第一页,我教你读我的名字。” 中文名字的读法与英语的相性向来不合,维科一字一句地学着夏洛特的发音。 “dong——jian——gou——” 夏洛特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对,董贱苟,不是Charlotte。” “这才是我真正法律意义上的名字,是我父亲送给刚出生的我的第一份大礼。” 那年夏洛特十四岁,初中还没毕业的年纪,但却已经和同班的许多同学一样,被家人赶出学校,去工厂做工。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制糖厂当流水线工人,那年的雇佣童工非法只是写在书本上的一行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她每天工作超十六小时,白天夜班反复倒班,每个月只能拿到可怜的五百五十块钱。 但就算这样,家里也要从她手中拿走五百二,只给她剩下三十——工厂包吃住,你留钱有什么用,小贱蹄子。 夏洛特煎熬数月,很快感觉到身体开始吃不消,也就是这个时候,厂里小姐妹的表哥从大城市——县城——回来探亲,在看到表妹的工作环境后,毅然决定带她进城打工。 夏洛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和小姐妹一同去了县城,她虽说学历不高,却因为从小帮家里挑水做农活,力气大又肯吃苦,很快找到几份相对稳定的零工。 然而偷跑的事情没多久就被捅穿,父亲很快找上门,几乎是往死里将她打了一顿,最后将她吊在破烂合租房的房梁上,又拿走她这几个月存下的几千块钱。 好在看在她外出打工能给家里拿更多钱的份上,偷跑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只是要定期给家里打钱,以及会在过年的时候被亲戚嘲讽是不是出去当鸡了,真会赚钱,真想着家里。 后来的几年里,夏洛特又去了很多地方,她敢闯敢拼,只要能赚到钱,什么都愿意尝试。好在这些年出门在外,总能遇到些愿意分享工作的好心老乡,就这样,夏洛特慢慢长大,从没有沥青路的地方,一步步走到首都赤城。 接到家人电话的那个上午,夏洛特正在某间法餐餐厅打工。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法国老太,无儿无女,已经来到大陆数十年,算是半个中国通。老太人很好,看她为了省公交钱,每天徒步十公里往返出租屋,还把餐厅后面的杂物间腾出来借给她住。 老太向来没有窥探别人**的习惯,只是夏洛特接电话时的脸色过于难看,又用那种很绝望的眼神求助似的看着她,这才接过手机,按下免提键,听完了夏洛特与家人的全程交谈。 挂掉电话,老太难以置信:“……所以你母亲的意思是,要求你立刻辞职回家,与你从没见过的陌生人结婚?” 夏洛特疲惫地捋了把头发,点点头:“是的,要麻烦您重新招人了,对于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非常感谢。” 老太比了个拒绝的手势:“不,我不能理解,明明是他们收下陌生人的钱,却要求你去接受这份婚姻,这明明违背了你个人的意愿,这是人**易,我建议你直接报警,我愿意做你的证人。” 夏洛特苦笑:“谢谢您。但……您也听到了,对面给了我妈很大一笔钱。这笔钱已经花掉了,用来给我弟盖房,就算我报警要求退婚,我的积蓄也有限,拿不出退还彩礼的钱。” 老太:“但你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不是吗,你有你自己的腿。” “是的,我有我自己的腿,”夏洛特神色暗淡,想到当年的濒死体验,解释道,“但无论我逃到哪,他们总会找上门。女士,您是个好人,我不想给您添麻烦。”然后把当年被打得半死的事情给老太讲了一遍。 老太泪光莹莹。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世界本该是光明的,就算有所阴霾,也能等到日出的时刻,不该存在如此黑暗的一面。 老太边擦眼睛边连骂数句,基本涵盖了夏洛特能听懂的所有法语,夏洛特就笑,说谢谢,说这种被人打抱不平的感觉非常温暖,然后认命地去后面收拾东西。 外出打工数年,行李也不过半个麻袋,孑然一身的来,自然也要孑然一身的去。 夏洛特收拾好东西,回去和老太告别,却见到老太神情严肃,端坐在椅子里。 “人口贩卖不是你必须接受的命运,董,”老太厉声道,“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会非常辛苦,你要不要听?” 夏洛特眯起眼睛。 老太给出的提议是,让她旅转学,移民到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加国去。 夏洛特最大的担忧无非是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父亲找上门来抓回家,而老太的提议恰好戳中了她的心病——加国,完全超出她认知的异国土地,只要前往那里,一定能逃离如来佛的掌心。 接下来的日子辛苦得难以言喻。 夏洛特给家里人画饼,说她刚换了个时长一年的封闭工作,是首都特有的年薪制度,如果现在辞职,这两个月的薪水一分钱都拿不到,但如果再坚持十个月满一年,就能从老板手里拿到合计八万的工钱与奖金。 虽说家里人因从未听过这种类型的工作而有所怀疑,最终却还是贪欲占了上风,给夏洛特留出十个月的喘息。 老太借了她一笔钱,用于旅游签证的财产证明,而夏洛特也在这十个月里拼命攒钱苦学英语,最终买了张前往加国的单程票,与老太告别,孤身一人飞往全然陌生的国度。 夏洛特从维科手中拿回护照,摩挲着纸上的入境日期,对维科很轻地笑了下。 “对你而言,这里是你的家,你熟悉所有的一切,但对我而言,这里的陌生几乎将我完全压垮。” 为了旅转学,夏洛特落地后第一时间就近找了个最便宜的college,报名最容易拿工签留下来的专业,又租了房,这几乎花光了夏洛特带过去的所有启动资金。在等待签证转换的日子里,她一边去中餐馆打黑工,一边去拿救济的免费食品篮勉强果腹,一切日常用度全靠二手市场淘金。 那是她这辈子过得最艰苦的一段日子,签证随时可能被拒的风险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她的头顶,好在一切顺利,移民局没有卡住她的脖子,她获得了暂时留在地球背面的资格。 资产解冻,夏洛特将老太借她的钱原封不动地归还回去,真正意义上的开启了第二次人生。 “这就是我很需要钱的原因。” “我不像你,有家人为你买来这么漂亮的房子作为生日礼物;有朋友陪你组建乐队,在那么闪闪发亮的舞台上演出;你说你喜欢我,你邀请我和你同居,我真的很开心,但我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不知道我身上有哪里配得上你,不管是身材还是相貌,比你的前女友都差了很大一截,维科,你想让我打开我的心,and here i am,事实上,我根本不敢喜欢你。” “甚至在对你坦诚一切之前,你思考的是我为什么瞒着你我的过去,而我思考的是我手里有多少存款,如果在我坦诚完这一切后被你踢出家门,我下一步该怎么走。” 故事讲完了,夏洛特攥紧护照,缓缓转过身。 看到维科那双温柔的蓝眼睛汪着泪,像蓄满水的湖面。 维科抱住她,反复说‘对不起’,说‘我没想到你会有这么沉重的过去,对不起不该逼问你,让你被迫回忆这些’。 夏洛特摇摇头,说‘没关系’,说‘我早就接受了身上发生的一切,倒是你,听了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存在会弄脏你的房子,把我赶出去’。 不知道哪个词汇触动了维科的泪点,他突然趴在她肩上大哭起来,像是在替她把所有她没机会流出的泪水哭完。 而夏洛特没有一滴眼泪要流,她只抱着维科宽阔的背,神色悲切。 她不知道维科有没有注意到,在她叙述的过程中,有些许添油加醋的成分,不只陈述事实,更要渲染情绪。 看吧,这才是我的本性。 就算讲述过去,也要利用你的善良和感性卖惨,让你更多喜欢我一点,给我更多的钱。 那天的最后维科抱着她的肩膀,说我请求你一件事。 夏洛特点头,看维科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真挚。 “请再多相信我一点,sweetie,”他笃定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答应我,从此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告诉我,让我们共同决定属于我们的未来。” 第8章 第 8 章 “维科他……就是这样的人,温柔,随和,富有同理心。” “在他的大脑里,那一瞬间产生的海量同情,甚至压过了他的抑郁。” * 后来夏洛特去参加食品安全初级考试,内容相当简单,数十道选择题。 第二天就收到了近乎满分的成绩和临时证书,这是她日后去相关行业工作的敲门砖。 不过在展示给文森特看的时候,夏洛特只说自己的简历又丰富了些许,以免再次触发文森特发作的那个点。 却没想到文森特会主动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见夏洛特目露茫然,文森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抛开现实层面,你考虑过你的人生规划么?” 听到这话的时候夏洛特的心稍稍提起了点,她仔细端详文森特的状态。 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情绪稳定,没有抑郁发作的倾向,这个问题也不是试探。 “呃,规划么?大概是等college毕业,找一份保姆工作,吃住都在雇主家里。” 夏洛特很小心地避开了诸如‘未来’‘分手’之类的词汇,仔细斟酌语句。 “这是我的眼界所能企及的上限。就算是这个上限,也多亏了我的贵人老板,毕竟几年前,我的规划还是在大城市多打几年工,赚了钱再回去结婚,而不是早早困进贫穷的深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很满足了。” ——异国孤身飘零再累再苦,总比嫁给陌生人舒服,同样是伺候他人,这边至少有钱能赚。 以后呢?以后就不知道了。 她在这茫茫浮世的底层漂泊太久,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海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她,是种很安静的情绪,和他发作时的状态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我知道了,让我想想。”维科轻声说。 “……你知道了什么?”她看不懂维科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维科却只是摇头,岔开话题道:“你上次说,你觉得你的外貌很丑陋,我不这么认为,请你不要妄自菲薄。” 看他不想说,夏洛特便没有追问,而是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看自己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干瘪的身体。 “可我的皮肤不够白皙,也没有你朋友那种前凸后翘的身材,这还不丑吗?” 维科笑,拇指温柔抿过她淡得没什么血色的唇。 “白皙有白皙的美,蜜色有蜜色的美,”他说,“如果蜜色不美,为什么艾米她们会去刻意美黑。” 在维科邀请夏洛特同居后没多久,艾米就请了一周的假。 再回来的时候肤色已经变成了那种经典的白人美黑肤色,展示给乐团的每个人看,只有夏洛特知道为什么。 因为维科选择跟她在一起,所以艾米以为维科更喜欢这样的肤色,这和她自己的审美没有关系。 这句话在夏洛特的喉咙里滚了滚,她没有说出来。 她只能说:“谢谢。”谢谢你的宽慰。 维科弯了弯眼睛,问我可以亲你吗,然后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凑过来吻她。 蜻蜓点水般的亲吻,一半是手指,一半是唇。 “上次你对我说了你的秘密,这次我也要告诉你我的秘密,”维科低声道,“我其实也有四分之一和你一样的血统,我爷爷和你一样,来自神秘的东方国度,但因为那个年代排|华严重,他对外从来不敢承认。” 维科的故事比夏洛特简单得多,无非是小时候经常和秉承儒家传统思想的爷爷在一起玩,所以被教育得礼貌且含蓄。但这种东方式的性格在西方并不吃香,以至于他与同龄人格格不入,情绪越来越向内,从而慢慢罹患抑郁。 后来家人带他去看病,按照医生的说法,维科的确可以在正常人面前表现出正常的样子,但代价是消耗他的精神状态,所以如果家人爱他,就要给他独处的空间,这才能让他感到轻松。 在维科确诊抑郁症的那年,他不再以母舅家族接班人的身份活着,而是听取医生的建议,采用音乐疗法,正好他学过很多年音乐,便重新将钢琴捡起来,甚至组建了属于自己的乐团——欧忒耳佩之星,让自己沉浸在音乐里,从而尽量避开人与人之间那种直接的、消耗精神的交流。 “再后来,我遇到了你,”维科喃喃道,“我曾经活在无休止的黑暗禁锢里,是你为我带来光明。你不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你是为我带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夏洛特其实没听懂那些复杂的词汇,但她看懂了维科的眼睛。 被这片海蓝如此虔诚地注视,夏洛特被迷惑了,就好像她已经不再是拥有不堪过去的自己,而是真正成为了被他仰视的神明。 “我可以亲你吗?”维科又问了一遍。 夏洛特没说可以。 她直接吻上去。 片刻,她不舍地松开他被她吮得饱满殷红的唇瓣,舌尖若即若离。 然后她终于做了那件很早之前就想做的事情——她舔了他酒窝里那颗鲜红的小痣。 像触到了星星。 在那之后,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很快成为了那种可以一个人在浴室洗澡,另一个人门口聊天的关系。 维科是个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着独到见解的人,而夏洛特的语言也跟着突飞猛进,他们聊天的内容天马行空,聊帝王学,聊宗|教,聊哲学,聊宇宙诞生与毁灭,维科的知识面实在是太丰富了,夏洛特有百分之八十都听不太懂。 但她愿意为他去学。 同样的,作为交换,维科也在尝试着去了解她的喜好。 那天夏洛特洗过澡,正准备吹头发,维科敲门进浴室,问她最近听过的歌。 夏洛特捏着风筒把手想了想,说中文名不好翻译,手机在书房充电,维科可以自己翻她的播放列表听。 说完推开按钮,嗡嗡声轰鸣。 只吹了几秒,夏洛特突然意识到什么,匆匆关掉风筒,笼着**的头发奔向书房。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维科已经按亮了她的手机。 屏幕上是她洗澡前看的全英文文献,抑郁症发作时的紧急干预相关,夏洛特啃得很慢,维科却因为母语是英语,在为了避嫌而关掉app的瞬间,他已经不小心通读了整页。 维科的睫毛颤了颤,抬眸凝视神色慌张的夏洛特,表情慢慢放软。 “谢谢。”他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 “接下来的故事我已经讲过了,我说我喜欢他的钢琴,那只是一句恭维,他却当了真,每天早七点准时用巴赫平均律将我叫醒。维科有时整晚失眠,天亮才有睡意,但他会再坚持一会儿,坚持到我起床的时间,先把我叫醒,然后再去补眠。” 夏洛特摘下没点燃的、被她自己咬得皱巴巴的烟卷,攥进拳头,捏成一团。 “我应该有说过吧,我们不住在一个卧室,因为他无法在身边有人的前提下入睡。但有时我洗漱完毕准备出门,出门前和他打招呼,却看到他已经在我睡过的地方睡熟了。” “……有时我看他凝视我的眼神,仿佛我做什么都是好的,我只是存在,对他而言就已经足够不可思议,是上帝派下来拯救他的圣洁天使。可我心里清楚我是什么东西,我从小生活在对女性非常不友好的山村,那里愚昧又落后,只有发疯才能活下去。我八岁的时候去老人家过年,有亲戚羞辱我的母亲,我就抄起鞋底扇他的后脑,结果反而被我爸逼着给亲戚下跪道歉,他批评我没有教养,还解下皮带抽我的脸。