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事件后的几天,沈清弦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表面的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身体的疲惫与灵魂的虚乏在昂贵的补品和充足睡眠下缓慢恢复,但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灵异困扰的富家女,也不再是赢君婳单方面需要依附的“容器”。那面被赢君婳净化后、此刻正静静躺在她卧室保险柜里的古铜镜,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了她原本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之间,迫使她去正视,去思考,去适应。
赢君婳自那日后便再次沉寂下去,似乎在全力消化那“滋补”的镜傀怨念。她不再时时显形,但沈清弦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存在感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左胸的胎记不再仅仅是警示或疼痛的来源,它仿佛成了一个微型的能量漩涡,无时无刻不在缓慢汲取、转化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并反馈给她一种奇异的、逐渐增长的“充实感”。这感觉并非体力或精神的充沛,而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密度”在增加。
她开始尝试更精细地操控这份增长的力量。不再只是笨拙地张开屏障或延伸感知,而是像操作无形的丝线,尝试去“阅读”物品上残留的情绪碎片,去“倾听”空间中细微的能量流动。进展缓慢,且时常伴随精神上的剧烈消耗,但她乐此不疲。这是一种全新的、掌控自身命运的体验,远比飙车、派对或者商业谈判更能给她带来隐秘的刺激和满足。
这天下午,她坐在书房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关于古代金属工艺和纹饰学的厚重典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红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中漂浮着书页的霉味和她手边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的苦涩香气。
她的目光,却落在书桌一角,那块被她用软布垫着的古铜镜上。
镜面光洁,映出窗外模糊的天光云影,早已不复之前的污浊与凶戾。但当她凝神静气,将一丝微弱的魂力小心地探向镜面时,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冰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之意,以及一丝极淡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属于赢君婳力量的残留印记——冰冷、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她尝试着去理解镜身上那些繁复的纹路。蟠龙盘绕,形态威严肃穆,龙睛处似乎用了特殊的镶嵌工艺,即使历经岁月,依旧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非金非玉的幽光。而镜缘那些似鸟非鸟的图案,更是奇特,它们形态抽象,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仿佛在云雷纹中穿梭飞舞,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
“云雷纹为底,蟠龙为钮,辅以……玄鸟暗纹。”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没有预兆,仿佛本就存在于空气的振动中。
沈清弦猛地抬头,看见赢君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窗边的阴影里。她依旧是一身玄衣,墨发垂顺,但身影比之前凝实了许多,几乎与真人无异,只是周身萦绕的那股非人的冰冷气息和过于完美的、缺乏生气的苍白肤色,昭示着她并非此世之人。她的目光落在铜镜上,墨色的眸子里流转着复杂难明的光,似是追忆,似是审视,又带着一丝极淡的……怅惘?
“玄鸟?”沈清弦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
“吾之国朝,以玄鸟为图腾,视其为祖先庇护、天命所归之象征。”赢君婳缓步走近,并未触碰铜镜,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凝视,“此镜纹饰,蟠龙象征皇权,玄鸟暗喻国运,云雷则是沟通天地之意。非宗室重器,不得用此规制。”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历史事实,但沈清弦却敏锐地察觉到,在那平静之下,似乎有暗流涌动。这面镜子,果然与她的时代、她的身份息息相关。
“那……镜子里那个‘镜傀’,还有你看到的记忆碎片……”沈清弦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想知道更多,不仅仅是出于好奇,更是一种试图理解身边这个强大而神秘的“同居者”的本能。
赢君婳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光线下,她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宫闱倾轧,历来如此。”她终于开口,语气依旧淡漠,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那女子,不过是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以镜击颅,禁锢其魂,令其怨念不得消散,反成滋养镜灵之养料……此等手段,阴毒狠绝,非寻常宫人所能为。”
她抬起手,指尖虚点镜缘一处极其细微、几乎与云雷纹融为一体的刻痕。“此乃一种古老的禁制符纹,用于锁魂固怨。施术者……功力不浅。”
沈清弦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刻痕极其隐蔽,若非赢君婳指出,她根本无从发现。她尝试着将一丝魂力探向那刻痕,立刻感受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禁锢之力,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
