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某种无形的指引,夏洛特猛然趴到窗边,向下看。
果然,还是那辆不该出现在贫民区边缘的豪车,正停在她窗户下面。
驾驶室里一片漆黑,只有手机屏幕亮着,照出很小的一方暖色。
而在这方暖色里,维科如福至心灵般抬头,准而又准地捕捉到她的身影,眼睛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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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生来就是别人的劫数,”夏洛特说,“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做不到把他丢在下面不管。”
“毕竟我从没得到过任何无条件的爱,我太渴了,而维科,他恰好是我的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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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大门,夏洛特将维科放进合租屋。
一楼公共区域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叶子味道,浓郁鲜明的恶臭,纵使维科教养良好,也依旧为这个味道皱起鼻子。
夏洛特低声咕哝了句抱歉,走在前面引路,刚迈上第一级台阶,手腕就被维科攥住。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练钢琴磨出的细茧,力道很轻,仿佛是在寻找现实的锚点。
夏洛特闭了闭眼睛,反手与他交握,十指相扣,亲昵无间地贴紧。
那天的维科状态奇差,海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就好像光是完成‘开车到贫民区找她’这个行为,就已经耗光了他全部的生命力,连话也不再能说得完整。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维科,不再身披温润妥帖的外壳,他坐在她狭窄卧室的床上,像一颗蒙了尘的珠子,又像一道轻飘飘的幻影,随时可能消失。
在夏洛特不算漫长却也足够丰富的人生经历里,她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向她求救的抑郁患者,更何况那时她词汇量有限,对维科的抑郁症一无所知,只知道维科眼下的情绪非常不对,而她身为糖宝……而她收过他那么多的好,有义务让他开心。
夏洛特沉默半晌,说你等我一下。
十几分钟后,夏洛特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盘子回到卧室。
一份红烧鸡块,一份炒白菜,匆匆放在窗边,手指捏住耳垂。
“吃饭了,搭把手,桌子支起来。”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显然搞不懂‘桌子支起来’是什么意思,夏洛特只得先把菜放到床头柜上,单手拎起墙边床桌,三两下拼好,再出去拿米饭和餐具,强行把勺子往维科手里一塞,自己用筷子。
直到这时,犹如雕塑般凝固的维科才终于稍微动了下,看手里的勺子,又看夏洛特的筷子。
“要交换吗?”夏洛特问他。
他先是缓缓摇头,又勉强舀起鸡块,一点一点,抬到嘴边。
维科动作很慢,像坠入黏腻松脂挣扎的昆虫。
与此同时,隔壁的合租室友突然叫起来。
一男一女的深夜成人怪叫,声音震天响,粗犷又嘹亮,毫无任何避讳。
合租屋隔音极差,每个颤音都清晰可闻,夏洛特的脸腾地红了,匆匆起身。
“我我我——我去叫他们注意音量。”
从跳下床到压下门把手不过几十秒,那男的却已经驴叫着结束了,女方显然对自己伴侣的时长极其不满,开始破口大骂,男方自然不甘示弱,很快将单方面的辱骂升级成双人互喷,混进其他舍友的吵嚷,如浪花融入大海。
让那么干干净净的维科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夏洛特绝望叹气,额头当地敲上门板。
而身后,混杂着这片嘈杂的噪音,维科突然很轻地笑了下。
夏洛特猛然回头。
那个温润妥帖的男人又回来了,神色温软,在大口吃她做的饭。
他挣脱了无形的琥珀,再次破茧成蝶。
吃过夜宵,夏洛特在厨房刷碗,维科也过来帮忙,试图对付炒过糖色的铁锅。
富家少爷显然从未做过这种活计,直接把水流开到最大,任凭油渍溅满昂贵的衬衫前襟。
少爷果然是少爷,夏洛特颇为无奈地瞥他一眼,动作麻利地刷完二人份的碗筷,将维科赶到一边接手铁锅。
就算站在脏兮兮的厨房里,就算衬衫上满是难看的油渍,维科擦手的动作也依旧优雅,他垂眸看着夏洛特,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有魔法。”嗓音是那种许久未曾说话的哑。
“真的吗?”夏洛特随口应他,“那我念个咒,锅能自己变干净吗?”
维科笑起来。
合租房的各个卧房依旧吵得不行,维科却充耳不闻,海蓝色的眼睛盛着盈盈的光,只看着她一个人。
“我有一个请求,”他说,“……夏洛特,你愿意和我同居么?”