好处是在那之后,再没人羞辱我的母亲,而我也对我的行为毫不后悔……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我,是颗散发着臭气的猪笼草,而不是维科心目中那无比圣洁的百合,我配不上他干净的眼睛,也配不上他万分之一的爱情。” 说到最后,夏洛特的表情近乎狰狞,文森特却轻轻拍了拍她发抖的拳头,一个安抚的动作。 “恕我直言,人们在结婚宣誓的时候,司仪的台词从来不是‘配不配’。” 小提琴手神色平静,说:“而是‘愿不愿意’。” 夏洛特闭了闭眼睛,深吸气,重新找回话题。 “……讲太远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他看我的手机。” * 夏洛特后来才知道,维科为什么突然提到她常听的歌曲。 某天夏洛特下课,维科接她去乐团打工,结果刚进门就被礼物与鲜花包裹。 “生日快乐!”艾米推着蛋糕车出来,背后墙上的肖像已经替换成了Happy Birthday字样的气球。 看在维科的面子上,几乎所有人都为她送上了礼物,包装纸明艳漂亮,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借着送礼物的时机,维科去更衣室换了套正装,高定亚麻西装严丝合缝,完美契合在他身上,头发也特意抓过,露出精致的额头,显得他整个人都比平时干练许多。 几乎是在走出更衣室的瞬间,维科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从容地笑了笑,在钢琴前落座。 “这首钢琴曲送给我的crush,希望她喜欢。”维科简单说。 没有琴谱,没有提示,夏洛特播放列表里十二首中文古风歌,被维科用串烧的方式演奏出来,而这些歌曲,维科只在那天循环播放过两遍。 全然陌生的异国旋律,周遭人无不面面相觑。 而维科,高高坐在舞台之上,注视神情惊愕的夏洛特,眼含笑意。 第9章 第 9 章 “……你怎么会想到,要在今天给我过生日?” 那天晚些时候,夏洛特将最后几袋贺礼放进车后座,然后拉开副驾驶,坐进去,系上安全带。 “因为你给我看过你的护照,上面有你的出生日期,”维科显然心情很好,比了个翻页的手势,“身为你的同居人,我总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夏洛特欲言又止。 “怎么?”维科瞥她一眼,神色变得严肃,“……不开心?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坏事——” “不,我很开心,”夏洛特马上回神,赶在维科多想前给他解释,“我只是,我还从来没被人庆祝过生日,也没收到过这么多生日礼物,谢谢你,for everything。” 维科翘起嘴角:“接下来的时间只属于你我,在休息之前,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 第二站是家鸡尾酒俱乐部。 进门之前夏洛特还以为是间酒吧,进门后才发现这里更像研制鸡尾酒的工厂。 服务生递上小册子,夏洛特随手翻了翻,是调酒的教程,每张桌上都摆满不同颜色的酒瓶,客人可以自行动手,或者根据教程调酒,或者原创出独一无二的配方。 俱乐部通风一般,细胞浸泡在浓郁的酒香里,恍恍惚惚的醉人。 维科不看册子,示意夏洛特坐下,挽起袖子。 维科自己不喝酒,只给夏洛特调了两杯,一杯褐色,味道像姜汁汽水,还有一杯是沉甸甸的海蓝色,像极了维科的眼睛,甜得腻人。 “好喝吗?”维科问她。 夏洛特不说话,抿了口酒,然后吻上去,让维科品尝她的唇舌。 “还可以,”唇分时维科满意点头,又说,“我偶尔会看到你背着我偷偷喝酒,但那个牌子便宜又不好喝。” 赶在夏洛特脊背僵硬前,维科很快补了句。 “我只想说,如果你喜欢喝酒,我可以给你买更好的,你也不用背着我。” * 注意到文森特视线微垂,夏洛特也跟着看了眼掌心。 那根皱巴巴的烟已经被她捏碎了。 “那是我从小养大的陋习,我的爷爷就习惯借酒发疯,然后遗传给了我的父亲,然后是我。” 文森特并未作出评判,而是示意她手里的碎屑:“我只是在猜他送你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你是真的很敏锐。”夏洛特笑着说。 * 维科送她的生日礼物是雪茄,只有一根,用看起来就很名贵的匣子装着。 夏洛特强迫自己不去揣测它的价格。 晚上他们在靠近大海的别墅留宿,也是维科家里的产业,有专门的管家照料起居。 鸡尾酒口味很甜,后劲却不小,夏洛特整晚都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不太想睡觉,就和维科打了个招呼,从后院出去,坐在悬崖上,看下面跌跌撞撞的大海。 不一会儿维科过来找她,还带了块甜点,夏洛特尝了口,海盐冰淇淋蛋糕,好吃得差点咬了舌头。 夏洛特作势要喂维科,维科却摆摆手,说胃不太舒服,你自己吃,还说我知道厨师汉克从来不会让我失望,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在白金汉宫的厨房工作。 海风混进海盐的味道里,或许还有眼泪,都是咸的,夏洛特分辨不清。 “其实今天不是我生日,我出生在夏天。”她突然说。 维科局促道:“我很抱歉——” “但具体是哪天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连我的亲生母亲也记不清了。” 维科不说话了。 “是,”夏洛特点头,“我的护照,和我在国内的身份证——类似枫叶卡的一种国民卡片——上的日期都是今天,但那是因为国家人口普查,每个公民都要上报身份,才随便编上去的日期。” “……也是你的家庭原因?” “啊,家庭原因。” 维科沉默。 夏洛特也没有过多解释,而是在海风中叠起千纸鹤。 维科问她讨了张纸,却怎么也折不好,那双手明明在键盘上灵活得像是跳舞,却偏偏在折纸上完全不擅长,编花环也是,步骤全对,结果却总是歪歪扭扭。 最后还是夏洛特把着他的手,叠好属于维科的那只,放在悬崖边上,等下一阵海风吹过。 这次的两只纸鹤却没有并肩,夏洛特那只飞向了别墅,而维科那只却径直坠下悬崖,坠入大海,像一个来自命运的隐喻。 等到雪白的纸鹤完全消失在黑暗里,维科才在海浪声中再次开口。 “其实这里也是我备选的自杀地点,有一次我站在这里,我拼尽全力,才忍住跳下去的冲动。” 夏洛特马上抓住维科的手,怕他突然想不开。 感受到她的紧张,维科轻轻笑了下,反手与她十指相扣。 “别怕,我没发作,我最近的感觉——意外的还不坏。” “那就好,”夏洛特松了口气,“你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让我知道。” 维科嗯了声,笑着说:“我不想自杀了,我想活,我想为了你,为了我们的未来,好好活下去。” 他低头轻吻夏洛特的指根。 “但我还是想多问一句,夏洛特,如果我愿意陪你活下去,你愿意陪我死掉么?” 这次没有拥抱,他们依旧贴得很近,维科凝视着她的双眼,不准她逃避,不准她别开眼睛。 于是夏洛特说:“你把这个问题再问一遍,就刚刚那句,一个单词都不要变。” 维科很认真地重复:“如果我愿意陪你活下去,你愿意——” 夏洛特想,她应该是喝醉了。 不然她也不会卡在他话音未落的那个瞬间说好的。 “I do,Vico,I do。” 像婚礼上的宣誓。 * “后来维科承认,其实他还为我准备了另一个惊喜,只是还没彻底落实,所以暂时不想告诉我。不过我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因为一旦落实,我就再也不用为未来发愁了。” 文森特挑起眉毛:“他准备向你——” “不,不是求婚,”夏洛特摇头,从旧事中短暂抽离片刻,“他给我的,比那要好得多。” “他在为只有山野初中文凭的我,筹备一个去多伦多大学读书的资格。” * 不过那时的夏洛特,对维科的打算一无所知。 后来网上有个很火的提问,是:和一个层次远超过自己的人生活是什么感觉? 好多人提到认知,提到消费观念,很空泛的框架,缺乏具体的概念。 让夏洛特感触最深的地方其实是:她不敢生病,因为没钱缴纳保险,无法支付高昂的药费,而像维科那样的人,从来不会去免费的公立医院挤占医疗资源,日常只会选择精致漂亮的私立医院,更会定期拜访心理医生,话疗,并适当增减药量。 维科的心理医生是个相当干练的中年拉丁裔女性,戴着黑框眼镜,笑容和蔼,距离感却很强。 