“你能看出是谁做的吗?”沈清弦收回魂力,感觉指尖都有些发麻。
赢君婳缓缓摇头,墨色的眸子深处似有幽暗的火焰跳动。“气息隐匿,手法老辣,且时隔久远,难以追溯源头。然……”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此等禁制,与吾记忆中一位‘故人’所擅之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又是“故人”。沈清弦注意到,每次提到这个词,赢君婳的情绪都会产生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是一种沉淀了千年的、混合着恨意、杀意以及某种更深沉难言情绪的复杂反应。
“是敌人?”沈清弦试探着问。
赢君婳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无尽的冰封与肃杀。“叛臣贼子,国仇家恨,不共戴天。”
八个字,掷地有声,带着千钧重量和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寒意。书房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沈清弦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有些伤口,即使过了两千年,也依然鲜血淋漓。她转而将注意力放回铜镜本身:“你说这镜子对我日后修行有用处?是指……”
“此镜材质特殊,能汇聚阴属能量,滋养魂体。其上禁制虽被吾破除,然其‘容器’本质犹在。”赢君婳解释道,“汝可尝试以自身魂力温养之,逐步将其炼化为己用。日后可用于存储魂力,施展某些术法,或作为感应、防御之媒介。不过……”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沈清弦脸上,带着一丝审视:“以汝如今之能,贸然炼化,无异于婴孩舞巨锤,反伤自身。待汝魂力再凝实几分,吾自会传汝炼化之法。”
沈清弦点了点头,心中既有期待,也有压力。这面差点要了她命的镜子,转眼间成了她需要努力才能掌握的“工具”。这种身份的转变,让她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赢君婳忽然微微蹙眉,侧耳似乎在倾听着什么。沈清弦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凝神感知,却只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和书房挂钟规律的滴答声。
“有人来了。”赢君婳淡淡道,身影开始变淡,“气息与那日博物馆之人相近。”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已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缕清冽的冷香,以及书桌上那面冰冷的古镜,证明着她方才的存在。
几乎在赢君婳消失的同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外面传来管家恭敬的声音:“小姐,楼下有位陈明远先生来访,说是……特意来感谢您那日的帮助。”
沈清弦挑了挑眉。陈明远?他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而且还找到家里来了?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将铜镜用软布盖好,起身走出了书房。
楼下客厅里,陈明远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抓着一个看起来颇为高档的礼品袋。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梳理过,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的青黑也未完全消退,眼神中带着一种惊魂未定后的讨好与卑微。
见到沈清弦下楼,他立刻像弹簧一样站了起来,腰弯成了九十度,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感激:“沈小姐!冒昧打扰,实在抱歉!那天……那天多亏了您!要不是您,我这条老命恐怕就……”
沈清弦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在主位沙发坐下,姿态慵懒中带着疏离。“陈主任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你身体没事了吧?”
“没事了没事了!就是受了点惊吓,休息两天就好了。”陈明远连忙道,将手中的礼品袋双手奉上,“一点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请沈小姐务必收下!是些安神的补品和……和一套限量版的茶具。”
沈清弦瞥了一眼那礼品袋,没有接,只是淡淡地说:“陈主任太见外了。东西就不必了,你能安然无恙就好。”
陈明远见她不肯收,更加不安,搓着手,欲言又止。
沈清弦看出他还有话要说,便直接问道:“陈主任今天来,不只是为了道谢吧?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陈明远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后怕:“沈小姐……您是高人,我也不瞒您。那天之后,博物馆是消停了,可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而且,我后来整理那批捐赠物品的档案时,发现……发现那面铜镜的来历,可能比我们之前知道的……要复杂得多。”
哦?沈清弦来了兴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捐赠记录,那面铜镜是连同其他几件民俗器物,从一个叫‘清河乡’的地方收来的。捐赠人是一位姓赵的老农,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陈明远的声音更低了,“我本来也没太在意,但出了那档子事后,我就留了心,托人去那个清河乡打听了一下……您猜怎么着?”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一丝恐惧:“那边的人说,那赵老农家里,祖上好像……好像就是前朝宫里出来的,还是什么……守陵人?而且,那村子附近,据说……据说有古墓!不是一般的古墓,好像跟什么……亡……亡国的皇室有关!”
亡国皇室!
沈清弦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联想到了赢君婳的身份——两千年前战死的亡国公主!
