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从头开始讲吧,讲讲我和他的初遇。”
“那天我送了整整五个小时的外卖,从市区反复折腾到郊区,小费总共只有二十四。”
与那些家境优渥、换个国家享受生活的富二代不同,夏洛特的留学生涯非常艰苦,她没有家里帮衬,必须自行负担开销,于是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夏洛特不得不利用几乎所有的休息时间打工赚钱,四处奔波。
在这片资本主义的土地上,金钱意味着一切——穷人本来就穷,还要用时间换钱,没时间提升自我,注定一辈子做着时薪最低的工作,永远无法解脱;而富人却可以用金钱买到时间,并利用时间提高身价,钱生钱,向金字塔的顶端越走越远,那是夏洛特想也不敢想的另一个世界。
二十四块钱的小费,意味着今晚最好跳过晚饭,能省一点算一点。
人饿一顿不会死,但如果攒不够下学期的学费,坏了签证,被遣送回国,那一切就都白费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她忙碌了一整天,她累坏了,而且心态也很崩,需要稍微放空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分钟。
藏好车,夏洛特在崎岖的石头上艰难躺下,放松身体,长长舒了一口气。
野生花海郁郁葱葱,她几乎溶进了这片铺天盖地的紫色里。
也就是这个时候,夏洛特第一次亲耳听到小提琴。
那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曼妙旋律,由风携来,随着花瓣的摆动起伏摇曳。
如此清隽悠扬,如此遥不可及。
那曲子演奏了多久,她就在乱石上聆听了多久,时间仿佛在这片花海中彻底失去了意义,等她回神的时候黄昏已至,无论是她,还是那位陌生的小提琴手,都平等地沐浴在相同的夕阳里,一种暖金色与火红色的结合。
日光将她的影子牵拉得极为漫长,一点一点,攀过藤蔓,而另一边的琴声就是在这一秒钟戛然而止。
“你好啊,陌生的闯入者,”小提琴的主人开口说道,声音温和,“这里是并不对外开放的私人领地,接下来也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建议你在这里过夜。”
夏洛特的英语很烂,却也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拒绝,急忙开口道歉,结结巴巴地说自己很快就会离开。
“我没有驱逐你的意思,年轻的女士,”地上的影子晃了晃,却没有与夏洛特径直照面,堪堪停在转角,“我只是想说……还剩两首曲子,你希望我在这里继续演奏,还是当面拉给你听?”
夏洛特没太听懂,下意识回了句ok,下一秒,维科闯进她的视线。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混血男人,面容清癯,眼窝深邃,头发是东方人的墨黑,那双眼睛却是白种人特有的湛蓝。
四目相对,男人不再接近,而是保持着得体的社交距离,眼神清澈却疲惫。
“我不想吓到你,但作为可能是见证我人生最后一秒的人,我想对你坦诚,我有MDD。”维科说。
彼时夏洛特的词汇量还不足矣理解MDD是重度抑郁障碍的缩写,只茫然点头,可在维科看来,却是这位闯入私人领地的陌生女性并不介意他的疾病,不以那种对待病人的、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待他,这让他感觉舒适而平等。
“我的父母非常开明,在我初次试图自杀的那天,他们告诉我,他们不会阻止我离开人世,只是我需要将脑子里的曲子全部创作出来,留给他们作为纪念,然后才能赴死。而现在,我已经没有能创作的东西了。”
维科架起小提琴,自顾自地开口。
“所以我向我的父母告别,然后来到这里,准备将我所有的曲子演奏一遍,然后结束生命。事实上,这里是我小时候的秘密基地,”他忽然羞赧地笑了下,又转过身,背对着她,只给她留下一个修长而挺拔的剪影。
“抱歉向你倾诉这么多,很荣幸与你聊天,我会等到你离开后再动手,不会让警察找你的麻烦。”
*
“其实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杜撰的。”
夏洛特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个怀念的笑。
“毕竟我那时的英语实在太烂了,我什么都没听懂,只知道他长得好看,举止优雅,身上散发着我一辈子学不来的贵气。”
“恕我直言,女士,您也很优雅贵气,请不要妄自菲薄。”文森特认真说,语气诚恳。
夏洛特不置可否,又抿了口咖啡,望向窗外。
远处,视野的尽头是当年的她自己,衣着朴实土气,在维科无比绚烂的小提琴声里扯过花藤,慢慢编起花环来。
*
当最后一枚音符消失在风中,维科以为她已经走了,长长叹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表情麻木。
没有人能忍受那种长期沉浸在抑郁中的痛苦,像是行走在没有边际的深海,他看不到光明,也找不到出口。
普通的疼痛已经无法唤起那种‘清晰地活着’的感觉,他不想再忍耐了,他只想要一个解脱。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这个给你,作为回礼,”夏洛特磕磕绊绊地说,“如果你不觉得它很廉价的话。”
维科一愣,转过头。
逆着光,他看不太清夏洛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双手,捧着一枚小小的紫色花环,犹如捧着模糊的圣光。
也是在这一秒,教堂钟声突兀响起,叮叮咚咚,象征着圣洁与虔诚,他的腿突然发起抖来,单膝跪地。
夏洛特被他突如其来的跪地吓了一跳,不过还是问他,你是想让我帮你放到头顶?
