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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夜色低语

作者:潮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赢君婳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可”,如同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在沈清弦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应允。


    这意味着紧闭千年的门扉,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沈清弦站在缝隙之外,既感到一种触及禁忌的悸动,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她将要窥见的,不是史书上冰冷的文字,而是一个灵魂亲身经历的血色黄昏,一个王朝崩塌时扬起的、至今未曾落定的尘埃。


    客厅里没有开灯,最后一抹天光被城市贪婪的霓虹吞噬,只留下室内沉郁的蓝调。阴影浓重,家具的轮廓变得模糊,仿佛潜伏的巨兽。空气似乎也因这即将开始的讲述而变得粘稠、滞涩。


    沈清弦没有催促,她甚至没有看向赢君婳可能存在的方向,只是重新坐回沙发,身体微微陷入柔软的靠垫,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是一个倾听的姿态。她调动起初步凝练的魂力,不是去探测,而是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感知变得敏锐、空灵,如同调试好的琴弦,准备承接即将落下的、沉重而古老的音符。


    沉默在蔓延。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凝固。沈清弦能听到自己平稳却稍显急促的心跳,能感觉到左胸胎记处传来一种奇异的、共鸣般的微热,仿佛烙印的另一端,那个冰封的灵魂正在艰难地撬开记忆的枷锁。


    终于,在几乎要融入阴影的角落,赢君婳的身影缓缓凝聚。她没有选择显露出完全的实体,而是维持着一种半透明的、如同月光下幽魂的状态,仿佛过于清晰的形态会让她无法承受回忆的重压。玄衣的色泽比夜色更深,墨发流淌着微弱的光泽,她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段凝固的历史,一座行走的墓碑。


    “吾之国,名‘胤’。”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直接作用于脑海,而是在现实的空气中振动,带着一种古老语言特有的韵律和滞涩感,仿佛穿越了时空的壁垒,显得有些缥缈,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客厅里。“立国八百载,承玄鸟之祀,掌九州之鼎。”


    胤朝。沈清弦在心中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历史的长卷上似乎并无此朝代的明确记载,或许早已湮没在战火与时光的尘埃中,只存在于某些野史杂闻或如赢君婳这般存在的记忆里。


    “彼时,”赢君婳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过去的景象,“王畿千里,城阙九重。宫苑连绵如云山雾海,笙歌彻夜达旦。市井之间,百业兴旺,客商络绎……曾有异邦使节言,胤都之繁华,如天上宫阙,坠入凡尘。”


    她的描述极其简练,甚至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疏离,但沈清弦却能从那寥寥数语中,勾勒出一幅盛大、辉煌、充满生命力的古代王朝画卷。那是赢君婳曾经生活、呼吸、拥有着身份与荣耀的世界。


    “吾名,赢君婳。父王……胤烈帝,赢骁。母后,端敏文皇后。”提到父母时,她的声音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那冰封的语调下,是深不见底的孺慕与哀恸。“吾为嫡长公主,下有弟妹三人。”


    嫡长公主。沈清弦默默咀嚼着这个身份的重量。在那样一个时代,这意味着她曾是帝国最璀璨的明珠,是距离权力中心最近的女性之一,享受着无上的尊荣,也必然背负着相应的责任与……危险。


    “若无意外,吾之一生,或如史书所载诸多公主,于锦绣堆中长大,择一勋贵子弟下嫁,相夫教子,了此一生。”赢君婳的语气陡然转冷,如同骤然降临的寒潮,“然,天不佑胤。”


    “北方有狄,觊觎中原富庶久矣。其王‘兀朮’,骁勇善战,麾下铁骑,来去如风。”她的声音里染上了一层铁锈般的腥气,“战事初起,边关告急。然朝中……党争不断,武将倾轧,文臣贪墨。军饷粮草,多有克扣;边防工事,年久失修。”


    沈清弦仿佛看到了那幅景象:辉煌的帝国表面下,是早已被蛀空的根基。外部强敌环伺,内部却腐烂不堪。这是无数王朝覆灭前共同的悲剧剧本。


    “父王虽有心振作,然积弊已深,尾大不掉。且……内有巨奸,通敌卖国!”赢君婳的语调骤然变得尖锐,那压抑了千年的恨意如同冰层下的火山,终于抑制不住地透出一丝灼热的气息,“国师,赤兀!”