维科最开始是自己去拜访,后来会带上夏洛特,他在里面聊,夏洛特在花园里等。 不多时,有人送来一小捧花,散状的,用报纸随意包着,就是她遇到他那天随手编花环的那种不知名紫色花朵,卡片上写着抱歉让你久等,署名‘正被困在房间里的,你的维科’。 夏洛特笑起来,随手又编了个花环,任凭微风吹过,细小花瓣簌簌落下去,卷进不远处的泥土,了无踪迹。 维科出来的时间意料之外的早,看到夏洛特手里的花环眼前一亮,主动弯下腰,让夏洛特为他戴到头顶。 然后转头面向心理医生,指指头顶的冠冕,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路易斯医生想和你也聊几句,”维科牵住她的手,“可以么?不想聊的话,我帮你回绝。” 夏洛特看着心理医生,她拥有一双灰褐色的眼瞳,深邃,精明,洞察人心,正平静地审视着二人的互动。 夏洛特闭了闭眼睛,借着维科的力道起身,走到心理医生面前。 “不用这么防备我,我不是汉尼拔,我不吃人,”心理医生主动开了个玩笑,那种审视感不见了,“维科急着摆脱我见你,想必你也会急着摆脱我回去找他,”她张开手,“只要五分钟,请进,成为我的客人。” 夏洛特说:“我的英语不是很好……” “我知道,维科和我说了你的事情,”心理医生随手关上门,“我想问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是可以持久存在的么?” 夏洛特吞咽了下,本能地避开了心理医生的注视。 不愧是花高价聘请的心理医生,只一句话,恰好戳中她的心病。 为了帮她练习英语,维科有时会给她念童话故事。 昨夜的故事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讲小女孩又冷又饿,于是擦亮火柴,看到这辈子最美好的愿景。 然后为了让这美好延续,小女孩一根接着一根地擦下去。 她与小女孩的共同点实在太多了,夏洛特拒绝去深想这个故事所代表的含义。 于是她岔开话题。 “比起这个,女士,我更关心抑郁症是否可以被治愈,而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心理医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没再继续逼问,而是顺着她的话题点头说可以。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的发作非常频繁,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干预,病情好转,他遇到了第一道坎。” 夏洛特想到她从文献上看到的:“因为刚开始抑郁很严重,所以患者根本提不起自杀的力气,但经过治疗后,患者有所好转,也意味着他有力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心理医生点头:“是的,好在有你出现,他迈过了那道沟壑。至于你能为他做些什么——维持现状就可以了。他信任你,所以只要你坚信他会好起来,他也会坚信你所坚信的一切。虽然他的未来不都是坦途,但我相信,他的抑郁症一定会有被治愈的那一天。” 听到这里,夏洛特松了口气,说谢谢。 正要离开,又被心理医生拦住。 这次的心理医生不再有方才的那种隐性的攻击性,神色和缓。 “我做这一行已经很久了,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这让我相信我识人的能力。女士,你值得最好的。这句话也许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建议你学着保护自己。因为很多药,在疾病治愈后,就没有用了。” 夏洛特没听懂,却依旧耐着性子微笑,然后回到维科身边。 “聊了什么?噢不用告诉我具体内容,”维科边替她系上安全带边解释,“只是我的母亲,让我把你引荐给路易斯医生,说路易斯医生人很好,也许你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夏洛特忽然耳边嗡鸣。 心理医生的确是个好人,在尽可能不透露雇主信息的范围内,给了她最大的提醒。 ——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维科的母亲什么都知道。 那是可以用外孙中间名为卫星命名的家族,可能拥有着她连想都想不到的庞大势力。 之所以他们允许她出现在维科身边,是因为对于维科而言,她是一剂治疗抑郁的良药。 而一旦维科的病被治愈—— 第10章 第 10 章 维科后来又发作,把自己关进琴房。 夏洛特搬了把摇椅,坐到院子里琴房落地窗外那一小片地方。 前阵子她注册了eBay,挂了些手作的可爱东西,买家不多,却总有回头客,算下来总比送外卖的时薪更高。 脑子知道自己该清订单了,身体却不太想动,只瘫在摇椅上,聆听来自琴房经过隔音之后的沉闷琴声。 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闲暇时刻,不去工作,不去学习,甚至连脑子里的想法也完全静止了,像被画上了休止符。 这天维科的发作持续了多久,夏洛特就在外面坐了多久。 直到夜幕降临,星垂遍野,琴房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窗帘被唰地拉开。 十几秒后,维科小跑着从房间里出来,喘着气,以一个拥抱的姿势虚虚笼在她身上。 “感觉好点了?”夏洛特随手摸他汗湿的额头。 “好多了,”他喃喃道,“抱歉让你久等。” 夏洛特在摇椅上蠕动,拍拍空出来的位置,问维科要不要一起躺,这个季节在室外吹风还挺舒适。 维科就笑,撑起身体,说好的,让我找找。 那天晚上他们在花园里露宿,维科不知从哪翻出一套崭新而昂贵露营设备。 维科想要,夏洛特就给了,幕天席地,半露天的帐篷看得到星星。 结束后,维科趴在她肩上嗅闻她的味道。 明明痒得不行,夏洛特却没舍得躲开,眼睛闭上,任凭自己沉溺于这片虚假又真实的温存里。 “路易斯医生说,我可以尝试用具体的词汇描述发作当下的感觉,这对我的恢复很有帮助……我做到了。” 夏洛特慢慢梳理他汗湿的头发,问他是什么感觉。 维科说感觉类似潜水,像在马里亚纳海沟的尽头朝圣,无处不是黑暗,无处不是永夜,而他就像那静等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守夜人,他清醒了整晚。 夏洛特听不懂什么是马里亚纳海沟,听不懂什么叫朝圣,更不明白这一切和靴子有什么关系,这是她学识上的空白,是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无时无刻不在警醒着她,她和维科从来不是同路人。 她被同样的痛苦吞没了,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决堤。 可维科却还在她的怀抱里规划两个人的未来,比如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养狗,什么时候生孩子,生几个。 又让她别担心,说这不算正式的求婚,求婚要等他的病彻底好起来,夏洛特值得最好的,所以他不允许她嫁给一名抑郁症患者,但现在发作的频率已经变低了,这是个好兆头,他也许应该提前开始准备。 维科的畅想太甜蜜了,夏洛特任凭自己坠入网罗,被他所描绘的未来幻想层层包裹,变成自缚的茧。 她只挣扎了一下,掌心按上小腹,手指微微发抖。 “怎么了?”维科注意到她的动作。 “没什么,”夏洛特说,“我有点冷,你抱紧些好不好。” 维科便笑起来,果真抱得更紧了些,又随手拿过本黑格尔的书,说我想试试,能不能在你身边睡着。 他念那些晦涩的文字,作为睡前读物,念到‘纯粹的光明和纯粹的黑暗一样令人盲目’,就不说话了,他睡着了,枕着她的肩膀,睫毛紧闭,如罗马雕塑般漂亮的鼻梁,像陷入一场不会惊醒的好梦。 * 文森特突然打断:“我有一个不那么礼貌的问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夏洛特摇摇头,掌心再次按住小腹,“就像我之前说的,不是先天性疾病,我只是初次流产的年龄的太小了……而医生在我第二次流产时说,我再次怀孕的概率几乎为零。” 