夏洛特刷锅的动作顿住了。
第一反应其实是听错了——住进他那偌大的别墅,享受有佣人伺候的生活,那是她哪怕做梦梦到,都会生怕惊醒的好梦,如今却变成了切实的选择,摆在她面前,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照维科发火时表达的意思,他从来没把她当做自己的sugar baby,在他眼里,二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交往关系。
但这怎么可能呢,在真正正常的交往里,两个人应该势均力敌,没有谁迁就谁的道理。
她习惯这样的环境,习惯挣扎在贫民区边缘的出租屋里,这里才是她的安全区,她做不到像维科那样,就算弄脏一件价格顶得上半年房租的衬衫也浑不在意。
维科还在那里为自己的动机辩解:“我知道我的邀请有些唐突,我们才吵过架,我的病情又不算稳定,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这个邀请绝不是我的一时冲动,在你走后我深思熟虑了很久,如果——”
“多少钱?”夏洛特打断他,“你的房租,每个月多少钱?”
维科住的地方在富人区,她知道自己负担不起,她需要一个A不起的价格让自己死心。
维科却只是摇头:“不要钱,这不是我租来的房子,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成年礼。”
觑着她的脸色,维科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每周能为我做三次夜宵作为租金。”他示意夏洛特刷到一半的锅铲,笑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中餐,它拥有将我从……那种状态中拯救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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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妥协了,几乎没有任何挣扎。”
夏洛特苦笑,习惯性叼上烟卷,又想起来咖啡厅禁烟,便没去摸打火机。
“毕竟不管房租再怎么便宜,每月也要七百加币,而如果省下这些,还能为我积攒的学费再添一笔,运气好的话甚至能覆盖明年的医疗保险,不然我连病都不敢生也生不起。”
“我看着他湛蓝的眼睛,他的眼里满是爱情,我的心里只有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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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特搬进维科家里的那天,维科邀请乐团所有朋友来家里开趴体庆祝他们同居,也算是公开了他们的关系。
乐团朋友们眼神各异,尤其是那位名叫艾米的金发雀斑女。
后来夏洛特才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一段seeing关系,那是外国佬的交往习惯,类似于正式恋爱前的‘实习’,只不过维科对艾米并不感冒,很快对这种关系叫了停,但艾米显然对维科依旧念念不忘,就算身边有正在同居的男友,也依旧对夏洛特表现出了不算明显的敌意。
或者说,艾米看她就像看到糖宝上位,眼里不止敌意,还有妒忌。
“所以,你们就这样了?从crush走到今天,我相信Vico一定付出了很多。”艾米主动将香槟杯塞进维科手里。
维科好像没有听出艾米话中的深意,笑着与艾米碰杯,却没有喝,只象征性地沾了沾唇珠。
“我非常感激夏洛特愿意容忍我的怪癖,与我住到一起,”维科温声道,“艾米,我记得你现在应该也在和你的男友同居,恕我冒昧,你昨晚有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吗?”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维科不慌不忙地辩解道:“没有性方面的隐喻,我只是在问,你们和人同居,都会与伴侣在同一张床上入睡,对吧,如果对方拒绝,你会怎么想?”
艾米呃了声:“我会认为他不喜欢我了,会与他大吵一架。”
维科微笑:“但我不行,你们知道的,我的病让我做不到在身边有人的情况下入睡,我试过了,无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我的亲生母亲,还是我的crush。”
人群静了,看看维科,又扭头看向几乎被隔绝在外的夏洛特,饱含同情。
“但是,夏洛特愿意迁就这样的我,愿意与我——她的同居人——分住不同的卧室,在不同的床上入眠,”维科向夏洛特遥遥举杯,酒窝微凹,“她愿意信任我,愿意接纳我,所以回答你刚刚那句话,艾米,我的答案是,从crush走到今天,夏洛特的付出远比我更多。”
或是真心或是假意,人们纷纷发出“a”的声音。
又说“to Charlotte”,找到喝酒的由头,纷纷举杯,闷掉香槟。
在众人的簇拥下,夏洛特也举起高脚杯,学着别人的样子品酒,酸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那种梦幻般的感觉又回来了,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堪的过去,从最开始就隶属于这个友好和谐的团体,她是她们的一员,拥有与他们同样引以为豪的家境,人人平等,她可以与他们谈论慈善,谈论时尚,谈论最新款的奢侈品,从不需要发愁生计。
夏洛特怔怔看着维科,看着这位改变她人生走向的引路者。
他听懂了老朋友艾米话里的深意,却用这种方式,强行站在夏洛特这一边,而不是艾米。
于是她稍稍放松了警惕,任凭自己浸泡于这场有酒精参与的幻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