    赤兀!这个名字被吐出时,客厅里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度,空气中甚至隐隐有细小的冰晶凝结又消散。沈清弦感到一股强烈的、充满恶意的怨念波动一闪而逝,那是赢君婳仅仅提到这个名字就无法控制的杀意。


    “此人,本为山中方士,凭些许幻术与丹药,蛊惑君心,位列国师。权倾朝野,结党营私。”赢君婳的声音冰冷刺骨,“吾早已察其不臣之心,屡次向父王进言,然……父王受其蒙蔽已深,反责吾心怀叵测,干涉朝政。”


    沈清弦能想象到那种无力感。一个清醒者,置身于一群醉生梦死之人中间,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却无法力挽狂澜。尤其是,那个不听劝告的人,是自己敬爱的父亲。


    “战事急转直下。狄人铁骑连破三关,兵锋直指王畿。”赢君婳的叙述回到了那场决定命运的战争,“朝野震动,求和之声甚嚣尘上。然赤兀那奸贼,一面怂恿父王死守,消耗忠良将士;一面暗中与兀朮勾结,传递军情,大开方便之门!”


    她的身影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晃动,周围的阴影也随之扭曲。“最后一道屏障,‘天阙关’……守将苦战三月,弹尽粮绝,城外尸骸堆积如山……最终,城破。”


    “赤兀……是他!是他故意延误援军,是他泄露了布防图!是他……亲手打开了城门,引狄人入关!”赢君婳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控诉,虽然她的魂体早已流干了眼泪,“王城……陷落。”


    两个字,重若千钧。沈清弦仿佛听到了那座繁华帝都陷落时的哭喊与烈焰燃烧的声音,看到了无数生命在铁蹄下化为齑粉。那是赢君婳亲身经历的噩梦。


    “宫城之内……一片混乱。内侍宫娥,四散奔逃。叛军……与狄人,烧杀抢掠……”赢君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麻木的、仿佛灵魂被抽空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比任何嘶吼都更深的绝望,“父王……于太和殿前,拔剑自刎,以身殉国。母后……紧随其后,饮鸩而亡。”


    沈清弦的心脏被狠狠攥紧。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幅惨烈的景象。父母双双死在自己面前,国家在自己眼前崩塌。那一刻的赢君婳,该是何等的痛苦与无助?


    “吾……持剑,欲与叛军、狄人,血战到底。”赢君婳缓缓抬起手,虚握成拳,仿佛手中仍握着那柄不复存在的长剑,“然,赤兀……他找到了吾。”


    她的语气变得极其古怪,混合着刻骨的恨意、一种被亵渎的愤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绝对力量差距的恐惧。


    “他要的,不仅仅是胤朝的江山。”赢君婳的声音如同从齿缝中挤出,“他要的,是胤朝八百年凝聚的‘国运’,是赢氏宗族血脉中传承的‘玄鸟之力’!他修炼邪术,需以王室嫡系血脉为引,以国破家亡之怨为火,炼化国运,成就其……不朽魔躯!”


    沈清弦倒吸一口凉气!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叛国,这是更加邪恶、更加超越凡俗理解的阴谋!赤兀的目的,竟是如此骇人听闻!


    “吾,嫡长公主,身负最纯正的玄鸟血脉,国破家亡,怨气冲天……正是他最好的‘药引’!”赢君婳的身影剧烈地波动起来,周身的寒气不受控制地四溢,客厅里的家具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霜,“他……他没有立刻杀吾。他将吾囚于宗庙之前,设下邪阵,欲活生生抽离吾之血脉与魂魄,融于那窃取的国运之中!”


    活祭!沈清弦感到一阵恶寒。这比死亡更加残忍!


    “吾岂能如他所愿!”赢君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趁其邪阵未成,守卫松懈之际……吾,引爆了体内残存的玄鸟之力,震碎了心脉……自绝于宗庙石阶之上!”


    自绝!


    沈清弦仿佛看到了那一幕:残阳如血,映照着燃烧的宫阙和遍地的尸骸。玄衣墨发的公主,傲然立于宗庙之前,面对着狰狞的叛徒与异族的铁骑,毅然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维护了自己最后的尊严,也粉碎了敌人邪恶的图谋!


    那是何等的刚烈!何等的骄傲!


    “吾身虽死,然怨念不散,玄鸟之力护佑残魂,与国破之怨、万民之恨交织……竟未立刻归于天地,反而化为‘战灵’,存留于世。”赢君婳的语气重新归于死寂般的平静,仿佛在诉说他人的故事,“然赤兀那贼子,手段通天。他虽未能完全得逞,却也不知用何法,强行拘禁了吾大部分魂体与记忆,将吾……封印于沉睡之中。”


    “直至……感知到汝之烙印召唤,方才挣脱部分束缚,得以苏醒。”她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沈清弦的脸上。


    那目光依旧冰冷,但沈清弦却从中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有因被迫依附而产生的不甘,或许……还有一丝,对于这唯一能与她产生链接、聆听她故事的“容器”,所产生的、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沈清弦消化着这庞大而惨痛的信息。胤朝的覆灭,父母的自尽,奸臣的背叛,自身的壮烈牺牲,以及长达两千年的封印与沉睡……赢君婳的过去,比她想象中更加沉重,更加血腥,也更加……悲壮。


    她不再是史书中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强大的战灵鬼王。在沈清弦心中,她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人。她的骄傲,她的愤怒,她的绝望,她的刚烈,都变得如此具体而深刻。


    “所以……”沈清弦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问道,“你的夙愿……是复仇?杀了赤兀?”