她停顿了下。 接下来,就是她连维科也没告诉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几十载。 “……我两个孩子的父亲都是我大伯。” 听到这里,文森特原本温和的表情变得扭曲,像面具裂开缝隙。 “你刚刚明明说过,你十四岁就逃出去了。”文森特严肃道。 “是,”夏洛特苦笑,“第一次被他猥|亵,我的年龄只有个位数,那时的我,甚至不明白那些动作意味什么。” 文森特深呼吸,显然对这件事的接受度很差,他借口买咖啡,从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短暂逃离。 故事讲得不算久,夕阳的余晖还剩一点,天就快黑了,夜色会将光明吞噬殆尽。 几分钟后。 文森特端着两个杯子回来,他喝咖啡拿铁,只给她带了杯热牛奶。 “……我很抱歉,”他说,“我去咨询了下朋友,像这种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你依旧可以寻求法律的援助。” 夏洛特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违法者需要受到惩罚。 夏洛特还是摇头:“没必要,他已经死了。糖尿病足,医生建议截肢,但他怕花钱,不肯住院,就回家自己用柴刀砍。失血过多而死的吧,可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邻居因为嫌弃他家弥漫出来的臭味找上门,才发现了他的尸体,当时已经被蛆虫吃掉了大半。” 文森特马上捂住嘴巴,不说话了。 “还是回到维科的故事吧,”夏洛特闭了闭眼睛,努力打起精神,“已经快讲完了。” * 后来又是维科的音乐会,夏洛特坐第一排,周遭所有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都是不同行业的大牛。 结束后是惯例的闲聊环节,夏洛特硬着头皮和他们探讨时政。 这不是她的舒适圈,或者说是不适圈也不为过,好在维科非常擅长这个,她也跟着学了一点,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像那么回事,而不再是用一两句话冷场或者终结话题。 维科很快从后台出来,笑着和之前坐在她身边的年长女士打招呼。 年长者之前是某知名大学的知名教授,每篇sci都被引用数千次之多,虽说早已退居二线多年,但依旧可以提供一封推荐信,为夏洛特争取到某大学破格录取的资格。 不是college,是university,这才是维科送她的、真正意义上的生日礼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维科不止给她物质上的富足,更给了她永远无法被夺走的东西。 比如知识,比如智慧,比如眼界。 比如一个真正跨越蓝领阶层、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真坏啊。夏洛特想。 要是从一开始就只是糖爹与糖宝的关系该多好。 我出卖身体,你出卖金钱,然后一拍两散,我们互不亏欠。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人生被他改写,烫出以他为名的疤,灵魂上的烙印,永恒疼痛,永远无法忘记。 后来是圣诞节,维科提前回家住了一晚,又在平安夜前赶回来。 乐团白天有街边快闪,维科几乎什么乐器都会,在暴雪与狂风中弹贝斯,音符肆意倾泻。 等回到温暖的室内,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分别去更衣室换衣服。 穿到一半,夏洛特听到隔壁女生聊天。 “他有向你炫耀吗?新羽毛笔,说是crush送他的圣诞礼物。” 夏洛特穿衣服的动作顿住了。 因为不知道维科会在圣诞节前赶回来,夏洛特早早送了圣诞礼物,七百块淘来的蘸水笔,鹅毛雪白如刀锋。 另一名女生马上答道:“啊,是的,我看到了。booboo,他原来那支可是爱德华公爵用过的笔,结果现在却换成了那个不值钱的丑东西,我想借来用,他却不准我碰,只准我用眼睛看。” “是啊是啊,还有今天的独奏,维科从来不弹流行乐——我懂他,要是我在古典乐方面有他一半的才华,我也会认为演奏流行乐是种玷污——我只是想说,难以置信他今天居然会为他的crush弹LadyGaga。” “我也懂你,唱得好听也就算了,可她根本五音不全,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只有维科听不出来。” “也许是某种东方的蛊术吧,我猜,不然我完全想不通维科看上她什么,床技么?” …… 更衣室的供暖不是很好,天太冷了,夏洛特终于想起来穿外套,打了个哆嗦。 她往外走,两名女生看到她,脸色瞬间变了。 夏洛特却只是扯起嘴角,笑了下。 更难听的话又不是没有听过,她能接受这个。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和她们大吵一架吗?好歹是欧忒耳佩之星的元老,夏洛特不想让维科为难。 有钱能使鬼推磨,圣诞节后,college匆匆结课,一月中旬,夏洛特正式在university入学。 刚开始的课程困难极了,夏洛特每天被迫学到凌晨——课程本身的难度只是一方面,更困难的是她烂到不能更烂的语言。 好在她从来不怕吃苦,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坚持复习预习,总算勉强跟上课业。 维科没想到她会这么拼,马上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让她减少上下学的通勤时间。 搬家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夏洛特整理完为数不多的行李,去卧室找维科。 维科穿着高领毛衣,撑在窗边,屋子里没开灯,灰蒙蒙一片暗,她只看得清他的剪影,漂亮得惊为天人,向她张开手,敞开温暖的怀抱。 于是她撞进去,像昆虫跌入蛛网。 那段时间她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只觉得时光匆匆,好像眨眼的前一秒,还是簌簌落雪,长鸣警笛,昏黄路灯,后一秒就入了春,入了夏,暴雨倾盆,雷声阵阵,惊白电光。 她的语言比半年前好了不少,还有维科帮她改paper的语法,一切向好,一切都在步入正轨的途中。 他们在电闪雷鸣之中缠绵,落地窗开着,窗帘飘飞,雨水是温的。 急促的心跳渐渐重合。 次日转为绵延不断的小雨,把本就清澈的世界洗成更漂亮的翠色。 屋檐下挂着水帘,维科堪堪坐在雨淋不到的边缘,怀里抱着吉他,手指轻轻拨弄琴弦,惯例的叫醒服务。 注意到她醒了,吉他声便大胆起来,混进淅淅沥沥的小雨。 夏洛特迷迷糊糊地凝视他的侧影。 扑面而来的不止有轻快悠扬的曲调,还有他身上从未减少半分的汹涌爱意。 心理医生怎么说的来着?药在疾病治愈之后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而距离维科上次发作已经过去月余。 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活在蜜罐似的童话故事里。 只是不知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何时敲响,从华丽的南瓜马车回归现实。 “在想什么?”维科翘着嘴角问。 夏洛特撒了谎:“在想你前阵子买的那本佛教的书,有一句话我很喜欢。” “嗯哼?” “弹指一挥六十刹那,一千六百八十万年为一劫。” 哪怕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哪怕眼下的一秒并不真实。 可我们至少相爱了一劫那么多的刹那,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好的劫。 第11章 第 11 章 文森特若有所思:“所以他的抑郁症——” “痊愈了?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不再整晚失眠。”夏洛特垂眸。 “搬新家后我们依旧住在不同的房间,但有时我写paper到很晚,回去看到他在我的房间抱着我的枕头,已经睡熟了。” * 转折点发生在夏洛特初次拿到奖学金的那个期末。 维科照例开车接她,带她去河边庆祝,算是短途旅游,河里盈着小舟。 夏洛特喝啤酒,维科不喝,沿着河堤走了会儿,突然回头宣布:“我准备复学了。” 夏洛特捏着罐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恭喜,再遥遥举杯。 “其实我下定决心复学,主要是因为你。” 说着话,维科回到她身边坐下。 夏洛特放下啤酒罐,疑惑道:“因为我什么?” “我每天看着你,心里总会涌出无限的可能性,”维科目光盈盈,把她的手指攥进掌心,“你学习那么努力,还不忘打工赚钱养活自己,空闲时间要么考证,要么去当志愿者,你在认真对待生活本身。” 他轻轻叹息:“可是我呢,休学数年,我又在做什么。” 夏洛特就宽慰他:“你在努力战胜疾病,你已经尽力了,而且最近很有成效,不是么?” “谢谢,”维科笑,与她十指相扣,“几年前路易斯医生告诉我,抑郁症不是绝症,它可以被治愈,只要我坚持下去,就能等到天亮。那时我嘴上说好的,心里却从来不相信。但现在我拥有你,就像拥有了太阳本身……我可以好起来,我会为你好起来,我坚信这点。” 夏洛特也笑,说我也信。 然后凑过去亲他。 亲他融入黄昏的眉眼,亲他酒窝里的小痣,亲他被夕阳染成香槟色的唇。 维科接吻时非常专注,习惯闭上眼睛,这很好,让她不用隐瞒表情,不用遮掩内心呼啸而至的汹涌情感。 在那个瞬间,她好像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什么该死的糖爹糖宝,忘记了他的病,忘记了难以逾越的家庭差距,他们只是活在芸芸人世的、再平凡不过的一对爱侣,光辉未来触手可及。 后来她也常常梦到那天,有时是当事者,有时是旁观者,她在河边坐着,眺望金色的河面。 时间在她的记忆里变成了无法度量的单位,像蝴蝶跌入琥珀。 但这一秒,在现实里,河水滚滚流动,时间继续向前。 维科复学没多久,有人找到家里。 那是名容貌与维科三分相似的白人,五官立体而深邃,与维科关进书房,聊了三个半小时。 夏洛特听不懂法语,也无意窥探维科的**,便主动避开,倒是维科,在那人走后主动和夏洛特交代,说他是他的远房小舅,受他母亲所托,邀请他回到母族公司,重新接手部分家业。 其实直到很久以后,夏洛特依旧没搞懂维科那个靠血缘维系的庞大家族究竟涉猎了多少产业——好像什么都有,从医疗到教育,从贸易到政治,方方面面,无孔不入地浸入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就好像连总理本人也只是他们推到台前的傀儡,真正操控国家局势的是他们,是资本本身。 “……我不想答应他们让我接手部分产业的请求,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会经常出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正躺在床上,维科额头抵着夏洛特的肩膀。 “你说呢?babe,你想让我跟他走么?只要你说不,我会为你留下来。” 夏洛特恍惚回神。 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她与维科的故事已经离结局很近了。 维科出生在罗马,他只是因为生了病,才被短暂拉入凡间,与她相遇。 而现在,他的羽翼已经重新丰满。 只要她一句话,他就会飞回天上,越走越远,高不可攀。 “我的答案是yes,我想你跟他走,”夏洛特低声说,“因为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维科抱她抱得更紧:“可我不想离开你。” 维科越是对她表现出依赖,夏洛特心里的抽痛就越是明显,她难过极了,却不敢表现出来。 好在她还能伪装出情人般的温柔声线,她最擅长这个。 “just...go, for our future.” 相贴的身体变得僵硬,随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维科撑起身体,在黑暗中精准吻上她的唇瓣。 就知道他会被这种幻想说服,夏洛特苦笑,慢慢地回吻。 “for our future。” 唇纹相贴,他循着她的语调重复了遍,像最后的审判。 自那之后,维科就变得忙碌,天南海北的跑,连一个星期只见一面也变得困难。 早上不再有叫她起床的钢琴,放学也不再有车接送,二人世界骤然变成孤身一人。 好在夏洛特的适应能力远超这世上的大部分人。 不然她也没法从她出生的落后山区一步步走到今天。 课程结束,夏洛特照例在图书馆泡了两个小时,出来的时候看到门口停了辆锃亮的黑色豪车。 夏洛特一节节走下阶梯,而豪车的后门也与此同时徐徐打开。 里面是名儒雅的中年男人,比维科更明显的混血,西装革履,黑发梳得一丝不苟,容貌似曾相识。 他平静地看着夏洛特,在与她对上目光后微微颔首。 几乎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夏洛特就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 “Hello,sir。”她主动坐上车。 似乎对她的识趣并不意外,中年男人点点头,用生硬的普通话开口:“你好,董贱苟。” * 文森特忍不住插话:“是他的父亲?” 夏洛特闭了闭眼睛。 “对,维科的父亲。虽然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但我相信他早就知晓我的存在。毕竟在我第二次改签证的时候,我并没有亲自去大使馆,而是直接把护照和资料交给了维科。我想,如果没有他在中间转圜,我的签证不可能改换得那么顺利。” 文森特犹豫着开口:“……然后呢?他给出了一个价格?我猜。” 夏洛特因为文森特的敏锐而勾起嘴角。 “是的,三十万刀,美金,他带了现金。” * 如果换做几年前,每天连饭都吃不起的日子,别说三十万刀,就是三十万人民币,夏洛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尊严算什么,爱情算什么,在饥饿面前统统一文不值,哪怕多犹豫一秒都是对钱的不尊重。 可现在不是这样了,她可以用手工艺品赚钱,简历也比原来好看,更有名牌大学在校生的身份,维持基本的温饱已经不成问题。 所以,她也许可以贪婪一点点,就一点点,她也许可以奢求更多,比如爱情。 见她沉默,儒雅男人表情不变,打开装满现金的保险箱。 捆扎好的油绿色,铜臭味扑面而来。 “你所生活的城市,家庭年收的中位数是十万加币,而你所在的专业,每年的学费是四万加币,这里是三十万美刀,换成加币,足够你丰衣足食地读到大学毕业。” “……叔叔,这不是钱的问题。” “四十万刀。” “……我对他……” “六十万刀。” “……” “八十万刀,三十万现金你今天就可以拿走,剩下的会在三天内打进你的卡中。” “见好就收吧,董小姐,”男人微笑,“我能为你提供推荐信,提供签证,当然也能从你这里收回去。不过最好不要吧,琼斯教授对你的评价很高,我建议你不要浪费这个难得的、逆天改命的机会,你说呢?” 那双眼睛,除了瞳色几乎与维科一模一样,视线却是维科从未对她展露过的轻蔑,淡淡落在夏洛特身上,像在端详蝼蚁。 恩威并施。 要么接受他的钱,要么失去一切遣送回国,二选一,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夏洛特艰难地吞咽了下,露出不太明显的难堪神色。 她好像体会到维科抑郁发作时的感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喉咙梗着,吞没了正常发声的能力。 似乎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维科父亲的笑容变得漫不经心,随手扣上保险箱的盖子,推给夏洛特。 “你的成绩很好,想必还有深造的余地。琼斯教授承办的会展在国际上名声显赫,跟她混几年,大概率能提前获得移民资格。这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甚至是比普通人低一等的人,唯一跨越阶级的机会,你是聪明人,你不会放过它,你说对不对?” 