这会是巧合吗?一面源自可能与亡国皇室有关的古墓、由守陵人后裔捐赠、蕴含着宫闱惨案和诡异禁制的铜镜,偏偏被她遇到,又被赢君婳确认与其国朝有关?
这背后,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牵引!
她强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清河乡?具体在什么位置?”
“在邻省,靠近苍梧山那边,挺偏僻的一个地方。”陈明远连忙道,“沈小姐,您看……这会不会还有什么……后续?我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啊!”
沈清弦沉吟了片刻。苍梧山……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
“我知道了。”她看向陈明远,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件事到此为止,陈主任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那个清河乡和古墓的事情。至于你的安全……只要你不再主动去触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应该不会再有问题。”
她的声音里似乎蕴含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是她魂力增长后无意中获得的微弱能力。陈明远闻言,紧绷的神情果然松弛了不少,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一定守口如瓶!多谢沈小姐指点!多谢!”
又千恩万谢了一番,陈明远才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送走陈明远,沈清弦回到客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城市,眉头微蹙。
清河乡……苍梧山……守陵人……亡国皇室古墓……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因为一面古镜的出现,开始隐隐指向某个方向。
“苍梧山……”
赢君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直接在她脑海深处。沈清弦能感觉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其罕见的、难以抑制的波澜。
“那是……吾之国朝,宗庙陵寝……所在之地。”
沈清弦猛地转身,虽然看不到赢君婳的身影,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此刻情绪的激荡。那是一种混合着深切哀恸、无尽恨意、以及某种……近乎归乡般复杂情愫的剧烈波动。
“你的陵墓……在那里?”沈清弦下意识地问道。
“非吾之陵。”赢君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千年时光的沉重与悲凉,“乃吾父王、母后,以及……嬴氏宗族历代先祖,长眠之地。”
宗庙陵寝!王室祖地!
沈清弦瞬间明白了这信息的重要性。对于一位亡国公主,一位魂魄漂泊两千载的战灵而言,故国的宗庙陵寝,意味着什么?那是根,是源,是承载了她所有记忆、荣耀与伤痛的地方!
“那面铜镜来自那里……守陵人的后裔……”沈清弦喃喃自语,脑海中飞速转动,“难道说,你感应到的‘故人痕迹’,那个施展禁制的人,也可能与那里有关?甚至……他可能就隐藏在苍梧山附近?”
赢君婳沉默了许久,久到沈清弦以为她再次沉寂下去。就在她准备放弃等待时,那清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决绝的坚定:
“吾需亲往苍梧山一探。”
沈清弦并不意外这个决定。这是赢君婳苏醒后,第一次得到与她的过去、她的夙愿如此直接相关的线索,她绝不可能放过。
“什么时候出发?”沈清弦问道,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一次普通的旅行。
赢君婳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沉默了一下,才道:“待吾彻底炼化此次所得,稳固魂体。亦需……汝做好准备。”
“我明白。”沈清弦点头。她知道,探寻一位亡国公主的宗庙陵寝,其凶险程度,绝非博物馆库房可比。那里可能存在着更强大的守护力量、更诡异的禁制,甚至……赢君婳口中的那位“叛臣贼子”,也可能在那里布下陷阱。
但她没有退缩。不仅仅是因为契约的束缚,更因为,在经历了这一系列事件后,她对赢君婳的过去,对那场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国仇家恨,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好奇与……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靠近和理解对方的冲动。
这个冰冷、强大、背负着沉重过去的亡魂,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一个恐怖的超自然存在,更是一个有着血肉、有着情感的……“人”。
“我需要知道更多。”沈清弦看着空气中赢君婳可能存在的方向,眼神认真,“关于你的时代,关于那场战争,关于……你。如果我们真的要一起去面对未知的危险,我不能一无所知。”
这一次,赢君婳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用冰冷的宣言打断她。
窗外的夕阳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而沉郁的橘红色。客厅里没有开灯,光线逐渐暗淡,阴影开始蔓延。
在这片昏昧之中,沈清弦仿佛能感觉到一道复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权衡,最终,似乎化作一声极轻极轻、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叹息。
“可。”
一个字,代表了应允,也代表了一种微妙的、关系的转变。
夜色,悄然降临。而关于两千年前的秘密,也即将在这都市的夜晚,被缓缓揭开一角。