    “复仇,乃其一。”赢君婳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寒意,“此贼不死,天道何存!”


    “那其二呢?”沈清弦追问。她感觉,赢君婳的目标,并非仅仅手刃仇人那么简单。


    赢君婳再次沉默,视线从沈清弦脸上移开,投向无边的夜色,仿佛在凝视着遥远时空外的苍梧山。“其二……寻回吾被封印的完整魂体与记忆。其三……”她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迷茫的、深沉的哀伤,“重整赢氏宗庙,告慰父王母后以及……无数因国破而死的胤朝子民之亡灵。”


    复仇,寻魂,告慰。


    三个目标,每一个都艰难无比,跨越了漫长的时光。


    “赤兀……他还活着?”沈清弦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如果那个造成一切悲剧的元凶已经死了,那复仇的意义或许会有所不同。


    赢君婳缓缓摇头:“不知。然,似他那等修为,又窃取部分国运,纵使肉身腐朽,魂魄亦未必消散。或许……他以某种形态,依旧存于世间。那镜中禁制,便是佐证。”


    沈清弦默然。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怪物,其可怕程度,难以估量。


    “苍梧山……你的宗庙陵寝,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具体位置吗?”沈清弦将话题拉回到现实的行动上。


    “岁月变迁,山河易貌。吾只知大致方位,在苍梧山深处。具体情形……需亲至方知。”赢君婳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且赤兀既曾在那里对吾下手,宗庙附近,必有极其凶险之布置。此行……吉凶难料。”


    她再次看向沈清弦,目光锐利:“汝现在,尚有反悔之机。此行非同小可,绝非此前小打小闹可比。若惧,可留于此地。”


    这是给予的选择。看似大度,实则是一种试探。


    沈清弦迎着她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恐惧吗?当然是有的。面对一个可能存活了两千年的邪恶术士,探寻一座不知隐藏了多少凶险的古老陵寝,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但,除了恐惧,她心中还有别的东西。


    一种对赢君婳经历的共情与怜悯。


    一种对未知历史与神秘力量的好奇。


    一种……不愿再退回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灵异困扰的、无力境地的倔强。


    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站在这个孤独了太久的灵魂身边的……冲动。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她的倒影映在玻璃上,与远处霓虹重叠,显得有些虚幻。


    “我沈清弦活了二十二年,怕过很多东西。”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怕黑,怕鬼,怕那些莫名其妙缠上我的东西,也怕我那个控制欲极强的父亲……但我最怕的,是浑浑噩噩,身不由己。”


    她转过身,面向赢君婳所在的那片阴影,眼神清澈而坚定:“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已经失控了。但奇怪的是,我现在反而觉得……比以前更清醒。”


    “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可能会死,可能会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不想留在原地。我不想再当那个只能等着麻烦上门,或者被你保护的累赘。”


    “苍梧山,我去。”她最终说道,语气斩钉截铁,“不是为了你的夙愿,至少不全是。是为了我自己。我想知道,我能在这条路上走到哪一步。我想看看,你说的‘力量’,究竟能带我看到怎样的风景。”


    赢君婳静静地听着,墨色的眸子里光影变幻,如同风暴前夕的深海。她看着眼前这个人类女子,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混合着恐惧与勇气的火焰,看着她那看似娇生惯养、实则内里坚韧不屈的灵魂。


    许久,她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赢君婳的身影彻底凝实,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完整地出现在沈清弦面前,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隔阂,“从明日起,吾将开始传授汝,胤朝王室秘传之‘玄鸟蕴灵诀’基础篇。此乃锤炼魂体、引导玄阴之根本法门,亦是日后运用诸多术法之基石。”


    玄鸟蕴灵诀?王室秘传?


    沈清弦心中一动。这不仅仅是力量的传授,更像是一种……认可?一种将她纳入其传承体系的象征?


    “此法修炼,需承受玄阴之气淬炼魂体之苦,非常人所能忍。”赢君婳的语气恢复了以往的严苛,“汝需有心理准备。”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左胸胎记处传来的、仿佛回应般的微热,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


    夜色深沉,都市的喧嚣被隔绝在厚厚的玻璃窗外。在这间静谧的客厅里,一场跨越了两千年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一个关乎复仇与追寻的古老誓言,与一个现代灵魂对自身命运的抗争,在此刻交织,共同指向了远方那座名为苍梧的深山。


    前路未知,凶险莫测。


    但两颗原本平行、甚至带有对立意味的灵魂,却在这夜色低语中,找到了某种微妙的、向着同一方向前进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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