是的,你说得都对,维科爸爸,理智告诉我,在这片资本主义的国土上,你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代表着正确。 可天平的另一端是维科。 那个会脱掉鞋,垫起脚,抱着电钢琴进卧室,七点钟准时叫她起床的维科。 那个手指明明可以在黑白键盘上跳舞,却说什么也编不好花环,叠不好纸鹤的维科。 那个熬到抑郁发作结束,第一时间出来找她,将下颌抵进她颈窝,无比依恋她的维科。 那个坐在悬崖边上,问她如果我愿意陪你活下去,你愿意陪我死掉吗的维科。 她的维科,全心全意信任她、要和她一起规划未来的维科。 ——我不想要钱,我想要他快乐。 她好像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又好像没有,她只听到身边的儒雅男人突然轻笑了声。 “你不必想太多,这钱虽然会给到你手里,但本质上与你没什么关系。” 夏洛特低头看装满钱的保险箱,再抬头看维科父亲。 “我不明白。”她哑着嗓子。 维科父亲欣然道:“这其实是我的一笔投资,目的是买走维科对爱情的幻想。要知道世间万物皆可明码标价,除了钱,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真正稀缺。所以我需要他接受我和他母亲的安排,一步一步向上走,先成为Ontario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省长,然后再向上。为此,我们已经帮他物色了几位值得接触的结婚对象。” 夏洛特怔怔看着那双与维科形状相仿的眼睛,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箱钱果然和她没什么关系,八十万刀,买断的是维科从此爱上任何人的可能性。 这不对,这不合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总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信任。 可是低头看看自己,她又觉得讽刺。 ——她本来就是为了钱才接近维科,结果现在又有人拿钱给她,让她离开维科。 一笔她想也不敢想的钱,穷极一生也攒不出的天文数字。 夏洛特脑子乱糟糟的,她不喜欢维科父亲那套将世间万物明码标价的资本主义说辞,却也悲哀地发现她没有任何资格来反驳——她是真的穷过,所以明白金钱的价值意味什么,她从出生起,就注定被困在维科父亲那套说辞的牢笼里。 ……不,不管结局如何,不管之后要面对什么。 夏洛特深吸气,想起她对维科的承诺。 ——既然是两个人的未来,就要两个人一起决定。 不管怎么样,先和维科商量过再说。 商务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残阳如血,各色建筑扑面而来又飞速后退。 夏洛特盯着车窗发了会儿呆,又猛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她平时回家的路,她正被这辆豪车载向未知的远方。 夏洛特马上按住门把手,目露紧张:“等一下,我们这是去哪儿?” “机场。”维科父亲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警惕,随手将夏洛特的护照和登机牌递给她,弹了弹上面的目的地。 “异地恋很辛苦吧。”维科父亲嘴角勾起,眼里有恶意一闪而过。 “正好我也要去那边出差,顺路捎你一程,也许你应该感谢我。” 第12章 第 12 章 晚九点,拉斯维加斯。 腕子系上手环,鞋跟踩上地砖。 夏洛特跟在维科父亲身后,徐徐走进那片亮如白日的纸醉金迷。 娱乐场所里没有钟,也没有窗户,只有游客与不分昼夜的瘾君子,或是惊喜或是麻木地在此徘徊。 这也是她从没来过,也从没想着要来的地方之一,就算香水的味道非常好闻,侍应的笑容也足够英俊,但夏洛特依旧本能地不喜欢这里轻浮的气氛。 就好似在舔卷着刀片的蜜糖,每一口有每一口的危险。 维科父亲自掏腰包兑换了筹码,分给夏洛特一半。那么厚一沓钞票,足够普通人丰衣足食生活好长时间,可在这里,在这座游离于世界之外的永昼孤岛,不过数枚轻飘飘的小圆片。 “不试试么?小赌怡情,”维科父亲悠然道,“输了算我的,赢的钱都归你。” * “等一下,”文森特打断道,“他许诺要给你八十万刀,而且已经强行塞给你三十万现金。” “虽然我没有接受,但没错,当时他的司机始终提着钱箱跟着我。”夏洛特点头。 文森特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他给了你钱,又带你走进赌场……他想骗你染上赌瘾?” “也许,我不是他,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夏洛特淡淡说。 文森特的背脊挺直了,猫瞳微眯:“……就我所知,赌瘾比毒瘾更恐怖,毒瘾只会毁掉一个人,赌瘾却会毁掉全部,包括这个人,也包括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 夏洛特:“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他,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动过这种念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几乎已经是个肯定的答复了,文森特闭了闭眼睛。 “这手段太下三滥了,就算他想拆散你们,也不该——”文森特说不下去了。 夏洛特轻笑:“只可惜我虽然穷困,却也没有他预料的那么不谙世事。” * 连赢五局又输三局,维科父亲亲自上桌玩了会儿□□,手里筹码增增减减。 夏洛特始终不为所动,将塞进手中的筹码垒回维科父亲手边,甚至背对牌桌,对牌局的走向漠不关心。 ——她小时候见过父亲打麻将,有输有赢。 赢时极度亢奋,输时气急败坏,她不喜欢那种理智失衡的赌性,灾难感过分强烈。 她只是敢闯敢拼,不代表她喜欢不确定性,她辗转漂泊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过上相对舒适平缓的日子,她不允许任何不可控的元素出现在生命里,毁掉她已有的一切。 闹钟响,时间到,夏洛特撑起身体,正准备找借口与维科父亲道别,手机又嗡地一声响。 是维科的短信,忙里偷闲,给她发了一连串好忙好累饿得胃痛的颜文字。 夏洛特紧绷的神经瞬间软下来,双手打字,问他什么时候去吃饭,打算吃点什么。 她没说自己也在拉斯维加斯,只盘算要怎么套话套出维科的当前地址,等下好给他一个惊喜。 维科父亲虽说人在牌桌上,余光却始终没离开过夏洛特,见她回短信时的那个笑,就知道对面肯定是维科。 他向助理颔首,示意对方过来收拾残局,然后静静看了夏洛特一会儿,直到她有所察觉。 “想去找维科?”维科父亲似笑非笑,“可以。先去陪我吃点东西,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里自带自助,价格便宜,食材优质,菜系丰富,性价比高得恐怖。 夏洛特没什么胃口,只端了很少的食物落座,维科父亲更是连刀叉都没拿,只端起酒杯晃了晃,始终侧着头。 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夏洛特瞬间攥紧手中刀叉。 隔断的另一边正是维科,却也不是她熟悉的居家维科,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气场强大的维科。 他一身高定西装,头发抓得干练而精神,戴了副金丝边平光眼镜,自如地帮对面人倒酒。 距离不算近,夏洛特听不到他们在聊什么,只知道维科好像是巧妙地说了句什么,逗得对面人大笑出声,而维科的表情却很克制,嘴角噙着优雅的笑,放下酒瓶,掏出一份纸质的材料推向对面。 对面人边笑边求饶,端起酒杯,维科却没与他碰杯,而是抽出钢笔摘下笔帽,一手递给对方,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薄唇微动,连消带打,哄得对面无奈摇头,到底还是签了名。 