没有听到反对,夏洛特大着胆子,把花环给维科戴上。
后来维科在很多地方,对很多人讲述过这场‘命运般的初遇’。
按照他的话来说是:在这场有钟声响起的黄昏里,夏洛特亲手为他戴上冠冕,维科的心上忽而有蝴蝶飞过,将蒙在上面的暗纱轻柔揭起,那种阴湿沉重刹那间消失不见,他遇到了拯救他的神祇。也是在那个瞬间,他的心里绽放出崭新的旋律,他从未如此企盼自己能够活下去。
但当时的夏洛特对此一无所知。
手机闹钟响起,夏洛特马上反应过来,时间到了,该回去打工了。
于是她与这仅有一面之缘的漂亮男人匆匆道别,跳上从学姐手里便宜租来的二手小电驴。
先送外卖,再去华人餐厅打工,夏洛特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直到深夜才回到距离贫民窟只有两个街区的合租房。
夏洛特今天忙得晕头转向,又饿又累,脑子嗡嗡响,几乎是在沾上枕头的瞬间就睡着了,没注意到回来的不止她自己,还有一辆豪车,在她关灯后慢慢打开车窗。
第二天早上,头发乱糟糟的夏洛特打着哈欠推开窗,又僵住了。
因为窗口的正下方停了辆闪闪发亮的豪车,而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维科正在车顶端坐。
四目相对,面容疲惫的维科微微笑了下,酒窝微凹,藏了颗殷红的小痣,漂亮得像另一场不真实的梦。
夏洛特的学校并不是那种学术性很强的university,而是college,类似大专,学幼教,师资水平极其有限,课上老师大部分时间都在放youtube上找到的视频ppt,几乎学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它能提供结业证明,从而帮她找到用于过签的正式工作,所以就算学费很贵,夏洛特也从没想过放弃。
所以就算被维科追到家门口,夏洛特依旧不敢为他分出时间,生怕上课迟到,从而影响学分。
好在维科并未阻拦她的脚步,而是一路尾随,从合租房追到教学楼。
“运气挺好啊,这才来多久,就钓到了凯子。”
午休时分,班上几个年龄相仿的国人凑到一处吃午餐,说话的叫刘慧燕,是个与夏洛特年龄相仿的女性,因为还要给地球另一端的一家老小寄钱,打起工来比夏洛特还要拼命。
听到对方的揶揄,夏洛特马上颦起眉毛:“不要胡说,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刘慧燕哂笑:“糖爹包养糖宝,一方出钱,一方出身体,你情我愿就够了,名字重要么?”
另一名女生也拿着三明治凑过来,聊起她那位同样被包养的糖宝朋友,又说起这边成熟的包养体系:只要糖宝没有上位的打算,随便付出几年的身体与青春,就能换到对她们这样的人而言想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为了攒够college下学期昂贵的学费,为了不被遣送回国,夏洛特不得不拼命节衣缩食,连今天的午饭都是前天去救济站排队领回来的免费食品篮。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够,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久,还要继续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夏洛特咽了口苏打饼干,在玻璃的反光里打量自己干瘪的身体,眼神闪烁。
*
“你刚才说,昨天有位慷慨的女士想用每月四千加币的价格包养你,”夏洛特问文森特,“当时你动心了么?”
文森特弯起眼睛,欣然摇头。
“我想也是,”夏洛特勾起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毕竟你宁可放弃五千加币,也想听这张乐谱的故事。”
又垂下眼,指甲深深攥进手心。
“但当时的我,非常可耻的动心了。”
文森特马上附和:“可以理解,宁愿饿死也不接受嗟来之食,那是影视剧里的圣人才会做的事情。”
“谢谢你为我开脱,”夏洛特轻笑,“不过这不重要,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道德是富人才玩得起的奢侈品。”
“……所以,我的底线比你预想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