夏洛特不明白维科在做什么,他不是给她讲过自己的工作,可惜她什么都听不懂。 但就算不懂,她也看得到维科身上的光芒四射,他的行为举止,他的言行谈吐都充满魅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从一开始,她和维科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永远不可能是,for our future不过是个该死的借口,她和维科之间发生的只是个短暂的错误,他们从来没有future可言。 维科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轻描淡写地开口:“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 说着摊开手,从司机手中接过一份透明的文件夹,那是份中英文双语的病历,写着董贱苟的名字。 “我调查了一下你过去的医疗记录,健康起见,我建议你每年都要坚持体检一次,我可以帮你预约。” 说着话,维科父亲将她过去的流产病例摊到她面前。 夏洛特瞬间面色惨白,而维科父亲的手指有意无意,在‘生育障碍’四个字上画了个圈。 *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夏洛特都没有言语,而文森特也敛着下颌,没有贸然打破这片缄默。 那是她拼命想隐藏起来的、最不堪的一面,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被猝然踢爆。 直到现在,一回想到当时发生的种种,夏洛特依旧会瞬间应激。 缓了好几分钟,夏洛特才再次开口。 “……那天我没与维科相见,也没告诉他我人在拉斯维加斯,而是直接买了机票,逃也似的回到我们的家里。” * 维科后天才回国,夏洛特数着日子,约刘慧燕来家里喝酒小聚。 其实和刘慧燕也没有很亲近,只是互相介绍过黑工的关系,但放眼整个北美洲,也只有college时代的同期能理解她当前的处境。 “……要说咱们几个里混得最好的,就只有你了。小敏和陈丽过不惯这苦日子,已经回去了,只剩下我和春梅,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在这里强撑着,我这膝盖前阵子扭了下,每天起床都钻心的疼……” 酒过三巡,刘慧燕脸色通红,抱着酒瓶上下打量夏洛特。 “不抱怨了,说回你吧,最近怎么样?除了离开我们去上大学,你还捞了你糖爹多少钱?” 八十万,有人要给我八十万,却不是要交换我的身体,而是交换我‘糖爹’对我的爱情。 这话太凡尔赛了,她不知道怎么解释给刘慧燕听。 夏洛特没说话,刘慧燕问完也意识到不妥,摆手示意你就当我没问,又开了瓶新酒,嗤地一声响。 “糖宝的日子也不好过,是也不是?”刘慧燕笑着说。 听到这里,夏洛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崩溃的情绪,哇地哭出声。 “燕姐——” 刘慧燕吓了一跳,用力甩头,让自己清醒几分。 “好了好了,燕姐在呢,”刘慧燕不知所措地抱住夏洛特,拍拍她的背,“怎么啦,这不是挺好的吗,又有大学上,英语也进步那么多,甚至会说几句法语了,咱们这几个人里,就数你的未来最光明呢。” 在酒精的作用下,夏洛特嚎啕大哭,在刘慧燕怀里拼命摇头。 “没有未来了,燕姐,没有未来了。” 她想说他是天上的星星,而我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恰好路过的救命稻草,想说我和维科不是包养关系,那是世间罕有的爱情,可我就快要失去它了,因为有人威胁我,要么拿走他的钱,要么把我遣送回国。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我不能怀孕,而维科最喜欢孩子,就算我们真能克服重重阻碍走到一起,我也给不了他梦想中那种儿女双全的生活,他值得更好的。 尤其是最后一点,她几乎被这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自卑杀死了。 千言万语扼在喉头,夏洛特抽噎着,哭得近乎昏厥,她什么都不能说。 她只能说:“太苦了,这人生,怎么会这么苦啊。” 在她的啜泣里,刘慧燕也沉默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等两天后维科回到家里,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平静,夏洛特在做维科最爱吃的中餐,系着围裙出来迎接。 维科凑过来吻她,唇,鼻尖,耳根,又把她抱在怀里,高挺的鼻梁抵进她的颈窝。 夏洛特被他的呼吸弄得直痒,边躲边笑着推开维科,说你快换衣服,我要去照顾我的锅。 等将最后一道红烧排骨端上桌,维科依旧坐在地上,行李箱大开,而他正皱着眉,在箱子里细细寻找着什么。 “怎么了?”夏洛特边擦手边温声问他,心脏提上去一点,怕他抑郁发作。 好在维科的精神状态尚可,闻言只露出个懊恼的表情。 “还记得之前我创作的那首曲子吗?以你的名字命名。” 夏洛特点头:“当然。” 维科:“我抽时间重新编了下曲,想作为礼物演奏给你听……但乐谱不见了,我明明记得把它放进了行李箱。” 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夏洛特依旧很注意措辞,以防他自己钻牛角尖。 “乐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天才的脑瓜,”夏洛特向维科伸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可以创作第一次,就能创作第二次,我相信你,先吃晚餐?” 维科歪了歪头。 夏洛特已经见过他成熟的那一面了,在拉斯维加斯,在他的领域。 但在这里,在他们的家里,在夏洛特面前,他的行为举止依旧天真,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好吧,”维科接受了她的说法,拍拍风衣,“但是这样的话,我就欠你一件礼物了,你想要什么?” 夏洛特失笑:“你是猎人吗?每次出门总要带猎物回家。” 维科坚持:“你想要什么?” 夏洛特:“你答应我一件事吧,为我做一件事。” 维科仔细思索片刻,点头,认真说道:“好,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也没有关系,根据我手中掌握的金钱与权利,应该能平息大部分事端。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但凡换成别人,夏洛特都说不得要调侃一番,说我在你的眼里原来是这么坏的人云云,但她眼前的人是维科,纤细敏感的维科,容易多想的维科,跟他说话不直白不行。 “我想你从现在开始,为我站在这里,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动,直到我说‘结束’为止。” 夏洛特边说话边搬了个脚蹬过来,在维科困惑的注视下爬上去,这样就比维科还要高了,一个从未有过的视野,能看到他头顶不太明显的发旋,像维科本人一样柔软。 “……好的?”维科不确定地说。 夏洛特看他茫然的模样就笑,拇指按着他酒窝里的痣,说别动,让我吻一下你的眼睛。 维科果然没有动,任凭她温热的呼吸缓缓贴近,舌头伸出一点,很轻很轻,触了下他咸软的角膜。 湛蓝眼珠显然不是该被亲吻的地方,它颤了颤,不过因为夏洛特没有说‘结束’,维科便克制住了本能,他没有躲开。 也是在舌尖抽离的瞬间,夏洛特被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呼啸着淹没。 维科生来身居高位,能让他为难的要求几乎不存在,但夏洛特还是找到了那个唯一解,对维科提出了这个世间仅有的要求,这样就算日后天各一方,她依旧在他的灵魂上留下一笔,不可磨灭,不可忘却。 其实我爱你。 不,不能说。 她拼命咬住下唇,将这句话吞回去。 夏洛特记得从美剧里看来的内容,她和维科认识的时间太短了——这里是不能轻易说爱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